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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志强:野心优雅

_46 任志强(当代)
那时薛蝌又有信回来。薛姨妈看了,怕宝钗耽忧,也不叫他知道,自己
来求王夫人,并述了一会子宝钗的病。薛姨妈去后,王夫人又求贾政。贾政
道:“此事上头可托,底下难托,必须打点才好。”王夫人又提起宝钗的事来,
因说道:“这孩子也苦了。既是我家的人了,也该早些娶了过来才是,别叫
他遭塌坏了身子。”贾政道:“我也是这么想。但是他家忙乱,况且如今到了
冬底,已经年近岁逼,无不各自要料理些家务。今冬且放了定,明春再过礼。
过了老太太的生日,就定日子娶。你把这番话先告诉薛姨太太。”王夫人答
应了。
到了次日,王夫人将贾政的话向薛姨妈说了,薛姨妈想着也是。到了饭
后,王夫人陪着来到贾母房中,大家让了坐。贾母道:“姨太太才过来?”
薛姨妈道:“还是昨儿过来的,因为晚了,没有过来给老太太请安。”王夫人
便把贾政昨夜所说的话向贾母述了一遍,贾母甚喜。说着,宝玉进来了,贾
母便问道:“吃了饭了没有?”宝玉道:“才打学房里回来,吃了,要往学房
里去,先见见老太太。又听见说姨妈来了,过来给姨妈请请安。”因问:“宝
姐姐大好了?”薛姨妈笑道:“好了。”原来方才大家正说着,见宝玉进来都
掩住了。宝玉坐了坐,见薛姨妈神情不似从前亲热,“虽是此刻没有心情,
也不犯大家都不言语……”满腹猜疑,自往学中去了。
晚上回来,都见过了,便往潇湘馆来。掀帘进去,紫鹃接着。见里间屋
内无人,宝玉道:“姑娘那里去了?”紫鹃道:“上屋里去了。听见说姨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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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来,姑娘请安去了。二爷没有到上屋里去么?”宝玉道:“我去了来的,
没有见你们姑娘。”紫鹃道:“没在那里吗?”宝玉道:“没有。到底那里去
了?”紫鹃道:“这就不定了。”宝玉刚要出来,只见黛玉带着雪雁,冉冉而
来。宝玉道:“妹妹回来了。”缩身退步,仍跟黛玉回来。黛玉进来,走入里
间屋内,便请宝玉里头坐,——紫鹃拿了一件外罩换上,——然后坐下,问
道:“你上去,看见姨妈了没有?”宝玉道:“见过了。”黛玉道:“姨妈说起
我来没有?”宝玉道:“不但没说你,连见了我也不象先时亲热。我问起宝
姐姐的病来,他不过笑了一笑,并不答言。难道怪我这两天没去瞧他么?”
黛玉笑了一笑,道:“你去瞧过没有?”宝玉道:“头几天不知道;这两天知
道了,也没去。”黛玉道:“可不是呢。”宝玉道:“当真的,老太太不叫我去,
太太也不叫去,老爷又不叫去,我如何敢去?要象从前这小门儿通的时候儿,
我一天瞧他十趟也不难,如今把门堵了,要打前头过去,自然不便了。”黛
玉道:“他那里知道这个原故?”宝玉道:“宝姐姐为人是最体谅我的。”黛
玉道:“你不要自己打错了主意。若论宝姐姐,更不体谅,——又不是姨妈
病,是宝姐姐病:向来在园中做诗,赏花,饮酒,何等热闹。如今隔开了,
你看见他家里有事了,他病到那步田地,你象没事人一般,他怎么不恼呢。”
宝玉道:“这样,难道宝姐姐便不和我好了不成?”黛玉道:“他和你好不好,
我却不知,我也不过是照理而论。”
宝玉听了,瞪着眼呆了半晌。黛玉看见宝玉这样光景,也不睬他,只是
自己叫人添了香,又翻出书看,看了一会。只见宝玉把眉一皱,把脚一跺,
道:“我想这个人生他做什么!天地间没有了我,倒也干净。”黛玉道:“原
是有了我便有了人,有了人便有无数的烦恼生出来:恐怖,颠倒,梦想,更
有许多缠碍。才刚我说的,都是玩话。你不过是看见姨妈没精打彩,如何便
疑到宝姐姐身上去?姨妈过来原为他的官司事情,心绪不宁,那里还来应酬
你?都是你自己心上胡思乱想,钻入魔道里去了。”宝玉豁然开朗,笑道:“很
是,很是。你的性灵,比我竟强远了。怨不得前年我生气的时候,你和我说
过几句禅话,我实在对不上来。我虽丈六金身,还借你一茎所化。”
黛玉乘此机会,说道:“我便问你一句话,你如何回答?”宝玉盘着腿,
合着手,闭着眼,撅着嘴,道:“讲来。”黛玉道:“宝姐姐和你好,你怎么
样?宝姐姐不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前儿和你好,如今不和你好,你怎
么样?今儿和你好,后来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和他好,他偏不和你好,
你怎么样?你不和他好,他偏要和你好,你怎么样?”宝玉呆了半晌,忽然
大笑道:“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黛玉道:“瓢之漂水,奈何?”
