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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访十年

_9 李幺傻(当代)
  我拿出了红塔山,一根一根点燃了,一共点燃了三根,分别插在父亲、根生伯、万灵伯的坟头上。红塔山,那是他们眼中最好的香烟。有一次,村子里来了一位当官的,好像是搞调研,给见到的每个农民发了一根红塔山。根生伯舍不得抽,别在耳朵上,等到发烟的人走远了,他从耳朵上取下香烟,翻来覆去地看着:“啊呀,这就是人家说的红塔山?”
  红塔山,也是父亲他们认为的世界上最好的香烟。有一次,万灵伯叼着旱烟锅子说:“什么时候咱也能天天抽上红塔山,那就到共产主义社会了。”
  我跪在他们的坟前,任风雪吹打着我,我知道我难得从南方回来一趟,再见到父亲他们的时候,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我相信,父亲、根生伯、万灵伯能够知道我回来了,能够看到我回来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妹妹和弟弟也来了,也跪在我的身边。他们可能找不到我,知道我肯定来了坟地,就赶过来了。先是妹妹哭了,然后我和弟弟也哭了
  ,我们在父亲的坟前哭得天昏地暗,哭得几乎昏厥过来。
  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母亲来了,母亲拉起我们说:“回家啊,你爸爸知道你们现在生活好,就放心了。你们都甭伤心。”
  我们站起身来,父亲坟前留下三个跪拜的雪坑。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努力,我时刻告诉自己:我和他们不一样,一点也不一样。我的这些同事们绝大多数都来自城市家庭,很多人的家庭都很富裕,他们小时候没有受过像我这样的苦难。他们不用自己努力就有房有车,有属于自己的物质幸福。而我什么都没有,我是拿着200元钱来到城市的,我是为了省一元钱而跟在公交车的后面一路奔跑着去招聘的,我是喝着别人喝剩的矿泉水去找工作的……所以,我必须努力,我必须改变自己的命运,我也只有依靠自己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和家庭的命运。
  城市富裕家庭和农村贫穷家庭,中间的差距让人难以想象,简直要以光年计。30年前,当他的父亲穿着崭新的中山装走进机关食堂吃饭的时候,我的父亲背着耱条走在风雪弥漫的山路上;当他吃着零食坐在电视机前观看动画片的时候,我饿着肚子裁剪水泥包装袋给自己制作作业本。20年前,当他的父亲开着私家车奔驰在城市宽敞的马路上的时候,我的父亲手持锄头在责任田里挥汗如雨;当他带着女朋友在公园里卿卿我我的时候,我在煤油灯前刻苦攻读。10年前,当他的父亲站在自己家的别墅阳台上眺望远天的时候,我的父亲因为没有钱交医疗费而不得不回家养病;当他登上飞机去异国留学的时候,我因为债台高筑而不得不来到他生活的城市打工……这三十年来,他们家步步为营,我们家一无所有。这三十年来,他享受到了人世间的一切幸福,而我遭受到了人世间的一切苦难。现在,我要赶上他,要让我的孩子像他的孩子一样,这又谈何容易。
  然而,我没有退路,我必须全力以赴,为了我的家庭,为了我的孩子。
  也是在这次回家的时候,我听到了弟弟深陷传销窝点的事情。
  弟弟在县城蹬三轮车,县城距离家乡几十里山路。有一段时间,经常会有一些穿着西装的男子和穿着套装的女子坐弟弟的单轮车,他们看起来精神焕发,很像有钱人,男子的头发油光可鉴,统一梳向后面,很像官吏;女子的脸抹着脂粉,又香又白。但是,他们的做派却一点不像有钱人。当时,县城已经有了出租车,在县城里跑,不论多远,都是三元钱,三轮车是一元钱。这些西装和套装不坐出租车,而坐三轮车。坐三轮车的时候还要搞价,“五毛行不行?我身上刚好没有几毛钱零钱。”
  刚开始,弟弟想,五毛就五毛吧,但是,他们一次次地五毛,弟弟就感到不对劲。而且,他们去的都是郊外的村子。这些人在干什么,弟弟一直不知道。曾经有一次,弟弟问过一个女人,那个女人说他们在搞科研,弟弟心中充满了疑窦:在破村子里能搞成什么科研?
  弟弟在县城蹬三轮车的时候,住在一户人家的院子里。那户人家有几间旧窑洞,窑顶已经熏黑了,用报纸裱煳着,报纸又脆又黄,上面印着“批林批孔”和“农业学大寨”的内容。为了省钱,弟弟和一个同样蹬三轮车的人住在一面窑洞里。这个留着小胡子的人叫安康,比弟弟大几岁。他说他出生的时候,他父亲正在陕西安康讨饭,回来后就给他起了这样一个名字。他出生后,家里分了责任田,父亲再也没有出去讨饭,“日子真个过得很安稳,身体也健康。”
  有一天,安康对弟弟说:“我们蹬三轮车能赚几个钱。我一个同学在卖化妆品,一月就能赚一万元,前几天刚刚从香港讲学回来。”弟弟问安康的同学在哪里,安康说就在县城里,他也想去卖化妆品,带上弟弟一起去。
  毫无社会经验的弟弟动心了,就跟着安康去卖化妆品。刚开始的时候,人家还要培训他们,给他们上课,就在那个县城郊外的村子里,说什么只要你卖得好,就能一级一级向上升,从普通经理到白银经理,再到什么黄金经理、白金经理、钻石经理,而钻石经理的财富连美国总统克林顿都羡慕。弟弟和安康听得如痴如醉,幻想着以后当了钻石经理,也让克林顿羡慕羡慕,给咱中国人争口气。
