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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志强:野心优雅

_43 任志强(当代)
日批来,请看呈底便知。
因又念呈底道:
具呈人某,呈为兄遭飞祸、代伸冤抑事:窃生胞兄薛蟠,本籍南京,寄
寓西京,于某年月日,备本往南贸易。去未数日,家奴送信回家,说遭人命,
生即奔宪治,知兄误伤张姓。及至囹圄,据兄泣告,实与张姓素不相认,并
无仇隙。偶因换酒角口,先兄将酒泼地,恰值张三低头拾物,一时失手,酒
碗误碰囟门身死。蒙恩拘讯,兄惧受刑,承诺斗殴致死。仰蒙宪天仁慈,知
有冤抑,尚未定案。生兄在禁,具呈诉辩,有干例禁;生念手足,冒死代呈。
伏乞宪慈恩准提证质讯,开恩莫大,生等举家仰戴鸿仁,永永无既矣!激切
上呈。
批的是:
尸场检验,证据确凿。且并未用刑,尔兄自认斗杀,招供在案。今尔远
来,并非目睹,何得捏次妄控?理应治罪,姑念为兄情切,且恕。不准。
薛姨妈听到那里,说道:“这不是救不过来了么?这怎么好呢?”宝钗
道:“二哥的书还没看完,后面还有呢。”因又念道:“有要紧的问来使便知。”
薛姨妈便问来人。因说道:“县里早知我们的家当充足。须得在京里谋
干得大情,再送一分大礼,还可以复审,从轻定案。太太此时必得快办,再
迟了就怕大爷要受苦了。”薛姨妈听了,叫小厮自去,即刻又到贾府与王夫
人说明原委,恳求贾政。贾政只肯托人与知县说情,不肯提及银物。薛姨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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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不中用,求凤姐与贾琏说了,花上几千银子,才把知县买通。
薛蚪那里也便弄通了,然后知县挂牌坐堂,传齐了一干邻保、证见、尸
亲人等,监里提出薛蟠,刑房书吏俱一一点名。知县便叫地保对明初供,又
叫尸亲张王氏并尸叔张二问话。张王氏哭禀:“小的的男人是张大,南乡里
住,十八年头里死了。大儿子、二儿子,也都死了。光留下这个死的儿子,
叫张三,今年二十三岁,还没有娶女人呢。为小人家里穷,没得养活,在李
家店里做当槽儿的。那一天晌午,李家店里打发人来叫俺,说:‘你儿子叫
人打死了。’我的青天老爷!小的就唬死了!跑到那里,看见我儿子头破血
出的躺在地下喘气儿,问他话也说不出来,不多一会儿就死了。小人就要揪
住这个小杂种拼命!”众衙役吆喝一声,张王氏便磕头道:“求青天老爷伸冤!
小人就只这一个儿子了。”
知县便叫:“下去。”又叫李家店的人问道:“那张三是在你店内佣工的
么?”那李二回道:“不是佣工,是做当槽儿的。”知县道:“那日尸场上,
你说张三是薛蟠将碗砸死的,你亲眼见的么?”李二说道:“小的在柜上,
听见说客房里要酒,不多一回,便听见说,‘不好了,打伤了!’小的跑进去,
只见张三躺在地下,也不能言语。小的便喊禀地保,一面报他母亲去了。他
们到底怎样打的,实在不知道,求太爷问那喝酒的便知道了。”知县喝道:“初
审口供你是亲见的,怎么如今说没有见!”李二道:“小的前日唬昏了乱说。”
衙役又吆喝了一声。知县便叫吴良问道:“你是同在一处喝酒的么?薛蟠怎
么打的?据实供来!”吴良说:“小的那日在家,这个薛大爷叫我喝酒。他嫌
酒不好,要换,张三不肯。薛大爷生气,把酒向他脸上泼去,不晓得怎么样
就碰在那脑袋上了。这是亲眼见的。”知县道:“胡说,前日尸场上薛蟠自己
认拿碗砸死的,你说你亲眼见的,怎么今日的供不对?掌嘴!”衙役答应着
要打。吴良求着说:“薛蟠实没有和张三打架,酒碗失手,碰在脑袋上的。
求老爷问薛蟠,便是恩典了!”
知县叫上薛蟠,问道:“你与张三到底有什么仇隙?毕竟是如何死的?
实供上来。”薛蟠道:“求太老爷开恩:小的实没有打他,为他不肯换酒,故
拿酒泼地。不想一时失手,酒碗误碰在他的脑袋上。小的即忙掩他的血,那
里知道再掩不住,血淌多了,过一回就死了。前日尸场上,怕太老爷要打,
所以说是拿碗砸他的。只求太老爷开恩!”知县便喝道:“好个糊涂东西!本
县问你怎么砸他的,你便供说恼他不换酒,才砸的,今日又供是失手碰的!”
