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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缥缈录by江南

_42 江南(当代)
想要很宽松的拥抱和很漫长的时间,一起眺望护城河水在落日下灿灿如金。
姬野的声音像是要裂开:“阿苏勒!你这个傻子!睁开你的眼睛看看啊!你看见了么?不要死啊!羽然会想你的!”
吕归尘笑了笑,他想你才是傻子呢,你带着十二柄长刀冲到这个砍头的地方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句话么?
一瞬间的寂静,胸膛中要把他撕裂的两个律动合而为一,潜藏在心底的,带着血腥气息的甜香卷起来了,黑暗像是渐渐涌起的潮水把他吞噬。扣紧铁链压着他双肩的军士们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双手上的感觉。无数的死囚在他们手上伏法,这些人中不乏魁梧如雄牛般的匪徒,可是从未有一次有人能从这条带着倒刺的铁链下挣扎出去。而吕归尘正在一点一点地往前爬!那些倒刺勾在他的肉里划出了深深的血痕,这个少年却像是根本没有感觉。
没有人拉得住他,所有人都傻了,看着他拖着两个军士爬过了木枕,他向着前方挣扎着探出了手。
他是在爬向那柄长刀!所有人忽然都明白过来。
一个人抢过去想拔走那柄刀,可是已经晚了!吕归尘猛地站了起来,他双手掐住了左右两个军士的脖子,对着天空举了起来,把他们的头狠狠地撞在一起。鲜血和脑浆淋漓地洒在他的脸上,令这个少年的面孔无比狰狞可怖。他已经变了一个人了,像是魔鬼从他身体里活了过来。他环顾四周,所有人都觉得心里像是窝着一块冰。
他走到了长刀前,看着那个还握着刀柄却双腿哆嗦的军士,一字一顿:“拿开你的脏手!”
军士已经傻了。
吕归尘猛地拔刀,拖过那个军士的衣领,把他的脖子压在了木枕上。他根本就连想都没有想,挥刀劈落。木枕和脖子一切分成两半,血泉一直溅了五尺远近,无头的尸体还在挣扎,吕归尘一脚把它踢翻在一边。
他捂着脸,低低地笑了起来,而后这种笑声变得野蛮而疯狂,他放开了手仰天狂笑,他的脸上鲜血和泪水并流。
“依马德,古拉尔,纳戈尔轰加,这是我祖宗的血!他们的灵魂在黑暗中看我,他们传给我尊贵的血和肉,他们传给我天神的祝福!我们注定是草原之主,我们注定是世界的皇帝,我们注定是神惟一的使者!”他喃喃地念着这些咒语一样的东西。
他全身赤红,周围的人清楚地看见他的每一寸皮肤下的搏动的血管都暴突出来。
在场的所有人中只有拓拔山月明白这些咒语一样的话意味着什么,他不假思索地踏上一步挡在国主的面前,声音异样:“国主避一下,快避一下!”
“笑话!”国主怒吼,“区区一条蛮狗,本公要避他么?”
“不是蛮狗,是青铜家族历代祖先的灵魂!”
随着拓拔山月的话,吕归尘放声咆哮起来。这种声音根本不像是这个总是细声细气说话的男孩可以发出来的,他背后有如站着太古的巨龙。要冲向他的军士们全都呆住了,咆哮声里像是有锋利的刀子剜着他们的脸他们是面对一阵狂风。吕归尘冲向了人群,长刀在他手中划出巨大的扇面,两个靠他最近的军士被拦腰斩,成了两段。他每踏一步就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没有一个人敢正面对抗他的刀锋,这种力量根本是不一个人能够拥有的,铁甲、刀剑、身躯,每一样挡在刀锋前的东西都被斩为两段,干净利落地从中间断开。紧急调来的盾营根本就没有布阵的时间,三百人的大队散乱地围了上去,他们手持铜皮锻打的圆盾结成一线推进。惊恐的禁军丢下了十几具尸体,撤到了盾营的背后。吕归尘手里的长刀已经裂开,刀锋整个地龟裂,他在空气中挥刀,刀断成了两截。他踢着那些尸体,完全不看逼近的盾营武士。
他从一具尸体上拾到了厚重的铜剑,而另一具尸体上他找到了厚背的重刀。
人们看见他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在盾营的武士们还没有明白吕归尘到底在笑什么的时候,他忽然动了,狂风一样逼近了盾营的战线。看似坚固的战线随着他重剑的第一斩就彻底地崩溃了,一剑平挥,三只盾牌被斩裂,吕归尘大鹫一样飞跃起来,踢翻了最靠近他的一人,他落下的时候膝盖压在那个人的胸口,那个人已经是个死人了。随即他双手的刀剑一齐轮转,他已经在摧毁了盾营,整个人像是一架劈斩着血肉来去的风车。
“双手刀剑之术!”
  拓拔山月看见了息衍的影子。息衍只佩单独的一柄重剑,可是拓拔却知道息衍年轻时一直以双手刀剑成名。
  “废物!都是废物!骑兵!骑兵出去!”国主咆哮。
  混乱不堪的盾营分开回撤,四名浑身铁甲的重骑兵提着长矛列成一排。吕归尘并没有追杀盾营,他沉重地喘息着,刀剑指地支撑着身体,他似乎完全没有预感到重骑兵们出现的铁蹄声,背对着他们并没有回头。重骑兵们忽然对了对眼神,他们都看见了这个疯子一样的少年怎么成排地屠杀了数十名禁军和盾营的军士,可是他们还有自信,毕竟自己身上的甲胄是厚实的锻钢重甲,即使是重斧也不可能劈开。
  他们一齐策动了战马,大吼着冲了上去。巨大的广场在重骑兵的铁蹄下根本是一瞬间就闪过了,吕归尘没有回头,他只是喘息。重骑兵们看不见,只有吕归尘正面的人才看见他被乱发掩着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一如他拣到那对刀剑的时候。
  他喉咙里发出鸟鸣一样的怪叫,忽然整个人带着沉重的刀剑背向腾起在空中,足有一人的高度。他在空中翻身旋转,在恰好的一瞬间避过了重骑兵扫来的长矛。而后他的刀剑左右递了出去,沿着头盔和甲胄的缝隙劈斩进去,两名重骑兵的战马止不住步伐,又跑了十几步,骑兵的甲缝中才涌出鲜血。他们的长矛同时落在地下。
  “息将军!息将军的……铁骑马反身逆手杀!”一个带过兵的老臣尖声叫了起来。
  “息衍!息衍这个混帐!教出来的都是逆贼!”国主的脸扭曲着,再没有任何儒雅的痕迹。
  第三名重骑兵被吕归尘一刀扫去了两只马蹄,他和战马一起倒在尘土里的时候,吕归尘鬼影一样逼上,刀尖贴在他的胸口顿了一下,骤然发力,刺穿了他的心脏。
  吕归尘转过身,看着最后一名重骑。重骑只觉得自己根本不是在人间,而是亲眼看着森严的地狱。他脑子里空空如也,连逃走的念头也没有了。
  吕归尘忽然加速奔跑起来,他借势跃起,在空中一剑劈斩,直中骑兵的头盔。金属撞击的声音几乎要撕破人们的耳膜,吕归尘落在地上,看着手里的重剑断成两截。确实是值得骄傲的锻钢头盔,正面冲击,剑被头盔弹开了。骑兵坐在马鞍上,片刻,一股鲜血忽地流了他满脸,他的身子歪了歪,整个头盔分崩离析。
  军士们围绕着吕归尘,看这个年轻人提着一双刀剑,踩着尸体默默地行进在广场中央。无法计数的刀剑和枪尖指向他,可是没有人敢于冲上来攻击。吕归尘所到的地方周围空出一片,黑压压的甲士像是一群蚂蚁,围绕着一只可怕的甲虫。
  他走向了姬野所在的地方。两个军士还愣愣地压着姬野的双臂,看着吕归尘一步步走近。终于有一个人清醒过来,忘记了军法和任何的惩罚,跳起来怪叫一声跌跌撞撞的跑了。吕归尘停下脚步,看着最后一个军士在哆嗦。姬野和那个军士一起看着吕归尘,他的心里也一片冰凉,他看过吕归尘在殇阳关的月夜里拔出影月大鹰一样跃起,他隐隐约约知道最后有这么一天,吕归尘压不住他自己身体某种可怕的东西。这时候吕归尘低眼瞥着他们,眼睛里面只剩一片森严的惨红色,那不光是因为充血,还带着审视猎物的意味。
  他忽然一手把那个军士提了起来,军士惊恐中鼓起勇气一刀砍向他的肩膀。刀砍进去,却被贯注了力量的肌肉夹紧,仅仅陷入了一寸,吕归尘的动作根本没有因此受到任何影响,他大喝着发力,把军士的一条胳膊生生撕了下来。而后把人和断臂一起扔在了一旁。
  他对上了姬野的眼睛。姬野也想要退后,可是吕归尘已经拎起了他,死死地卡住了他的脖子。
  姬野觉得自己的喉骨撑不住了,吕归尘会轻易地掐杀他,像捻死一只蚂蚁那样。他不甘心,可是却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他几乎要放弃了,大脑开始麻木,可是他忽然惊醒过来,他明白了吕归尘是在犹豫,否则以此刻吕归尘的力量根本不需要掐死他,他再稍微用力就可以拧断姬野的脖子。他瞪大眼睛,用里大吼,也只是低低的声音:“阿苏勒……”
  惨红色的眼睛里面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是我!是我啊!醒醒!”
  “不要!”吕归尘凶蛮地咆哮起来,“喊我!喊我的……名字!”
  他一手掐着姬野的脖子把他高举在半空,一手用力按着自己的头。
  “阿苏勒!!!”姬野大吼。
  吕归尘的手软了。姬野落在地上,立刻剧烈地咳嗽起来,趴在地上站不起来。他再次抬头的时候,看见了那双熟悉的眼睛,湖水一样清澈,安静,只是带着初醒般的迷茫。吕归尘软软地倒下了,姬野挣扎着接住了他的身体。
  “姬野……你到底为什么……要来啊!”
  “我是你的朋友啊!你这个傻子!”
