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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日的蝉》角田光代

_4 角田光代(日)
“那么,薰是男生吗?”
“薰当然是女生。是很可爱很可爱的小女生。”
“可是,你知道吗——”说到这里,薰忽然沉默。我赫然一惊。薰是在说Angel Home的事吗?从小被教育“灵魂不分男女”,实际上也只见过女生的薰,或许无法理解男女之间的差异。更何况现在,薰天天穿着昌江姨送的衣服,光看外表的话跟新之介根本没两样。
“你知道吗?薰,妈妈和薰都是女生哦。小新和泽田爷爷是男生。”
“哪里不一样?”薰仰头问我。
哪里不一样呢?我一时之间想不出妥当的说明。觉得很想跟某人结婚时,那个一定就是男人了。“
”那妈妈是男的吗?“
”不是跟你说妈妈是女生吗?“
”可是,薰想跟妈妈结婚嘛。“
我不禁停下脚,俯视薰。薰认真地看我:“这样的话,妈妈就不再是孤儿寡母了。”
我不禁蹲身抱紧薰。常在泽田面线店出现的人、新之介和有里的妈妈们谈论我的字眼“孤儿寡母”被薰听见了。虽然不解其意,但她大概也察觉那个字眼带有某种同情的意味吧。
“妈妈,我痛痛。”薰伸出手臂推开我,率先迈步走出。
“薰有一天也会喜欢上温柔的男人,然后嫁出去。”我凝视薰小小的背影说。
“才不呢,我哪里也不去。”薰的背影高喊,大步用力往前走。
参拜过泷湖寺后,我们走上灯笼环绕的漫长石阶。照着指示标前进,仰望眼前出现的岩山,岩壁上打着木桩,缠绕锁链。好像是要拉着那链子爬上陡峭的斜坡。
“薰,你在这里等我。”
“嗯,好啊。”薰乖乖在原地蹲下。我用力握紧锁链,开始攀爬陡坡。为了确认薰是否还在那里,我拖拖拉拉地爬上斜坡,不时大喊薰的名字。“妈妈!”薰每次也回我一声。
我抓着生锈的锁链,一边呼唤女儿的名字一边爬上陡坡的模样,被人看到了不知有多滑稽。但这么爬着爬着,我开始产生孤注一掷的心情,觉得若能参拜内院那么我一定可以不用跟薰分开。
好不容易爬到顶上,参拜完毕后,我大喊“薰”过了一会,“妈妈快回来——”薰微弱的声音传来。我慌忙抓着锁链又开始沿着斜坡往下爬。
走下缠绕锁链的岩山之处,供奉着观音菩萨。上面定的是育子观音。我拉着薰的手,定睛凝望那双眼微开的观音塑像。我轻轻放开薰的手,双手合十垂头祈求。拜托,请保佑我跟这孩子尽可能长相厮守,我在心中如此再三诵念。
一九八八年二月十日
正午过后来的客人把周刊留在桌上没带走。我一边收拾桌面一边不经意地看着封面,差点失声惊叫。“国中生打死高中生/理由是‘他瞄我’”这则报道的旁边,是“天使的要塞/绑架监禁、诈欺/女性团体陆续浮现的疑云”这行文字。我当下想到这是在说Angel Home.我悄悄伸手,翻阅周刊。没找到那篇报道令我心烦意乱。
“京子——”被喊到名字,我慌忙合起周刊。昌江姨从柜台控出头。“你怎么了,表情怪怪的?”
“啊,没有。”我把杯盘放到托盘上,若无其事地擦桌子。
“那边弄好了,就去一下里屋好吗?阿婆说面线桶要刷洗。”
刷完桶子回到店里,昌江姨和伸子正在一边交谈一边打扫店面。我搜寻周刊却没找到。“我来擦玻璃窗吧/”我对昌江姨说,同时告诉自己我什么也没看见。
到了结束看店的时候,薰跟着有里他们回来了。她的裤子和毛衣都沾满了干土和枯草。
“你知道吗?薰,绝对不能说哦。”新之介对薰咬耳朵,但声音却让我听得一清二楚。薰哧哧笑,频频以不明显的动作点头。
出了泽田面线店,我们搭公车到日方。回程顺道造访附近的寺庙已成了例行功课。在公车站牌下车后,我和薰走在渐渐变暗的路上。
“薰有秘密瞒着妈妈?"
穿着玛利亚观音旁,我一边走向安养寺一边对薰说,薰猛然身体一僵,“没有没有,没有秘密。”她一脸认真地再三重复。然后吞吞吐吐了半天,才小声说“我们在鹿垣赛跑。”
“鹿垣是什么?”
“嗯......那个,是条小路。薰怕怕,可是还是做到了。不过,我最后一名。”薰拼命说到这里,大概是以为会挨骂吧,定定仰望我。
“是吗?虽然害怕,但你还是努力跑完了啊。你好棒哦,薰。”虽然还是不懂鹿垣是什么,但我这么一说,薰顿时眉开眼笑。
我在安养寺的正殿双手合十静祷。薰也在我身旁合拢小小的双手。
三月十五日
隔着玻璃,可以看见孩子们聚焦要店前停车场上玩耍。打扮成小男生的薰,在别人喊她之前一直动也不动。有里牵起薰的手,拉她加入游戏。最事,一群孩子莽莽撞撞地跑进店内。
“迷路了,迷路了。”“放肆!阁下想对吾等做什么?”“看招!放马过来!”他们七嘴八舌地嚷嚷,在店里跑来跑去。
“好了,你们去外面玩!没看到有客人吗?”昌江姨从柜台探出头怒吼。孩子们尖声大笑在店内绕场一周后,又跑到外面去了。薰脚步踉跄地落后一大截,嘴里还喊着“冲啊”,大概是跟人家学来的台词,也跟在他们屁股后面跑到店外。
“原来是在练习歌舞伎。”一个正在吃面的客人笑言。
“连意思都还搞不懂,就背起来了。”昌江姨一边四处端茶给他们,一边说。
“肥土山马上要举行了,该不会是去那里表演吧?”
“是中山啦,那些孩子哪能上台,还这么小。”
听着二人的对话,我的目光瞥向玻璃门外。孩子们在阳光中跑来跑去。
我和薰一起去释迦堂、明王守,看看天色还亮又按照路标一路走到光明寺。看着释迦堂前的池塘,“这里闹鬼哦。”薰如此告诉我。八成是听其他小孩说的。
“那个鬼指的是什么样的人?”我试问,“头发长长的,没有脚,听说全身白白的。”薰满脸正经地回答。
回家时天已完全黑了。但归途明亮。因为有栽培电照菊的塑胶温室散发的灯光。连绵不绝的塑胶温室看起来很诡异,不过现在,看到那抗拒黑夜的灯光只觉安心。
四月八日
今天是新之介和小樱的入学典礼。下午,两人跟着有里,背起崭新的书包出现。和小樱手牵手的里美,一脸羡慕地不时仰望他们的书包。
“薰!”新之介拉开店门喊。
“薰在里屋哦。”听我这么说,全部的小孩都跑了。大概是想让薰看书包吧。
我想起至今一直回避去想的问题。让薰念小学这件事,我真的做得到吗?我能让她背着崭新的红书包吗?那孩子既无户籍也没身份证,要怎么送她上学呢?
闹鬼——我想起薰说的话。没有脚全身白白的人。就算装作若无其事,就算自以为已经逃离,我们终究还是像栖身在那池塘的幽魂。
“我家的小鬼有来吗?”
烫起卷发穿着粉红色套装的新之介妈妈来到店里。
“在里屋。”昌江姨回答,“哎呀,裕子打扮得这么漂亮。”
“我们待会要去照相馆。”她含笑走出面店。我目送着玻璃门外新之介妈妈渐去渐远的身影。那崭新的套装好刺眼,不是因为阳光。
七月二日
今天有送虫节这个活动,所以昌江姨说面店交给阿婆和伸子,大家一起去看热闹。好像是某种庆典。在这岛上,真的有很多庆典活动。傍晚,有里和新之介他们也跟着家人一起出现,搭乘昌江姨驾驶的小货车,前往肥土山。
多闻寺附近已挤满人。“会有棉花糖吗?”薰说。“今天没有棉花糖。你知道吗?因为这是要祈求白米不要被虫吃掉。”有里用小大人的口吻说,大家都笑了。住持诵经,引火点燃手上的红烛,大家开始鱼贯移动。我让吵着要走的新之介他们先行离去,在人潮散去的多闻寺合掌膜拜。这间编号第四十六号的寺庙我还没来过。早已习以为常的薰,也蹲在我旁边双手合十。
人潮移动到八幡神社后再度诵经,之后,烛火移到竹子火把上分发给众人。孩子们争先恐后想拿点火的竹子,薰却怕得不敢靠近火。里美和新之介在母亲的搀扶下二人一起把竹子拿来。
“你看,火把,你也拿嘛。一点都不烫哦。”
昌江姨想让薰碰触点火的竹棒,但薰躲来躲去,最后甚至蹲下哇哇大哭。拿火把的队伍不停向前走。
“薰,没事的,你看婆婆帮你拿了,薰跟妈妈牵手一起走吧。”我安抚薰,好不容易才让她站起来。
“这孩子真是的,该怎么说呢?算是谨慎派吧。”昌江姨取笑,最后,还是拿着竹棒迈步走出。染上橙色的天空渐渐变成粉红色,继而仿佛小心窥探情况转为紫色。
我刻意比高举火把步行的队伍晚一些才走。夜色中,灯火飘摇不定。放满水的田里映着火光摇曳。昌江姨转身,指着队伍前头,再三重复“很美吧,薰,你快看“。薰穿着太一的衣服,每次听了总是把小嘴抿紧,嗯嗯有声地点头。正如同我梦想与孩子厮守,昌江姨或许也想这样让外孙见识许多美丽的事物吧,我蓦然暗想。
“薰,不用怕,我帮你一起拿。”
队伍前端,小樱朝薰招手。薰倏地躲到我背后,拽紧我的裙摆。
我停下脚步,望着络绎不绝的火光队伍。直到现在我才慢半拍地发现,有一些相机镜头对准他们。
“怎么了?”
