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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志强:野心优雅

_60 任志强(当代)
无心去看,只向鸳鸯立的所在奔去,见那一间配殿的门半掩半开。宝玉也不
敢造次进去,心里正要问那和尚一声,回过头来,和尚早已不见了。宝玉恍
惚见那殿宇巍峨,绝非大观园景象,便立住脚,抬头看那匾额上写道:“引
觉情痴。”两边写的对联道:
喜笑悲哀都是假,贪求思慕总因痴。
宝玉看了,便点头叹息。想要进去找鸳鸯,问他是什么所在。细细想来,
甚是熟识,便仗着胆子推门进去。满屋一瞧,并不见鸳鸯,里头只是黑漆漆
的,心下害怕。正要退出,见有十数个大橱,橱门半掩。宝玉忽然想起:“我
少时做梦,曾到过这样个地方;如今能够亲身到此,也是大幸。”恍惚间,
把找鸳鸯的念头忘了,便仗着胆子把上首大橱开了橱门一瞧,见有好几本册
子。心里更觉喜欢,想道:“大凡人做梦,说是假的,岂知有这梦便有这事!
我常说还要做这个梦再不能的,不料今儿被我找着了。但不知那册子是那个
见过的不是。”伸手在上头取了一本,册上写着“金陵十二钗正册”。宝玉拿
着一想道:“我恍惚记得是那个,只恨记得不清楚。”便打开头一页看去。见
上头有画,但是画迹模糊,再瞧不出来。后面有几行字迹,也不清楚,尚可
摹拟,便细细的看去,见有什么玉带上头有个好象“林字”,心里想道:“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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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说林妹妹罢?”便认真看去。底下又有“金簪雪里”四字,诧异道:“怎
么又象他的名字呢?”复将前后四句合起来一念道:“也没有什么道理,只
是暗藏着他两个名字,并不为奇。独有那 ‘怜’字‘叹’字不好,这是怎么
解?”想到那里,又啐道:“我是偷着看,若只管呆想起来,倘有人来,又
看不成了。”遂往后看,也无暇细玩那画图,只从头看去。看到尾上有几句
词,什么“虎兔相逢大梦归”一句,便恍然大悟道:“是了,果然机关不爽。
这必是元春姐姐了。若都是这样明白,我要抄了去细玩起来,那些姊妹们的
寿夭穷通,没有不知的了。我回去自不肯泄漏,只做一个未卜先知的人,也
省了多少闲想。”又向各处一瞧,并没有笔砚。又恐人来,只得忙着看去。
只见图上影影有一个放风筝的人儿,也无心去看。急急的将那十二首诗词都
看遍了,也有一看便知的,也有一想便得的,也有不大明白的,心下牢牢记
着。一面叹息,一面又取那“金陵又副册”一看。看到“堪羡优伶有福,谁
知公子无缘”,先前不懂,见上面尚有花席的影子,便大惊痛哭起来。待要
往后再看,听见有人说道:“你又发呆了,林妹妹请你呢。”好似鸳鸯的声气,
回头却不见人。心中正自惊疑,忽鸳鸯在门外招手。宝玉一见,喜得赶出来,
但见鸳鸯在前,影影绰绰的走,只是赶不上。宝玉叫道:“好姐姐等等我!”
