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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日的蝉》角田光代

_3 角田光代(日)
在这里的生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清苦。视工作而定,每个月会领到三千至五千元不等。杂志、报纸、电视和收音机这些东西一概严禁带入,不过在零食、香烟乃至衣服方面,如果想要什么,可以提出申请,用手边的钱购买。此外对于内部规定若有疑问,也可以提出申诉建议修改。每天和不同的成员重复开会,只要超过五天得到过半数的同意,申请就会被受理。我刚到时,这里本来不允许小孩与母亲同房。小孩必须以二周为单位轮流和不同的成员一起睡。我提出这样绝对会对小孩的情绪造成负面影响,在漫长得令人头晕的会议后,这项申请终于得到受理。现在,住在这里的十二岁以下孩童已可跟母亲在同一个房间生活。随着时间过去,有时我几乎忘记自己闯下什么大祸。
第八日的蝉 第4章(7)
邮寄作业由四人处理,分别负责在信封上贴标签、折传单、把传单装入信封抹糨糊,我们从堆在房间角落的纸箱取出信封和传单开始动手。
“今天我带了零食来。”才刚开始卡娜就说,从围裙口袋取出巧克力零食。
“工作时吃东西,万一被发现会挨骂。”芭妮警告她,但卡娜打开袋子放在桌子中央。
“唉――万一被警告都是卡娜害的哦。”阿斯娜边说边伸手去拿零食。
“热得要命。至少作业房该装冷气吧。快点,阿路你也吃呀。”
在催促下,我也伸手拿零食,“卡娜给大家吃是想让大家一起分担责任。”我这么一说大家都笑了。
住在这里的四五十名女人有个共通点。我想,与其说那是她们与生俱来的特质,应该说是住在这里后才被塑造出来的后天特质。那就是不深入思考,不抱持疑问,没有个人主张。因为没有自我,所以自然也不太有恶意和憎恨这种负面情绪。
根据指导方针,成员一切都须听从上面的指示行动。上面今天叫我们做这项工作就做这个,上面说按照顺序该吃饭了就去吃。至于“上面”是谁则不用去想。渐渐地,这么做变得很轻松。如果太有个性,老是公然提出疑问,就会失去成员的资格。他们会说“你比较适合俗世的工作”,不伤颜面地把人赶出去。所以,虽是纯女性团体却不觉阴沉。若是在被称为accommo的寝室同住,或工作时几次遇上相同成员,照理说很容易形成小团体或派系,实际上却没发生过这种事。没人打听我的过去固然是好事,但多少还是会有种大家都戴着面具过日子的诡异感。
听到有人叫喊的声音,我们停手把脸转向窗外。
“八成是昨天那些人又来了。”
卡娜才刚说完,
“把我女儿还来!”
通过扩音器,嘶哑的吼声传来。
“哇,真的耶。”
“又来了。”
“这些家伙真烦。”
女人们扔下工作,全都挤到敞着的窗边。我也跟她们一起贴在窗口。被高墙挡住,其实根本看不见到底有多少人以什么模样来抗议,但我们还是从窗口探出身子竖起耳朵。
“小惠,我是妈妈。要商量的话,应该先跟妈妈商量才对吧?”
“真树子!真树子你听见没有?这个团体是专门给人洗脑骗钱的恐怖团体!你被骗了!”
“骗我女儿把她软禁在这里是标准的犯罪行为!”
“负责人出来!”
墙外,扩音器不断传来吼声。
“今天人特别多耶。”
“啊,莎库跑过去了。”
莎库带着几个人,横越院子朝大门跑去。门一开,只见几人顺势冲进院子。莎库慌忙把他们推回去。
“是欧吉桑耶。”芭妮充满惊叹的咕哝,令我不禁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那本来就是欧吉桑所以我才说是欧吉桑。”
“不,我只是觉得那的确是欧吉桑。”仔细想想,虽也常看到业者进出,却很少见到陌生男人。好像很久没见过这种秃头的中年男人了。我定睛追逐男人的身影,然后就像被人把香烟的烟狠狠喷到脸上,有种轻微的不快。或许我已被此地认为“俗世污秽不洁”的氛围给感染了。
“啊,欧吉桑闯进来了!”
中年男人进入院子,朝着建筑物大喊女儿名字。好像是在喊信惠。亚米的俗世名字是真树子,所以应该是别的女孩。我忽然浮现疑问:该不会是这里窝藏了许多未成年少女,导致她们的父母带头成立抗议团体吧?
第八日的蝉 第4章(8)
“出去!别污染我们的家!”
芭妮从窗口探出身子大喊。
“没错,没错,滚出去!”阿斯娜也高叫。其他女人好像也一直盯着窗外,这时从各个窗口,纷纷传来女人的声音。某扇窗子还朝男人扔出水桶和抹布。莎库和其他成员,拼命把闯入院子的他们推出去,自己也跟着走到外面。扩音器传来的刺耳叫声,顿时消失。
晚餐后的会议我跟久美一组。散会后久美一路跟我回到房间,说她想抱抱薰。洗澡时间还没结束,我邀久美跟我们母女俩一起去泡澡。
“啊,好怀念这个重量。”久美抱着薰眯起眼。说到这里才想起,久美失去的正是三岁大的儿子。
“小艾也要泡澡吗?”薰问。被取名为艾丝黛儿的久美,在这里大家都喊她小艾。
“我帮莉卡洗头吧。”
“不用了,妈妈会帮我洗。”
“哟,这么大牌。”久美把手伸到薰的腋下将她高高举起,但立刻放下薰说,“哇,我已经抱不动你玩飞高高了。”
澡堂没有半个人。我们并肩泡在浴池里。久美两手交握搞得水花四溅,乐得薰哈哈大笑。
“你没有跟小孩联络?”我问,久美默默摇头。
“久美,你打算一直待在这里?”确认没有人会进来后,我悄声问道。久美不答,双手继续像水枪一样搞得水花四溅。
“久美,这孩子第一次会爬时的情景你还记得吗?久美,这孩子第一次站起来的瞬间,第一次学会说话的时候,我都没办法亲眼看到。全都是听school的工作人员说的。当初是因为走投无路才会来这里,我也没想过要离开,可是想到如果待在这里,连这孩子的成长过程都看不到,我就感到很寂寞。”
我喃喃自语。跟我在同一天搭车来此的久美,总令我感到有些惺惺相惜。在别人面前说不出口的话也敢对久美说。久美虽也同样装作不深入思考、没有自我主张,但我俩私下独处时她经常吐露心声。内部虽有不可互相谈论自己身世这个不成文的规矩,但我俩,就像在旅途中邂逅的同伴,一点一滴说出自己生在哪里长在哪里、以前做了些什么。生于濑户内海的小岛、十八岁到东京的久美,喜欢画画,据说当时一边工作一边念插画学校。她似乎是在打工的印刷公司认识前夫,二十四岁结婚。我虽未提到重点,但除此之外也把真正的身世向久美吐露。我告诉她我生于神奈川县的小田原,和久美一样在十八岁到东京,女子大学毕业后就跟一般人一样就业,和已婚的上司恋爱。娃娃脸的久美跟我只差二岁,谈到迪斯科或咖啡吧立刻冒出许多我们都知道的店名。在这远离东京并且与外界隔绝的Angel Home,说起什么Penguin's bar⑩和Peyton place咖啡屋,仿佛是在聊许久以前出国旅行的往事。
但我没让久美知道我待在这里不走的真正理由,我也不知道久美对将来有什么打算。不是因为这里严禁谈论这种话题,而是因为我有点害怕说出口。
“莉卡,我帮你洗,过来。”
本来还说要让妈妈洗的薰,乖乖任由久美抱出浴池,站在水龙头前面。久美在共用的海绵搓出肥皂泡沫,仔细替薰清洗。头发虽已变回黑色,但五官犹带稚气的久美,顿时宛如慈母。
“要放手很难对吧?”