数公尺外,发现我俩停下不走的昌江姨喊道。
“没有,什么事都没有。”
我挤出笑容小跑步追上昌江姨。
我小心翼翼环视拿相机的人。那些镜头,仿佛与世人的目光重叠。我裹足不前。转身想抱起薰,刚刚还紧抓我裙子不放的薰,现在正缓缓朝小樱迈步走去。大概是想跟小樱一起拿她手上的火把,薰一边战战兢兢伸出手,一边靠过去。看顾着那认真的童颜,我实在不忍把她拉回来。
一定不会有事的。我如此告诉自己。大家不都一身便装,满脸笑容吗?没有任何人注意到我和薰。他们只是在替家人拍照。根本不可能是世人的批判目光。
点火的竹子,逐一流向河中。四周己变得很暗。燃烧的火光渐渐远去。看着在河面悠悠流去的火光,我觉得自己仿佛来到不属于世间的某处。
“今天,有好多人拿相机。”我对蹲在薰身旁、一脸陶醉地凝视水上火光的昌江姨说。“那些都是岛上的人吧?”
昌江姨一脸听不懂我在问什么的表情,抬头望着我。
“秋祭时更夸张。连电视公司的人都会来哟。”她说。
之前明明死也不肯拿火把,现在薰却对着飘走的火光,一脸惋惜地微微挥手。
七月三十日
今天,是薰的第四个生日。昌江姨送了粉红色的小洋装,伸子送的是蜡笔和图画纸。放暑假的有里他们也来了,送她有香味的橡皮擦和发夹,说是大家一起用零用钱合买的。有里他们撂下一句“我们去誓愿寺”,就带着薰飞奔而出。
暑假期间观光客的人数开始逐渐增多。店里变得很忙,昌江姨临时雇用了一个附近的高中生。看着短发的小弓,我就会想起小花。距离其实不远,所以我一直想去看她,却迟迟没有成行。
“京子,你平时喝不喝酒?”昌江姨走近正在洗碗盘的我,如此问道。
“酒吗?我几乎不喝,不过也不是不能喝。”我不知她想问什么,只好这么回答,昌江姨杵在原地一直把手伸进围裙口袋一下又拿出来,“有人说想跟你好好聊一聊。”她翻着眼小心翼翼看着我说。
“啊,跟我聊?我吓了一跳。脑海顿时浮现渡轮时刻表。那是在离开车壁港时茫然张望,几乎已暗记下来的开往高松的渡轮时刻表。
“你去赴约时我可以帮你照顾薰,就当做只是去喝喝酒,去见人家一面好吗?”
我关上水龙头,定晴看着昌江姨。
“那人在内海的区公所上班,是个好人。他妈妈卧病多年,一直都是他在照顾。所以才会至今未婚。如今他妈妈也在去年过世了。”
“呃......”原来不是警察,我的脑中如此理解了,但还是不懂昌江姨想说什么。
“他来买面线时,对你印象很好,想跟你聊一下。人家阿一也在东京待过一年多,说不定你们会聊得来。京子你也不可能永远不结婚吧。”
啊,原来如此。我懂了我懂了。太过安心,令我忍不住笑出来。这个人,这个亲切的久美妈妈,连我这个陌生人的婚事都操心起来。笑得太用力,眼角不禁渗出水滴。
“讨厌,你干吗笑成那样?人家阿一虽然算不上帅哥,却是个好人,逄得上是心地善良吧!”
“谢谢。我会考虑。”
我行礼致谢。真的哦,你真的要考虑哦。昌江姨再次这么强调后,这才开始擦干我洗好的餐具。
孩子们还没回来,我只好去誓愿寺接人。边听蝉鸣边走在路上,蓦地,我决定跟那个叫阿一的见个面。我已经不想再谈什么恋啊爱的。但我们需要隐身衣。既然是区公所的人,而且是心地善良的好人,那我只要说得巧妙一点,他应该会行个方便帮我们解决户籍问题吧。到时就不会再有人盘问我的来历,说不定也能让薰背着红书包上学。“天底下哪有这种好事”的声音和“因为我们受到某种东西庇估”的声音,在我心中此起彼落。
孩子们正在誓愿寺的苏铁树后面玩耍。我一喊“回家喽”,他们就打打闹闹地过来集合。
“阿姨,明天我们可以去游泳吗?”里美问。
“只有小孩子去太危险了,不可以,除非有哪个大人陪你们一起去。”
“阿姨那你也一起去嘛。薰说她没在橄榄海滩游过泳。”小樱摇着我的手臂说。
“如果妈妈同意的话我们可以带薰一起去吗?”有里问。
“如果有里的妈妈肯一起去那当然是最好,不过薰向来胆小。”
“薰才不胆小!”
薰撅起嘴大喊。
“那么,就让有里他们带你一起去喽?薰你要游泳吗?”被我这么一问,波浪打来时一定会哭的薰,大声说:“我要游!薰可以!”
“我才不想去海边。去鹿垣比较好玩。”新之介说。
“嘘!”小樱轻戳新之介。
“鹿垣是什么?”就算我追问,孩子们也只是鬼头鬼脑地窃笑不肯回答。
太阳缓缓西斜,碧绿田园渐渐染上金色。蝉声如注,汇成重唱乐章。
八月十五日
今天我说不要去逛庙会,难得任性的薰竟吵着要去,满脸通红地号啕大哭。纳凉祭和不久前安田小学的盆舞节,我们虽有受邀但都没去。也许那两场活动薰都很想去却忍着没说,所以现在才会一口气爆发出来哭成这样。“对不起,薰,你忍一忍。妈妈念故事给你听。”我抱紧薰哄她,但她甩开我的手,嘶声如吠,哭个不停。
“京子!”主屋的后门口,传来坂本先生的声音,“你的电话,是阿昌打来的。”
我只好暂时抛下哭泣的薰,前往主屋。从后门进去,拿起放在走廊上的黑色电话。
“京子,上次提的那件事,今天你有空赴约吗?”昌江姨在电话里发出热情的声音。
“上次提的事......”
“你忘啦?区公所那个。你一下班人家就打电话来了。我要带小新他们去逛庙会,你可以顺便把小薰也交给我。”
我不禁安心地叹息。这下子总算可以让薰去逛庙会了。我跟她说好带薰回面店后挂断电话。
“薰,你可以去逛庙会了。昌江婆婆说要带你去。”
我告诉薰,但似乎已错过让她停止哭泣的时机,薰还是呜呜咽咽地哼个不停。不过,眼泪倒是不流了。
我和任职区公所的大木户一先生,前往土庄的餐厅。很久没上馆子了,跟男性共餐更睽违己久。阿一是个正经的男人,对我随口说的话,也咧开大嘴笑呵呵。如果我生在这个岛上——用餐时,我没专心听阿一说话,只在想这个念头——如果生在这个岛上,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地跟这个人谈恋爱,想必一定会很幸福吧。那我也就不会遇见那个人,不用体会到无谓的痛楚,更不必捏造假名。但是——我又回过头想。但是就算过得再幸福,那样却无法遇见薰。
如果,我被迫站在一分为二的路中央,老天爷问我要走哪一边,我想,不管幸或不幸,也不管罪与罚,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方有薰的那条路。即使重来多少次想必还是会这么做吧。我如此暗想。
“你知道天使的散步之路吗?退潮时可以走,涨朝时就过不去。下次,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你去。你可以把小孩也带来。”
阿一不停擦汗说。体格高大、全身都是肉的阿一说出“天使的散步之路”这咱字眼令我忍不住好笑,看我笑了他也开怀大笑。
吃完饭,他问我要不要去逛逛庙会,但我拒绝了。晚上快九点时,薰跟着昌江姨回来,还慎重其事捧着装在粉红色袋子里的棉花糖,说要给我吃。一打开袋子,棉花糖已萎缩成原来的一半大小。
九月一日
早上,一去面店,昌江姨就冲出来。“跟你说哦,你可别吓到,久美她,那孩子,打电话回来了!”昌江姨用力拽住我的双臂,放声大喊。
“啊!她现在在哪......”我还没说完就被打断。
“在广岛!她说秋祭时会回来!今早我接到电话,简直吓一大跳。”昌江姨依旧拽着我的双臂,连珠炮似的说,“我跟她提到你,起先她好像听不懂,我说到薰她才想起来。知道你留在这里她很高兴,还说很想见你。”
没错,久美即便听到“宫田京子”肯定也一头雾水。有久美的消息我应该开心才对,但我心里七上八下只怕她说出我的本名。昌江姨又冲到来上工的伸子面前把同样的话再说一遍。
“可以看到小艾哦。”我对愣愣的薰说,薰只回我一句“不知道”。她大概已经不记得了。
确定久美回来的日子后,我就去接她吧。这样在她抵达家门前应该来得及跟她套好话。久美一定也不想让人知道她在AngelHome待过。
要回家时,昌江姨一路追来公车站牌。“谢谢。”她把额头贴在膝上深深行礼,“多亏有你。久美肯回来都是京子的功劳。”
“我什么也没做呀。”虽然我这么说,昌江姨还是迟迟不肯抬头。
九月十一日
今天有件事值得安习。每年举行的秋祭,据说由于顾及天皇生病今年将要取消。之前昌江姨和伸子,以及有里他们的妈妈,都莫名热衷让薰上台表演,薰甚至还照着他们教的台词练习,所以我心里一直捏把冷汗。不管怎样我都不能把薰带去会有电视记者来采访摄影的那种场合。
即使久美有消息了,我们还是决定先不告诉她秋祭中止。昌江姨说,因为久美也许会说既然不办祭典那她就不回来了。
今天面店公休,我们去海岬分校附近的掘越庵和田之浦庵。“同行二人”这个牌子上的文字,听说指的是弘法大师为伴,但在我想来,总觉得是指我与薰二人相依为命。就我们二人,走在别无人迹的路上。今后亦然。
在薰的要求下我们绕到海岬分校。暑假已过,木造校舍悄然无声。坐在小桌前的薰,说:“妈妈当老师。”大概是有里他们教的游戏吧。我站上讲台,一喊“宫田薰小朋友”,薰探出身子几乎从椅子上滑落大声回答:“有!”
