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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日的蝉》角田光代

_6 角田光代(日)
“东京?!”
我不由得失声高喴。那女的有可能住在东京吗?也就是说,或许我可能在不经意的情况下与那女人擦肩而过。肌肤内侧好像爬满了鸡皮疙瘩。宝宝在肚子里滚来滚去,我慌忙抚摸肚子。没事的,我忍不住在心中对宝宝说。
“可是,我认为那是烟草弹。希和子应该不在东京。”
千草异常肯定地说。
“为什么?”
“因为,希和子在东京,没有留下任何美好回忆。”
走进便利商店,温暖的空气哗地笼罩我们。空气中充满关东煮的气味。
“那么,你认为她会在哪里?”
我一边走向放甜点的货架一边问。
“小豆岛。”
拎着黄色购物篮的千草爽快回答,我本欲伸出的手突然缩回。我凝视千草。
“为什么?”
“从Angel Home逃往小豆岛后,我认为跟东京比起来那里有许多美好回忆。”
“可是——”
我正想反驳之际,后面有人喊了一声“借过”。一个年轻女人正满脸不悦地瞪着在货架前争论的我们。对不起,我俩慌忙道歉让出位置。
她走向收银台后,我们默默把手伸向货架各自拿喜欢的甜点放进黄色购物篮。
见千草掏出钱包,我连忙制止她然后自己付账。交通费是我自己出的,住宿费和餐费是千草出钱。虽然千草笑着说那是必要开销可以报公账,但我公平是不好意思什么钱都让她出。
走出便利商店,被暖气烘热的身体立刻冷却。
“可是,她做出那种欺骗岛民的行为,怎么还有脸回去?”
走在通往饭店的暗路上,我继续刚才的话题。
“的确。所以可能是小豆岛上某个没有熟人的地区,或是在濑户内海的其他小岛。”
我赫然一惊看着千草。千草也跟着止步,愣愣看着我。
“千草,你该不会——”
我的声音在颤抖。
“你该不会,其实已查出那个女人的下落,想安排我跟她见面?然后你打算把这些情节写成廉价小说?所以才邀我一起旅行?你替我出钱,也是这个缘故?
我本来打算保持冷静,可是声音却越来越大,最后已变成怒吼。骑脚踏车经过的男人,频频回头看我们。
“我没那个意思。况且我真的不知道希和子的下落。”
千草细声说。我猛然把脸往旁一撇,朝着饭店大步走去。不用看也知道千草快步跟在后面。因为便利商店塑胶袋摩擦的细碎声音一直从背后传来。
一回到旅馆房间,我就把千草皮包里的东西通通抖搂到床上。当我发现打从初次见面她就抱着的笔记本,我当下抱在胸前。
“你想干吗?”
千草呆立在衣柜前,依旧用孱弱的声音说。
“还是请你别写我的事。不要出版什么书。别把我当成珍禽异兽!别让我又回到那好不容易才逃离的场所!”
我怎么可能养什么小孩呢?因为我根本不知道,母亲应该是什么样子,该怎么疼爱自己的小孩,该怎么骂小孩,怎么哄小孩,怎么跟小孩好好相处,怎么替小孩过生日,这些我通通不知道。我所知道的,仅有那个不是亲生妈妈的某人身影,以及像在看怪物一样看着我的妈妈。
我逐年长大,打工赚钱,离家独居,谈恋爱,性交;可是,我心中的某一部分,依然停留在搭上新干线被陌生人带去饭店的那一刻。就跟尿裤子的那一刻一样,我不知所措地呆立原地。这样的我怎会以为自己能生孩子呢?我生下的孩子,迟早一定会恨我吧?就像我恨那个绑架犯,就像我恨那未尽母职的母亲。
千草一直看着我。下一瞬间她脸一挤,我以为她会哭出来,但千草却笑了出来。她边笑边靠近我,朝我的肚子伸出双手。
“哎,哎,让我摸一下。让我摸宝宝。”
“你干吗?人家是在跟你说正经的!你有在听我说话吗?我叫你不要写什么书了,把这种破笔记本撕烂算了!你明明只是抱着看笑话的心态!看我傻傻地怀孕,根本不可能当妈妈还坚称要生下来,你一定正在心里笑话我吧!你一定暗想我不愧是那个女人抚养出来的小孩,你觉得很好笑吧!”