久美在蒸汽中转过头,唐突地对我挤出笑脸,如此大声说。
“对呀,小艾。”
不解其意的薰像应声虫般回应,白雾袅袅的浴室里响起我们的笑声。
第八日的蝉 第4章(9)
八月四日
事态发展似乎比我认为的更严重。
今天,我分派到的工作是当接线生。这种工作还是头一遭。我走向至今未曾踏入的顶楼西边房间。那是一个排放着不锈钢桌子和不锈钢柜子、很像资料室的房间。其中一张桌子前坐着莎莱伊,她正认真地看文件。带我来房间的莎库把门锁上后催我坐下,交给我一份用钉书机钉在一起的文件。
“媒体应对手册”――封面上这么印着。
“路,我记得你以前在一流企业的宣传部待过吧?”莎库在我身旁坐下说。
“不是什么一流企业……”在以“学历和资历都是身外物”为宗旨的此地,莎库这句话令我有点意外。
“现在不是谦虚的时候。你知道吗?现在,这里正面临一点小小的考验。那些笨蛋家长闹得那么大,把媒体都引来了。你加入这里时不也把财产全部委托了吗?你放弃了吧。这点大家都一样,结果现在居然有那种笨蛋吵着叫我们还钱,其实以前就是这样,我们只好一一说明,最后也说服了他们,根本没有任何问题,偏偏这次,趁着要求归还女儿的骚动,那些人又闹起来了。还有人造谣说我们软禁未成年少女,是霸占别人财产不还的万恶集团。真可笑!基本上,我们又不是硬把路边的小孩绑来,是对方主动拜托我们收留……”
像是为了打断越说越忘形的莎库,一部电话以轻妙的铃声嘟噜噜响起。莎莱伊瞄莎库一眼,拿起话筒,一边不时瞥向莎库,一边表情凝重地反复说“是”和“不是”,然后垂眼看着指南手册开始说:“正如我再三强调的,我们并非宗教团体……”
“好了,我再去看看情况。我太多嘴了,上面不准我接电话。”
莎库对我吐吐舌头,走出房间。
“唉――伤脑筋。”
挂断电话后莎莱伊伸个大懒腰站起来,把本来只打开一半的窗子全部敞开。但还是没有风吹入。莎莱伊倚在窗边,挥手在脸上扇风。
“现在这里有多少未成年的人?”我问莎莱伊。
“没有母亲同住的小孩有三个。还有二十岁的女孩正在pre-work阶段。家长闹得最凶的那个亚米,照我说来根本就是小太妹。打从十五岁就不断翘家,还跟飙车族有交情,跟好几个男人发生过关系。还不到十八岁,就已堕过两次胎。”
莎莱伊眯眯难得说起成员的经历。我没和亚米一起工作过,但吃饭时倒是见过几次。她总是笑眯眯地大声回话,看起来是个没心眼的女孩。
“何不把未成年者暂时先交还给家长呢?”
“那可不行。对于来此求助的人,Angel大人不希望我们因为怕惹麻烦就把人家赶走。路你应该最清楚吧?”
莎莱伊说着定定注视我。我心口一跳。窗口射入的阳光照亮莎莱伊的轮廓,我慌忙将目光避开她。你应该最清楚吧――她说这话,是基于什么意味我无法判断。见我沉默不语莎莱伊又继续说:
“再这样下去,说不定会变得有点棘手。也许会有警方介入,或是进来搜查。不过,我们可没有做任何坏事。这点住在这里的你们应该明白。正如莎库所言,人不是被我们绑来的,钱也不是我们抢来的。就算被调查也没什么好怕的,但是住在这里的人恐怕不见得都是如此。”
我抬起头,看着站在阳光中的莎莱伊。她直视着我。
这个人知道一切,我确信。我是什么人,薰是什么人,我为何放弃巨款留在这里,她全都知情。莎莱伊看着我露出浅笑。
“有人是为了躲避动粗的丈夫来到这里。也有人婚没离成就带着孩子跑来。即使不是未成年,也有许多人不想让家里知道自己的下落。我们在这里好不容易才摆脱是男是女这个无聊的束缚,万一警方介入,说不定又得被带回去做女人。所以,我们是希望尽量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啦。”莎莱伊慢条斯理地说到这里,“不过今天可真热。”她慢吞吞说着,把身子探出窗外。
电话响了。莎莱伊以眼神催促,我忙将话筒贴到耳边。电话彼端,传来的是我听过的某周刊社名称,对方立刻展开问题攻势,盘问住在此地的人数、男女比例、孩童人数、负责人的姓名与年龄、教义宗旨、是否登记为宗教法人。我垂眼看着手册,读出转移对方问题的文章:我们不是宗教法人,而是为了研究开发自然食品与无农药蔬菜而集结的同好,对于当今的饱食社会、美食风潮抱持疑问,基于想亲手做出真正对人体有益之物的心愿,纯粹是根据当事人的意志自由参加,您不妨将我们视为一户大规模农家……电话那边的男人见我不管他径自朗读手册,于是再次打断我的话,强硬地质问我们成立已有几年、信徒人数的增减、儿童居住人数、如何向未成年者传教,等等。
我知道这时该怎么办。不能中了对方的激将法,不能恶声恶气,不能企图说服对方,只要客气委婉地投入感情,机械式地重复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就行了。以前在公司研习,在客诉处理室接电话的那一个星期让我如此学到。虽已是十年前的事,但我清晰地想起对着电话重复同样说辞的那段日子。是吗?那真是非常抱歉,站在我们的立场……我像十年前一样冷静地慎选用词。或许我是在拼命,因为我比这里的任何一个人更想阻止警方介入。
到了下午,外面再次热闹起来。从三楼房间可以看到围墙外面,有十名左右的男女,高举写有女儿名字和“监禁集团”等大字的塑胶牌,用扩音器逐一高喊“还我女儿”“让我看她一眼”。今天也夹杂着“还我钱”的声音。
“声音被听见就麻烦了。”莎莱伊说着关紧窗子。眼看着室温渐渐上升,我挥汗接电话。打来的内容几乎都一样。我机械性地继续宣读手册文章。这样做,真的能够躲开警方介入吗?
八月五日
晚餐后我被叫去。找我的不是莎莱伊也不是艾雷米来,是我没见过的中年女人。或许也住在这里,但用餐和洗澡时我都不曾见过她。跟我同室的丹及莎库,还有约娜和我,都被叫去昨天接电话的那间事务室集合。人选是怎么挑的我依旧不清楚。
“接下来有工作交给你们。路得和丹负责把这纸箱里的东西放进碎纸机绞碎。约娜、莎库去第三小学,懂吗?把这个纸箱,扔进那连和焚化炉。内容绝对不能看。还有今在的工人绝不能告诉任何人。”她以不容置疑的严厉口吻说完,自己开始整理起不锈钢办公桌的抽屉。约娜和莎库开始默默搬箱子。我和丹对看一眼,拆开她指定的那个箱子。里面放满了户籍誉本和身份证,有新的,也有老旧泛黄的。用钉书机钉在一起的户籍誉本不能就这么放进碎纸机,所以我们拆开钉书针弄散,再一张一张放进影印机旁的碎纸机。早已习惯上面吩咐什么就做什么的我们默默分工合作,一个负责拆钉书针一个负责放进碎纸机,就这么继续作业。长谷川纯子。小田好子。中村惠。记载的姓名缓缓被碎纸机吞噬。在这个互以艾丝黛儿、丹相称的地方,那种名字仿佛是没有现实感的符号。敞开的窗口,传来小货车发动的声音。
“那两个孩子,不知睡着没?”
看准整理桌子抽屉的中年女人走出房间,我偷偷对丹说。同室的我及丹、莎库都被派来工作,房里等于只剩两个小孩在。
“玛蓉会照顾妹妹,你放心。”
丹笑着说。
“玛蓉很能干,常溃照顾我家小孩。”
“那孩子是在这里长大的,自然学会那一套。当初我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带她来,现在我很庆幸有带她来。倒是莉卡应该已经不用包尿片了吧?”
“有时表现良好 ,可是玩得兴起时还是不行。就像上次,她尿裤子以为会挨骂,玛蓉就偷偷替她换尿片。等我一进房间,玛蓉还慌忙护着她。”
碎纸机以慢得令人心烦的速度缓缓吞进纸张。我心不在焉地看着被吞噬的纸。生于神奈川县川崎市的桥本良江是谁,我猜不出来。
”万一非离开这时不可该怎么办?我和玛蓉要怎么活下去?“
坐在地上一直拆钉书针的丹,不停手地幽幽说道。
“什么话,丹你还年轻,只要找份工作要生活还不容易吗?”
