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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志强:野心优雅

_44 任志强(当代)
怎奈神不守舍,一时如万马奔驰,觉得禅床便恍荡起来,身子已不在庵中。
便有许多王孙公子,要来娶他;又有些媒婆扯扯拽拽扶他上车,自己不肯去。
一回儿,又有盗贼劫他,持刀执棍的逼勒,只得哭喊求救。
早惊醒了庵中女尼道婆等众,都拿火来照看。只见妙玉两手撒开,口中
流沫。急叫醒时,只见眼睛直竖,两颧鲜红,骂道:“我是有菩萨保佑,你
们这些强徒敢要怎么样?”众人都唬的没了主意,都说道:“我们在这里呢,
快醒转来罢!”妙玉道:“我要回家去!你们有什么好人,送我回去罢。”道
婆道:“这里就是你住的房子。”说着,又叫别的女尼忙向观音前祷告。求了
签,翻开签书看时,是触犯了西南角上的阴人。就有一个说:“是了,大观
园中西南角上本来没有人住,阴气是有的。”一面弄汤弄水的在那里忙乱。
那女尼原是自南边带来的,伏侍妙玉自然比别人尽心,围着妙玉坐在禅床上。
妙玉回头道:“你是谁?”女尼道:“是我。”妙玉仔细瞧了一瞧道:“原来是
你!”便抱住那女尼,呜呜咽咽的哭起来,说道:“你是我的妈呀,你不救我,
我不得活了!”那女尼一面唤醒他,一面给他揉着。道婆倒上茶来喝了,直
到天明才睡了。
女尼便打发人去请大夫来看脉。也有说是思虑伤脾的,也有说是热入血
室的,也有说是邪祟触犯的,也有说是内外感冒的:终无定论。后请得一个
大夫来看了,问:“曾打坐过没有?”道婆说道:“向来打坐的。”大夫道:“这
病可是昨夜忽然来的么?”道婆道:“是。”大夫道:“这是走魔入火的原故。”
众人问:“有碍没有?”大夫道:“幸亏打坐不久,魔还入得浅,可以有救。”
写了降伏心火的药,吃了一剂,稍稍平复些。外面那些游头浪子听见了,便
造作许多谣言,说:“这么年纪,那里忍得住?况且又是很风流的人品,很
乖觉的性灵!以后不知飞在谁手里,便宜谁去呢。”过了几日,妙玉病虽略
好了些,神思未复,终有些恍惚。
一日,惜春正坐着,彩屏忽然进来,回道:“姑娘知道妙玉师父的事吗?”
惜春道:“他有什么事?”彩屏道:“我昨日听见邢姑娘和大奶奶在那里说
呢:他自从那日合姑娘下棋回去,夜间忽然中了邪,嘴里乱嚷,说强盗来抢
他来了。到如今还没好呢。姑娘,你说这不是奇事吗?”惜春听了,默默无
语。因想:“妙玉虽然洁净,毕竟尘缘未断。可惜我生在这种人家,不便出
家,我若出了家时,那有邪魔缠绕?一念不生,万缘俱寂。”想到这里,蓦
与神会,若有所得,便口占一偈云:
大造本无方,云何是应住?既从空中来,应向空中去。
占毕,即命丫头焚香。自己静坐了一回,又翻开那棋谱来,把孔融、王
积薪等所著看了几篇。内中“茂叶包蟹势”、“黄莺搏兔势”,都不出奇;“三
十六局杀角势”,一时也难会难记;独看到“十龙走马”,觉得甚有意思。正
在那里作想,只听见外面一个人走进院来,连叫彩屏。未知是谁,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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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回 博庭欢宝玉赞孤儿 正家法贾珍鞭悍仆
却说惜春正在那里揣摩棋谱,忽听院内有人叫彩屏,不是别人,却是鸳
鸯的声儿。彩屏出去,同着鸳鸯进来。那鸳鸯却带着一个小丫头,提了一个
小黄绢包儿。惜春笑问道:“什么事?”鸳鸯道:“老太太因明年八十一岁,
是个 ‘暗九’,许下一场九昼夜的功德,发心要写三千六百五十零一部 《金
刚经》。这已发出外面人写了。但是俗说:《金刚经》就象那道家的符壳,《心
经》才算是符胆,故此,《金刚经》内必要插着《心经》,更有功德。老太太
因《心经》是更要紧的,观自在又是女菩萨,所以要几个亲丁奶奶姑娘们写