宝玉道:“非瓢漂水:水自流,瓢自漂耳。”黛玉道:“水止珠沉,奈何?”
宝玉道:“禅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风舞鹧鸪。”黛玉道:“禅门第一戒是不
打诳语的。”宝玉道:“有如三宝。”黛玉低头不语。只听见檐外老鸦呱呱的
叫了几声,便飞向东南上去。宝玉道:“不知主何吉凶?”黛玉道:“‘人有
吉凶事,不在鸟音中’。”
忽见秋纹走来说道:“请二爷回去。老爷叫人园里来问过,说:二爷打
学里回来了没有?袭人姐姐只说 ‘已经回来了’。快去罢。”吓的宝玉站起身
来往外忙走,黛玉也不敢相留。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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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回 评女传巧姐慕贤良 玩母珠贾政参聚散
话说宝玉从潇湘馆出来,连忙问秋纹道:“老爷叫我作什么?”秋纹笑
道:“没有叫。袭人姐姐叫我请二爷,我怕你不来,才哄你的。”宝玉听了,
才把心放下,因说:“你们请我也罢了,何苦来唬我?”说着,回到怡红院
内。袭人便问道:“你这好半天到那里去了?”宝玉道:“在林姑娘那边,说
起姨妈家宝姐姐的事来,就坐住了。”袭人又问道:“说些什么?”宝玉将打
禅语的话述了一遍。袭人道:“你们再没个计较。正经说些家常闲话儿,或
讲究些诗句,也是好的,怎么又说到禅语上了?又不是和尚。”宝玉道:“你
不知道,我们有我们的禅机,别人是插不下嘴去的。”袭人笑道:“你们参禅
参翻了,又叫我们跟着打闷葫芦了。”宝玉道:“头里我也年纪小,他也孩子
气,所以我说了不留神的话,他就恼了。如今我也留神,他也没有恼的了。
只是他近来不常过来,我又念书,偶然到一处,好象生疏了似的。”袭人道:
“原该这么着才是。都长了几岁年纪了,怎么好意思还象小孩子时候的样
子?”
宝玉点头道:“我也知道。如今且不用说那个。我问你:老太太那里打
发人来说什么来着没有?”袭人道:“没有说什么。”宝玉道:“必是老太太
忘了。明儿不是十一月初一日么?年年老太太那里必是个老规矩,要办消寒
会,齐打伙儿上下喝酒说笑。我今日已经在学房里告了假了。这会子没有信
儿,明儿可是去不去呢?若去了呢,白白的告了假;若不去,老爷知道了,
又说我偷懒。”袭人道:“据我说,你竟是去的是。才念的好些儿了,又想歇
着。我劝你也该上点紧儿了。昨日儿听见太太说,兰哥儿念书真好,他打学
房里回来,还各自念书作文章,天天晚上弄到四更多天才睡。你比他大多了,
又是叔叔,倘或赶不上他,又叫老太太生气。倒不如明儿早起去罢。”麝月
道:“这么冷天,已经告了假,又去,叫学房里说既这么着就不该告假呀,
显见的是告谎假脱滑儿。依我说,乐得歇一天。就是老太太忘记了,咱们这
里就不消寒了么?咱们也闹个会儿,不好么?”袭人道:“都是你起头儿,
二爷更不肯去了。”麝月道:“我也是乐一天是一天,比不得你要好名儿,使
唤一个月,再多得二两银子。”袭人啐道:“小蹄子儿,人家说正经话,你又
来胡拉混扯的了。”麝月道:“我倒不是混拉扯,我是为你。”袭人道:“为我
什么?”麝月道:“二爷上学去了,你又该咕嘟着嘴想着,巴不得二爷早些
儿回来,就有说有笑的了。这会子又假撇清,何苦呢!我都看见了。”
袭人正要骂他,只见老太太那里打发人来,说道:“老太太说了,叫二
爷明儿不用上学去呢。明儿请了姨太太来给他解闷,只怕姑娘们都在家里的。
史姑娘、邢姑娘、李姑娘们都请了。明儿来赴什么消寒会呢。”宝玉没有听
完,便喜欢道:“可不是?老太太最高兴的。明日不上学,是过了明路的了。”
袭人也不便言语了。那丫头回去。宝玉认真念了几天书,巴不得玩这一天,
又听见薛姨妈过来,想着宝姐姐自然也来,心里喜欢。便说:“快睡罢,明
日早些起来。”于是一夜无话。
到了次日,果然一早到老太太那里请了安。又到贾政王夫人那里请了安,