知县假作声势,要打要夹。薛蟠一口咬定。知县叫仵作:“将前日尸场填写
伤痕,据实报来。”仵作禀报说:“前日验得张三尸身无伤,惟囟门有磁器伤,
长一寸七分,深五分,皮开,囟门骨脆,裂破三分。实系磕碰伤。”
知县查对尸格相符,早知书吏改轻,也不驳诘,胡乱便叫画供。张王氏
哭喊道:“青天老爷!前日听见还有多少伤,怎么今日都没有了?”知县道:
“这妇人胡说!现有尸格,你不知道么?”叫尸叔张二,便问道:“你侄儿
身死,你知道有几处伤?”张二忙供道:“脑袋上一伤。”知县道:“可又来。”
叫书吏将尸格给张王氏瞧去,并叫地保、尸叔指明与他瞧:现有尸场亲押、
证见、俱供并未打架,不为斗殴,只依误伤吩咐画供,将薛蟠监禁候详,馀
令原保领出,退堂。张王氏哭着乱嚷,知县叫众衙役撵他出去。张二也劝张
王氏道:“实在误伤,怎么赖人?现在太老爷断明,别再胡闹了。”
薛蝌在外打听明白,心内喜欢,便差人回家送信,等批详回来,便好打
点赎罪,且住着等信。只听路上三三两两传说:“有个贵妃薨了,皇上辍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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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这里离陵寝不远,知县办差垫道,一时料着不得闲,住在这里无益,
不如到监,告诉哥哥:“安心等着,我回家去,过几日再来。”薛蟠也怕母亲
痛苦,带信说:“我无事,必须衙门再使费几次便可回家了。只是别心疼银
子钱。”薛蝌留下李祥在此照料,一径回家,见了薛姨妈,陈说知县怎样徇
情,怎样审断,终定了误伤:“进来尸亲那里再花些银子,一准赎罪便没事
了。”薛姨妈听说暂且放心,说:“正盼你来家中照应。贾府里本该谢去,况
且周贵妃薨了,他们天天进去,家里空落落的。我想着要去替姨太太那边照
应照应,作伴儿,只是咱们家又没人,你这来的正好。”薛蝌道:“我在外头,
原听见说是贾妃薨了,这么才赶回来的。我们娘娘好好儿的,怎么就死了?”
薛姨妈道:“上年原病过一次,也就好了。这回又没听见娘娘有什么病,只
闻那府里头几天老太太不大受用,合上眼便看见元妃娘娘,众人都不放心。
直至打听起来,又没有什么事。到了大前儿晚上,老太太亲口说是 ‘怎么元
妃独自一个人到我这里?’众人只道是病中想的话,总不信。老太太又说:
‘你们不信,元妃还和我说是:“荣华易尽,须要退步抽身。”’众人都说:‘谁
不想到?这里有年纪的人思前想后的心事。’所以也不当件事。恰好第二天
早起,里头吵嚷出来,说娘娘病重,宣各诰命进去请安。他们就惊疑的了不
得,赶着进去。他们还没有出来,我们家里已听见周贵妃薨逝了。你想外头
的讹言,家里的疑心,恰碰在一处,可奇不奇?”宝钗道:“不但是外头的
讹言舛错,便在家里的,一听见 ‘娘娘’两个字,也就都忙了,过后才明白。
这两天那府里这些丫头婆子来说,他们早知道不是咱们家的娘娘。我说:‘你
们那里拿得定呢?’他说道:‘前几年正月,外省荐了一个算命的,说是很
准的。老太太叫人将元妃八字夹在丫头们八字里头,送出去叫他推算,他独
说:“这正月初一日生日的那位姑娘,只怕时辰错了;不然,真是个贵人,
也不能在这府中。”老爷和众人说:“不管他错不错,照八字算去。”那先生
便说:“甲申年,正月丙寅,这四个字内,有‘伤官’‘败财’。惟 ‘申’字
内有 ‘正官’禄马,这就是家里养不住的,也不见什么好。这日子是乙卯,
初春木旺,虽是 ‘比肩’,那里知道愈 ‘比’愈好,就象那个好木料,愈经
斫削,才成大器。”独喜得时上什么辛金为贵,什么已中“正官”禄马独旺:
这叫作“飞天禄马格”。又说什么“日逢‘专禄’,贵重的很。‘天月二德’
坐本命,贵受椒房之宠。这位姑娘,若是时辰准了,定是一位主子娘娘。”
这不是算准了么?我们还记得说:“可惜荣华不久;只怕遇着寅年卯月,这
就是 ‘比’而又‘比’,‘劫’而又‘劫’,比如好木,太要做玲珑剔透,木
质就不坚了。”他们把这些话都忘记了,只管瞎忙。我才想起来,告诉我们
大奶奶,今年那里是寅年卯月呢?’”宝钗尚未述完这话,薛蝌急道:“且别
管人家的事。既有这个神仙算命的,我想哥哥今年什么恶星照命,遭这么横
祸?快开八字儿,我给他算去,看有妨碍么。”宝钗道:“他是外省来的,不
知今年在京不在了。”说着,便打点薛姨妈往贾府去。
到了那里,只有李纨探春等在家接着,便问道:“大爷的事怎么样了?”
