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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访十年

_8 李幺傻(当代)
  我打开啤酒,一仰脖就喝下了半瓶,然后畅快地打着酒嗝,点燃了香烟。我半躺在草地上,细细地唿吸着清冷的空气,清冷的空气让我荡气回肠。我慢慢地咀嚼着心中涌上的幸福,感觉幸福笼罩了我的全身。
  我肯定会留下来,我肯定会成为这家全国知名报社的记者。
  我在心中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我成功了,我等待了两年,我奋斗了两年,我终于成为了这家报社的记者,终于实现了很多人梦寐以求的愿望。
  我躺在草地上,舒展开双手双脚,感觉自己就像一缕轻风,就像一管羽毛,就像一片树叶,飞翔在这座南方大都市的上空,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惬意。
  我留下来了,我以后就在这座城市工作,我像一颗水滴,融入在了这座城市里,任这座城市的这条河流托扶着我,协裹着我,我和他们一起冲上浪尖,又落入谷底,一起感受颤栗的幸福。
  我在草地上打滚,被树木挡住了,又滚回来,这种快乐幸福的感觉,已经离我太远太远了,已经久违了。
  我想起了我以前的生活,我以前的幸福。我接到自己中考成绩的那天,我和妹妹正在柳条编织的栅栏门的院子里吃晚饭,父母还在地里干活,没有回来。我当天夜晚跟着老师去了县城体检,那是我第一次进县城。那天,我们几个农村来的孩子因为没有钱住旅社,而在一家饭店的门口蹲了一个晚上。那天晚上下着瓢泼大雨。后来我听妹妹说,全村人都跑到了我们家询问我中考的情况,都在向父母祝贺。那时候的中考,成绩最好的进初中专,次之进重点高中,再次之的进普通高中。
  半个月后,我和村里很多人正在给叔叔家箍窑,我拉着绳子将装满土的粪笼拉上窑顶,一不小心摔了一跤,爬起来后,看到门外来了一个穿着绿色衣服的邮递员,他送来了我的录取通知书。很多人争着看这份改变身份的通知书,母亲流着眼泪说:“我娃以后就成了国家的人了,我娃以后就吃商品粮了。”
  我是村中第一个考上大学中专的人。
  中专毕业后,我不满足于回到乡下的小镇工作,那时候小镇的这个小单位倾轧成风,有文凭的我成为了很多人的眼中钉,我想调动工作又没有熟人,万般无奈之下,我又自学参加第二年的高考,我居然考上了大学。我记得那年大学录取通知书迟迟没有下发,我很担心,专门跑到了我填报志愿的那所大学去探听情况。一个老头,以后我才知道是这所大学的校长,他看了花名册后说:“你的成绩最高了,我们已经录取了你。”我在长途汽车一路幸福的颠簸中回到了小镇。那天晚上我没有睡觉,我坐在小镇旁边的一片小树林边,独自感受着覆盖全身的幸福。老子就要离开了,老子再也不会回来了。我记得我离开的时候,把自己房间里的东西全烧光了,我不愿意再看到留给我创伤的这座小镇的任何东西。
  然而,大学毕业后,我没有任何亲戚可以依靠,我不得不又回到那座小县城里,我感觉自己又被关进了笼子里。
  后来,父亲病重,倾家荡产也无法支付巨额医疗费,我不得不出来打工,此后,我飞翔在城市辽阔无垠的上空。
  然而,城市的生活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美好。这两年来,我有过太多的坎坷,有过太多的悲伤,我忍饥受饿,我颠沛流离,我一次次绝处逢生,一次次咬牙忍受;这两年来,我不得不换了一份又一份工作,我不得不做记者中最危险的工作,然而,现在,这一切都过去了,现在,什么都好了。
  这些年来,我从来没有依靠过一个人,我也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我只能依靠我自己。当别人轻轻跨出的一步,我却要跌倒爬起很多次,才能到达别人这一步跨出的目标。
  我在这座城市站稳了脚跟,我成功了。
  我又想起了《肖申克的救赎》中的一句台词:有些鸟是关不住的,因为它们的羽毛太美丽了。
  有一天下午,我在报社乘着电梯下楼,电梯门刚打开,突然从外面冲进了一个人,撞在了我的怀里,这个人像坦克一样横冲直撞,全然不顾撞在什么人身上。我想责问一声,突然惊讶地发现,他居然就是多天不见的站长。
  站长看到我也感到很意外,他一把把我拉出来,用脚挡着即将关合的电梯门,问:“你怎么撞老子?”还没有等我回答,他就一把抱住了我。一楼大厅的门边站着两名门迎,两个漂亮的女孩子看到两个大男人搂抱在一起,捂着嘴巴吃吃笑。
  电梯里已经走进去了几个人,他们等待着上楼,看到这种情景,就问站长:“你走不走?”站长一句不吭,抽出自己的脚,没有一点不好意思。
  他和我坐在了一楼大厅的沙发上。
  我问:“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你。”
  他说:“说啥呢,走吧,跟老子去喝酒。”
  站长很豪爽,他声如洪钟,嗓门又特别大,引来了所有人的目光。两个女孩子看着他,一直捂着嘴巴偷偷笑,看到我注意到她们,她们又马上变得一本正经,挺直身体,装着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也不知道。
  我们来到报社附近的一间小酒馆里,站长一下子就叫了一捆啤酒,让周围的食客连连咋舌。站长开瓶不用起子,拿起啤酒瓶,用牙一咬,瓶盖就被咬下来了,然后一扭头,瓶盖就滚在了地上。
  站长说,我的那些报道他是一个字一个字看完了,还向别人推荐。他说:“真没想到你还是个笔杆子啊。”我没有说话,只是喝酒,在这样直爽的人面前如果再说些冠冕堂皇的话,就有些虚伪了。
  站长说,他向手下那些发行员说,让他们以我为榜样,我是从他那里走出去的。“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他喝了一口酒后说,“你说老子这句话说得对不对?”