千草置之不理地在我肚子上摸来摸去,突然跪在地上把耳朵贴在我肚子上。“你搞什么?”说着我拽她肩膀想拉开她,但她的双手牢牢按住我的腰,把侧脸紧紧贴在我肚子上。
“我第一次跟你见面时本来以为你会这样说。”
千草的耳朵继续贴在我肚子上,用平静的声音说。
“我以为你会叫我滚开,说你无话可说,但你没这样做。我那时觉得你很可怕。我觉得像绝望似的概括承受、漠不关心地谈论自己事情的你好可怕。所以,那种笔记,你尽量撕破没关系。我现在,总算不怕你了。”
“你在胡说什么?”我依旧抓着千草的肩膀说,“我听不懂。”我的声音嘶哑,“这种地方,我根本不该来。我才不想去什么小豆岛。明天,天一亮我就自己回去。”
“惠理菜,你绝对可以当妈妈。你跟那个某某人,好歹也谈过一阵子恋爱吧?你知道自己是被爱、被需要的吧?那你就一定可以当妈妈。”
千草跪着,侧脸仍然贴在我肚子上,用安抚小小孩的口吻说:“如果没自信,我可以陪你一起当妈妈。或许我不太可靠,但是两个笨妈妈,总胜过你一个人吧?”
千草闭上眼缓缓呼吸。暖气嗡地发出低吟。
“在那种怪地方长大,一直令我感到自卑。更何况那又不是我自愿的。可是,你怀孕后我就要想,那里的大人全是母亲,虽然有的人我喜欢,有的人我敬而远之,但她们全是母亲。一般小孩只有一个母亲,我却曾有过那么多母亲。所以,等你生下小孩,我想我一定也能胜任母亲二号,助你一臂之力。虽然我没爱过男人也没被爱过,但我觉得,我一定也可以做得到。”千草说到这里打住,做个深呼吸,低喃道,“我己经不想再细数自己没有的东西过日子了。”
跪在我面前、欣悦丰我把侧脸贴在我肚子上的千草,大衣上倏然滴落水珠,我这才发现是自己在哭。躬着背的千草,大衣就像吸收雨滴的柏油路面,一点一点地晕开水渍。千草,我懂。我真的懂,千草。我起码懂得你并不是觉得好玩才想写书。我起码懂得你并不是把我当成珍禽异兽看待。因为,你根本就写不出来。你不忍心写拿Home补助费生产的女人。你怕伤害那个人所以无法下笔。我起码还懂得,你真正想写的不是我的故事 ,是你自己的故事。我只是害怕,只是害怕面对自己的过去,面对我的未来。
“上次,我们聊过没死掉的蝉,你还记得吗?那时你说,比起七天就死,活到第八天的蝉更可悲。我本来也一直这么想。”千草静静地述说,“但那也许是错的。因为活到第八天的蝉,可以看见别的蝉无法看见的东西。虽然它也许并不想年。但是,我想,那应该不全是糟得必须紧闭双眼的东西吧。”
我想起秋天与千草一起仰望公园树木。我想起当时还曾在悄然伫立黑暗中的树上寻找屏息的蝉影。我唐突地想到,那个女人,野野宫希和子,在当下这一瞬间,也正在某处度过第八天之后的日子。如同我,以及我的父母,拼命所做的。
“听得见什么吗?”
我问。
“我听见心跳志,只是不知道那是你的,还是宝宝的。”
千草分外正经地说。耳朵贴在我肚子上的千草身影,宛如在雨幕彼端般模糊晕染。我抽泣着,吸着鼻水,滴滴答答掉眼泪,同时再三反刍千草说的话。
只是不知道那是你的,还是宝宝的。
我和宝宝的心脏,同样在跳动——如此理所当然的事我却在这一刻才深深体认。我也她想像千草一样把耳朵贴在自己的肚子上,仔细倾听。倾听宝宝活着的声音。倾听我活着的声音。
之所以能发现希和子,是通过业余摄影家的一张照片。拍摄小豆岛节庆的那张照片在地方版报纸得奖,被刊登在全国版上。镜头以斜角照出正把脸凑近哭泣孩童的希和子。希和子当时不知是心情太放松了,还是注意力全放在小孩身上,总之她似乎完全没发现对着自己的镜头。
当时任职为寿险公司的秋山丈博看到那份报纸,带回自宅。当天晚上,秋山夫妇便通知警方。
一九八八年九月十九日,希和子在小豆岛草壁港等待渡轮之际遭到逮捕。她坦承正打算逃往高松。希和子带着的幼童平安获救,健康状态良好,身高和体重甚至比四岁儿童的平均值还略高出一些。
掳走畸恋对象的小孩,整整逃亡三年半的这起案件,在那天下午就以快报传开,占据了晚报和翌日早报的整个版面,头上蒙着外套被警方带走的希和子身影,天天被八卦谈话节目大肆报道。
第一次公审,是在希和子被捕的两个月后,一九八八年十一月于东京地方法院开庭,一九九0年十二月审理终结。希和子从头到尾都认罪不讳,对于事实关系不作争辩。