上三百六十五部,如此又虔诚,又洁净。咱们家中除了二奶奶,头一宗他当
家没有空儿,二宗他也写不上来,其馀会写字的,不论写得多少,连东府珍
大奶奶姨娘们都分了去。本家里头自不用说。”惜春听了,点头道:“别的我
做不来,若要写经,我最信心的。你搁下,喝茶罢。”鸳鸯才把那小包儿搁
在桌上,同惜春坐下。彩屏倒了一钟茶来。惜春笑问道:“你写不写?”鸳
鸯道:“姑娘又说笑话了。那几年还好,这三四年来,姑娘还见我拿了拿笔
儿么?”惜春道:“这却是有功德的。”鸳鸯道:“我也有一件事:向来伏侍
老太太安歇后,自己念上米佛,已经念了三年多了。我把这个米收好,等老
太太做功德的时候,我将他衬在里头供佛施食,也是我一点诚心。”惜春道:
“这样说来,老太太做了观音,你就是龙女了。”鸳鸯道:“那里跟得上这个
分儿?却是除了老太太,别的也伏侍不来,不晓得前世什么缘分儿。”说着
要走,叫小丫头把小绢包打开,拿出来道:“这素纸一扎是写《心经》的。”
又拿起一子儿藏香道:“这是叫写经时点着写的。”惜春都应了。
鸳鸯遂辞了出来,同小丫头来至贾母房中,回了一遍,看见贾母与李纨
打双陆,鸳鸯旁边瞧着。李纨的骰子好,掷下去,把老太太的锤打下了好几
个去,鸳鸯抿着嘴儿笑。忽见宝玉进来,手中提了两个细篾丝的小笼子,笼
内有几个蝈蝈儿,说道:“我听说老太太夜里睡不着,我给老太太留下解解
闷。”贾母笑道:“你别瞅着你老子不在家,你只管淘气。”宝玉笑道:“我没
有淘气。”贾母道:“你没淘气,不在学房里念书,为什么又弄这个东西呢?”
宝玉道:“不是我自己弄的。前儿因师父叫环儿和兰儿对对子,环儿对不来,
我悄悄的告诉了他。他说了,师父喜欢,夸了他两句。他感激我的情,买了
来孝敬我的。我才拿了来孝敬老太太的。”贾母道:“他没有天天念书么?为
什么对不上来?对不上来,就叫你儒大爷爷打他的嘴巴子,看他臊不臊!你
也够受了,不记得你老子在家时,一叫做诗做词,唬的倒象个小鬼儿似的?
这会子又说嘴了。那环儿小子更没出息,求人替做了,就变着方法儿打点人。
这么点子孩子就闹鬼闹神的也不害臊,赶大了还不知是个什么东西呢。”说
的满屋子人都笑了。
贾母又问道:“兰小子呢,做上来了没有?——这该环儿替他了,他又
比他小了。是不是?”宝玉笑道:“他倒没有,却是自己对的。”贾母道:“我
不信,不然就也是你闹了鬼了。如今你还了得,‘羊群里跑出骆驼来了’,就
只你大,你又会做文章了!”宝玉笑道:“实在是他作的,师父还夸他明儿一
定有大出息呢。老太太不信,就打发人叫了他来亲自试试,老太太就知道了。”
贾母道:“果然这么着,我才喜欢。我不过怕你撒谎。既是他做的,这孩子
明儿大概还有一点儿出息。”因看着李纨,又想起贾珠来,又说:“这也不枉
你大哥哥死了,你大嫂子拉扯他一场。日后也替你大哥哥顶门壮户。”说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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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不禁泪下。李纨听了这话,却也动心,只是贾母已经伤心,自己连忙
忍住泪,笑劝道:“这是老祖宗的馀德,我们托着老祖宗的福罢咧。只要他
应的了老祖宗的话,就是我们的造化了。老祖宗看着也喜欢,怎么倒伤起心
来呢?”因又回头向宝玉道:“宝叔叔明儿别这么夸他,他多大孩子,知道
什么?你不过是爱惜他的意思,他那里懂得。一来二去,眼大心肥,那里还
能够有长进呢?”贾母道:“你嫂子这也说的是。就只他还太小呢,也别逼
紧了他;小孩子胆儿小,一时逼急了,弄出点子毛病来,
书倒念不成,把你的工夫都白遭塌了。”贾母说到这里,李纨却忍不住扑簌
簌掉下泪来,连忙擦了。
只见贾环贾兰也都进来给贾母请了安。贾兰又见过他母亲,然后过来,
在贾母傍边侍立。贾母道:“我刚才听见你叔叔说你对的好对子,师父夸你
来着。”贾兰也不言语,只管抿着嘴儿笑。鸳鸯过来说道:“请示老太太,晚