“我可不这么认为。没有爸爸会让玛蓉吃苦受罪,况且我也没有一技之长。”
刚才的妇人匆匆回来,又开始把抽屉的东西移到纸箱。我们闭上嘴,继续各人的工作。
碎纸机一张一张而且以非常迟缓的速度处理,使得一整箱的文件销毁起来超乎预料地费时。等一切结束时已过了深夜二点。纸箱还有,但女人宣布今天的工作至此为止,我和丹回到房间。在对面而放的双层床下铺,玛蓉与薰相拥而眠。我抱起薰,把她放回对面那张床。我的额上闪着汗光。
八月六日
吃早餐时,上面宣布禁止外出。用小货车载去贩卖的蔬菜和水,今后将只采邮购方式。从外面通勤来工作的人,这周似乎也不会来。也不得走近面向正面大门的院子。莎莱伊表情僵硬地说,院子里的天使也不用去刷洗了。
“为什么?这各外界嚷嚷我们是监禁集团有关吗?”卡娜问。
“难道不知道理由就不能行动吗?你的问题本质是什么?”
莎莱伊难得用尖锐的声音警告,语气咄咄逼人。虽然不允许发问,上面怎么说就得怎么听本就是此地的基本方针,但空气中弥漫阒一股和平日不同的异样氛围。
“今天,晚餐后,Angel大人会来。还有明天一早,有几位来宾会进来参观。基本上本来不接受外界参观。但是我们必须让他们知道,我们没有任何违法可疑之处。参观者或许会问问题,但俗世的用语和我们的用语意义不同,有时难免会造成误会,所以除非必要严禁回答。”
“要来参观的是谁?”
“不是希望加入的人吗?”
别的成员替我抢先问出了我的疑问。莎莱伊置之不理。
“午餐前还是照常工作。我现在宣布工作项目。”她用毫无生殖平板声音,开始宣读工作表。我分配到的是膳食组,负责收拾早餐和准备午餐。窃窃私语的成员们,在莎莱伊“开始工作”的命令下,不甘不愿地走出餐厅。
不能见参观者,我如此确信。莎莱伊虽未明说,但八成是警方介入。再不然,就是现在上门闹事的那些家长请的律师吧。该不会是儿童社福机构出面吧?不管怎样我都不该待在这里,不该跟他们碰面,那我该怎么做呢?
“莉卡,我们继续完成昨天的城堡吧。”玛蓉跑来薰的身连,“跟你说哦,我们做了城堡耶。路姨你要看吗?”她仰头看我,一脸天真地笑说。二人跑远后,跟几个女人一起走进厨房。
怎么办?该怎么办才好?洗盘子的手在颤抖。
“听说电话线全都拔掉了,是真的吗?”“参观者会是警察吗?”“想调查就让他们调查吧。反正我们又没做坏事。”“这样那些笨蛋家长从明天起应该不会再来了吗?”
女人们一边低声交谈一边继续工作。那些声音渐渐远去。该怎么办才好?快想想,快想想。声音就在耳边响起。塑胶盘子从手中滑落,发出夸张的巨响在地乱滚。女人们蓦地沉默,来回看着掉落的盘子和我,然后又开始交谈。
十点过后,送食材的商从来了。蔬菜是自家栽培,面包也是自己做的,至于白米和鱼类、肉类,则由业者每周送来数次。送货员是个总是穿着围裙的女人。断断续续可以听见今天膳食组成员中最年长的雷碧,站在厨房后面的出入口和业者闲聊的声音。早让我们进来检查不就没事了吗......反正我们也有切结书......可是你别忘了,那边的孩子们......声音压低,听不见了。
“那就这样,下周再麻烦你喽!”
“好,谢谢惠顾。”开朗的圣诞声传来,雷碧回到厨房。
“好了,芭妮你负责切高丽菜削马铃薯皮。咱你负责洗米。今天的菜单和做法贴在这里。”我冷眼偷瞄雷碧一边如此说着一边把泛黄的袋子塞进抽屉。
十一点,开始准备配膳。雷碧把沙拉装进小钵,芭妮将各桌的调味料添满。还年轻的赛姆和芙儿,一边谈笑一边搅拌大锅里的东西。现在正是机会,现在没人注意我。我假装要搬运叠放的托盘,走近冰箱旁的柜子。从下数来第四层。我倏地扫视厨房与餐厅,迅速拉开抽屉,也没细看就握住刚才雷碧塞进来的袋子,赶紧藏到肚子。我把它插在运动服的松紧带部位,迅速用脚关上抽屉。
“路,你拿那些要去哪里?”听到芭妮这么说,我慌忙回头“”讨厌,我想上厕所,差点把托盘带去。”我高举托盘,对她一笑。在阳光中,分据不同位置工作的女人朝我转头,不约而同放声大笑。
晚餐前,上课的孩子们回来了。董与玛蓉对向而坐,一下子翻白眼一下子吐舌头,二人互做鬼脸哧哧发笑。我几乎没碰饭菜,只顾着环视四周。和平时别无二致的用餐情景。女人们各自坐在位子上,一边低声交谈一边吃饭。
“熏,你过来一下。”我对薫嗫语。
“不要,我还没吃。”薰握着筷子不肯下椅子。
吃完的人,把托盘放回柜台又回到位子上。餐厅的门开了,大家一齐朝那边看去,四下悄然,是Angel大人。身穿罩衫式的白色围裙和白长裤,简直就像负责打菜的大婶。
"大家辛苦了。”听到她说,大家连忙一起停手行礼。“我说哪,在神创造人类之前就已有天使,这你们知道吧?”她戳在柜台前,唐突地打开话匣子。跟我两年前见到她时几乎完全没变。果然还是像个普通大婶,“所以,每当人类做出蠢事,天使一定会出面相助。放弃性别放弃姓名放弃俗世的你们,等于是人类以上天使未满。要想做天使,就得达成天使的使命。对于做出蠢事的人,一定要尽量去帮助他们。”我完全不明白她到底想说什么,但成员都一脸严肃地竖耳倾听。薰、玛蓉及几个小孩,也许是被渐渐支配餐厅的奇妙氛围震慑,不吵不闹地乖乖坐在椅上。“明天一大早就有客人要来所以今天不开会。到时也会有以为自己是男人的笨蛋进来参观,不过只要你们守住这里,真正的气氛就不会被扰乱,抱着这样的心态就对了。”
说到这里,她从旁边拖张椅子过来,嘿咻一声坐下:“唉--年纪大了就是这样,坐下起立的动作都特别吃力。你们继续吃呀。”
命我去接电话的女人,站在Angel大人背后:“接下来大家要一起打扫全馆。”她说"manna组的人收拾好餐厅后,立刻加入cleaning组的work."她命令道。
大家不发一语,收拾餐盘,走出餐厅。我抱起还在和玛蓉嬉闹的薰,急忙走向自己房间。来这里时带来的行李,几乎都在加入时交给Home保管。我手边有的,只剩下笔记本和铅笔盒、薰用过的奶嘴和鸭子玩偶。我把那些东西都抓过来,胡乱塞进旅行袋。
“妈妈,我可以去找玛蓉吗?”薰一边凑上小脑袋看我的手一边说。
“不行。”我的声音颤抖。
“为什么?人家都已经约好了。”
“不行的,薰。”我打开窗子,确定下面没人后便把旅行袋丢下去。咚地轻轻响起一声。我抱起薰,从房门口往外窥探。这层楼似乎还没打扫到,走廊上空无一人。我抱着薰冲下楼梯,和雷碧擦身而过。
“听说school今丄要说故事。你快带莉卡去吧。”
“好,我会的,谢谢。”我含笑回答,走下一楼。女人们已开始打扫,一边聊天一边擦窗子,用抹布擦走廊。
“我把这孩子送去school。”
我没有特定对象地交代,然后避开蹲着的她们跑过走廊。在通往school的外走廊,我迅速扫视四周,从门和走廊的小缝之间把薰送出去,然后撑着走廊的墙,搭上一只脚,转移重心过去。我失去重心,跌落在草地上。
“妈妈,你怎么了?跟你说哦,玛蓉她啊--”
站在黑暗中的薰语带不安地说。
“薰,拜托你安静点。”
正当我拉着薰的手准备迈步之际,“路。”细微的呼唤令我驻足。我赫然一惊转过身,从门与走廊的缝隙间,久美露出半张脸。
“路,这给你。”
她从缝隙间伸出手。手上握着东西。我战战兢兢接下她递来的东西。是一张折得小小的纸片。
“路,别离开莉卡。”
久美脸贴着缝隙说。
“久美.....”久美知道什么内情吗?她连我想逃离此地的事也发现了吗?