回明了老太太今儿不叫上学,贾政也没言语,便慢慢退出来。走了几步,便
一溜烟跑到贾母房中。见众人都没来,只有凤姐那边的奶妈子,带了巧姐儿,
跟着几个小丫头过来,给老太太请了安,说:“我妈妈先叫我来请安,陪着
老太太说说话儿。妈妈回来就来。”贾母笑着道:“好孩子,我一早就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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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们总不来。只有你二叔叔来了。”那奶妈子便说:“姑娘,给叔叔请安。”
巧姐便请了安。宝玉也问了一声“妞妞好?”巧姐道:“昨夜听见我妈妈说,
要请二叔叔去说话。”宝玉道:“说什么?”巧姐道:“我妈妈说,跟着李妈
认了几年字,不知道我认得不认得。我说都认得。我认给妈妈瞧,妈妈说我
瞎认,不信,说我一天尽子玩,那里认得。我瞧着那些字也不要紧,就是那
《女孝经》也是容易念的。妈妈说我哄他,要请二叔叔得空儿的时候给我理
理。”贾母听了,笑道:“好孩子,你妈妈是不认得字的,所以说你哄他。明
儿叫你二叔叔理给他瞧瞧他就信了。”宝玉道:“你认了多少字了?”巧姐儿
道:“认了三千多字,念了一本《女孝经》,半个月头里又上了《列女传》。”
宝玉道:“你念了懂的吗?你要不懂,我倒是讲讲这个你听罢。”贾母道:“做
叔叔的也该讲给侄女儿听听。”
宝玉便道:“那文王后妃不必说了。那姜后脱簪待罪和齐国的无盐安邦
定国,是后妃里头的贤能的。”巧姐听了,答应个“是”。宝玉又道:“若说
有才的,是曹大姑、班婕妤、蔡文姬、谢道韫诸人。”巧姐问道:“那贤德的
呢?”宝玉道:“孟光的荆钗布裙,鲍宣妻的提瓮出汲,陶侃母的截发留宾:
这些不厌贫的,就是贤德了。”巧姐欣然点头。宝玉道:“还有苦的,象那乐
昌破镜,苏蕙回文;那孝的,木兰代父从军,曹娥投水寻尸等类,也难尽说。”
巧姐听到这些,却默默如有所思。宝玉又讲那曹氏的引刀割鼻及那些守节的,
巧姐听着更觉肃敬起来。宝玉恐他不自在,又说:“那些艳的,如王嫱、西
子、樊素、小蛮、绛仙、文君、红拂,都是女中的——”尚未说出,贾母见
巧姐默然,便说:“够了,不用说了。讲的太多,他那里记得。”巧姐道:“二
叔叔才说的,也有念过的,也有没念过的。念过的一讲我更知道好处了。”
宝玉道:“那字是自然认得的,不用再理了。”
巧姐道:“我还听见我妈妈说:我们家的小红,头里是二叔叔那里的,
我妈妈要了来,还没有补上人呢。我妈妈想着要把什么柳家的五儿补上,不
知二叔叔要不要。”宝玉听了更喜欢,笑着道:“你听你妈妈的话!要补谁就
补谁罢咧,又问什么要不要呢。”因又向贾母笑道:“我瞧大妞妞这个小模样
儿,又有这个聪明儿,只怕将来比凤姐姐还强呢,又比他认的字。”贾母道:
“女孩儿家认得字也好,只是女工针黹倒是要紧的。”巧姐儿道:“我也跟着
刘妈妈学着做呢。什么扎花儿咧,拉锁子咧,我虽弄不好,却也学着会做几
针儿。”贾母道:“咱们这样人家,固然不仗着自己做,但只到底知道些,日
后才不受人家的拿捏。”巧姐答应着“是”,还要宝玉解说 《列女传》,见宝
玉呆呆的,也不好再问。你道宝玉呆的是什么?只因柳五儿要进怡红院,头
一次是他病了,不能进来,第二次王夫人撵了晴雯,大凡有些姿色的,都不
敢挑。后来又在吴贵家看晴雯去,五儿跟着他妈给晴雯送东西去,见了一面,
更觉娇娜妩媚。今日亏得凤姐想着,叫他补入小红的窝儿,竟是喜出望外了,
所以呆呆的呆想。
贾母等着那些人,见这时候还不来,又叫丫头去请。回来李纨同着他妹
子、探春、惜春、史湘云、黛玉都来了。大家请了贾母的安,众人厮见。独
有薛姨妈未到,贾母又叫请去。果然薛姨妈带着宝琴过来。宝玉请了安,问
了好,只不见宝钗邢岫烟二人。黛玉便问起:“宝姐姐为何不来?”薛姨妈
假说身上不好。——邢岫烟知道薛姨妈在坐,所以不来。——宝玉虽见宝钗