  要在这个化妆品公司卖货,还有门槛,这就是,每个人进来要先交2000元。那时候的2000元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能够买一台19寸的彩电,而彩电当时在农村还很少。
  安康和弟弟商量了一番,两个就把吃饭的家当——三轮车卖了。然后又东街西凑,总算有了2000元钱,就屁颠屁颠地给人家送过去了。安康的同学接到钱后,眉开眼笑,嘴巴都笑歪了。弟弟说他从来不知道一个人会高兴成这个样子。
  交了钱后,他们被带到了县城里的一幢楼房里,他们的行动反而受到了限制,几个小伙子白天黑夜都跟着他们,不让他们出门。这些小伙子逼迫他们写出所有人的电话号码,然后用房间里的一个固定电话拨打出去。
  这个单元房的窗门都被关死了,窗帘一天到晚都拉着,透不进一丝阳光。他们吃喝拉撒都在这个单元房里,他们与外界彻底隔绝了。
  到了现在,弟弟才知道进入了圈套,人家克林顿才不会羡慕这种生活。
  弟弟和安康想着怎么脱身。但是,他们不能交谈,他们一说话就会遭到那几个小伙的呵斥。
  有一天,安康的同学进来了,他像个贪官一样腆着肚子说来看望他们,脸上还挂着慈祥的微笑。弟弟和安康心领神会,两人奔进厨房,一个拿起切菜刀,一个拿起锅铲,抵住“贪官”的脖子,让他把吞下的钱吐出来。
  贪官吓坏了,没有血色的脸上冷汗直冒。他告饶说,可以放弟弟他们走。
  弟弟说:“把钱拿出来。”
  贪官说:“钱已经交给了上级,他做不了主。”
  弟弟说:“你做不了主,今天就把你的头割下来。”弟弟拿着菜刀的手一使劲,贪官的脖子上就有了红印子。
  贪官吓坏了,跪在地上说:“求求你们,别杀我。”然后,他对那几个打手说:“快让老板把钱退了。”
  最后的结果是,一个打手出去了,拿来了4000元,弟弟把钱装在身上,菜刀依然抵在贪官的脖子上,押着贪官来到了楼下。打手们一直跟在后面,想报复。弟弟在楼下的过道上,看到有一辆拉着竹竿的四轮拖拉机停在路边,弟弟一刀将捆绑竹竿的绳子砍断了,竹竿哗啦啦地落下来,挡住了打手们的路。打手们气急败坏,跳着脚叫骂。弟弟把贪官一把推倒在竹竿上,和安康逃跑了。
  后来,弟弟对我说,他小时候经常听父亲讲“关云长单刀赴会”的故事,所以那一刻就想到了关云长,没想到《三国演义》救了他和安康的命。
  没有了三轮车,两人生活无着,就在建筑工地上当小工。
  弟弟在叙说自己的惊险经历时,神情平静,就像在叙说别人的故事,我们一家人听得胆战心惊。
  弟弟说:“如果当时真的要不到钱,我就一刀砍了他。”
  母亲担忧地说:“你把人家杀了,你怎么能活?”
  弟弟说:“我也不想活了,他拿了我2000块钱,大部分钱都是借人家的,我怎么给人家还?”
  弟弟还说,安康当时也是那样想的。
  2000元钱,就让两个青年农民无力偿还,就让两个青年农民动了杀机。我当时心中充满了苦涩,也非常痛恨这些搞传销的,这都是一些只认钱而六亲不认的人类渣滓。
  那天下午,我去看望姨娘,也就是根生伯和万灵伯的遗孀。
  在万灵伯家,我刚好看到了妮子和他的丈夫时明。时明也是小学没有毕业就辍学了,过早地扛起撅头进田地,背有些驼。时明沉默寡言,总是在抽烟,总是在友好地笑着。
  早在十年前,时明就和妮子一起做豆腐。他们家的后院是豆腐作坊,每天天不亮,两人就起床了,生火烧水,架起豆腐包,开始做豆腐。
  做豆腐的工艺非常复杂,先要泡黄豆,然后熬豆浆,接着把豆浆倒在架成十字的豆腐包上过滤,将豆渣与豆浆完全分离。这时候,就到了最关键的点卤水,这个程序决定豆腐的质量,也是豆腐老板秘而不宣的绝技,一般人绝对不让看。接着,出来的就是白亮亮的豆腐。
  妮子家喂养了一头高大的骡子,每天早晨,做好豆腐后,时明就将骡子套进架子车里出门了,车厢里放着刚刚做好的豆腐。时明一路吆喝着,一路卖豆腐,翻山越岭,风雪无阻,而到了天快黑的时候,他才能回来。
  时明奔走在山间土路上的时候,妮子就在家收拾器具,把豆渣倒进猪槽里,她家还喂养着几头猪,而豆渣正是猪的美味佳肴。她给孩子穿好衣服,送孩子上学。接着,她会扛着锄头去田地里,家中还有十几亩山地靠她伺弄。
  十年间,这对夫妻任劳任怨,克勤克俭,终于过上了好日子。时明当时结婚的时候,家中什么都没有,听母亲说,娶妮子的衣服都是借人家的。而十年后,他们盖起了三间新瓦房,松木椽松木檩,惹得全村人都艳羡。
  在万灵伯家,我见到了时明,他的手又白又肿,像手中拿着两只大肥鹅,手背上还有冻疮,看起来很吓人。北方的冬天异常寒冷,时明拉着一车豆腐走村窜乡,双手浸泡在冰冷的水中,捧着冰块一样的豆腐,才使得双手变成了这样。
  就在我和时明聊天的时候,姨娘偷偷进厨房做好了一碗辣子豆腐,白白的豆腐汤上飘着一层红红的辣椒油,还有绿绿的蒜苗,看起来非常诱人。可惜,我刚刚在家吃过饭了。
  时明憨厚地笑着说:“吃了也好,再吃点。这十里八乡,还没有人有我做的豆腐好,你尝尝。”
  时明的脸上带着一个庄稼人特有的朴实和真诚,眼睛里又闪烁着自得和骄傲,“这十里八乡还没有人有我做的豆腐好”——这就是他发家致富的窍门,我从他的脸上,读出了一个庄稼人的踏实和清明,满足和自豪。
  他对生活的要求很低,他只是想把自己的这份“工作”做的最好。而我也只要把自己的记者工作做的最好,也就会拥有这份骄傲。
  农民没文化,但是农民很伟大。
