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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缥缈录by江南

_41 江南(当代)
  “其实我也怕……”他又说。
  走了几步,百里缳轻轻地笑了一声。
  
“父亲!父亲!”百里煜的惊叫忽然从外面传来。
  新人们猛地止步,吕归尘回头,看见国主的脸。他神色狰狞,脸上的青筋跳动,身后追着匆匆忙忙的大臣。
  “国主不可……国主不可啊!”一名长使想去挽国主的衣袖,“不是时候,不是时候啊!”
  国主狠狠地摔开了他,瞪视吕归尘:“世子知不知道,你的哥哥已经杀了我们下唐的整个使团,宣称和下唐断盟,转而和淳国结盟?”
  吕归尘愣住了,完全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把我最心爱的女儿嫁给你,给金帐国馈赠了无数的精铁和武器,在下唐奉你为上宾整整八年!难道就是这个回报么?”国主的声音越来越高,“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
  “选择?”
  “第一,你还是我下唐的女婿,你是金帐国的世子,你手写一份文书呈上天启城,告诉天下你才是蛮族的主人,你的哥哥之是个夺位的强盗!我下唐十万铁甲,保你回北都,夺回属于你的位置,你就是北陆的大君,草原的主人!第二!”国主解下了腰间的佩剑,狠狠地摔在地下。
  完全静了下来,没有人敢说话。百里缳按着头,摇晃了一下,倒在侍女的怀里。可是没有人看她,国主背向着,而吕归尘静静地看着地下的剑。
  “国主是要把我当作下唐的奴隶,押着我上战场么?”他终于抬头。
  “你哥哥即位,你又怎么做主人?”国主的暴怒藏在阴阴的语气里,“只是选择当谁的奴隶而已!”
  “尘少主,尘少主!阿苏勒,阿苏勒!还有转圜的余地啊,父亲,父亲……”百里煜惶急地大声喊着。
  “我们青阳的男子汉,谁的奴隶,都不做!”
  吕归尘的话斩钉截铁,说完了这句,他忽然觉得浑身都轻松了。他想起苏玛的姐姐,那个红衣服绝美的女孩,隔了这么些年,他才发现这话说得真是好,让你说出来,一生都不后悔。
  “煜少主,过去的几年,多谢你了。”吕归尘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
  他轻轻地笑了笑,不再看所有人,缓步踏出了他的婚堂。
  
翼天瞻把最后一个包裹拴紧在马背上,扯了扯,确定跑是几百里它也不会掉下来。
  “都准备好了么?”他回头扫视羽然和翼罕。
  “好了,等待公主殿下的命令!”翼罕低声回答。
  翼罕的马是一匹青色的蛮族骏马,俊美而优雅,他换了东陆的装束,以斗篷上的风帽遮盖了自己银白色的头发,背着弓,稍微落后羽然的马半个马身,守卫在她身后。羽然也是同样的装束,只是脸上蒙了面纱,翼罕从未见过这位公主的容貌,只看见过那双深黯的玫瑰色的眼睛。这时候这双眼睛低垂着看着脚下,翼罕也不敢惊扰,只是静静地等候。
  “好了!”羽然说。
  翼天瞻点了点头,掷出了手中的火把。火把落在屋顶上,淋了火油的屋顶立刻被点着了,火焰很快吞没了整栋屋子,在漆黑的夜色中晃得人不敢直视。翼天瞻想起当时他用了一百二十枚东陆金铢买下了这栋屋子,然后在里面住了整整九年。他回想起来才惊觉九年竟然是这样的长,羽然从一个蹦蹦跳跳的小女孩长成了现在的公主殿下。
  他翻身上了马,策马走到羽然和翼罕的身边,看了翼罕一眼:“你先去城门那里探一下,我和公主随后跟上来。”
  翼罕不明白这道命令,犹豫了一下。
  “去!”翼天瞻加重了语气。
  翼罕立刻调转马头,风一样离开了。
  翼天瞻拉了羽然坐马的缰绳,羽然的马就跟着他的马后慢慢地走。
  “真的不要道别?”走了很久,翼天瞻忽然说。
  “我不知道怎么说,”羽然摇了摇头,“不如就这样吧,他们也不需要知道我是谁。我就这样来了,也就这样走了。他们只知道我叫做羽然,没有玉古伦公主,没有羽皇的女儿,也没有泰格里斯姬武神。”
  “是担心为他们带来灾祸么?”
  “希望姬野和阿苏勒一直开开心心的。”
  “承袭了鹰徽的孩子,他们是武神手里的剑,不会是开开心心的。”翼天瞻低声说。
  羽然不说话了,两个人任马儿慢慢地走。
  又是走了很久,翼天瞻忽然问:“羽然,他们两个人里面,你更喜欢哪一个呢?”
  羽然低着头,很久没有回答,马蹄声滴滴答答的。
  “其实我心里,是知道的。”她很轻很轻地说。
  翼天瞻沉默了一会儿,无声地笑笑:“知道就好了,用不着告诉我。羽然知道自己最喜欢的人,就是长大啦。”
  “我们还会回来的!对不对?”羽然抬起了头,翼天瞻觉得她的眼睛忽地亮了。
  翼天瞻犹豫了片刻:“我不知道,公主殿下,我不能许诺你任何事。可是,你要面对的是整个羽族的将来,你是泰格里斯的姬武神,神的女儿,圣女……即使那样,你还会再回到这里么?”
  “我知道宁州是我一定要回去的地方,可是南淮也是,”羽然说得轻而郑重,“所以我会回来,一定会!”
  翼天瞻觉得自己心里忽然有一块颤了一下,他转头,目不转睛地看着羽然:“如果是那样,我的殿下,无论如何,你将会归来!也无论有多少阻碍,翼天瞻?古莫?斯达克将手持长枪做你归途上的扈从!”
  羽然触到了他的眼神,隔了一会儿,玫瑰色的眼睛里露出了孩子般的笑意。
  城门上挂着玄红色的旗帜,已经是夜深人静快到闭门的时候了,守卫城门的军士们却透着一股喜庆,正围着一只大锅煮肉。
  “什么人深夜出城?”为首的什长警觉一些,注意到了夜幕中逼近的三骑。
  翼罕浑身绷紧,按住了身上的绿琉弓。
  翼天瞻知道他并没有习惯应对东路人,带马略略突前,拦在了翼罕身边,干脆摘下了自己的风帽:“军爷,我们是羽族的商人,贩运货物出城,还要赶青石城出港的大船呢。”
  什长领着几个军士,围着三匹马转了一圈,最后目光汇聚到翼天瞻手中的长枪上:“带着武器?行牒上写明了可以带武器么?”
  翼天瞻把三张行牒呈了上去:“三个人,带了一张弓和一枝长枪,行牒上都写明了。我可是个羽族的路护啊,没有武器,怎么保护我的主人呢?”
  他指了指神色紧绷的翼罕。翼罕是个英俊的年轻人,斯达克城邦的贵族子弟,他绷着脸的时候,尤其有种不可亲近的感觉,确实像这一行人的头领。
  “呵呵,这么老的路护,吃这碗饭也不容易啊!”什长喟叹了一声,忽地又问,“那你们带的货物是什么?贩运货物出城,也不带马车?”
  翼天瞻微微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指着隐藏在斗篷里的羽然,露出市侩般的笑:“军爷,不是只有死的东西才能算货物的,活的也可以是货物啊。”
  什长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原来你们是……”
  翼天瞻含笑拉住他的手,悄悄把一枚金铢滑到了他手心里去了。
  “好,好!没问题,出城吧!走夜路可要小心啊!”什长会心地笑了起来,转过身去冲着自己手下的兄弟比了个眼色,炫耀地把那枚金铢在手指间转了一圈,“真是个好日子,一人一条羊腿吃得你们舒服了,还有小笔横财!”
