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所以大段大段不厌其烦地描写这些消逝的时光,是因为自我之后,描写他们的人肯定愈来愈少,很有可能我是最后一批描写他们的人,或者是最后一个如此详细描写他们的人。生活在现代工业文明社会中的人们,将会渐渐遗忘他们。这些染着头发满嘴英文的少年人,连文革浩劫都能遗忘,更何况这些粉尘一般飘渺的记忆和忧伤。
回家后的第三天,我来到了曾经工作过的县城,办理相关证件。我没有想到,我在这里居然遇到了传销。
因为我的户口还在这个县城的城关镇,我便来到城关镇的某个部门办事处来办理相关证件。办理证件的是一个30多岁的男子,满脸横肉,已经有了双下巴,一副肠肥脑满的贪官形象。他的神情很倨傲,带着那种小地方工作人员不知道天高地厚唯我独尊的骄横和自鸣得意。
我的前面还有几个人在等待办理证件,一个女孩子排在最前面,估计也是和我一样的背井离乡的打工者,她怯生生地看着双下巴。双下巴斜睨了她一眼,头也不抬地说:“交钱,120元。”
女孩子小声问:“怎么就这么多钱?”
双下巴轻蔑地说:“你交不起钱就不要办,下一个。”
女孩子赶紧说:“我办啊,给你钱。”
女孩子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数了数,交给了双下巴,双下巴把证件填写好后,扔给了女孩子,连收据发票都没有开。
接下来的几个人也都是交了120元,才给了这样一个小小的只有几页纸的证件。他们也同样没有拿到收款收据之类的证明。
快要轮到我的时候,门外突然走进了一个女人。她叫着双下巴的小名,显得很熟稔。她插在我的前面,连我看也没有看,就把一张一寸照片交给双下巴,双下巴熟练地填写盖章,将证件交给了她,她递给了双下巴20元钱。
这一切我都看在眼中,但是我没有吭声。
女人出去后,双下巴把手臂放在了柜台上说:“交钱。”
我问:“多少钱?”
他冷冰冰地说:“120元。”
我问:“凭什么要收120元?你们的收费标准让我看看。”
双下巴显然很惊讶,他没有想到会有人这样对他说话,前来办理相关证件的都是出门去南方城市的打工者,而那些打工者都是这个北方县域的农村人,一贯忍受种种不平和欺压而不敢吭声,他没有想到会有人敢于这样对他说话。他显然很震怒,他梗着脖子说:“我就这样收费了,怎么了,你爱办理就办理,不爱办理就滚一边去。”
我非常气愤,但是表面上还很平静,我说:“我看到刚才有人办理证件,你只收取了20元,凭什么我就要交120元?”
双下巴显然激动了,他脸红脖子粗地说:“她是我的熟人,对待熟人,我想收多少就是多少。”
小县城小乡镇办事,确实相当一部分都是依靠熟人,没有熟人,什么事情都很难办理,我在小县城当过几年的公务员,我有深切的体会。想起有一年,我刚刚大学毕业,遇到交警在街上戒严,而我当时着急去上班,看到有人骑着自行车从大街上穿过了,也跟在后面想穿过,却被交警一把抓住了,我问:“为什么那个人就能走,我就不能走?”交警横眉冷对地说:“那是我的熟人。”然后将我一把推到了街边。那名交警还洋洋得意地对另外一名交警说:“笑话,居然问我这样幼稚的问题。”我至今还能记得那名交警的容貌,肤黑如炭,瘦如蚂蚱,面目异常狰狞,鼻孔下是肮脏的鼻毛。
然而,今天老子偏就不信这个邪,老子在南方闯荡了两年,什么人没见过?比他官职大过很多倍的人都见过,那些人都态度和蔼,能够与我平等对话,那些人说话都有理有据,合情合理,从来不会仗势欺人。今天,老子就要和这个肠肥脑满的家伙斗争到底。我心平气和地说:“你们收费,是要有物价局颁布的收费标准,请你拿出来。”
双下巴蛮横地说:“你算老几?你说拿出来就拿出来?我凭什么给你看?”
我当时很错愕,如果不是亲眼看到,我实在不敢相信,居然还有这样的工作人员。我一下子火冒三丈,我拍着柜台,指着他的鼻子说:“我算老几?老子没有离开县城的时候,级别比你高,贡献比你大,你去县委政府大院打听打听,问问老子是谁。老子现在离开了,照样比你级别高,比你贡献更大。我们政府的形象就是败坏在像你这样的败类手中。你等等,会有人来找你的。”
我看到双下巴激动地站了起来,神情尴尬地问:“你……你是谁?”