那鸳鸯并不理,只顾前走。宝玉无奈,尽力赶去。忽见别有一洞天,楼阁高
耸,殿角玲珑,且有好些宫女隐约其间。宝玉贪看景致,竟将鸳鸯忘了。宝
玉顺步走入一座宫门,内有奇花异卉,都也认不明白,惟有白石花栏围着一
颗青草,叶头上略有红色,“但不知是何名草,这样矜贵?”只见微风动处,
那青草已摆摇上休。虽说是一枝小草,又无花朵,其妩媚之态,不禁心动神
怡,魂消魄丧。宝玉只管呆呆的看着,只听见旁边有一人说道:“你是那里
来的蠢物,在此窥探仙草!”宝玉听了,吃了一惊,回头看时,却是一位仙
女,便施礼道:“我找鸳鸯姐姐,误入仙境,恕我冒昧之罪。请问神仙姐姐:
这里是何地方?怎么我鸳鸯姐姐到此?还说是林妹妹叫我?望乞明示。”那
人道:“谁知你的姐姐妹妹?我是看管仙草的,不许凡人在此逗留。”宝玉欲
待要出来,又舍不得,只得央告道:“神仙姐姐既是那管理仙草的,必然是
花神姐姐了。但不知这草有何好处?”那仙女道:“你要知道这草,说起来
话长着呢。那草本在灵河岸上,名曰 ‘绛珠草’。因那时萎败,幸得一个神
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得以长生。后来降凡历劫,还报了灌溉之恩,今返归
真境。所以警幻仙子命我看管,不令蜂缠蝶恋。”宝玉听了不解,一心疑定
必是遇见了花神了,今日断不可当面错过,便问:“管这草的是神仙姐姐了。
还有无数名花,必有专管的,我也不敢烦问,只有看管芙蓉花的是那位神
仙?”那仙女道:“我却不知,除是我主人方晓。”宝玉便问道:“姐姐的主
人是谁?”那仙女道:“我主人是潇湘妃子。”宝玉听道:“是了,你不知道,
这位妃子就是我的表妹林黛玉。”那仙女道:“胡说!此地乃上界神女之所,
虽号为潇湘妃子,并不是娥皇女英之辈,何得与凡人有亲?你少来混说!瞧
着叫力士打你出去。”
宝玉听了发怔,只觉自形秽浊。正要退出,又听见有人赶来,说道:“里
面叫请神瑛侍者。”那人道:“我奉命等了好些时,总不见有神瑛侍者过来,
你叫我那里请去?”那一个笑道:“才退去的不是么?”那侍女慌忙赶出来,
说:“请神瑛侍者回来。”宝玉只道是问别人,又怕被人追赶,只得踉跄而逃。
正走时,只见一人手提宝剑,迎面拦住,说:“那里走!”吓得宝玉惊惶无措。
仗着胆抬头一看,却不是别人,就是尤三姐。宝玉见了,略定些神,央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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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怎么你也来逼起我来了?”那人道:“你们弟兄没有一个好人:败
人名节,破人婚烟,今儿你到这里,是不饶你的了!”宝玉听了话头不好,
正自着急,只听后面有人叫道:“姐姐快快拦住,不要放他走了。”尤三姐道:
“我奉妃子之命,等候已久。今儿见了,必定要一剑斩断你的尘缘!”宝玉
听了,益发着忙,又不懂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只得回头要跑。
已知身后说话的并非别人,却是睛雯,宝玉一见,悲喜交集,便说:“我
一个人走迷了道儿,遇见仇人,我要逃回,却不见你们一人跟着我。如今好
了,睛雯姐姐,快快的带我回家去罢!”睛雯道:“侍者不必多疑。我非睛雯,
我是奉妃子之命,特来请你一会,并不难为你。”宝玉满腹狐疑,只得问道:
“姐姐说是妃子叫我,那妃子究是何人?”睛雯道:“此时不必问,到了那
里自然知道。”宝玉没法,只得跟着走。细看那人背后举动,恰是睛雯,“那
面目声音是不错的了,怎么他说不是?我此时心里模糊,且别管他。到了那
边,见了妃子,就有不是,那时再求他。到底女人的心肠是慈悲的,必定恕
我冒失。”正想着,不多时到了一个所在,只见殿宇精致,彩色辉煌,庭中
一丛翠丛,户外数本苍松。郎檐下立着几个侍女都是宫妆打扮,见了宝玉进
来,便悄悄的说道:“这就是神瑛侍者么?”引着宝玉的说道:“就是,你快
进去通报罢。”
有一侍女笑着招手,宝玉便跟着进去。过了几层房舍,见一正房,珠帘
高挂。那侍女说:“站着候旨。”宝玉听了,也不敢则声,只好在外等着。那
侍女进去不多时,出来说:“请侍者参见。”又有一人卷起珠帘。只见一女子
头戴花冠,身穿绣服,端坐在内。宝玉略一抬头,见是黛玉的形容,便不禁