“好好陪她长大。从三岁到将来,直到永远。”
久美说完这些便转过身,跑回home.虽不知道久美给我的是什么但我还是紧握在手,抱起薰,弓腰以防被人从窗口看见,捡起之前从窗口扔下的旅行袋,用一只手捂住薰开口喊妈妈的嘴巴。
和正门反方向,在建筑物背面,有一扇供业者出入的后门。我把旅行袋挂在肓上,朝后院跑去。正好位于厨房背后的门,露出厨房的灯光。草皮上染白一块窗户的形状。厨房的窗子敞着,几个女人低声交谈的声音传来。我捂着薰的嘴屏息以待,祈求女人们赶快离开窗口。
我蹲在原地连大气也不敢出。不知这样憋了多久,女人们的声音蓦地静止,脚步声逐渐远去。我拔腿就跑。妈妈,妈妈。被捂住嘴的薰扭过头喊我。闭嘴,安静点好吗?薰。我打开后门,冲了出去。home的灯光渐远。我抱着薰,在暗路上奔跑。
“妈妈,我们要去哪里?跟你说哦,薰哦,跟玛蓉哦,妈妈,黑黑的我好怕。”
“啰唆!我们不会再回那里了!”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在怒吼。薰一下噤口,然后把脸埋在我颈窝里开始哭。我察觉这是我第一次对薰大吼,但现在没时间道歉安抚她。
“安静点,薰。拜托你不要大声。”我在薰的耳畔说,继续奔跑。路变成下坡。路灯点点照亮柏油路面。散落在杂树林中的垃圾,在黑夜里白得突兀。虫鸣越来越响。唧唧响,呱呱叫,而且如影随形缠绕不去。我气喘吁吁,但现在不能停脚。途中,手臂终于麻了。我把薰放下来改用背的。让薰的手臂在我的颈上牢牢交叉,一手按住薰的屁股,在黑暗的山路上奔跑。跑,跑,跑,回头。Angel home的灯光仿佛要追来似的俯视我。
“妈妈,好黑哦。”
总算停止哭泣的薰,用撒娇的声音耳语。我蓦地驻足仰望天空。可以看见好多好多的星星。我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
“董,你看,有星星。”
“星星。”薰重复我说的话。
啊,对了,这孩子根本没见过星星吧。我闪过这个念头。她好像只见过框在窗子里的夜空吧。她应该连这样的黑暗都不认识吧。
不仅如此。这孩子对这世界的认知,只有那栋白色建筑。城市,海洋,天空,高山,满月,季节,电车,公园,游乐园,动物,超市,玩具店,这孩子通通都只在故事书里见过,她没看过任何实物,是我从这孩子的生命中夺走了那一切。
“妈妈,我怕怕。”
“不怕哦,薰。有妈妈在什么也不用怕。”我对着背上的温热说,深深吸口气,再次提脚奔出。
今后我会把一切献给你。把过去夺走的通通还给你。海洋与高山,春花与冬雪。大得吓人的大象和痴等主人的忠犬。结局伤感的童话和美得令人叹息的音乐。
下坡尽头渐渐出现城市灯火。出现来往穿梭的车灯。不怕哦,薰。有我在什么也不用怕。没什么好怕的。我一边低语,一边迈着开始发疼的双腿继续前进。
八月七日
昨天,我在不知自己置身何处的情况下跑向车道,拦下计程车,坐到大阪市内的繁华市区。我尽量朝人多的地方走,进入一间深夜仍在营业的速食连锁餐厅。薰紧贴着我环视店内。我窥探店内想确认自己人Angel Home穿出来的T恤和运动裤会不会太显眼,但客人都是些染发的年轻人和衣着华丽的女人,没有任何人注意到我。香烟的烟雾熏得店内天花板一片白蒙蒙,四处响起傻笑的声音。
我和薰合吃一份蛋包饭。薰看起很不安,但十二点过后,就累得睡着了。我喝着无限续杯的咖啡,在那里耗到清晨六点过后,才抱着睡眼惺忪的薰出门。看道路标志才知道,这个地方叫做十三。这个数字令我感到不祥,急忙移动。
搭电车抵达新大阪时还不到七点,在站内的咖啡店给薰吃过早餐后,我根据卖票口的时刻表查阅怎么去小豆岛。我没搭新干线,搭普通电车前往冈山。薰可能是初次搭乘电车有点畏惧,一直把脸埋在我的衣服里,死都不肯看外面。
我坐上计程车说要去渡轮码头,司机是个刚步入老境的中年男人。
“小姐,你从东京来?”
被他这么一问,我心头一跳。见我不答话,“我也在东京待过。”他说,“我一毕业,就开始在杉并区的工厂工作。你知道吗?杉并。东京的人好多。中野你知道吗?我常在那一带喝酒。”司机愉快地开始自说自话,我松了一口气。
“你去冈山港,是要搭船去小豆岛?”
“对,呃,有亲戚住在那边。”
“是哦。冈山也参观过了吗?很大哦,一定要仔细参观。去仓敷走走,逛逛后乐园。还得去尝尝什锦寿司。什锦寿司很好吃哦,一定要介绍给东京人。”
司机说着,快活地笑了。
从餐厅偷来的袋子里,装了七万块出头。为了付款给业者会准备一笔不小的现金,这我老早就知道。另外就是这二年半来,靠工作存下的五万块。那是目前我的财产总额。
“我说小妹妹,你在冈山吃过好吃的吗?”
被司机这么一问,薰仰望我,用力握住我的手臂。打从薰懂事起便只见过女人,所以或许有点害怕男司机。
“不好意思,她怕生。”我挤出笑容说。
“我才不八生。”薰不解其意只是照着我的话模仿,我和司机都笑了。
“不八生!”被我们笑得面红耳赤,薰气呼呼地说。
这是个小港口。买了船票,我去小店买报纸和面包。薰对小店很感兴趣,像看珍禽异兽般躲得远远的,却又执拗地望着。我在候船室打开报纸。
“所得税减税一兆七千亿元/今日干事长与书记长会谈”、“流行性感冒预防接种/自秋天起需‘监护人同意’”、“国会空转僵局打开/竹下氏静态’逐一拜访野党’”......
没有。没有写到我。我把祖母移到报纸上半截,确认日期。一九八七年八月七日星期五。
“妈妈,这个,帮我开。”
薰把巧克力零食的盒子放到我膝上。“天哪,这是哪来的?”
“啊哈哈--她忘记付钱了啦。”小店的大婶对着我笑说。
我慌忙从薰手里拿起那盒零售,走向小店。我发现这孩子,连什么叫做买都不懂。
“对不起,多少钱?”我照着大婶说的金额慌忙付款。
“薰,像那样陈列的东西,不可以自己随便拿走哦。那都是在卖的,一定要拿钱才能买。懂吗?”
薰坐在椅子上一边晃荡着脚,一边说“懂”,但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懂了的样子。她从盒中抓出巧克力零食,放进嘴里。
“哇,妈妈,这个,好吃得吓死人。”她用老气横秋的语气说着,瞪圆了眼看我,“妈妈也吃一颗。来,给你。”她分给我一颗。一放进嘴里,便有一股怀念的甜味在口中扩散。
要上船时薰吓哭了。上去后她还在哭。船上挤满了看似要去游玩的人。有年轻人结伴成行,也有情侣,阖家出游,老夫妇,旅行团。船内喧嚷着活泼的声音。我找个窗边的位子。
“薰,你看,是海哦。”
我让薰坐在我膝上,叫她看船开动后的窗外。薰虽然还在哭,却定睛注视窗外。她眼也不眨死盯着一望无垠的海水。她细声说:妈妈,我怕怕。
“没什么好怕的。你不是在故事书上看过吗?你看,闪闪发光,很漂亮吧?”