  “国主,出动弩营吧!直接杀了这两个人。如果真的让他们逃了,下唐在东陆诸侯们的面前,就再也没有声威可言。”拓拔山月低声说。
  “鬼蝠呢?鬼蝠们在哪里?”国主想起了这支特别训练的斥候军队。
  拓拔山月的亲兵压低了声音:“今天早晨息将军临时调走了禁军中的绝大多数鬼蝠营士兵,封城的军士也被调走了三个千人队……”
  “息衍……”国主颤抖着,“息衍!我明白了!息衍!逆贼!弩手!杀了他们!”
  弩手们从周围围聚过去,他们手持做工精良的十字弩,弩弓上搭着淬毒的短失。其余的军士都退了出去,只要一次发射,数百支短失便可以把中央的两人完全埋葬。
  “终于……终于要死了啊!”姬野吐出了嘴里的鲜血,露出了满是血的牙齿,笑了起来。
  “这么死……真的比砍头好啊!”吕归尘跟着他笑,“比砍头好,好太多了!”
  “废话!站起来!我们站起来!”姬野咆哮着,“这样我们是站着死啊!好过被狗一样压在低下砍头!”
  他挽住吕归尘的手,两个人支撑着重新站了起来。
  姬野紧紧地攥住的握刀的手腕,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仰望天空:“阿苏勒!一起来,我们一起来!铁甲……依然在!”
  吕归尘从他坎肩的夹层里抠出他的指套,珍而重之地把它套在自己的右手拇指上,铁青色的光点亮了他的眼睛,他对着天空高高举起握刀的手:“依然……在!”
  他们把这句话咬在牙齿间,说得分外用力,而后两个人一起转过身去,他们互相拥抱,放声大笑,把背心留给了逼近的弩手们。
  “天……驱!”国主咬着牙,“天驱!竟然是天驱!”
  太古铁皇们的尊严残留在那些古老的青铁指套中,现在这些尊严升腾起来了,年轻人们用力把套着指套的手举向天空,他们在炫耀,他们在大笑。拓拔山月也读过关于天驱的宗卷,那时候他并不理解为什么这些武士会效命于这样一个团体,他们所求的是什么。拓拔的想象中这些人在深夜围聚在荒原上围绕着火堆披着重甲,他们的身影高大而沉重,像是祭祀某个远古的神明。可是拓拔不知道他们信仰什么。
  这时候他明白了这两个字,那就是天驱,两个拥抱在一起的年轻人的背影。
十九
大地忽然震动起来了。
  高台上的大臣们和下面的军士们的脸色都变了,这一天发生了太多的事,他们不知道还有什么可怕的事情会发生。拓拔的脸色也变了,这不是地震,震动里面有着危险的意味。可是他没有听到过这种声音,也并不像战马奔驰的铁蹄声。震动越来越明显了,轰隆隆的响声从广场对面的宽街上传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过去,看见升起了烟尘。
  “铁……铁……铁……”刚才那个说话的老臣子忽然站了起来。
  他说不下去了,可是拓拔山月看得出他眼睛里绝大的恐惧。
  “铁……铁……铁……”老臣挥舞着胳膊,他想要逃走,却已经慌不择路。
  “铁……铁……铁……铁浮屠!!!”
  他最后的声音几乎像是号哭,随即全身颤抖着跪下,像是看见了末日。
  拓拔几乎不能呼吸了。他知道那个老臣,老臣子八十多岁了,是曾经跟随风炎皇帝北伐的武将。可是自从他由北陆归来,他就再也不能领兵上阵,也不敢提北征的战场。拓拔一直以来的预感应验了,东陆和北陆之间的安宁已经太久了,决战雪嵩河时代的勃勃野心又开始跳动了。
  黑色的战马,黑色的铠甲,东路人无法想象的重骑兵出现在烟尘中。那些北陆神骏和他们的主人完全被笼罩在威严的重甲中,随着战马的起落,甲胄上的铁环叮叮作响。每十匹马结成了横队,他们在马前横着长达一丈两尺的巨型铁枪,马甲的周围突出锋利的铁刺。亲眼看见这支军队,拓拔才明白怎么可能有重骑兵可以对抗山阵枪兵的战例,这些东西根本就不能说是骑兵,他们身上那一套东西是一套完整的机括,被北陆骏马的力量带动了,战车一样横扫战场。
  围观的人和军队都陷入了绝大的惊恐中,人们互相推搡挤压着,想从两边疏散,可是整个广场无处不是人,像是封在池子里的水,没有出口。铁浮屠的骑兵们根本无需挥动长枪,他们如同巨石那样滚来,碾压着血肉。来不及逃逸的人的尸骨被挂在了枪尖上,少数人避过了枪尖,却撞在了马甲周围的铁刺上。这些人的尸体被两匹互相靠近的战马挤压着,随后挂在串连马匹的铁链上,又倒在巨大的铁蹄下。弩箭全部投向了铁浮屠,可是根本不能奏效。
  六十年前风炎皇帝曾说过的话依然有效:“弓箭无法伤害他们,他们是重骑兵战场上的皇帝。”
  尖锐的羽箭啸声随即传来,不同于下唐弩弓,这些箭是漆黑的,更长,也更快。铁浮屠的背后,披着黑色毡衣的蛮族骑弓手们把三尺长的狼牙箭投向了盾营和弩营中的军官,其中冲在最前面的人骑着一匹不曾修剪马鬃的黑马,黑色的马鬃飞扬起来像是一面旗帜。他在距离高台三百步的地方弯弓搭箭,拓拔山月拔刀一格,震开了射向国主眉心的一箭,手上感到微微的酸麻。国主完全傻了,盾营中紧急拨调过来的军士手持铜盾护住了他,把失魂落魄的国主拖了下去。
  拓拔山月提着貔貅刀,近前一步,低眼看着已经沦为战场的刑场:“是不花剌么?铁浮屠和鬼弓,一天之中,北陆的精锐都来了啊。”
  发箭的蛮族青年投来了骄傲而森冷的笑容,他带着黑马急速地撤退出去,下唐的弩手刚刚发出弩箭,不花剌已经离开了十字弩的射程。他的强弓射程更远,在回撤中他转身发箭,两名弩手百夫长咽喉中箭。鬼弓们从四面八方向着不花剌的方向汇集,他们策马聚成一圈,带着马跑,举着弓高呼,而后再次流水一样散开,只有不花剌留在了那里,他唇边带着轻微的笑意,捻着自己的弓弦,面对整整一营的下唐弩手。
  “冲过去!冲过去!杀了他!”最后一个百夫长的腿已经在打抖,可是国主就在他背后,他只能狂吼着高举佩剑。
  没有人动,不花剌忽然大笑起来。他带着马,向着整整三百人的弩营发起了冲锋。
  “齐射!齐射!”
  一次三百人的齐射本来一定可以要了对手的命,可是百夫长的命令已经没有什么效果,稀稀拉拉的几支弩箭射出,被不花剌轻易地闪过。下唐弩营的军士们没有见过这样的冲锋,一个人对三百人。长箭的呼啸忽然从左左右右各个方向到来,散开在各处的鬼弓武士们忽然一齐出现,他们射出的箭并不多,可是但凡有人举起十字弩,他的喉咙就被贯穿。不花剌的战术是完美的,他清楚他的人有什么样的本领,他吸引了正面的视线,把攻击的责任交给了部下。
  “齐射!我叫你们齐射!别管剩下的人!”百夫长恶狠狠地一剑砍翻了一名军士。
  不花剌冷冷地笑了。他洒脱地从背后的箭囊中取了一支箭出来,捻弦开弓,他做这一切的时候细锐如鹰的眼睛紧紧地盯着百夫长。谁都知道他要做什么,百夫长自己更加清楚,他想要往人群里闪躲,可是不花剌的骄傲的笑容和冷酷让他有一种灾难临头的感觉。他预感到自己逃不掉了,发疯一样想躲在军士们的背后,军士们也在躲避他,他周围空出一片,他奔向哪里,那里的人就散去。不花剌距离只有一百步了,百夫长在绝望中双手交叠,封住了自己的喉咙。他还记得曾经听说过鬼弓们最喜欢取的是咽喉,因为这样在狙杀的时候,对手无法发出呼救的声音。
  不花剌松开弓弦,不再看,拨转马头回去了。
  弩营的军士们看见那支黑箭过来,从百夫长交叠的手腕处贯穿,再贯穿了他的喉咙。尸体木木地倒地,到死他还是没有发出声音。
  恐惧从头顶笼罩了每一个人,弩营整个崩溃了。
  姬野和吕归尘正面面对铁浮屠的冲锋。滚滚的铁流扫荡着人群,仿佛神的鞭子打乱了人类小小的沙盘。正面撞上战马的人被冲得飞了起来,又被铁蹄踩烂,每一支重枪上都挂着不只一具尸骨,这些枪固定在马背上,否则即使强悍的武士也无法端起来。而那些马每一匹都如同他的青骓,马眼通红,带着草原上野物的暴躁和凶煞,它们高于普通的东陆马两个马头,东陆马在它们的面前只是驴子而已。
  在见识过雷骑的冲锋之后,姬野再一次被震撼了,那确实是重骑兵的皇帝,它们踏上战场,只是为了荣耀,因为它们根本无可匹敌。
  铁浮屠们接近了姬野和吕归尘,其中一人断开了连接战马的铁链,于是十人队分为两个五人队,在两人的侧面划了一个巨大的弧形继续追击溃逃的下唐军队。姬野和吕归尘呆呆地站在那里,看见下一个十人队远远地减低了马速,最后艰难地停在他们的面前。
  其中一人摘下了他的重盔:“巴夯来救世子了!巴夯来晚了!”
  世子?他叫我世子?巴鲁、巴扎的父亲竟叫我世子?他不是大哥的人!
吕归尘在心中呐喊:父亲!这是您的安排么!父亲!
青阳的将军铁益看着已经长大的孩子,他努力弯下了腰在吕归尘肩上按了按:“世子终于长大了,提起了刀,是我们青阳的男子汉!你的父亲没有看错你!”
  他转而过去看姬野,这个少年的目光刺得他警觉了一瞬,而后他大笑了起来。
  “这就是打败我儿子们的东陆武士么?还会有这样老虎一样的东陆人啊!”铁益点了点头。
  “儿子们!我的儿子们!”铁益向着散开的第一支十人队咆哮着举起他的重刀,“再来一次!再来一次!让东陆人看看,这就是我们青阳真正的铁骑!”