的说道:“妹妹在这里,叫我好想!”那帘外的侍女悄咤道:“这侍者无礼,
快快出去!”说犹未了,又见一个侍儿将珠帘放下。宝玉此时欲待进去又不
敢,要走又不舍,待要问明,见那些侍女并不认得,又被驱逐,无奈出来。
心想要问睛雯,回头四顾,并不见有睛雯。心下狐疑,只得快快出来,又无
人引着。正欲找原路而去,却又找不出旧路了。
正在为难,见凤姐站在一所房檐下招手儿。宝玉看见,喜欢道:“可好
了,原来回到自己家里了。怎么一时迷乱如此?”急奔前来说:“姐姐在这
里么?我这些人捉弄到这个分儿,林妹妹又不肯见我,不知是何原故?”说
着,走到凤姐站的地方,细看起来,并不是凤姐,原来却是贾蓉的前妻秦氏。
宝玉只得立住脚,要问凤姐姐在那里。那秦氏也不答言,竟自往屋里去了。
宝玉恍恍惚惚的,又不敢跟进去,只得呆呆的站着,叹道:“我今儿得了什
么不是,众人都不理我!”便痛哭起来。见有几个黄巾力士执鞭赶来,说是:
“何处男人,敢闯入我们这天仙福地来!快走出去!”宝玉听得,不敢言语。
正要寻路出来,远远望见一群女子,说笑前来。宝玉看时,又象是迎春等一
干人走来,心里喜欢,叫道:“我迷住在这里,你们快来救我!”正嚷着,后
面力士赶来,宝玉急得往前乱跑。忽见一群女子都变作鬼怪形象,也来追扑。
宝玉正在情急,只见那送玉来的和尚,手里拿着一面镜子一照,说道:
“我奉元妃娘娘旨意,特来救你。”登时鬼怪全无,仍是一片荒郊。宝玉拉
着和尚说道:“我记得是你领我到这里,你一时又不见了。看见了好些亲人,
只是都不理我,忽又变作鬼怪。到底是梦是真?望老师明白指示。”那和尚
道:“你到这里,曾偷看什么东西没有?”宝玉一想,道:“他既能带我到天
仙福地,自然也是神仙了,如何瞒得他?况且正要问个明白。”便道:“我倒
见了好些册子来着。”那和尚道:“可又来。你见了册子,还不解么?世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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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缘,都是那些魔障,只要把历过的事情细细记着,将来我与你说明。”说
着,把宝玉狠命的一推,说:“回去罢。”宝玉站不住脚,一跤跌倒,口里嚷
道:“阿哟!”
众人正在哭泣,听见宝玉苏来,连忙叫唤。宝玉睁眼看时,仍躺在炕上,
见王夫人宝钗等哭的眼泡红肿。定神一想,心里说道:“是了,我是死去过
来的。”遂把神魂所历的事呆呆的细想。幸喜多还记得,便哈哈的笑道:“是
了,是了。”王夫人只道旧病复发,便好延医调治,即命丫头婆子快去告诉
贾政,说是:“宝玉回过来了。头里原是心迷住了,如今说出话来,不用备
办后事了。”贾政听了,即忙进来看视,果见宝玉苏来,便道:“没福的痴儿!
你要唬死谁么?”说着,眼泪也不知不觉流下来了。又叹了几口气,仍出去
叫人请医生,诊脉服药。
这里麝月正思自尽,见宝玉一过来,也放了心。只见王夫人叫人端了桂
圆汤,叫他喝了几口,渐渐的定了神。王夫人等放心。也没有说麝月,只叫
人仍把那玉交给宝钗给他带上。想起那和尚来,“这玉不知那里找来的?也
是古怪:怎么一时要银,一时又不见了?莫非是神仙不成?”宝钗道:“说
起那和尚来的踪迹、去的影响,那玉并不是找来的。头里丢的时候,必是那
和尚取去的。”王夫人道:“玉在家里,怎么能取的了去?”宝钗道:“既可
送来,就可取去。”袭人麝月道:“那年丢了玉,林大爷测了个字,后来二奶
奶过了门,我还告诉过二奶奶,说测的那字是什么 ‘赏’字。二奶奶还记得
么?”宝钗想道:“是了,你们说测的是当铺里找去,如今才明白了,竟是
个和尚的 ‘尚’字在上头,可不是和尚取了去的么?”王夫人道:“那和尚
本来古怪!那年宝玉病的时候,那和尚来说是我们家有宝贝可解,说的就是
这块玉了。他既知道,自然这块玉到底有些来历。况且你女婿养下来就嘴里
含着的,古往今来,你们听见过这么第二个么?只是不知终久这块玉到底怎
么着,就连咱们这一个,也还不知是怎么着呢。病也是这块玉,好也是这块
玉,生也是这块玉--”说到这里,忽然住了,不免又流下泪来。宝玉听了,
心里却也明白,更想死去的事,愈加有因,只不言语,心里细细的记忆。
那时惜春便说道:“那年失玉,还请妙玉请过仙,说是‘青埂峰下倚古
松’,还有什么 ‘入我门来一笑逢’的话。想起来入我门’三字,大有讲究。