我忽然很想带这孩子,一起去阿一说的那条什么“天使散步之路”/
回程,我决定去纽约饭店后面的公寓看看。喜美家的门敲了又敲还是无人回应。佳代的房间也一样。我再去敲真奈美的房门,一个满身香水味的女人出现,虽然态度不怎么客气还是告诉我,真奈美和喜美母女都搬走了。不知迁往何处。
虽然只在这公寓住了两个月,可一旦大家都走了竟有股不可思议的怀念之情。怀念那只有一个炉嘴的瓦斯炉,会有飞蛾和毛毛虫闯入的狭小厕所。
“听说小花不在了。”走在国道上我如此说。
“明天一定会在啦。”薰倒像个大人一般,用安慰我的语气说。
田埂上开着彼岸花。那红得惊心的花朵,令人莫名联想到不祥的噩兆,我不禁有点心慌。去年明明只被那艳红吓一跳而已。
“红红的花,好漂亮哦。”薰的话,令我稍感放松。蝉声唧唧,听来仿佛压低了嗓门嘶鸣。
九月十二日
中午过后,阿一搭区公所的车来了。他煞有介事地抱着报纸进店,仔细检查桌面没有水渍后,这才吊人胃口地摊开报纸。垂落目光的我霎时哑然。我,竟然在报纸上。
“怎么了,阿一?你干吗把报纸......天哪!”
从里面出来的昌江姨看到报纸当下尖叫,“天哪!不得了!伸子!”她大声呼喊正在洗碗盘的伸子。我愕然凝视那份报纸。
那似乎是全国版大报主办,以业余人士为对象的摄影比赛。占据角落一小块空间的那张照片,写着“佳作奖”。是送虫节那天。拍的是我把脸凑近不肯拿火把的薰,带着浅笑对她低语的模样。标题是“节日”。我觉得好像有无数只虫子,从脚边往身上爬。我几乎窒息。我想起那天,曾将相机镜头与世人的目光在瞬间重叠。
“我本来没注意,好像是不久前登在四国的报纸上,因为评价很高所以入选全国大赛。”
“可是,是佳作奖耶。我看比这张冠军奖拍得好太多了。”
“啊,是妈妈!”
“没错,是妈妈。薰也在上面哦。”
“京子的表情很棒。”
“背景的队伍火光渲染得很梦幻耶。”
“亏你注意到,阿一。”
“没有啦,这个比赛我每年都会看。因为之前不是也有入选过吗?是拍歌舞伎的。”
“哦,记得那次是得头奖。”
大家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好遥远,越来越远,像地震的轰隆声钻入耳中。
“那我们店里也贴起来吧。好吗?来贴吧。”
拜托别闹了。我想这么说,却发不出声音。我想把报纸撕烂,手臂却重如铅块举不起来。我把阿一吃完的面线餐具收走,不小心打破一个杯子。昌江姨把脸凑过来含笑对我说了些什么,但我完全听不见。放也学的新之介与小樱来喊薰。我像做梦般,目送玻璃门外渐去渐远的薰。
非逃不可。非逃不可。登出那种照片,迟早会暴露我的身份。我没去寺庙就回家,吃完简单的晚餐后,我开始打包行李。薰在我旁边转来转去,不停问“怎么了”、“在做什么”。餐具通通扔下吧。衣服也只带几件就够了。化妆品和玩具不用带。
“薰,明天,我们离开这里吧!我们搬家吧!”我这么一说,薰似乎不解其意一脸茫然,之后却猛地动手把我塞进旅行袋的东西扯出来。她小时候玩的鸭子和小男生的衣物散落在榻榻米上。
“薰哪里也不去。”她咕哝。薰的耳朵泛红。她在生气,我想。虽然这么小,却用全身在生气。
“没事的。薰。你放心,有妈妈陪你。”
“我哪里也不去!”薰用尽全身力气挤出这句话,就趴在散落的衣服上哭了起来。我抓着拢到一堆的衣物,呆呆注视抖动背部哭泣的幼小女儿。
九月十五日
今天我作了一个决定。我要在这里待到不能再待为止。如果试着回想这段日子,只能说我果然是受到某人的庇佑。那个某人,这次一定也会庇佑我。自从照片登在报上后,并没有变。所以不会有事的。我告诉自己不要紧。况且,久美马上就要来了。如果 要离开这里,至少等见到久美再走吧。不要像之前那样,连声谢谢也没说就默默逃走产,这次要向照顾过我的人们道谢后再去别处。
我做完工作,去土庄的照相馆。我把薰抱在膝上请人家帮我们拍照。下周可以拿到的照片,将是我今后的护身符。同行二人。按下快门的那一瞬间,我想起这句话。
九月十九日
一早,主屋那边,喊我去接电话。我看看钟才刚过七点。我从后门进屋,向吃完早餐正在收拾善后的坂本先生道谢,然后走向走廊上的电话。话筒彼端,传来昌江姨的嗫语声。
“你啊,今天,在家休息就好。”她的声音急促。我的内心深处一阵骚动。
“出了什么事吗?”