饭伺候下了。”贾母道:“请你姨太太去罢。”琥珀接着便叫人去王夫人那边
请薛姨妈。这里宝玉贾环退出,素云和小丫头们过来把双陆收起,李纨尚等
着伺候贾母的晚饭。贾兰便跟着他母亲站着。贾母道:“你们娘儿两个跟着
我吃罢。”李纨答应了。一时,摆上饭来,丫鬟回来禀到:“太太叫回老太太:
姨太太这几天浮来暂去,不能过来回老太太,今日饭后家去了。”于是贾母
叫贾兰在身傍边坐下,大家吃饭,不必细言。
却说贾母刚吃完了饭,盥漱了,歪在床上说闲话儿。只见小丫头子告诉
琥珀,琥珀过来回贾母道:“东府大爷请晚安来了。”贾母道:“你们告诉他:
如今他办理家务乏乏的,叫他歇着去罢。我知道了。”小丫头告诉老婆子们,
老婆子才告诉贾珍,贾珍然后退出。
到了次日,贾珍过来料理诸事。门上小厮陆续回了几件事。又一个小厮
回道:“庄头送果子来了。”贾珍道:“单子呢?”那小厮连忙呈上。贾珍看
时,上面写着不过是时鲜果品,还夹带菜蔬野味若干在内。贾珍看完,问:
“向来经管的是谁?”门上的回道:“是周瑞。”便叫周瑞:“照账点清,送
往里头交代。等我把来账抄下一个底子,留着好对。”又叫:“告诉厨房,把
下菜中添几宗,给送果子的来人,照常赏饭给钱。”周瑞答应了,一面叫人
搬至凤姐儿院子里去,又把庄上的账和果子交代明白。出去了一回儿,又进
来回贾珍道:“才刚来的果子,大爷曾点过数目没有?”贾珍道:“我那里有
工夫点这个呢?给了你账,你照账就是了。”周瑞道:“小的曾点过,也没有
少,也不能多出来。大爷既留下底子,再叫送果子来的人,问问他这账是真
的假的。”贾珍道:“这是怎么说?不过是几个果子罢咧,有什么要紧?我又
没有疑你。”说着,只见鲍二走来磕了一个头,说道:“求大爷原旧放小的在
外头伺候罢。”贾珍道:“你们这又是怎么着?”鲍二道:“奴才在这里又说
不上话来。”贾珍道:“谁叫你说话?”鲍二道:“何苦来这里做眼睛珠儿?”
周瑞接口道:“奴才在这里经管地租庄子银钱出入,每年也有三五十万来往,
老爷太太奶奶们从没有说过话的,何况这些零星东西?若照鲍二说起来,爷
们家里的田地房产都被奴才们弄完了。”贾珍想道:“必是鲍二在这里拌嘴,
不如叫他出去。”因向鲍二说道:“快滚罢!”又告诉周瑞说:“你也不用说了,
你干你的事罢。”二人各自散了。
贾珍正在书房里歇着,听见门上闹的翻江搅海,叫人去查问,回来说道:
“鲍二和周瑞的干儿子打架。”贾珍道:“周瑞的干儿子是谁?”门上的回道:
“他叫何三,本来是个没味儿的,天天在家里吃酒闹事,常来门上坐着。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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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鲍二和周瑞拌嘴,他就插在里头。”贾珍道:“这却可恶!把鲍二和那个什
么何三给我一块儿捆起来。周瑞呢?”门上的回道:“打架时,他先走了。”
贾珍道:“给我拿了来。这还了得了!”众人答应了。正嚷着,贾琏也回来了,
贾珍便告诉了一遍。贾琏道:“这还了得。”又添了人去拿周瑞。周瑞知道躲
不过,也找到了。贾珍便叫:“都捆上!”贾琏便向周瑞道:“你们前头的话
也不要紧,大爷说开了很是了,为什么外头又打架?你们打架已经使不得,
又弄个野杂种什么何三来闹。你不压伏压伏他们,倒竟走了!”就把周瑞踢
了几脚。贾珍道:“单打周瑞不中用。”喝命人把鲍二和何三各人打了五十鞭
子,撵了出去,方和贾琏两个商量正事。
下人背地里便生出许多议论来:也有说贾珍护短的;也有说不会调停的;
也有说他本不是好人,“前儿尤家姐妹弄出许多丑事来,那鲍二不是他调停
着二爷叫了来的吗?这会子又嫌鲍二不济事,必是鲍二的女人伏侍不到了。”
人多嘴杂,纷纷不一。
却说贾政自从在工部掌印,家人中尽有发财的。那贾芸听见了,也要插
手弄一点事儿,便在外头说了几个工头,讲了成数,便买了些时新绣货,要