  翼罕护着羽然,率先走出了城门,翼天瞻陪着笑,最后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一人一条羊腿啊?真是好日子。”
  “今天是金帐国的尘少主和我们缳公主大婚的日子啊!国主有令,守夜的人一人赏赐一瓶酒,一条羊腿,这都快炖烂了,你们赶路的就快走吧,不然也留你们喝一口,添个热闹。”
  羽然忽然转过头来,她的风帽落了下去,面纱也滑落,一头金色的长发在夜风里轻轻地扬起来。
  “阿苏勒……”她低低地说。
  翼罕紧张起来,急忙去扯她的胳膊,可是他拉不动,羽然的身子绷得紧紧的。
  “哟,你们贩的……怎么是个羽人啊……还用得着贩羽人去宁州么?”什长呆呆地看着羽然,“不过长得真是……”
  急促的马蹄声从城内传来,传令的骑兵在城门口勒得战马人立起来,大声呼喊:“闭城!闭城!国主有令,今夜就此闭城!快闭城!”
  什长急忙上去行礼:“怎么又要闭城?不是打好的日子么?兄弟们正在煮肉喝酒,还想休息休息呢。”
  传令军士低头在什长耳边说了些什么,什长的脸色忽地变了。
  “闭城!闭城!”他对着军士们大吼,“赶快闭城!”
  翼天瞻的脸色瞬间变了,他握住长枪的手上青筋跳动。
  “你们几个!什么人?”传令的军士瞪着翼天瞻。
  “唉,几个商人,已经验过行牒了,走吧走吧!”什长上来拦在中间,用力在翼天瞻的马屁股上拍了一巴掌,“闭城!快闭城!”
  翼天瞻的白马长嘶着冲过了城门,他猛地拉过了羽然的马缰,带着她飞奔起来。翼罕跟在他们的马后,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公主的脸,因为公主一直扭头看着背后。他惊诧于公主的美丽,却不懂她茫然的神色。三骑没入了漆黑的夜色。
  “到底为什么闭城?”军士们抱怨着推动城门。
  “金帐国杀了我们的使节,这盟约破了,联姻也不成了!”什长大声地抱怨,“明儿要把尘少主砍头了!”
十五
姬野蹲在树上,跺了跺脚,觉得自己的软靴还合脚。他没有穿那身禁军的鲮甲,身上是漆黑贴身的武衣,肩上挎了一条长绳。
  他是从书里听说过这种装束,据说是天罗的刺客们穿着的,这样他们隐没在黑暗里无人可以分辨,走路也没有丝毫声音,夜里杀人悄无声息。《四州长战录》上说,蔷薇皇帝军中有不少这样的刺客好手,往往兵势不能胜过对方,却能让对方的将军夜里就丢掉头颅。姬野从一个商贩那里买了一套,这还是第一次用上。
  他把拴着搭钩的绳子在头顶飞速地旋转起来,却发现这东西转起来呼呼作响,远称不上悄无声息。他想用小一点力气,可是绳子立刻软下来,差点把他缠了起来。他只得自己解了出来,重新挥舞绳子。挥舞了一会儿,他终于对绳子有了些感觉,可是一扬手,不但没有勾中墙后那棵树,反而歪出去把墙角的一只破缸打得粉碎。
  巨大的响声在静夜里传出去很远,他惊得缩头在树荫里,很久看见街角的一只猫无声地窜过,竟然没有一个人过来。
  姬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又不禁想原来蔷薇皇帝军中的那些刺客们其实也未必都是神乎其技的好手,或者他们也曾打烂过人家的缸,只是被粗心的守夜人忽略了。
  连续试了几次,终于有一次搭钩碰巧勾住了一根够粗的树桠。姬野高兴起来,扯了扯,猛地一窜,荡进了院子里。落地还算顺利,他敏捷地滚了一个身,握着腰间的青鲨,左右顾盼,没有发现人影。他心里略有些得意,贴着墙根窜了几步,背靠着墙半蹲着,听了听屋子里的动静。屋子里静悄悄的,全没有声音,窗户里也没有灯光。他抬头看了看天,乌云漫天,遮住了夜色,照书上的说法,这是下手的好时机。
  他贴着墙壁闪到正门前。撬锁他没有学过,心里有些忐忑,也不知道河络商人贩卖的那把据说能开世上九成的锁的钥匙会不会管用。他摸到了门锁,拉了拉,“啪”的一声,锁竟然自己落了下来。姬野急忙弯腰把它捞在手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他心里暗自庆幸,差点让这块锁坏了他的事。他想玉石铺子这些人也真是粗心,居然夜里也不锁门,这些价值都是上百金铢的贵价货色,若是碰上了贼,还不给偷个精光么?
  他想了想,明白自己就是个贼,心里好像有些不舒服。
  他摸进了屋子里,轻手轻脚地越过了大玉海,从巧色的玉雕鹦鹉下低头,无声地闪过。他上次来的时候暗自留心记了方位,虽然昏暗,可是借着影子,也能判断得差不多。那块青色的玉圭还挂在窗口上,只有一轮漆黑的影子,他对这个没有兴趣,摸索着去探通向后堂的门。外面的灯光透进来,照得所有玉器都反射着莹莹的微光,让他勉强可以看清通道。
  后堂的门应该在屋子的右角,隐没在一片黑暗中,他估摸着再走几步就到了,不由得加快了步子。
  他忽然觉得自己踩到了什么,一头栽了下去。多年习武毕竟不是浪费时间,他在失去平衡的瞬间弯腰侧滚,半蹲在黑暗里。他刚刚在心里说好险,就看见眼前一点火光跳了起来,火光的背后是一张枯瘦的老脸,上面两只昏花的眼睛正迷朦地看着他。姬野惊得几乎跳了起来,他差点喊出声,却听见那个人低低地笑了一声:“原来是你啊!是来找那枚玉环的吧?”
  那是年老的玉工。
  姬野愣了一会儿,摸了摸自己的脸,发现自己忘记蒙上面纱了。面纱还揣在他的腰带里。
  他彻底失去了信心,犹豫着看了看举着火绒的玉工,干脆盘膝坐了下来。
  “你说要回来,我还等着你呢,却没料到是这样回来。”玉工笑了笑,吹灭了火绒。
  姬野低着头,不出声。他明白刚才其实是踩在了玉工的腿上,玉工就坐在那堆玉器里面。
  “本来玉环我是给你留着的,不过有人白天来,买走啦。”玉工坐在黑暗里,拍了拍腿上的灰说,“也是以前来过的主顾,喜欢那枚玉环,我也不好拒绝。”
  姬野呆了很久:“您……深夜不睡么?”
  “起来看看这些东西,没有料到会有人进来。”
  姬野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那把锁是开着的。他的脸悄悄地红了,看来当一个刺客确实不是容易的事情,现在连小贼他也当不好。
  “是钱不够吧?”玉工平和地说,“看你是个不懂弄钱的禁军,靠军饷,没多少钱。”
  姬野的头更低了。他确实没有钱,虽然姬谦正从不要他的钱,可是他攒来攒去的几个钱,还没有到二十金铢,常常喝酒赌钱还是吕归尘拿钱出来,他不好意思,又把攒的金铢推给吕归尘。吕归尘总是不要,可是姬野硬推给他,吕归尘也就只好拿了。
  “其实玉石是个不值钱的东西啊,”玉工叹了口气,“没必要这样的。”
  “先生为什么深夜不睡?”姬野问出了口,也觉得自己的问题真是傻。
  “我要离开这里了,舍不得,起来看看这些东西。”
  “离开?”
  “南淮城的房租,太贵了。这些玉器的原石又越来越贵,赚的钱都要付不起房租了。我这是个小铺子,不比大铺子有买卖,有时候十天半个月也卖不出东西去。趁着以前还攒了一点钱,我想回沁阳去了。可是舍不得。”玉工低低地说。
  两个人都沉默起来。
  “呵呵,也算是有点缘分,”玉工笑笑,“蛇盘玉没了,我也送不起,别的玉环要不要挑一件,算我送你了,最后一个主顾了。”
  姬野摇了摇头。
  “是送给朋友么?”