仿佛要阻止我发问,“你别管。总之今天休息。知道吗?”她匆匆说完就片面挂断电话。贴在墙上的月历,定在今天日期下面的佛来二字忽然窜入眼帘。
厨房里,沐浴在晨光中清洗餐具的坂本太太背影映入我眼中。水龙头的声音,餐具轻轻撞击的声音,走廊深处传来的电视声音。我想留在这里。一直留在这里。我想和薰在这里生活。在风平浪静的大海与点点浮岛,在酱油的气息和橄榄树的银白叶片,在灿烂的阳光与祭典的锣鼓声中。
“电话讲完了?”板本太太察觉我的动静慢条斯理地部。“谢谢。”我行个礼,回到偏屋。
我叫醒盖着毛巾被睡觉的薰,让她洗脸刷牙,替她换衣服。抓起几件内衣和换洗衣物、鸭子和奶嘴塞进旅行袋。把向来在月底交房租的纸币搁在梳理台上,牵着换好衣服的薰出门。我想留在这里。想在这里生活。可是,直觉告诉我,那恐怕已无法实现了。
我一身拎着旅行袋,一手握紧薰的小手,快步走出坂本家。我要杳无人迹的国道上疾走。沙石国扬起尘土驶过。
“妈妈,今天哦,薰哦,跟小新他们——”薰一边任我拖着手一边说。我抱起薰,干脆用跑的。在朗朗阳中奔跑我。七点,七点五十分,九点。我将开往高松的渡轮时刻在心中不断重复。来得及吗?来得及搭上七点五十分那班渡轮吗?这段日子遇到的众人面孔不知为何逐一浮现脑海。不肯看我眼睛的名古屋大婶,钻进小货车的久美,玛蓉和丹,成排并列的无脸天使塑像。昌江姨,有里。啊,久美,只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就能见面了。本来马上就能完成寺庙巡礼。八十八处灵场,如果能早点全部参拜完毕或许就不会变成这样了。还有,照片。那张本该当做护身符的照片我还没去拿。那是我跟薰合拍的唯一一张照片。不照片改天应该还能在别处重拍。只要能逃走,在哪里拍都行。小手环在我脖子上的薰在笑。怎么这么重呢?怎会长这么大了呢?这个朝我微笑、笑得好像原谅一切的小小暖暖的孩子。拜托,拜托,拜托,拜托保佑我,神啊,请助我逃走。
蝉声追魂似的萦绕不去。
那时的事我还记得。别的记忆其实已经很模糊了,唯有那天的事,印象深刻。在空无一人的渡轮码头,那个人买罐装果汁给我。买了船票,我们蹲在码头上看海。她紧紧地用力搂着我。我闻到香皂与煎蛋混合的味道。为了逗那个笑,我想必说了什么。那个人无声地静静笑了。
本来空无一人的码头,忽然出现一群陌生人,包围那个人问话。那个人既没有挣扎,也没对我做什么。只是,当她被拉开我身边时,她大声说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做,或者,别把孩子带走,一定是类似那样的话吧。
其实,我并非记得那么清楚。我想应该是事后听别人说的,或是在哪读到的。我所记得的,只有一直很安静的那个人突然大声高喊的这件事。
然后,我就和那个人分开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僵硬得像个假娃娃。我被带上车,抵达另一个码头。我寻找那个人,但四处都不见她的踪影。我一哭就有人买巧克力给我。我把那个扔到地上继续哭。我跟许多大人一起上了船,下船后又坐车。是白色的车。
我清晰记得从车窗看到的风景。因为我很惊讶。河比我见过的河要大得多,还有建筑物。摩天高楼耸立眼前,天空顿时变矮,人们匆匆步行。我甚至忘了哭,只是凝目望着那从未见过的风景。下了车,啊,没有任何气味,我暗想。长久以来闻惯的气味,在那一刻,倏地消失了。气味一旦消失,街头色调也像熄灯般蓦然改变。我想我并没有哭。我害怕得连哭都哭不出来。因为不只是人与景色,气味、色彩、我所熟知的一切全都消失了。
那一刻的事,至今我从未跟任何人说过。
2章
出了公寓我跨上脚踏车。经过地藏圾驶过大久保街,下了神乐坂的小巷深处就是我打工的地点。熬煮过头的闷湿热气如膜包覆着我。即使飞快踩着踏板也无法冲破那层膜。虽只是十分钟左右的路程,但抵达打工地点时T恤已湿答答粘在背上。大学已经放暑假了,但看似学生的男女正起劲地边走边聊。
“早安!”我把脚踏车停在巷底,拉开居酒屋的店门。虽已傍晚这里却是喊早安。在柜台看体育报的店长抬起头,回我一声“早”。几个工读生停下打扫的手,现样含笑对我道早。
在这间位于神乐坂的居酒屋打工,是今年,我上大二后才开始的。从周二到周六,五点做到十二点。暑假时间,则是从周一到周六。时薪一千一百元。晚间九点后每小时一千三。也许是因为附近有很多大学,打开的多半是学生。有时同事好像也会相约去喝酒。我一次也参加过。大家知道我个性孤僻,后来也不再邀我同行。
店 里最忙的时候是七点到十点。十点过后到打烊为止,人虽不多却多出不少醉客,所以就另一种角度而言还是很尽忙。因为他们不是无意文地乱喊店员,就是弄脏厕所。不过,忙一点才好。这样就没时间胡思乱想,也不用加入工读生们的闲聊。
十二点下班,换好衣服离开是多半是十二点二十分。我喊声大家辛苦了便走出店外。白天的热气无处蒸散,淤积在巷子里。我蹲身打开脚踏车的锁,背后忽然传来声音。转头一看是个陌生女子,看起来年约二十五。一头笔直长发,穿着年仔裤。
“哎,你是莉卡吧?”女人笑眯眯地说。看来是认错人了。我推着脚踏车,视若无睹地走过,女人却绕到我前面,态度亲昵地说“你是莉卡吧?你不记得我了?我是玛蓉。你没印象了吗?”我避开女人朝大马路走去。女人阴魂不散地跟上来,”你是秋山理惠理菜小姐吧?“这次她说出我的姓名。我转身。路灯惨白的灯光照亮女人。女人也不知在高兴什么,笑容满面地看着我。
“我们不是在Angel Home住过吗?还在同一个房间生活过。哎,你完全一记得了吗?”
Angel Home。这个名字我倒是知道。每次听到这个字眼,总会涌起一股莫名的厌恶。但这时,先于厌恶的,是眼前一闪而过的景象。白色人偶,发亮的草皮,还有小女生。玛蓉。虽不能说还记得,但的确有点印象。
“哎,我们多少年没见了?十五年?现在是二00五年所以已有十八年了吧?”女人轻触我的手臂,“要不要去喝一杯?前面主有居酒屋。”她也不等我回答,便握着脚踏车龙头,扯着往前迈步。
大马路边的连锁居酒屋挤满学生。我们在吧台并肩坐下。啤酒送来,女人爽朗地举杯跟我的杯子碰了一下。
“我真正的名字叫千草。安藤千草。我倒是对你印象深刻。你的脸,一点也没变耶。”叫了几样下酒菜后,女人流畅地侃侃而谈,“莉卡——或许你不记得了,当时大家都喊你莉卡。如果你不高兴我就不提这个名字。总之,你离开时,我不是十一就是十二岁,大概就那个年纪吧。”
在居酒屋的吧台,和陌生女子坐在一起喝酒这码事,简直毫无现实感。但那对我来说是常事。不管是在上课,或是跟岸田先生吃饭,不时都会像头上罩个袋子般倏地失去现实感。
“哎,你回想一下嘛。我们不是还常玩公主游戏?你年纪虽小却坚持说你不想当公主,每次总想当奶妈或家仆那些不起眼的角色。”
仿佛被女人说的话吸引,脑中再次有画面闪烁。比方说塑胶碗,或者光滑洁净的走廊,但我却说:“不,我不记得。”说完无意义地笑着。
“是吗?你不记得了啊?也难怪啦,那时你还很小嘛。院子里有古怪的人偶,阿姨她们每天早上都要刷洗。”
千草一边忙着吃送来的炖牛杂和生鱼片,话匣子一开就不肯停。她说的那些我几乎都没印象,也不知道她干吗来找我,但我只是一径挂着暧昧的假笑,不停地喝啤酒。
我早已习惯有陌生人来找我,也练出一套这种时候的应对方法。不发问,不回答,只要一直傻笑就对了。如此一来对方多半会不耐烦地离去。简而言之就是看谁比较沉得住气。
当我叫第三杯啤酒时,千草含笑凑近盯着我。然后说:
“唉,你什么都不问耶。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毫无印象所以也不知道该问什么。”
“如果毫无印象,你不会很想要想起来吗?”
“想起什么?那个什么Home的事?”
“不只是那里,还有更多,全部。像 我就是。我很想知道我不知道的事。Angel Home是怎么回事?我妈为何会住进那里?当时我每天是怎么生活的?我想知道我所不知道的,也想重新想起我所遗忘的。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为什么我没有在普通的家族里普通地长大?在那种地方长大,具有什么意义?为什么是我?我就是想知道那些。”
知道自己不知道的,想起自己遗忘的又怎样——虽然心里这么想,但我还是挤出笑容。
“所以,你该不会把在那里住过的人全都这样找出来,一个一个谈话吧?”