  这些年来,农村确实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村口那堵写着“胸怀祖国,放眼全球”的土墙见不到了,代之而起的是一座两层楼房,那是村委会的办公场地。很多人家的老窑洞都拆除了,盖起了砖瓦房和楼板房,间或还能看到载着人的手扶车突突突地从村道上欢快地跑过,后面追着几个看热闹的孩子。
  农民确实富裕了,但是,还是有日子过不前去的人。
  从姨娘家走出来,我在村委会的楼房下面看到了晒太阳的福海和海燕。
  这是一对弟兄。福海今年有四十多岁,海燕也有三十五六了,他们都是单身。从他们破烂陈旧的衣服上看出来,他们至今还过着很穷的日子。听村里人说,这一对老兄弟一直靠政府补贴生活。有时候,他们把政府给的新大衣换了瓜果吃,“两个都是身懒嘴馋。”
  西北的庄稼人很可怜,能过上好日子的,都是靠省吃俭用积攒的。
  小时候,我曾经非常恨福海一家人。
  父亲扎耱条的那些年,福海妈是村中的妇女队长,说是妇女队长,行使的却是队长的职权。这个来自四川的小个子女人,尽管大字不识一个,却有着极强的领导欲望,她在村中说一不二,很多人一听到她沙哑的嗓子就惊恐万状,因为她代表的是生产队,代表的是上级。
  很多的时候,父亲夜晚背着耱条回家,担心会被暗中埋伏的福海妈抓住,如果被抓住了,就要被批斗。福海妈曾经给父亲订立了很多罪名:挖社会主义墙根、投机倒把、不务正业……这个面目丑陋的小个子女人似乎就是正义的化身,她满嘴都是从高音喇叭中听到的闪烁着金光的词汇。她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是:“无产阶级的铁拳砸碎你。”
  父亲每天夜晚回家的时候,都要先把耱条藏在村口的包谷地里,然后喊着妹妹的名字,如果母亲没有答应,那就说明有福海妈在暗中埋伏,如果母亲答应了,父亲就会背起耱条飞快地跑回家中,关上大门。
  曾经有很多次,母亲让我和她分头在村口附近搜索,看是否有福海妈在暗中埋伏。
  福海妈从来不干农活,她总是背着手臂,神气活现地走在村道上,和田间地头,遇到上工时间偷偷溜回家的农民,她就大声叫骂,克扣工分。村里人没有几个不恨她的。
  那时候,村里人都吃不饱,而福海家总有蒸馍吃。有一次,我看到福海手里拿着热气腾腾的白蒸馍,蒸馍里夹着大块大块的豆腐,我羡慕得直流口水。那个场景,我直到今天还不能忘记。
  后来,生产队解散了,分田单干了。福海妈就不再那么威风了。
  责任田刚分的那一年,福海爸就去世了,福海爸是一个极度老实的人,一辈子生活在福海妈的威吓中。福海妈从来没有种过地,也不会种地,更不愿意去学,她无限怀念文革那段光辉岁月,怀念自己当妇女队长的日子。那时候,当全村人起早贪黑在地里干农活的时候,福海妈却率领全家人在炕上睡大觉,一觉睡到中午,起床后,随便吃点,就找村子里的老汉老婆们聊天,她最爱说的是:“文革那些年……”她的眼中充满了怀恋和惆怅。
  到了黄昏,福海妈就拉着海燕的手,一路小跑着爬上坡顶。那时候海燕还小。坡顶上有一户人家,那户人家买了一台14寸的黑白电视机,每天晚上,这户人家的院子就被全村人挤满了,大人嬉闹,孩子哭叫,把这里变成了一座集市。福海妈每天晚上都坐在最佳位置上,因为她是最早来到这里的。
  福海妈喜欢看电视连续剧,《霍元甲》、《上海滩》、《万水千山总是情》、《敌营十八年》、《血疑》、《加里森敢死队》……福海妈集集不落,最后一部电视剧没有放完,当时因为很多少年学习电视剧里人物的样子,甩飞刀,打群架,电视台就停播了。福海妈说起电视剧的情节来头头是道,可是,她总是颠三倒四,要么幸子走进了霍元甲里,要么许文强和赵倩男结婚了……
  那几年里,村里家家有余粮,很多人家盖起了砖瓦房,可是福海妈一家人总是吃不饱穿不暖,青黄不接。
  又过了几年,福海妈开始给人说媒了,她依靠着文革中练就的嘴皮子,走东家串西家,也能混个肚儿圆。
  但是福海和海燕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还是没有媳妇。
  我考上大学参加工作后,就很少回家,所有关于村里人的消息,都来自同村人的转述。
  妮子说,福海曾经有过一个媳妇,被福海妈打跑了。
  有一年,福海在山沟里砍柴,听到一个黑窟窿里传出微弱的唿救声。是个女人的声音。
  西北干旱少雨,可是夏天却常常有暴雨,几场暴雨就把一年的雨水都下完了,所以,西北农村家家有水窖,水窖就是为了储存雨水,以备全年人畜饮用。暴雨把西北农村冲刷得千疮百孔,沟壑纵横,沟壑间留不住草木,即使有草木,也会被暴雨冲刷干净,或者被漫长的干旱旱死。中国最不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在西海固,西海固在宁夏,宁夏在西北。而西北还有很多和西海固一样的地方,至少我的老家就是这样。
  窟窿也是暴雨冲刷的结果。窟窿有深有浅,又长又短,最深的足以与天坑相比。不过,天坑已经引起了地理学家的研究,而窟窿还为外界所不了解。长的窟窿据说可以达到几十里,从这头钻进去,那头出来,就到了邻县的地面了。
  窟窿里面是非常恐怖的,因为没有人迹,又加上雨水囤积,所以野草生长茂盛,而郁郁葱葱的野草中,又有着无数的各种各样的多足昆虫。西北农村的人可怜,动物昆虫也可怜,哪里有野草树木,它们就聚居在哪里。
  小时候,我们非常调皮,但是从来没有人敢于溜进窟窿里探险,窟窿里是一个阴暗阴森的恐怖世界。
  而这样的窟窿里怎么就会有女人的声音?
  当时,福海站在窟窿上问:“你是谁?”