走凤姐儿的门子。
凤姐正在屋里,听见丫头们说:“大爷二爷都生了气,在外头打人呢。”
凤姐听了,不知何故。正要叫人去问问,只见贾琏已进来了,把外面的事告
诉了一遍。凤姐道:“事情虽不要紧,但这风俗儿断不可长。此刻还算咱们
家里正旺的时候儿,他们就敢打架,以后小辈儿们当了家,他们越发难制伏
了。前年我在东府里亲眼见过焦大吃的烂醉,躺在台阶子底下骂人,不管上
上下下,一混汤子的混骂。他虽是有过功的人,到底主子奴才的名分,也要
存点体统儿才好。珍大奶奶不是我说,是个老实头,个个人都叫他养得无法
无天的。如今又弄出一个什么鲍二!我还听见是你和珍大爷得用的人,为什
么今儿又打他呢?”贾琏听了这话刺心,便觉讪讪的,拿话来支开,借有事,
说着就走了。
小红进来回道:“芸二爷在外头要见奶奶。”凤姐一想:“他又来做什
么?”便道:“叫他进来罢。”小红出来,瞅着贾芸微微一笑。贾芸赶快凑近
一步,问道:“姑娘替我回了没有?”小红红了脸,说道:“我就是见二爷的
事多!”贾芸道:“何曾有多少事能到里头来劳动姑娘呢?就是那一年姑娘在
宝二叔房里,我才和姑娘——”小红怕人撞见,不等说完,连忙问道:“那
年我换给二爷的一块绢子,二爷见了没有?”那贾芸听了这句话,喜的心花
俱开,才要说话,只见一个小丫头从里面出来,贾芸连忙同着小红往里走。
两个人一左一右,相离不远。贾芸悄悄的道:“回来我出来,还是你送出我
来。我告诉你,还有笑话儿呢。”小红听了,把脸飞红,瞅了贾芸一眼,也
不答言。和他到了凤姐门口,自己先进去回了,然后出来,掀起帘子点手儿,
口中却故意说道:“奶奶请芸二爷进来呢。”
贾芸笑了一笑,跟着他走进房来,见了凤姐儿,请了安,并说:“母亲
叫问好。”凤姐也问了他母亲好。凤姐道:“你来有什么事?”贾芸道:“侄
儿从前承婶娘疼爱,心上时刻想着,总过意不去。欲要孝敬婶娘。又怕婶娘
多想。如今重阳时候,略备了一点儿东西。婶娘这里那一件没有呢?不过是
侄儿一点孝心。只怕婶娘不赏脸。”凤姐儿笑道:“有话坐下说。”贾芸才侧
身坐了,连忙将东西捧着搁在傍边桌上。凤姐又道:“你不是什么有馀的人,
何苦又去花钱?我又不等着使。你今儿来意,是怎么个想头儿,你倒是实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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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芸道:“并没有别的想头儿,不过感念婶娘的恩惠,过意不去罢咧。”说着,
微微的笑了。凤姐道:“不是这么说。你手里窄,我很知道,我何苦白白儿
使你的?你要我收下这个东西,须先和我说明白了。要是这么 ‘含着骨头露
着肉’的,我倒不收。”贾芸没法儿,只得站起来,陪着笑儿说道:“并不是
有什么妄想:前几日听见老爷总办陵工,侄儿有几个朋友办过好些工程,极
妥当的,要求婶娘在老爷跟前提一提。办得一两种,侄儿再忘不了婶娘的恩
典!若是家里用得着侄儿,也能给婶娘出力。”凤姐道:“若是别的,我却可
以作主。至于衙门里的事,上头呢,都是堂官司员定的;底下呢,都是那些
书班衙役们办的:别人只怕插不上手。连自己的家人,也不过跟着老爷伏侍
伏侍,就是你三叔去,亦只是为的是各自家里的事,他也并不能搀越公事。
论家事,这里是踩一头儿撬一头儿的,连珍大爷还弹压不住。你的年纪儿又
轻,辈数儿又小,那里缠的清这些人呢?况且衙门里头的事差不多也要完了,
不过吃饭瞎跑。你在家里什么事作不得,难道没了这碗饭吃不成?我这是实
在话,你自己回去想想就知道了。你的情意,我已经领了,把东西快拿回去,
是那里弄来的,仍旧给人家送了去罢。”
正说着,只见奶妈子一大起带了巧姐儿进来。那巧姐儿身上穿得锦团花
簇,手里拿着好些玩意儿,笑嘻嘻走到凤姐身边学舌。贾芸一见,便站起来,
笑盈盈的赶着说道:“这就是大妹妹么?你要什么好东西不要?”那巧姐儿