  十人队按照他的命令,在人群中穿插。
  “给世子武装!”他对着部下喝令。
  一名魁梧的骑兵下了马,把吕归尘扶上了自己的战马,后面跟着的人带着驮马,马背上扛着沉重的盔甲。一件一件的盔甲被套在吕归尘的身上,关节响亮的拼合起来,吕归尘并不算高大的身躯笼罩在一层厚重的生铁中,威严得像是一位真正的草原君王。姬野看着他,像是愣住了,许久,他用力点了点头。
  “姬野!”吕归尘对他的朋友伸出了手,“跟我一起来!我们去北陆!那里的草原够大,你想跑到哪里去,我们就可以跑到哪里去!”
  姬野忽然狠狠地拍在吕归尘的手心。可是他没有拉吕归尘的手,他一步一步倒退出去,摇着头。
  “阿苏勒,我不去北陆。”他说,“等你当上了大君,回东陆来吧,你会听见大家在谈我的名字。”
  他笑了起来,挥舞着拳头:“我会变得很有名!”
  吕归尘耶愣住了,看着他的朋友,两个人对视的目光里面有很多的东西在跳跃在闪动,吕归尘说不明白,可是他知道自己看懂了。姬野掉头跑了。
  “姬野!”吕归尘在他背后大喊,“想当东陆的皇帝么?”
  这是他们在殇阳关时的笑话,直到今日,吕归尘才忽然明白这其实并不是一句简简单单的玩笑。
  “皇帝有什么了不起!就当给你看!”姬野也笑着回头。
  “那你当了皇帝,我跟你订盟!”
  姬野举起了拳头,对他亮了亮铁青色的指套。
  拓拔山月终于提着他的长刀,站在了铁益的对面。
  “铁浮屠……这就是青阳这些年的经营么?还是小看了大君啊,他要的,是整个东陆吧?”
  “任何一个草原上的英雄,难道不是一生都在指望这一天么?我们的马蹄会把东路人的城关踏成最广阔的牧场!”铁益猛地拉下了面甲,“杀!”
  
二十
姬家。
  姬野发疯般地冲进了家门。他没有留心脚下的铁链,被绊到在道路中央,几个强壮的家奴扑了上去,狠狠地把他按倒在地下。
  姬野奋力地抬起头:“你们干什么?!”
  他看见阳光中昌夜模糊的脸。
  昌夜蹲下来捏了捏姬野的脸,狠狠地一巴掌扇了过去:“还问我?姬家在南淮城这么多年的经营,就这么被你毁了!刑场的事情你是要把我们都送去给你陪葬么?你这个贱种!”
  这是姬野第一次看见弟弟有这样愤怒而且暴戾的神色,他一时竟然愣住了。
  有人从中堂满面怒容地跑了过来,跑得跌跌撞撞,咬牙切齿。那是他的父亲姬谦正。他手里提着虎牙,姬野看着他逼近,不知道父亲是不是会一枪刺死他。
  “父亲!我抓住他了,把他交给廷尉,或者还有机会!”昌夜迎了上去。
  他根本没有料到,迎面来的是一记用尽全力的耳光。他几乎是被抽得转了个圈,转回来看见父亲瞪大的眼睛。
  “混帐的东西!”姬谦正的嘴唇和胡须一起激烈地抖着,“他是……他是你哥哥啊!”
  姬谦正扯着姬野的领子,手在抖。他握着枪,一枪可以扎死他。他知道昌夜说得没错,可是他现在只想好好看清这个儿子的脸。儿子真的长大了,那么漆黑的眉毛和咬起牙来颊边锋利的线条。
  “真是像啊,太像了……”他心里说。
  他把虎牙狠狠地摔在姬野的面前,推开了家奴。
  “滚!你滚!快滚!”
  姬野呆住了,茫然地看着父亲。外面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关门!关门!”姬谦正大吼着,“从后门走,从后门!”
  姬野知道不能再拖延了,他提着枪不顾一切地冲向后门。临到中堂门前,他忍不住回头。
  “滚啊!你怎么还不滚!”姬谦正冲着他嘶哑地大吼。
  外面的廷尉已经在疯狂地撞门了,姬谦正靠在门后。姬野以为父亲的眼里会流下泪来,可是姬谦正没有,他瞪大了眼睛,眼睛通红。
  这是姬野的一生中最后一次回看他的父亲,看他疲倦地靠在门上,却又拼命用力顶住那扇门。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闪了一下,那是一个下午阳光中的院子,孩子努力地把球抛出去,父亲跑出去捡回来给他,孩子又抛出去,父亲又去捡回来……抛了,捡回来;抛了,捡回来……孩子回头笑了,屋檐下静坐的女人一只白得如玉的手轻轻调着一壶茶。
  女人……那个女人……姬野觉得有一把刀子在他脑海里,他不敢再想了。他转过头,像是一头失去了窝的野兽,冲进了外面刺眼的阳光中。
  
有风塘。
  息衍掸了掸宗卷上的灰,翻了翻,扔进火盆里。火焰卷得更高了,上升的热气带着飘忽的纸灰,一直飘出了窗外。息衍坐在火盆边抽着菸草,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些翻飞如蝴蝶的灰烬。
  他站了起来,环顾四周,这间书房如今已经空荡荡的了,只剩下墙角笼子里的一只鸽子,被烟熏得不安,跳上跳下的。息衍打开笼子,掏出那只鸽子,鸽子也就站在他肩膀上不飞走。息衍坐在桌边,展开二指宽的竹纸条,沉思了片刻,下笔潦草:“水归其壑,虾蟆潜底,慎之慎之。”
  他把竹纸卷成极细的一轴,塞进鸽子脚上小指粗的竹管里,摸了摸鸽子的头。
  迅疾的脚步声逼近了,却整齐地停在一窗之隔的屋外,忽然间都没了声音。息衍向着门的方向瞥了一眼,走到窗边放出了鸽子,看着它扑拉拉地扇着翅膀,迅捷地直插云天。
  他再一次环顾屋子,看见了墙上的画。那是一幅淡墨的山水,一片湖面,一片林子,靠近湖面的地方有一栋小屋,屋檐下隐隐约约有个人临窗眺望。
  “留不住的啊!”他轻轻叹息了一声摘下了画,轻轻抚摸着纸面,把它也投进了火盆中。火焰里面儿渐渐地卷曲变焦,忽然间他有种错觉,那个屋檐下的人活了起来,神色依依。很快地,面儿变成了一堆赤红色的灰烬,在火盆里慢慢地坍塌下去。他想起自己在清冶湖边买的那栋房子,如今是不是已经积满灰尘?
  他曼声长吟着走了出去,嘴角流露一丝微笑:“庙堂既高,箫鼓老也;烛泪堆红,几人歌吹?”
  二十名精悍的鬼蝠守候在门外,其中一人捧着钢制的重铐。他们看见息衍出来,一齐跪了下去。
  “将军!”
  “我们走吧。”息衍把双手放在了打开的重铐中。
  沉默了很久,捧着重铐的鬼蝠把重铐扣合起来,“铛”的一声闷响。息衍点了点头,信步走向了外面,鬼蝠们也跟着他,亦步亦趋,息衍停下脚步,回头:“记得照顾我的花。”
  “是!”鬼蝠们一起跪了下去。
  息衍笑了笑,像是漫步那样,缓缓地走进了有风塘外炽烈的阳光。
[历史]
  胤成帝四年秋。
  北陆青阳部大君吕嵩的死讯在被封锁四个月后终于被公布出来,北都城十万人发丧。下葬的大典上,最惹人注目的是淳国特使洛子鄢,他带来了淳国监国重臣梁秋颂的悼词和成车的器皿武器作为大君的葬仪。
  几乎就在同时,一直把战线收缩在九原附近的离国公嬴无翳带领赤旅雷骑越过了险要的沧澜道,逼退楚卫国大军,驻扎在距离殇阳关仅有快马一日路程的飞云浦。而此时楚卫国中主张全力压制离国的名将白毅遭到群臣的弹劾,被收走了军权,闲置在家。
  北方淳国诸侯的不臣之心日渐暴露,而南方的狮子再次对着天启城探出了锋利的爪牙,刚刚平静下来的东陆政局又陷入了恐慌。就是在这个人心惶惶的时候,发生了小股蛮族铁骑化装深入宛州、在行刑场上救走青阳部前世子吕归尘的“南淮劫囚案”,令整个皇室和各诸侯朝廷为之哗然。而更令人惊恐的是,在风炎铁旅第二次北征中覆灭于山阵下的铁浮屠骑兵在五十余年后再次踏上了战争舞台,骑兵皇帝的雄风如同当年一样令人望而战栗,可是能够对抗它的风炎皇帝已经化作了飞灰。
  一个英雄的时代过去,另一个英雄的时代开始。
终焉
神武三年,深秋。
夜风卷着落叶,一层一层地往南边厢房的墙上堆,皇帝沉默了很久了。
“就这样?”屋里的人问。
“就这样。”皇帝低低地回答,“现在回想起来,真是愚蠢。”
屋里的人笑了笑:“未必愚蠢,如果你没有带着十二柄长刀去救他的胆量,你也不会有今天……寂寞么?”
皇帝愣了一下,笑了:“真是寂寞啊……”
他站了起来,走到院子正中去看云缝中的冷月,这么一步一步地走向外面。
“你什么时候死?”屋里的人喘息着笑。
“会在你之后吧。”
“下次来记得帮我带一张琴。”
“好。”皇帝在背后扣上了门。
Chapter3 豹魂咆哮

胤成帝五年秋,朔方原。
  瀚州草原苍茫的天空之下,长草依依,两个老人并骑南望。
  遥远的地平线上,是一座雄伟的大城。
“前方就是北都城了,草原人共同的故乡,天地的中央。很快,那里就是大君的了。”
  “山碧空,你叫我什么?”
  “大君。郭勒尔·帕苏尔之后,除了狼神的后代,高贵的蒙勒火儿·斡尔寒殿下,又有什么人能坐上草原大君的宝座?”
  “郭勒尔·帕苏尔……你认识我亲爱的女婿吧?”