  姬野点了点头。
  “白水淘尽沙,丫头鬓发白;浣纱人归晚,同舟共采莲。”玉工低低地哼着一曲小调。
  不知怎么的,姬野觉得心里沉甸甸的,两个人对坐了一会儿,姬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玉工也没有再和他说话。
  
姬家。
  夜深了,门外挂着两盏灯笼。姬野悄悄推开门,沿着墙根自顾自地走向自己住的北厢房。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他进家门也不从中堂的大道走,只是沿着他自己在草地上踩出来的一条小道走向自己住的地方。他倒是不怕什么,可是他也不愿看那些脸色。
  “野儿!”一个低低的声音。
  姬野正想着自己的心事,不知该送些什么给羽然过生日,这时候猛地抬头,看见屋檐下的姬谦正。
  “父亲。”他漫不经心地打了个招呼,心里却诧异,父亲从来不会在深夜等他回来什么的,往往是一家三口都睡了,姬野才一个人悄悄回家,天没亮,他又去城外的大柳营操练了。
  “这么晚,去哪里了?”
  “出去走走。”
  姬谦正鄙夷地打量着他浑身的装束:“二十岁了!二十岁了!我二十岁的时候,已经在皇室少府出仕了!好歹也是一个军官,一点样子也没有,倒像个流浪的混人!”
  姬野不说话,低着头。他已经比父亲高了,低着头姬谦正也能看清他那双墨黑的眼睛。看着看着,姬谦正却叹了口气。
  “明天要祭祖!猛虎啸牙枪给我收着,我要打磨上油。”
  “哦。”姬野应了,从屋子里面取出了虎牙。
  姬谦正一把收了过去,瞥了他一眼:“这些日子城里不安静,明天祭祖,不要再出去瞎跑了,早点睡吧!”
  姬谦正转身走了。姬野愣了一会儿,忽然想起八月并非什么祭祖的日子,也不知道父亲为何深夜等他,专为告诉他祭祖的事情。
  他走进自己的屋子,也不解衣,趟在床上,望着屋顶叹了一口气。有几日他没有见到羽然了,没见到吕归尘的日子更久些,眼看就是羽然的生日了,按照往年的样子,少不得吕归尘和他都得送羽然礼物。想到三个人坐在一起把礼物拿出来,他觉得很多很烦心的事情涌了出来,恨不得立刻就睡过去,也就不必烦了。他坐了起来想吹灭蜡烛,忽然看见桌上的信。姬家还是殷厚的家世,信一向都是使女收下,一一送到家主和公子们的桌上。可是姬野几乎从来就没有信,而今天桌上居然放着两封信,用镇纸压着。
  他拿起两封信,更诧异地是两封信都没有署名,只是空白的信封。
  他打开了第一封,认出了熟悉的笔迹,羽然的字一向是这么歪歪斜斜。她对东陆文字语言都熟悉,却不肯在书法上下半点功夫:
“姬野,阿苏勒,对不起。
  我要走了。故乡的使者来了,我知道他总会来的。我从来没跟你们说我是谁,我想你们也不想知道。我知道有一天我要回宁州,可是我不知道是哪一天。然后它忽然就来了。
  我没有跟你们说,是因为我不想告别。我记得我来的时候,只是和爷爷一起骑了一匹马,有一天我还会这样回来的,和爷爷一起骑一匹马,就这么就回来了。
  我会在很远的地方想你们的,可是我不想老是想你们,所以我很快就会回来。”
  落款是一个简单的“然”字,这个字写得很漂亮,因为吕归尘花过很多的时间教羽然写这个字。最后在信角,羽然用很小的字多写了一句:“姬野你把信给阿苏勒看吧,我本来想写两封信,可是我怎么写还是一模一样的两封信,所以我决定只写一封,写给你们两个。”
  姬野呆呆地看了许久,信从他手里滑落下去,落在了烛火上。刚刚被烧了一个洞,姬野急忙扑上去拍灭了,然后他静静地坐在那里,呆呆地想是一个傻子。
  隔了很久很久,他才打开了另外一封信。又是熟悉的笔迹,那是吕归尘清秀的字,是路夫子的亲传:
“姬野,对不起。
  我要走了。我父亲过世,北都城里听说很乱,国主说,到我回北陆的时候了。他还把缳公主嫁给我,我本来应该提早告诉你的,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说。
  翡翠环是羽然说她喜欢的,我买了,本来想等到她生日的时候送给她,可是我就要走了。你送给她吧,我知道她真的很喜欢,她说过很多次的。不用说是我买的,我没有告诉她我要成婚的消息,她一定很气我。
  这些年真是谢谢你,要是没有你和羽然,我就只能是南淮城里面一个没人问的小蛮子。”
  下面的署名是“阿苏勒”,信封沉甸甸的,姬野倒了倒信封,倒出一枚青翠的玉环。他的手颤抖起来,他捏着那枚玉环在烛火下转着,于是沉郁的翠绿色流转在桌面上,一时溢开,一时隐没。
  姬野觉得自己再也受不了了,他冲到窗边使劲推开窗子,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微凉的夜风,他说不出为什么,只觉得自己的心里堵住了,异常地难受。
  外面隔墙的街上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有人“铛铛”地敲着梆子。这是罕见的事情,姬野是军官,知道只有军情紧急或者有别的紧要大事的时候才会派遣快马在全城敲着梆子传警。
  他从墙上那个一只没有修补的豁口翻了出去,看见一个军士正立马在墙边紧张地糊贴告示,他凑上去看了一眼,浑身的血都凉了。
  很长的告示中他只看清楚了一句:“金帐国质子吕归尘,明日正午斩决!”
  
十六
酒肆。
  只有角落里的一桌有两个客人,掌柜已经困得靠在一边的酒坛上睡着了。外面马蹄声急促的经过,越来越远,两个客人中的一个紧张地奔到窗边,去看外面的动静。
  “回来!”守在桌边的客人压低了声音。
  “他们是在找我们!哥哥,他们一定是在满城搜捕我们!”
  “巴扎!”铁叶只得坐回了着边,面对着石头般沉静的哥哥。
  铁颜稳稳地端起一杯酒喝了下去,手上没有一丝的颤抖。铁叶看着哥哥,只是一张绷紧的脸,什么都看不出来。
  “满城快马,是为了传递宵禁的消息,和张贴明日处斩世子的告示。你也在下唐的军营里磨练了那么多年,怎么还是不懂东陆人的规矩?遇见变故,就慌得像是被挖了窝的狍子,大君要我们保护世子来南淮,不是要你出来出丑的!”铁颜低低地呵斥弟弟,“不过他们确实也在搜捕我们,如果不是提前在大柳营安插眼线,连我们两个也逃不出来。”
  “现在我们可怎么办?世子就要处斩,北都一点消息都没有过来,大君真的过世了么?”
  “小声!”铁颜瞥了一眼掌柜,“你想把所有人都吵醒么?”
  铁叶也跟着他看向掌柜,狠狠地握着刀柄,脸上露出了一丝狰狞。
  “废物!你的刀是杀这种人的么?”铁颜一掌扇在弟弟的脸上,“现在你听我的!立刻去城东我们租的那个屋子,把弘吉剌带走!你等到天亮,处斩世子一定有很多人围观,那时候就是你的机会,凭你突出城门不是问题。”
  铁叶愣了一下:“怎么是我?为什么是我?”
  “弘吉剌只有三岁!他还没有见过家乡的草原!你要带着他回去!”
  “弘吉剌是哥哥你的儿子啊!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要我走,要自己留下来取救世子,”铁叶的声音又高了起来,“我不走!我不像个懦夫那样回北都,一生一世都抬不起头来!”
  “愚蠢!”铁颜的脸色变了。
  “哥哥是世子的伴当,我也是世子的伴当。我们做伴当的,就是跟着主子去上阵杀敌的,哥哥要当英雄,却让我当懦夫,我要是答应了,我才是愚蠢!”铁叶恶狠狠地瞪着哥哥,仰头把满满一杯白酒灌了下去。
  “可笑!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去?”
  “我不知道!我也不在乎!我就知道我是世子的伴当,我们是兄弟!轮到要死了,我们蛮族的男人,没有缩头的!”铁叶的酒量小,眼睛已经红了。
  铁颜死死地盯着弟弟的眼睛,铁叶却没有丝毫的退让,也狠狠地盯着他。
  许久,铁颜终于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巴扎,我说你蠢,你不信,可是你懂什么?你知道为什么大君挑了我们做世子的伴当么?”