我没有回答,我摔门而出,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拦住了一辆出租车,我对司机说:“去政府大院。”
那时候,我经常来政府大院办事,所以对政府大院的布局结构非常熟悉,我径直来到了县长办公室,两名政府办公室的工作人员没有来得及阻拦,他们站在县长办公室门口,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我以前就认识县长,不过他不会认识我。我在离开的时候,县长刚刚从外地调来一个月。我给县长说了我刚才遇到的情况,县长神情很惊讶,他打电话叫来了局长。局长局促不安,在县长的面前连坐也不敢坐。这个局长我没有见过,后来听说是从乡镇刚刚提拔上来的。
局长说:“这个事情我还不知道,我一定去查一下,多收的钱,也会尽快退还。”
我跟着局长离开了县长的办公室,上楼梯的时候,我看到局长在偷偷地抹去额头上的汗珠。
坐在局长办公室里,门来走进了一位办事的工作人员,他看到我很兴奋,热情地问这问那,然后给局长介绍说:“这是咱这里的笔杆子,以前是XX局副局长,也是我们县的拔尖人才,马上就要成‘转正’了,前年却辞职不干了。”
局长也感到很意外,他非常热情地拿出香烟让我抽,一再向我道歉,然后喊来了办公室的工作人员,让打电话把双下巴立即喊过来。
十几分钟后,双下巴来了,面如土色,两股战战,汗出如浆,局长一阵咆哮,像训斥儿子一样。双下巴再也不敢神情倨傲了,他答应以最快的速度给我办理。
十几分钟后,双下巴收取了20元钱,给我办理了相关证件。
后来,我听人说,双下巴受到了处罚,调离了这个工作岗位。
那天下午,就在我回家的车上,突然接到了一个传唿,传唿上是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我用自己的手机拨打过去,居然是刘芸。刘芸说,她在南方一座海边城市里,正做大生意,和别人合伙开发一座位于内蒙古的大型山林,邀请我加入。
我简单地询问了几句。刘芸说,他们的山林已经在国家有关部门备案,马上就要开发,目前缺少的是资金,只要我能拉到资金,就能有提成,一月最少会有上万元的固定收入。而如果我投资几万元,以后分红就会拿到几十万元。
前景似乎很美好。但是,我已经估计到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传销。
联想到弟弟曾经在这个县城深陷传销窝点,我感到传销已经类似于邪教一样,蛊惑欺骗了很多人,它们是如何蒙蔽人心的?又是如何一路北上的?它们的危害究竟会有多大?为什么那么多的人会上了这条贼船?我决定去暗访。
我给报社打了电话,报告了自己的暗访计划,报社很赞同,并一再叮嘱我注意安全。
我立即在半路下车,回到县城,给村口的商店打电话,让转告母亲,就说我直接去南方城市上班了。然后,我来到邮局,将刚刚办好的相关证件和身份证、手机,还有仅仅剩下几百元的银行卡,一并邮寄给和我一同来到这家报社的主任,让他先替我保存。
黄昏时分,我怀揣700元,坐上了这座县城通往省城的最后一班长途汽车。我清楚地知道,只要我进入了传销窝点,身上有多少钱都会被他们搜光。
上了车后,我才想起,县城距离省城,有十个小时的车程。我饥肠咕咕,还没有吃晚饭。
为了不至于挨饿,我就强迫自己睡觉。汽车摇摇晃晃,我在卧铺床上昏昏沉沉,感觉刚刚睡着,突然听到有人喊“下车”。
我懵懵懂懂地跟着人群下了车,才发现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远处是锯齿一样连绵起伏的山峰,有狂风吹过来,吹得人直打哆嗦,旁边有一排低矮的房屋,灯火通明,有人走进去了,没有走进去的人就在门口使劲跺脚驱寒。
我走了进去,才发现这是一个饭店,两个肥头大耳的厨师正在炒菜,他们两张油光发亮的脸与熊熊的炉火相映生辉,地面是形迹可疑的污水,他们将炒好的饭菜端给不远处坐在桌子边的乘客,手上还沾着菜屑和油渍。他们移动自己的身体时异常小心,迟疑而缓慢,像两只走在冰面上的北极熊。由于天气寒冷,他们不断地抽动着鼻翼,发出粗重的令人心悸的声音。
我很饿,想在这里吃顿饭,然而问过厨师后,我舍弃了吃饭的念头。这里一盘炒豆芽就要十几元钱,一盘炒面高达20元。而在那座县城的饭馆里,一盘炒豆芽不到两元钱,一盘炒面仅仅三元钱。