就连她起初不论纵火,之后也转为含糊的说法:“我无法断言自己没有故意踢倒暖炉。”
根据希和子学生时代友人的证词,渐渐揭发出丈博与希和子的关系、惠津子短暂的外遇,以及她对希和子的骚扰,这睦内幕为周刊提供了最佳话题,炒作得沸沸扬扬。把丈博描写成玩弄希和子身体和感情、将秋山夫妻视为各自出轨的假面夫妻、把焦点放在惠津子的骚扰行动上的通俗报道尤其多,使得社会大众抨击他们夫妻的声浪甚至高过批判希和子。秋山夫妻面对采访大军,脱口说出“匿名电话和信件,令人精神崩溃”。
检方表示:“以极为自私任性的理由绑架幼儿,有计划地逃亡,在幼儿最可爱的时期将她从父母身边夺走,而且被捕时还企图继续逃亡。带给小孩父母为精神痛苦难以计数,被掳的小孩恐怕也将终生留下心理创伤。被告的说辞仿佛错都在被害者父母身上,至今既无反省之词,也无道歉之意。即使被告全面供认犯行、尽心照顾幼儿之处值得斟酌其情,被告的刑事责任依然极为重大。”因此,对希和子以民宅纵火及绑架幼儿的罪名求处有期徒刑十二年。
在论告求刑的第十二次公审席上,当法官问被告希和子“可有想具体道歉之事”时,她是这么说的“
”我对自己的愚行深感后悔,同时,四年来得以体会到育儿的喜悦,也要向秋山先生表达谢意。“
法官又说,我不是叫你道谢,而是问你有无道歉之意。希和子这才小声说:”我做了真的很对不起大家的事,我无话可表歉意。“
长达两年的审理过程中,这是希和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道歉。翌晨的报纸纷纷以”野野宫被告令人错愕的感谢/毫无反省之情“、”育儿的喜悦/逃亡剧的结局“为报道标题。
法官对于引起争议的有无纵火这个问题,认为”不能排除过失弄倒暖炉之可能“,判处希和子有期徒刑八年。
上午,我们退了饭店的房间从奈良前往大阪,再到新大阪搭新干线。昨晚我本来打算今早天一亮就独自回东京,现在却提不起劲搭乘从新大阪开往东京的希望号快车。反正都已经来到这里了——在千草这么推波助澜下,我们买票搭上开往博多的快车。但电车一驶出,我明白自己的心情却越来越退缩。
那是小时候,曾住过一阵子的岛。是我曾经离开八王子的公寓,企图独自走回去的岛。是我曾经坚信一定就在住宅区前方的场所。
如果去那里,说不定可以在现实中找到那偶尔在梦中出现、倏地掠过眼前的模糊景象。那几乎毫无印象的记忆,或许会被鲜明地唤醒。
然而,我害怕。我怕那里有人认识我。我怕他们质问我,为何事到如今才又出现。我怕那被封印的禁忌岁月,被证明是真的。但是,我无法告诉千草我害怕所以想回家。我不能丢下她,一个人独自逃回去。我把额头贴在窗上,凝视不断流逝而去的风景。这么做仿佛逐渐回到了四岁。回到我害怕风景流逝的速度死都不敢看窗子的那一天。
”怎么了,不舒服吗,还是肚子饿了?要不要我去买什么零食?“
见我一直默默凝视窗外,千草忧心地对我说。我朝千草一笑让她安心。
“咱好像相连不止耶。光是坐着就可以到很远的地方。”我说。
“你在说什么孩子气的傻话?”千草笑了,“你以前应该也参加过学校旅行之类的吧?”
“我没去。”
我回答。小学时我装病请假。国中时,是真的发烧。高中时,一听说旅行地点是广岛,我再次装病。去广岛一定得经过冈山。那里,那是我老死都不想去的地方。
“哦?一次也没去过?”
“嗯,一次也没。”
我回答,眺望窗外。
过去我真的压根也没想到,有一天竟会离开东京前往某地。由此可见我有多么恐惧。恐惧去确认旅途会一路相连回到过去。
我想起自己决心在这趟短程旅行结束后就要把很多事作个了断。怎么准备当妈妈,大学该怎么办,工作怎么办,这些我都得逐一审慎思考。所以我才不惜借钱来到此地,我在心中如此告诉自己。
新干线抵达冈山,我们下了月台。我当场伫立,缓缓做个深呼吸环视四周。乘客纷纷经过伫立的我身旁。一群女人发出娇笑,看似上班族的男人们步履匆匆。
没有任何东西是我熟知的。我可以想象被一群陌生人包围着搭电车的小孩,但那无法与自己的记忆重叠。
“行李给我,我帮你拿。”
我听话地把包包交给千草。
“搭计程车去冈山港吧。”
千草护着我,缓缓走下通往检票口的楼梯。宝宝忽然狠狠地踹我肚子,仿佛替我道出自己恐惧未知旅途的心声。
“两们小姐,是从东京来?”