我一边安抚薰,一边再次打开昨晚从久美手中接过的纸片。昨天久美给的,是她娘家的住址。若有机会路过请转告我的家人我很平安。地址上面,如此潦草注明。
无处可去的我,现在,只能指望这纸上写的地点。我要去见久美的家人,告诉他们久美很平安--我把希望全放在那上面了。
船抵达小港口。我跟在大声喧哗的人们身后下了船。土产店的角落,有个卖乌龙面和荞麦面的吧台。我买了乌龙面和饭团,找个空位子和薰一起吃。薰一边大口嚼着饭团,一边好奇地环视店内。
走同和港口反方向的出口,眼前是个圆环。有计程车招呼站,也有公车站。我把久美娘家的地址告诉坐在长椅上抽烟的公车司机,他指指开往“草壁港”的公车,告诉我该在哪一站下车。
薰搭公车时也很害怕,双脚撑地死都不肯踩上去。我好不容易才安抚她,让她上了车。公车驶出后,她一直紧抓我,不停偷瞄窗外。那副模样令我心痛。是我令这孩子与世隔绝,对此我深怀罪恶感。
久美的家,是位于公车站牌正前方的面线店。店面相当大,里面好像也让人参观面线的制造过程。玻璃门上贴满了纸张。有面线的海报,消防署的海报,征求兼职员工,署假的乡土课程......每一张都同样在阳光曝晒下褐色。
我拉开玻璃门走进店内。
“您好,欢迎光临。”头上包着三角巾的中年女人殷勤地说。
“请问,这是泽田久美小姐的家吗?”我这么一问,她顿时瞪圆了眼看着我,“老板娘——”她回过神二话不说就匆匆消失在后方。店面一半排满了桌子,另一半是陈列面线和面线酱汁、味嘈及零食的货贺。
“咦,咦,说是久美朋友,就是你吗?”一个富态的女人出现,身穿褪色的格子围裙,包着同样花色的三角头巾。眼睛好像和久美有点相像。薰倏地躲到我身后。
“呃,突然一访不好意思。久美说,那个,她很平安叫我帮她说一声......”
看似久美母亲的女人瞪大双眼,然后张开嘴巴。开开合合几次后,宛如扭开水龙头般突然滔滔不绝:
“久美在哪里?现在在做什么?你跟她是什么关系?那孩子说她很平安吗?”
久美的母亲靠过来等我回答。我心想提到Angel Home这个名称恐怕不妥,于是情急之下撒谎:
“那个,我们在名古屋某家公司一起工作过。久美很照顾我。”
“你知道怎么联络那孩子吗?”
“这个嘛,”不用思考谎话便流利渗出,“公司破产了,我们本来一想住在公司宿舍,结果都被赶出来了。久美只说要留在名古屋,至于怎么联络倒是......不过,呃,她说一定会尽快跟我联络。”
久美的母亲突然矮身一蹲。我以为她在哭,慌忙一看,原来是凑过来看着躲在我背后的薰。
“哎呀,好可爱。几岁了?叫什么名字?”
薰仰望我,大概是觉得女的不像男的那么可怕,于是缓缓走上前,竖起三根指头,小声说“我叫薰”,然后又补上一句“莉卡”。久美的母亲好像以为莉卡是指那种莉卡洋娃娃。
“你叫小薰啊。你喜欢莉卡是吗?”说着眯起眼,“小姐,你是专程替久美来传话的?”她眼睛依然看着薰,如此问我。
“对,呃,久美常提起这个岛上的事,所以我早就想来看看了。”
“哦,这样啊。那孩子,有提到这里啊。”她一边摸着薰的头发一边自顾点头。
贴在玻璃门上的褪色纸张在眼前闪过 。我鼓起勇气开口:
“能不能让我在这儿工作?”
蹲着的久美母亲仰起脸看我。
“那个,公司才刚破产,我还没找到工作。所以,那个,我看门上贴了征人的字条——”
久美的母亲站起来,两手插在围裙口袋看我。
“那个啊,打从两年前就贴着没撕掉。”
她困窘地笑着,倏地将视线扫过我全身上下打量我。我想也是,虽感失望但颇能理解。一个片面声称是女儿朋友的陌生女人,而且还带着小孩,她当然不可能轻易雇用。
“说的也是。”我尽量保持自然地笑着,“冒昧提出这种要求真不好意思。因为对于今后的事什么都还没决定。幸好能帮久美带到话。那么,呃,我告辞了。”一边说着,我拼命思考接下来该去何处。要回冈山吗?或者,该前往来些途中见到的,那几个浮在海上的小岛呢?
“很抱歉没帮上忙......”久美的母亲一脸尴尬看着我,“所以那个,久美她,那孩子应该过得很好吧?呃,有没有什么困难?......”
“久美过得很好。我想她一定会很快跟您联络。”
我打断久美母亲没说完的话,欠身行个礼就拉着薰的手走出面店。
事情果然不可能那么顺利。我牵着薰一路走到公车站牌。艳阳高照,蝉鸣如注。除些之外别无声响。薰畏畏缩缩像要窥探什么似的仰望我。我虽然觉得应该跟她说句话安抚她,却以无瑕多顾。
我也没确认公车往哪开就上了车,一路坐到和刚才抵达的港口不同的另一个渡轮码头。也许是观光景点,看似放暑假的全家福和团体游客笑声四起地漫步路上。在码头一查渡轮去向和时刻表,开往高松的船在傍晚五点过后出航。今晚要在些过夜吗?有地方可住吗?我沿着海边步道走去。
夏天。我突兀地想。蝉鸣。大海。天空。阳光。晒得黝黑的年轻人。茂密的树林。那是充满力道的风景。啊,是夏天,夏天。虽然无处可去,也等于毫无前途可言,但映入眼中的光景,却令我本来如惊弓之鸟的沮丧心情,得以缓缓放松,甚至好像得到解脱。眼中所见的一切都灿烂辉煌。在我身旁,一家大小结 伴走过。小男生穿着泳裤,肚子上套着救生圈。戴圆点小帽的妈妈慵懒地走着,肩上挂着相机的爸爸遥指大海彼方。薰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小男生。
现在围绕我的状况,似乎突然脱离了现实。既不必隐姓埋名,也不用躲躲藏藏。我正带着幼小的孩子,造访度假旺季的小岛。为了让这孩子见识夏天。我在心中试着这么说。心情顿时不可思议的轻快起来。
“薰,很热吧,很舒服吧。”我对薰说。
“妈妈,玛蓉现在不知道在干吗?”薰的太阳穴淌着汗水低声咕哝。
纽约饭店,位于流向大海的小河上游。四周零星分布着民宿及酱油工厂、咖啡店和小门窄户的寿司店。饭店大概是刚盖好看起来还很新,却像园游会的布景那么廉价,屋顶上耸立着过胖的自由女神。“征求员工/清扫房间、柜台业务/提供住宿“的征人招贴,贴满环绕建筑的围墙。我和薰牵着手,从头到尾把招贴一一看遍。
我认为住在宾馆对薰来说绝非好事。但我迷上了这个岛。我想跟薰住在这里——不,我想给薰看的东西,包括天空与大海,阳光与树林......那种东西,我觉得在这里应该可以让她充分看到。怕海也怕公车 ,动一动就用双手蒙住脸的薰,当她从手指缝隙间窥看世界时,至少在这里应该可以安心吧。而我想给她的一切,在这里薰应该能得到吧。虽然没有安身这处——不,正因为没有,我更想在这里待久一点。在这灿烂光辉的夏日中。
我抱起薰,一股作气打开入口的雾面玻璃门。室内冷气笼罩我,外面传来的蝉声倏地远扬。
八月十三日
饭店后面有栋摇摇欲坠的木造公寓,那里是纽约饭店的员工宿舍。我们得以容身的是一楼最后一间的二坪小房间。虽有厕所,但没浴室。榻榻米一踩就凹下去,不过有一片夏草繁茂的小院子。
隔壁住的是一个名叫真奈美的女孩。据说才二十四岁。本来是跟心上人一起私奔来此,但那个男的因携带大麻遭到逮捕,听说现在关在四国的监狱里。
再过去那间是浴室伯这个五十几岁的男人。叫他浴室伯是因为他负责清扫浴室,此人据说以前任职大扳某公司,在电车上非礼女人当声被 逮,因此失去家族和工作,沦落到这种地方扫浴室。
上工第一天告诉我这些的是住在二楼的佳代。若照Angel Home的说法,佳代等于是我的指导员,负责教我怎么打扫房间、整理房间,趁着其间的空当,也把老板一家和员工的种种八卦一五一十告诉我。她自称今年芳龄三十八,但我怎么看她都像个五十几岁的胖大婶。