佛教法门最大,只怕二哥哥不能入得去。”宝玉听了,又冷笑几声。宝钗听
着,不觉的把眉头儿肐揪着发起怔来。尤氏道:“偏你一说又是佛门了,你
出家的念头还没有歇么?”惜春笑道:“不瞒嫂子说,我早已断了荤了,”王
夫人道:“好孩子,阿弥陀佛,这个念头是起不得的!”惜春听了,也不言语。
宝玉想“青灯古佛旁”的诗句,不禁连叹几声。忽又想起一床席、一枝花的
诗句来,拿眼睛看着袭人,不觉又流下泪来。众人都见他忽笑忽悲,也不解
是何意,只道是他的旧病;岂知宝玉触处机来,竟能把偷看册上的诗句牢牢
记住了,只是不说出来,心中早有一家成见在那里了,暂且不提。
且说众人见宝玉死去复生,神气清爽,又加连日服药,一天好似一天,
渐渐的复原起来。便是贾政见宝玉已好,现在丁忧无事,想起贾赦不知几时
遇赦,老太太的灵柩久停寺内,终不放心,欲要扶柩回南安葬,便叫了贾琏
来商议。贾琏便道:“老爷想的极是。如今趁着丁忧干了这件大事更好。将
来老爷起了服,只怕又不能遂意了。但是我父亲不在家,侄儿又不敢僭越。
老爷的主意很好,只是这件事也得好几千银子。衙门里缉赃,那是再缉不出
来的。”贾政道:“我的主意是定了。只为大老爷不在家,叫你来商议商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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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个办法。你是不能出门的,现在这里没有人;我想好几口材,都要带回
去,我一个怎么能够照应?想着把蓉哥儿带了去,况且有他媳妇的棺材,也
在里头。还有你林妹妹的,那是老太太的遗言,说跟着老太太一块儿回去的。
我想这一项银子,只好在那里挪借几千,也就够了。”贾琏道:“如今的人情
过于淡薄。老爷呢,又丁忧;我们老爷呢,又在外头。一时借是借不出来的
人,只好拿房地文书出去押去。”贾政道:“住的房子是官盖的,那里动得?”
贾琏道:‘住房是不能动的。外头还有几所可以出脱的,等老爷起复后再赎
也使得。将来我父亲回来了,倘能也再起用,也好赎的。只是老爷这么大年
纪,辛苦这一场,侄儿们心里却不安。”贾政道:“老太太的事是应该的。只
要你在家谨慎些,把持定了才好。”贾琏道:“老爷这倒只管放心,侄儿虽糊
涂,断不敢不认真办理的。况且老爷回南,少不得多带些人去,所留下的人
也有限了,这点子费用还可以过的来。就是老爷路上短少些,必经过赖尚荣
的地方,可以叫他出点力儿。”贾政道:“自己老人家的事,叫人家帮什么
呢?”贾琏答应了个“是”,便退出来,打算银钱。
贾政便告诉了王夫人,叫他管了家,自己择了发引长行的日子,就要起
身。宝玉此时身体复元,贾环贾兰倒认真念书:贾政都交付给贾琏,叫他管
教:今年是大比的年头,环儿是有服的,不能入场;兰儿是孙子,服满了也
可以考的,务必叫宝玉同着侄儿考去,能够中一个举人,也好赎一赎咱们的
罪名。”贾琏等唯唯应命。贾政又吩咐了在家的人,说了好些话,才别了宗
祠,便在城外念了几天经,就发引下船,带了林之孝等而去。也没有惊动亲
友,惟有自家男女送了一程回来。
宝玉因贾政命他赴考,王夫人便不时的催逼,查考起他的工课来。那宝
钗袭人时常劝勉,自不必说。那知宝玉病后,虽精神日长,他的念头一发更
奇僻了,竟换了一种,不但厌弃功名仕进,竟把那儿女情缘也看淡了好些。
只是众人不大理会,宝玉也并不说出来。
一日,恰遇紫鹃送了林黛玉的灵柩回来,闷坐自己屋里啼哭,想着:“宝
玉无情,见他林妹妹的灵柩回去,并不伤心落泪;见我这样痛哭,也不来劝
慰,的瞅着我笑。这样负心的人,从前都是花言巧语来哄着我们。前夜亏我
想得开,不然几乎又上了他的当!只是一件叫人不解:如今我看他待袭人也
是冷冷儿的。二奶奶是本来不喜欢亲热的,麝月那些人就不抱怨他么?看来
女孩儿们多半是痴心的,白操了那些时的心,不知将来怎样结局!”正想着,
只见五儿走来瞧他。见紫鹃满面泪痕,便说:“姐姐又哭林姑娘了?我想一
个人,闻名不如眼见。头里听着,二爷女孩子跟前是最好的,我母亲再三的
把我弄进来;岂知我进来了,尽心竭力的伏侍了几次病,如今病好了,连一
句好话也没有剩出来,这会了索性连正眼儿也不瞧了。”紫鹃听他说的好笑,
便噗嗤的一笑,啐道:“呸!你这小蹄子,你心里要宝玉怎么样待你才好?