  他有些炫耀。
  我连连点头:“对,对。”从站长的口中难得听到一句古训俗语,他每次一说出有些文采的话来,就想听到别人的赞扬声。
  站长说:“老子原来还等着你回来呢,现在看来你回不来了,就在本部好好干,给老子长脸啊。”他端起来了酒杯。
  我和他碰杯后,一口饮干,心中一热,眼泪就流了下来。我赶快背过身去,偷偷地抹了一把。
  临分手的时候,站长说:“以后有什么事情就来找老子,老子毕竟是本地人,有什么事情能罩着你。”
  我点点头,眼泪又差点流下来。
  就在我暗访黑中介那些非法公司的时候,和我一起进来的见习记者们也都没有闲着,竞争太激烈了,每个人都八仙过海,各显其能。那一年有在亚洲举办的世界杯,赌球风开始在中国这片土地上刮起来,世界杯结束后,这股风愈演愈烈,赌徒们逢球赛必赌,赌完世界杯,赌欧洲联赛,赌完欧洲联赛,赌甲A,后来,甲A结束了,他们又开始赌起了女子足球联赛。在这场赌博中,有人成为千万富翁,有人倾家荡产。
  和我一起做见习记者的人中,有一名来自于浙江富庶城市,他写了一篇关于赌球的通讯报道,也引起了极大的轰动。他肯定也会留下来。
  那一年,六合彩刚刚从香港传进来,从沿海一路北上,势如破竹,无数人深陷其中,一名有着香港关系的见习记者所写的六合彩报道在报纸上连载,引起了全市读者的警惕,也受到了报社领导的表扬。估计他也不会走的。
  主任尽管也写了一些稿件,但是反映平平,不知道他会不会留下来。
  关键是,直到现在,见习期已经快要结束了,我们还不知道报社需要几个人,留下来的人会分配到哪些部门。我们就像走进了迷宫一样,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走出去,而侥幸走出去了,又不知道出口是道路滩涂,还是悬崖峭壁。
  我的关于声讯台的稿件见报后,那家声讯台第二天就被查封了。眼睛、红头发、胎记以后去了哪里,我不知道,以后也再也没有见过他们。
  黑中介也被查封了。但是,半年后,我在距离火车站上千米的另外一条大街上,看到了尖尖鼻子,尖尖鼻子还在重操旧业,和一帮子男女开中介公司。这次,中介公司有营业执照等相关证件,可是收费很乱很贵。我在网上也看到了很多关于这家公司违法的举报帖子。有一天,这家公司又关门了,不知道尖尖鼻子们是换个地方故伎重演,还是真的洗手不干了。
  批发人胎素的那家所谓的科技公司消失了,老板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工商人员来到那幢居民楼里,撬开房门,发现里面空空如也。但是,人胎素至今还在一些美容院里出现,估计这种骗人的东西要消失还需要很长时间。
  电话直销还在继续,这几年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但是,电话直销又不违法,要让自己不受骗,就需要擦亮眼睛。电话直销有好有坏,推销的产品也有好有坏,需要自己仔细判别。
  而炒白银就很复杂,炒白银相关人物的结局,如果写成一篇小说,简直就是当代的拍案惊奇。
  炒白银的公司突然关门后,刘芸也在第二天消失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唐明的10万元本金没有了踪影,他非常伤心,又非常气愤。他向公安部门报案了,公安部门说,如果遇到蛛丝马迹,有点线索,就马上告诉他们。
  唐明当时几乎绝望了,偌大的世界,想找到钱总,比大海捞针还困难,几乎是不可能的。唐明每天都在唉声叹气。
  这期间,唐明因为要跑来跑去寻找钱总和那家公司的一些所谓经理,顾不上打点自己的生意,就雇请了一个女孩子照看小店铺。
  就在开店的第一个月,这个女孩子认识了一名男子,男子住在城中村,两人很快就恋爱了。
  女孩子很喜欢这个男子,又担心自己上当,就让唐明替自己打听这个男子的情况。唐明在城中村开店多年,什么人都认识,她打听到这个男子家在200多公里外的一座小城市的郊区,家中有妻子和孩子。
  唐明把这些情况告诉了女孩子,女孩子就决定和男子分手,可是愚蠢的女孩子却把唐明告诉她的所有话转述给了这名男子,男子很生气,就想报复一下唐明。
  有一天,唐明没有在商店,女孩子在营业。趁女孩子出去吃饭的机会,男子偷了店铺里所有的香烟和当天的营业款,逃跑了。这些东西大概能值上千元。
  唐明回来后,彻底傻眼了。没有了钱,他的资金无法周转,店铺就开不下去。
  好在唐明当初打听到了男子的家庭地址,他决定去一趟,见不到唐明,总能见到他的妻子,让他的妻子赔偿自己的损失。
  唐明在那座小城市转车的时候,看到了路边的小广告,招聘炒白银业务员。唐明很生气,他知道这样的小公司炒白银,完全就是骗局。他决定先去那个公司转一圈,然后就向公安报案。