  铁叶愣住了。
  铁颜摇了摇头:“因为世子的身体,根本就不可能支撑他当上新的大君!大君是明白这件事的,他喜欢世子,可是治不好世子的病。你以为大君说世子会成为长生王,就真的是想要立他么?青阳怎么可能立一个随时要死的大君?但是大君要世子一生一世都不受伤害,所以必须给他找最得力的伴当。这个好比大君娶了巢氏的大阏氏,而钦达翰王是不可能放弃巢氏的,这是我们青阳除了帕苏尔家外最大的家族,所以大君能够继承北都!大君自始至终一直都知道他唯一能立的儿子就是大王子比莫干,而父亲是长子窝棚的人,把我们派给世子当伴当,我们铁氏就只有一生一世地守护着世子。大君是在下棋啊,我们,就是要保护世子一生的棋子!”
  铁叶的脸色骤然变得灰暗,他的嘴唇哆嗦了两下,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可是出了这件事,谁都没有估计到,”铁颜深深吸了口气,“无论大君怎么想的,我们都已经是世子的伴当了,我们铁氏就是要保护世子!我去,我知道我也救不了世子,可是我不死,铁氏的名声就不能保全!你去,你只是跟我一起死!又有什么用?”
  铁叶呆呆地像是一尊雕像,隔了许久,他恶狠狠地举起整个酒壶,仰头灌了下去。他站了起来:“我不管了!我不管什么世子!我也不管什么大君!我是你的弟弟,你是我的哥哥。我扔下你走,我一生都会内疚!不就是死么?巴扎不怕死!”
  他酒劲泛起来,猛地扯开衣襟拍着赤裸的胸口:“一刀从这里砍进去,挖了我的心出来,也就是那么简单!哥哥去的地方,就是巴扎去的地方!”
  铁颜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弟弟,铁叶也低头看他,铁叶的眼睛更红了,渐渐地湿润起来。
  “巴扎……”铁颜低头摇了摇,“你长大了……你长大了!”
  他给弟弟倒上了酒,举起自己的杯子:“那好,我们铁氏莫速尔家,从来没有怕过什么,也不怕死!”
  “不怕死!”铁叶又是一仰脖子,把满杯的白酒灌了下去。
  就在他仰脖子的瞬间,铁颜忽然动了。他魁梧的身躯变得格外的轻巧,一闪到了弟弟的身后,以臂弯卡住了他的脖子。
  “哥哥你……”铁叶想说话,却只是吐出一口酒来。
  铁颜的神色还是冷冰冰的像块石头,他低低地呵斥:“你父亲只有两个儿子,都死了,他怎么办?你这个废物!”
  “哥哥!”
  铁颜不再给他说话的机会,一掌沉重有力地劈在他的后脑上。铁叶的身子颤了颤,无力地趴在了桌上。
  铁颜最后看了弟弟一眼,拾起桌上的长刀佩在了腰间,以风帽遮住了面目,走向了酒肆门口。他推开酒肆的门,微凉的夜风卷了进来,他微微闭了一下眼睛睁开,心里猛地一凉。门口站着一个人,几乎像是一堵墙那样堵住了他的去路。铁颜知道这么近的距离根本无从拔刀,他不假思索地冲前一步,撞进了对方的胸口,狠狠地拧住了他的胳膊。这是蛮族通行的摔角,铁颜仗着这一招打败了大柳营无数的东陆武士,只有真正在草原上摔打过的人才知道这么简简单单的一拧一摔中的巧妙。
  可是这一次铁颜完全失败了,对方狠狠的一圈,反而把他圈进了怀里,而后一扯他的双臂,铁颜立刻就失去了力量,他觉得天旋地转,对方竟然把他举过了头顶!
  “小子!敢挑战我了么?”对方轻蔑地大笑。
  
有风塘。
  息衍静静地坐在池塘边,一粒一粒地往池塘里面投掷鱼食。可是已经是中秋时节,夜来天气凉了,鱼儿沉在水底,并不浮上来争食。一切都静悄悄的,只有鱼食落下激起的水声。
  息辕就站在叔叔的背后,使劲地搓着手。他的手已经搓得通红,可是他不敢说话。他跟了息衍那么多年,知道叔叔的性格。息衍这样漫不经心的时候,就绝对不允许打搅。这时候这个散漫的人身上带着真正属于一个将军的,临阵决生死的气概锋利得像是刀剑。
  这件事叔叔不可能不关心,这点息辕是确信的。
  隔了许久,息衍从暖壶里端起温热的白酒,轻轻地抿了一口:“息辕,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叔叔……”
  “不必说了!”息衍直接打断了他,把杯子不轻不重地按在小桌上,转身离去。
  午夜,听政殿。
  浑身戎装的拓拔山月低着头,雕塑般站在大殿中央,手紧紧地握着貔貅刀的刀柄。侍候的两个内监看他那副神情,忐忑不安,却又不敢近前,只是彼此递着眼色。三军统帅在这里已经站了半个晚上,全然没有退去的意思。
  隔了许久,终于有个胆子稍大一点的内监轻手轻脚地捧了一盏茶上去:“将军饮一口茶解渴。”
  拓拔摇了摇头:“不是饮茶的时候。”
  内监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将军啊,不是我们下人多嘴,不过国主的性情,将军也该知道。国主定下的事情,就是大臣们排着队在这里跪上一年,也不会有用。将军求见的帖子,我们已经递进去三道了,国主没有一道旨意出来,这是不可挽回的意思啊。将军留在这里,也只是让我们这些下人为难而已。”
  拓拔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内监微微一哆嗦,倒像那一瞥里面有锥子似的。
  “国家的事,不容你们说,也不容我退!”拓拔斩钉截铁。
  内监犹豫了一下,还想再劝,外面却传来了喧哗声。
  他急忙几步踏出殿门:“什么人敢在听政殿前喧哗?”
  他只看见远远的几只宫样的灯笼过来,还没有看清对方的模样,已经被领头的人当胸推了一把:“闪开!”
  “你……”听政殿侍候的内监也是紫寰宫里面有身份的内臣,刚刚瞪大了眼睛要呵斥,话却无法出口。
  百里煜疾步进殿:“我要见父亲!我要见父亲!”
  后面拦阻他的几个内监跌跌撞撞地,又不敢去拉扯他,只能跟在后面疾走,其中一个不小心绊倒在门槛上,“哎哟”一声,竟然摔断了两颗门牙,却没有一个人有心思去管他。
  拓拔一回头,和百里煜的目光对上。两个人都愣了一下,各自退后一步行礼。
  “将军来这里是……”
  “煜少主是为尘少主求情来的么?”拓拔直接点破了。
  “是!”百里煜走到他身边和他并肩而立,“我想了许久,下了决心。虽然我是个没用的储君,也不曾听政管事,但是父亲这个决定,实在是太草率了,我不能不劝!”
  拓拔侧头看着这个年轻人,看他那张柔腻俊秀的脸上竟然有一份决然的神色,不禁微微点了点头。
  “煜少主为了这件事不惜深夜入宫拜谒,是为了国政,还是为了和尘少主的私交呢?”
  百里煜没有料到他这么问,犹豫了一刻,低头下去:“国政我不明白,但是我读圣人之书,学天下大道,无非是依照律法行事,善赏恶罚,这个我还是懂的。雷云孟虎死在北陆,金帐国断交和淳国结盟,我们就应该兴师讨伐;尘少主这么多年在南淮,和北陆音讯都不通,他和这事没有关系。无论尘少主和我是不是朋友,我都不能看着他死!”
  拓拔叹息一声:“煜少主说的这些都是理由,其实还是为了朋友而来的吧?以煜少主的性情,下这个决心想必很不容易。”
  百里煜知道多说也是没有用的,深深吸了口气:“容易不容易,我已经站在这里了,和将军一起和父亲辩个是非。”
  “不管是为国事还是为朋友,能有这样的坚持,就是做人的根本了!”拓拔低低地说,“好!”