不来,心中纳闷,因黛玉来了,便把想宝钗的心暂且搁开。不多时,邢王二
夫人也来了。凤姐听见婆婆们先到了,自己不好落后,只得打发平儿先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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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说是:“正要过来,因身上发热,过一回儿就来。”贾母道:“既是身上
不好,不来也罢。咱们这时候很该吃饭了。”丫头们把火盆往后挪了一挪,
就在贾母榻前一溜摆下两桌,大家序次坐下。吃了饭,依旧围炉闲谈,不须
多赘。
且说凤姐因何不来?头里为着倒比邢王二夫人迟了不好意思,后来旺儿
家的来回说:“迎姑娘那里打发人来请奶奶安,还说并没有到上头,只到奶
奶这里来。”凤姐听了纳闷,不知又是什么事,便叫那人进来,问:“姑娘在
家好?”那人道:“有什么好的。奴才并不是姑娘打发来的,实在是司棋的
母亲央我来求奶奶的。”凤姐道:“司棋已经出去了,为什么来求我?”那人
道:“自从司棋出去,终日啼哭。忽然那一日,他表兄来了。他母亲见了,
恨的什么儿似的,说他害了司棋,一把拉住要打。那小子不敢言语。谁知司
棋听见了,急忙出来,老着脸,和他母亲说:‘我是为他出来的,我也恨他
没良心。如今他来了,妈要打他,不如勒死了我罢。’他妈骂他:‘不害臊的
东西,你心里要怎么样?’司棋说道:‘一个女人嫁一个男人。我一时失脚,
上了他的当,我就是他的人了,决不肯再跟着别人的。我只恨他为什么这么
胆小,一身作事一身当,为什么逃了呢?就是他一辈子不来,我也一辈子不
嫁人的。妈要给我配人,我原拚着一死。今儿他来了,妈问他怎么样。要是
他不改心,我在妈跟前磕了头,只当是我死了,他到那里,我跟到那里,就
是讨饭吃也是愿意的。’他妈气的了不得,便哭着骂着说:‘你是我的女儿,
我偏不给他,你敢怎么着?’那知道司棋这东西糊涂,便一头撞在墙上,把
脑袋撞破,鲜血流出,竟碰死了。他妈哭着,救不过来,便要叫那小子偿命。
他表兄也奇,说道:‘你们不用着急。我在外头原发了财,因想着他才回来
的,心也算是真了。你们要不信,只管瞧。’说着,打怀里掏出一匣子金珠
首饰来。他妈妈看见了,心软了,说:‘你既有心,为什么总不言语?’他
外甥道:‘大凡女人都是水性杨花,我要说有钱,他就是贪图银钱了。如今
他这为人就是难得的。我把首饰给你们,我去买棺盛殓他。’那司棋的母亲
接了东西,也不顾女孩儿了,由着外甥去。那里知道他外甥叫人抬了两口棺
材来。司棋的母亲看见诧异,说怎么棺材要两口,他外甥笑道:‘一口装不
下,得两口才好。’司棋的母亲见他外甥又不哭,只当着他心疼的傻了。岂
知他忙着把司棋收拾了,也不啼哭,眼错不见,把带的小刀子往脖子里一抹,
也就抹死了。司棋的母亲懊悔起来,倒哭的了不得。如今坊里知道了,要报
官。他急了,央我来求奶奶说个人情,他再过来给奶奶磕头。”
凤姐听了,诧异道:“那有这样傻丫头,偏偏的就碰见这个傻小子!怪
不得那一天翻出那些东西来,他心里没事人似的,敢只是这么个烈性孩子。
论起来我也没这么大工夫管他这些闲事,但只你才说的,叫人听着怪可怜见
儿的。也罢了,你回去告诉他,我和你二爷说,打发旺儿给他撕掳就是了。”
凤姐打发那人去了,才过贾母这边来,不提。
且说贾政这日正与詹光下大棋,通局的输赢也差不多,单为着一只角儿
死活未分,在那里打结。门上的小厮进来回道:“外面冯大爷要见老爷。”贾
政说:“请进来。”小厮出去请了,冯紫英走进门来,贾政即忙迎着。冯紫英
进来,在书房中坐下,见是下棋,便道:“只管下棋,我来观局。”詹光笑道:
“晚生的棋是不堪瞧的。”冯紫英道:“好说,请下罢。”贾政道:“有什么事
么?”冯紫英道:“没有什么话。老伯只管下棋,我也学几着儿。”贾政向詹