  小城并不大,唐明走了十几分钟就找到了这家炒白银公司的地址,刚准备进门,突然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几个人的簇拥中走进楼房的大门。
  唐明的心几乎要跳出喉咙,那是钱总。
  现在,唐明学聪明了,他偷偷地溜出来,藏到那幢楼房的对面,密切注视着楼门前进进出出的每一个人,掏出手机拨打110。警察来后,唐明就带着警察冲进去,按照那个小广告上的地址,抓住了钱总。
  钱总很失望,很伤心。
  唐明后来通过起诉,要回了自己的10万元。
  现在,唐明还在开着自己的小店,他只想合法经营,老老实实做生意,再也不幻想发横财了。
  阿香后来结婚了,她在服装厂认识了一个很爱她的男子,两人打工几年后,开了一家东北饺子馆。阿香的饺子很好吃,前天我还在她的饺子馆吃饭了。
  他们有了一个女儿,一家三口生活很好。
  【暗访传销窝点】
  终于等到了签合同的这一天。
  我至今还能记得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微风轻轻地吹着,街树阔大的树叶在风中微微抖动。尽管已经是深秋,北方的树木落光了叶子,树枝变得干净而简洁,而南方的树木还是郁郁葱葱,一如炎热的夏季。来到这里后,当地人告诉我说,这座南国大都市一年只有两个季节,夏季和冬季。夏季漫长而炽热;冬季总是一晃而过,一点也不会寒冷。这座城市从来没有看到过雪花,他们无法想象雪花漫天飞舞的景象,他们也没有过俯身划过冰河的记忆。
  南方很富裕,但是南方的生活很单调。
  那天,我刚刚在大街上采访了一辆宝马撒泼,造成交通堵塞的事件,突然就接到了总编办公室打来的传唿。平时,记者和总编办公室一般没有联系,如果有联系,就是重大事情。我边走向街边的话吧,边仔细回忆自己写过的稿件中是否有什么漏洞,是否被人投诉了。总编办公室的电话总是让人忐忑不安,这些年一直是这样。
  电话回过去后,那边让我回到报社签订合同。
  我欣喜若狂,走出话吧,把门前一个空可乐罐踢出了很远,可乐罐一路滚动着,发出巨大而空洞的声音,引来很多观望的脑袋。
  我走向公交车站,看到迎面走来的每个人都和蔼可亲,我真想抱着他们每个人,在他们每个人脸上都亲一口。一个女孩子看到我喜气洋洋地走过来,神气活现地摇晃着脑袋,急忙躲在了路边,惊讶地望着我。我心想:我不会亲你的,你别害怕。
  女孩走过去了,又走来了一名巡警。巡警也在好奇地望着我。
  我不好意思,竭力忍住即将喷薄而出的笑容,咬着下嘴唇,将笑容吞了回去。我一路欢欢喜喜地走着,一会儿看看天上飘荡的白云,一会儿看看路边楼顶上的窗户,没想到突然被道牙绊了一跤。
  公交车来了,我一步跨了上去。
  我坐上公交车,看着窗外的风景,感觉到异常惬意,此后,我就要在这座城市工作了,也许我会在这座城市工作一辈子,这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两年前,曾经有一个很好的工作机会摆在我的面前,我没有珍惜,等到失去以后才追悔莫及。现在,我终于又等来了一个机会,我一定要对自己说:好好珍惜!如果非要在这次工作上加一个期限,我希望是一万年!
  来到报社,走进总编室,领到了合同书,却发现,我还有几个证件没有办理,而没有这些证件则是不能签订合同的。
  这些证件包括:身份证、毕业证、户口本、暂住证、流动人口计划生育证、未婚证(结婚证、离婚证)。
  前三个证我都有,而后三个证我都没有见过。总编办公室说,没有这些证,是无法签订合同的。
  我倍感无奈。
  其实,我们的一生,都生活在各种证件中。想怀孕,先要有准生证;上户口,需要出生证;到了18岁,需要办理身份证;结婚需要结婚证,离婚需要离婚证,残疾人需要残疾证;开饭店需要健康证,开车子需要驾驶证;上班要有上岗证,失业要有下岗证;出门要办暂住证,出国要办护照,去沿海特区要办边防证;想找到好工作,需要计算机等级证、普通话等级证、还有行业任职资格证;特殊行业还需要捕猎证、持枪证、开采证、砍伐证、捕鱼证、执法证、珠算证;卖房需要房产证、土地证,卖肉需要工商许可证、完税证……等到死亡了,还需要死亡证。
  我要先办理暂住证。
  暂住证要在自己所住的街道办办理,然而,这些天,我一直住在报社,没有一个固定的居住地址,又如何办理?
  我求教一名来到报社工作了三年的同事,他说,暂住证可以在随便一个地方就能办理,只要你出示了租房合同。而办理后,又没有任何用处。他的暂住证这三年来,除了签合同,再没有让人看过一次。既然没有任何用处,为什么又要办理?