佳代的房间右邻,也就是我的楼上,住着喜美这个中年妇人和她的女儿。喜美并非纽约饭店的员工,好像是在酒家上班。是个关发染得火红、魄力十足的女人,在家总是素着脸穿件大花布袋袋,上班却摇身一变判若两人。听说她本来在附近岛上某间也中介卖春的酒廊工作,因为某些缘故才逃到这里,这也是佳代提供的情报,不知究竟有几分真实。
至于那个被称为小花的女儿,我本以为应已双十年华但据说才十七岁,高中只念了半年就不念了,之后一直待在家里。我工作时,可以把薰交给这个小花照顾,这也是佳代说的。要把薰交给这个一头短短卷发总是叼着烟、从不正眼看人也难得开口的女孩我实在不放心,但就现实问题考量,我无地送薰上托儿所,况且我们也得设法赚钱糊口。我战战兢兢地上楼请托,小花没吭气倒是喜美二话不说就表示“可以呀,我们帮你照顾”,然后精明地补上一句“一天一千块就好”。
工作时间是两班制,分别是早上八点到傍晚五点的早班和傍晚五点到深夜一点的晚班。早班的时薪比较低,真奈美和佳代多半都想值晚班,所以欣然将早班让给我。五点过后我去喜美家接薰时,小花和薰不是在看电视就是在画图。沉默寡言的小花人不可貌相,其实很会照顾小孩,绘画技巧更是好得惊人,可以惟妙惟肖画出电视卡通人物。有时小花也会和薰出去玩。我后来隐隐发现,这种时候通常是因为喜美有男客来访。
对于我那份填上宫田京子这个假名、胡乱捏造的履历也没细看就同意雇用的老板,是个年约五十的臃肿男人,开口闭口就只会说“会唱卡拉OK吗”、“要不要上酒家”。被大家称为大妈的老板娘,代替不中用的老板,眼光雪亮地紧盯员工的工作表现。
也许是被崭新的门面装潢吸引,或是因为正值暑假旺季,总之客房几乎天天客满。等到九点多房客离开后去打扫时,年轻客人用过的房间一律凌乱不堪。自行带来的食物残渣,气味刺鼻的卫生纸,有时连床单都沾了污物,不有湿答答的毛巾。当我匍匐着把那些垃圾扫到一堆时,男女交媾这码事不知怎的变得很滑稽。灵魂不分男女——在AngelHome习得的这句话,蓦然浮上心头。
我默默清扫没有窗子、弥漫着精液气味的房间。佳代在大妈不时的呵斥下仍停不住嘴,我一边敷衍地附和,一边尽量让脑袋放空,以便抵挡精液的气味与性交的余味。如此一来,一瞬间,真的只是短短一瞬间,我竟有种奇妙的清爽感。按照时薪算来一天顶多赚五千无,而且每天不得给喜美一千因此只有四千,几时能存到一笔钱都不确定,我却确信在不久的将来便可有积蓄,确信我一定能搬出这破旧公寓,和薰过着舒适的生活,确信我将有能力买衣服和故事书给她,在比现在更宽敞的厨房为薰烹调各种佳肴,怀着这样的确信,我兴奋莫名地期待着明日开始的岁月。我没有悲观地打消这种念头,反面努力去想,这一定是因为我们的生活己经开始运转了,虽然速度缓慢。那是在漫长的时光中,即便放弃一切也想得到的东西,是生活。是我与孩子共度的小小生活。
八月二十一日
今天附近有庙会,听说晚上还有夜市。上周也有中元盆舞活动。不知是在哪里举行,远远传来祭典的锣鼓声。上周我太累所以提不起劲出门,但今天我打算带薰出门逛庙会,所以去楼上的喜美家接她。正对镜化妆的喜美,兴趣缺缺地说,那种地方人挤人只会累死人。我向陪薰玩的小花道声谢,便想带薰走,小花却一路跟到玄关门口定定看着我的脚下。
“小花也想去逛庙会吗?”我问,她不看我的脸,闷闷地用力点个头。
“喜美,那我带小花一起去喽。”我出声说,揉成一团的千元钞票砰地扔到我脚边。
“拿去吃晚餐。”喜美对小花说,小花倏地握紧千元钞票塞进运动服口袋。
在缓缓西沉的斜阳中,人潮络绎不绝。我不知庙会在哪举行,索性跟着人潮走。薰的步伐渐渐沉重。也许是被这么多人吓到了。但她并未止步,所以配合薰,我和小花走得很慢。
薰怱望驻足,用力拉扯我与她交握的那只手。我朝薰定睛注视的方向看去,只见穿白衣、手持木杖的行脚僧,和赶赴庙会的人潮逆向而行,朝我们这边走来。六七名女性排成一列,默默步行。在众声喧闹中只有那处安静得仿佛破了一个洞。我也像薰一样驻足,凝视渐渐走近的她们。由于我俩停下脚步,小花也跟着停住,取出香烟点燃。
“为什么会有行脚僧呢?”我问小花,但小花无语。
薰犹在定睛目送她们擦身而过的背景,我催她“好了,走吧”,薰支队僵着脸凝视我,纺丝不动。“薰,刚才那些人,是在走路拜菩萨哦。”薰的小嘴抿成一线,来回看着我和渐去渐远的一行人。
“我们快去吃棉花糖哦。”
小花倏地蹲下对薰说。薰战战兢兢向小花伸出手,等小花握住她的手后总算开始迈步。
夜市的灯光终于遥遥在望。和悬挂的灯笼灯光混合,到处泛滥着橙橘光芒。身穿夏季和服、腰扎红色腰带、与薰年纪相当的小女生,被看似奶奶的老妇人牵着正在路边摊挑选面具。我忍不住看薰。她穿着从Home带出来的T恤和运动裤。她生平第一次逛庙会我却连和服都不能买给她,令我好生愧疚。
“咦,小姐,你是上次的......”正在棉花糖的摊子接过我的零钱之际,背后忽然有人喊我。我转身一看,是久美的母亲。穿着非常鲜艳的日式大外褂。
“怎么样,找到工作了吗?”
“呃,沿着别当川往上走的某间饭店。”
“该不会是宾馆吧?你去那种地方......”久美母亲的目光搜寻薰的身影。薰站在略远处,正与小花吃棉花糖,“那孩子也一起?”
“我已经无处可去了。”我笑说,“父母都死了。和丈夫也有很多问题......就算回名古屋也不见得能找到工作,虽在东京住过但也无处可归......所以我想暂时在这岛上待一阵子。说不定还能见到久美。”
“是什么样的地方?我是说,饭店提供的住处。”久美的母亲蹙眉。
“是饭店后面的公寓。虽然老旧,但住户都很亲切。那个女孩,就是我们楼上的邻居的女儿,常帮我照顾薰。”
久美的母亲毫不客气地打量顶着一头卷发蹲在地上吃棉花糖的小花,“嗯,是吗......”她咕哝,然后突然将目光移向庙会的灯光。
“糟糕。我得去帮忙了。这个不送去不行。那么,你自己保重。”久美母亲匆匆说完,便消失在人潮中。
过了八点,我们回到住处,走一段路去民宿的公共浴池洗澡。逛庙会时僵硬如石不发一语的薰,这才开心地打开话匣子:“棉花糖甜甜的很好吃哦。明天也可以吃吗?明天我也分给妈妈吃。”直到睡觉时她还在絮絮念着。
八月二十四日
一早薰就无精灯采。浑身无力,早餐几乎都没吃。我打电话给大妈,请了一天假。才来上班不到一个月就请假可真大牌啊——虽然被她这么露骨地损了一顿,但我不能把瘫软无力的薰交给小花,自己去打扫别人弄脏的房间。我向值晚班的佳代借来温度计,替薰量体温。三十七度三。虽然热度还不高,但是看薰的样子,温度应该还会继续往上升。
我让薰躺着,拿起团扇替她扇风。敞开的玻璃门,飘入阵阵蝉鸣。不知哪家传来收音机播放的歌谣。
“妈妈。”躺在被窝里的薰喊道,“我要看电视。”
“可是薰,我们家没电视耶。”
“可是我平常都有看。会有小Q哦。我在小花家天天都看。”
不知她对自己生病的事理解多少,只见薰软软地躺着,唯有语气活力十足。
“今天不能去小花家了。薰要在这里躺上一整天哦。”
隔壁传来闹钟的声响。接着,是跑向厕所的声音。真奈美的一举一动都很粗鲁。
“薰要等妈妈吗?”
“妈妈今天整天都会待在这里。所以你不用等。”
听我这么一说,薰睁大双眼仔细打量我。
“妈妈,你会一直在这里?不用去上班?”薰反复问了好几遍,听到我的回答后,就用老气横秋的口吻说:“那今天看不到小Q就算了。”我既觉好笑,同时也充满了歉疚。
“薰,你再睡一下觉觉。”
“妈妈会看着薰睡觉觉。”
“嗯,妈妈一直看着,你放心。”
薰闭上眼,然后啪地睁开,又再次闭上,半睁半合地确认我是否还在。
“好了,再闹会有毛毛来哦."