新的啤酒在眼前放下,我拿起来一口气就喝掉三分之一。千草没回答我的问题。
“知道得越多,'为什么‘这个问号,也就越来越多。”
她忽然一本正经地咕哝,然后拿起放在脚边的皮包翻了半天,取出一本书放在台面上。是我没看过的单行本。书名是“天使之家”,书腰上惹眼地写着“只限女性的集体生活/前成员透露的真相”。上面印着我没听过的出版社的名称。
“这本书几乎等于是我自费出版。而且,出版商还提出一大堆条件,根本没法写出我真正想写的。但我还是想写这个。就算问号只会越来越多,我还是非知道不可。”千草那似乎已有醉意的失神双眼转向我,用格外热切的语气说。
“哦?了不起。”我说,没打开书就推到一旁,把杯中剩下的啤酒一干而尽,又叫了一杯。
“我也要!”千草像跟我比赛似的说,慌忙把杯中剩下的液体灌下肚。
“所以,这次,我想知道你的事。因此才来找你。”
千草用手指沿着吧台上圆形水滴的印子画过,如此说道。
“那个事件,我想写。”
她翻眼小心翼翼地看我,喷出带着酒味的吐息笑了。
我没骑车,推着车子龙头上坡。一手摸索皮包,取出手机。有短信。是岸田先生传来的。内容是“下班回家时请跟我联络”。我驻足,倚着脚踏车,开始发短信。
——我现在要回去了。晚安。
立刻又有回信。手机荧幕晶亮发光。
——回去的路上要小心。晚安。
我收起手机,跨上脚踏车,用力踩踏板。
放暑假后,除了周日之外我把所有的日子都排满工作,与其说是因为没有任何节目,不如说是为了避免和岸田先生见面。我跟岸田先生只有非假日的晚上才见面。所以在暑假结束前,我应该不会和岸田先生碰到面。还有一个月。这么久没见面,我应该会忘了岸田先生。
我走上公寓楼梯,找开房门。阴暗的房间迎接我。我把二坪多的厨房和相连的三坪房间的灯打开,从冰箱取出矿泉水,直接拿起保持瓶对嘴喝。在一体成形的小浴室沐浴后吹干头发,躺在昨天铺开就没收的被褥上打开电视。在唯有电视光线反射的昏暗中伸出手,从皮包拿出千草硬塞给我的那本书。封面画着拙劣的天使。我高举到头上眺望,还是提不想劲翻开阅读。我只是摩挲着封面。
我知道自己在那个自称Angel Home的机构待过。爸妈当然一直瞒着我,但上了国中后我通过几本书得知。从小我就知道,市面上有报道那起事件的书籍。虽然我妈叫我“绝对不准看”那些记者和报道文学作家写的书和杂志报道,但她自己,却偷偷买了那些书。然后,她似乎看着看着就被激得失去更改,大喊:“把我当傻子!”有时边看边哭,有时表情狰狞,把书撕个稀烂。也不管我主在旁边看着她。该怎么说呢?她就是那样的人。明明是偷偷买回来的,结果却当着我们的面撕给我们看。她就是这样,老是言行不一自相矛盾。
所以那些书,我是在图书馆看的。国中放学后我就去市立图书馆,找张自习用的桌子摊开书。有的书把那人描写成执拗如蛇的魔女,有的书把那人写成大演爱恨肥皂剧的精英粉领族,有的书把她视为可怜的爱情受害者,说她是绑架犯。而且无论哪本书,都很少提到被绑架的小孩。快点有的“A子”这个称呼,好像把我变成一个单纯的符号。我就不确定是否可以归因于此,但市面上有关“那起事件”的报道,对我来说只留下不关己事的印象。
我知道自己一直——至少到上国中为止——不,说不定到上高中为止,都受到众人好奇的注视。父母,尤其是我妈,后来的确想保护我。只是,她并不是那种可以克服自己内心矛盾的人。她常常心里虽然保护我却又让我变成众矢之的。即使搬了家、转了学,如影随形而来的“被绑架犯养大的小孩”这个标签,依然只让我觉得厌烦。就像 挥之不去、嗡嗡打转的苍蝇。不,是我努力说服自己不过如此而已。我所感到的那种厌烦,和书中描写的事件,并未在我心中连接。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那些书的确替我补足了我几乎毫无印象的幼时记忆。有时明明没见过,看了书却觉得好像见过。即便如此,被绑架犯养大的小孩,和现在的我之间,还是找不出相边之处。
我想起脚眇踉跄地走出居酒屋、拦下计程车说声“下次见”便挥手离去的千草。下次见——这表示,她还会出现吗?
我关掉电视,把冷气的设定温度略微调高。空调室外机咔啦咔啦的运作声响也钻进屋里。我几乎隐约要想起什么。在黑暗中,悄然响起的压抑笑声。你已经睡了吗?如此 朝我发问的嘶哑童音。现在我已无从判别谁是谁,但我还是可以想起一些朝我伸出的小小手掌。有时那个声音喊我薰,有时喊的是另一个名字。
想知道不知道的事,想重新想起遗忘的事,那个自称千草的女人如是说。我从未这么想过。以前我觉得就算知道过去不知道的、想起过去遗忘的也没有半点好处,至今依然这么认为。可是现在,她说的话正小声、却执拗地,在我闭眼等待睡意的内心响起。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岸田先生跑来我打工的居酒屋喝酒。看到有客人快十一点才进来,我反射性地问“请问几位”,听到对我喊我“惠理”才终于发现是他。我带他去吧台坐,拿菜单给他。
“吓我一跳”。我小声说。
“因为一直见不到你。我是来看你的。”岸田先生接过菜单,仰头看着站在一旁的我说,“我要啤酒、毛豆,别外有什么推荐的菜色吗?”
“自制豆腐之类的,或是鸡肉丸子。”我细声回答。
“你上到十二点吧?下班后,可以给我一点时间吗?”
我没回答,朝吧台深处大喊“啤酒,毛豆,鸡肉丸子”。站在店内各处的店员齐声高喊“谢谢惠顾”。我向岸田先生行个礼便匆匆躲回后面。
他大概打算去我的住处吧。仓促地跟我上床,一边看时间等到深夜一点过后主得整装回家吧。我一定不会拒绝他吧。如果没见面就可以忘记。但是一旦见了面,即使忘了一百件事也会有别外一百五十件事一起涌现脑海。
我在冰冻的啤酒杯倒入啤酒,端去给岸田先生。
“如果你今晚不回家,那就可以来。”为了怕站在吧台内的店长听到,我亟亟说。
“我不回家。”岸田先生安静地笑了。
骗人。岸田先生动不动就说谎。明知他说谎我却一再被骗。而今天,想必我又会受骗吧。
我跟岸田先生,是去年在打工地点结识的。当初父母非常反对我搬出去独居,除了学费之外坚持不给我半毛钱。最后,他们只同意替我付房租,生活费得靠我自己赚,所以我一上大学,就开始在某间以中小学生为对象的大型补习班打工当事务员。岸田先生就是那里的讲师。
受邀跟他一起吃饭是去年五月的事。我说打工赚的钱要当生活费,后来他主常常请我吃饭。第一次跟岸田先生上宾馆是暑期讲习时,得知岸田先生已婚则是在暑假过完后。三十岁的岸田先生,好像有个比他小一岁的妻子,还有个两岁大的孩子。得知此事时,虽然自己也觉得不像话,便我还是忍不住笑了。书里描写的绑架犯,抚养我的“那个人”,顿时和我的身影重叠。明明没有血缘关系却如此雷同。我像要嘲弄自己似的笑了。
因为比起跟有家室的人谈恋爱,和“那个人”做出同样行为更值得厌恶。我之所以辞去补习班的工作,就是觉得这样便不用再见到岸田先生。当然事情并没有这么轻易结束。岸田先生依旧打我的手机找我,我也无法置之不理。
喜欢上一个人,以及不再去喜欢,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我不懂。我第一次跟男生交往是在高中时,第一次性经验也是在那时。岸田先生并非我的第一个男人、第一次恋爱。但我至今不懂。照理说只要不见面应该就忘得了,我不知道如果他来见我该如何是好。
“我好想你。”
当我把岸田先生点的东西放在吧台上,他幽幽地说。我朝吧台内投以一瞥。店长正和打工的女孩谈笑。
“惠理不想见我?”
想啊——我把这句话用力吞回去,冷淡地说声“我在工作”就回到吧台。堆积的盘子一一放进洗碗机。
又要重演去年的旧事吗?我半是死心地换衣服。带岸田先生回我的住处然后在夜里目送他离去,不主动跟他联络只是默默等他跟我联络——那倒也无所谓。那种事,我一定可以眉也不皱地做到。我讨厌的是,越跟岸田先生见面,越觉得需要他,我就越会想起“那个人”。像傻瓜一样爱着我的父亲的“那个人”。把我们一家搞得乱七八糟的“那个人”。当我深深爱上某人时,我一定也会做出“那个人”的行动吧。那个念头令我打从心底感到恐惧。
“大家辛苦了!”我从更衣室朝店内大喊,“辛苦了!”四处也响起回应。岸田先生八成结完账,在外面等我吧。我抱着既厌烦又期待的复杂心情,走出后门。
“莉卡。”上次那个女人,又站在眼前。“喂,要不要再去喝酒?”她笑嘻嘻地说。
“凭什么......”说到一半,站在巷口的岸田先生,映入我的视野一角。“嗯,走吧。”我打开脚踏车的锁。“走吧走吧。”我无意义地重复,推着脚踏车。
“抱歉,我跟朋友约好了。今天不行。”
我向站在巷口的岸田先生点个头,亟亟走过。千草一边不客气地打量岸田先生,一边手扶车子龙头与我并肩步行。我强忍住想转身的冲动。
“莉卡,刚才那个人,是你男朋友?个性好像很闷。”穿过小巷,千草转头看顾着后面说。
“别叫我莉卡好吗?”我说。听来很刺耳。
“啊,抱歉。地你希望我怎么喊你?”千草亲昵地把脸凑近我。
“随便。叫秋山小姐就行了。”
“你好像心情不佳?是不是该找你男友一起去比较好?我是无所谓啦。”
千草好像真的这么想,不停转头回顾,我慌忙对她笑。
“不用了,那个人,不是我男朋友。我们还是赶快找个店进去坐吧。那个说不定会跟来。”
“啊,他是跟踪狂?那,莉卡......不是,秋山小姐,我送你回家吧?”