一坐上计程车,年老的司机就知眯眯地主动搭讪。“对,没错。”我一边听千草如此回答,一边再次眺望窗外。宽大的道路,竞相耸立的大楼,比东京辽阔的天空。
“去冈山港是搭船去小豆岛?”
“对,观光旅行。”
“是吗?冈山也参观过了?很大哦,一定要仔细参观。去仓敷走走,再去后乐园逛逛。吃顿什锦寿司。什锦寿司很好吃哦,一定要介绍给东京人。”
司机快活地笑着,千草也跟着笑。穿过市中心,计程车开始沿着河边走。温湿的感觉滑过太阳穴,用食指一摸,原来是汗水。抬手触额是整片濡湿。河道越来越宽,吸收阳光后微微荡漾着粼粼波光。光看水面的话会以为夏天到了。肚子如波涛起伏般突然一动,我慌忙用手包住肚子。察觉到我的动摇,宝宝似乎正用手肘和小脚频频诉说着什么。没事的,不怕,不怕哦。我在心里如此对宝宝说。
前方终于出现大海。可以看到停泊的渡轮。计程车滑入渡轮码头的停车场。
“等肚子里的宝宝生下来了,记得再带他来哦,让他尝尝什锦寿司!”
老司机一边接过千草给的纸钞,一边从后视镜对我笑。“谢谢。”我本来打算笑着说,但声音嘶哑,面孔抽搐。
下了计程车,我跟在两手提着旅行包大步前行的千草后头,忽然感到视野一晃不禁当场蹲下。
“喂,你没事吧?”千草发现后跑到我身边,“累了吗?还是哪里痛?要去候船室休息吗?还是去医院?”她蹲下来亟亟问道。
“没事。只是有点头晕。”我说,抓着千草站起来。
外面阳光普照,候船室却朦胧晦暗。长椅成排面向大海。候船室很空旷,长椅上,只坐了一个大婶和一个把纸箱堆在脚边的大叔。
千草去买票时,我在前方的椅子坐下,一边抚摸肚子,一边看着明媚的大海。穿着水蓝色罩衫的女人,正弯腰起劲地打扫室外。穿西装的男人走来在我前面那排坐下,取出手机开始发短信。小店的大婶正与计程车司机谈笑。
突然间,现在眼前的光景,与不在眼前的光景混杂交错。发短信的上班族,浮在平静大海上的群岛,一心不乱忙着扫地的大婶,像窗帘一样垂挂着的雪白面线,偏激的渡轮,在黑暗中闪闪发光的塑胶温室,从渡轮走下来的船员,抓着铁链攀爬岩壁的女人背影,光景以错乱的顺序混在一起如走马灯般出现于眼前。
很熟悉,我蓦地察觉。熟悉到甚至不需去回想。那天,被陌生人带着抵达这个场所时,倏然消失的色彩与气味,像被推挤般一口气通通回来了。那汹汹来势令我手足无措。
橙红的夕阳,银亮如镜的大海,略呈圆形的绿色小岛,田埂边绽放的艳红花朵,随风摇的银白叶片,带着酱油甜的熟悉气味,与朋友赛跑玩耍的鹿垣濒临崩塌的围墙,那并非我渴求而来的色彩与气味,那被当成禁忌塞到记忆底层的光景,如倾盆大雨淹没我。薰。我听见呼唤我的声音。董,没事的,不要怕。
那种东西我一样也不需要。平静的大海和酱油味和另一个名字我都不要。我什么也不求,什么也没选择。但我却熟知在心。对于这个我从未主动造访过的地方,我竟拥有如此多的回忆。我竟在不知不觉中拥有如此丰富的回忆。
因为活到第八天的蝉,可以看见别的蝉无法看见的东西。虽然它也许并不想看。但是,我想,那应该不全是糟得必须紧闭双眼的东西吧。
昨晚千草的话语,仿佛近在耳边。
打扫的大婶驻足,定晴看着我这边。四目相对,她慌忙撇开脸,挥动扫帚。在阳光中,尘埃清晰飞舞。我发觉自己哭了。我慌忙用大衣袖口擦拭双眼。