薰乱踢双脚,咿呀地嘶声尖叫。来到岛上第一次看到的毛毛虫令薰异样恐惧。
我确定薰睡熟后,便去狭小的厨房煮粥。头上吱呀作响,传来走动的声音。当我打蛋撒上葱花时,玄关的门被人略带顾忌地敲响。
我以为是小花,没想到开门一看站在眼前的竟是久美的母亲。她身穿围裙抱着纸箱。
”你果然住在这里。“说着,她不客气地伸长脖子环视屋内,“那孩子怎么了?”
“好像有点不舒服,我让她今天休息一天。”
久美的母亲听了,把纸箱往门口一放,毫不犹豫地进屋坐到薰的身旁,轻轻把手贴在熟睡的薰的额头上。
“哎呀天哪,真的,好烫。八成是夏季感冒。你啊,带着这么小的孩子住在这种地方再怎么说也......”说到一半她闭上嘴,一脸尴尬地回到玄关。
“这个啊,”久美的母亲蹲身打开纸箱盖子,“我一直塞在壁橱里。知道有了每个外孙我们都很开心,所以自己跑去买了这些东西,结果那孩子一直不回来,本来还给她寄去,可是后来,就听说太一被婆家的人抢走了......我想丢又舍不得丢。虽然是男生的衣服,不过全都是新的,你就留着给孩子穿吧。”说完也不看我便匆匆穿上鞋子,再次朝屋内熟睡的薰投以一瞥,“这一带都是去找内野医生。如果烧还不退就马上带孩子去找内野医生。沿着河边走马上就会看到。”说完也不听我道谢便走了。
我蹲下身,把纸箱里的东西在地板上摊开。印有卡通人物的T恤和素色衬衫,短裤和牛仔裤,跟T恤印有同样卡通人物的小鞋子,也有袜子,甚至还有帽子。我想起久美钻进开往Home的小货车时那副模样。把头发染成茶色,将婴儿杂志从窗口扔弃的久美。也想起在Home一起生活的久美。一边晃动着小小的乳房一边替薰搓出满头泡沫,说要放手很困难的久美。我把脸埋进久美儿子无缘穿上的衣服里。从三岁直到永远都要陪在莉卡身连哦。久美的声音在耳边嗫语。
下午,薰吃了两碗粥,但是没多久就吐出来了。我的脑中一片空白。我烧开水,扭干毛巾替薰擦身体,给她穿上久美母亲送的衣服,冲出公寓。
我抱着薰沿着河边跑,一边不断自问该如何是好。我搭上开往土庄的公车。满脸通红的薰在我怀里病恹恹看着窗外。薰的身体好热,我的衬衫被汗水粘在身上。凑近看着她的眼,薰便定定回看我,对我眯眯笑。她的眼睛还有神,让我稍微松了一口气。
尽量找远一点、小一点的医院。我像念咒般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走过土庄街道,找到一间看似半废弃的旧医院,在门前来来回回转了半天,终于下定决心准门进去。
暗如水槽的候诊室里,只坐了一个戴口罩的老人。我把头伸进挂号处的小窗说。
“不好意思,我们趁着暑假期间来这里,可是今早小孩忽然不舒服,我手边没带健保卡也没别的证件可以让我们看病吗?”
老护士眯起眼看着我,:这样看病费用没有健保补助哦,可以吗?“她说。我回答没关系,她把病历表和温度计交给我。我在候诊室冷清的皮沙发坐下,用颤抖的手胡乱填 上假名字和假地址。镇定,这样不会有问题的。人家一定会替薰看病。也能领到药。
白发老医生凑近看着薰,用慈祥的语气问:会热吗?会冷吗?眼睛痛痛吗?鼻子呢?但薰或许还是怕男人,把小脸埋进我胸前不肯回答。我只好代她回答:虽然没拉肚子但有吐过,昨天还好好的没有发烧。
“应该是感冒吧。”老医师用温吞的语气说,“我可以开退烧药给你,但我不想开,因为会让小朋友胃肠不舒服。她才烧到三十八度,我看就不用退烧药了。你们还会待一阵子吧?如果今明两天还继续发烧的话再带她来。”
领了药,在挂号窗口付钱。总共一成出头,但现在己无睱考虑钱的问题。搭公车前,薰眼尖地发现商店立刻吵着买零食。换作平时我一定会当场拒绝,但今天我让薰挑选她自己喜欢的零食。再带她来。再带她来。医生说的话在我心中不断回响。就算没有健保卡,至少在这几天当中可以去那家医院,想到这里我不禁安心多了。
八月三十日
薰开始学会装病。大概是不想让我去上班,一早,她就在被窝里磨蹭,说她眼睛痛痛,再不然就是嚷着身体热热。她的表情开朗所以我一看就知道她在说谎。妈妈如果不去上班,就没钱买零食和饭饭哦,听我这么说她才不情愿地起床。真的把她交给小花后,她倒也乖乖放开我的手,但当趴在肮脏的房间里打扫,有时忍不住热泪盈眶。想到我令薰寂寞得必须说谎我就心痛难忍。
刚抵达岛上时的热闹,已消失得无影无踪。阳光虽仍艳如盛夏,却已不见观光客的踪影。饭店也很少再有客满的时候。
傍晚,和薰在附近的澡堂洗完澡回家,我发现寺庙竟有编号。比方说“小豆岛灵场第二十一号.清见寺”。附近,有“二十二号.峰之山庵”,也有“十九号.木之下庵”的箭头标示。我想上次曾和一群行脚僧擦肩而过的情景。说不定这个岛上。也跟四国一样有八十八处灵场。
若真是如此,我忽然也很想走上一遭。虽不知道能在这岛上待多久,但是,在走完八十八处之前,应该可以留在这里吧。
薰不可思议地仰望虔诚膜拜的我。
九月十八日
下了班回到公寓,不见薰的人影。我到楼上接她,却只见喜美穿着蕾丝线睡衣在化妆,小花和薰都不在。
“她们在玉姬神社玩。倒是这个,怎么样?你年。”她拉住正想告辞的我,把艳红的连身洋装比在胸前。那件勾勒出身体曲线的洋装上,缝着金纽扣。“怎样,好看吗?是人家买给我的。不是这边的东西,是特地从大阪买来的。”
我觉得对喜美来说太鲜艳了,但我还是说:“非常好看,很适合你。”喜美像少女一样两手包着脸颊娇笑。“你想穿也可以借给你。一小时......我想想哦,算你五百元就好。”她抱紧衣服说。
我一去玉姬神社,只见寺院境内,小花与薰,还有我没见过的两个小孩在。是比薰还小的男生和年纪应该刚上小学的女生。四人蹲在地上,定睛注视地面。薰穿着久美母亲送的衣服,这么看来简直像个小男生。棒球帽配T恤、绿色长裤。
“你们在做什么?”
我俯视四人凑近盯着的地面,原来是蝉蜕的空壳,一数之下共有七个,排成一直线。干巴巴的茶色空壳,看起来也像是制作精巧的玩具。
“跟你说哦,这是我们收集的。”
小男生仰头对我说。
“蝉一直待在土里,等它出来马上就会死。”
大概是小男生的姐姐吧,女生以制止他的口吻对我说。
“这个,死掉了吗?”
薰不安地仰望我。
“这个没有死。蝉从土里出来,只是脱了一件衣服。”我一边思索薰是什么时候学会“死”这个字眼,一边回答,“董,小花,我们回家吧。”
“可是它马上就会死。”
小女生又重复一次。一定是谁刚告诉她的吧。关于蝉在土中七年,出了地面的第七天就死亡的一生。虽不知真假,但我头一次听说时也很震惊。苦苦等了这么久,上苍竟然只赐给它这么短暂的生命吗?就像这个小女生。我记得也是听周遭的大人说蝉七天就会死。
小花站起来,薰悄悄握紧她的手。
“明天也来吗?”小男生问薰和小花。
“明天也要来收集哦。”小女生也跟着说。
“拜拜——”薰转身挥挥手,被夕阳映得脸泛橙红的孩子们,依旧蹲在地上挥舞双手。拜拜。稚嫩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晚餐后,我稍微绕点路,去参拜编号第十六号的极乐寺。薰唱着我没听过的歌。她忽然仰望天空,高举着手指说:妈妈,星星。黑夜中,彼岸花红得令人惊心。
坠入梦乡时,紧闭的眼帘蓦地浮现傍晚看到的蝉蜕穿过。干巴巴的,茶色的空壳。
十月六日
去二楼接薰时,小花也跟着一起下楼来。等我开始准备晚餐她仍然没走,陪着薰画图玩。回过神时,才发现她站在我背后探头注视我的手。
“晚餐吃咖喱饭,你要一起吃吗?”我问
“那我做个生菜沙拉吧。”她难得开口说话。
“嗯,好啊。谢谢。”
听我这么一说,小花把头伸进冰箱检视,我正在捞锅中的浮渣,她就站在我身旁,开始把蕃茄和小黄瓜切块。看她动作熟练,也许平时就自己煮晚餐。薰被冷落在一旁不是滋味,在我和小花的脚边转来转去。
我把锅子转到小火,一边陪薰一边看小花的手上动作,只见她开始煮面尾巴。那是面线尾端呈U字形的部分,通常会装成一袋廉价出售,所以我总是买来备用,但我看不出小花要用面尾巴做什么于是问她。她没回话。
面尾巴变成沙拉。在切滚刀块的蕃茄与小黄瓜上,铺满了面尾巴,再淋上酱油调味汁,就是小花做的沙拉。
“真好吃,我都不知道,这也可以做沙拉。”我吃惊地说,小花蓦地背过脸,但嘴角却浮现出得意的笑。
“好吃耶,妈妈。”
薰也眼珠滴溜乱转地说。
“我还会用面尾巴做茄汁意大利面和奶油培根意大利面。”小花依旧撇开脸,却略显得意地说。
“哦?下次我也试试。那本来就是面条,一定很好吃,对吧?”