  “岂止认识,我曾经和故去的青阳大君一起在他的金帐里饮酒,施术救活了他的小儿子,还千里迢迢地为他呈上东陆大皇帝的书信。他是一位威严体面的君王。”
  “山碧空,你们东陆人不知道背弃信义是男人最大的羞耻么?居然能在我面前这样平静地说你曾经是我女婿的朋友。而你如今呢?又千里迢迢穿越冰原来找我,说辰月教认可我为草原的大君,说我的战斧应该砍下东陆皇帝的头。”
  “我们并不羞耻,我们只是尊奉了神的旨意,我们是神的使者。”
  “那只是你们东陆人的神。”
  “东陆人的神和草原人的神区别那么大么?”
  “你们的神,高高在上,你们的人用黄金和濯银刻成星辰的样子嵌在神庙的穹顶上,作为这些神的象征。人们跪下去膜拜,焚烧香木奉上礼物,求他们为自己降福。而我们的神,他生着狼的头,熊的背,双脚是一对牦牛的蹄子,背后有雄鹰的双翼,他一手持着开辟天地的斧头,一手持着毁灭生灵的战刀,就在天空里慢慢地旋转,他每转一圈,天地就诞生和毁灭一次。即便有些放牧的蠢货供奉血牲,哪怕献上新生的婴儿去哀求,他也无动于衷,他就在那里慢慢地旋转,有一天,要把所有人都杀了。”
  “想不到狼主对于东陆的风情还有了解,不过我也听说逊王令蛮族七部都承认自己是盘鞑天神的子孙,世世代代结为兄弟。在狼主的眼里,盘鞑天神是如此得残暴么?”
  “不是残暴,不过神就是神,人就是人,”朔北狼主忽然举起手指着天空,声音嘶哑,“我还没有蠢到向一个跟我没有关系的东西乞求什么。就像你会在意那些被你捕猎的野兽么?如果你不在意,那么神为什么要管人的死活?”
  “我来之前听说狼主野蛮凶残,像是魔鬼,可是现在看起来也许那些庸庸碌碌的人们根本就没有像狼主想的那么多吧?”山碧空低声笑了,“可是狼主也看轻了我们,我不敢说我知道草原人心中的神到底是怎样的,不过东陆人所供奉的神,嘴里也一样咬着流血的祭品,而且无动于衷。”
  “这些我听不懂。”
  “狼主是草原的英雄,不是我们辰月教的教徒,不必懂这些。”
  “说吧,你们帮助我们,需要什么回报?草原上有的东西,我都可以给你,但是,不包括土地和狼神子孙的尊严。”
  “我们什么都不要,我们只需要狼主得胜,取下北都城。我可以说出实话,如果老大君能够再活二十年,我们未必会转而和狼主合作。可惜他死得太早,而且从心里还是一个软弱的人。”
  “我听说辰月的使者需要的只是战争?”
  “未必,可是我们现在需要战争。”
  “我的儿子呼都鲁汗说你们就像死牦牛尸体旁嗡嗡嗡飞来飞去的苍蝇那样讨厌,我也觉得他说得很对。”
  “这么说我也并不反对。”
  狼主转头冷冷地看了一眼山碧空,他的眸子从黑里透出血红来,不像是人的瞳孔:“不过我的女婿并非你们想的那样,他是个可怕的敌人。如果不是低估了他,早在二十多年前我已经是草原的主人了,我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骑在一匹黑色骏马上,浑身笼罩在黑斗篷里的山碧空毫不闪避这样可怕的凝视,他也转过去打量着对面的狼主。这是一个怎样的老人啊,他整个脸被埋在浓密的须发中,像是几十年里都没有修剪过,身上裹着没有硝制过的羊皮,唯一裸露出来的是一条臂膀,那条纹满图腾的手中提着沉重的黑色战斧。他身上的皮肤没有一寸是光滑的,满身伤痕犹如刻在里面的皱纹,肤色苍白,满是污垢。他跨着一匹肩膀和战马同高的白色巨狼,魁梧得像是一头马熊,狼颈上洒落的毛长得有如马鬃。它独特的血红双眼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南方,天幕下小小的城池。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随即各自移开目光。
  “加快行军,只要一天就可以兵临城下了吧?”山碧空说。
  “不,我们在这里等。今天的草原上不会再有人帮助帕苏尔家,让那些脆弱的孩子们蜷缩在北都城里惊恐吧,他们正在拼命地磨刀,喂饱他们的战马等待我们出现在城外。那我们就慢一些,再慢一些,他们一天不见到我们,就有一天的心急。我知道他们已经快要忍不住了,恐惧和等待会把年轻人磨成胆怯的旅鼠。”
  山碧空点了点头:“狼主对于攻心,真是有学问。”
  “我不懂什么攻心,我甚至看不懂战书。不过我懂得这二十多年来的艰辛,我要一点一点地都报答在郭勒尔的儿子们身上。”
  随即他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如枯木般虬结:“其实,我的心里也很急。我的外孙们,我从未相见的外孙们啊,让我看看你们是否长大了!”
  这时候从他们所在的高地上看下去,是一片平坦的山谷,成百上千的柱子树立在那里,一眼望不到边,每一根柱子上都高吊着战死者的尸体。赤裸着上身的战士们大声地呼吼,他们的巨狼以强劲有力的后腿跳跃起来,去撕咬那些已经僵硬的骨肉。空气中浮动着野兽的骚味和鲜血的腥气,初升的太阳照在巨狼的背上,长毛晕出黄金一样的光。
[历史]
以东陆的纪年算,胤成帝五年秋,流浪在北荒雪原中长达二十余年的狼群踏着腥风回来了。
  朔北狼主楼炎·蒙勒火儿·斡尔寒和他的白狼团在二十多年前败于青阳部之后,就一直远避于贫瘠的北方,即使朔北部的族人也不知道自己的狼主在哪里,代替蒙勒火儿管理朔北部牧民的是他的儿子呼都鲁汗。
  北方的冰雪荒原是人迹罕至的地方,无休无止的北风在天空中旋转咆哮,大地平坦荒芜。那里每年有一半时间为冰雪所覆盖,只分温寒两个季节,温季还有耐寒的野草,寒季则只有石头上的苔藓地衣,披着长毛的牦牛和雪羚羊就是靠着这些食物度过寒冬。几乎没有牧民敢于深入那片土地,而蒙勒火儿和他的战士们带着战败的耻辱,一头扎进了北方的风雪,再没有回来。
  族人们猜测狼主只是想找个地方埋葬自己。
  可是蒙勒火儿没有死,他和他的三千多头巨狼,三千多名狼背上的武士在那里繁衍生息。人们能在他偶尔返回草原掠夺的时候见到他,他并不掠夺牛羊和骏马,蒙勒火儿不需要,他只是需要女人。他手下野兽一样的战士会在一夜之间冲进一个牧民的寨子里,强暴所有的女人,从十岁的幼女到行动蹒跚的老妇,而在十个月之后,这支饱受屈辱的牧民队伍迎来了大批新生婴儿的时候,骑着狼的武士们就循着气味回来了。他们抢走所有的婴儿,依照模糊的回忆分辨这些孩子的母亲,以便找到自己的孩子。牧民的男人们一律被杀光,因为这些孩子中有些或许流着牧民的血,因此不能留下任何一个可能的父亲,从此这个孩子只属于朔北部的狼群。
  还没有生产的女人,他们有时会剖开她的肚子挖走婴儿,不顾母亲和孩子的死活。
  这样的残暴令人发指,于是接壤北荒的草原一带,一般的牧民也不敢靠近了。
  草原上的人们敬畏着这位苍老而凶残的狼主,可是没有办法。即便北都城的大君也对此保持沉默,没有任何一次讨伐他的岳父。时间在缓慢流逝,蒙勒火儿和任何人一样慢慢地老去,有人已经在心怀侥幸地猜测这位威震北方的狼主其实已经死了,剩下的不过是渐渐凋零的狼骑兵过着强盗一样的生活。
  可是蒙勒火儿终于回来了,在青阳大君吕嵩·郭勒尔·帕苏尔去世不到一年之后。朔北狼主知道再也无人能阻挡他的野心。
  九月第一场雪落下之前,白狼团汇集了呼都鲁汗率领的朔北部骑兵,推进到北都城下,把苍狼的旗帜插在土地里,正式向青阳宣战。
  这场战争在东陆的史书中被称为“豹狼之乱”,吕氏帕苏尔家的“豹”和楼氏斡尔寒家族的“狼”,这对草原上的死敌再次爪牙交错,恶狠狠地要咬断对方的喉咙。

  清晨,不花剌站在北都城的城头,站在风里,提着他乌沉沉的长弓,眺望远处。
  他的背后是最精锐的鬼弓武士,这些看起来像是普通牧民的蛮族汉子有着鹰一样漆黑锐利的眼睛,几十双眼睛和不花剌看向同一处。他们周围是貔貅帐下的三千名射手,也都是从年幼时就开始拉弓射雁的精锐,普通人眼里天空中的一个黑点,他们能分辨出那是黑头雕或者秃鹰,这几千双眼睛也看向同一处。
  没有人说话。初冬的早晨,北都的城头,几千个人只听着风声,看着远处的一个人。
北都城北,距离城墙五百步,一匹火焰一样赤红的骏马迎着风低低地咆哮。马背上的主人轻轻拍着骏马的脖子让它安静。主人身上赤红的织锦大袍和骏马的颜色一样鲜明,只有东陆才有那样繁复奢华的手工,织女们用纤细的手一针针绣出了袍子上的图案,那是一幅图,金线绣的瀚州地图。人和马身上都闪烁着黄金的光泽,手指粗细的各色金链层层叠叠地挂着,就像是甲胄。连主人裸露出的半边肩臂上也是金色,那是他的文身,巨大的金色龙兽缠绕他肌肉贲突的胳膊。
他身后再一百步,一支军队整齐地展开,几千匹桀骜的骏马被马背上的主人控制着,烦躁地低声嘶吼。那些都是战马,北方草原的薛灵哥种,闻见战场的气味会兴奋,它们已经在忍耐。马背上的男人们穿着各色牧民衣裳,马鞍里插着长刃的大钺和阔身的铁刀,腰间的箭壶里满是黑雕尾羽的箭。
  火红马的主人手里擎着一面大旗,风卷着旗扬,一只青色的狼在旗中翻滚。
  朔北的狼旗,几十年后又一次飘扬在朔方原上。
  不花剌没有见过那个人,但是知道他的名字。朔北部的世子呼都鲁汗,和他父亲蒙勒火儿一样豪迈雄武。他喜欢妖娆的女人,有数百个妻子。有客人从远方来的时候会用最烈的好酒款待,他自己带头畅饮,就像喝水一样,醉后就跳动人的舞蹈,阳刚热烈,让自己的妻子们出来作陪。可如果有人惹他发怒,他那对铁一样的胳膊能拧断公牛的脖子。他又像他的父亲一样聪明,懂得利用朔北部领地上的几条河流淘取沙金,蛮族贵族如果想买黄金,只有朔北部的呼都鲁汗和东陆客商两个选择。呼都鲁汗用黄金换来牛羊、女人和珍贵的熏香,远行的人经过呼都鲁汗的帐篷,会觉得自己是到了另一个世界,金碧辉煌的大帐中漂浮着龙涎香的芬芳,雄伟的男人搂着半裸的少女,在黑貂皮的垫子上畅饮烈酒。
  草原上人们称呼都鲁汗为“黄金王”,羡慕他的财富,也畏惧他的力量。
  不花剌从未羡慕呼都鲁汗,因为他从不羡慕敌人。听到关于呼都鲁汗的传闻时,不花剌还只有十三岁,可他感觉到了千里之外那个生活在黄金、熏香和美女里的男人带着野兽般的凶煞。他预感到自己会有一天和这个人相遇,这一天比他想得还要早。
  呼都鲁汗也在眺望,看着看着,咧开嘴,无声地笑了,露出雪白的牙。他手一振,一名鹰隼般精悍的朔北武士从后面策马出阵,接过了呼都鲁汗手里的苍狼大旗。他带着大旗前奔,到了距离北都城城墙只有两百步的地方,单手将大旗插在泥土里。
  此刻太阳从东边破云升起,苍狼大旗在风中飞扬,纯金包裹的旗杆反射出逼人的光芒。
  “第三天了。”一名鬼弓武士低声说。
  “是啊,第三天了,很准时。”不花剌淡淡地说。
  这是朔北部在北都城外列阵的第三日,每天日出前,都有一位朔北武士把那面苍狼大旗插在北都城的北门前。除此之外,朔北部没有其他的动静。他们没有递来书信,也从不说什么,“黄金王”显露出极好的耐心。而北都城为此连续三天城门封闭,各种传闻都有,很多人相信那面旗代表了朔北部重新划分的领地范围,从此之后,朔北的领地逼近到北都城以北,占据了朔方原的一半。
  不花剌抬头,看着自己头顶的大旗,青阳部的豹子图腾在风里仿佛活了过来,显露出不安的进攻姿态。
朔北武士兜转战马绕旗一周,就要返回本阵,这时候听见城墙上传来了平静有力的声音。
  “尊贵的青阳部主人、草原上人所共仰的大君、盘鞑天神挑选的人,他有信赐予你们!朔北部世子呼都鲁汗,收信!”