我并不想放弃,不想放弃和那女人的荒谬生活。我渴望回到那里,甚至不惜独自离家出走四处寻找。然而,我无法承认这点。我以为就算被大卸八块也绝对不该有想回到那个女人身边的念头。我是被举世最坏的女人拐走的。我之所以无法爱我的家,父母之所以弃我不顾,只要全都归罪给那个女人,心情至少会轻松一些。为了轻松于是我恨那个女人。我也恨把那个女人扯入我们一家之间的父母。是恨意救了我,令我得以安心。
其实我根本不想恨,如今我头一次这么想。其实,我根本什么也不想恨。无论是对那个女人,我的父母,或许我自己的过去。憎恨虽令我轻松,却也将我囚困在狭仄的场所。恨得越深,那个场所便越压迫我。
“再等一下船就开了。”
千草拎着塞得鼓鼓的塑胶袋回来,发现我用大衣袖口擦脸,顿时噤口在我身旁坐下。她安抚似的轻拍我的膝头。我朝千草放在她膝上的塑胶袋投以一瞥,隐约可见零食、巧克力和袋装海苔卷。千草从袋中取出罐装咖啡递给我。接过来才发现那是热的。
“在公园,得知肚子里有宝宝时,”自己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听起来仿佛别的人声音,“我本来想拿掉。我知道不能依靠岸田先生,也觉得很多事都不可能。我压根没有当妈妈的意愿。对于堕胎,我也毫无惧意。”
千草低微地嗯了一声。
候船室呼起音乐。广播通知可以开始上船了。一个妈妈牵着小小孩的手走进候船室。小孩在小店前驻足,任凭妈妈呼唤也不为所动。坐在我前排的男人把手机收进口袋,站了起来。抱着纸箱的大叔,也捧起那些走出候船室。千草和我没起身,茫然目送他们走出候船室的背影。
“去医院检查时,我本来也打算当场决定手术日期。可是,千草,那位老医生说,等宝宝出生时想必绿意盎然。那一刻,该怎么说呢?我的眼前,豁然一亮,看见了风景。有大海、天空、云彩、日光、树木、花朵,漂亮的东西应有尽有,我看见辽阔壮观的风景。那是我从未见过的风景。于是我就在卢,我有义务让肚子里的某人见到这个。大海和树木和阳光,好多好多漂亮的东西。有我见过的,也有我没见过的,所有美好的东西。”远处传来的声音,听来简直像在安慰自己。“纵使我别开眼完全不看这些东西,但是对于已置身此处的某人,我还是必须让他得到那些。因为在这里的人,并不是我。”
候船室响起通知渡轮即将起航的广播。
“怎么办,要等下一班吗?”千草担心地问。
“不。我们上船吧。”
我握紧罐装咖啡,护着肚子站起来。
小孩在小店前吵着要买东西,索性哭了起来。做妈妈的蹲身哄了一会儿,最后大概是放弃了,抱起小孩走向渡轮码头。小孩的哭声越发响亮。我跟在替我拿行李的千草身后正要走出候船室之际,仿佛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不禁转身。
打扫的大婶正与小店的人含笑交谈,坐在后方坐椅的大婶,似乎不打算搭船,动也不动地一径呆坐。
“怎么了?”
千草在数公尺外驻足问道。
“不,没事。”
我缓缓迈步走出。一走到遮阳棚外,虽是冬天却阳光炽烈,我不由得眯起眼。
渡轮内部平坦空荡,成排坐椅几乎都是空的。我在前方的窗边坐下。千草在我旁边,开始把买来的东西一一摆开,甚至从袋子里取出三明治与饭团。
“你太会买了吧?”“
我不禁失笑。
“谁叫你动不动就喊肚子子饿嘛。你现在是一人吃两人补耶。医生不是也说,你应该再胖一点吗?”