光道:“冯大爷是我们相好的,既没事,我们索性下完了这一局再说话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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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大爷在旁边瞧着。”冯紫英道:“下采不下采?”詹光道:“下采的。”冯紫
英道:“下采的是不好多嘴的。”贾政道:“多嘴也不妨,横竖他输了十来两
银子,终究是不拿出来的。往后只好罚他做东便了。”詹光笑道:“这倒使得。”
冯紫英道:“老伯和詹公对下么?”贾政笑道:“从前对下,他输了;如今让
他两个子儿,他又输了。时常还要悔几着,不叫他悔他就急了。”詹光也笑
道:“没有的事。”贾政道:“你试试瞧。”大家一面说笑,一面下完了。做起
棋来,詹光还了棋头,输了七个子儿。冯紫英道:“这盘总吃亏在打结里头。
老伯结少,就便宜了。”
贾政对冯紫英道:“有罪,有罪,咱们说话儿罢。”冯紫英道:“小侄与
老伯久不见面。一来会会,二来因广西的同知进来引见,带了四种洋货,可
以做得贡的。一件是围屏,有二十四扇槅子,都是紫檀雕刻的。中间虽说
不是玉,却是绝好的硝子石,石上镂出山水、人物、楼台、花鸟儿来。一扇
上有五六十个人,都是宫妆的女子,名为 ‘汉宫春晓’。人的眉、目、口、
鼻以及出手、衣褶,刻得又清楚,又细腻。点缀布置,都是好的。我想尊府
大观园中正厅上恰好用的着。还有一架钟表,有三尺多高,也是一个童儿拿
着时辰牌,到什么时候儿就报什么时辰。里头还有消息人儿打十番儿。这是
两件重笨的,却还没有拿来。现在我带在这里的两件,却倒有些意思儿。”
就在身边拿出一个锦匣子来,用几重白绫裹着。揭开了绵子,第一层是一个
玻璃盒子,里头金托子大红绉绸托底,上放着一颗桂圆大的珠子,光华耀目。
冯紫英道:“据说这就叫做‘母珠’。”因叫:“拿一个盘儿来。”詹光即忙端
过一个黑漆茶盘,道:“使得么?”冯紫英道:“使得。”便又向怀里掏出一
个白绢包儿,将包儿里的珠子都倒在盘里散着,把那颗母珠搁在中间,将盘
放于桌上。看见那些小珠子儿滴溜滴溜的都滚到大珠子身边,回来把这颗大
珠子抬高了,别处的小珠子一颗也不剩,都粘在大珠上。詹光道:“这也奇!”
贾政道:“这是有的,所以叫做‘母珠’,原是珠之母。”
那冯紫英又回头看着他跟来的小厮道:“那个匣子呢?”小厮赶忙捧过
一个花梨木匣子来。大家打开看时,原来匣内衬着虎纹锦,锦上叠着一束蓝
纱。詹光道:“这是什么东西?”冯紫英道:“这叫做‘鲛绡帐’。”在匣子里
拿出来时,叠得长不满五寸,厚不上半寸。冯紫英一层一层的打开,打到十
来层,已经桌上铺不下了。冯紫英道:“你看,里头还有两褶,必得高屋里
去才张得下。这就是鲛丝所织。暑热天气张在堂屋里头,苍蝇蚊子一个不能
进来,又轻又亮。”贾政道:“不用全打开,怕叠起来倒费事。”詹光便与冯
紫英一层一层折好收拾了。
冯紫英道:“这四件东西,价儿也不贵,两万银他就卖。母珠一万,鲛
绡帐四千,‘汉宫春晓’与自鸣钟五千。”贾政道:“那里买的起!”冯紫英道:
“你们是个国戚,难道宫里头用不着么?”贾政道:“用得着的很多,只是
那里有这些银子?等我叫人拿进去给老太太瞧瞧。”冯紫英道:“很是。”
贾政便着人叫贾琏把这两件东西送到老太太那边去,并叫人请了邢王二
夫人、凤姐儿都来瞧着,又把两件东西一一试过。贾琏道:“他还有两件:
一件是围屏,一件是乐钟。共总要卖二万银子呢。”凤姐儿接着道:“东西自
然是好的,但是那里有这些闲钱?咱们又不比外任督抚要办贡。我已经想了
好些年了,象咱们这种人家,必得置些不动摇的根基才好:或是祭地,或是
义庄,再置些坟屋。往后子孙遇见不得意的事,还是点儿底子,不到一败涂
地。我的意思是这样,不知老太太、老爷、太太们怎么样?若是外头老爷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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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买只管买。”贾母与众人都说:“这话说的倒也是。”贾琏道:“还了他罢。