  不花剌说着,从箭囊中取箭,他的箭是漆成黑色,狼牙为镞,雕羽为尾,箭杆是普通的轻木。草原上的牧人都用这样的材料制箭,不花剌的箭不特别,只是比普通的箭长出了八寸。
  朔北武士抬眼回望城墙的瞬间,听见了箭啸。他心里一惊,没来得及有任何动作,他没预料到有人会在两百步外开弓,那么远的距离即使微弱的风也会让箭彻底偏离目标。
  箭啸停息,一些尘土扬起,一支箭斜斜地插在他身后一步的泥土里,漆黑的箭杆上捆着细细卷起的白绢。
  不花剌收起弓,把手里的那枚狼牙箭镞随手塞进腰带里。
  朔北武士拔起了箭,光秃秃的箭杆上没有箭头,他瞟了一眼城墙上方,轻蔑地笑笑,带着信返回本阵,恭恭敬敬地举过头顶,递给呼都鲁汗。呼都鲁汗抓起那卷细细的白绢把玩,封口处盖着红色的火漆。豹子花纹的火漆,是青阳部主人的徽记。确实是一封大君的亲笔信。
  “大君信中说什么?”一名鬼弓接近不花剌背后。
  “最后的通牒,不管他们为什么而来,如果三日内他们不撤走,我们就会视他们为敌人,发起进攻。”
  呼都鲁汗没有读信,而是凑近那名朔北武士的耳边说了些什么。朔北武士带马回到了苍狼大旗下,抖开了白绢,高高举起给城上的人看。随后,他缓缓地把白绢撕成了碎片,高举起来松开手,让风把绢片吹上城头。
  “他们……撕了大君的信!”不花剌背后的鬼弓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库里格大会选出来的大君,草原上最有权力的人,一般牧民的眼里和神一样高大威严,当他发出怒吼的时候猛虎都会畏惧。可是他告诉朔北部他即将以他们为敌人的信,呼都鲁汗甚至看都没看。
  箭啸声比前一次更细微,却更锐利,连续两声。苍狼大旗的旗杆猛地一震,缓缓地倒下,一支漆黑的长羽箭插在旗杆顶上。在大旗落地的同一瞬间,那名朔北武士的尸体僵硬地摔下战马。另一支漆黑的箭钻透了他的心脏,那支箭飞过两百步,刺穿了草原上的寒风,没有偏离目标。
  呼都鲁汗默默地看完了这一切,冷冷地笑了。他不说任何话,掉转马头挥了挥手,数千朔北武士跟着他一起离去。死去武士的战马舔了舔主人渐渐冷却的脸,没有得到回应,明白主人已经死了,低低地嘶鸣一声,也追随呼都鲁汗的队伍远去了。
  清晨寂寥的草原上只剩下一面倒伏的苍狼大旗,和一具孤零零的尸体。
  “不用在他们身上浪费什么仁慈了,他们不是为了划分什么领地。他们是为了战争而来。”不花剌收起弓,面无表情地说。
  

  金帐外,夔鼓声急促如狂奔中的马蹄。金帐里,青阳的贵族和将军们都席地而坐。所有人都到了,正交头接耳,大君的坐椅却仍然空着。新的大君和老大君习惯不同,在以前,夔鼓敲响之前,老大君已经坐在了金帐中,面色如铁等着被召唤的贵族们前来觐见,如果夔鼓声终止还有人没能赶到,就要重罚。
  那时候金帐是个让人畏惧的地方,老大君很少有笑容的脸令人不敢直视,他森严的影子总压在贵族们身上,每个人都带着一点点不安仰视他。直到老大君倒在雪地里,很多人才想起郭勒尔·帕苏尔这个男人也是会死的,北都城不会总被笼罩在他的身影之下。
  现在老大君死了,北都城里的规矩也得改了。比莫干喜欢大家一起畅所欲言,他听了大家的意见之后再做决定。这是他从东陆的书上学来的,叫做“纳言”。即便是那些人微言轻的小贵族,只要说得合比莫干的心意,他也会慷慨地赐给古尔沁烈酒,在老大君在位时,这份殊荣通常只给予立了战功回来的勇士。
“去催催大君,悄悄地去,快!”铁由发觉金帐里的人们等得有些不安静了,悄悄招来了自己一个侍从吩咐下去。
  巢氏塔里寒家族、纪氏脱克勒家族、李氏斡赤斤家族的主人都到了,这三大家族在青阳部仅次于吕氏帕苏尔家族,每个家族都有着数以万计的牛羊和数以万计的奴隶,青阳的四个家族之间以不断的通婚来加强血缘。新大君比莫干的母亲就出自巢氏塔里寒家族,名叫阿依翰·塔里寒,老大君郭勒尔·帕苏尔正是通过联姻获得塔里寒家族的支持,才登上了大君的宝座。
  平时这些大贵族很少出现在金帐里,但是今天不同,这是朔北部军队出现在北都城外的第三天。大贵族们已经心惊肉跳地议论了整整两天,他们再也不能呆在自己的帐篷里等消息了。
  新封的两位那颜旭达罕和贵木并排坐着,贵木显得焦躁不安,几次想要站起来,都是旭达罕默默地把他按了回去。比莫干对被贬的异母弟弟旭达罕和贵木开恩,一样授予他们“那颜”的称号,归还他们的牛羊和人口,这对一直和比莫干作对的兄弟已经宣布用命来效忠新大君了。
  大汗王厄鲁在和大君的伴当班扎烈耳语。吕豹隐·厄鲁·帕苏尔是老大君的堂弟,在青阳部被称为“九王”,在青阳部是骑兵指挥经验仅次于木犁的人,号称“青阳之弓”,他曾亲自带兵驰援,在铁线河击溃了草原英雄龙格真煌·伯鲁哈·枯萨尔的军团,扫平了整个真颜部。比莫干还被称作大王子的时候,九王便是长子窝棚里的支柱,比莫干当了大君,对这个堂叔极其倚重。在其他三位大汗王被诛杀之后,九王是仅剩的大汗王,青阳部仅次于大君的人。
  大合萨则不和任何人说话,在金帐一角缓慢地踱步,他的学生阿摩敕沉默着,站在不远处。大合萨是青阳部地位最高的巫师,除了他无人能够主持祭祀盘鞑天神这样的大仪式,他也可以通过观看星空和种种通神的手段获得盘鞑天神的启示而预知未来。大贵族们也都很想问问盘鞑天神对于北都城的未来是如何启示的,但是从朔北军队出现的那一刻起,没人听见大合萨说哪怕一句话。他每天夜里默默地对着海镜观看星空,不眠不休。
  靠下首的位置,莫速尔家的将军巴赫则在缠紧自己刀柄上的牛皮。这个身材短小而结实的男人远比他魁梧雄壮的弟弟巴夯更可敬畏,青阳部无人怀疑巴赫·莫速尔是未来青阳部最杰出的武士。但是,首先要木犁死去。
  有木犁在,木犁就是青阳部最杰出的武士,无论任何人做了任何事,都无法挑战木犁的地位。
  金帐最不安静的就是木犁,这个老人跪坐在羊皮垫子上,面无表情,不断地把腰刀拔出五寸,再推回去。利刃摩擦着刀鞘的声音让人心里不安,尤其现在,城外朔北部大军围城,城里风声鹤唳。坐在上首的几个大贵族露出厌恶的神色来,可是谁也没有说话,只是向着木犁那边投去了烦躁而愤怒的目光。
  木犁以前是个奴隶崽子,却也是老大君最倚重的将军,在莫速尔家的巴赫和巴夯为人所知之前,木犁已经是青阳部无可匹敌的勇士,他的声威赫赫如日光。现在木犁老了,却仍旧手握着重兵。铁由也不敢上去劝阻,和这个老人说话时,总让他觉得像是面对父亲似的。
  斡赤斤家族的主人已经皱着眉起身踱步了,并不掩饰自己不耐烦的情绪。
  铁由知道比莫干这个新大君还没有真正赢得贵族们的尊敬。贵族们对比莫干不能说不恭顺,但是仅仅恭顺是不够的,大君需要的是带着畏惧的尊敬。
  铁由也知道比莫干想改规矩。比莫干不是父亲,一当上大君就打败了青阳的强敌朔北,靠着重剑和勇气折服了那些桀骜的大贵族。那几个老成精怪的大贵族的眼里,比莫干只是个没见过大阵仗的毛头小子。比莫干就只有靠他的心胸气度,还有那个淳国的密使洛子焉,洛子焉进言说比莫干应该学东陆人的政治,让大贵族们都知道,比莫干是一个广博的主子,不靠勇气治理青阳,而是靠远比勇气更有用的智慧。
这固然是件好事,却很难。毕竟在瀚州草原上,真正让人敬畏和赞美的,不是什么仁政和宽宏,而是力量,足以拯救也足以毁灭的力量。
  夔鼓鼓声越来越高亢激昂,催促的意味也越来越明显。鼓槌最后一记打在鼓面上,声音震耳如同轰雷,比莫干准时地掀开了金帐的帘子,向着所有人点头致意,坐上了大君的豹皮坐椅。铁由舒了一口气,心里知道这也是比莫干刻意安排的,让大贵族们都知道,等待大君是应有的礼节。
  “诸位辛苦了。”比莫干举手,示意众人保持安静。
  “今天召大家来的原因大家想必都清楚了。”比莫干环视众人,“朔北部的大军前天开到了北都城外三十里。三十里,是一匹好马跑上一身汗的距离。那么朔北部的几万匹战马只要跑上一身汗,就能到达我北都城下。朔北部没送战书来,可我们心里都清楚他们是来干什么的。”