  百里煜自幼就是储君,可是他不听政,也很少接触大臣。息衍以下唐军武第一人的身份,有时候接见来使,百里煜还有些机会见到,和三军统帅拓拔山月说过的话却可以一句一句数出来。他从小听说拓拔治军是个极其严谨的人,非常敬畏,往往是没有说话先胆怯了,却没有料能够获得他的嘉许。
  百里煜退后一步,整理袍袖,行了一个大礼。
  “煜少主还是回去吧。”
  百里煜一惊:“将军怎么……”
  拓拔摇了摇头:“煜少主不清楚这里面的关节。我在这里,以军国大事劝说国主,或许还可以挽回。煜少主在这里,倒像是借着人多势众逼国主收回成命了。”
  “可是……”
  “煜少主,还有一句话我不得不说,”拓拔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所谓圣人大道,善赏恶罚,在这个世上,是从来没有的。尘少主是金帐国的人质,他就代表金帐国,背盟的惩罚,就该斩决!你跟我站在这里,也不过是冒险去触怒你父亲而已。”
  百里煜被他冰冷的话噎了一下:“既然尘少主该当斩决,将军为什么还……”
  “我这么做,只是不甘心我们那么多年的经营毁于一旦。现在金帐国初和淳国结盟,盟约未必多么稳固,还有挽回的机会。可是斩了尘少主,从此两国就是死敌!国主是明白的人,不该看不透这些,这个决定,做得草率了。”
  “那……父亲肯听将军的话么?”
  拓拔摇了摇头:“国主若是肯听我的进言,早已经坐在这里了。我现在等的,其实是息衍。”
  “息将军?”
  “如果下唐国内还有什么人能够挽回这场局面,那个人一定是息衍。他是御殿羽将军,皇室册封的伯爵,尘少主是他的学生。他站在这里,国主应该会出来见他一面。我已经派人送信去有风塘,以息衍的性格,大事上他拿得准,不该无动于衷。”
  “对对!”百里煜忽地振作起来:“将军说得是,息将军我是知道的,他若是知道,决不会不管尘少主!”
  他的话音还没落,听政殿外就传来了军靴沉重急促的声音。
  拓拔山月脸色微微变化,疾步走到门边。一名亲兵满脸热汗,半跪在拓拔面前,呼吸急促:“将军!有风塘那边的消息,今夜息将军闭门不出,已经早早地睡了。”
  “什么?!”百里煜呆住了。
  拓拔愣了一下,逼上一步:“你亲眼见到息衍了么?”
  亲兵惶恐不安地低头:“没有见到息将军,但是见到了将军的侄子,副将息辕。息副将说将军确实已经睡了,世子的事情将军已经知道了,睡前吩咐下去不得打搅他。”
  拓拔这一次是真的呆住了,像是被一道雷轰在头顶。
  “息衍说睡了……”拓拔低声说,“真的是已经无可挽回了么?十几年的经营……就这样毁于一旦么?”
  他猛然抬头,百里煜看见他的神情禁不住退了一步。他清清楚楚地看见拓拔山月的脸上横过一道狰狞,而后恢复到面无表情。拓拔山月走到殿脚,哪里陈设着铜制的巨大云板。
  “将军不可以啊!”内监慌了。
  拓拔山月拾起木槌,用力敲击在云板上。云板轰然鸣响的声音贯穿了整个大殿,在暗夜之中遥遥地传播出去,只怕整个紫寰宫都会被这巨大的声音惊醒。内监没办法阻拦,只能狠狠跺脚。云板只是在前方战事紧急的时候,臣子求见国主使用的信号,历来下唐平安,云板几十年里很少动用。内监记得最近的一次还是一个言官进谏,不得采纳,悲愤之下一头撞死在云板上。为此国主大怒,说撞死的言官污染了礼器,将尸体抛弃在荒郊让野狗撕咬。
  三军的统帅这样贸然使用它会如何?谁也不知道。百里煜觉得身上微微发凉,他隐约有种感觉,那一瞬间他在拓拔脸上看到的并非对于国事的焦急,而是令人心悸的愤怒和不甘。
  拓拔不停手地敲着,一阵阵有如雷鸣。
  通往后殿的门悄无声息地开了。紫衣的掌香内监捧着托盘,疾步来到拓拔山月的背后,躬腰把托盘高高举了上去。
  拓拔从盘子里拾起一页信笺,缓缓打开,身子微微抖了一下,而后他呆呆地站在那里,持着木槌的手无力地低垂下去。百里煜凑上去看,信笺上只有三个字:“斩,立决。”信笺的一角钤着一枚小章,是“三蠹”两个字。
  “将军……”他心里有一丝绝望,却还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拓拔山月不再说话,低头摇了摇,转身出了宫门,只把茫然不知所措的百里煜留在空荡荡的听政殿里。
  “主人!”年老的仆人巴察牵着马在宫墙的阴影里候着。
  拓拔山月缓步走来,目光平视远处,手里持着一页信笺。他走到了巴察身边站住了,低头凝视着那页信笺。
  “主人,回去么?”巴察正了正马鞍。
  拓拔没有回答,沉默得像是雕像。
  巴察不再说话,低头静静地候在一旁。
  拓拔忽然把信笺扔在地下,狠狠地踩在信笺上:“百里家以妖魔治国,东陆疆土,便是地狱!”
十七
东宫偏殿。
  夜寒,吕归尘裹了裹身上的衣服,靠在角落里。这间偏殿四面都是通风的镂空花窗,夏天的时候百里煜喜欢在这里和路夫子下棋,吕归尘棋艺很差,只是跟在一旁看,却从未想到有一天会被监禁在这里。不知怎么的,他心里倒也并不害怕,靠在那里看着夜空里的星辰,北辰的光芒如同铁色的利剑。它就要升到天心了,像是要从中央把天空划成两半。
  “这是一个时代,”他记得总是藏在纱幕背后的那人说,“神给了剑柄,只看这世间谁能握住它。”
  他想这个时代就要跟他没有关系了,其实跟他有关系的也只是那几个人而已。他想起百里煜说他是英雄,但是他知道自己不是,自己既不像蔷薇皇帝那样可以开创一个帝国,也不像爷爷那样可以抵御外辱,他曾经梦想着拔出刀,保护他喜欢的那些人。可是他现在把影月用得很好了,才发现自己还是无能为力。
  就这样死了么?孤零零的,跟一切都永远了断了关系。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人影低低地喊了一声:“尘少主。”
  他把一个托盘放在吕归尘的面前,转身想要退出去。
  吕归尘看见托盘里面是一壶酒,一碗面和一碗冒着热气的羊羹。他抬眼去看那个人的背影,忽然觉得那个背影有些熟悉。
  “贾柏?”他试着喊了这个名字。
  那个人站住了,犹豫了一刻转身过来,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尘少主,是我。”
  吕归尘没有认错,那是殇阳关合围战中那个背后中了雷骑一刀的军士,当时吕归尘策马而过,架住了本可把贾柏斩杀的一刀,扔下了绷带和药瓶,转身迎上了下一名雷骑。
  “真是你啊,你什么时候进宫当的禁军?”
  “回尘少主的话,是殇阳关之战后,家里人觉得在军前拼命太危险,凑钱帮我打通了关系,派到东宫来当侍卫。本来早想拜见尘少主,只是我们这些当侍卫的也分几等,我这一等的,俩枫园和归鸿馆都不能进。守着门口候了少主一些日子,却没有机会能见到。”
  “这样啊,”吕归尘说,“难得这时候还能见到一个我认识的人。”
贾柏这么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没找到什么话说,低头下去行礼:“尘少主饿了吧,快吃了吧,也不知道合不合少主的胃口。赶了厨子们起来现做的。”
  “是最后一餐吧?”吕归尘点了点头,“辛苦你们了。”
  “尘少主不要这么说……”贾柏从那淡淡的话音中觉出了辛酸,手足无措地站着。
  “贾柏,你能帮我一个忙么?”