  窟窿里的女人声音微弱地说:“我是逃难的,救救我。”
  福海喊道:“救你可以,但你要做我的媳妇。”
  处于困境中的女人答应了。
  接着,福海放下绳子,让女人捉住,吊她上来。可是,连续几天的饥饿,让女人没有了力气。
  于是,福海跑回村庄,喊来了几个小伙子,人们拿来了更长的粗绳,还有水和蒸馍。落入窟窿中的女人终于得救了。
  女人实践了自己的诺言,嫁给了福海,还给福海生了一个女儿。
  听村里人说,那个女子是逃婚迷路掉进了深窟窿里。她没有想到,从深窟窿里出来了,却掉进了另一个窟窿里。
  福海妈对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媳妇非常不好,动不动就拳脚相加,有时候还用撅头把打,撅头把都打断了好几根。媳妇遭到殴打的原因只是,没有生下儿子。
  村里人愤愤不平,每次福海妈打媳妇的时候,人们就涌进门去,阻拦福海妈。
  后来,福海妈打媳妇的时候,就脱下臭袜子,堵住媳妇的嘴巴,然后死命地打,福海和海燕脑子都不灵光,居然帮着他妈打。媳妇的身上经常有伤,还不敢给村里人说。
  再后来,媳妇趁去地里干活的时机,偷偷地跑了。他们没有领结婚证,也不知道媳妇家在哪里,跑到了哪里。村里人都说:“这一家人,该啊。”
  我参加工作后,有一天回家,看到村口挂着挽障,挽障下放着一个方桌,放桌上放着一颗猪头,这种仪式只有在埋人的时候才会有。我一打听,原来是福海妈死了。
  西北农村埋人的时候,一般都会请“龟兹”——就是一群吹吹打打的人。可是那天村里出奇地冷清,听不到唢呐声。村人说,福海妈死了,他们两兄弟没有钱埋人,是村子里的人凑钱埋了他妈。
  福海妈死了,福海和海燕日子过得更是一天不如一天。
  后来,听说这一对老兄弟还有了小偷小摸的毛病,他们不好好伺弄自己家的土地,却打上了别人家土地的主意。谁家地里的蔬菜长势喜人,第二天早晨必定会少几颗;谁家的红薯快要挖了,第二天肯定少了几窝。这事,不用问,就是这老兄弟两个干的。但是,村里人看到他们生活恓惶,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知道了装着不知道,看到了装作没看到。
  然而,谁能想到,他们居然变本加厉,偷起了药材。
  我们那里的人,种庄稼之余,也搞点副业:挖药材、勾槐米、逮蝎子。
  挖药材,要走遍沟壑山峁。西北草木极少,药材更少。
  勾槐米,就是勾下槐树上的槐树籽,趁着快要开花的时候勾下来,可做药材,开花则就不能用了。槐树只生长在西北几个省,西北主要生长白杨树——茅盾曾经写过《白杨礼赞》,泡桐树,榆树等等一些耐旱的树木,槐树很少。
  逮蝎子,就是夜晚在埝畔沟底转悠,提着马灯或者矿灯,看到蝎子就用镊子夹进罐头瓶子里。野生蝎子也是中药材。南方人还喜欢煲蝎子汤,据说食后活血化瘀,强壮筋骨。蝎子也是很少,只有在年代久远的崖头上、土缝里才有。
  每隔一段时间,就有骑着自行车或者摩托车的外地人来到村子里,收取药材。他们以极低的价格收取,以很高的价格倒卖。而村里人由于信息不畅,并不知道这些药物的真实价格。
  为了保持药材的新鲜,村里有人挖到药材后,就放在红薯窖里,红薯窖阴凉潮湿,可能会增加一点重量。而海燕就盯上人家的药材,从红薯窖里偷取。
  这事传出去,人家就开始防备这贼娃子,也没有再同情他们了。此后,村里人只把一些自己孩子穿剩下的衣服鞋子送给福海家的女子,而对懒惰的他们,置之不理。
  人活到了这种份上,早就超脱了,这老兄弟不在乎村人怎么看他们,他们依然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贫穷而快乐着。
  我看到了福海和海燕,心生悲哀,就把一包刚拆开的红塔山香烟给了他们,还把身上的几十元零钱给了他们。他们理直气壮地接过东西,连一句感激的话也没有,好像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
  我想,当时在村子里叱咤风云的福海妈,看到自己这两个晒太阳的儿子,不知道将会做何感想。
  这次回家,我的感触很深,我总是在兴致勃勃地描写自己家乡的故事。家乡的每一件哪怕是最微小的事情,也能拨动着我的心弦。我对家乡充满了感情。
  其实,尽管我考上了大学,尽管我在城市里找到了工作,尽管我坐在高档写字楼里上班,然而,我感到自己骨子里还是一个农民,我对农民有着异常深厚的感情,对农村有着异常深厚的感情,对土地有着异常深厚的感情。
  我走在村外的小路上,看到有架子车迎面走来,架子车上套着牛,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牵着牛,牛木讷地走着,走得很缓慢,似乎很不愿意,牛的后面走着一个老人,老人头发胡子都白了,驾着车辕。他们在拉粪。
  我想起了我小时候的生活,那时候每年放暑假寒假,我就在不停地拉粪,一车又一车地把牛圈里搅拌着黄土的粪便拉到田地里。我们家的田地都很远,而且全是沟坡地,路很不好走。妹妹牵着牛,我驾着车辕,我们一个上午拉三架子车,下午拉三架子车。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我的胳膊因为长时间提着车辕,已经不能动了。那时候父亲和母亲在离家十多里的粮站里缝补麻袋,一天能赚十元钱。回家的时候,就已经很晚了。缝补麻袋,也只有靠关系才能进去做。
  有一次夜晚拉粪,还遇到了狼。那时候弟弟很小,夜晚一个人不敢在家里呆,我就把他放在架子车的车厢里,拉着他走。那天晚上,弟弟突然说:“哥,埝畔上有个狗。”我一看,头皮发麻,头发根根竖起,那分明是只狼,夜晚的山沟里怎么会有狗?月光照在狼身上,狼的耳朵竖起很高。距离我们只有几十米远。那时候的农村很少有狼狗,都是笨狗。笨狗的耳朵耷拉下来,而狼的耳朵竖起来。我心中惶极了,怕极了,可是身边还有未成年的妹妹和弟弟,我不能表现出害怕的样子。我悄悄给弟弟说:“你下来,走在牛的套绳中间,也就是牛与架子车连接的两条绳子中间,这样,前面有牛,后面有我,狼就没有可乘之机。弟弟很听话,走进了套绳中间。我从车上拿下铁锨,铁锨是用来将车上的粪扒下来的,现在成为了我对付狼的工具。牛也发现了狼,它唿唿地喘着粗气,两个犄角高高竖起,我让妹妹抓住牛鼻绳,就是穿过牛鼻子的细绳,这样牛就不会逃窜。妹妹的手中拿着鞭子,鞭干有两尺多长,这是她对付狼的工具。我悄悄对妹妹说:”把牛抓紧,往回走。"
  我们慢慢地走离了地头,狼在后面悄悄跟着。我一手架着车辕,一手抓着铁锨。我不敢回头看,听妈妈说,狼很聪明,你如果一直看着它,它就知道你胆小,就会扑过来。我们走出了几十米,狼在后面跟了几十米。弟弟抓着牛尾巴,妹妹抓着牛鼻绳,牛也很听话,一路都在配合着我们。我紧张极了,浑身汗水,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就这样,我们一路胆战心惊地走着。后来,快走到村口的时候,遇到来找我们的父母,我一下子瘫倒在了地上,妹妹和弟弟放声大哭,狼一溜烟地跑进了庄稼地里。