薛姨妈道:“等详了上司才定,看来也到不了死罪。”这才大家放心。探春便
道:“昨晚太太想着说:‘上回家里有事,全仗姨太太照应,如今自己有事,
也难提了。’心里只是不放心。”薛姨妈道:“我在家里,也是难过。只是你
大哥遭了这事,你二兄弟又办事去了,家里你姐姐一个人,中什么用?况且
我们媳妇儿又是个不大晓事的,所以不能脱身过来。目今那里知县也正为预
备周贵妃的差使,不得了结案件,所以你二兄弟回来了,我才得过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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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纨便道:“请姨太太这里住几天更好。”薛姨妈点头道:“我也要在这边给
你们姐妹们作作伴儿,——就只你宝妹妹冷静些。”惜春道:“姨妈要惦着,
为什么不把宝姐姐也请过来?”薛姨妈笑着说道:“使不得。”惜春道:“怎
么使不得?他先怎么住着来呢?”李纨道:“你不懂的。人家家里如今有事,
怎么来呢?”惜春也信以为实,不便再问。
正说着,贾母等回来,见了薛姨妈,也顾不得问好,便问薛蟠的事。薛
姨妈细述了一遍。宝玉在旁听见什么蒋玉函一段,当着人不问,心里打量是:
“他既回了京,怎么不来瞧我?”又见宝钗也不过来,不知是怎么个原故。
心内正自呆呆的想呢,恰好黛玉也来请安。宝玉稍觉心里喜欢,便把想宝钗
来的念头打断,同着姊妹们在老太太那里吃了晚饭。大家散了,薛姨妈将就
住在老太太的套间屋里。
宝玉回到自己房中,换了衣裳,忽然想起蒋玉函给的汗巾,便向袭人道:
“你那一年没有系的那条红汗巾子,还有没有?”袭人道:“我搁着呢,问
他做什么?”宝玉道:“我白问问。”袭人道:“你没有听见薛大爷相与这些
混帐人,所以闹到人命关天,你还提那些做什么?有这样白操心,倒不如静
静儿的念念书,把这些个没要紧的事摞开了也好。”宝玉道:“我并不闹什么。
偶然想起,有也罢没也罢。我白问一声,你们就有这些话。”袭人笑道:“并
不是我多话。一个人知书达礼,就该往上巴结才是。就是心爱的人来了,也
叫他瞧着喜欢尊敬啊。”宝玉被袭人一提,便说:“了不得!方才我在老太太
那边,看见人多,没有和林妹妹说话,他也不曾理我。散的时候他先走了,
此时必在屋里,我去就来。”说着就走。袭人道:“快些回来罢。这都是我提
头儿,倒招起你的高兴来了。”
宝玉也不答言,低着头,一径走到潇湘馆来。只见黛玉靠在桌上看书。
宝玉走到跟前,笑说道:“妹妹早回来了?”黛玉也笑道:“你不理我,我还
在那里做什么?”宝玉一面笑说:“他们人多说话,我插不下嘴去,所以没
有和你说话。”一面瞧着黛玉看的那本书,书上的字一个也不认得。有的象
“芍”字;有的象“茫”字;也有一个“大”字旁边“九”字加上一勾,中
间又添个“五”字;也有上头“五”字“六”字又添一个“木”字,底下又
是一个“五”字。看着又奇怪,又纳闷,便说:“妹妹近日越发进了,看起
天书来了。”黛玉“嗤”一声笑道:“好个念书的人,连个琴谱都没有见过?”