女孩儿家也不害臊。人家明公正气的屋里的人他瞧着还没事人一大堆呢,有
功夫理你去?”因又笑着拿个指头往脸抹着问道:“你到底算宝玉的什么人
那?”那五儿听了自知失言便飞红了脸。待要解说不是要宝玉怎样看待,说
他近来不怜下的话,只听院门外乱嚷,说:“外头和尚又来了,要那一万银
子呢!太太着急,叫琏二爷和他讲去,偏偏琏二爷又不在家。那和尚在外头
说些疯话,太太叫请二奶奶过去商量。”不知怎样打发那和尚,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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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七回 阻超凡佳人双护玉 欣聚党恶子独承家
话说王夫人打发人来叫宝钗过去商量,宝玉听见说是和尚在外头,赶忙
的独自一人走到前头,嘴里乱嚷道:“我的师父在那里?”叫了半天,并不
见有和尚,只得走到外面。见李贵将和尚拦住,不放他进来。宝玉便说道:
“太太叫我请师父进去。”李贵听了,松了手,那和尚便摇摇摆摆的进来。
宝玉看见那僧的形状与死去时所见的一般,心里早有些明白了,便上前施礼,
连叫:“师父,弟子迎候来迟。”那僧说:“我不要你们接待,只要银子拿了
来,我就走。”宝玉听来,又不象有道行的话。看他满头癞疮,浑身臜破烂,
心里想道:“自古说‘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也不可当面错过。我且应
了他谢银,并探探他的口气。”便说道:“师父不必性急。现在家母料理,请
师父坐下,略等片刻。弟子请问师父:可是从太虚幻境而来?”那和尚道:
“什么‘幻境’,不过是来处来,去处去罢了。我是送还你的玉来的。我且
问你,那玉是从那里来的?”宝玉一时对答不来,那僧笑道:“你自己的来
路还不知,便来问我!”宝玉本来颖悟,又经点化,早把红尘看破,只是自
己的底里未知。一闻那僧问起玉来,好象当头一棒,便说道:“你也不用银
子的,我把那玉还你罢。”那僧笑道:“也该还我的。”
宝玉也不答言,往里就跑。走到自己院内,见宝钗袭人等都到王夫人那
里去了,忙向自己床边取了那玉,便走出来。迎面碰见了袭人,撞了一个满
怀,把袭人唬了一跳,说道:“太太说你陪着和尚坐着很好。太太在那里打
算送他些银两,你又回来做什么?”宝玉道:“你快去回太太说:有用张罗
银子了,我把这玉还了他就是了。”袭人听说,即忙拉住宝玉,道:“这断使
不得的!那玉就是你的命,若是他拿了去,你又要病着了。”宝玉道:“如今
再不病的了。我已经有了心了,要那玉何用?”摔脱袭人,便想要走。袭人
急的赶着嚷道:“你回来,我告诉你一句话。”宝玉回过头来道:“没有什么
说的了。”袭人顾不得什么,一面赶着跑,一面嚷道:“一回丢了玉,几乎没
有把我的命要了。刚刚儿的有了,他拿了去,你也活不成,我也活不成了!
你要还他,除非是叫我死了!”说着,赶上一把拉住。宝玉急了,道:“你死
也要还,你不死也要还。”狠命的把袭人一推,抽身要走。怎奈袭人两只手
绕着宝玉的带子不放,哭着喊着坐在地下。
里面的丫头听见,连忙赶来,瞧见他两个人的神情不好。只听见袭人哭
道:“快告诉太太去!宝二爷要把那玉还和尚呢!”丫头赶忙飞报王夫人。那
宝玉更加生气,用手来掰开了袭人的手。幸亏袭人忍痛不放。紫鹃在屋里听
见宝玉要把玉给人,这一急比别人更甚,把素日冷淡宝玉的主意忘在九霄云
外了,连忙跑出来,帮着抱住宝玉。那宝玉虽是男人,用力摔打,怎奈两个
人死命的抱住不放,也难脱身,叹口气道:“为一块玉,这样死命的不放!