原是老爷叫我送给老太太瞧,为的是宫里好进,谁说买来搁在家里?老太太
还没开口,你便说了一大堆丧气话。”说着,便把两件东西拿出去了,告诉
贾政,只说:“老太太不要。”便与冯紫英道:“这两件东西好可好,就只没
银子。我替你留心,有要买的人我便送信给你去。”冯紫英只得收拾好了,
坐下说些闲说,没有兴头,就要起身。贾政道:“你在这里吃了晚饭去罢。”
冯紫英道:“罢了,来了就叨搅老伯吗?”贾政道:“说那里的话。”
正说着,人回:“大老爷来了。”贾赦早已进来。彼此相见,叙些寒温。
不一时摆上酒来,肴馔罗列,大家喝着酒。至四五巡后,说起洋货的话。冯
紫英道:“这种货本是难消的。除非要象尊府这样人家还可消得,其馀就难
了。”贾政道:“这也不见得。”贾赦道:“我们家里也比不得从前了,这回儿
也不过是个空门面。”冯紫英又问:“东府珍大爷可好么?我前儿见他,说起
家常话儿来,提到他令郎续娶的媳妇远不及头里那位秦氏奶奶了。如今后娶
的到底是那一家的?我也没有问起。”贾政道:“我们这个侄孙媳妇儿也是这
里大家,从前做过京畿道的胡老爷的女孩儿。”冯紫英道:“胡道长我是知道
的。但是他家教上也不怎么样。也罢了,只要姑娘好就好。”
贾琏道:“听得内阁里人说起,雨村又要升了。”贾政道:“这也好。不
知准不准?”贾琏道:“大约有意思的了。”冯紫英道:“我今儿从吏部里来,
也听见这样说。雨村老先生是贵本家不是?”贾政道:“是。”冯紫英道:“是
有服的,还是无服的?”贾政道:“说也话长。他原籍是浙江湖州府人,流
寓到苏州,甚不得意。有个甄士隐和他相好,时常周济他。以后中了进士,
得了榜下知县,便娶了甄家的丫头。如今的太太不是正配。岂知甄士隐弄到
零落不堪,没有找处。雨村革了职以后,那时还与我家并未相识,只因舍妹
丈林如海林公在扬州巡盐的时候,请他在家做西席,外甥女儿是他的学生。
因他有起复的信,要进京来,恰好外甥女儿要上来探亲,林姑老爷便托他照
应上来的,还有一封荐书托我吹嘘吹嘘。那时看他不错,大家常会。岂知雨
村也奇:我家世袭起,从 ‘代’字辈下来,宁荣两宅,人口房舍,以及起居
事宜,一概都明白。因此,遂觉得亲热了。”因又笑说道:“几年间,门子也
会钻了,由知府推升转了御史,不过几年,升了吏部侍郎,兵部尚书。为着
一件事降了三级,如今又要升了。”
冯紫英道:“人世的荣枯,仕途的得失,终属难定。”贾政道:“天下事
都是一个样的理哟。比如方才那珠子,那颗大的就象有福气的人似的,那些
小的都托赖着他的灵气护庇着。要是那大的没有了,那些小的也就没有收揽
了。就象人家儿当头人有了事,骨肉也都分离了,亲戚也都零落了,就是好
朋友也都散了。转瞬荣枯,真似春云秋叶一般。你想做官有什么趣儿呢?象
雨村算便宜的了。还有我们差不多的人家儿,就是甄家,从前一样功勋,一
样世袭,一样起居,我们也是时常来往。不多几年他们进京来,差人到我这
里请安,还很热闹。一会儿抄了原籍的家财,至今杳无音信。不知他近况若
何,心下也着实惦记着。”贾赦道:“什么珠子?”贾政同冯紫英又说了一遍
给贾赦听。贾赦道:“咱们家是再没有事的。”冯紫英道:“果然尊府是不怕
的。一则里头有贵妃照应;二则故旧好,亲戚多;三则你们家自老太太起,
至于少爷们,没有一个刁钻刻薄的。”贾政道:“虽无刁钻刻薄的,却没有德
行才情。白白的衣租食税,那里当得起?”贾赦道:“咱们不用说这些话,
大家吃酒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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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又喝了几杯,摆上饭来。吃毕喝茶,冯家的小厮走来,轻轻的向紫
英说了一句。冯紫英便要告辞。贾赦问那小厮道:“你说什么?”小厮道:“外