宝玉道:“琴谱怎么不知道?为什么上头的字一个也不认得?妹妹你认得
么?”黛玉道:“不认得瞧他做什么?”宝玉道:“我不信,从没有听见你会
抚琴。我们书房里挂着好几张,前年来了一个清客先生,叫做什么嵇好古,
老爷烦他抚了一曲。他取下琴来,说都使不得,还说:‘老先生若高兴,改
日携琴来请教。’想是我们老爷也不懂,他便不来了。怎么你有本事藏着?”
黛玉道:“我何尝真会呢。前日身上略觉舒服,在大书架上翻书,看有一套
琴谱,甚有雅趣,上头讲的琴理甚通,手法说的也明白,真是古人静心养性
的工夫。我在扬州,也听得讲究过,也曾学过,只是不弄了,就没有了。这
果真是 ‘三日不弹,手生荆棘。’前日看这几篇,没有曲文,只有操名,我
又到别处找了一本有曲文的来看着,才有意思。究竟怎么弹的好,实在也难。
书上说的:师旷鼓琴,能来风雷龙凤。孔圣人尚学琴于师襄,一操便知其为
文王。高山流水,得遇知音。”说到这里,眼皮儿微微一动,慢慢的低下头
去。
宝玉正听得高兴,便道:“好妹妹,你才说的实在有趣。只是我才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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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的字都不认得,你教我几个呢。”黛玉道:“不用教的,一说便可以知道的。”
宝玉道:“我是个糊涂人,得教我那个‘大’字加一勾,中间一个‘五’字
的。”黛玉笑道:“这‘大’字‘九’字是用左手大拇指按琴上的‘九徽’,
这一勾加 ‘五’字是右手钩‘五弦’,并不是一个字,乃是一声:是极容易
的。还有吟、揉、绰、注、撞、走、飞、推等法,是讲究手法的。”宝玉乐
得手舞足蹈的说:“好妹妹,你既明琴理,我们何不学起来?”黛玉道:“琴
者禁也。古人制下,原以治身,涵养性情,抑其淫荡,去其奢侈。若要抚琴,
必择静室高斋,或在层楼的上头,在林石的里面或是山颠上,或是水涯上。
再遇着那天地清和的时候,凤清月朗,焚香静坐,心不外想,气血和平,才
能与神合灵,与道合妙。所以古人说:‘知音难遇。’若无知音,宁可独对着
那清风明月苍松怪石野猿老鹤抚弄一番,以寄兴趣,方为不负了这琴。还有
一层,又要指法好,取音好。若必要抚琴,先须衣冠整齐,或鹤氅或深衣,
要如古人的象表,那才能称圣人之器。然后盥了手,焚了香,方才将身就在
榻边,把琴放在案上,坐在第五徽的地方儿,对着自己的当心,两手方从容
抬起:这才心身俱正。还要知道轻重疾徐、卷舒自若、体态尊重方好。”宝
玉道:“我们学着玩,若这么讲究起来,那就难了。”
两个人正说着,只见紫鹃进来,看见宝玉,笑说道:“宝二爷今日这样
高兴!”宝玉笑道:“听见妹妹讲究的,叫人顿开茅塞,所以越听越爱听。”
紫鹃道:“不是这个高兴,说的是二爷到我们这边来的话。”宝玉道:“先时
妹妹身上不舒服,我怕闹的他烦。再者我又上学,因此显着就疏远了似的。”
紫鹃不等说完,便道:“姑娘也是才好。二爷既这么说,坐坐也该让姑娘歇
歇儿了,别叫姑娘只是讲究劳神了。”宝玉笑道:“可是我只顾爱听,也就忘
了妹妹劳神了。”黛玉笑道:“说这些倒也开心,也没有什么劳神的。只是怕
我只管说,你只管不懂呢。”宝玉道:“横竖慢慢的自然明白了。”说着,便
站起来,道:“当真的妹妹歇歇儿罢。明儿我告诉三妹妹和四妹妹去,叫他
们都学起来,让我听。”黛玉笑道:“你也太受用了。即如大家学会了抚起来,
你不懂,可不是对——”黛玉说到那里,想起心上的事,便缩住口,不肯往
下说了。宝玉便笑着道:“只要你们能弹,我便爱听,也不管‘牛’不‘牛’
的了。”黛玉红了脸一笑,紫鹃雪雁也都笑了。
于是走出门来。只见秋纹带着小丫头,捧着一小盆兰花来,说:“太太
那边有人送了四盆兰花来。因里头有事,没有空儿玩他,叫给二爷一盆,林
姑娘一盆。”黛玉看时,却有几枝双朵儿的,心中忽然一动,也不知是喜是
悲,便呆呆的呆看。那宝玉此时却一心只在琴上,便说:“妹妹有了兰花,