便“哑”的一声哭了。贾芸连忙退下。凤姐道:“乖乖不怕。”连忙将巧姐揽
在怀里,道:“这是你芸大哥哥,怎么认起生来了?”贾芸道:“妹妹生得好
相貌,将来又是个有大造化的人。”那巧姐儿回头把贾芸一瞧,又哭起来,
叠连几次。贾芸看这光景坐不住,便起身告辞要走。凤姐道:“你把东西带
了去罢。”贾芸道:“这一点子,婶娘还不赏脸?”凤姐道:“你不带去,我
便叫人送到你家去。芸哥儿,你不要这么着。你又不是外人。我这里有机会,
少不得打发人去叫你;没有事也没法儿,不在乎这些东东西西上的。”贾芸
看见凤姐执意不受,只得红着脸道:“既这么着,我再找得用的东西来孝敬
婶娘罢。”凤姐儿便叫小红:“拿了东西,跟着送出芸哥去。”
贾芸走着,一面心中想道:“人说二奶奶利害,果然利害。一点儿都不
漏缝,真正斩钉截铁!怪不得没有后世。这巧姐儿更怪,见了我好象前世的
冤家似的。真正晦气,白闹了这么一天。”小红见贾芸没得彩头,也不高兴,
拿着东西跟出来。贾芸接过来,打开包儿,拣了两件,悄悄的递给小红。小
红不接,嘴里说道:“二爷别这么着。看奶奶知道了,大家倒不好看。”贾芸
道:“你好生收着罢。怕什么,那里就知道了呢?你若不要,就是瞧不起我
了。”小红微微一笑,才接过来,说道:“谁要你这些东西?算什么呢?”说
了这句话,把脸又飞红了。贾芸也笑道:“我也不是为东西。况且那东西也
算不了什么。”说着话儿,两个已走到二门口。贾芸把下剩的仍旧揣在怀内。
小红催着贾芸道:“你先去罢。有什么事情只管来找我。我如今在这院里了,
又不隔手。”贾芸点点头儿,说道:“二奶奶太利害,我可惜不能常来!刚才
我说的话,你横竖心里明白,得了空儿再告诉你罢。”小红满面羞红,说道:
“你去罢。明儿也常来走走。谁叫你和他生疏呢?”贾芸道:“知道了。”贾
芸说着,出了院门。这里小红站在门口,怔怔的看他去远了,才回来了。
却说凤姐在屋里吩咐预备晚饭,因又问道:“你们熬了粥了没有?”丫
鬟们连忙去问,回来回道:“预备了。”凤姐道:“你们把那南边来的糟东西
弄一两碟来罢。”秋桐答应了,叫丫头们伺候。平儿走来笑道:“我倒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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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儿晌午,奶奶在上头老太太那边的时候,水月庵的师父打发人来,要向奶
奶讨两瓶南小菜,还要支用几个月的月钱,说是身上不受用。我问那道婆来
着:‘师父怎么不受用?’他说:‘四五天了。前儿夜里,因那些小沙弥小道
士里头有几个女孩子,睡觉没有吹灯,他说了几次不听。那一夜,看见他们
三更以后灯还点着呢,他便叫他们吹灯。个个都睡着了,没有人答应,只得
自己亲自起来给他们吹灭了。回到炕上,只见有两个人,一男一女,坐在炕
上。他赶着问是谁,那里把一根绳子往他脖子上一套,他便叫起人来。众人
听见,点上灯火,一齐赶来,已经躺在地下,满口吐白沫子。幸亏救醒了。
此时还不能吃东西,所以叫来寻些小菜儿的。’我因奶奶不在屋里,不便给
他。我说:‘奶奶此时没有空儿,不上头呢,回来告诉。’便打发他回去了。
刚才听见说起南菜,方想起来了,不然就忘了。”凤姐听了,呆了一呆,说
道:“南菜不是还有呢,叫人送些去就是了。那银子,过一天叫芹哥来领就
是了。”又见小红进来回道:“刚才二爷差人来,说是今晚城外有事,不能回
来,先通知一声。”凤姐道:“是了。”
说着,只听见小丫头从后面喘吁吁的嚷着,直跑到院子里来。外面平儿
接着,还有几个丫头们,咕咕唧唧的说话。凤姐道:“你们说什么呢?”平
儿道:“小丫头子有些胆怯,说鬼话。”凤姐说:“那一个?”小丫头进来。
问道:“什么鬼话?”那丫头道:“我刚才到后边去叫打杂子的添煤,只听得
三间空屋子里哗喇哗喇的响,我还道是猫儿耗子;又听得嗳的一声,象个人
出气儿的似的。我害怕,就跑回来了。”凤姐骂道:“胡说,我这里断不兴说