  那一年,我上初二,妹妹上小学四年级,弟弟还没有上学。
  那些年里,我在农村学会了做各种农活,如果我现在是一个农民,一定是一个好农民,就像父亲那样,是一个做庄稼的行家里手。
  粪拉到了地里后,用铁锨一掀一掀地撒匀,然后就开始犁地。犁地的时候,就要用到犂。前面牛或者马拉着,后面走着庄稼人,一手扶着犂把,一手拿着鞭子。鞭子一声脆响,牛或者马就欢快地走起来。西北农村马很少,种庄稼全靠牛。所以,农民和牛的感情很深。我们家那头老牛死的时候,父亲让人抬着埋在了地里,自己整天没有吃饭。他把牛当成了自己家中的一口人。
  犁地的时候,犂的后面往往走着孩子,孩子的手中拿着小笼。沉睡了一冬的土地,在犂片的两边,像波浪一样翻卷,也会把小蒜或者深埋的红薯翻卷出来,小蒜很像小葱,但是味道辛辣,个体更小,是很多庄户人家的蔬菜。而红薯则是前一年冬天没有挖净,还深埋在冻土里。有时候,冻土层里还能翻挖出冬眠的田鼠,孩子们就放下笼,欢天喜地地追赶。然而,田鼠狡兔三窟,孩子们往往空手而归。
  犂完地后,就开始耙地,亮光闪闪的耙齿会把大的土疙瘩切割成小块,因为大的土疙瘩会压住种子,影响庄稼生长。耙地结束后,还要耱地,将土地磨得平整干净。小时候,我们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坐在耙上或者耱上,让牛拉着在田地里转来转去。农村的孩子没有机会坐汽车,只能把耙和耱当成交通工具。
  土地平整后,就要开始播种,春天播种玉米、高粱、谷子,秋天播种小麦。播种的时候,要用到一种叫做耧(念lou)的农具,现在,这个工具也行将消逝。
  摇耧是农村里最讲究技术的活路,一个村子里也只有几个人能做这个。耧的外形像架子车,只是没有轱辘,下面是四个像耩子一样的东西,却又比耩子小得多。摇耧播种的时候,前面是几个人,拉着绳子,后面是摇耧的把式,他的手上下摇晃,就将种子撒播在了犂沟里。把式会将种子撒播均匀,而一般人撒播的种子,要么太稠,出苗后庄稼长不开,要么太稀,影响产量。西北农村把不会摇耧的人叫“里巴耧”。
  种子撒播后,庄稼人终于能喘口气了,然后就等待收割。收割的时候,是一年最忙碌的季节,那简直比飞夺泸定桥还要紧张激烈。每年夏季,我最害怕的就是收割,手持镰刀,走进麦地里,头上烈日炎炎,能够晒得身上起皮;脚下是望不到头的麦子,一行行,一垄垄,总也割不完。镰刀钝了,腰杆直不起来了,嘴唇干裂了,而太阳还没有落下去,一张张被汗水浸泡的脸抬起来,喃喃地叫着:“水,水……”
  田地里,麦子打成捆,装在架子车上,走在狭窄崎岖的山路上,一车一车拉到打麦场里,然后堆成垛。等到麦子基本上都收割了,就开始“碾场”。将麦子摊放在平整坚硬的地上,牛拉着碌础,一圈一圈地走着,人牵着绳子,站在圆心。麦粒被碾出来了,开始“起场”,将压扁的麦秆堆成蘑菇样的麦秸垛,将麦粒装进麻袋里,储藏起来,交过公粮后,剩下的就是自己一家全年的口
  粮。
  麦粒要变成面粉,还有一个过程。
  将麦粒徐徐倒进磨盘的眼中,两扇磨盘叠加,上面的转动,下面的不转,上面的磨盘中间插着一根棍子,人推着,就会慢慢转起来。麦粒进入两扇磨盘的中间,在挤压中变成齑粉,用笤帚慢慢扫,慢慢分离,外面破碎的表皮,就是麸子,一般用来喂牲口,困难时期,也有很多人吃这个;里面的粉末状的,就是面粉。
  与磨盘相对的是碾盘。碾盘是用来碾红薯片的。红薯挖出来后,用“叉子”——一种刀片插在木片中的工具——切割成薄片,晒干,堆在碾盘下,碾盘滚动,红薯片就会被碾为齑粉,这就是红薯面,可以用来做成粉条,也可以用来蒸馒头。这样的馒头很难吃,吃在嘴巴里,就像嚼着沙子。困难时期,人们都是依靠这种恶劣的红薯馍来充饥。
  现在,这些用来制作粮食的农具都消逝了。而那些耕种的农具,也即将消逝。
  消逝的不仅仅是农具,还有农耕文明,还有一段承载着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苦难历史。
  还有我们记忆中的童年。田园牧歌,鸟语花香,流水潺潺,绿草如茵,还有泥土的芳香,燕子的剪影,野花点缀的旷野,日之夕矣,牛羊下山……以后,我们只能在那些古典诗歌中才能寻找到它们的足迹。
  我们生活在工业文明中,工业文明中充斥着冷冰冰的机器,冷冰冰的机器拒绝浪漫和温情谢谢关心我的朋友,你们实在是对我太好了。
  前两天签了出版合同,在签合同的前夕,犹豫了好多天,该不该签,敢不敢签?后来想,既然是让大家看的,让大家防骗的,就不怕什么了。签!
  我就不信那些坏蛋敢来找我,我就不信他们能够找到我。
  书籍出版的时候,用李幺傻的名字,书籍中不出现我的真实姓名。书籍出版后,不接受任何一家媒体采访(如果真的会有人想采访的话),不会向任何一个人透露这本书是我写的。
  截至现在,知道这个帖子是我写的,只有我的妻子。母亲不知道,弟弟妹妹不知道,同事更是没有一个人知道。我担心家人担心,也担心同事会泄露出去。
  我生活很好,每天上班之余,看看书,写写文字,大街上散步,日子很悠闲自在。
  谢谢关心我的所有朋友们。匣中剑0003,您好。
  西北农村很多地方安葬死者的时候,都会请龟兹。龟兹里有吹唢呐的、敲小鼓的、拍击跋的。他们一路吹吹打打,从死者家中一直到坟地里,那种凄凉的音乐让人心颤。
  这些人都是固定的几个人,有出殡的时候,就出去,挣点零花钱;没有出殡的时候,就各回各家,耕种田地。
  唢呐的声音高亢刺耳,声如裂帛,平时是不能吹的,否则会带来灾祸。所以,学习吹唢呐的人,都会躲在深山里吹,还不能被人听到,听到的人会有灾祸。
  龟兹这两个字我一直不知道怎么写,也是后来才从书本里看到,龟兹是从唐朝的西域引进的,历史真可谓古老啊。
  我还听说唐朝西域有一个名叫龟兹的地方,这种音乐就是因地而名,不知道对不对。
  中华民族发展这么多年,很多古老的习俗传播到了中原江南就发生了变异,只有在偏远的西北还保存了下来。西北五省广为流传的秦腔,据说是苏武牧羊的时候,心生悲愤,嘶声呐喊,后来演变成了秦腔。陇东皮影可以追溯到秦二世。陕西最有名的面条岐山臊子面,据说当时是周文王周武王的军粮,为姜子牙所发明。而西北著名的锅盔,可以上溯到韩信的楚汉相争时代。手有馀香兄弟,谢谢你对这个帖子如此偏爱。看到你的文字,我感觉鼻子算算的。这个帖子是我们大家的孩子。
  不管出版不出版,我都会把帖子一直写下去。说真的,出版了,除过我的妻子知道这书是我写的,再不会有人知道,咱不图名。出版了,就那么一点稿费,对咱来说,也多不了什么。咱写这书图什么?图的是给自己这些年一个交代,一个总结;再图什么,图的是认识了这么多的好朋友,好弟兄,每天都能在这里看到;图的是让更多人不要上当受骗。
  所以,帖子会一直写下去。
  我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午后,母亲在院子里织布,村中另外两个姨娘在纺线。现在,在南方,早就进入了机器化大生产,衣服成批量生产,每个制衣工厂成千上万,谁还会要这些土布衣服?