  而且,暂住证的收费标准也不一样,一个区是一个标准。繁华区比边远区的收费更高。
  我来到了南方城市,需要办理暂住证;那么南方城市的人,来到我们北方农村,是不是也要办理暂住证?我不知道。
  在这位同事的指点下,我来到了当初居住的城中村办理。那里的收费标准是全市最低的。我找到了当初的房东,而房东却不给我开证明,他的理由是,如果开了租房证明,他每个月就要缴纳税金。他从来没有给任何一个人开过租房证明。
  没有办法,我又找到了一个在城中村开店的朋友,我拿着他的营业执照,假借他的亲戚的名义,终于在街道办缴纳了钱,办好了暂住证。
  然而,开流动人口计划生育证,却非常麻烦,这要求在户籍所在地办理,而我的户籍,还在遥远的西北。
  见习期满后,我决定回家一趟,自从父亲去世后,我还没有回家过。我不知道母亲和弟弟妹妹生活怎么样。
  我领到了见习期最后一个月的工资,也就是我那一连串暗访的工资,工资的数额让我惊讶,那是我这两年来拿到的最多的一笔钱,也远远超出了我对自己工资的预测。
  拿着这些钱,我买了一部最低廉的手机,诺基亚3310,是一种已经被淘汰了的款式,当时的价格是780元。这款手机我现在还用着,每当我在公众场合掏出手机的时候,总能惹来一些好奇的目光。然而,手机的功能只要有两种就足够了:打电话、发短信。而这款手机的这两种功能都还能使用,我又何必更换呢?手机就像情人一样,最初的,最有感情。
  我终于拥有了一部手机。
  至今还能记得我买到手机的当天,就给家中打了一个电话,村口商店的老板喊来了母亲,我拿着手机对母亲说:“我有手机了?”母亲在电话中说:“什么鸡?”我说:“是手机。”母亲责怪我说:“你不好好工作,养鸡干啥?”
  刚刚买来手机的那几天,我总喜欢在人多的地方炫耀,装模作样地发短信或者打电话,眼睛的余光望着别人,看别人是否在留意我的手机。可是,当别人的电话铃声响起来,别人手中多了一个款式更为新颖,色彩更为艳丽的手机的时候,我就自惭形秽,赶紧悄没声息地把自己的手机装进口袋里。
  然而,这毕竟是一部手机,一部真正的手机,走在大街上,口袋里硬硬的手机磕着我的胸腔,给我一种坚实的感觉,我昂首挺胸,意气风发,感觉自己也是“有机一族”了。
  那种幸福感和满足感,很久都没有再经历了。
  然后,我在超市里疯狂购物,我给母亲买了衣服、鞋子,这些年来,母亲的衣服有些是自己做的粗布衣裳,有些是亲戚送给的旧衣服,母亲的鞋子都是自己亲手纳的布鞋。我一定要让母亲穿上崭新的“料子衣服”,在母亲的眼中,的确良、凡立丁、的卡就是最好的“料子”,她从来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比这些“料子”昂贵得多的衣料。我还给母亲买了很多好吃的,开心果、杏仁、鱼皮花生等等。这些东西母亲从来没有吃过,母亲从来舍不得在自己身上花费一分钱。
  我还给妹妹和弟弟买了衣服,弟弟从小到大都穿着我穿剩的衣服,小时候,他经常哭着向母亲要新衣服,母亲总是说:“以后有钱了,你要几身就买几身。”然而,我们家总是没钱。弟弟上初中的时候,他一位家中条件好的同学送给了他一件穿剩的夹克,弟弟喜欢得不得了,春秋两季,光身子穿夹克,冬天的时候,棉袄外套夹克。一直到弟弟在县城蹬三轮车的时候,他还穿着这件已经失去了本色的夹克。
  妹妹的衣服总是很肥大,母亲经常说:“娃娃正在长身体,衣服做大点,明年后年还能穿。”然而,因为长期营业不良,妹妹的个子长得很慢,所以,她一件衣服要穿好几年。妹妹穿着袍子一样的衣服去上学,经常遭到那些坏男孩的欺负。那时候,妹妹经常会哭着来找我,我一见到妹妹被人欺负,就飞奔过去,将那些坏男孩打得鸡飞狗跳,四处逃窜。多年后,妹妹还会回忆起这些经历,一回忆起这些经历,就会流泪。
  然而,我却无法给父亲买衣服了。
  站在超市男装的柜台前,看着那些笔挺的西装,我多想给父亲买一套,可是,父亲已经不在了。
  记忆中的父亲只有一件夏装,一件冬装。夏装是一件白色粗布汗衫,冬装是一件蓝色中山装。父亲再没有穿过别的衣服,更别说西装了。
  我又来到了超市的书柜前,看到那些精装本的四大名著,又想起了父亲。父亲一生喜欢阅读《三国演义》和《水浒传》。没有上过学的父亲跟着村中的民办教师学会了识字,进而能够通读这两本书。在农村,这两本书籍也是最流行的读物。
  父亲一辈子不知道阅读了多少遍《三国演义》和《水浒传》,他说话的时候也经常引用这两本书中的句子,他在村中被认为是“文化人”。
  记得我大学毕业的那一年,出版了第一部书籍,我高高兴兴地拿着这本书让父亲阅读,想从父亲口中得到赞赏。没想到,父亲读完后说:“比起三国和水浒差远了。”
  父亲提供给我的文学标准居然是《三国演义》和《水浒传》。
  我不服气地说:“在中国所有的作家里,都没有几个人能比得上三国和水浒。”
  父亲说:“那你就好好努力,也写上一部三国或者水浒。”
  此后,我不敢骄傲,不敢懈怠,因为我知道自己的所谓作品,比起三国和水浒差远了。
  我站在书柜前,犹豫半天,最后还是决定买了精装本的《三国演义》和《水浒传》,我知道,这是给父亲的最好的礼物。
  这个季节,南方还是鸟语花香,而北方已经天寒地冻。
  我坐的是慢车,而慢车往往人最多,因为车票便宜,慢车的车厢里几乎都是农民工的身影。我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站了两天两夜,站得浑身的骨头都板结在了一起,站得一动就会倒下去,站得头昏眼花,眼前甚至出现了幻觉,才终于到了家乡所在的省城车站。