面下雪,早已下了梆子了。”贾政叫人看时,已是雪深一寸多了。贾政道:“那
两件东西,你收拾好了么?”冯紫英道:“收好了。若尊府要用,价钱还自
然让些。”贾政道:“我留神就是了。”紫英道:“我再听信罢。天气冷,请罢,
别送了。”贾赦贾政便命贾琏送了出去。未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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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回 甄家仆投靠贾家门 水月庵掀翻风月案
却说冯紫英去后,贾政叫门上的人来吩咐道:“今儿临安伯那里来请吃
酒,知道是什么事?”门上的人道:“奴才曾问过,并没有什么喜庆事,不
过南安王府里到了一班小戏子,都说是个名班,伯爷高兴,唱两天戏请相好
的老爷们瞧瞧,热闹热闹。大约不用送礼的。”说着,贾赦过来问道:“明儿
二老爷去不去?”贾政道:“承他亲热,怎么好不去的。”说着,门上进来回
道:“衙门里书办来请老爷明日上衙门。有堂派的事,必得早些去。”贾政道:
“知道了。”说着,只见两个管屯里地租子的家人走来,请了安磕了头旁边
站着。贾政道:“你们是赦家庄的?”两个答应了一声。贾政也不往下问,
竟与贾赦各自说了一回话儿散了。
家人等秉着手灯送过贾赦去,这里贾琏便叫那管租的人道:“说你的。”
那人说道:“十月里的租子,奴才已经赶上来了。原是明儿可到,谁知京外
拿车,把车上的东西不由分说都掀在地下。奴才告诉他,说是府里收租子的
车,不是买卖车,他更不管这些。奴才叫车夫只管拉着走,几个衙役就把车
夫混打了一顿,硬扯了两辆车去了。奴才所以先来回报。求爷打发个人到衙
门里去要了来才好。再者,也整治整治这些无法无天的差役才好。爷还不知
道呢:更可怜的是那买卖车,客商的东西全不顾,掀下来赶着就走。那些赶
车的但说句话,打的头破血出的。”贾琏听了,骂道:“这个还了得!”立刻
写了一个帖儿,叫家人:“拿去向拿车的衙门里要车去,并车上东西,若少
了一件是不依的。快叫周瑞。”周瑞不在家,又叫旺儿。旺儿晌午出去了,
还没有回来。贾琏道:“这些忘八日的,一个都不在家!他们成年家吃粮不
管事!”因吩咐小厮们:“快给我找去!”说着,也回到自己屋里睡下,不提。
且说临安伯第二天又打发人来请。贾政告诉贾赦道:“我是衙门里有事。
琏儿要在家等候拿车的事情,也不能去。倒是大老爷带着宝玉应酬一天也罢
了。”贾赦点头道:“也使得。”贾政遣人去叫宝玉,说:“今儿跟大爷到临安
伯那里听戏去。”宝玉喜欢的了不得,便换上衣服,带了焙茗、扫红、锄药
三个小子,出来见了贾赦,请了安,上了车,来到临安伯府里。门上人回进
去,一会子出来说:“老爷请。”于是贾赦带着宝玉走入院内,只见宾客喧阗。
贾赦宝玉见了临安伯,又与众宾客都见过了礼,大家坐着,说笑了一回。只
见一个掌班拿着一本戏单,一个牙笏,向上打了一个千儿,说道:“求各位
老爷赏戏。”先从尊位点起,挨至贾赦,也点了一出。那人回头见了宝玉,
便不向别处去,竟抢步上来,打个千儿道:“求二爷赏两出。”宝玉一见那人,
面如傅粉,唇若涂朱,鲜润如出水芙渠,飘扬似临风玉树:原来不是别人,
就是蒋玉函。前日听得他带了小戏儿进京,也没有到自己那里;此时见了,
又不好站起来,只得笑道:“你多早晚来的?”蒋玉函把眼往左右一溜,悄
悄的笑道:“怎么二爷不知道么?”宝玉因众人在坐,也难说话,只得乱点
了一出。蒋玉函去了,便有几个议论道:“此人是谁?”有的说:“他向来是
唱小旦的,如今不肯唱小旦,年纪也大了,就在府里掌班。头里也改过小生。
他也攒了好几个钱,家里已经有两三个铺子,只是不肯放下本业,原旧领班。”
有的说:“想必成了家了。”有的说:“亲还没有定。他倒拿定一个主意,说
是人生婚配关系一生一世的事,不是混闹得的,不论尊卑贵贱,总要配的上
他的才能。所以到如今还并没娶亲。”宝玉暗忖度道:“不知日后谁家的女孩