神说鬼。我从来不信这些个话,快滚出去罢!”那小丫头出去了。凤姐便叫
彩明将一天零碎日用账对过一遍。时已将近二更,大家又歇了一回,略说些
闲话,遂叫各人安歇去罢。凤姐也睡下了。
将近三更,凤姐似睡不睡,觉得身上寒毛一乍,自己惊醒了,越躺着越
发起碜来,因叫平儿秋桐过来作伴。二人也不解何意。那秋桐本来不顺凤姐,
后来贾琏因尤二姐之事不大爱惜他了,凤姐又笼络他,如今倒也安静,只是
心里比平儿差多了,外面情儿。今见凤姐不受用,只得端上茶来。凤姐喝了
一口道:“难为你,睡去罢,只留平儿在这里就够了。”秋桐却要献勤儿,因
说道:“奶奶睡不着,倒是我们两个轮流坐坐也使得。”凤姐一面说,一面睡
着了。平儿秋桐看见凤姐已睡,只听得远远的鸡声叫了,二人方都穿着衣裳
略躺了一躺,就天亮了,连忙起来伏侍凤姐梳洗。凤姐因夜中之事,心神恍
惚不宁,只是一味要强,仍然扎挣起来。正坐着纳闷,忽听个小丫头子在院
里问道:“平姑娘在屋里么?”平儿答应了一声。那小丫头掀起帘子进来,
却是王夫人打发过来来找贾琏,说:“外头有人回要紧的官事。老爷才出了
门,太太叫快请二爷过去呢。”凤姐听见,唬了一跳。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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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回 人亡物在公子填词 蛇影杯弓颦卿绝粒
却说凤姐正自起来纳闷,忽听见小丫头这话,又唬了一跳,连忙又问:
“什么官事?”小丫头道:“也不知道。刚才二门上小厮回进来,回老爷有
要紧的官事,所以太太叫我请二爷来了。”凤姐听了工部里的事,才把心略
略的放下。因说道:“你回去回太太,就说二爷昨日晚上出城有事没有回来,
打发人先回珍大爷去罢。”那丫头答应着去了。一时贾珍过来见了部里的人,
问明了。进来见了王夫人回道:“部中来报:昨日总河奏到,河南一带决了
河口,湮没了几府州县。又要开销国帑,修理城工。工部司官又有一番照料。
所以部里特来报知老爷的。”说完退出。及贾政回家来,回明。从此,直到
冬间,贾政天天有事,常在衙门里。宝玉的工课也渐渐松了,只是怕贾政觉
察出来,不敢不常在学房里去念书,连黛玉处也不敢常去。
那时已到十月中旬,宝玉起来,要往学房中去。这日天气陡寒,只见袭
人早已打点出一包衣裳,向宝玉道:“今日天气很凉,早晚宁可暖些。”说着,
把衣裳拿出来,给宝玉挑了一件穿。又包了一件,叫小丫头拿出,交给焙茗,
嘱咐道:“天气冷,二爷要换时,好生预备着。”焙茗答应了,抱着毡包,跟
着宝玉自去。宝玉到了学房中,做了自己的工课,忽听得纸窗呼喇喇一派风
声。代儒道:“天气又变了。”把风门推开一看,只见西北上一层层的黑云,
渐渐往东南扑上来。焙茗走进来回宝玉道:“二爷,天气冷了,再添些衣服
罢。”宝玉点点头儿。只见焙茗拿进一件衣裳来。宝玉不看则已,看了时神
已痴了,那些小学生都巴着眼瞧。却原是晴雯所补的那件雀金裘。宝玉道:
“怎么拿这一件来?是谁给你的?”焙茗道:“是里头姑娘们包出来的。”宝
玉道:“我身上不大冷,且不穿呢,包上罢。”代儒只当宝玉可惜这件衣裳,
却也心里喜他知道俭省。焙茗道:“二爷穿上罢。着了冷,又是奴才的不是
了,二爷只当疼奴才罢。”宝玉无奈,只得穿上,呆呆的对着书坐着。代儒
也只当他看书,不甚理会。
晚间放学时,宝玉便往代儒托病告假一天。代儒本来上年纪的人,也不
过伴着几个孩子解闷儿,时常也八病九痛的,乐得去一个少操一日心。况且
明知贾政事忙,贾母溺爱,便点点头儿。宝玉一径回来,见过贾母王夫人,
也是这么说,自然没有不信的。略坐一坐,便回园中去了。见了袭人等,也
不似往日有说有笑的,便和衣躺在炕上。袭人道:“晚饭预备下了,这会子
吃,还是等一等儿?”宝玉道:“我不吃了,心里不舒服。你们吃去罢。”袭
人道:“那么着,你也该把这件衣裳换下来了。那个东西那里禁得住揉搓?”