  然后,火车转汽车,汽车转三轮蹦蹦车,才终于来到了进山的简易公路上。
  那天,家乡在下雪。妹妹和弟弟穿着臃肿的老式棉衣,袖着双手,瑟缩着身体,站在漫天飘舞的雪花中等我,他们已经等了我半天。弟弟看到我,一把抢过我背上的包裹;妹妹看着我,高兴地笑着,眼泪却流了下来。
  我们沿着山路回家,寂静的山道上只有我们的身影,雪花落在山峰上,落在枯草上,悄然无声。我们沿着弯曲的山道,走到了山顶上,坐在一颗柏树下休息。那时候背着玉米面馒头和红薯上中学的时候,每次都会在这棵柏树下休息一会儿,再起身接着走路。家乡树木极少,每座山上仅有的几棵树,长成了什么样子,这些树的名字,很多年后,大家都能记得。
  那棵柏树下有一块青石板,大小能够坐下两个屁股。十多年前,我上学的时候,青石板是这样;十多年后,我从南方的繁华大都市回家路过这里,青石板还是这样。这块青石板,被每一个山里上学的孩子都坐过。每一个从山里走出的孩子,都会记得这块青石板。
  从山顶向山下走,天已经快要黑了,我要过了行李,自己背在肩上,弟弟走在前面,他弓背含腰,袖着双手,像个小老头。我问:“你怎么腰弯成了这样?”弟弟笑笑,没说话。妹妹在后面说,弟弟现在腰弯得越来越厉害了,他初中辍学后,就参加繁重的体力劳动,耕地拉粪,播种收割,都是弯腰的活计,后来,他在县城蹬三轮车,现在在建筑队做小工,干的都是弯腰的体力活。生活的重担压弯了弟弟的腰身。
  我的眼泪流了下来。
  回到家的时候,没有见到母亲,妹妹打开院门,我走了进去。
  我看到了屋檐下的圈椅,那是父亲经常坐的圈椅,父亲一回到家就会坐在这张圈椅里。此刻,我彷佛看到了父亲坐在圈椅里,手中捧着书籍,仔细阅读着,神情很陶醉。每次从田间地头回到家中,父亲放下农具,喝口水,就会坐在这张圈椅里,认真地阅读所能找到的书籍和报纸。
  父亲一辈子喜欢阅读《三国演义》和《水浒传》,但是,他从来没有拥有一套自己的书籍,他没有钱,他舍不得买书。当听说本村或者邻村谁有这两套书籍,他就会向人家借,答应人家一看完后就马上归还,他还会把自己舍不得抽的芒果、大前门纸烟让人家抽。村中的《三国演义》和《水浒传》不知道被多少双长满老茧的手翻阅,都已经变得残破不堪,千疮百孔。父亲经常阅读这样的书籍,爱不释手。他说,这两套书是全国十亿农村的精神食粮,无数人的生活经验都来自这两套书籍。
  妹妹说,自从父亲去世后,母亲就一直把这张圈椅放在屋檐下。这张圈椅没有再挪动过,也没有人再坐过。
  我从背包里拿出精装本的《三国演义》和《水浒传》,放在圈椅上。我在心中默默地说:爸爸,我回来了,我给您带来了您最喜欢看的两本书。
  夜已经很深了,门外刮起了寒风,风唿唿作响,带着尖利的啸声,像在抖动着细长的铁丝。雪已经下了一尺多厚,远处的山峰,近处的房屋,都是一片白色。在雪光的映照下,四周的景物朦朦胧胧。不知道谁家的狗突然叫了两声,声音粘稠,像被冻住了一样。
  我问:“村子里怎么这么安静?”我小时候在村庄生活,记忆中的村庄非常热闹,即使是在寒冷的冬夜,也常常会有吆喝着去打扑克的声音,巷道里唿儿唤女的声音,明亮的灯光下传来的猜拳行令声……而现在,村庄异常寂静,寂静得让人心悸,寂静得就像一座坟墓。
  妹妹说:“村子里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种地赚不到钱,很多土地都荒芜了。现在村子里只剩下老弱病残,前几天,根生伯老(死)了,都找不到抬棺材的人。”
  我惊讶地问:“根生伯怎么就会老了?”
  妹妹说:“是啊,他只比爸爸大一岁,万灵伯也老了,半年前老的。”
  我突然感到异常悲伤。
  根生伯和万灵伯都是父亲最好的朋友。
  母亲还没有回家。妹妹说,母亲去了教堂。自从父亲去世后,母亲就信奉基督教了,“村子里,信奉基督教的人很多。”
  妹妹给我热了饭菜,母亲还没有回来;我吃完了饭,母亲还没有回来。妹妹说,今天是周末,母亲每周的这一天都会去教堂,雷打不动。
  一直到了夜晚十点,母亲才回家了,与母亲一同回家的,还有村中很多老太太。
  母亲的头发中夹杂着很多白发,皱纹也比过去多了。母亲拉着我的手,摸着我的脸说:“我娃回来了。”母亲的手上满是老茧,像树皮一样粗糙,这是被各种农具磨成了这样。
  同村的老太太挤进了房间,房间一下子显得很逼仄。一些老太太拉着我的手说:“感谢上帝,让我娃平安到家。”另一些老太太拉着我的另一只手说:“我娃能平安回来,这都是上帝的恩赐。”
  我突然觉得这些看着我长大的婶子们姨娘们,变得很陌生,变得让我无法相认。但是她们说得很真诚,她们的眼神和神情都很真诚。
  我无法理解,我的这些可亲可敬的长辈们,为什么突然变成了这样。
  长辈们走了后,妹妹给炕洞里塞了两捆花杆,炕面一下子暖和了起来。我们脱掉鞋子,坐在炕上聊家常。
  我们说起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情,突然就会爆发出笑声,而笑过后又会流下眼泪。小时候的日子太苦了,我们一直挣扎在饥饿线上,那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吃上一顿饱饭。
  母亲坐在炕角,一言不发。然而,我每次转身看母亲的时候,都看到母亲在悄悄抹泪。
  我问母亲:“您怎么就信耶稣了?”