  贵族们和将军们之间递着眼神,没人说话,金帐里只有木犁缓缓拔刀收刀的声音,单调而枯燥。
  比莫干看了一眼木犁,皱了皱眉,最后也没说话。
  “巴赫,你派了斥侯出去,说说外面的情况吧!至少得知道朔北那些狼崽子想怎么对付我们,有多少人,多少口刀,多少匹马。”比莫干看向巴赫。
  巴赫点头,声音低沉:“斥侯试着接近朔北部的大队,为首的是朔北部的世子呼都鲁汗,他带着至少三万骑兵,每个骑兵都是青壮男子,每个人带三匹马,每个人都配铁刀,带弓箭。呼都鲁汗这些年淘金沙赚了很多钱,换了不少上好的武器。不过他们的甲胄不行,还是牧民常穿的牛皮札甲,比不上我们的虎豹骑。他们驻扎在北面三十里的地方,呼都鲁汗把他的黄金帐篷扎在那里,还带了几十个女人。”
  “我听说斡尔寒家族的主人从北荒回来了,带着白狼团,可是你的斥候至今还没有亲眼看见狼主。是不是?”比莫干问。
  “斥侯曾逼近他们到两百步的地方观察,没有看见任何一匹白狼,更没有狼主的踪影。白狼团回来的说法是去年冬天就有的,大君可记得,那时候北都城旁边有人看见的白色的狼。从那时候开始,有人就猜测朔北的狼群向南迁移了。”巴赫说。
  “那一年老大君带着我们兄弟在沙伦堡围猎,招待下唐的人,也曾看见狼群里有白色的狼。白色的狼一定就是白狼团?”比莫干微微摇头,“白狼团的说法在草原上流传了那么多年,这金帐里究竟几个人见过白狼团?”
  旭达罕和贵木首先摇了摇头,比莫干看向几个大家族的主人,他们也摇了摇头,他看向九王和巴赫,这两人还是摇头。比莫干再转而去看大合萨和木犁的时候,才发现大合萨依然在金帐的一角心思沉重地缓缓踱步,而木犁低着头,目光冷硬地看着地面,只顾着缓缓地拔刀收刀。对他的话,这两个人似乎全然没有听见。比莫干心里低低地叹了口气。
  比莫干清了清嗓子:“我知道这些天城里都在议论白狼团怎么怎么样,听说白狼团的名字,比看见恶鬼还要害怕。可我始终有个疑问,北荒那边都是极寒的冻土和冰层,只有苔藓和地衣,不长草,更别说野兽,据说就是骑牦牛都不能活着到那里。那白狼团在那里是怎么活下来的呢?几千头驰狼组成的狼群何等巨大,在南边的草原上也不常有,就算真的有,那些狼又去哪里找食物?”
  众人再一次沉默了,白狼团的事情确实没什么人知道,因为他们经过的地方往往没有人活下来。连朔北部的世子呼都鲁汗也一度对别人说,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在哪里,也许已经死了,白狼团做的那些事情和朔北部没有关系,那些人只是野兽。
  “大君听说过朱提山么?”九王打破了沉默。
  “小时候听过,说朱提山是北荒尽头的一座极大的雪山,看见朱提山,才知道自己的渺小,和它相比其他雪山不过是侏儒。”比莫干说,“可听起来不过是传说。”
“是,传说还说,要去朱提山,要在冻土和冰上走两三个月,吃的都得自己背,一路上荒得半个人影都没有,一般人当然很难到达那里。”九王说,“可是又有一种说法,朱提山却是一座极大的火山,时常喷发,岩浆把朱提山下一片地面烧热了,那里是没有积雪的,是一片方圆千里的繁茂草原。曾经去过那里又活着回来的人说,那片草原上都是不知道名字的动物,马一样大的鹿,肩高足有一人高的野马,全身金色的岩羊群,就相安无事地隔着几百步吃草,美得就像天堂一样。有人说这是那些人在雪地里冻得将死时候的幻觉,也有人猜,白狼团就是藏匿在那一带,那是朔北部几百年来的圣地,是斡尔寒家最大的秘密。它曾有一个名字,答儿干姆草原,意思是流淌美酒的草原,只有斡尔寒家的人知道如何穿越雪原到达那里。”
  “冰原里的一片绿洲。”比莫干沉默了一会儿,微微点头,“所以确实有这种可能,朔北部有一支几千头驰狼骑兵组成的军队?”
  “我倒是希望所谓朱提山、答儿干姆草原只是些传说。”九王微微摇头。
  “我也希望,若只是对付呼都鲁汗的骑兵,这仗就好打很多。”比莫干思索着。
  “我觉得无论有没有狼骑兵,我们此刻应该和朔北坐下来谈谈条件。老大君新死,人心还不稳,朔北武士凶悍,我们未必能取胜。呼都鲁汗这个人是可以跟他谈条件的,反正他最多不过要求些领地,总不能还想当大君吧?”脱克勒家族的主人说。
  “能够和谈当然是最好的。如果蒙勒火儿还活着,我们去跟朔北部打一场硬仗,不如直接折成牛羊给他们,让他们退去。” 斡赤斤家族的主人也说。
  “大君,白狼团,真的存在!三十年前大君还在襁褓里的时候,我用这双眼睛,亲眼看见朔北部白色的驰狼攻入北都的城门,就在金帐前的地面上吃人!”一个沙哑的声音忽地跳出,令金帐里所有人为之一惊。
  与此同时,木犁的拔刀声终止,这位青阳部的英雄抬头直视比莫干的眼睛。
  比莫干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寒气,脱口而出:“驰狼?在这里?”
  “不可能!”忙哥撒尔家的主人站起身来,“那时候大君还小,我可是很老了,是活过那场恶战的人,我从没听说驰狼攻到过金帐前来。”
  “尊贵的忙哥撒尔家主人,您那时候在哪里?”木犁吊起眼角冷冷地看着那位老贵族,“您那时候带着家人在南边的腾诃阿草原避难,你亲眼看过北都的战场么?”
  “胡说!我也没有听过白狼团在金帐前吃人什么的,我也活了六十岁了!” 塔里寒家族的主人忍不住了,站出来要呵斥木犁这个曾经的奴隶崽子。
  “塔里寒家主人,那时候你在澜马部达德里大汗王的庇护之下,距离北都城有八百多里!”木犁冷冷地瞪着他。
  塔里寒家的主人一震,只觉得那双眼睛里尽是鄙夷和嘲讽。一股急怒攻心同时心里一股寒气上涌,最后寒气压过了怒气。他挪开视线不再说话。其余几个家主刚要发作,迎面撞上了木犁逼过来的目光。
  “脱克勒家族主人,那时候您也在真颜部。”木犁在这位尊贵的大贵族面前缓缓走过。
  “还有斡赤斤家族主人,一样。”
  他环视众人,目光在每个贵族的脸上略略停留,带着一头孤狼般的桀骜和凶狠:“诸位都没有资格说什么,因为那时候诸位要么在腾诃阿草原,接受狮子王伯鲁哈·枯萨尔的保护,要么在澜马部避难,要么还是只是些孩子。”
  所有人都沉默起来,因为木犁说的是事实。他们只知道老大君击败了朔北部,他们从避难的地方回来时,北都城外已经不剩一个朔北人了。
  “那就让木犁将军给我们说说三十年前父亲和狼主决战是怎么回事。”比莫干说。
  木犁深深吸了一口气:“老大君初即位的时候,诸帐的兵马还没有完全顺从。贵族们带着几万的武士已经提前撤走了。我们那时候能指挥得动的,只有区区一万两千人,里面只有两千名是骑兵。老大君定下了一个狼主绝没有想到的计策,他把战场放在了北都城里。我们和朔北接战的骑兵转眼就败了,撤回的时候被朔北部突破了城门,狼主狂喜地带着白狼团杀进北都城里,那些狼已经被饿到了极点,看见活人就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咬死吃肉。他们混乱的时候,恰恰是我们的机会,狼主带着人扑到金帐这边来抢大纛的时候,我们埋伏了他。北都城里四处都埋了捕猎猛兽的陷阱,金帐前面尤其得多,那些狼一头头陷进陷阱里,被兽夹夹住的时候,我们的武士就冲出来向朔北人射箭。周围都是陷阱,骑兵一点用处也没有,我们每个武士都能射死朔北的一名狼骑,朔北人乱了阵脚,狼主这才发觉他看轻了您的父亲,以为郭勒尔·帕苏尔不过是个新即位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否则以他的狡诈,绝不会中这样的圈套。”
他环顾众人,冷笑:“狼主现在回来了,你们以为狼主是什么人?朔北狼主是为了一点领地和牛羊放弃目标的人么?不要让蒙勒火儿那头老狼发笑了。”
  他轮次指着金帐里的每个人:“我可以告诉你们,这个城里只有三样能算是狼主的战利品,大君的人头、大君的尊号、还有这个城自己!”