“对呀。”薰说。
“学人家。”小花戳戳薰的脸颊,薰哈哈笑。
敲门声响起。我放下晚餐打开玄关的门一看,又是久美的母亲。她像上个月来是一样探头窥看屋内。
“咦,你们正在吃晚餐?不好意思。”看到浓妆艳抹的小花,她邹起脸,微微招手。我一走到门外,久美的母亲便把玄关门关上。
“你之前,不是说想在我店里工作吗?这个月正好有一个人不做了。薪水虽少,但我想总比你带着那孩子在地种地方上班好。”
“啊.....”
“一本松,你知道吧?就在那附近,有我家的亲戚,她家的偏屋——说是偏屋,其实是为了儿子盖的组合屋啦,我亲戚说你可以住那间......否则待在这种地方,我说你啊,那孩子未免太可怜了。”
久美的母亲邹着眉头说。
“可是,刚才的小花,是个好孩子。一直帮我照顾薰。”
我忍不住替小花说话。
“也许吧,可是,住在这里总不是个办法吧,又不知道住的是些什么人,而且就在宾馆背后,难保几时会有什么人混进来。”
“呃......可是......真的可以吗?”我深深注视久美母亲的双眼问道。她是基于什么心态愿意雇用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我实在摸不透也的真意。
“只要你愿意,随时都可以。但你如果拖拖拉拉,我还得找新人替补,所以决定了就早点告诉我。知道吗?”
久美母亲的表情简直像在担心女儿的吃饭问题。“那我走了,打扰你吃饭不好意思。”她匆匆说完便走了。
回到房间,已经吃完饭的小花,正在给薰看她自己画的拉洋片。薰一边反复看着大约五张图画纸就结束故事的拉洋片,一边继续吃咖喱。
“小花,你画得真棒。将来可以当漫画家,或是画卡通的人。”
“我哪可能变得那么厉害。”小花把图画纸随手一扔。
“当然可能。”
“再给我看一次。”薰把图画纸塞给小花。
“我又没上学,怎么当漫画家。”
“没专长的人才会去上什么学校,小花画得这么棒,将来想当什么都没问题。”说着我忽然发现自己的语气竟然激动起来,连忙闭嘴。我差点跟她说”你既没犯罪也不是在逃亡,想当什么都没问题。
“我要回家了。”小花忽然站起,笔直走向玄关。她一边套上拖鞋,一边闷声问“东京有地方可以学那种东西吗?”
“有呀,各式各样的地方都有。去当漫画家的助手也是一个方法。”我回答后,赫然一惊,“你怎么知道我是从东京来的?”
“没什么。是大嘴巴老太婆说的。”
我追上走出门的小花问:
“她怎么说?佳代是怎么说的?”
小花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她说你讲话没有口音一定是东京人,还说你八成是在躲老公。”她细声回答。
没错,不可能有人知道。不可能被发现。“是吗?说的也是。”我试着对她笑,“什么事都瞒不过佳代。原来佳代早就知道,我是在躲老公啊。”小花低头站在楼梯的中段,“小花,今天谢谢你。你做沙拉很好吃。”
小花瞄我一眼,就这么面无表情地上楼去了。
“蝉,全都死了吗?”
走向澡堂的路上,薰忽然问。被她这么一说才想起已经听不见蝉鸣了。只有秋虫噜噜噜地恼人嘶鸣。
十一月十四日
我数一数每参拜一寺就画一道的正字记号,还不满三十。只要看到路边有寺庙我就会进去,但如果位于要翻山越岭的内陆,我很难抽出时间造访。
从上个月起我开始在久美母亲昌江姨的面线店,以宫男京子的化名工作。准备餐馆的饭菜和在店面卖东西是主要工作内容。面线店和工厂、久美的祖父母与母亲居住的泽田家邻接在一块,多少有点凌乱杂沓的氛围。店里闲睱时,我就负责去洗家里的衣物,有时也代为打扫庭院。昌江姨说,我可以把薰一起带来,我虽怀疑这么厚颜接受人家的好意真的可以吗,却也无法把薰一个人留在家里,结果还是跟薰一起来泽田面线店报到。薰也交到了新朋友。是住在附近的小孩,上幼儿园的里美、新之介和小樱,带头的有里是里美的姐姐。有时他们会来喊薰,一起去哪里玩。我本来担心只有小孩会不会太危险,但这一带本就治安良好很少锁门,所以好像不用太紧张。
我也顺利租到了昌江姨说的民宅偏屋。住在主屋的坂本一家是昌江姨的亲戚,偏屋本来是仓库,听说是在念高中的儿子请示下才改建的。那个儿子现在据说在九州上大学。
昌江姨碰上公休日,偶尔会开车载我们四处逛逛。例如寒溪与海呷分校,也去看过海上落日。现在薰就算坐缆车也不会吓哭了,但还是一样小心翼翼。总之除非她自己想通,否则绝不肯动。昌江姨也只好一边苦笑,一边耐心等待薰慢吞吞的动作。
交到新朋友后,薰学起语言快得惊人。“等我长大要盖一栋大房子给妈妈。”听到她这么说时我吓了一跳 。
没客人的午后,我和昌江姨以及打工的伸子一起吃面线。她俩起劲地告诉我上个月举行的农村歌舞伎。
“明年,薰也可以参加。”昌江姨说。虽然参加儿童歌舞伎表演的好像多半是小学生以上的年纪,“像薰这么漂亮没问题啦。她明年就五岁了吧?”伸子说。
“不,明年夏天才满四岁。”听我这么回答,昌江姨眯起眼望着店外。我也跟着转身张望是不是久美回来了,但从海报间缝隙看到的玻璃门外,只有在日光下暴晒的面线店招牌。
“我说京子啊,没人说过你长得像谁吗?”伸子忽然说,我心头一跳。
“你说的像谁,是指谁?”
“没有啦,我就是想不出来。”
听着伸子与昌江姨的对话,“南野阳子吗?还是中山美穗?”我故意说出在泽田面线店看电视认识的女明星名字,她俩一听面面相觑地笑了。“搞什么啊?京子这丫头,原来这么自恋。”
“那是因为说到我像谁的话,我只有被人这么说过呀。”我也笑了。
这种安稳的日子能持续到几时呢?每晚我都在想。有时觉得天底下没有这么幸运的事,也有时我确信一定可以天长地久持续下去,因为我和薰受到某种强大的庇佑。
十二月三十一日
一年将尽。午后,我正在打扫偏屋,昌江姨送来她做的年菜和面线。她坐在玄关口,喃喃自语:
“我以为久美至少会打通电话回来,结果却是这样。”
“说不定初三之前她就忽然出现了。”说着,我暗想讲这种话也无法安慰她,不禁为之心痛。
但昌江姨还是露出笑脸:“是啊,她说不定会回来。”说完自顾着点头就这么走了。
三点过后我打扫完毕,于是带着薰,前往我一直想去的笠之泷瀑布。我听伸子说,那是岛上唯一的灵修场所,陡峭的崖壁上安置着佛像。我们搭公车到黑岩,再从那里步行。不时,会出现手指形状的路柡。
“我问你哦,妈妈。”拽着我的手靠我的力量走在山路上的薰说。“小新是女生吗?”她问出这样的问题。
“怎么会。小新当然是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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