  母亲说:“耶稣好啊,耶稣能救苦救难。”
  我问:“耶稣怎么救苦救难?”
  母亲说:“耶稣说,受苦人死后都能进天堂,现在受点苦就没有啥。”
  邻村的教堂是一年前盖起来,神父不知道来自哪里。但是这个神父却有着极强的号召力,让信基督的人越来越多。母亲说,村中的老人们,都有一半信基督。
  母亲还向我讲起了很多新奇的事情。村中某某的爷爷得了癌症,医生说让回家等死,信了基督,癌症居然不治自愈。村中某某家两口子经常闹离婚,信了基督,两口子好好过日子……
  我想,这可能是真的。人有了精神寄托后,心情就会好,心情好了,一些疾病就会不治自愈,而且,癌症正是戾气郁结形成的。基督教劝人行善,两口子都想行善,自然就不会吵架了。
  我欣慰的是,没有了父亲,母亲找到了精神寄托,她有了很多教友,她不会再忍受孤独。
  其实,所有宗教的原旨都是劝人积富向善,只是在以后的发展演变中,有些就变味了,比如佛教,成为了有钱人的宗教,而基督教,还没有忘记穷人。
  听说在少林寺,一根香收费万元;在很多著名的古刹庙宇,进门要买门票,进香要交钱算卦。当追逐金钱成为目的的时候,宗教的意义也就荡然无存了。
  妹妹说,村中有很多鳏寡老人,儿女出外打工,信奉基督成为了他们的精神追求。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说到了凌晨三点才休息。我一闭上眼睛就睡着了,睁开眼睛时,已经到了早晨九点多。
  这是我这两年来睡得最踏实的一次,没有做梦,没有任何生活压力,也不用考虑工作的事情。我睁开眼睛,跳下炕头,感觉自己就像一辆加满柴油的拖拉机,一踩油门就能突突奔跑起来。
  雪已经停止了,太阳出来了。太阳照在皑皑白雪上,就像残阳映照在水面上,一地霞光。屋檐下开始融冰了,长长的冰溜子吊下来。几只麻雀出来觅食,在雪地上走出一长串的“人”字。村道里有一群孩子,戴着棉手套和棉帽子,比赛着谁能够在雪面上滑得更远。
  我准备好糕点和香烟,准备去看望根生伯和万灵伯,突然想起妹妹昨晚的话,他们都已经老了,我心中一阵伤感。
  根生伯和万灵伯如果在世,今年都不到60岁。
  父亲和根生伯、万灵伯是最好的朋友。他们三个人无话不谈。
  那些年里,他们三个人都“扎耱条”。现在,这种职业现在已经消失了。
  扎耱条,就是把枣刺砍下来,倒提在手中,用斫刀把枝枝蔓蔓砍掉,只剩下主干,这就是耱条。枣刺在很多地方叫荆条,杂生,一般长在沟边埝畔,影响庄稼生长。这些耱条捆扎在一起,拉到集市上去卖。需要的人买回家后,把耱条一根根圈在一个“曰”字形的木框中,这就成了那些年农村人经常使用的耱。
  西北苦寒,庄稼都是一年一熟。每年秋季,庄稼收割后,需要犁地,地犂完后,还不能种庄稼,需要平整土地,这时候就需要耱了。耱地的时候,前面有牲口拉着,后面有农夫手持缰绳控制着方向,中间放在地上的,就是耱。耱的上面往往坐着一个孩子,或者放着一块石头。牲口拉着耱来回走一遍,土地平整了,才能播种。
  “犁耧耙耱入麦秸,扬场使得左右锨,吆车能打回头鞭。”这是对农村技术能人的概括,如果能达到这些,就是农村里的“能行人”,就是庄稼把式。这句格言在西北农村流行了几千年,而现在,已经被人们遗忘了。
  还有一句格言,是对农具的概括:犁耧耙耱耩子铧,铁锨笼担和木叉。这包括了八种农具。犁是用来耕地的,念li;耧是用来播种的,念lou;耙是把土块弄碎的农具,念pa;耱是用来平整土地的,念mo;耩子铧,是一套农具,也是用来耕地的,没有“犁”耕地深,但是操作省力,第一个字念jiang,最后一个字念hua;铁锨是用来翻地的,与之对应的还有木锨;笼担也是一套工具,是用来搬运东西的,可以挑在肩膀上使用;木叉,是用来挑庄稼的农具,一般只在打麦场才会使用。
  从这些农具的使用方法上,可以看到中国农民的劳动会有多么繁重,简直是以人力代替畜力。据说,这些农具发明于西汉,现在,在农村几乎绝迹。扎耱条是一种非常苦的体力活。所需要的工具是撅头、斫刀、两节麻绳。撅头在农村随处可见;斫刀大约有一尺多长,有把手,前面是一拃长的利刃;绳子一般会有两米多长。扎耱条的活动区域在荒无人烟的山沟里。天还没亮的时候,扎耱条的人扛着这些工具进山沟,看到半人高的枣刺(荆条),就挖出来,然后用斫刀砍成条,用绳子扎起来,背在背上,继续走,继续寻找下一个能够做耱条的枣刺。这一天下来,都是在山沟里不停地走,翻山越岭,而枣刺通常又生长在悬崖峭壁,所以这种活路又非常危险。走的路越多,找到的枣刺就会越来越多,背上的耱条也会越来越沉重,行走越发艰难。往往回家的时候,就要到夜深。这一天下来,少说走了四五十里路,而回家的时候,背上的耱条也至少有四五十斤重。