千草说着,把三明治塞给我。我撕开薄薄的塑胶袋,张口咬进嘴里。扑的窗上,阴暗的候船室乍然一现,旋即流逝在身后。
“没想到船很稳耶。”
吃着海苔卷的千草,凑近窗子往外看。
“因为这是濑户内海呀。”我说,说完暗暗一惊。简直像有另一个人借我的嘴说出这句话。不是自己的某人,像用这句话当暗号一样就些滔滔不绝。我如同在听别人说话听着自己的声音。
“跟你说哦,千草,濑户内海,非常平静哦。真的,感觉上,就像镜子。那面镜子上,你猜倒映着什么?告诉你哦,上面什么也没倒映。没有云,也没有四周的浮岛,不可思议地什么都没映现。那是空无一物的镜子。就只是静静地泛着银色。在那银色之上,一闪一闪像在轻抚似的,太阳就这么渐渐沉落。凸出在海面上的小岛,就这么缓缓变成剪影。”
我为何会说这种话呢?心里感到不可思议,同时却也欣然领悟。决定生下这孩子时,在我眼前展现的,或许就是那片景色。是大海是天空是云彩是阳光。
在新干线上感到的恐惧,现在,我发觉已在心中消失得干干净净。没事的,一定没问题。仿佛有某只大手,正在我背上摩挲安抚。
对,没问题。什么也不用担心。等孩子生下来就搬回立川的家吧。主让无法成为线亲的妈妈和不知怎样的人才算是母亲的我,一起来养育这个即将诞生的宝宝吧。就让总是想逃离父亲这上角色的爸爸,像 个父亲一样疼爱宝宝吧。就算父母派不上用场,就算我是个没用的母亲,还有千草在,还有真理菜在。到时我可以去工作。工作赚钱,让宝宝穿可爱的小衣服,吃好吃的东西,告诉宝宝他什么都不用操心。如果想见那个人——岸田先生时,主紧紧抱住生出来的孩子吧。就像岸田先生以前对我做的,我会在宝宝耳边一再告诉他,全世界我最爱的人就是他。到时我应该就不会恨岸田先生了吧。一定没问题的。
“那么今天,我们就找个可以看夕阳的地方过夜吧。有那种饭店吗?”千草大口吞着海苔卷并翻开旅游指南。
“有啊,一定有,纵使从饭店里看不见,还有可以放眼环视四方的山呀。只要在太阳下山前爬上山,便可看到太阳沉落海面。下山之后,还有很多猴子哦。千草看到那个一定会吓一跳。跟你说哦,那边有古老的造学校。在古老的风琴,排列着小桌子。今天来不及的话就明天去。还可以进教室,学校后面就是海。”
每次开口,自己的话语就如开启门扉般显现新的光景。我热切地诉说。千草瞪圆了眼看我,然后笑了出来。
“那等于是观光旅行嘛。不过,就算是观光旅行也好。”
“对呀,去观光吧,尽情观光。否则等宝宝出生后,就有好一阵子都无法旅行了。”
我瞥向窗外。浮在海上的绿色群岛,不倞气势磅礴身后。天空澄澈高远。海面在阳光照耀下染成整片银色。
广播通知即将抵达土庄港。千草匆匆吃掉剩下的海苔卷,开始收拾垃圾。刚才还在哭闹的小孩,现在从背后传来笑声。肚子里的宝宝轻抚似的踢着肚子内侧,于是,我清楚想起十七前的港边,野野宫希和子高叫的话语。
那孩子还没吃早餐呢!
是的,当时她对着把我带走的刑警们,只高喊这句话。
那孩子,还没,吃早餐,呢!
自己即将被捕的当下,一切都要结束的当下,那个女人,居然还在担心我的早餐问题。怎会——怎么有这么傻的女人?于是我明白,朝我冲过来一股脑地紧紧抱住我,被尿裤子的我吓得猛然推开我的秋山惠津子,以及野野宫希和子,同样都是母亲。
我凝目望着前方,渐渐看到土庄港。我看到那个被陌生的大人们带着的小孩伫立。她穿着印有狗熊图案的蓝色T恤、牛仔裤和粉红色球鞋,茫然伫立。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是隐隐刺痛地感到自己孑然一身,为之困惑、害怕,好想哭却哭不出来,只能咬紧牙根紧抿双唇僵着面孔。那个小孩的身影缓缓变成大人。那就是我。我保持那张面孔就这么长大成人置身此处。我头一次,在没有镜子的地方清楚看见自己的脸。
渡轮缓缓进港,屁股底下持续不断的震动,猛然静止。
“你还好吧?”