若是我一个人走了,你们又怎么样?”袭人紫鹃听了这话,不禁嚎啕大哭起
来。
正在难分难解,王夫人宝钗急忙赶来。见是这样形景,王夫人便哭着喝
道:“宝玉!你又疯了!”宝玉见王夫人来了,明知不能脱身,只得陪笑道:
“这当什么,又叫太太着急,他们总是这样大惊小怪。我说那和尚不近人情,
他必要一万银子,少一个不能。我生气进来,拿了这玉还他,就说是假的,
要这玉干什么?他见我们不希罕那玉,便随意给他些,就过去了。”王夫人
道:“我打量真要还他!这也罢了。为什么不告诉明白他们?叫他们哭哭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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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的象什么?”宝钗道:“这么说呢,倒还使得。要是真拿那玉给他,那和
尚有些古怪,倘或一给了他又闹到家口不宁,岂不是不成事了么?至于银钱
呢,就把我的头面折变了,也还够了呢。”王夫人听了,道:“也罢了,且就
这么办罢。”宝玉也不回答。只见宝钗走上来,在宝玉手里拿了这玉,说道:
“你也不用出去,我合太太给他钱就是了。”宝玉道:“玉不还他也使得,只
是我还得当面见他一见才好。”袭人等仍不肯放手。到底宝钗明决,说:“放
了手,由他去就是了。
”袭人只得放手。宝玉笑道:“你们这些人,原来重玉不重人哪。你们
既放了我,我便跟着他走了,看你们就守着那块玉怎么样?”袭人心里又着
急起来,仍要拉他,只碍着王夫人和宝钗的面前,又不好太露轻薄,恰好宝
玉一撒手就走了。袭人忙叫小丫头在三门口传了焙茗等:“告诉外头照应着
二爷,他有些疯了。”小丫头答应了出去。
王夫人宝钗等进来坐下,问起袭人来由。袭人便将宝玉的话细细的说了。
王夫人宝钗甚是不放心,又叫人出去,吩咐众人伺候,听着和尚说些什么。
回来,小丫头传话进来回王夫人道:“二爷真有些疯了。外头小厮们说:里
头不给他玉,他也没法儿;如今身子出来了,求那和尚带了他去。”王夫人
听了,说道:“这还了得!那和尚说什么来着?”小丫头回道:“和尚说,要
玉不要人。”宝钗道:“不要银子了么?”小丫头道:“没听见说。后来和尚
合二爷两个人说着笑着,有好些话,外头小厮们都不大懂。”王夫人道:“糊
涂东西,听不出来,学是自然学得来的!”便叫小丫头:“你把那小厮叫进来。”
小丫头连忙出去叫进那小厮,站在廊下,隔着窗户请了安。王夫人便问道:
“和尚和二爷的话,你们不懂,难道学也学不来吗?”那小厮回道:“我们
只听见说什么 ‘大荒山’,什么 ‘青埂峰’,又说什么 ‘太虚境’‘斩断尘缘’
这些话。”王夫人听着也不懂。宝钗听了,唬得两眼直瞪,半句话都没有了。
正要叫人出去拉宝玉进来,只见宝玉笑嘻嘻的进来,说:“好了,好了。”
宝钗仍是发怔。王夫人道:“你疯疯癫癫的说的是什么?”宝玉道:“正经话,
又说我疯癫!那和尚与我原认得的,他不过也是要来见我一见。他何尝是真
要银子呢?也只当化个善缘就是了。所以说明了,他自己就飘然而去了。这
可不是好了么?”王夫人不信,又隔着窗户问那小厮。那小厮连忙出去问了
门上了的,进来回说:“果然和尚走了,说:‘请太太们放心,我原不要银子,’
只要宝二爷时常到他那里去去就是了,‘诸事只要随缘,自有一定的道理。’”
王夫人道:“原来是个好和尚!你们曾问他住在那里?”小厮道:“门上的说,
他说来善,我们二爷知道的。”王夫人便问宝玉:“他到底住在那里?”宝玉
笑道:”这个地方儿,说远就远,说近就近。”宝钗不待说完,便道:“你醒
醒儿罢!别尽着迷在里头!现在老爷太太就疼你一个人,老爷还吩咐叫你干
功名上进呢。”宝玉道:“我说的不是功名么?你们不知道‘一子出家,七祖
升天’?”王夫人听到那里,不觉伤起心来,说:“我们的家运怎么好?一
个四丫头口口声声要出家,如今又添出一个来了。我这样的日子过他做什
么!”说着,放声大哭。宝钗见王夫人伤心,只得上前苦劝。宝玉笑道:“我
说了一句玩话儿,太太又认起真来了。”王夫人止住哭声道:“这些话也是混
说的么?”
正闹着,只见丫头来回话:“琏二爷回来了,颜色大变,说请太太回去
说话。“王夫人又吃了一惊,说道:“将就些叫他进来罢。小婶子也是旧亲,
不用回避了。”贾琏进来见了王夫人,请了安。宝钗迎着,也问了贾琏的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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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琏回道:“刚才接了我父亲的书信,说是病重的很,叫我就去,迟了恐怕
不能见面!”说到那里,眼泪便掉下来了。王夫人道:“书上写的是什么病?”