我来到了隔壁的房屋,看到暗淡的灯光下,司机和车老板一行三人正在大吃大喝,面前的桌子上放着大块大块的红烧肉和一盘吃了一半的鱼。他们看着突然推门进来的我,满脸都是惊讶,而嘴巴还在飞快地动着,像秋天稻田里偷吃粮食的田鼠。后来,我听到一位跑长途汽车的朋友说,每个长途客车都有一个停车点,到了这个停车点,他们就会逼迫乘客全部下来,在这家饭店里吃饭。他们这样做的回报是,饭店免除他们的伙食费。一般的长途客车,一个车老板,两个司机,每天在饭店吃两餐,每餐每人只算十元钱,这三个人一月就就要吃去将近2000元。而饭店从乘客身上榨取的,不知道是多少个2000元。
上了长途客车,我继续睡觉。这一觉就睡到了黎明,睡到了省城火车站。
两年过去了,火车站还没有任何变化,依然混乱不堪,依然人潮如涌,想到两年前辞职来到火车站的苦难,我差点掉下眼泪。而现在,我终于有了稳定的工作,终于在行业内很有名的报社上班了,我望着依然灰蒙蒙的天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我真切地体会到翻身做主人的感觉,真切地体会到扬眉吐气的感觉。
天亮后,我登上了从省城开往刘芸所在的那座海边城市的列车。
第二天凌晨,列车由陇海线转入了京广线。此后,列车一路南下,气温越来越高,车窗外的风景也由黄转绿,光秃秃的丘陵被棋盘一样的水田所代替,我也在不断地脱衣服。南方北方,风景殊异,我曾幻想着会有很多时间,坐着火车去旅游,从南向北,从东向西,走进每一处耳熟能详却一直没有见到的风景,丛林草地,雪山高原,大漠戈壁,边关山川……美丽的风景一直在那边等着我们,它等待了几百年几千年,然而,我却一直没有时间。
第三天早晨,我在长江南岸的一座城市转乘了另外一趟列车,第四天黄昏,我才来到了刘芸所在的那座海边城市。这座城市并不大,但能够闻到咸咸的海风,似乎还有波浪拍打海滩的声音。
我给刘芸打过电话,然后就在电话亭旁边的一家小饭店里等她。我点了一盘海鲜炒面,还要了一瓶啤酒。当时,我心中萌发了不祥之兆:这啤酒会不会是我喝的最后一瓶啤酒?我能否从传销窝点逃出?
而就算我能够在传销窝点安全脱身,这座小城距离我工作的那座城市,还有几百公里之遥,我身无分文,又如何能够回去?
既然来了,就不管那么多了。我相信天无绝人之路。
半小时后,刘芸来了,陪同她来的还有两个男子,目光阴鸷。
刘芸向我伸出了手臂,就像我一个月前暗访那些黑公司里穿着套裙的貌似白领丽人的女子一样,她的脸上带着浅尝辄止的微笑,那两个男子也都带着皮笑肉不笑。
从此刻起,我就失去了自由,我的一切行动都在他们的监控之下。
刘芸招手叫来了一辆出租车,那个个子较高的男子不由分说坐在了副驾驶的座位上。后排,刘芸和另一名男子将我夹在中间。
车子启动了,副驾驶座位上的男子回过头来,看着我说:“我叫大志,你以后叫我大志就行了。”我不知道大志是他的真名,还是假名。
大志又对司机说:“去XX村。”
我看到司机扭头特意看了看大志,又回头看了看坐在后排的我们,面无表情,不置可否。然后,出租车轻快地驶向那家村庄。后来,我才知道,这个村庄在当地臭名昭著,出租车司机都知道那是传销窝点。
司机一言不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大志眉飞色舞,嘴巴一直在说个不停,一会儿说他准备买一台奔驰,那种最新款的,加长的,上面还带卧室的,他现在正在学车;一会儿说将来把房子买在北京,就买在天安门的对面,每天早晨站在自家的阳台上,就能看到升国旗。
我从后面看着大志的脸,看到他说话的时候满脸都是对美好生活的憧憬,他的眼睛熠熠闪光,但又很坦诚,一点也不像说谎的样子。我想,他会有多少
钱啊,又买奔驰,又在天安门广场盖房,他简直太牛逼了。那时候我不知道传销里面的水到底有多深,我对大志的话将信将疑。我不知道大志在这个传销团队里担任什么职务,但是我听说过居于传销金字塔顶端的人,会有几千万上亿元的资产。
然后,大志又说起了这个传销公司周年大庆的情景,他说他准备邀请李咏过来当嘉宾。那时候,李咏依靠自己别具一格的主持风格,让“非常6+1”拥有了极高的收视率,李咏的名气如日中天。大志还说他准备租借市政府的大礼堂来举办盛典。
“你说,我们邀请李咏,举办这一场盛典,他会要多少出场费?”大志回头问。
“我觉得少说也要80万吧。”另一名男子说。
“80万?直接给他100万得了。剩下的钱让他打发那些跑堂打杂的,什么灯光呀场务呀的,跟着李咏出来讨生活,都不容易。”大志说。
出租车司机一言不发,我从后视镜中看不到他的表情。
大志又开始找司机攀谈,他问司机这辆出租车能不能刷卡:“我出门一般都是带银行卡,不带钱。”
司机依旧一言不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好像没有听大志说话。
大志依然自说自话:“在韩国的所有车子上,都能够刷银行卡,这样很方便。”接着,又扭头问司机:“你的车子能刷银行卡吗?”