千草右手拎着两个旅行袋和塞满食物的塑胶袋起身,朝我伸出左手。我看顾着千草,悄然握住那只手。
“我没事。”
我任由千草牵着我走出渡轮。小店门口翻飞的布帘,耸立背后的表山,海潮的气息,烧烤东西的酱油焦香味,朝着银色大海笔直洒下的阳光 ,笼罩着走下渡轮的工。
我的目光从渡轮码头这头仔细扫视到那一头。中年女性团体,坐在小店长椅上抽烟的公交车司机们,抱着土产品纸袋的成群老人。转身一看,静谧的大海反射冬阳发出银光。闪亮的大海,悠悠直到彼方。
为了抱紧从渡轮窗口看到的那个满脸畏惧茫然伫立的自己,我大大张开双臂,用力深吸带着海潮味的空气。
两个年轻女孩结伴进来时,希和子瞄了她们一眼。一个好像是孕妇,别一个让年轻的准妈妈坐下后,便去售票口。
希和子将目光从她们身上移开,眺望前方无垠的大海。然后视线不由回到坐在前排坐椅的女孩身上。
短发下,耳朵乍然冒出。灰色大衣围着红色围巾。是那孩子。希和子蓦地暗想,然后又慌忙捄消,不可能。最近,只要一看到年轻女孩,希和子就会反射性觉得那是薰。总觉得鼻子的形状、下巴的线条、耳朵的轮廓很像,不知不觉痴痴凝视,某次还因此被一个金发女孩呵斥,问她想怎样。就连那凶恶的嘴脸,都似乎残留薰的面貌,希和子心跳加快地扭开脸。
对于怎么过日子,或今后要做什么,不抱任何愿望与希望的希和子,就这么出狱回到外面的世界。希和子知道自己已经一无所有。她自弃地觉得,根本不用放她出来也无所谓。
她漫无目的地走到最近的车站。那是个大热天。车站前翻飞的冰店布帘映入眼中时,桌前坐着身穿围裙的老妇。老妇托腮支肘,正着迷看着架设在天花板的电视。开着冷气的昏暗餐厅的墙上贴满菜单,希和子逐一浏览。
草莓刨冰,哈密瓜刨冰,抹茶红豆冰。拉面,叉烧面,饺子,炒饭。可乐,汽水,苏打冰淇淋。
本来是想喝杯饲料润喉的,看到文字顿时腹鸣如雷。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对着来点菜的老妇要了拉面和可乐。这是一间恍如时间静止的店。坐在店里,自己仿佛仍是二十几岁。
冒烟的拉面端来后希和子吃了一口,然后就把脸埋进碗中一股脑地猛吸面条。这种咸味和油腻都令人备感怀念。她停不下筷子,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用筷子挑起粘在碗底的细面后,发觉自己的行为希和子不禁愕然。好吃,这个自然涌起的感想令她愕然。
人生似乎已不再属于自己。女子大学毕业后开始工作,本该像大多数女人一样结婚离职,成为幸福的妻子、幸福的母亲。然而赫然回神竞已成为举国知名的罪犯。
那也无所谓,只要有薰在。然而那个薰也已不在了,永远不在。就算获准回到外面的世界,该以什么为目标往哪前进,希和子毫无概念。
可是,明明身处在这种状况下,自怀居然还会觉得破旧小餐馆的一碗拉面美味无比,连面渣都舍不得放过。这令希和子深为震惊。
或许还能活下去。不,也只能继续活下去吧。
响着电视声音的昏暗餐馆一隅,希和子如此暗想。
她在东京住了一阵子。有一天,出现陌生人想采访她,吓得希和子落荒而逃。从东京逃往埼玉、茨城、仙台、金泽,每次一被陌生人采访,她是案件加害者的传言一流传,希和子便落荒而逃。虽然已经没有任何东西需要保护,但打从抱着薰离开日野的公寓起,仿佛就一直在逃。
日复一日,当她准备冷冻速食晚餐时,当她在超市收银台前排队时,当她在任职的工厂贴罐头标签时,当她坐在公交车上望着黑暗窗外时,总有浮光掠影不时闪现。那是曾经捏造假名住过的小岛风景。想起的,总是那曾经强烈渴望定居之处的美好。和自己现在所在之处成对比,那浮光掠影总是阳光灿烂。
虽然陌生人来方的情形已大为减少,接二连三的大新闻把当年那桩幼童绑架事件推到人们的记忆角落,但希和子仍继续迁徙,从金泽到千叶、大阪、神户,然后她发现自己其实渴望回到那个小岛。在神户的超市工作一阵子后,她前往冈山。
她直接前往将近二十年前带薰去过的冈山港,买了开往小豆岛的船票。几十分钟后渡轮来了,但希和子无法上船。她的两腿发软,甚至无法从候船室的长椅站起。
渡轮起航离去,一小时后再度驶来。站起来吧,上船吧,即便这么告诉自己,她还是无法起身。好不容易站起来时全身都在颤抖。
结果那天,她总共目送四艘渡轮离去。昔日曾经渴望定居的小岛,搭船虽只有一小时的距离,却如同再也无法重返的青春记忆般遥远。