  耱条多的时候,扎耱条的人就会将耱条一分为二,用撅头作为担子,担起来,这样行走会方便些。然而,撅头把又是圆的,所以,肩膀又会被压得很疼痛。
  由于枣刺生长的特殊性,它的茎秆做了耱条后,第二年,它的根又会发育,重新长出一根枣刺来,所以不存在破坏生态环境。枣刺的果实就是酸枣,酸枣很小,没有成熟的时候是青色的,成熟后是红色的,味道又酸又甜。小时候,我和妹妹经常盼望着父亲回家,回家后就会给我们带来大把酸枣。酸枣是农村孩子的水果。那时候弟弟还没有出生。
  西北山沟荒芜,道路崎岖,只有在最偏远的崖顶和沟底,才会有枣刺生长,并且数量稀少。所以,扎耱条的人都是单独行动,担心人多了会空跑。扎耱条也有很多的运气成分,有的人跑了一整天,也没有找到几根。
  从我记事起,就看到父亲在扎耱条。一直到我上了小学高年级,农村实行了生产责任制,父亲才停止了扎耱条。这以后,土地分到了每家每户,农民终于能够吃饱饭了。
  母亲说过,父亲整整扎了八年耱条。
  农村的教育方法很落后,老师教育学生要苦学。所以,农村的孩子上学都比较早,往往天还没亮的时候就要去学校,坐在教室里手捧课本哇啦哇啦地大声朗读。而到了夜晚,还要上晚自习,每人的桌子前放着一盏煤油灯,黑色的油烟将鼻子熏得乌黑,脸色乌青。一直到夜很深的时候,老师才会敲响放学的铃声,孩子们欢天喜地,一哄而散。跑得快的都是男生,跑得慢的都是女生。跑得慢的就一人手中拿着一根木棒或者石头,担心会遇到狼。
  那时候,在山中遇到狼是常态。我曾经遇到过,妹妹也曾经遇到过。村里还有好几个孩子都被狼叼走了。
  即使我上学很早,放学很晚,但是整天整天难得见到父亲一面。父亲在我还没有起床的时候,就背着撅头进了深山;而在我已经睡着了以后,他才扛着沉重的耱条担子从深山里回来。
  几十年过去了,我还能记得当初父亲扎耱条的一些事情。母亲说,每次父亲回来,都会蜷缩着手臂,手指僵硬,凑到煤油灯前说:“我手上有刺,你给我挑挑。”母亲问:“哪里有刺?”父亲说:“满手都是,你看看,看到哪里有,就挑哪里。”母亲拿出纳鞋底的大号针,把那些深入肉中的刺,一个一个挑出来。挑完了刺,父亲才能端起饭碗吃饭。
  还有一次,父亲回到家的时候,鼻青脸肿,手臂上都是血。母亲问:“这是咋了?”父亲说,他在砍枣刺的时候,没有看清楚上面有一个马蜂窝,一群马蜂追着他叮咬,他从悬崖上摔了下去。
  夏天的时候,父亲每次出去扎耱条,身上都会带着一个盐水瓶子,就是挂吊针后剩下的空瓶。空瓶子里装满水,放在布袋里,布袋里再放两个馒头和蒸熟的红薯,这就是父亲一天的饮食。北方的夏天异常炎热,气候干燥,父亲喝完了盐水瓶子里的水,就只能到处找水喝。有时候,在背阴处找到脸盆大的一洼水,就喜不自禁。西北太干旱了,这一洼水常常能引来很多动物前来。狼、狐狸、兔子……还有各种各样的昆虫:蝎虎、蚂蚱、蜘蛛……水的颜色已经变成了绿色,变成了黄色,父亲将水面上的脏东西拨到一边,用手掬起来,喝几口。
  关于父亲扎耱条的所有故事,都来自于母亲的讲述,父亲从来不提自己受过多少苦,他总是说:“过去的都是好年景。”
  父亲将耱条背回家后,趁着月光,将耱条放在木墩上,用斧子将耱条歪歪扭扭的根部剁掉,这样,耱条就显得笔直整齐。然后,他用麦秸秆拧成的绳索,将耱条捆扎在一起,每捆四四方方,数量一样。然后,统一藏在窑洞深处。
  附近有一个小镇,每逢阴历初五、十五、二十五就有集市。每到这天凌晨,根生伯和万灵伯就会来到我家集中,估摸时间到了,就和父亲一起去赶集。他们一人拉一辆架子车,架子车上装满了耱条。父亲的耱条上铺着麻袋,麻袋上睡着我。我的身下压着书包,书包里放着铅笔和本子。
  他们卖耱条,都不会算账,而我会算账。
  那时候,家中没有钟表,只能依靠公鸡报晓。家中养了一只来航鸡,很漂亮,它被当作钟表来用。根生伯和万灵伯家都没有养公鸡,所以,他们每次卖耱条的时候,都要在我家集中。我记得有一次,他们来得很早,就在屋子里的脚底抽烟,万灵伯抽旱烟,烟味很浓,根生伯和父亲抽用纸卷成的烟末,我们那里把这种烟叫“大炮烟”。我朦朦胧胧醒来了,听见母亲说:“鸡还没交头遍呢。”根生伯和万灵伯说:“让娃再睡,走的时候再叫娃。”
  每次卖耱条的时候,我都会睡一路,那时候我很小,很贪睡。朦胧中听见父亲说:“睡好,要下坡了。”有时候,要上坡,父亲一个人拉不上去架子车,就说把我叫醒,让我下来。根生伯和万灵伯说:“叫娃睡,甭叫娃。”他们帮着父亲把架子车推上坡顶。
  卖耱条的那个镇子距离我们家有十几里路,一路都是沟坡。