就可以做 《猗兰操》了。”黛玉听了,心里反不舒服。回到房中,看着花,
想到:“草木当春,花鲜叶茂,想我年纪尚小,便象三秋蒲柳。若是果能随
愿,或者渐渐的好来。不然只恐似那花柳残春,怎禁得风催雨送!”想到那
里,不禁又滴下泪来。紫鹃在旁看见这般光景,却想不出原故来:“方才宝
玉在这里那么高兴,如今好好的看花,怎么又伤起心来?”正愁着没法儿劝
解,只见宝钗那边打发人来。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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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回 感秋声抚琴悲往事 坐禅寂走入火邪魔
却说黛玉叫进宝钗家的女人来,问了好,呈上书子,黛玉叫他去喝茶,
便将宝钗来书打开看时,只见上面写道:
妹生辰不偶,家运多艰,姊妹伶仃,萱亲衰迈。兼之猇声狺语,旦暮无
休;更遭惨祸飞灾,不啻惊风密雨。夜深辗侧,愁绪何堪。属在同心,能不
为之愍恻乎?回忆海棠结社,序属清秋,对菊持螫,同盟欢洽。犹记“孤标
傲世偕谁隐,一样开花为底迟”之句,未尝不叹冷节馀芳,如吾两人也!感
怀触绪,聊赋四章。匪曰无故呻吟,亦长歌当哭之意耳。
悲时序之递嬗兮,又属清秋。感遭家之不造兮,独处离愁。北堂有萱兮,
何以忘忧?无以解忧兮,我心咻咻。
云凭凭兮秋风酸,步中庭兮霜叶干。何去何从兮失我故欢,静言思之兮
恻肺肝。
惟鲔有潭兮,惟鹤有梁。鳞甲潜伏兮,羽毛何长!搔首问兮茫茫,高天
厚地兮,谁知余之永伤?
银河耿耿兮寒气侵,月色横斜兮玉漏沉。忧心炳炳发我哀吟。吟复吟兮
寄我知音。
黛玉看了,不胜伤感。又想:“宝姐姐不寄与别人,单寄与我,也是‘惺
惺惜惺惺’的意思。”正在沉吟,只听见外面有人说道:“林姐姐在家里呢
么?”黛玉一面把宝钗的书叠起,口内便答应道:“是谁?”正问着,早见
几个人进来,却是探春、湘云、李纹、李绮。彼此问了好,雪雁倒上茶来,
大家喝了,说些闲话。因想起前年的“菊花诗”来,黛玉便道:“宝姐姐自
从挪出去,来了两遭,如今索性有事也不来了,真真奇怪。我看他终久还来
我们这里不来!”探春微笑道:“怎么不来?横竖要来的。如今是他们尊嫂有
些脾气,姨妈上了年纪的人,又兼有薛大哥的事,自然得宝姐姐照料一切。
那里还比得先前有工夫呢?”
正说着,忽听得唿喇喇一片风声,吹了好些落叶打在窗纸上。停了一回
儿,又透一阵清香来。众人闻着,都说道:“这是何处来的香风?这象什么
香?”黛玉道:“好象木樨香。”探春笑道:“林姐姐终终不脱南边人的话。
这大九月里的,那里还有桂花呢?”黛玉笑道:“原来啊!不然,怎么不竟
说 ‘是’桂花香,只说似乎‘象’呢?”湘云道:“三姐姐,你也别说。你
可记得 ‘十里荷花,三秋桂子’?在南边正是晚桂开的时候了,你只没有见
过罢了。等你明日到南边去的时候,你自然也就知道了。”探春笑道:“我有
什么事到南边去?况且这个也是我早知道的,不用你们说嘴。”李纹李绮只
抿着嘴儿笑。黛玉道:“妹妹,这可说不齐。俗语说:‘人是地行仙。’今日
在这里,明日就不知在那里。譬如我原是南边人,怎么到了这里呢?”湘云
拍着手笑道:“今儿三姐姐可叫林姐姐问住了。不但林姐姐是南边人到这里,
就是我们这几个人就不同:也有本来是北边的;也有根子是南边,生长在北
边的;也有生长在南边,到这北边的。今儿大家都凑在一处,可见人总有一
个定数。大凡地和人,总是各自有缘分的。”众人听了都点头,探春也只是
笑。又说了一会子闲话儿,大家散出。黛玉送至门口,大家都说:“你身上
才好些,别出来了,看着了风。”
于是黛玉一面说着话儿,一面站在门口,又与四人殷勤了几句,便看着
他们出院去了。进来坐着,看看已是林鸟归山,夕阳西坠。因史湘云说起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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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的话,便想着:“父母若在,南边的景致,春花秋月,水秀山明,二十四