  贾柏愣了一下,浑身一哆嗦,跪了下去:“尘少主,我们也知道尘少主委屈,可是国主有令,是没办法的事。尘少主可怜我们只是从军混饷的,实在是不敢担当什么事。”
  吕归尘看他惶恐,赶紧摆了摆手:“没事的,没事的,我只是想问个问题罢了。”
  “问题?”
  “嗯!不知道我死了之后,我的尸体该怎么处置呢?”
  贾柏没有料到是这样的问题,稍稍愣了片刻,还是恭恭敬敬地答了:“国主说是斩决,若是死囚,斩首之后尸体就埋在城东的荒坟场,不过尘少主是贵胄,按照惯例,是由家属收尸的。”
  “哦,是这样,”吕归尘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你能为我拿笔墨么?”
  “是!”
  贾柏端来了笔墨,退了出去。吕归尘坐在地下,就着外面透进来的灯光,解下了自己的衣服。他畏寒,中秋时节已经穿上了皮子的坎肩,里面衬着白色的罗绢。吕归尘把坎肩翻了过来,平铺在地上,沉思了一会儿才落笔:
  “比莫干哥哥如鉴:
  弟阿苏勒将死,可惜不能拜谒父亲的陵墓,和哥哥们团聚。临行短书,望哥哥们珍重,代我在父亲的坟前祷告。父亲的灵魂保佑我们帕苏尔家的子孙。请不必为我发兵下唐,政事和军务我都不懂,只希望我的一死可以对青阳有用。请照顾我阿妈,也请哥哥把你的仁慈赐予我的女奴苏玛。”
  他隔了一段,题头写上:“大合萨如鉴。”
  “我不能回北都看您了,想念您和阿摩敕,也想念您的巴呆。我没有做成什么事,辜负了您的期望,但是我也没有忘记您的教导。我会仰着我的头,不会青阳丢脸。”
他想到了苏玛,呆了很久,耳边像是能听见很远处细微的“叮叮”声,想起在一个雨夜,她摸在自己头上的温暖的手。过了很久,他写下了:“给苏玛。”
  “你教我吹的笛子我还记得,我想你再教我吹更多的曲子,可惜没有机会了。我把你托付给了我的哥哥比莫干,他是可以依赖的人。苏玛我很想自己保护你的,可惜我没有这个本事。但是我努力了,我一直都记着我对你说的话,吕归尘·阿苏勒·帕苏尔不要当个懦夫,即使我死了,我也要像个青铜家族的男儿。”
  他再写下了“姬野”。他从领口里面把银链子拴着的指套抠了出来,在袖子上蹭了蹭,蹭亮了。然后他用小佩刀割开坎肩内衬的一角,把指套塞了进去。
  “收到我的信了么?没想到变化那么快,我要死了,要是让我选,我宁愿死在殇阳关的战场上。对不起,惹得你不开心,其实那次你看见我和羽然,只是我阿爸死了,羽然可怜我。她一直都很好心,什么东西她都可怜。羽然是喜欢你的,其实不用我说,你就该知道的,如果她不喜欢你,又能喜欢谁呢?”
  他呆了很久,觉得最后一句实在没什么道理,于是拿笔涂去了,接着写了下去:
  “请代我问候将军,我不留信给他,怕给他惹上麻烦。这件衣服里面有个铁东西,你找找,留给你吧,会有人比我适合戴着它。”
  他绕了很大的圈子,最后他知道自己还是会绕回这个名字。总是这样的,他想要避开,他绷紧了脸,想把心也绷紧。可是绷出的只是一个很脆的蛋壳,那只沉睡的雏鸟总在他不经意的时候醒来,轻轻地扣击着蛋壳,要钻出来。他的手开始微微地发抖,他落笔写下“羽然”两个字,笔却停在了空中。他心里有很多很多的话,可以把这件不大的坎肩上布满蝇头小楷,可是他不知道第一个字是什么,只是那么多那么多的东西混在一起,在他胸膛里缓缓地起伏。
  他想要是这时候羽然就坐在他的身边,他会用绝大的勇气伸手去摸着她的脸儿,对她说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真的很美,从天空里降到我的面前;对她说我藏着你送给我的那只松烟墨盒呢,我在深夜里写字,写一会儿停下来,手指在墨盒上轻轻地滑过;对她说你知道不知道我们北陆的爬地菊,我想跟你说让你跟我一起去北陆看着整个朔方原的爬地菊盛开,可是我怕你不答应,所以我等到一个你高兴的时候跟你说,这样你就会开心地点头了……
  他知道自己最想说的其实是羽然我对你……可是他想即便羽然就在他面前而他即将死去,这句话他也说不出来。
他疲倦地靠在墙壁上。
“羽然,我该拿你怎么办?”他喃喃地说,看着笔尖的墨水滴落在白色的罗绢上,晕出一个个墨点,“我拿你……怎么办?”
门开了,一列挎刀的侍卫进来,领头的是贾柏。
“尘少主,该是上路了。”他躬身行礼。
吕归尘呆了片刻,忽地笑了笑,抛下了笔,套上了皮坎肩,迎着朝阳的第一缕光辉,走出了偏殿。
  姬野靠着那块倒伏的石碑坐着,呆呆地看着远处焚烧后的残烟缓缓升起。
  他觉得自己浑身都要冻住了,这是黎明前的标记,整个夜晚最冷的时候。东陆诸国都沿用皇室的刑罚,杀人之刑在正午日光最盛的时候,天要亮了,姬野知道那个时刻在一点一点逼近。
  他已经去过了有风塘,可是息辕只对他摇了摇头。他跑到这里来,他存着一线希望说羽然还没有走,虽然他也知道羽然也不会有什么办法,可是至少有一个人可以跟他说话。可是那间位于林子后面偏僻处的院子只剩下了燃烧后的废墟,他呆呆地站在那里,看见石墁地上刻着的剑圈枪圆,恍惚有种错觉这一切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或者翼天瞻和羽然根本就是他的一个梦而已。
  他觉得自己心里缺了一块,他一直把这一块存在羽然的院落里,可是院落没有了,连着他也觉得自己心里空了。
  他抬头看着漆黑如墨的天空,想着那个男孩的笑容。
  “我……我叫吕归尘,吕归尘·阿苏勒,你可以叫我阿苏勒。”
  “原来羽族是这样唱歌的啊,你真了不起,还懂得羽族的文字。”
  “我把这柄刀送给你,以后有谁敢踩你的脸,也就是我阿苏勒·帕苏尔的敌人,盘鞑天神在上,这个誓言只要我不死,就都有效。”
  “姬野!姬野!快逃!快逃啊!”
  羽然的样子忽然蹦了出来,她用力地点头:“对!我们三个是朋友!”
  无数的记忆在同一个瞬间向他汹涌而来,像是水流一样穿透了他的胸口。他觉得心里更空了,他已经丢失了一块,还有一块他存在那个蛮族男孩那里,而这一块,也就要没有了。
  他有种绝大的恐惧,他要离开这片荒凉了林子和废墟,他要找一个暖和一些的有人的地方,他需要找个人跟他说话。他跳了起来飞快地越过了树林,越过了池塘,越过了街道。可是寂寂的,一个人影都没有。于是他只能不停地跑,去找那个他所不知道的地方。
  他就这么发疯般地在黎明的小街上奔跑着,张大了嘴去呼吸微冷的空气。
  “阿苏勒……阿苏勒就要死了……”他的心里有个声音在喊,“我跑到哪里去……我该跑到哪里去?”