  母亲她们三个人边干着手中的活,边唠着家常,还动不动就会唱起歌曲来,都是在教堂里学会的歌曲。歌声缓慢悠长,绵绵不绝,让人听了很忧伤。
  我问母亲:“织这么多布干什么?”
  母亲说:“有的人家中困难,买不起床单被罩,教友们就织布做好,送给他们。”
  母亲又说:“神父让帮主穷苦人,有钱的出钱,咱几家没有钱,就织些布送过去。”姨娘们看着我,都善良地笑着。
  奉献是快乐的。我从母亲和姨娘身上看到了。
  走进房屋,我看到了父亲的照片悬挂在桌子上方。那是父亲此生唯一的一张照片。这张照片,还是我带着父亲去省城治病的时候,父亲、母亲和我一起拍摄的。
  父亲唯一的一张照片,当时加洗了几张,我们兄妹三人一人一张。我一直珍藏着父亲这张照片。我无论走到哪里工作,都会带在身上。
  后来,我有了女朋友,女朋友第一次看到父亲的时候,惊叹道:“老爸真帅啊。”
  父亲身高一米八,身材魁梧,五官端正,充满力感。多年的体力劳动,给予了父亲一副健壮的体魄。
  父亲确实是很帅,我记得小时候跟着父母去看老戏。西北农村极度缺乏文化生活,焦苦的生活让人们食不果腹,衣不御寒,哪里有心思考虑什么精神享受。每年麦子收割入仓,庄稼人能够闲下来几天,这时候就有戏班子来到。戏班子并不唱戏,而是皮影。那时候也没有人敢登台唱戏,登台唱戏属于封资修,是会像福海妈所说的“无产阶级的铁拳砸碎你”。皮影戏一来,万人空巷,整村整村的人都会来到戏台下观看。皮影戏的内容也都脱胎于“八个样板戏”,什么《红灯记》呀,《龙江颂》呀。皮影这种古老的艺术形式,现在也消失了,它只在像《活着》这样的电影里才会出现,而最后一代皮影老艺人,都在文革中个文革后先后辞世。
  皮影是一些人物道具,表演的时候,灯光照在皮影上,皮影的影子映照在白布上,表演的人手持皮影,口中吟唱,手指翻动,皮影就会在二胡笛子和锣鼓的节拍中,亮相登场。皮影忽而在台上扭捏作态,忽而在台上打打杀杀,台下观众如痴如醉,连声叫好。而皮影所有的动作,都在皮影艺人十个手指的掌握中。那时候,电影只有有限的几种,《苦菜花》、《铁道游击队》、《渡江侦察记》等等,一年难得遇到一次。倒是皮影每年麦收后会准时出现,而皮影来临之日,就是全村农民欢声雷动之时。
  父亲说过,皮影有两种,一种是举在手中的,一种是吊在手中的。前一种叫“州葫芦”,后一种叫“吊葫芦”。读音是这样,但是字不是这样写。字到底怎么写,估计现在没有人知道了。
  记得有一次,皮影结束后,我们走在回家的路上,母亲爱恋地对父亲说:“戏台子下,只有你最好看。”还有一次,父亲看戏的时候,和几个插队知青站在一起,那几个从城市里来的女知青悄悄地说:“这个大个子真英俊啊。”我问父亲:“什么是英俊?”父亲笑笑没有说话。父亲的那张照片是58岁的时候拍摄的,他58岁的模样,还让我的女朋友如此惊叹。
  父亲离开太早了,在我最困难的时候,父亲得了重病,无钱医治,离开了我。在我生活好转起来,想对父亲尽孝的时候,却与父亲生死相隔。
  听母亲说,父亲有过多次跳出农门的机会,可是,他自己要么放弃了,要么被人整治了。所以,他就一直当农民。而母亲的这些话,又是从爷爷那里听到的。我很小的时候,爷爷就去世了,印象中的爷爷很高大,却又很精瘦,他饿得肋骨根根凸起,两颊塌陷,他终于在联产承包责任制之前去世了,他终于没有能够吃上一顿饱饭。爷爷去世的时候,父亲哭得很伤心。那是我今生见到的父亲唯一的一次哭泣。
  那时候父亲和母亲还没有结婚。有一年,父亲赶集的时候,看到公社门口围了很多人,一打听,原来是炼油厂在招工。父亲回去后,就在大队报名了。那时候还没有现在这么多不正之风和腐败现象,父亲家庭成分贫农,又老实勤恳,公社也批准了,炼油厂也录取了。就在父亲准备去当工人的时候,堂弟找到了父亲,缠着要让父亲把这个名额让给他。父亲的堂弟上过两天学,脑子比父亲灵光得多,他早就看出了当工人后的优越地位。那时候有口号说:“工人阶级领导一切”,是毛主席说的。那时候毛主席“一句话顶一万句”,毛主席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于是,几百万城市青年就去了农村,把农村搅得鸡飞狗跳,而他们自己也成了“被耽搁的一代”。那时候,从上到下,全凭领导人一句话,领导人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别人根本就不能插嘴,一插嘴就成了反革命。农民给地里种什么也要听革委会主任的,而革委会主任都是些白面书生,根本就没有种过地。革委会主任说:“今年平地种包谷,坡地种豌豆”,你如果平地种豌豆,坡地种包谷,你就是反革命,你就是破坏农业生产。村里人曾经说过:“那些年为什么那么穷?一是大锅饭,干瞎干好一个样;一是瞎指挥,没种过地的指挥种地能手。这样的日子能过好,太阳就从西边出来了。”
  那时候有一句话是说姑娘择偶的:“一工二干三教员,宁死不嫁庄稼汉。”工人排在第一位,干部第二位,而农民则是最后,人家宁肯上吊也不嫁给你。
  那时候,叔叔姑姑们都还小,挣不了工分,挣不了工分,全家就分不到粮食。父亲最后就放弃了,让堂弟去了炼油厂上班。现在,炼油厂不叫炼油厂,叫“中石化”,中石化是中国最有钱的国有企业。父亲的堂弟在中石化退休的时候,工资拿到了好几千。