短暂的沉默后,司机突然大声喊道:“臭嘿!”他依旧目视前方,对大志看也不看。
我感觉到这句话是骂人的,因为我看到大志显得很尴尬,用眼睛的余光向后面喵了喵,此后就变老实了,一句话也不说。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一句很恶毒的骂人话。
十多分钟后,出租车在郊外一个村庄停下来,大志把上下口袋摸了又摸,很为难地说:“你的车不能刷卡,我还真没有办法。”
刘芸下车后,从口袋里取出五元钱给了司机。我听见司机又狠狠地骂了一句“臭嘿”,然后调转车头离去。
大志听见了,但是他神色依然,依然容光焕发,他指着不远处的一幢三层楼房说:“大家都在里面欢迎你,你的人生将在这里翻开崭新的一页。”
那是一家名叫“湘X佬”的菜馆,门口彩灯闪烁,显得金碧辉煌,彩灯勾勒出一个拿着旱烟袋的老人形象,倒也栩栩如生。
我说:“我吃过饭了。”
大志说:“再吃点啊,大家都在里面欢迎你呢。”
刘芸也在后面推了我一把,说:“进去吧。”
没办法,我只好走了进去。
一迈进大门,我就看到偌大的饭厅里,东一堆西一堆坐满了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个桌子上都觥筹交错,每个人都吃得红光满面,声浪喧嚣,让人耳朵嗡嗡作响。大志说:“坐下来吧,一起吃啊。”但是,我看到这里已经没有座位了。
我说:“不吃了,我真的已经吃过了。”
大志还在让着:“吃吧,吃吧,大老远的来了,不吃怎么行啊。”
他一直伸出手来,做出让我吃饭的姿势,但是,饭厅里没有一张空凳子,我又该往哪里坐?
一名服务员走来了,她穿着蓝色土布做成的上衣,脸上带着职业的微笑,她说:“对不起,现在没有座位了。几位请稍等一下。”
大志连声说:“好,好。”然后指着一个肥头大耳的胖子说:“那是我们的总监。”又指着一个戴着眼镜的人说:“那是我们的分析师,刚从美国讲学回来。”胖子和眼镜都在喝酒,距离又远,根本不可能听到大志的话。
等了几分钟后,刘芸说:“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啊,要不我们先回去。”
大志有连声说:“好,好。”然后率先走了出去。
后来,我想,这一天在饭店里吃饭的,根本就不是他们的人,他们随便把我带进一家饭店里,随便指着某一个人说这是他们的什么什么。如果真是他们的人,为什么我走进去后,那些人没有任何反应?
我想起了外婆讲过的故事。
外婆说,在她小时候,婚姻都是父母包办媒妁之言,在结婚前,女子根本就不可能见到将要嫁给的这名男子一面,有的女子坚持要见一面,媒婆就会说:“过两天唱大戏,我带你去。”到了唱大戏那一天,媒婆带着女子,看到戏台下谁最高最帅,就对女子说:“那个人就是你将来的丈夫。”女子喜不自胜。直到结婚的当天,女子才知道自己的丈夫不是高个子,而是矬子。
这种婚姻叫做“布袋买猫”。
这种婚姻在一些电影中出现过,比如《红高粱》、《黄土地》等等。在这个季节里,北方已经数九寒天,南方还是艳阳高照。
我们走在这座小城的大街上,走成了一排,甩动着胳膊,趾高气扬。尽管已经是节气中的小寒,大街上还是不时见到穿着单薄衣衫的人。大志解开了衣扣,晚风吹着他的衣服下摆,像鸡翅膀一样一路扑闪着,擦肩而过的,和迎面走过的每一个人都会好奇地看着他。他扬着下巴,路灯光照在街树上,又照着他的脸,让他的脸显得斑驳陆离,异常鬼魅。
很长时间,我都在想,那些深陷传销中的人,为什么会有这么好的心态?他们总以为他们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尽管经常囊中如洗饥肠咕咕,但并不影响他们用高高在上的目光看着每一个从身边走过的人。他们贫穷而自傲,无知而狂妄,那么,他们又为什么会一步步变成了这样?