贾琏道:“写的是感冒风寒起的,如今竟成了痨病了。现在危急,专差一个
人连日连夜起来的,说:‘如若再耽搁一两天,就不能见面了。’故来回太太,
侄儿必得就去才好。只是家里没有照管。蔷儿芸儿虽说糊涂,到底是个男人,
外头有了事来,还可传个话,侄儿家里倒没有什么事。秋桐是天天哭着喊着,
不愿意在这里,侄儿叫了他娘家的人来领了去了,倒省了平儿好些气。虽是
巧姐没人照应,还亏平儿的心不很坏。姐儿心里也明白,只是性气比他娘还
刚硬些,求太太时常管教管教他。”说着,眼圈儿一红,连忙把腰里拴摈榔
荷包的小绢子拉下来擦眼。王夫人道:“放着他亲祖母在那里,托我做什
么?”贾琏轻轻的说道:“太太要说这个话,侄儿就该活活的打死了。没什
么说的,总太太始终疼侄儿就是了!”说着,就跪下来了。
王夫人也眼圈儿红了,:“你快起来!娘儿们说话儿,这是怎么说?只是
一件:孩子也大了,倘或你父亲有个一差二错,又耽搁住了,或者有个门当
户对的来说亲,还是等你回来,还是你太太作主?”贾琏道:“现在太太们
在家,自然是太太们做主,不必等我。”王夫人道:“你要去,就写了禀帖给
二老爷送个信,说家下无人,你父亲不知怎样,快请二老爷将老太太的大事
早早的完结,快快回来。”贾琏答应了“是”,正要走出去,复转回来,回说
道:“咱们的家下人,家里还够使唤,只是园里没有人,太空了。包勇又跟
了他们老爷去了。姨太太住的房子,薛二爷已搬到自己的房子内住了。园里
一带屋子都空着,忒没照应,还得太太叫人常查看查看。那栊翠阉原是咱们
家的地基,如今妙玉不知那里去了,所有的根基,他的当家女尼不敢自己作
主,要求府里一个人管理管理。”王夫人道:“自己的事还闹不清,还搁得住
外头的事么?这句话好歹别叫四丫头知道,若是他知道了,又要吵着出家的
念头出来了。你想咱们家什么样的人家?好好的姑娘出家,还了得。”贾琏
道:“太太不提起,侄儿也不敢说。四妹妹到底是东府里的,又没有父母,
他亲哥哥又在外头,他亲嫂子又不大说的上话。侄儿听见要寻死觅活了好几
次。他既是心里这么着的了,若是牛着他,将来倘或认真寻了死,比出家更
不好了。”王夫人听了点头,道:“这件事真真叫我也难担。我也做不得主,
由他大嫂子去就是了。”
贾琏又说了几句,才出来,叫了众家人来,交代清楚。写了书,收拾了
行装,平儿等不免叮咛了好些话。只有巧姐儿惨伤的了不得。贾琏又欲托王
仁照应,巧姐到底不愿意;听见外头托了芸蔷二人,心里更不受用,嘴里却
说不出来。只得送了他父亲,谨谨慎慎的随着平儿过日子。丰儿小红因凤姐
去世,告假的告假,告病的告病。平儿意欲接了家中一个姑娘来,一则给巧
姐作伴,二则可以带量他。遍想无人。只有喜鸾四姐儿是贾母旧日钟爱的,
偏偏四姐儿新近出了嫁了,喜鸾也有了人家儿,不日就要出阁,也只得罢了。
且说贾芸贾蔷送了贾琏,便进来见了邢王二夫人。他两个倒替着在外书
房住下,日间便与家人厮闹,有时找了几了朋友吃个“车箍辘会”,甚至聚
赌,里头那里知道。一日邢大舅王仁来,瞧见了贾芸蔷住在这里,知他热闹,
也就借着照看的名儿时常在外书房设局赌钱喝酒。所有几个正经的家人,贾
政带了几个去,贾琏又跟去了几个,只有那赖林诸家的儿子侄儿。那些少年,
托着老子娘的福吃喝惯了的,那知当家立计的道理?况且他们长辈都不在
家,便是“没笼头的马”。又有两个旁主人怂恿,无不乐为。这一闹,把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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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国府闹得没上没下,没里没外。
那贾蔷还想勾引宝玉。贾芸拦住道:“宝二爷那个人没运气的,不用惹
他。那一年我给他说了一门子绝好的亲:父亲在外头做税官,家里开几个当
铺,姑娘长的比仙女儿还好看。我巴巴儿的细细的写了一封书子给他,谁知
他没造化。”说到这里,瞧了瞧左右无人,又说:“他心里早和咱们这个二婶
娘好上了。你没听见说:还有一个林姑娘呢,弄的害了相思病死的,谁不知