我仔细打量站在脚踏车另一边的千草,然后回答:”嗯,就这么办。“
我只说请她送我回家,可没叫她进屋喝酒,更没邀请她留下过夜,千草却毫不客气地躺在我的被窝,摊成大字形呼呼大睡。我毫无睡意,坐在千草脚边,和调低音量的电视大眼瞪小眼。
我在思考自己为什么就是无法描绘千草。是因为她不像班上同学那样察觉我无言的拒绝而自动退避三舍?或者是因为如她所言,过去我们曾经一起生活过?即便我完全没有当时的记忆。
她说想写书,好像是真的。这次不是自费出版,她说希望由大型出版社出版。她送去某家出版社的企划案几乎已顺利通过,甚至和那里的编缉找到我父母家和我念瓣大学。千草好像是守在放暑假的大学前,向到校参加社团活动的学生一一打听我的事,最后才找到我在神乐坂的打工地点。
老实说,我觉得很扫兴。搞了半天她和过去追逐我们一家挖丑闻的那些人根本没两样。总是在身边飞来飞去的小苍蝇。但即使如此我还是没把千草赶走,也许是因为上次她说的话,在我耳中萦绕不去。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千草的皮包掉在地上颓然张口,里面的东西都撒出来了。有笔记本和铅笔盒、手机和厚厚的档案夹。我瞄一眼酣睡的千草后,朝她的皮包伸手,抽出塞得鼓鼓的档案夹,悄悄打开。果然,关于“那起事件”的周刊与剪报资料塞满了透明的档案页。明明早已料到,但翻着那一页又一页的报道还是令我动摇了。我的心跳加快,无法正视那个人模糊的照片。我的脑袋抗拒将铅字当做有意义的字眼来理解。
若要回想那个人的长相,现在总是会浮现出刊登在报章杂志上这张模糊照片的面孔。她是否真是这样的长相,我已不复记忆。她的声音和身高亦然。
这点对我自己来说也一样。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面孔。当然只要照镜子就会看到脸。我知道自己是个鹅蛋脸、双眼皮、薄唇、短发的女子。可一日离开镜前我就想不起来了。不,我怎么也无法相信,前一刻还在镜中看到的面孔现在就顶在自己脖子上。在没镜子的地方若要想起自己的长相,浮现脑海的,总是平板雪白一片空茫。那是我所能想起的自己。
说不定——我暗忖,若把我记得的浮光掠影用我自己的语言说给千草听,或许我就能看到自己的脸吧。或许就能看到不附属于新闻报道和书籍的自己的过去时光吧。或许就能想起不是剪报照片的那个人的脸吧。
我关灯,找个空位躺下。借着一闪一闪变换色彩的电视光线,垂眼看档案夹的文字,努力试着给迟迟无法进入脑中产生意义的铅字赋予意文。
野野宫希和子。
一九五五年,生于神奈川县小田原市。当地公立中学毕业后进入私立女子高中,而后因就读T女大前往东京。同学对希和子的印象,是认真、亲切、文静的好学生。
曾加入别校的滑雪社团,据说也交了男友,但她不曾将男友介绍给朋友认识,也不曾携伴与其他情侣友人一同约会,因此没有同学具体了解希和子男友是否存在。“她是个美女,所以我想应该很多人追,但她好像没有真正喜欢过谁吧。”希和子的某位昔日同学如此表示。
毕业后,进入某大型内衣制造商K社任职,隶属于商品开发部。这年,希和子的母亲澄子脑溢血过世。四年后,她调到宣传部。这个部门负责对媒体的宣传与应对、发行商品目录及定期刊物,希和子也参与每月发行的社内刊物编辑工作。
那份社内刊物,有一页专门介绍社员。这个专栏会针对中途入社或调到东京总社的社员做个简单采访,再附上照片,希和子因此结识了从长野分社调来的秋山丈博。
比希和子年长四岁的秋山丈博生于长野县,公立高中毕业后,于一九六九年进入K社,隶属于长野分社的营业部。一九七九年,他二十八岁时与在K社打工的津田惠津子结婚。津田惠津子生于一九五三年,比丈博小两岁。
之后在一九八二年,绩效博得好评的丈博荣升至东京总社。
那期刊物,希和子的采访报道出了差错。她把丈博的照片与之后介绍的另一个社员的照片放反了。希和子去道歉,丈博半开玩笑地说:“你若要道歉就请我吃饭吧。”就此促成二人接近。
当时丈博暂时处于单身赴任的状态。虽已确定调到总社却仍未在东京找到房子,只好把惠津子留在长野,自己先住进K社名下的单身宿舍,一边利用周末找房子。
把丈博的玩笑话当真的希和子,果真请他吃饭。本来纯粹是抱着道歉的心态,没想到,却相谈甚欢。
之后,丈博的邀约下二人开始约会。假日,丈博邀约希和子去上野动物园出游,在那里表明自己已有家室。希和子决定“不再将此人视为恋爱对象”,但在两周后,希和子生日的六月底,二人发生了肉体关系。
之后丈博经常待在希和子住的武藏野市吉祥寺东叮公寓,几近半同居状态。假日二人常去房屋中介公司参观。虽是在找房子以便把丈博的妻子惠津子接来同住,希和子却错觉是在找他俩的新居。
丈博铆足全力往上爬的冲劲,在希和子看来充满魅力。从分社被提拔到总社的社员,在当时的K社尚属罕见。对于向来总是选择中庸安全路线的希和子而言,丈博的那种霸气,显得很有男子气概。刚来到东京的翻译博,只觉得一切都很新奇,他邀希和子去当时刚开始流行的咖啡吧与迪斯科舞厅,这种小小的狂欢,对希和子来说十足新鲜。
一九八二年七月,丈博终于在杉并区永福租到房子,把惠津子接来团聚。在新居安顿下来后,惠津子开始去附近的超市打工。秋山夫妇的东京生活看似安定。但丈博依旧与希和子见面,每两周就有一天会在希和子的公寓过夜。
这时,丈博开始常把离婚挂在嘴上。“当初我应该先遇到你”、“我已开始考虑离婚”、“趁着没孩子赶紧作个了断,我想对我太太也比较好”。他不断这么告诉希和子,渐渐地,希和子开始实际考量她与丈博的将来。
希和子怀有丈博的孩子,是在相识后的一年半,一九八三年的秋天。
千草在狭小的厨房来回走动,一下子打开料理台下方的柜子,一下子又打开冰箱。
“拜托,你家怎么什么也没有?你平时到底吃些什么?”
她转身看着躺在房间的我,一脸被打败似抱怨。
“我从来不在家里开伙。附近就有便利商店,况且打工的地方也有提供员工晚餐。”
“这年头的年轻人真是的。”
千草自己明明也才二十几岁却说出这种话。“要不要去吃早餐?”她开朗地说。真不懂这人为何一早就可以这么有精神。几乎彻夜未眠的我充耳不闻,用毛巾被蒙住头。
“哎,去嘛,去嘛,跟我去啦。”
千草扯开毛巾被,蹲身摇晃我。
“唉,你烦不烦啊?好啦,我去啦。”我不甘不愿地起床。
我在客人零星填满座位、气氛暗沉的咖啡店与千草相向而坐。千草点了早餐套餐,我只叫了咖啡。入口旁边有扇圆窗,窗外灿烂的白光令人几乎看不见风景。
“千草,你是做哪一行的?”我问
“什么都没做。因为我要写书。”她得意扬扬地回答。
“那你靠什么生活?”
“伸手讨钱,在家当米虫。”
“啊?你爸妈是做什么的?”
“我家有公寓大楼。那个人——我说她叫丹你可能也不记得了吧?丹离开Home后一直对我有罪恶感。她觉得让我在那种地方生活多年很愧疚。所以,就算我不工作她也毫无意见。她害怕。所以,我也就放心大胆地向她要钱,也许这样能消除她的罪恶感。”
弯腰驼背的老妇人端了盘子来,在我面前放下咖啡,在千草面前放下装有吐司的和煎蛋卷的盘子。千草在吐司上涂满草莓果酱开始吃。店内播放着有点夸张的古典音乐。
“你讨厌你妈?”
千草正在舔吮滴到指上的果酱,我如此问她。
千草愣愣地看我,“不是讨厌或喜欢的问题。母亲就是母亲。”她迅速说,“最近我开始可以这么想了。”她小声补充,然后就这么沉默半晌,看着盘子里的沙拉,蓦地抬起头,“怎么样?”她问我。
“什么怎么样?”
“昨天,你看了吧?那本档案夹。”千草瞪大双眼看我。那时耳朵深处清楚传来喊我莉卡的童音。圆脸。透着阳光闪闪发亮的褐发。
“不过,那些我早就看过了。没有任何新货色。”
“啊?你看过?”
“都是我妈,她常买。虽然被她藏起来或撕破了,但她做得太明显。我小时候就在猜想那里面到底写了什么。于是,到了国中的年纪,就在图书馆看过了。”
“天哪!”千草发出怪叫,重重倒向椅背,“那么莉卡,不是,惠理菜,路的事,你也全都知道喽?”
“路?”
“呃,绑架犯,野野宫希和子。”
“哦。”我从牛仔裤口袋掏出香烟,“知道啊。就跟知道福田和子是谁一样。”
我点燃香烟深吸一口气,吐出烟后,坐在邻桌正在看报的西装男故意咳嗽。我才不甩他,继续喷云吐雾。察觉千草皱眉看我,“干吗?这里又没有禁烟。”我说。
“可是当年那么一丁点大的小莉卡,现在居然大模大样抽烟!吓我一跳。”她瞪圆双眼说。
“哎,第一次看到那种报道时,你有何感想?现在看了,又有什么感想?”千草倾身向前隔着桌子问道。她翻皮包取出笔记本。好像以为自己真的是纪实作家了。
“没什么感想。好像只是陌生人。应该说,她本来就是陌生人。倒是我,该怎么说呢?对我爸,对我父亲比较反感吧。觉得他居然摆出那副面孔说出这种话。不过,那种书和报道,本来就不知有几分是真的。因为野野宫希和子被捕后几乎完全没替自己辩解过,对吧?或许是我爸比较笨才会那么大嘴巴喋喋不休,但我总觉得事情发展得未免也太巧了吧。觉得写作者好像都是很单纯的人。”
千草依旧紧握本子和笔,定定看着我。“看我干吗?”我问。
“我觉得你好厉害。”她喃喃低语。
“我哪里厉害了?”