大志以一种师长一样的口吻关切地问我:“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
我说:“我是北方人。”
“哪里人?”他以极大的兴趣歪着头问。
“山西。”我说。
“啊呀呀,山西富裕啊,很多煤炭,人人都是煤老板。你家也有煤矿吧?”他的眼珠闪烁着煤炭一样的光亮。
我撒谎说:“只有一个小煤窑。”
“啊呀呀……”他一路惊讶下去,然后正色说,“你的起步比我高啊,你有一个小煤窑,我刚开始什么都没有,起点比不上你,但是我很努力,估计以后,你的成绩肯定会超过我的啊。”
他一路上都在说废话,我听得如坠五里雾中,但是,我还是无法判断身边这个一惊一乍的小子,到底是能够买得起奔驰和豪宅的富翁,还是不名一文却能把牛皮吹上天的穷光蛋。
他又问:“家中几口人?”
我撒谎说:“父母都健在。”
他又像被蝎子螫了一下跳起来说:“你父母好有福气啊,有你这样出色的儿子。”
我操!我在心中狠狠地骂着。我哪里出色了?我走进你们的传销团伙里,我就变得出色了?
然后,大志又问我干什么工作,一月多少工资,平时有些什么爱好。我全都说些假话。而我问他们一月收入多少,家中都有些什么人,他们避而不谈。
后来,我才知道,传销团伙刚开始对每一个成员都是这样,在看似关切的谈话中,摸清你的底细,以便他们“对症下药”。他们的行话把这叫“探水”。而我此时的胡乱吹嘘,让自己以后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大约走了20分钟,面前出现了一个斜坡,沿着斜坡上去,就看到有一个村子。村口黯淡的路灯光下,几个形迹可疑一样的男子,零散地站在路边,抽着香烟,他们的目光在我的脸上一晃而过,那种刀片一样的目光让人浑身不自在。
也是在后来,我才知道,这些男子在“望风”,一有风吹草动,比如有警察出现,有解救的家属来到,他们就立即通风报信,让村子里的人提前做好准备。
我们走进了第三户人家的院子里,看到院子里还有七八个男女,正木然地坐在墙角,坐成一排,木桩一样。他们看到我进来,就马上站起身来,一齐鼓掌,嘴中叫道:“欢迎新成员,欢迎新成员。”
我感到很好笑,但没有笑出声来。
来接我的那名矮个男子端来了一张凳子,放在我的身后,我刚坐下去,他马上给我捶腿捏脚,手法相当熟练。我很不好意思,躲闪着他握成钩状的爪子,他说:“那我给你捶背,你这一路好辛苦。”
他沉默寡言,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却让我当时很感动。
刘芸打来了洗脚水,然后不由分说地脱下了我的袜子,将我的双脚按在了水盆里,我躲闪着说:“别,别啊。”我很不好意思,让一个女孩子洗脚,这是我连想都没有想过的,可是刘芸的神情很坦然,她边替我搓着脚面,边说:“大家以后就是兄弟姐妹了,走共同富裕的道路。”
“对,走共同富裕的道路。”那七八个木桩一齐说。
洗完脚后,我走进了房间里,看到地面上铺着几张泡沫板,上面是颜色发黑的被褥,散发着浓郁的脚臭和汗臭,墙角还有撕开的几个方便面袋子和沾着不明液体的卫生纸。另一面墙角,放着摞在一起的碗筷,相互混杂,一起共用。
此前,我没有想到,传销的人居然住在这样的环境里。
这天,和我一起来到这个传销团伙的,还有一名中年男子,他的衣服干净整洁,此前应该有不错的工作。我想不明白,像他这么大的年龄,怎么也会被人忽悠进这里?