  铁由看着比莫干的脸色略略发白,却被他自己强行克制住了,没有说什么。
  巴赫近前一步:“木犁将军说得也许没错,不过大君不必过于担心蒙勒火儿的狼骑兵,毕竟青阳部的虎豹骑被称为草原上最强的骑兵,而不是白狼们获得了这个头衔。我听说那些北荒的驰狼不像马,其实并不适合负重,只是它们的形体远比一般的狼巨大,人才可以骑在它们的脖子上。它们如果每天背着人奔驰会疲惫不堪,而且无论人和狼都不能披挂护身的铠甲,否则驰狼会不能承受。所以我们只要列好阵形,在白狼们出击的时候以弓箭对敌,胜算还是很高的。”
  比莫干略略觉得安慰,微微点了点头。
  “巴赫!大君没有没有亲自带过大队的骑兵,可你也不懂么?随时我们都会和朔北的白狼们开战,说这些安慰的话有什么用?”木犁对着巴赫扬眉怒叱。
  巴赫默默地后退一步,显然他依然无法对抗木犁这个老将军在青阳的声威。
  “大君,白狼团是草原上最可怕的对手之一。不错,巴赫说得都对,驰狼跑得并不算很快,也不耐久,可它们嗜血!它们没吃饱肉食之前,见到血就会发疯一样兴奋。它们跳起来能有两个人的高度,从那么高的地方扑下来,一般的骑兵绝不能幸免!”木犁冷冷地看着比莫干,“我们青阳的虎豹骑被称为草原上最强骑兵的原因只是因为您的祖先,您的祖先依马德·帕苏尔曾经带领这支军队扫平草原!可是大君和先祖是不同的!”
  比莫干愣了半晌,低低地叹了口气。
  “是啊,我和先祖不同,先祖有青铜之血,是草原上人人畏惧的狂战士。”他轻声说。
  “大君,有没有狂血是生来的,不由大君掌握。可大君手下还有我们这些忠勇的武士,一个男人捏着刀柄,总不必去怕恶狼。您的父亲也没有狂血,不也曾击败了蒙勒火儿,让那个恶魔退守北方雪原几十年?对付白狼,靠我们的战术。”木犁近前一步,双目炯炯,“拖延时间,不能在驰狼劲头正足的时候开战;尽量用弓箭,不到迫不得已,不要肉搏。大君如果相信木犁,木犁可以骑马挥刀,自己冲进白狼团的本阵,为大君立下功劳!”
  “忠勇?”塔尔寒家族的主人带着怒气嘲笑,“木犁你已经六十岁了,你凭什么敢说你能对付蒙勒火儿的狼骑兵?”
  “蒙勒火儿已经快七十岁了!”木犁猛地回头,凶狠地反击,“没有和白狼团作战的贵族没有什么资格来议论武士的年纪!”
  “贸然的进攻会让青阳死无葬身之地!”斡赤斤家族的主人大喊,“就靠你打败蒙勒火儿?我们为什么要相信自己都快死的老东西能救青阳?木犁你还能活十年么?你只要赌自己十年的寿命,却要青阳部几十万人跟你一起赌博。”
  他走近比莫干的宝座:“大君,不要听这疯子的胡言乱语。”
  “谁是疯子?”木犁大怒。
  “我说的是只知道骑马舞刀的疯子!”斡赤斤家族的主人也怒了,毫不相让。
  木犁不再说话,紧紧扣着刀,踏上一步。
  “只会用刀来解决问题的人,不是疯子么?”斡赤斤家族的主人退后一步,也按住了刀柄。
  几位家主都不约而同地按住了刀柄,金帐里木犁和一排贵族家主扣着刀柄,彼此之间虎视眈眈。
  旭达罕那颜走到两拨人之间,分开了他们,他淡定的神色冲淡了金帐里浓重的敌意,木犁和家主们各退了一步。
  旭达罕转向比莫干:“开战不开战,要看兵力对比。弟弟不太明白的是,为什么朔北部围困北都城选在了冬天。弟弟读过东陆人的兵法,围城最适宜是在秋天,天气高爽不需要加厚的军帐,城外还可以收割成熟的秋麦作为军粮。而若是长期围困,也该从春天开始。严冬时节住在城外环境之恶劣不必说,而且缺乏粮食,后勤的供给也艰难。我们住在城里反而有屋子和结实的大帐篷遮风挡雪,朔北部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时机呢?”
“旭达罕那颜的话在一般的军队是没有错,可是这次来的是白狼团。您的外公蒙勒火儿·斡尔寒是草原上罕见的兵法家,他骑在狼背上,可是有一颗狐狸般机敏的心。选择冬天,是因为白狼团的巨狼可以散放出去捕猎野物,冬天猎人无法捕猎,可不代表狼也不能捕猎。而我们只有秋天蓄积的干肉和马草。另外,白狼团一直在北方荒芜的冰原上迁移,大概朔方原的寒冷还吓不到他们。对于别的几个部落,先不说他们未必会在这个时候救援青阳,就算他们要救援,冬天也是很大的问题,不说寒冷,光是跨越草原就只能带着大量的马草。”木犁说。
  比莫干低低地叹了口气:“不错,这个时机反而对我们是最不利的。”
  “木犁将军刚才说白狼团会把狼群放出去捕猎野物,那么我们只要摸准他们把狼群放出去的时候,”贵木那颜站了起来,“突击扫平他们的军队!”
  “那些巨狼确实可以放出去捕猎,但是朔北部的狼骑兵并不经常做这样的事情。”木犁低声说。
  贵木愣了一下:“那么狼群的食物……”
  “它们吃人,它们渴望开战,这样驰狼可以吃死人的尸体!”木犁环顾众人,每个人心里都升起一股阴寒。
  “没有绝对的把握,我们不会出城迎敌。任何一具尸体都是给白狼团的军粮。”木犁缓缓握紧拳头,“而我们一旦出城,就得要了蒙勒火儿那头老狼的命!”
  “大君,看得出木犁的疯狂了么?就算他知道白狼团,就算他和白狼团打过仗,可是明知道敌人的军力远强过我们,木犁还是要开战。”塔尔寒家族的主人提高了声音,“木犁,你是为了什么?为了你和蒙勒火儿之间的仇恨?还是为了你的战功?”
  木犁紧绷着嘴唇,不说话,再次抓住了刀柄。
  “疯子!”家主们再也克制不住怒气,纷纷拔刀出鞘一尺,同时向着木犁逼近。而木犁不退,旭达罕和九王都想插入两拨人之间,却没有机会,木犁和家主们之间只剩下拔刀就能砍中对方面门的距离。
  “够了!放肆!”比莫干霍然起身,脸上隐隐地透着怒气。
  “无非是开战,或者对朔北部低头。两天之后还是这个时候来这里,我告诉你们我的决定!”说完之后,比莫干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木犁踏出金帐,听见后面紧随而来的脚步声。他没有回头,也不停步。
  “木犁!你真要赌那么多人的命去杀朔北的老狼?”大合萨低声说。
  “大合萨,你想说什么。”木犁站住了,却没有回头。
  “三十年前朔北的狼在北都城里吃人的时候,大君没看见、几位那颜没看见、莫速尔家那对兄弟没看见,甚至厄鲁大汗王都没有看见,可是你和我,我们这两个老头子,是亲眼见过的……”大合萨的嘴唇哆嗦着,手指也颤抖,指指木犁,又指指自己,“仅靠着拖延时间和弓箭,能破得了朔北的狼群?木犁,摸摸你的胸口,大声地告诉我,你那样答应大君,你心里有多少把握?”
  “我没有把握。”木犁慢慢地转过身来。
  “你!”大合萨瞪大眼睛,老眼里满是愤怒,“你是在赌青阳的战士和全部人的命!”
  “可是我知道今天金帐里一半的人,他们真正的目的是要劝大君弃城南逃。那些吃羔喝奶满身肥膘刀都举不起来的贵族,他们是来劝大君弃城南逃的。”木犁说,声音淡淡的没有起伏,“大合萨沙翰·巢德拉及,你摸摸自己的胸口,大声地告诉我,弃城南逃会死多少人?”
  大合萨愣了一下。他心里的防线被击溃了,他感觉到自己的虚弱。
  他呆了许久,摇摇晃晃地退了一步,低声说:“木犁,何不坦诚一些,郭勒尔都死了,在这青阳部里,你是最后一个喊我沙翰的人。有什么话不能对老朋友说?你到底怎么想的?”
  “现在北都城里有七十万人,”木犁幽幽地说,“靠着城墙,朔北部攻不进来,只能围困。可如果弃城,只有骑着快马的人有机会逃脱。可那些老人孩子、那些女人、那些病弱的人,他们怎么办?他们骑不了马,最后会变成白狼团的食物,给骑着快马的人赢得一点逃跑的时间。”
  他指了指自己,又指向大合萨,最后指向金帐:“沙翰,那时候真的能逃脱的,是我,是你,是那些脑满肠肥的大贵族!可青阳若是只剩下我们这些人,和灭族又有什么区别?若是这样我不如像真颜部的伯鲁哈·枯萨尔一样,带着全族的人战死!”
  “宁可战死么……木犁,你疯了么?”