  镇子上卖耱条的人很少,很多的时候只有他们三个人在卖耱条。这是一个重体力活,没有人愿意做。十里八乡的人都来买他们的耱条。那时候还是生产队,不敢过多要价,价格差不多了就卖。这一车耱条,也卖不了多少钱。我记得有一次,父亲卖完耱条回家的时候对母亲说:“今天万灵卖好了,得了30元钱。”这三十元钱让父亲羡慕不已。很多的时候,父亲一次只能收入十几元二十元。就按照20元计算,一月三次赶集,收入60元。而这60元,还有一部分要给生产队上交。
  卖了耱条,父亲他们舍不得买饭吃。记得每次到了中午吃饭时间,父亲就走进公社食堂里,向厨师讨要人家一碗热面汤,把带来的冷馒头泡在里面,让我吃。而他们,则吃着带来的冷馍。那些馍,都是红薯面和玉米面做的,很少有麦面馍。
  记忆中父亲只给我花过一次钱。有一次,我站在卖西瓜的摊子面前挪不开脚步,口水直流,父亲就给了老板五分钱,老板用刀子切了薄薄的一片递给我,我吃得特别香甜。
  父亲是在以后家里生活好了才学会识字算账,那时候,他每天钻进山沟中找耱条,根本没有时间学文化。那时候在集市上,遇到有人买耱条,想买几捆,一捆多少钱,我就马上在书包里拿出铅笔本子,列出算式,进行计算。很多人都羡慕地说:“这娃这么小就会算账。”父亲就骄傲地说:“我娃不但会算账,还识字呢!”
  那时候和以后的很多年里,我都是父亲的骄傲。
  我记得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的第一年,家家粮食都堆满了房屋,父亲和根生伯、万灵伯在家中抽烟聊天。父亲说:“以后再也不扎耱条了。”根生伯说:“真没想到日子还有这一天。”
  万灵伯只是抽烟,脸上的每道皱纹里都是笑。
  此后,他们再也不扎耱条了。
  父亲他们三个人关系一直很好,三个人在一起从来没有吵过架拌过嘴,谁家有事,另外两家都会鼎力帮助。多年的患难岁月,让他们结下了牢不可破的友谊。
  根生伯家没有孩子,后来抱养了亲戚家一个女孩,女孩对根生伯夫妇非常孝顺。女孩长大成人后,招了一个来自南山的青年,书面语言叫入赘。这个青年对根生伯一家也很好。
  万灵伯家是两个女孩,最后才有了一个男孩。万灵伯家的女儿叫妮子,和我是同班同学,可是学习一直很差,简单的加减乘除都不会,她上到二年级就辍学了。
  小时候,我听到父母私下里商量,想把妮子介绍给我,让我们定娃娃亲。我坚决不同意,我觉得这么小就“有媳妇”,是一件很肮脏的事情。那时候,我一心一意要做又红又专的共产主义接班人,要去解放台湾,还要解放世界上三分之二受苦看受难的人民。我记得那时候村口的土墙上写着这样一副标语:“胸怀祖国,放眼全球。”而我从小就有远大理想,要解放全人类。这样的人,又怎么能“要媳妇”?
  而现在,父亲走了,他的两个最好的朋友也走了。
  他们三个人都是癌症,都没有活过60岁。我一直在想,这是什么原因?夺走他们生命的罪魁祸首是谁?
  根生伯和万灵伯其实很早就发病了,但是他们和父亲一样,一直没有钱看病,也一直舍不得钱看病。那时候,一场感冒就会带走全家一年农作物的收入,更何况这些没来由的病。根生伯是胃癌,万灵伯是食道癌,父亲是骨肉瘤。他们有了病后,就只能等死。
  我经常想,是不是当初贫困交加的时候,他们三个人体力透支,而又严重缺乏营养,造成了身体亏空,以后疾病就慢慢发作起来。
  这些年,我常常梦见父亲,每次都是在梦中哭醒。我恨我自己没有能力,我恨我自己眼睁睁地看着父亲走了,却无法留住。母亲总是安慰我说:“老天爷要收人,谁也没有办法。我娃甭难受。”
  北方农村每天两顿饭,早晨10点左右一次,下午4点左右一次。
  吃完早饭后,我一个人来到村外的坟地里。坟地距离村口有几百米,村中老了人,都埋在这里。父亲、根生伯、万灵伯的坟茔都挨在一起,父亲的坟头上有两棵小柏树,那是弟弟从悬崖上移植到这里的。父亲的坟头上荒草萋萋,一岁一荣枯,那是去年才生长的。柏树的枝叶间挂着星星点点的白雪,荒草在寒风中抖动着,看了让人心酸。根生伯和万灵伯的坟头上都插着花圈,根生伯坟头上的花圈更新些,而万灵伯坟头上的花圈则只剩下了骨架。
  现在,他们三个老哥们还在一起,互相陪伴着,应该不会孤单了吧。
  又开始下雪了,狂风夹着雪粒,打在脸上,异常疼痛。放眼望去,四周只有我一个人。这里非常寂静。天气很冷很冷,我的心也很冷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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