当天晚上,临睡前,大志还给我们举办了一个欢迎仪式,到会的有二三十人,有男有女,都睡在这个院子里。大志还做了简短的动员报告,他的话极有煽动性,他每说完一句话,所有人都会疯狂叫好,拍着巴掌,伸长脖子,脸上的神情异常虔诚。
欢迎仪式结束后,大志坐在凳子上,刚刚拿出香烟,几个男子就像狗一样匍匐到大志面前,抢着要给他点烟。
我想,大志应该是他们中的首领。
大志问我:“你有手机吗?借我用用。”
我说:“我没有。”
大志又问那名中年男子,中年男子掏出了自己的手机。大志接过手机后,就一言不发,埋头玩起游戏来。
人群慢慢散了,二三十个男男女女分别走进了三个房间里,衣服也没有脱,就睡在了泡沫板上,他们把这叫“榻榻米”。大志还在玩游戏。我好几次看到中年男子想要回自己的手机,犹豫再三,终于放弃了。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大志终于将手机交给了中年男子,中年男子这才发现,手机已经没电了,他问:“哪里能充电?”没有人理他。他自己在房间里寻找,却发现肮脏的墙壁上,连一个插座也没有。
现在,中年男子和我来到这里,就像掉进枯井中一样,与外界彻底断绝了来往。
我和衣躺在地上,闭着眼睛,却丝毫也没有睡意,突然感觉到小腿处有什么东西慢悠悠爬过,奇痒无比,手摸过去,指尖多了一个圆滚滚的东西,捏起来,借着窗外的灯光查看,赫然是一只虱子。
我感到一阵觳觫。
很多年没有见到虱子了。小时候住校,因为难得洗一次澡,衣服里被子里经常会有虱子出现。后来,上了初中专,再也没有见到过虱子。没想到,事隔多年后,在这里又见到了虱子让人恶心的身影。
大志走了进来,推了我一把,我睁开眼睛,他说:“往里边让让,我今晚和你睡在一起。”
一个准备买奔驰,准备在天安门广场盖房子的富翁,居然和我一起睡在虱子窝里,我立刻意识到大志是一个骗子。
连续几天的鞍马劳顿,让我感到异常疲惫,我很快就睡了过去。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被尿憋醒了,起身上厕所,看到月在中天,四周亮如白昼。从厕所出来,看到大志站在院子里,他说:“我也要上厕所。”
他显然是在监视我。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到了第二天早晨,一缕阳光从煳着报纸的窗缝照进来,照在又破又脏的被子上。我看着这束阳光,突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
呆了几分钟后,我起身上厕所,看到院子里站着几个早起的男子,他们很友善地向我点头微笑,还有一名男子装着很亲近地上前和我握手,然后却趁势堵在了大门口,我明白,这是为了防备我突然冲出大门逃跑。
从厕所出来后,我又回到房间。和昨晚比起来,房间里的臭味更加汹涌,除了汗臭味脚臭味,还有屁臭的气味,中人欲呕。我不敢相信,我昨晚就是在这里,和大志盖着同一床肮脏的被子,睡了一个夜晚。
大志也睡醒了,他坐起来,打着哈欠,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然后很满足地说:“昨晚睡得好香啊。”
中年男子也醒了,他靠墙坐在被筒里,一脸木然。可能他昨晚也遇到了和我一样的盯梢,可能他现在正在后悔来到这里。
大志将所有人都喊醒了,让大家在院子里站成两排,让像个领导一样背着手臂站在最前面,面朝大家训话。他沙哑着嗓门说:“这里,不是我们的宿舍,这里是魔鬼训练营。我们只有吃得苦中苦,才能成为人上人。每一个成功人士,都是从一穷二白起家的。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他的话讲完了,所有人都激动地鼓起掌来,激动得满脸通红。我用眼睛的余光看到中年男子犹豫了一下,也不由自主地拍起巴掌。
大志的话极富煽动性,他的每一句话听起来都很有道理,难怪这些男男女女睡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一个个自得其乐。
大志讲完话后,就到了开饭时间。有人在水龙头前急急忙忙地刷牙洗脸,有人不刷牙不洗脸,就拿着搪瓷碗冲进了厨房里。院子里闹哄哄地,像砖头扔进了老鼠窝。
我还没有来得及买碗筷,刘芸说:“我吃完后,你用我的吧。”
很多和我一样没有碗筷的人都垂手等候在厨房外面,他们看着别人碗里的饭菜,喉结上下滚动着。而所谓的饭菜,就是清水煮白菜,上面还飘着几片红萝卜。
刘芸端起晚来,大口大口地吞咽着,不到几分钟,搪瓷碗就见底了,很多女孩子都和她一样,吃相极其野蛮。一个穿着红色上衣的女孩子,将一片萝卜掉在了地上,她在众目睽睽中捡起来,在裤子上擦了擦,放进了嘴巴里。
刘芸吃完后,把她的碗递给了我,她吃得非常干净,碗里连一片菜叶也没有。