十八
正午的阳光利剑一样悬在头顶。吕归尘低头看着自己脚下的影子,听见周围一阵阵压不住的人声。
  行刑的地点安排在了菱花坊前的广场,这里长宽都有上千步,足以容纳万人。按照国主的谕示,处斩蛮族世子不禁围观,这是立威的时候。广场中央铺着红毯,搭起了高台,国主和大臣的位置在高台上,吕归尘远远地看了国主一眼,觉得这个人自己根本就不认识。
  他披着一件玄红色的宽袍,像极了他的婚服,贾柏说这样他脖子里的血涌出来会隐没在玄红色里,不会太过难看。贾柏又说行刑前吕归尘应该先如厕,否则砍头的时候全身肌肉都惊恐失控,怕是失去了威仪。吕归尘一一都照着做了,只是贾柏劝他饮一碗烈酒,贾柏凑在他耳边悄声说酒里下了药,喝下去人昏昏沉沉,也就过去了,吕归尘拒绝了,他摇摇头说:“其实我不怕的。”
  说是这么说,真的看见那柄重斧的时候,吕归尘还是开始怕了。他微微地哆嗦了一下,想象那柄数十斤的重斧斩落下来,砍下一颗人头和砍鸡脖子没有区别。
  “尘少主别怕,”贾柏退下去前低声说,“其实斧子也只是看起来吓人,却比刀剑利落,少吃很多的苦头。”
  声浪一潮高过一潮,远处的神巫跳舞祭祀天地和祖先的灵魂,拿着一页火纸一一点燃了九碗烈酒。行刑的军士半跪着接过燃烧的烈酒,一齐仰头喝了下去,各自摔碎了酒碗。其中最魁梧的一个是刽子手,他一扯胸前的皮带,把整个胸甲卸脱下来,露出肌肉纠结的胸膛,密密匝匝的都是蜷曲的黑毛。他在一阵刺儿的欢呼中把沉重的斧子举起来,高高举过头顶,围观的人们以更大的欢呼来回应他。
  吕归尘看着那些陌生却兴奋的脸,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死会让这些人觉得如此有趣。
  刽子手把整整一坛酒淋在身上,瞪了发红的眼睛环顾周围,凶狠得像是一头烈鬃熊。
  触到他的眼神,吕归尘心里一寒,他上过阵,却没有见过这种眼神,凶蛮中带着夸耀和兴奋。他忽然明白过来这一切的用意,他懂得贵族行刑的礼法,本应简单而肃穆,国主所以把这些东西搬到这里来,只是要让他死得卑微,就像一个一般的死囚那样。
  一股气在心里撑住了他,众目睽睽之下,吕归尘忽然仰起了头,默默地对着天空。雁唳中一只孤雁滑过天边一角,吕归尘嘴角带了一丝淡淡的笑容。
  轻微的一阵哗然。
  沉重有序的铁蹄声从场边传来,笼罩在巨大黑氅里的四名重装铁骑武士缓缓而来,手中持着金色菊花的长幡。铁面甲遮住了他们的样子,但是吕归尘扫视了一眼,还是认出了他们中的一人。那是方起召,虽然都穿着制式的铠甲,但是方起召配了他家传的那柄名剑。
  铁骑兵们绕场一周,经过吕归尘面前的时候,一人持着长幡的手颤抖起来,长幡也在空中摇晃。
  “雷云!”方起召在他身旁低喝,“别丢了威仪,这家伙马上就要死了,不过是块死肉!”
  那是雷云正柯。吕归尘避过去不愿看他的眼睛,他知道为什么雷云正柯会这样的恨他,毕竟是他的同胞杀死了雷云正柯的哥哥雷云孟虎,雷云正柯说起这个哥哥的时候总是一脸的自豪,又懊丧地说我一辈子都超不过他。铁骑兵们绕场之后,站定了四方形的四个角,行刑的武士们则有八人围绕着行刑台,那个赤裸着上身的刽子手也不知是真的喝醉了或者是做戏,摇摇晃晃地走了上来,瞥了一眼吕归尘,像是屠户看一头待宰的猪。
  他忽然一脚踹在吕归尘的膝盖后弯,同时狠狠地一巴掌压在他后颈上。吕归尘不由自主地跪下,抬不起头来。全场爆发了一阵欢呼。
一根带着倒刺的铁链兜头扣下来把他缠住了,背后的刽子手狠狠地一收,倒刺嵌进肉里,吕归尘在喉咙里低低地呻吟了一声。
  “管你什么金帐国的少主还是一个铜钿不值的贱人,到了这里就是我的地方!”刽子手压低了声音在吕归尘耳边说,“都是将死的人了,不要摆什么硬气。好好收场,我们做事的也好给你个痛快!”
  一旁的军士推上了几乎一尺厚的沉重木枕垫在吕归尘的脖子下,另一个人把一只铜盆放在木枕前。
“这一下要卖力啊!”推木枕的军士说,“国主在上面看着,可别不漂亮。”
刽子手在手里掂着斧头:“小事,保证连木枕一劈两段!”
高台上的国主扬了扬手,全场都安静下来。鼓点响了起来,鼓槌在鼓面上急促地轻击,而后越来越重,越来越急。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摒住了呼吸。
吕归尘被两个军士压住了肩膀,却忽然不顾一切地用力想要站起来。军士们惊慌起来,加了力气,刽子手上去一脚踩住了吕归尘的脖子,把他的脖子踩进木枕上那个凹陷里。可是吕归尘还是在用力,他只是想要把最后的力气用尽,他努力地抬头去看周围的人。这些人在看着他死,可是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要怕,他要用同样的眼神去回看这些人。阳光耀花了他的眼睛,他看不清,只觉得人海人山。他想象着那一双双眼睛带着无辜的好奇,像是看一场登台大戏。他的心里一阵的寒冷。
姬野会在他们中么?羽然会在他们中么?吕归尘忽然想,他战栗起来。鼓点越来越急了,他就要死了,最后他能不能看见那双深红色的眼睛?他想到这两个人,心里忽然变得很乱很乱,他发觉自己有一丝渺茫的期待:姬野会不会来救他?姬野……那个骑着黑马纵跃,目光像是黑电的孩子。
刽子手狠狠地在他脖子上跺了跺:“不老实,死得更难受!”
“难受?”吕归尘想,他忽地笑了,心里满是蔑视。他想你懂什么难受?砍头就难受么?
行刑的军士力量真是大得惊人,吕归尘觉得自己越来越挣扎不动了。一直被他压住的绝望终于升起来把他整颗心都埋住了,姬野不会来救他的,吕归尘想,姬野是什么?其实也只是一个在家里永远低着头的孩子,他有时候像只愤怒的刺猬,只是他怕自己不竖起那些尖刺别人就会从他身上踩过去。最后一声鼓点落下,像是天际的雷鸣。吕归尘忽地用力攥拳,他还留了最后一丝力气。他明白这是他一生的最后时刻,他决定用尽他一生的力量去喊那个名字,这样即使他变成了飘忽的鬼魂,这最后一次的大胆会让他不虚一生。
重斧高高地举了起来。
吕归尘攥紧了双拳,让肺里吸足了气,他把嘴巴张到最大,对着所有人呼喊:“羽……”
羽……
羽……
羽……
吕归尘听见自己心里的回声,他狂喜,觉得浑身每一个毛孔都有一种气息直冲出去。
而更强烈的声音把他的呼喊忽地截断了。吕归尘哆嗦了一下,那是箭鸣!是带着尖啸的响箭!
他觉得什么东西溅在自己的脖子上,重斧却没有落下,他仰起头,看见刽子手狰狞的神情僵死在脸上。他抛下斧头,软绵绵地跪下,双手颤抖着去拔洞穿他喉咙的箭。
“雷云正柯”一把扯下了自己的黑色大氅,连着森严的铁面甲。他手里提着沉重的铁弓,腰间左右捆着箭囊,大氅下的马鞍上明晃晃的十二柄长刀。那真的是一只刺猬,一只愤怒的刺猬,它的目光漆黑得像是雷电。
“姬……姬野……怎么是姬野?”方起召惊恐地大喊。
“拦住!拦住!”行刑军士中的百夫长高呼。
“啊!”围观的人群中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吕归尘看着他,就像第一次在演武场,隔着重重的人流两人对上的目光,还带着一点陌生。
姬野说:“阿苏勒,我来救你了。”
他就这样说了,说得很安静,像是无数次他带着马说:“阿苏勒,我们喝酒去。”
他说完了就策动了战马,爆发出把全场声音都压了下去的吼叫。
“姬野……姬野……”几乎在同时,吕归尘也不顾一切地吼了起来,“快走!快走!没用的!别管我了!”