  还有一次,是征兵,那时候叔叔姑姑们都能够下地干活,能够当一个壮劳力使用了,父亲又去应征,顺利过关。第二天就要去公社报道了,父亲前一天下午去生产队告别,队长就说:“站好社会主义农村最后一班岗。”安排父亲在打麦场站岗,查看是否有人偷麦子。那时候的人都非常穷,除过福海妈这样的干部,全村人都吃不饱肚子。每年小麦收割回来,放在打麦场,统一碾场,夜晚,把麦粒堆放成上小下大的矩形,盖上木印,防止偷盗。偷盗盖上了大印的小麦,是要被判刑枪毙的,谁也没有这个胆量,但是社员们有别的办法,一些人走进打麦场的时候,就会穿着比较大的鞋子,在麦粒还没有盖印的时候,他们边干活边把双脚踩在麦粒堆上,这样,鞋子里就会灌上一些麦粒,顺着脚面滑到脚底。然后,他们踩着装着麦粒的布鞋,忍受着硌脚的痛苦,面容上还要装着很平静地走回家去。回到家后,将鞋子里的麦粒倒出来,会有半斤重,而这半斤麦粒,可以蒸两个馒头。
  父亲在站岗的时候,看到有人走路的姿势不自然,神色也不自然,父亲知道他们的鞋子里肯定有麦粒,但是父亲没有声张,那时候的社员都穷得叮当响,父亲不忍心当场抓住他们。这几个社员走过去后,突然,福海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闪出来了,福海妈像猛兽一样扑过去,从他们的脚上摘下鞋子,每个鞋子里都有麦粒。
  福海妈举着这样的鞋子,像举着一面面胜利的旗帜,她义正词严又歇斯底里地质问父亲:“这是什么?你是怎么站岗的?你这样的人能当解放军吗?让你给社会主义站岗,你能把美帝国主义,把苏联修正主义全部放进来。多亏我抓住了你,不然,你就会颠覆我们社会主义国家。”
  这件事情的结果是,父亲不但没有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而成为了农村的专政对象,每逢开会的时候,父亲就会和那几个偷了麦子的人站在台子上,作为反面教材遭受批判。
  此后,父亲只能老老实实在家做农民。
  那一年,我们这里的军人都去当汽车兵。全大队去了两个人,一个留在了部队里,做汽车教员;一个转业回来了,在一个政府部门开小车。
  母亲在房檐下织布,织布机噼啪响着;姨娘们在织布机边纺线,纺车嗡嗡地叫着,这声音曾经非常熟悉,让我仿佛回到了童年。那时候,我夜晚临睡前,总能看到母亲在摇动纺车,母亲的身影被昏暗的煤油灯光照在墙壁上,显得非常高大。母亲右手摇动着纺车,左手抽动着捻子,仿佛在舞蹈一样。经常地,我夜半醒来,还能看到母亲在纺线。而天亮后,我背着书包去上学,母亲扛着锄头去下地。
  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母亲和姨娘们织布纺线,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这种温馨而古老的劳动场景。来自南方服装厂的成衣异常便宜,春夏秋冬,款式新颖,合体漂亮,尽管有些衣服可能就是带着各种病菌,从沿海运来的洋垃圾,但是,西北农民并不知道这些,他们只知道这些衣服很便宜,而便宜是他们选择衣服的最重要的标准。
  土布衣服,被人们遗忘在历史的深处。
  我曾经专门问过母亲土布是如何制作的,母亲这一辈人,是至今还掌握着土布工艺技术的最后一批人。这些年,多少老行当唱着凄凉的挽歌,在无人问津中无奈消失:铁匠、木匠、瓦匠、泥水匠、裱煳匠、箍桶匠、补锅匠、剃头匠、磨刀匠……还有陶工、修钢笔的、货郎担子、弹棉花的、卖爆米花的、流动照相的……
  “拉大锯,扯大锯,姥姥家里唱大戏。接姑娘,请女婿,就是不让冬冬去。不让去,也得去,骑着小车赶上去。”这首儿歌名字叫做《拉大锯》,还有一个外表黄色的谜语也是说拉大锯的:“两人对着干,围着一条线,干得满头汗,脱了衣服干。”后来的儿童们,再也听不到这首儿歌了,即使听到了,也会懵懂不知,莫名其妙。
  “张打铁,李打铁,打把剪刀送姐姐,姐姐留我歇,我不歇,我要回去打毛铁。”这首儿歌说的是“铁匠”。后来的孩子一定会问,剪刀怎么就能打出来?什么叫做毛铁?
  “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阅读到这首古诗的孩子们,不知道描写的是陶工,知道了是陶工,又不会知道陶工是干什么的。
  很小的时候,做木匠的伯伯就给我讲过这样一个传说。宋朝的时候,有一个人叫秦少游,他出一个谜语给大诗人苏东坡猜。谜面是:“我有一间房,半间租与转轮王,要是射出一条线,天下邪魔不敢挡。”
  苏东坡心中有数,却装猜不着,另作一谜让秦少游猜。谜面是:“我有一张琴,琴弦藏在腹。凭君马上弹,弹尽天下曲。”
  苏东坡的妹妹苏小妹马上也说了一个谜面:“我有一只船,一人摇橹一人牵。去时拉纤去,归来摇橹还。”
  这三个谜语的谜底都是墨斗。
  墨斗是什么?墨斗是木匠使用的一种重要的工具,据说是鲁班发明的。而鲁班生活的年代,远在春秋战国。
  此后,我给自己的孩子再说这个谜语的时候,再说谜底是墨斗的时候,孩子会不会问我:“什么是墨斗?”