我走进厨房,一个30多岁的女子手执饭勺,只给我的碗里打了半碗菜汤,她说:“再没有了,后面的人只能一人半碗。”
看着这半碗菜汤,尽管饥饿难耐,可我还是吃不下去,这里的饭菜质量还不如我当初暗访血奴群落的饭菜。但是,这里的每个人都精神饱满,神采飞扬,发财梦把一个个人鼓舞得滚圆滚圆,像气球一样,一碰就会蹦蹦跳跳。
我勉强把这半碗菜汤咽下去,就到了集合时间。我们站成一路纵队,大志走在最前面,一路逶迤,走到了一条小河边。这里枯树败枝,野草凄凄,荒无人迹。所有人都面朝小河站定,嘴巴里发出一声声长啸。他们中,有的声如裂帛,有的声音嘶哑,有的声音难听得像门扇夹碎了核桃,有的声音恐怖得像遇见了恶鬼……这一堆乱七八糟的声音像绳子一样沿着古树盘旋而上,飞扬在树林的上空,让听到的每一个人都不寒而栗。
大志说:“每天早晨这样做,就能够让我们把心中的垃圾唿喊出来,垃圾清除出来了,好东西才有空间容纳。”
他说的话听起来又是很有道理。
就是这些听起来很有道理的话,让这些人一步步背离了正常的善恶标准,一步步走上了邪恶之途。
喊叫结束后,大志领着这支二三十人的队伍走进了一幢楼房里,走上楼梯,眼前豁然开朗,二楼的大厅里聚集了上百颗脑袋,这些脑袋都席地而坐,朝向讲台。讲台上,放着一张黑板。墙壁的两边,挂着一些照片,照片上是森林和草原风光。
我们挨个坐在了人群的后面,我的旁边是那名中年男子。他一直用疑惑的眼神看着这一切,眉间凝成了一个疙瘩。
人群闹哄哄地,像厕所里的苍蝇。我伸手拉了一下中年男子的衣袖,悄声问他:“这是干什么?”
中年男子看了看我,摇摇头。
我继续悄声问:“你从哪里来的?”
中年男子又看了我一眼,眼圈都红了,差点就要哭起来。他说:"我从浙
江来。"
“你以前做什么?”
“大学老师。”
我很震惊,大学老师居然也被骗来搞传销。传销的魅力如此巨大!
我又悄声问:“你怎么会来到这里?”
中年男子还没有回答,就听到旁边过道上有一个人粗声粗气地喊道:“不准说话。”我扭头看去,看到一张狰狞丑陋的脸,漆黑如墨。黑脸看到我扭过头来,又厉声喝道:“看什么看?”
我只好低下头去。
不知什么时候,讲台上站着一个戴眼镜的人,他皮肤白皙,30岁左右,看起来文质彬彬。他伸出手臂,掌心向上,做了一个让大家起身的手势,人群唿啦啦站起来,大厅的空间一下子显得狭小。
戴眼镜的人是这个传销团伙的讲师,他扬着手臂,热情澎湃地喊道:“让我们唱起来吧,唱起来吧。”他的神情让我想起了大炼钢铁时期的那个“火红的年代”。
讲师在领唱,所有人跟着他一起唱起了《爱拼才会赢》、《出人头地》等充溢着个人奋斗色彩的歌曲。各种各样的声音从不同的喉咙中迸出,在大厅里回旋激荡,让我的耳膜嗡嗡作响。我偷偷向两边望去,看到除过中年男子和我,这里的每个人都神情激昂,热血沸腾,咬紧牙关,面容扭曲,如果面前放着一块石头,他们也会把石头咬成碎块;如果面前是悬崖峭壁,他们也会前赴后继跳下去。
这是一群疯狂的人。
唱歌结束后,讲师让大家坐下去,他高高地举起手臂,用一种非常缓慢非常沉稳的声音说:“漫漫的长夜即将过去,属于我们的黎明即将来临……”他的声音有一种可怕的磁性,所有人都众星捧月一般地望着他,都葵花朵朵向太阳一样地望着他,脸上是无限的虔诚。人群里非常安静。不知道谁偷偷放了一个曲里拐弯的屁,很秀气,声音细长,但是没有人笑,人们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这个魔力讲师身上。
我想起了1939年的希特勒,据说,他就是依靠这种极富煽动性的演讲,这种富有磁性的声音,让一个民族接受他的观点,自愿走向毁灭。
讲师是一个天才的演讲家,他的语言,他的动作,他的神态,他的眼神……都配合到了最佳状态,他时而大声疾唿,时而痛心疾首,时而热情高涨,时而喃喃自语。所有人的神态和心情,都随着他的变化而变化,他就像手持魔棒的巫师,而所有人都像被施了魔法,跟着他一起喜怒哀乐,跟着他一起不由自主地唿喊或者哀叹。
他喜欢用排比句,喜欢用设问句,上中学的时候,语文老师说,这两种修辞手法具有极强的渲染功能,而讲师更是将这两种修辞手法运用得炉火纯青。“你们为什么贫穷?你们为什么事事不如意?你们为什么没有出头之日?这是因为你们没有机遇。而机遇则可以改变你的人生,改变你的未来,改变你的子孙后代。”讲师说的确实很有道理,他总是从最浅显的道理开始讲起,然后慢慢引人入彀。
所有人都听得如痴如醉,他们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讲师,就像吃奶的羊羔望着产奶的母羊,就像虔诚的教徒望着布道的神父。“为什么有人就能享尽荣华富贵?为什么有人就能挣大钱娶美女?为什么有人就能买豪宅开好车?这就是因为他们抓住了机遇。现在,就有机遇摆在了我们面前,你——”讲师的手指指着台下的一个个人,指着台下一张张燃烧着金子一样光芒的眼睛,指着台下一张张热血激涌的红色的脸,“你们能够抓住吗?”