  “祖宗留下来的土地,只有懦夫才会把它交给吃人的野兽!”木犁说完,大步离去。
  

落日之前,向着北方一路推进的骑队抵达了铁线河边。那是一百多名蛮族武士组成的骑队,每人两匹神骏的龙血马,一匹驮人,一匹载着行装,推进极快。越过天拓海峡登岸之后,七天之内他们已经深入草原六百多里。
  为首的青阳将军巴夯在河边停下,喘息的战马饮着河水,一轮巨大的落日渐渐沉入地平线。
  巴夯眺望着河对面:“世子,再有十天,我们就可以到达北都城,最多十二天。”
  “我认识路,这里是腾诃阿草原啊,我长大的地方。”阿苏勒低声说。他从头到脚都换上了蛮族的服饰,月白色的大袖,缀着铁片的牛皮筒子甲,漆黑的头发在头顶结了一根大辫子,用乌金的丝络盘在头顶心,把影月用麻布卷了起来挂在马鞍的一侧,除了那张作为蛮族人而言太俊秀了点儿的脸,看上去已经是个地道的蛮族小伙子了。
  他们和不花剌的一队鬼弓已经分开了将近半年,不花剌带队先行返回北都,而阿苏勒和巴夯所带的一百名铁浮屠骑兵太过显眼,光那些可以荷载铁浮屠铠甲的龙血马就比东陆最高的战马还要高一个头。他们足足在东陆隐藏了三个月之久,直到廷尉府初出动搜捕的人都疲倦了,才在一些商人的帮助下登上一条名为“黑鲭鱼”的船沿着中州西边的海岸线悄悄向北航行。“黑鲭鱼”名为商船,其实是一艘走私人口的船,那些活不下去的蛮族牧民有的会把所有的牛羊折成钱交给东陆的商人,商人就在“黑鲭鱼”封闭在货仓之下的船舱里给他一个位置,千里迢迢带着他漂泊到宛州去,正是这样特殊的设计让他们几次避过了大胤“海事监”的登船搜查。
  阿苏勒低头看着默默流淌的铁线河,夕阳把河水染成红的。他不由得想起多年前那个夜晚,这里的河水真的是红的。一半是水,一半是血,黑夜里大火燃烧着那些帐篷,火焰燎天。
  他克制着不去想这些让人心里难过的事情,扭头去看巴夯:“今夜在这里扎营?”
  “在这里扎营,”巴夯点了点头,依旧看着河对岸,“过了铁线河,就算是帕苏尔家的领地,是你的家。”
  他沉默了一会儿:“世子,从渡过这条河开始我不能叫您世子了。”
  阿苏勒一愣,不解地看着巴夯。
  “路上一直想说,却不知道怎么开口。我是个不善于说这种话的人。”巴夯抓着脑袋,“虽然还没有正式行祭天的大典,但是老大君死前拉着你哥哥的手把大君的位子传给了他。现在北都城里的新大君是您的哥哥比莫干,世子应该是他最小的儿子,而您的称号将改为阿苏勒大那颜。你的其他几位哥哥都称那颜,您曾是青阳的世子,称大那颜。”
  蛮族所谓“那颜”是尊称地位特殊的贵族,大那颜是仅次于汗王的尊贵称号。
  阿苏勒低头想了想,抬起头来笑笑:“巴夯,我知道的,我不是个能当大君的人。哥哥当了大君,我很为他高兴。大那颜很好啊,以前人家叫我世子,我也没想着自己真要当大君。”
  他嘴里这么说,心里却有一种古怪的情绪悄悄地弥漫开来,不是因为他觉得失去了什么,而是觉得十年之后他再回到这片生他养他的草原,很多东西都已经不一样了。
  巴夯微微点头,深深吸了一口气:“还有一件事,不是大君说的,是大阏氏让我告诉您的。”
  “哥哥结婚了?”阿苏勒吃了一惊。比莫干还是大王子的时候,帐篷里不同的女人出出入入,一夜一夜的跟年轻女人在月下唱歌。他对每个女人都温柔体贴,很多女人都想着嫁给大王子,可是比莫干不肯娶她们。比莫干对女人是个温情又散漫的人,不愿意被哪个女人拴住,可他现在居然有了大阏氏。
  “有了,去年秋天新婚的,大君很宠爱大阏氏,把她看作自己最名贵的珠宝。”巴夯说。
  “大阏氏……说什么?”不由自主的,阿苏勒对于这个嫂子产生了敬畏的心。他想这个尊贵的嫂子让巴夯数千里带一句话给他,想必是什么极重要的话,也许是教训他不要再对大君的位子存什么妄想。
  “她就让我告诉您她的名字。”
  “她的名字?”阿苏勒愣了。
  “她叫苏玛。”
  一瞬间阿苏勒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只觉得胸口里面抽动着痛了一下。是啊,十年之后他再回到这片生他养他的草原,很多东西都已经不一样了。
  夜深人静,无边的草原上风幽幽地吹着,铁浮屠武士们点着了篝火,架起射来的几只野兽烤了起来。他们一边等着肉熟,一边在月下哼唱青阳的小调。
  阿苏勒一个人坐在河边,远远地看着那堆篝火,听着河水流淌的哗哗声。他曾和苏玛还有苏玛的姐姐乌央玛一起在这片河滩上玩过,他忽然间想起很多很多跟苏玛有关的事来,有的事他已经忘了很久。那时候苏玛小小的,不会说话,走路笨笨的,容易跌倒。跟她绝艳的姐姐乌央玛比起来,苏玛那么不起眼,乌央玛是一只羽毛斑斓的孔雀,苏玛只是孔雀尾羽下的一只灰鸭子。他们三个是朋友,一起在河滩上奔跑,苏玛跟在乌央玛飘舞的红裙后面,伸手去抓乌央玛手里的草编蚱蜢,可是追不上。苏玛蹲在地下呜呜地哭,编蚱蜢的哲甘笑着去把她抱起来,哄她说还会帮她再编一只,苏玛就又抹着眼泪笑了起来。
  阿苏勒想起苏玛帮他裁的腰带,苏玛教他吹的笛子,苏玛在火炉上把他的靴子烘干,他睡不着的夜里苏玛坐在他身边默默地摸着他的额头……
  “大那颜,要是大阏氏还没嫁给大君,你会娶大阏氏么?”一个声音忽然出现在他背后。
  阿苏勒惊得站了起来,发觉是巴夯悄没声地走到他背后了。巴夯拍拍阿苏勒的肩膀,示意他跟自己一起坐下。阿苏勒心里忐忑,有种被人看穿了心思的窘迫。
  他低头想了很久,摇了摇头:“不是那样的,苏玛是我的好朋友啊。”
  “其实我也觉得大那颜不会娶阏氏的,我在南淮城里藏了两个月,也听说了那个羽族的女人。要跟羽族女人比起来,阏氏可是还差着不少呢。”巴夯揪起一根枯草在嘴里慢慢地嚼着。
  阿苏勒一惊,随即想到连巴夯这个木头样没心眼的家伙都知道了他和羽然的事,这个秘密只怕是人尽皆知了。
  “可是羽然自己就是不明白,”说着,他轻轻叹了口气,“也许是她自己不想明白吧。”
  “女人,你永远都不懂她们在想什么的。我跟大那颜说一个笑话,说一位巫师在祭祀的时候看见了盘鞑天神。盘鞑天神说巫师你有那么大的法力和我见面,我就答应你为你做一件事,你提要求吧。巫师说,我要一统九州!盘鞑天神说,别乱来,一统九州,那是神使铁沁王的功业,轮不到你,提点别的。巫师冥思苦想,说那就要求点小事吧,我想知道我妻子在想什么,这些天她总是隔着帐篷埋怨我。盘鞑天神沉默了很久,”说到这里,巴夯自己也忍不住哈哈哈地笑了出来,“过了会儿,盘鞑天神说,我亲爱的巫师,我们还是来谈谈一统九州的事情,你想自己成为铁沁王呢?还是让你的儿子成为铁沁王?”
  巴夯笑得用手撑在地上,捂着肚子。阿苏勒却依然是默默的。他的神情让巴夯也觉得有点难过,笑着笑着,巴夯笑不出来了,坐在那里双手挠头。
  “我没事的,就觉得自己很小孩气,觉得苏玛嫁给了大哥,以后就不会再管我了……其实我也知道嫁给大哥好,大哥不像二哥,跟很多女人乱来,也不像三哥对女人总是冷冰冰的,大哥对女人很照顾……”阿苏勒这么说着,心里就涩涩得有些发苦,“可我还是觉得阿爸走了,苏玛都嫁人了,就再也没人管我了……”
  巴夯想了很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力拍了拍阿苏勒的肩膀:“大那颜,人家都说我是个很粗的人,这些事我也不太懂。可我知道其实喜欢你的人,还是喜欢你的。十年过去了,很多事情都会变,不过我觉得大阏氏对大那颜是不会变的,大那颜相信么?”
  阿苏勒身体一震,一瞬间苏玛的笑容苏玛的眼神苏玛手上的温度都再次鲜明起来。他忽的有了信心,觉得身上有股微微的暖意,就像很多年前雪夜里苏玛摸黑去找了一张羊皮来压在他身上,用双臂把他的肩膀和羊皮都搂住,让他不会冻得发抖……
  他转头,看见巴夯还在抓挠着脑袋想词来安慰自己,满脸为难的样子。
  “别叫我大那颜了,你叫我阿苏勒吧。”阿苏勒忽地说。
  “行!”巴夯愣了一下,干脆地说,“阿苏勒!”
  巴夯把一只蒲扇大的巴掌伸到阿苏勒面前。
  “干什么?”阿苏勒好奇地看着他。
  “我在东陆学的,”巴夯自己拍掌,“啪”、“啪”的,响亮有力,“拍掌就是东陆男人间的许诺,一拍巴掌,事情就定了,反悔的就是乌龟蛋儿。在法场的时候你不是也跟那个东陆小家伙拍了巴掌么?一拍巴掌,他就得当东陆的皇帝,你就得跟他订盟。我们一拍巴掌,我就再不叫你大那颜了。”
  巴夯又把手伸到阿苏勒面前,瞪着一双大眼:“来!来!”
  阿苏勒看着伸到自己面前的那只手掌,宽厚、有力、温暖。
  于是瀚州清冷的月光下,初冬萧瑟的风中,铁线河边,少年人跳了起来用足力气狠狠地拍在中年武士的掌心。而后两个人收回手换了一个角度再次击掌,干净漂亮,掌声惊得河面上一尾鱼跃出水面,落回去的时候“咚”的一声,留下一串串的涟漪。
  “不过要当东陆的皇帝,这巴掌可也拍得太大了……”巴夯抓着脑袋。
  阿苏勒愣了一下,捧着肚子大笑起来,笑声穿云而去,云间月光如水波一样洒下,洒在寂寥的原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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