儿嫁他?要嫁着这么样的人才儿,也算是不辜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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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开了戏,也有昆腔,也有高腔,也有戈腔、平腔,热闹非常。到了
晌午,便摆开桌子吃酒。又看了一回,贾赦便欲起身。临安伯过来留道:“天
色尚早。听见说琪官儿还有一出 《占花魁》,他们顶好的首戏。”宝玉听了,
巴不得贾赦不走。于是贾赦又坐了一会。果然蒋玉函扮了秦小官,伏侍花魁
醉后神情,把那一种怜香惜玉的意思,做得极情尽致。以后对饮对唱,缠绵
缱绻。宝玉这时不看花魁,只把两支眼睛独射在秦小官身上。更加蒋玉函声
音响亮,口齿清楚,按腔落板,宝玉的神魂都唱的飘荡了。直等这出戏煞场
后,更知蒋玉函极是情种,非寻常脚色可比。因想着:“《乐记》上说的是:
‘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所以知声,知音,知乐,有许
多讲究。声音之原,不可不察。诗词一道,但能传情,不能入骨,自后想要
讲究讲究音律。”宝玉想出了神,忽见贾赦起身,主人不及相留。宝玉没法,
只得跟了回来。到了家中,贾赦自回那边去了。宝玉来见贾政。贾政才下衙
门,正向贾琏问起拿车之事。贾琏道:“今儿叫人拿帖儿去,知县不在家。
他的门上说了:‘这是本官不知道的,并无牌票出去拿车,都是那些混帐东
西在外头撒野挤讹头。既是老爷府里的,我便立刻叫人去追办,包管明儿连
车连东西一并送来。如有半点差迟,再行禀过本官,重重处治。此刻本官不
在家,求这里老爷看破些,可以不用本官知道更好。’”贾琏道:“既无官票,
到底是何等样人在那里作怪?”贾琏道:“老爷不知,外头都是这样。想来
明儿必定送来的。”贾琏说完下来,宝玉上去见了。贾政问了几句,便叫他
往老太太那里去。
贾琏因为昨夜叫空了家人,出来传唤,那起人都已伺候齐全。贾琏骂了
一顿,叫大管家赖大:“将各行档的花名册子拿来,你去查点查点,写一张
谕帖,叫那些人知道。若有并未告假,私自出去,传唤不到,贻误公事的,
立刻给我打了撵出去!”赖大连忙答应了几个“是”,出来吩咐了一回,家人
各自留意。
过不几时,忽见有一个人,头上戴着毡帽,身上穿着一身青布衣裳,脚
下穿着一双撒鞋,走到门上,向众人作了一个揖。众人拿眼上上下下打量了
他一番,便问他:“是那里来的?”那人道:“我自南边甄府中来的。并有家
老爷手书一封,求这里的爷们呈上尊老爷。”众人听见他是甄府来的,才站
起来让他坐下,道:“你乏了,且坐坐。我们给你回就是了。”门上一面进来
回明贾政,呈上来书。贾政拆书看时,上写着:
世交夙好,气谊素敦,遥仰襜帷,不胜依切。弟因菲材获谴,自分万死
难偿,幸邀宽宥,待罪边隅。迄今门户雕零,家人星散。所有奴子包勇,向
曾使用,虽无奇技,人尚悫实。倘使得备奔走,糊口有资,屋乌之爱,感佩
无涯矣!专此奉达,馀容再叙,不宣。年家眷弟甄应嘉顿首。
贾政看完,笑道:“这里正因人多,甄家倒荐人来。又不好却的。”吩咐
门上:“叫他见我,且留他住下,因材使用便了。”
门上出去,带进人来,见贾政,便磕了三个头,起来道:“家老爷请老
爷安。”自己又打个千儿,说:“包勇请老爷安。”贾政回问了甄老爷的好,
便把他上下一瞧。但见包勇身长五尺有零,肩背宽肥,浓眉爆眼,磕额长髯,
气色粗黑,垂着手站着。便问道:“你是向来在甄家的,还是住过几年的?”
包勇道:“小的向在甄家的。”贾政道:“你如今为什么要出来呢?”包勇道:
“小的原不肯出来,只是家老爷再四叫小的出来,说别处你不肯去,这里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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