宝玉道:“不用换。”袭人道:“倒也不但是娇嫩物儿,你瞧瞧那上头的针线,
也不该这么遭塌他呀。”宝玉听了这话,正碰在他心坎儿上,叹了一口气道:
“那么着,你就收起来,给我包好了。我也总不穿他了!”说着,站起来脱
下。袭人才过来接时,宝玉已经自己叠起。袭人道:“二爷怎么今日这样勤
谨起来了?”宝玉也不答言,叠好了,便问:“包这个的包袱呢?”麝月连
忙递过来,让他自己包好,回头和袭人挤着眼儿笑。宝玉也不理会,自己坐
着,无精打采。猛听架上钟响,自己低头看了看表针,已指到酉初二刻了。
一时小丫头点上灯来,袭人道:“你不吃饭,喝半碗热粥儿罢,别净饿着。
看仔细饿上虚火来,那又是我们的累赘了。”宝玉摇摇头儿,说:“这不大饿,
强吃了倒不受用。”袭人道:“既这么着,就索性早些歇着罢。”于是袭人麝
月铺设好了,宝玉也就歇下,翻来覆去只睡不着。将及黎明,反蒙眬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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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顿饭时,早又醒了。
此时袭人麝月也都起来。袭人道:“昨夜听着你翻腾到五更天,我也不
敢问你。后来我就睡着了,不知到底你睡着了没有?”宝玉道:“也睡了一
睡,不知怎么就醒了。”袭人道:“你没有什么不受用?”宝玉道:“没有,
只是心上发烦。”袭人道:“今日学房里去不去?”宝玉道:“我昨儿已经告
了一天假了,今儿我要想园里逛一天,散散心,只是怕冷。你叫他们收拾一
间屋子,备了一炉香,搁下纸墨笔砚,你们只管干你们的,我自己静坐半天
才好,别叫他们来搅我。”麝月接着道:“二爷要静静儿的用工夫,谁敢来搅。”
袭人道:“这么着很好,也省得着了凉,自己坐坐,心神也不搅。”因又问:
“你既懒怠吃饭,今日吃什么早说,好传给厨房里去。”宝玉道:“还是随便
罢,不必闹的大惊小怪的。倒是要几个果子搁在那屋里,借点果子香。”袭
人道:“那个屋里好?别的都不大干净,只有晴雯起先住的那一间,因一向
无人,还干净。——就是清冷些。”宝玉道:“不妨,把火盆挪过去就是了。”
袭人答应了。正说着,只见一个小丫头端了一个茶盘儿,一个碗,一双牙箸,
递给麝月道:“这是刚才花姑娘要的,厨房里老婆子送了来了。”麝月接了一
看,却是一碗燕窝汤,便问袭人道:“这是姐姐要的么?”袭人笑道:“昨夜
二爷没吃饭,又翻腾了一夜,想来今儿早起心里必是发空的,所以我告诉小
丫头们,叫厨房里做了这个来的。”袭人一面叫小丫头放桌儿。麝月打发宝
玉喝了,漱了口,只见秋纹走来说道:“那屋里已经收拾妥了,但等着一时
炭劲过了,二爷再进去罢。”宝玉点头,只是一腔心事,懒意说话。
一时小丫头来请,说:“笔砚都安放妥当了。”宝玉道:“知道了。”又一
个小丫头回道:“早饭得了,二爷在那里吃?”宝玉道:“就拿了来罢,不必
累赘了。”小丫头答应了自去,一时端上饭来。宝玉笑了一笑,向麝月袭人
道:“我心里闷得很,自己吃只怕又吃不下去,不如你们两个同我一块儿吃,
或者吃的香甜,我也多吃些。”麝月笑道:“这是二爷的高兴,我们可不敢。”
袭人道:“其实也使得,我们一处喝酒,也不止今日。只是偶然替你解闷儿
还使得,若认真这样,还有什么规矩体统呢。”说着,三人坐下。宝玉在上
首,袭人麝月两个打横陪着。吃了饭,小丫头端上漱口茶来,两个看着撤了
下去。宝玉因端着茶,默默如有所思,又坐了一坐,便问道:“那屋里收拾
妥了么?”麝月道:“头里就回过了。这会子又问!”
宝玉略坐了一坐,便过这间屋子来。亲自点了一炷香,摆上些果品,便
叫人出去,关上门。外面袭人等都静悄无声。宝玉拿了一幅泥金角花的粉红
笺出来,口中祝了几句,便提起笔来写道:
怡红主人焚付晴姐知之:酌茗清香,庶几来飨。
其词云:
随身伴,独自意绸缪。谁料风波平地起,顿教躯命即时休:孰与话轻柔?
东逝水,无复向西流。想像更无怀梦草,添衣还见翠云裘。脉脉使人愁!