希和子在冈山住了下来。她找到提供住宿的商务旅馆清洁工作,存到一点钱后便租了一间廉价公寓。每逢早班下午四点前结束工作的日子,以及假日,前往渡轮码头已成为希和子和例行功课。
坐在候船室,仅仅在长椅上望着渡轮起航前往自己绝不可能前往的场所。有时,十七年前的情景会无预警地浮现。薰没付钱就拿走商品的笑容,薰嚷着渡轮好可怕紧抓着自己不放的手心触感,是如此鲜活地重现脑海。
一想到薰的模样,耳畔总会听见嗫语。空壳子,那个声音如是说。真的,希和子每次听了都想笑。失去一切的我的确是道地的空壳子。为何那时会被那个字眼伤和那么深呢?为何会狂怒到忘我的地步呢?那女人只不过是说出真话罢了。而且,人似真的是一种可以空空如也活下去的生物。
今天,希和子也在下班后来到渡轮码头。在她每欠坐的后排长椅坐下,望着阳光普照的室外。
希和子漫不经心地环视坐在前排的人们。操作手机的男人,裹红围巾的女孩,把纸箱堆在走道上的男人。孕妇的同伴回来了,二人正在说着什么。希和子暗忖她们要去小豆岛做什么呢。
应该不是观光旅行吧?是返乡生产吗?隔壁的女孩大概是孕妇的姐姐吧?希和子如此想象着。
能够在那个岛上生孩子,是多么幸福啊。小孩必然一睁眼就能看到风平浪静的大海,浮在水上的银岛,随风翻飞的橄榄叶片,高远澄澈的天空。一定能够尽情呼吸岛上弥漫的酱油味吧,面且会很安心,罽知道走阴暗场所的前方,将有祝福自己的美好风景。
通知渡轮出发时间的广播响起。候船室的人纷纷起立,朝室外迈步走去。
小女生在小店前哭了起来,似乎是想买零食。希和子凝视哄劝的母亲和哭泣的孩子,不知不觉中,嘴角浮现笑意。做母亲的终于放弃,把起小孩朝着码头行色匆匆地走去。
那身影,令希和子想起十八年前的自己与薰。从面线店步行回家的夏日,令她决定在此定居的大海与艳阳。热闹的祭典活动,把棉花糖分给她吃的薰。那些小小的寺庙,从海上吹来的凉风。希和子不知不觉在记忆中呆然伫立。我哪里也不去。薰的声音清清楚楚地在耳边响起。
昌江姨不知过得怎样了?久美回到面线店了吗?新之介和有里现在又在何处过着什么生活呢?小花去东京学画画了吗?她拼命追逐着一一浮现的情景与人们的面容。最后希和子眼前,浮现并排躺在地上蝉蜕空壳。那是在神社境内,孩子们收集的蝉蜕空壳。空溅的、干燥的空壳。
希和子轻轻摇头试图甩去脑中浮现的情景,然后叹口气。回忆的色彩一天比一天浓,希和子感到,那种浓度似乎象往着距离。距离越远,色彩越鲜明。人的记忆,是何等残酷。
本以为大概不会搭船的年轻孕妇,护着肚子缓缓站起。
逆光中看不清女孩的脸,背后的阳光将她的轮廓镶出金边。霎时希和子看得目眩神驰。仿佛看见什么非常神圣的东西。
被走在前头看似姐姐的人呼唤,年轻的孕妇走向渡轮。
薰。希和子在心中呼唤。一看到二十岁左右的女孩,便自然而然地想呼唤。
薰。等一下,薰。
从阴影中迈步跳入阳光的孕妇,像被什么唤住一样朝这边回头。她的目光游移似在搜寻,然后又朝前方走去。阳光包覆她的全身。
薰。一边用目光追逐她的身影,希和子一边在心中,悄然低语。
愿你能走出冒昧的我带来的痛苦,愿你的日子永远充满阳光,薰。
目送载着乘客的渡轮渐去渐远,希和子起身。
“今天特别温暖呢!”
已经是熟面孔的扫地大婶对希和子说。
“是啊,若能就这样直到春天该多好。”
希和子含笑回答。
“那未免想得太美了,听说明天好像又要变冷呢。”
“不过只要再过一个月,就是春天了。”
希和子含笑行礼,走出候船室,越过人行道,走向回公寓的路途,临时起意决定改道去买菜煮晚餐。牵狗的老人追过希和子,希和子沿着河边缓缓迈步。
为什么呢?
希和子边走,边将双手举向空中。为什么?憎恨别人,闯下大祸,求助别人的善意,然后又面不改色地背叛,逃离,逃离,在这过程中明明已失去一切变成空壳子,为何还觉得这手中仍握着什么呢?明知不该却抱起婴儿时,在手心漫开的温暖与柔软,以及沉重的分量,好早已失去的,为何好像还留在这双手之中呢?
希和子尽情张开双手,眺望指缝之间的蓝天。猛地握拳像要抓住蓝天,然后插进大衣口袋,朝超市迈步走去。希和子边走边回头,可以看见远去的渡轮。刚才搭上渡轮的陌生孕妇和她姐姐,额头贴窗眺望大海的模样浮现脑海。几时自己也能渡海而去呢?
大海在阳光照耀下,海面波光粼粼瞬息万变。宛如嘲弄,宛如认同,宛如安慰,宛如宽宥,阳光在海面跃动着。(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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