道!这也罢了,各自的姻缘罢咧。谁知他为这件倒恼了我了,总不大理,他
打量谁必是借谁的光儿呢!”贾蔷听了,点点头,才把这个心歇了。
他两个还不知道宝玉自会那和尚以后,他是欲断尘缘,一则在王夫人跟
前不敢任性,已与宝钗袭人等皆不大款洽了。那些丫头不知道,还要逗他,
宝玉那里看得到眼里。他也并不将家事放在心里。时常王夫人宝钗劝他念书,
他便假作攻书,一心想着那个和尚引他到那仙境的机关,心目中触处皆为俗
人。却在难受,闲来倒与惜春闲讲。他们两个人讲得上了,那种心更加准了
几分,那里还管贾环贾兰等。那贾环为他父亲不在家,赵姨娘已死,王夫人
不大理会,他便入了贾蔷一路。倒是彩云时常规劝,反被贾环辱骂。玉钏儿
见宝玉疯癫更甚,早和他娘说了,要求着出去。如今宝玉贾环他哥儿两个,
各有一种脾气,闹得人人不理。独有贾兰跟着他母亲上紧攻书,作了文字,
送到学里请教代儒。因近来代儒老病在床,只得自己刻苦。李纨是素来沉静
的,除请王夫人的安,会会宝钗,馀者一步不走,只有看着贾兰攻书。所以
荣府住的人虽不少,竟是各自过各自的,谁也不肯做谁的主。贾环贾蔷等愈
闹的不象事了。甚至偷典偷卖,不一而足。贾环更加宿娼滥赌,无所不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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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八回 记微嫌舅兄欺弱女 惊谜语妻妾谏痴人
话说邢王二夫人听尤氏一段话,明知也难挽回。王夫人只得说道:“姑
娘要行善,这也是前生的夙根,我们也实在拦不住。只是咱们这样人家的姑
娘出了家,不成个事体。如今你嫂子说了,准你修行,也是好处。却有一句
话要说:那头发可以不剃的,只要自己的心真,那在头发上头呢?你想妙玉
也是带发修行的。--不知他怎样凡心一动,才闹到那个分儿,姑娘执意如
此,我们就把姑娘住的房子便算了姑娘的静室。所有服侍姑娘的人,也得叫
他们来问。他若愿意跟的,就讲不得说亲配人;若不愿意跟的,另打主意。”
惜春听了,收了泪,拜谢了邢王二夫人,李执、尤氏等。王夫人说了,便问
彩屏等:“谁愿跟姑娘修行?”彩屏等回道:“太太们派谁就是谁。”
王夫人知道不愿意,正在想人。袭人立在宝玉身后,想来宝玉必要大哭,
防着他的旧病。岂知宝玉叹道:“真真难得!”袭人心里更自伤悲。宝钗虽不
言语,遇事试探,见他执迷不醒,只得暗中落泪。王夫人才要叫了众丫头来
问,忽见紫鹃走上前去,在王夫人面前跪下,回道:“刚才太太问跟四姑娘
的姐姐,太太看着怎么样?”王夫人道:“这个如何强派得人的?谁愿意,
他自然就说出来了。”紫鹃道:“姑娘修行,自然姑娘愿意,并不是别的姐姐
们的意思。我有句话回太太;我也并不是拆开姐姐们,各人有各人的心。我
服侍林姑娘一场,林姑娘待我也是太太们知道的。实在恩重如山,无以可报。
他死了,我恨不得跟了他去,但只他不是这里的人,我又受主子家的恩典,
难以从死。如今四姑娘既要修行,我就求太太们将我派了跟着姑娘,伏侍姑
娘一辈子,不知太太们准不准?若准了,就是我的造化了。”邢王二夫人尚
未答言,只见宝玉听到那里,想起黛玉,一阵心酸,眼泪早下来了。众人才
要问他时,他又哈哈的大笑,走上来道:“我不该说的。这紫鹃蒙太太派给
我屋里,我才敢说:求太太准了他罢,全了他的好心。”王夫人道:“你头里
姊妹出了嫁,还哭得死去活来;如今看见四妹妹要出家,不但不劝,倒说‘好
事’。你如今到底是怎么个意思?我索性不明白了。”宝玉道:“四妹妹修行
是已经准了的,四妹妹也是一定的主意了?若是真呢,我有一句话告诉太太;
若是不定呢,我就不敢混说了。”惜春道:“二哥哥说话也好笑,一个人主意
不定,便扭得过太太们来了。我也是象紫鹃的话:容我呢,是我的造化;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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