写毕,就在香上点个火,焚化了。静静儿等着,直待一炷香点尽了,才
开门出来。袭人道:“怎么出来了?想来又闷的慌了?”宝玉笑了一笑,假
说道:“我原是心里烦,才找个清静地方儿坐坐。这会子好了,还要外头走
走去呢。”
说着一径出来到了潇湘馆里。在院里问道:“林妹妹在家里呢么?”紫
鹃接应道:“是谁?”掀帘看时,笑道:“原来是宝二爷。姑娘在屋里呢,请
二爷到屋里坐着。”宝玉同着紫鹃走进来。黛玉却在里间呢,说道:“紫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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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二爷屋里坐罢。”宝玉走到里间门口,看见新写的一副紫墨色泥金云龙笺
的小对,上写道:“绿窗明月在,青史古人空。”宝玉看见,笑了一笑,走入
门去,笑问道:“妹妹做什么呢?”黛玉站起来,迎了两步,笑着让道:“请
坐。我在这里写经,只剩得两行了。等写完了再说话儿。”因叫雪雁倒茶。
宝玉道:“你别动,只管写。”说着,一面看见中间挂着一副单条,上面画着
一个嫦娥,带着一个侍者;又一个女仙,也有一个侍者,捧着一个长长儿的
衣囊似的。二人身旁边略有些云护,别无点缀,全仿李龙眠白描笔意,上有
“斗寒图”三字,用八分书写着。宝玉道:“妹妹这幅斗寒图可是新挂上的?”
黛玉道:“可不是昨日他们收拾屋子,我想起来,拿出来叫他们挂上的。”宝
玉道:“是什么出处?”黛玉笑道:“眼前熟的很的,还要问人。”宝玉笑道:
“我一时想不起,妹妹告诉我罢。”黛玉道:“岂不闻‘青女素娥俱耐冷,月
中霜里斗婵娟’?”宝玉道:“是啊,这个实在新奇雅致。却好此时拿出来
挂。”说着,又东瞧瞧,西走走。
雪雁沏了茶来,宝玉吃着。又等了一会子,黛玉经才写完,站起来道:
“简慢了。”宝玉笑道:“妹妹还是这么客气。”但见黛玉身上穿着月白绣花
小毛皮袄,加上银鼠坎肩,头上挽着随常云髻,簪上一枝赤金扁簪,别无花
朵。腰下系着杨妃色绣花锦裙。真比如:
亭亭玉树临风立,冉冉香莲带露开。
宝玉因问道:“妹妹这两日弹琴来着没有?”黛玉道:“两日没弹了。因
为写字已经觉得手冷,那里还去弹琴?”宝玉道:“不弹也罢了。我想琴虽
是清高之品,却不是好东西,从没有弹琴里弹出富贵寿考来的,只有弹出忧
思怨乱来的。再者,弹琴也得心里记谱,未免费心。依我说,妹妹身子又单
弱了,不操这心也罢了。”黛玉抿着嘴儿笑。宝玉指着壁上道:“这张琴可就
是么?怎么这么短?”黛玉笑道:“这张琴不是短,因我小时学抚的时候,
别的琴都够不着,因此特地做起来的。虽不是焦尾枯桐,这鹤仙凤尾还配得
齐整,龙池雁足高下还相宜。你看这断纹,不是牛旄似的么?所以音韵也还
清越。”宝玉道:“妹妹这几天来做诗没有?”黛玉道:“自结社以后,没大
做。”宝玉笑道:“你别隐我。我听见你吟的,什么 ‘不可惙,素心如何天
上月’,你搁在琴里,觉得音响分外的响亮。有的没的?”黛玉道:“你怎么
听见了?”宝玉道:“我那一天从蓼风轩来听见的,又恐怕打断你的清韵,
所以静听了一会,就走了。我正要问你:前路是平韵,到末了忽转了仄韵,
是个什么意思?”黛玉道:“这是人心自然之音,做到那里就到那里,原没
有一定的。”宝玉道:“原来如此。可惜我不知音,枉听了一会子。”黛玉道:
“古来知音人能有几个!”宝玉听了,又觉得出言冒失了,又怕寒了黛玉的
心。坐了一坐,心里象有许多话,却再无可讲的。黛玉因方才的话也是冲口
而出,此时回想,觉得太冷淡些,也就无话。宝玉越发打量黛玉设疑,遂讪
讪的站起来说道:“妹妹坐着罢,我还要到三妹妹那里瞧瞧去呢。”黛玉道:
“你若见了三妹妹,替我问候一声罢。”宝玉答应着,便出来了。
黛玉送至屋门口,自己回来,闷闷的坐着,心里想道:“宝玉近来说话,
半吐半吞,忽冷忽热,也不知他是什么意思。”正想着,紫鹃走来道:“姑娘,
经不写了?我把笔砚都收好了?”黛玉道:“不写了,收起去罢。”说着,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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