“嗯......该怎么说呢?要说是非常客观吗?你好冷静。”
“因为我觉得那根本不关我的事呀。尤其是我爸跟那个人过去那一段。本来就是别人的事。跟我无关。我所认知的‘那起事件’,和婚外情之类的毕竟还是无关吧......”
真不可思议。那是我从未跟任何人提过的事。我在想什么?怎么看待这件事?有何感想?今后,纵使跟谁再怎么亲密——就算真的能跟谁亲密起来——我以为我也绝对不会说。可是现在,在这昏暗咖啡店的角落,我却对一个几乎完全陌生的妇人说了,边说还边感到安心。首次这样向人倾诉,令我心中微生喜悦。再多问一点,再多问一点,让我毫无保留地全都说出来吧。我竟萌生这样心情。
邻桌的西装男起身,付账离开了。我们自然而然目送他出去。门一开,白花花的日光灌入,霎时刺痛眼睛。门随着铃铛的声音关上,薄暗又缓缓回来了。
“那,你所认知的‘那起事件’,是怎样的?”
千草慢慢将视线移回我身上,问道。
“那毕竟还是......”说到一半,皮包里的手机响了。我慌忙取出,有短信进来。一定是岸田先生吧。我正想查看短信内容之际,“小姐,要讲电话,麻烦到外面。”驼背的老妇人店主走过来,小声说道。
“啊,对不起。”我连忙关机,收回皮包。我朝千草看去,她微微吐舌浅笑。我也笑了。
“然后呢?”千草催促,我喝一口冷掉的咖啡,再次开口。
对我来说的“那起事件”,指的是被一群陌生的大人带往另一个港 口,搭船抵达冈山港,再从那里坐车,有生以来第一次搭上新干线的那天开始的事。不是那天之前发生的事,而是那天之后的事。
我瞥向新干线车窗,风景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快速流过。四岁的我看了很害怕,死也不肯再看窗子。我觉得风景流逝的那种速度,就等于我被带离原来地方的距离。有个女人坐在我旁边,一直柔声对我说话。我不发一语。我被某人抱下新干线。四周闪烁虹光,我怀疑世界是否即将毁灭。那里的我自然不可能明白。我呼吸困难,把脸扭向一旁,只见从未见过的一堆人正把相机镜头对着我。我全身悚然冒出鸡皮疙瘩,拼命忍住尖叫的冲动。
后来的事,我已不记得前后顺序。只留下犹如将剪碎的底片重新拼凑的记忆。
在某家饭店,几个陌生人来见我。瘦得像削尖铅笔的阿姨,高个子叔叔,还有跟我年纪相仿的小女孩。阿姨一进房间就冲过来抱紧我,步步喊着我没听过的名字。阿姨在哭。叔叔一脸困窘地看着我。跟叔叔手牵手的小女孩,不停偷瞄我,但每当目光相接她立刻撇开脸。抱紧我的阿姨号啕大哭,我被大人的号泣吓到了,困惑与无所适从在这时到达顶点,我无言地僵直身体,就这么尿在裤子上。抱紧我的阿姨,发现之后倏地躲开身体,惊愕地看着我。她来回看着我,以及地毯上在我脚边晕开污渍。在种种事情混杂纠缠中,唯有那双眼睛令我印象鲜明。她的表情惊慌失措,仿佛发现本以为很柔软才摸的动物毛皮竟然硬邦邦地惹人不快。
阿姨立刻露出笑容,大声嚷着要换衣服,叫人拿尿片来,屋里的大人们连忙走出房间。我在那个房间,当着大家的面,任由阿姨替我换衣服。被当众穿上尿片令我羞耻难耐。其实要本用不着,但我说不出口,只好勉强穿上松紧带过紧的纸尿片。
那之后不久,我得知那个阿姨就是生下我的秋山惠津子,叔叔是我爸,秋山丈博,小女孩是小我一岁的妹妹,秋山真理菜。但要更久更久之后,我才开始真正感到他们是我的家人。说不定至今,我依然没有那种切身感觉。
我在饭店住了几晚。不时有陌生的大人来喊我,测量我的体重和身高,检查我的身体,然后,问我之前那段日子的事。在那种混乱中,据说是我爸我妈的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诉我,我绝对是他们的亲生小孩,只是一出生就被坏人拐走了。也告诉我那个翻眼定定窺视我的小孩是我妹妹。
当时我爸妈住在八王子公寓。在饭店住了一阵子后,我被他们带回公寓。那是双层木造公寓的二楼房间。一进门是厨房与饭厅,对面有两间和室。两个房间都很凌乱。餐桌上总是凌乱地堆放着吐司面包脏盘子信件印章报纸。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爸我妈,还有我妹,对我的突然出现都感到手足无措。当然我妈的眼泪想必是真心的,他们大概也的确打从心底高兴我的归来,问题是撇开那股高兴不谈,他们显然不确定该如何对待这个突然现身的女儿。
我妈有时会用跟婴儿说话的那种温柔语气滔滔不绝地对我诉说,可是一下秒,又会忽然陷入沉默,像在看什么珍禽异兽似的凝视我。有时含笑说得好好的,突然就背对我哭了起来,再不然就朝我爸歇斯底里地怒吼。所以,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跟我妈相片。当我期待她的笑容鼓起勇气跟她说话时也常常遭到她的漠视,相反地,有时我乖乖在看电视她却死缠着我说话。而我爸,跟我妈比起来还算好一点。因为他的态度一以贯之,总是客气地像在应付陌生小孩般轻露笑容说话。他不会哭也不会大吼大叫。可惜我还是不习惯男人。或许他其实是个温和体贴的人,但他粗厚的嗓音、高大的个子、粗壮的体格、朝我伸出的粗糙手指,都只令我感到恐惧。被他摸头或是抱着,有时甚至只是靠近,我就会哭。我一哭,我爸就会露出仓皇失措的表情凝视我几秒,然后假装发现有别的事要做匆匆离开我身边。
将秋山家迎接我的心态具体呈现的是我妹妹真理菜。才三岁的真理菜,似乎已听爸妈解释过,为何突然有另一个小孩来到家里,但她当然不可能理解。更何况,爸妈还好声好气地刻意讨好那个陌生小孩,耗费比平常更多的时间陪那个小孩,她心里当然不是滋味。真理菜不肯接近我,总是贴在爸妈的腿边三不五时瞪我一眼;也出现退化回婴儿期的幼稚行为,只要没看到妈妈就用足以震动屋内空气的音量哭个没完没了。
那里,和我过去待的地方相较,一切都差太多了。重鸣和潮水般的静谧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电视的声音和小孩的哭声还有爸妈说话的声音与餐具相撞的声音挤满屋内,再也没有小朋友喊我出去玩,我的周遭仿佛隐隐张覆起一层膜,我瞥向窗外却看不见群树的绿意也看不见蓝天,只看到刮痕般的电线和隔壁大楼的灰墙。而且我被禁止外出。我觉得自己被囚禁在一个和过去样样不同的所在。
同时,八王子的住处也有形形色色的人上门造访。那些人一来,室内的空气便猛地绷紧。我和真理菜被送进有电视的那间和室,纸门外传来大人们说话的声音。那和昌江婆婆来访时的气氛截然不同。而且等他们走后我妈的心情总是变得很恶劣。
搬到八王子的公寓后有段日子,印象中我完全没开过口。因为我不知该说什么。就算跟我说话,我也无法理解爸妈是在说什么、问什么。现在回想起来很好笑,但是当时我真的以为自己被绑架了。不是被坏人拐走后终于历劫归来,是现在正被坏人拐走囚禁。
那是几时的事呢?记得很冷,所以应该是冬天吧?我离家出走了。我想回去。回到有那个人和婆婆他们及有里他们等着的那个地方。
和室里铺着被子没收拾,我和真理菜被安顿在那里睡午觉。我妈躺在我俩中间哄我们入睡。真理菜睡着不久,拍抚我背部的母亲也跟我睡着了。我默默爬起来,尽量不发出声音地拉开纸门,偷偷穿过有暖桌的厨房,打开玄关的门。太阳很刺眼,风景看起来白花花的。
我缓缓下楼,走到楼梯最下面,开妈步行。家家户户如积木并列。我原先住的地方,只要这样笔直走下去就可以俯瞰大海,只要沿着海边的路继续步行,就会抵达供新之介他们在停车场玩耍的面线店。
可我走了又走,依然是连绵无尽的房子。房子成排耸立在我面前像要阻挡我的去路。车子扬起尘土一辆又一辆驶过。脚踏车擦身远去。没有我熟悉的绿意,没有我闻惯的那种咸咸甜甜的气味,走了又走仍看不见人的速度不断流逝的窗外景色。我忽然想到如果不用那种速度奔驰也许回不去,于是我开始跑。跑了又跑,我不停地跑。路的遥远前方,应该有那个人张开双臂等着我。背后衬着闪闪发亮的大海。
我当然没能回去。当我累得蹲在地上时,被警察喊住。原来我妈午觉醒来找不到我便闹得鸡飞狗跳,火速报警,所以警方正在附近四处找我。
“你跑到哪去了?”我妈怒发冲冠地骂我。
“害我这么担心!真是坏小孩!这种坏小孩不是我们家的孩子!”