不知道多少军士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方起召他们虽然在哆嗦,却不能退后。剩下的三名铁甲重骑一起拔出了佩剑挡住了姬野冲向行刑台的道路。
连续三次箭鸣。
吕归尘知道姬野轮指连环箭的速度,可是这一次姬野更快了,他学了出云骑军左右驰射的办法,第一箭直接贯穿了方起召的头颅,第二箭洞穿彭连云的手臂,他哀嚎一声栽下了马背,第三箭射出吕归尘背后的一名行刑军士肩头中箭,那一箭的冲劲带着他倒栽出去,蜷缩在地下哀嚎着打滚。
姬野看见方起召从马背上落下,头盔摔掉,露出了那张死人的脸。他再没有顾忌了,心里最后一层不安也消失干净。他杀人了,杀了方起召,南淮巨富方氏的小儿子,从此他完完全全地和这个下唐这个南淮站在了战场上对立的两侧。而他根本就不在乎这些,他只要一个朋友,他不能让他死去。为了这个,他可以把这些人都杀了!
步卒们潮水一样涌过来把他和行刑台之间切断,他面前有几十个或者几百个人,他不知道,只觉得黑压压的都是人,就像是回到了殇阳关前惨烈的战场。
他连续不停地开弓轮射,步卒们没有带盾,不敢过于逼近,前面的几人中箭,后面的人惊慌中只好以尸体作为盾牌。这样的轮射耗箭急快,姬野触到空空的箭囊,明白了为什么出云骑军出战的时候总是后面带着大车,车上满载箭枝。他狠狠地抛出铁弓,砸在一个冒险偷进的步卒脸上,双手从马鞍上拔起两柄长刀。步卒们大吼着冲了上来,姬野的长刀劈了进去,他陷入了包围,可是他心里根本没有恐惧。成片的飞血,中刀后的哀嚎,飞起的断肢,让他嗅到了浓烈的战场气息,胸膛里的血滚烫。
“逆贼!逆贼!抓活的!要活的!凌迟处死!”国主拍着桌子,几乎可以咬碎自己的牙齿。
“国主放心。”拓拔山月随即招来了自己的亲兵,“传我的令下去,从封城的军士里调弩手和盾牌手各一营过来。”
“笑话!”国主怒喝,“我们这里五百禁军,难道就挡不主一他一个人?还要另外调兵?”
“国主听臣一句话,禁军根本就是无用之军。而这两个人亲身上过战场,亲手杀人,是不同的。还有……”他犹豫了一刻,不再说下去。
姬野的双手刀一齐插进一个军士的小腹里,那个军士垂死却有一股拼命的力气,竟然双手紧紧地攥住了住了那两柄刀的刀锋,不让姬野拔出。
姬野低头,看见肩甲上烙印着一只很小的蝙蝠,这是一个隐藏在禁军中的鬼蝠,背后的风声传来,他不必回头也知道有人扑了上来。他双手左右分开,脆薄的长刀从中间断裂。而后他甩脱马镫,一脚踢翻了那个跪蝠的尸体,双手断刀左右横切出去,划开了两侧各一个禁军的喉咙。血光里他一手从马鞍上拔出一柄新的长刀,翻身直刺出去,把一个跳起来从半空扑下的鬼蝠贯胸穿透。困在人群里了,战马已经完全没有用处。姬野一提马鞍,蹲在马上,长刀横扫一圈逼退了身边的人,而后猛的跃起,落地劈斩,劈断了一名禁军的琵琶骨,把他的上半身几乎都要劈成两片。这是嬴无翳的霸刀。姬野放手把嵌在禁军身体里的长刀抛弃,左手以马鞍格住了一枝斜刺过来的长枪,右手再拔一柄长刀。
他预计到了这样的情况,没有把马鞍束在马背上,只是虚压着,这时候巨大的马鞍覆盖了他左半身,他右手长刀压住了另一侧。
“阿苏勒!站起来啊!站起来!”他在人群闪动的缝隙中看见吕归尘依旧被行刑的军士们压在木枕上,他嘶哑地吼着,“站起来啊!我们杀出去!”
“姬野!走啊!快走!没用的!你疯了么?”吕归尘也是嘶哑地吼着回应。
“废话!都是废话!怎么能走呢?姬野一记膝盖把靠近他的禁军下巴磕落了,那人的佩刀也斩在了腰间,幸好不是很深的伤口,他跟着一脚踩在那人的胸口上,感觉到了脚下胸骨裂开的声音。他把手中的长刀掷出,长刀飞旋着扎在吕归尘面前不远的地方:“拔刀啊傻子!拔刀啊!”
他再拔一柄长刀,高举起手给吕归尘看自己腰间的伤口:“你再不拔刀,我就死了!”
背后传来了传来了烫一样的剧痛,他跌跌撞撞地向前奔了几步,右手弯回到背后用手背一蹭,满是淋漓的鲜血。偷袭他得手的还是一名鬼蝠,姬野知道息衍训练这支斥候营分布在整个禁军里面,可是他也不知道确切有多少人。鬼蝠手里只是一柄短匕首,他犹豫着不知是不是该立刻扑上去再次进攻,姬野穿着骑兵甲,他不知道那一刀割破骑兵甲留下了多深的伤痕,这是他的最后一个念头,姬野一杨手,把整柄长刀抛掷出去,从他的脑袋正中劈斩进去,他仰天沉重地栽倒在地下。
姬野在投掷中用上了全部力气,他跌跌撞撞地退了两步,还要再拔刀。可是他没有机会了,两个禁军趁着这个空隙左右扑上来抱住了他的双腿。他和禁军们一起摔倒,落地的一瞬间,他拔出胸口的青鲨扎在其中一个人的后颈里,猛地发力,把整个一尺长的刀刃都推了进去。更多的人扑了上来,他们已经得手了,也不再用刀国主下令活捉,他们每个人都只是扑上去按住这只野兽,像是几十个人扭翻一头发怒的犀牛。
烟尘起落,吕归尘只看见姬野有时甩开身上的两个人,却又被压了回去。他看不见姬野,只能偶尔看见姬野的手从那堆人里面探出来一瞬,染血的手用力拍着地面。吕归尘觉得自己像是要被撕裂了,他的胸膛里有两颗新在搏动,不同的频率,像是两个人在里面挥舞鼓槌疯狂地敲击。这是喝那次他发病时候同样的征兆,有一种从内而外的力量,要把他撕成两半。
“阿苏勒!阿苏勒!”姬野被压在无数只手之下,他动不了了,只能嘶哑地大吼,“不要死啊!羽然会想你的,羽然……她会想你的啊!”
他咬在一个禁军的胳膊上,那个禁军痛叫了一声,松开了姬野的右手。唯一的一个空隙,姬野从甲带的缝隙里面扯出了那页信纸,狠狠地把它抛向了吕归尘。
他再次被人群淹没了。
没有人去管刑台这边,吕归尘看见那页信纸飘飘悠悠地在风里,最后来到他面前。那张烧了一个洞的信纸上说:
“姬野,阿苏勒,对不起。
我要走了。故乡的使者来了,我知道他总会来的。我从来没跟你们说我是谁,我想你们也不想知道。我知道有一天我要回宁州,可是我不知道是哪一天。然后它忽然就来了。
我没有跟你们说,是因为我不想告别。我记得我来的时候,只是和爷爷一起骑了一匹马,有一天我还会这样回来的,和爷爷一起骑一匹马,就这么就回来了。
我会在很远的地方想你们的,可是我不想老是想你们,所以我很快就会回来。”
然后风带着那页信纸走了。
许多年之后吕归尘回想那一切,觉得风里是神祉的手在指点他们的去路。在他觉得再无希望的时候,神祉打开了一扇门,告诉他光永远不死。他恍惚中听见了熟悉歌声:
“紫槐花开放的季节,让我说爱,
爱飞翔的蒲公英都要走了,让我们唱歌,
那些唱歌的松树都结籽了,让我们永远都在一起。
让我们说爱,
让我们唱歌,
让我们永远都在一起。”
一生中从没有任何时候像那个瞬间,吕归尘那么地想要活下去,想要看见明天早晨的阳光,看见晨光中他的朋友们,看见金色的长发在风中飘洒如光缕。
想要闻见那种香味。
想要不经意触到是的温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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