桥,六朝遗迹。不少下人伏侍,诸事可以任意,言语亦可不避。香车画舫,
红杏青帘,惟我独尊。今日寄人篱下,纵有许多照应,自己无处不要留心。
不知前生作了什么罪孽,今生这样孤凄!真是李后主说的,‘此间日中只以
眼泪洗面’矣!”一面思想,不知不觉神往那里去了。
紫鹃走来,看见这样光景,想着必是因刚才说起南边北边的话来,一时
触着黛玉的心事了。便问道:“姑娘们来说了半天话,想来姑娘又劳了神了。
刚才我叫雪雁告诉厨房里,给姑娘作了一碗火肉白菜汤,加上一点儿虾米儿,
配了点青笋紫菜,姑娘想着好么?”黛玉道:“也罢了。”紫鹃道:“还熬了
一点江米粥。”黛玉点点头儿,又说道:“那粥得你们两个自己熬了,不用他
们厨房里熬才是。”紫鹃道:“我也怕厨房里弄的不干净,我们自己熬呢。就
是那汤,我也告诉雪雁合柳嫂儿说了,要弄干净着。柳嫂子说了:他打点妥
当,拿到他屋里,叫他们五儿瞅着炖呢。”黛玉道:“我倒不是嫌人家腌臜。
只是病了好些日子,不周不备,都是人家,这会子又汤儿粥儿的调度,未免
惹人厌烦。”说着,眼圈儿又红了。紫鹃道:“姑娘这话也是多想。姑娘是老
太太的外孙女儿,又是老太太心坎儿上的。别人求其在姑娘跟前讨好儿还不
能呢,那里有抱怨的?”黛玉点点头儿。因又问道:“你才说的五儿,不是
那日合宝二爷那边的芳官在一处的那个女孩儿?”紫鹃道:“就是他。”黛玉
道:“不听见说要进来么?”紫鹃道:“可不是,因为病了一场。后来好了,
才要进来,正是晴雯他们闹出事来的时候,也就耽搁住了。”黛玉道:“我看
那丫头倒也还头脸儿干净。”说着,外头婆子送了汤来。雪雁出来接时,那
婆子说道:“柳嫂子叫回姑娘:这是他们五儿作的,没敢在大厨房里作,怕
姑娘嫌腌臜。”雪雁答应着,接了进来。黛玉在屋里,已听见了,吩咐雪雁:
“告诉那老婆子回去说,叫他费心。”雪雁出来说了,老婆子自去。这里雪
雁将黛玉的碗箸安放在小几儿上,因问黛玉道:“还有咱们南来的五香大头
菜,拌些麻油、醋,可好么?”黛玉道:“也使得,只不必累坠了。”一面盛
上粥来。黛玉吃了半碗,用羹匙舀了两口汤喝,就搁下了。两个丫鬟撤下来
了,拭净了小几,端下去,又换上一张常放的小几。黛玉漱了口,盥了手,
便道:“紫鹃,添了香了没有?”紫鹃道:“就添去。”黛玉道:“你们就把那
汤合粥吃了罢,味儿还好,且是干净。待我自己添香罢。”两个人答应了,
在外间自吃去了。
这里黛玉添了香,自己坐着,才要拿本书看,只听得园内的风自西边直
透到东边,穿过树枝,都在那里唏蹓哗喇不住的响。一会儿,檐下的铁马
也只管叮叮当当的乱敲起来。一时雪雁先吃完了,进来伺候。黛玉便问道:
“天气冷了,我前日叫你们把那些小毛儿衣裳晾晾,可曾晾过没有?”雪雁
道:“都晾过了。”黛玉道:“你拿一件来我披披。”雪雁走去,将一包小毛衣
裳抱来,打开毡包,给黛玉自拣。只见内中夹着个绢包儿。黛玉伸手拿起,
打开看时,却是宝玉病时送来的旧绢子,自己题的诗,上面泪痕犹在。里头
却包着那剪破了的香囊、扇袋并宝玉通灵玉上的穗子。原来晾衣裳时从箱中
检出,紫鹃恐怕遗失了,遂夹在这毡包里的。这黛玉不看则已,看了时,也
不说穿那一件衣裳,手里只拿着那两方手帕,呆呆的看那旧诗。看了一回,
不觉得簌簌泪下。
紫鹃刚从外间进来,只见雪雁正捧着一毡包衣裳,在傍边呆立,小几上
却搁着剪破了的香囊和两三截儿扇袋并那铰拆了的穗子。黛玉手中却拿着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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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旧帕子,上边写着字迹,在那里对着滴泪呢。正是:
失意人逢失意事,新啼痕间旧啼痕。
紫鹃见了这样,知是他触物伤情,感怀旧事,料想劝也无益,只得笑着