“能。”台下的喉咙一齐喊出来,声震屋宇。台下的手臂一齐举起来,举成了一片森林。
“遇到困难,你们怕不怕?”
“不怕。”
这种场景只能用疯狂来形容。
听说很多国家的军队,在战前都要做动员,动员报告让所有人热血沸腾,然后就杀奔战场。这样的一支军队,就有着超强的战斗力。
我还在一本书上看到,战国时期的秦国军队战无不胜,因为在于动员报告结束后,还让战士们饮酒,这样,喝得微醉的将士们,冲上战场,无所畏惧。几十年前,在陕西临潼出土了兵马俑,士兵装束的兵马俑小腹微鼓,这就是饮酒的结果。
讲师将所有人的血液燃烧到了沸点,然后满意地走了下去。
接着是“现身说法”。
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子走了上来,西装笔挺笔挺,看起来价值不菲,他皮肤白皙,戴着金边眼镜,头发乌黑发亮,显然经过了精心装扮。他的手臂放在小腹前,向台下微微鞠躬,显得落落大方。一名年轻女子走上来,介绍说:“这是我们的金牌经理。”
台下响起了暴风骤雨般的掌声。
金牌经理先做了自我介绍,他说他姓梅,世代贫穷,这几年,依靠自己的打拼,赢得了自己的事业和江山。“我相信,天道酬勤,有一份付出,就有一分回报。”
他们说的大道理全都正确。他们的每句话都含有浅显的哲理,就是没有上过一天学堂的人也能听懂。然而,正是靠着这些大道理,让这些人滑入了传销的泥淖中,还毫无察觉。
梅经理说,在他没有进入这个团队前,他在海尔集团做经理,每月会有上万月的收入。后来,一位朋友介绍他来到这里,加入了这个团队,他的人生跃上了一个崭新的台阶,现在,他的收入每月会有十多万元。
十多万元啊!台下想起了一片不由自主的赞叹声。
“我的今天,就是你们的明天。”梅经理笑容可掬,循循善诱地说。
海尔,这是中国最有名的企业之一,很多欧美家庭里,都有海尔的电器产品。而这个梅经理,放弃了这么好的工作,跻身这个团队中,终于取得了如此的辉煌,他的奋斗经历真让人敬佩。人们争相鼓起掌来,有人的手掌已经拍红了,拍疼了,还在拼命地鼓掌。梅经理在如雷的掌声中微微昂起头来,看起来很受用,很陶醉。
没有人怀疑这个梅经理的身份,没有人怀疑他在说谎,因为他面容白净,西装革履,因为他侃侃而谈,优裕自如,因为他气质高雅,游刃有余。他的举手投足,他的一举一动,都完全合乎我们在电视中看到的经理的形象。
我看到台下的很多人都情不自禁地挺起了胸膛,可能他们已经将梅经理当成了楷模,当成了榜样,他们也把自己当成了经理。而经理是不能萎靡不振,不能勾肩塌腰的。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榜样的力量又是可怕的。
我想起了几年前在那座小县城生活的场景。
大约是上世纪90年代中期,传销来到了那座偏僻边远的小城,甚至来到了农村。有一次,我和父亲给地里拉粪的时候,在村口的小卖部前,看到一个中年女子在纸上又写又画,旁边围着几个青年人。这个女子说:“只要你拉进一个人,就能拿到多少多少提成。”那个女子口若悬河,能说会道。父亲说:“这些人总想着不劳而获,世界上哪里有这样的好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