我妈失控地大吼,说完才赫然一惊闭上嘴,然后温柔地搂住我,抚摸我的头发、背部和手臂,对我轻声细语:“别再让妈妈担心了,别再跑去任何地方,妈妈都快急疯了,万一惠理菜又不见了妈妈一定会死。”
不是我们家的孩子,这句话在我耳中萦绕不去。没错,我根本不是这个家的小孩,所以放我回去吧。如果我年纪再大一点,比较懂得表达自己的心情,我大概会这么说吧,但我什么也说不出口,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该想什么才对。只是,母亲在我耳畔再三重述的轻声细语,徒然令我感到恐惧。
也许我的安身之处只有这里了。那天,被带回公寓的我终于开始理解这点。
和千草出了咖啡店,太阳已升至中天,像要发泄怒气般烈焰四射。被冷气冷却的肌肤,顿时笼罩在窒闷的热气中。
“还好吗?”千草把头凑过来问我。我不知道她在问什么东西还好吗,但我还是回答:“完全没事。”我俩开始下坡。
“我还可以再来找你说话吗?”千草问。
“你不就是为了这个才来找我的吗?”我说。就这么一路下坡来到饭田桥的车站。我有点不想跟千草分手,于是我问:“你午餐怎么解决?”
“不是才刚刚吃完早餐?”千草笑了,一个转身与我面对面。
“谢谢你收留我一晚。下次见。”她把笔记本牢牢抱在胸前说,一边后退一边挥手。
“‘那起事件’相关报道的档案夹你带着的吧?能不能借给我?”
我追上千草说。千草驻足,看了我半晌,然后从皮包取出厚厚的档案夹递给我。
“谢了。我一定会还给你。”
千草不知为何露出要哭的表情看我,但她旋即咧嘴挤出笑脸,再次挥手。我抱着档案夹,也朝她挥手.千草倏地转身背对我,如泅泳般穿过人群离去。档案夹沉重如石。
我抹去从额头和太阳穴流下的汗水,朝公寓走去。树木繁茂的神社,传来一整团嗡嗡蝉鸣。我想起刚才在咖啡店收到的短信,取出手机查看。果然是岸田先生发来的。
——几时能见面呢?我好想见惠理,想得快疯了。
短信是这么写的。原来见不到面不会忘记,只会发疯啊。其实我也不是不想他。我想他。想见岸田先生。想让他摸我的头紧紧抱住我说他爱我最喜欢我。可是我想,会让我发疯的一定不是见不到面,而是继续见面。我不想变得跟那个人一样,但我无法向岸田先生解释这种事。岸田先生不知道我曾是全国知名的案件当事人,他不知道我就是那时被拐走的小孩。我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只靠自己的双脚,只靠自己的力量。
我没回短信正想把手机收回包里,铃声响起。我以为是岸田先生,但荧幕小闪烁的是真理菜的这行字。是我妹打来的。
“姐?”一接电话,真理菜温吞的声音传来,“你现在方便说话吗?”
“可以啊,什么事?”我边走边说。
“荒木町离哪个车站最近?”
“你说的荒木町是新宿区那个?应该是四谷三丁目那一站吧。搭丸之内线。”
“四谷三丁目啊。谢了。”
“跟人喝酒?”
“嗯。联谊。”
“如果喝到太晚可以住我那里。”
“我想应该不会。如果可能要外宿我再打电话给你。谢了。”
真理菜说完这些就把电话挂了。我垂眼看表,现在是十二点半。大概是午休是时间吧。
对于我搬出来独居,爸妈非常反对。我爸有好一阵子都不肯跟我说话,我妈则是又哭又叫我这么讨厌这个家吗。可是,一旦我真的搬出来了,他们几乎对不闻不问。现在家里只有妹妹真理菜会跟我联络。高中毕业后,在货运公司上班的真理菜,现在仍住在立川的老家。她常为了新宿哪里有好找的约会碰面地点,或是从立川坐到青山的换车顺序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打电话问我。我想她并不是真的想知道答案,只是在不着痕迹地关心我。她是在告诉在家找不到安身之处的姐姐,我们还是一家人。
真理菜常为了与人聚餐喝酒来到市中心,我跟她说如果耗到太晚可以来我这里过夜,但她一次也没来过我的公寓。所以,我就算接到妹妹的电话也不急着收拾房间。
我关紧窗户打开冷气,躺在昨天千草睡的被子上,点起一支烟,对着天花板喷烟。我望着随手扔在一旁的档案夹,伸手轻轻翻开封面。文字还来不及化作有意义的语言,睡魔已猛烈来袭,我摁熄香烟闭上眼。拜托,别让我做梦,我一边这么用力祈祷,一边等待睡意降临。
野野宫希和子告诉丈博她已有孕在身。然而,希和子以为或许能因些促成他离婚的希望落空了,丈博劝希和子把孩子拿掉。起先希和子坚持一定要生下孩子,但丈博再三说服她,动之以情。“我也想要你的孩子。可是如果现在生下来,好不容易才有进展有离婚计划一定会搞砸。要是我太太知道你怀孕,她八成会为了赌气而不肯离婚,说不定还会向你我双方索求精神补偿费。所以我拜托你这次就算了,等我把各方面都解决好之后我们再生小孩。那样对小孩也比较好。”听到丈博这么说,最后希和子终于决定堕胎。她认为自己拿掉小孩,可以更快实现她与丈博的交来。一九八三年十一月,希和子在怀孕第十周做了人工流产手术。这段时间,丈博很少去希和子的住处,希和子以为他正在准备离婚所以不以为意。没想到翌年一九八四年一月,希和子从丈博口中得知,他的妻子惠津子怀孕了。仅仅就在两个月前自己才刚失去小孩,如今却得知惠津子怀孕,希和子决心与丈博分手,于是在下班后相约见面告诉他,但太博却对要求分手的希和子泣诉:“我还是想离婚。只是想到妻子大老远跟我来到东京才一年半我就要抛弃她未免太可怜,所以不忍叫她堕胎。”希和子的分手决心为之动摇。结果这天丈博留在希和子住处过夜,二人的关系又重修旧好。
妻子惠津子就在那之后,开始对频频晚归、有时还外宿的丈夫起了疑心。当惠津子逼问他是否有外遇时,丈博坦白供认他与希和子的关系。面对愤慨的惠津子,丈博承诺会尽快与希和子分手。
惠津子开始打电话骚扰希和子,是一九八四年二月的事。本以为丈夫会结束外遇但是看来不像已经结束,于是惠津子打听到希和子住址和电话号码后,开始天天打电话给希和子,偶尔还写信。有时恳求对方与丈夫分手,有时破口大骂希和子,数落她的罪状。最伤希和子的就是小孩的事。
惠津子以亲密的证据,把那天做的产检、她和丈夫正在替小孩想名字的事一一告诉希和子。还有一天,她提到希和子堕胎,挑衅地说:“真不敢相信你居然把小孩拿掉,换作是我,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会生下孩子。”后来在法庭上,希和子的辩护律师问到这点时,惠津子以“当时我有产前忧郁症,情绪很不稳定”作为解释。“我害喜得严重,已经够惶恐不安了,丈夫却不在这有,令我不知如何是好。我只是希望希和子能把丈夫还给我。”
这时惠津子向丈博提议搬家。站在惠津子的立场,她希望借由拉开距离可以拆散希和子与丈夫。在希和子面前暗示一定会离婚的丈博,其实压根不打算离婚。为了将来买下独栋房子,他和惠津子商议减少房租开销以便存钱,最后秋山夫妻决定搬到位于日野市的公寓。由于通勤耗时,惠津子以为这样丈夫下班后应该无法在外逗留,没想到对丈博来说反而正中下怀。他以“加班和应酬弄到太晚,错过最后一班电车,简易旅馆比计程车费便宜“为由,常常在希和子住处过夜。丈博在希和子面前,则是大发牢骚:”我婆擅自决定搬家地点。这种脾气令人无法忍受。“丈博这种吊胃口的态度,和惠津子疲劳轰炸的刻薄言辞,渐渐将希和子逼入绝境。
一九八四年四月,三人的胶着状态出现变化。希和子独居的老父因癌症住院。被惠津子的电话骚扰搞得精神崩溃的希和子,认为这是离开丈博的好机会,决心辞去工作返回老家,遂把吉祥寺的住处退租,搬回小田原的老家。为了照顾被医师宣告已是癌症末期的老父,她天天待在医院。没想到丈博通过社内通信录查出希和子老家的电话,和希和子取得联络,甚至谎称出差,大老远跑来小田原找她。几乎是独自照顾老父的希和子,在不安与孤独中无力抗拒丈博,最后,希和子的决心再次推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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