道:“姑娘,还看那些东西作什么?那都是那几年宝二爷和姑娘小时,一时
好了,一时恼了,闹出来的笑话儿。要象如今这样厮抬厮敬的,那里能把这
些东西白遭塌了呢。”紫鹃这话原给黛玉开心,不料这几句话更提起黛玉初
来时和宝玉的旧事来,一发珠泪连绵起来。紫鹃又劝道:“雪雁这里等着呢。
姑娘披上一件罢。”那黛玉才把手帕摞下。紫鹃连忙拾起,将香袋等物包起
拿开。这黛玉方披了一件皮衣,自己闷闷的走到外间来坐下。回头看见案上
宝钗的诗启尚未收好,又拿出来瞧了两遍,叹道:“境遇不同,伤心则一。
不免也赋四章,翻入琴谱,可弹可歌,明日写出来寄去,以当和作。”便叫
雪雁将外边桌上笔砚拿来,濡墨挥毫,赋成四叠。又将琴谱翻出,借他《猗
兰》《思贤》两操,合成音韵,与自己做的配齐了,然后写出,以备送与宝
钗。又即叫雪雁向箱中将自己带来的短琴拿出,调上弦,又操演了指法。黛
玉本是个绝顶聪明人,又在南边学过几时,虽是手生,到底一理就熟。抚了
一番,夜已深了,便叫紫鹃收拾睡觉,不提。
却说宝玉这日起来,梳洗了,带着焙茗正往书房中来,只见墨雨笑嘻嘻
的跑来,迎头说道:“二爷今日便宜了。太爷不在书房里,都放了学了。”宝
玉道:“当真的么?”墨雨道:“二爷不信,那不是三爷和兰哥来了?”宝玉
看时,只见贾环贾兰跟着小厮们,两个笑嘻嘻的,嘴里咕咕呱呱不知说些什
么,迎头来了。见了宝玉,都垂手站住。宝玉问道:“你们两个怎么就回来
了?”贾环道:“今日太爷有事,说是放一天学,明儿再去呢。”宝玉听了,
方回身到贾母贾政处去禀明了,然后回到怡红院中。袭人问道:“怎么又回
来了?”宝玉告诉了他。只坐了一坐儿,便往外走,袭人道:“往那里去,
这样忙法?就放了学,依我说,也该养养神儿了。”宝玉站住脚,低了头,
说道:“你的话也是,但是好容易放一天学,还不散散去。你也该可怜我些
儿了。”袭人见说的可怜,笑道:“由爷去罢。”正说着,端了饭来,宝玉也
没法儿,只得且吃饭。三口两口忙忙的吃完,漱了口,一溜烟往黛玉房中去
了。走到门口,只见雪雁在院中晾绢子呢。宝玉因问:“姑娘吃了饭了么?”
雪雁道:“早起喝了半碗粥,懒怠吃饭,这时候打盹儿呢。二爷且到别处走
走,回来再来罢。”宝玉只得回来。无处可去,忽然想起惜春有好几天没见,
便信步走到蓼轩来。刚到窗下,只见静悄悄一无人声,宝玉打量他也睡午觉,
不便进去。才要走时,只听屋里微微一响,不知何声;宝玉站住再听,半日,
又“拍”的一响。宝玉还未听出,只见一个人道:“你在这里下了一个子儿,
那里你不应么?”宝玉方知是下棋呢。但只急切听不出这个人的语音是谁。
底下方听见惜春道:“怕什么?你这么一吃我,我这么一应;你又这么吃,
我又这么应:还缓着一着儿呢,终久连的上。”那一个又道:“我要这么一吃
呢?”惜春道:“阿嗄,还有一着反扑在里头呢,我倒没防备。”宝玉听了听
那一个声音很熟,却不是他们姊妹,料着惜春屋里也没外人,轻轻的掀帘进
去。看时不是别人,却是那栊翠庵的槛外人妙玉。这宝玉见是妙玉,不敢惊
动。妙玉和惜春正在凝思之际,也没理会。宝玉却站在旁边,看他两个的手
段。只见妙玉低着头,问惜春道:“你这个畸角儿不要了么?”惜春道:“怎
么不要?你那里头都是死子儿,我怕什么?”妙玉道:“且别说满话,试试
看。”惜春道:“我便打了起来,看你怎么着。”妙玉却微微笑着,把边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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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接,却搭转一吃,把惜春的一个角儿都打起来了,笑着说道:“这叫做‘倒
脱靴势’。”
惜春尚未答言,宝玉在旁情不自禁,哈哈一笑,把两个人都唬了一大跳。
惜春道:“你这是怎么说?进来也不言语。这么使促狭唬人!你多早晚进来
的?”宝玉道:“我头里就进来了,看着你们两个争这个畸角儿。”说着,一
面与妙玉施礼,一面又笑问道:“妙公轻易不出禅关,今日何缘下凡一走?”