  消逝的老行当,承载着我们这代人太多太多温暖的记忆。消逝的老行当,又会留给我太多太多的感伤。
  那时候,我们放学后,总喜欢围在铁匠的身边,看着炉火熊熊,铁锤叮当,看着一片毫无形状的废铁在叮叮当当声中变成铁锨,变成锄头,变成一枚铁钉。还有的时候,村口会有爆米花的叫声响起,我们看着爆米花的老人转动着密封的圆锅,一声闷响,雪白铮亮的爆米花滚落出来,我们欢叫着捡拾落在远处的,几粒爆米花就能够让我们高兴很多天。我们最盼望的还是货郎担子的到来,货郎带来的,不仅有我们平常见不到的针头线脑橡皮筋铅笔刀,还有令我们惊讶不已的外界消息。还有修钢笔的,他总会在校园的梧桐树下摆出一串串钢笔配件,我们一下课就会围着他,叽叽喳喳地问这问那,他的口袋里通常会别着三支以上的钢笔,我们的老师就编了一首顺口溜:“别一个钢笔,中学生;别两个钢笔,大学生;别三个钢笔,要么是修钢笔的,要么就是贼娃子。”
  而现在,我们再也找不到他们的踪迹。
  如今,机器的批量生产代替了传统工艺的精雕细凿,无论是在喧嚣城市的高楼中,还是在偏远乡村的小路上,都再也听不到抑扬顿挫的叫卖声。那些曾经辉煌的老行当,已经走上没落,我们只能在记忆深处,打捞他们模煳的身影;在发黄的照片中,寻觅他们远去的踪迹;在那些岁月磨砺后的沧桑文字中,想象他们曾经的岁月。
  长河落日,古道西风,岁月的风尘淹没了那一段历史。若干年后,人们会不会想到,这个世界上曾有过这样一些职业,他们顽强而卑贱地生活着,生活了很多年,终于倒在了工业文明到来前的暗夜里。
  工业文明是历史发展趋势,我无意贬低。但是,老行当的岁月挽歌,总让人惆怅万分。
  此后,世间再无老艺人。
  纺线织布,现在也行将消逝。
  母亲说,从棉花到土布,中间要经过很多过程。
  棉花成熟后,会开出一朵朵白色的花,将棉花摘下来的过程叫“拾花”。庄户人为了提高速度,通常会将棉花与花瓣一起摘下来,回到家后再将棉花与花瓣一一分离。拾花的时候,每个人的腰间缠着一个大袋子,通常是用编织袋缝成,上面还有诸如“尿素”、“碳铵”的字样。摘下的棉花塞进编织袋里,远远望去,每个人都像身怀六甲一样臃肿不堪,行动迟缓。小时候唱一首歌叫做《劳动最快乐》,我在拾花收麦的时候,感觉不到任何快乐,只感到痛苦。那些说“劳动快乐”的人都是坐在办公室里闭门造车的书呆子,他们从来就没有经历过真正的劳动。
  棉花里有棉籽,要让棉花变成土布,先要“拧花”,将棉籽脱离出来。棉籽很油,小时候曾有几个同学因为太饿了,就偷吃棉籽,结果中毒了。
  取出了棉籽的棉花,一坨一坨的,像烂羊毛一样,很难看。接着就要“弹花”。弹花是一个很享受的过程,我曾经见过弹花的人,戴着口罩和袖套,拿着长长的弓,弓弦一下一下击打在棉花上,发出镗镗的颤音。粉尘四溅,棉絮飞舞,弹花人置身其中,自得其乐。
  弹过的棉花像云朵一样蓬松洁白。这样的棉花就要搓成捻子,拿来一根高粱杆,筷子一样粗细,但比筷子长些,抓一把棉花,裹住高粱杆,放在案板上,一滚动,就成了一条尺多长的长条,抽出高粱杆,这就是捻子了。
  接下来就要用到纺车,纺车由木架、锭子、绳轮和手柄4部分组成。小时候,我记得有一幅著名的国画作品叫《周总理的纺车》,不知道现在还有多少人记得这幅国画。纺车的声音嘤嘤嗡嗡很好听,像夏夜的声音。纺线的时候,左手拿着捻子,右手摇动纺车,捻子一根接一根,纺出的线绵绵不断,粗细均匀。在那时候的农村,纺线是每个女人的必备功课,就像现在的城市女人会涂口红一样。
  小时候,如果谁家姑娘纺线好,那就会十里八乡传扬,会成为女孩子的羡慕对象,成为男孩子的追逐对象。那时候,纺线技艺好的姑娘,就像今天的歌星一样。
  纺出的线成为圆锥体,叫做“对子”。对子又连成一圈一圈的线团,绵软的线团放在面汤锅里蒸煮,这叫“浆线”,从面汤锅里出来的线很坚韧,这就可以织布了。
  织布前还有一个染布的过程,如果不染,就只能织出白颜色的布,这样的布做衣服,只有做孝布,就是“埋人”的时候才能穿出去的衣服,白衣白裤。染布就需要给面汤锅里添加染料,染料可以分为好几种颜色,一般最多的是蓝色和黑色、红色。染料需要购买,我记得那时候的染料都是一小包一小包,外面印着一个手持镰刀怀抱小麦的青年女子,一副“战天斗地”的神情。我不知道,在更遥远的年代,没有“战天斗地”出售,人们依靠什么染布?
  因为加了染料,线圈就成为了各种颜色,这样织出来的衣服就是彩色的,女孩子一般穿这样的衣服,我们那里叫“格子布”,花花绿绿的,很好看。而男孩子要么穿蓝色的,要么穿黑色的。我小时候因为经常穿着黑颜色的粗布衣服,被人家叫“黑老汉”。
  要把线圈变成布匹,需要用到织布机。织布机是一个很繁复的工具。纺车人人家中会有,而织布机只有那些大户人家才会有。母亲那时候就经常借人家的织布机来织布。织布机很大,比一个成年男子还高,结构也很复杂。织布的人坐在织布机的前面,梭子左右回旋,一忽儿左手,一忽儿在右手,梭子是空心的,里面放着线团,那线团的线头就从梭子的一头的小孔里穿出来,每穿过去一次,就用另外一个没有拿梭子的手把那横着的一个带线的挡板“哗啦”一下往自己的怀里拉一下,梭子左右回旋,挡板前后推挡,脚下还要踩踏着琴键一样的踏板,双手配合,手脚互动,不断地重复着这个单调而很有难度的动作。梭子吐出的是经线,挡板穿过的是纬线,这样经线和纬线交织在一起就能织成布匹了。
  织布机纺线机只有女人才会使用,而犁地播种只有男人才能掌握。几千前来,男耕女织的农耕文明就是这样一步步走到了21世纪,走过了几千年。而现在,我们只能望到它苍凉的背影。
  犁耧耙耱,纺线织布,碾盘磨盘,皮影风箱,木匠瓦匠……他们贯穿在我们童年生活中,让我们的童年变得古朴而精彩,他们与青山绿水紧密相连,与童话梦幻息息相关,而现在,他们远去了,他们消逝了,从我们的生活中消逝了,不留任何痕迹。我们伸出手去,想挽留他们,然而手中握住的,只有冰凉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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