妙玉听了,忽然把脸一红,也不答言,低了头自看那棋。宝玉自觉造次,连
忙陪笑道:“倒是出家人比不得我们在家的俗人。头一件,心是静的。静则
灵,灵则慧。”宝玉尚未说完,只见妙玉微微的把眼一抬,看了宝玉一眼,
复又低下头去,那脸上的颜色渐渐的红晕起来。宝玉见他不理,只得讪讪的
旁边坐了。
惜春还要下子,妙玉半日说道:“再下罢。”便起身理理衣裳,重新坐下,
痴痴的问着宝玉道:“你从何处来?”宝玉巴不得这一声,好解释前头的话,
忽又想道:“或是妙玉的机锋?”转红了脸,答应不出来。妙玉微微一笑,
自合惜春说话。惜春也笑道:“二哥哥,这有什么难答的?你没有听见人家
常说的,‘从来处来’么?这也值得把脸红了,见了生人的似的。”妙玉听了
这话,想起自家,心上一动,脸上一热,必然也是红的,倒觉不好意思起来。
因站起来说道:“我来得久了,要回庵里去了。”惜春知妙玉为人,也不深留,
送出门口。妙玉笑道:“久已不来,这里弯弯曲曲的,回去的路头都要迷住
了。”宝玉道:“这倒要我来指引指引,何如?”妙玉道:“不敢,二爷前请。”
于是二人别了惜春,离了蓼风轩,弯弯曲曲,走近潇湘馆,忽听得叮咚
之声。妙玉道:“那里的琴声?”宝玉道:“想必是林妹妹那里抚琴呢。”妙
玉道:“原来他也会这个吗?怎么素日不听见提起?”宝玉悉把黛玉的事说
了一遍,因说:“咱们去看他。”妙玉道:“从古只有听琴,再没有看琴的。”
宝玉笑道:“我原说我是个俗人。”说着,二人走至潇湘馆外,在山子石上坐
着静听,甚觉音调清切。只听得低吟道:
风萧萧兮秋气深,美人千里兮独沉吟。望故乡兮何处?倚栏杆兮涕沾襟。
歇了一回,听得又吟道:
山迢迢兮水长,照轩窗兮明月光。耿耿不寐兮银河渺茫,罗衫怯怯兮风
露凉。
又歇了一歇。妙玉道:“刚才‘侵’字韵是第一叠,如今‘阳’字韵是
第二叠了。咱们再听。”里面又吟道:
子之遭兮不自由,予之遇兮多烦忧。之子与我兮心焉相投,思古人兮俾
无尤。
妙玉道:“这又是一拍。何忧思之深也!”宝玉道:“我虽不懂得,但听
他声音,也觉得过悲了。”里头又调了一回弦。妙玉道:“君弦太高了,与无
射律只怕不配呢。”里面又吟道:
人生斯世兮如轻尘,天上人间兮感夙因。感夙因兮不可惙,素心如何天
上月!
妙玉听了,呀然失色道:“如何忽作变徵之声?音韵可裂金石矣!只是
太过。”宝玉道:“太过便怎么?”妙玉道:“恐不能持久。”正议论时,听得
君弦“蹦”的一声断了。妙玉站起来,连忙就走。宝玉道:“怎么样?”妙
玉道:“日后自知,你也不必多说。”竟自走了。弄得宝玉满肚疑团,没精打
采的,归至怡红院中,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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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妙玉归去,早有道婆接着,掩了庵门,坐了一回,把《禅门日诵》
念了一遍。吃了晚饭,点上香,拜了菩萨,命道婆子自去歇着。自己的禅床
靠背俱已整齐,屏息垂帘,跏趺坐下,断除妄想,趁向真如。坐到三更以后,
听得房上嗗一片响声,妙玉恐有贼来,下
了禅床,出到前轩,但见云影横空,月华如水。那时天气尚不很凉,独自一
个凭栏站了一回,忽听房上两个猫儿一递一声嘶叫。那妙玉忽想起日间宝玉
之言,不觉一阵心跳耳热,自己连忙收摄心神,走进禅房,仍到禅床上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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