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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志强:野心优雅

_39 任志强(当代)
论心里的丘壑泾渭,颇步熙凤的后尘。只吃亏了一件:从小时父亲去世的早,
又无同胞兄弟,寡母独守此女,娇养溺爱,不啻珍宝,凡女儿一举一动,他
母亲皆百依百顺,因此未免酿成个盗跖的情性:自己尊若菩萨,他人秽如粪
土;外具花柳之姿,内秉风雷之性。在家里和丫鬟们使性赌气、轻骂重打的。
今儿出了阁,自为要作当家的奶奶,比不得做女儿时腼腆温柔,须要拿出威
风来才钤压得住人。况且见薛蟠气质刚硬,举止骄奢,若不趁热灶一气炮制,
将来必不能自竖旗帜矣。又见有香菱这等一个才貌俱全的爱妾在室,越发添
了“宋太祖灭南唐”之意。因他家多桂花,他小名就叫做金桂。他在家时,
不许人口中带出“金”“桂”二字来,凡有不留心误道一字者,他便定要苦
打重罚才罢。他因想“桂花”二字是禁止不住的,须得另换一名,想桂花曾
有广寒嫦娥之说,便将桂花改为“嫦娥花”,又寓自己身分。如今薛蟠本是
个怜新弃旧的人,且是有酒胆、无饭力的,如今得了这一个妻子,正在新鲜
兴头上,凡事未免尽让他些。那夏金桂见是这般形景,便也试着一步紧似一
步。一月之中,二人气概都还相平;至两月之后,便觉薛蟠的气慨渐次的低
矮了下去。
一日,薛蟠酒后,不知要行何事,先和金桂商议。金桂执意不从,薛蟠
便忍不住,便发了几句话,赌气自行了。金桂便哭得如醉人一般,茶汤不进,
装起病来,请医疗治。医生又说:“气血相逆,当进宽胸顺气之剂。”薛姨妈
恨得骂了薛蟠一顿,说:“如今娶了亲,眼前抱儿子了,还是这么胡闹!人
家凤凰似的,好容易养了一个女儿,比花朵儿还轻巧,原看的你是个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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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给你做媳妇。你不说收了心,安分守己,一心一计,和和气气的过日子,
还是这么胡闹,喝了黄汤折磨人家。这会子花钱吃药白遭心。”一席话说的
薛蟠后悔不迭,反来安慰金桂。金桂见婆婆如此说,越发得了意,更装出些
张致来,不理薛蟠。薛蟠没了主意,惟有自软而已。好容易十天半月之后,
才渐渐的哄转过金桂的心来。
自此,便加一倍小心,气慨不免又矮了半截下来。那金桂见丈夫旗纛渐
倒,婆婆良善,也就渐渐的持戈试马。先时不过挟制薛蟠;后来倚娇作媚,
将及薛姨妈;后将至宝钗。宝钗久察其不轨之心,每每随机应变,暗以言语
弹压其志。金桂知其不可犯,便欲寻隙,苦得无隙可乘,倒只好曲意俯就。
一日,金桂无事,因和香菱闲谈,问香菱家乡父母。香菱皆答“忘记”,金
桂便不悦,说有意欺瞒了他。因问:“‘香菱’二字是谁起的?”香菱便答道:
“姑娘起的。”金桂冷笑道:“人人都说姑娘通,只这一个名字就不通。”香
菱忙笑道:“奶奶若说姑娘不通,奶奶没合姑娘讲究过。说起来,他的学问,
连咱们姨老爷常时还夸的呢。”欲知香菱说出何话,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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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回 美香菱屈受贪夫棒 王道士胡诌妒妇方
话说金桂听了,将脖项一扭,嘴唇一撇,鼻孔里哧哧两声,冷笑道:“菱
角花开,谁见香来?若是菱角香了,正经那些香花放在那里?可是不通之
极!”香菱道:“不独菱花香,就连荷叶、莲蓬,都是有一般清香的。但他原
不是花香可比,若静日静夜或清早半夜细领略了去,那一股清香比是花都好
闻呢。就连菱角、鸡头、苇叶、芦根得了风露,那一股清香也是令人心神爽
快的。”金桂道:“依你说,这兰花桂花,倒香的不好了?”香菱说到热闹头
上,忘了忌讳,便接口道:“兰花桂花的香,又非别的香可比。”一句未完,
金桂的丫鬟名唤宝蟾的,忙指着香菱的脸说道:“你可要死,你怎么叫起姑
娘的名字来?”香菱猛省了,反不好意思,忙陪笑说:“一时顺了嘴,奶奶
别计较。”金桂笑道:“这有什么,你也太小心了。但只是我想这个‘香’字
到底不妥,意思要换一个字,不知你服不服?”香菱笑道:“奶奶说那里话?
此刻连我一身一体俱是奶奶的,何得换一个名字反问我服不服,叫我如何当
得起。奶奶说那一个字好,就用那一个。”金桂冷笑道:“你虽说得是,只怕
姑娘多心。”香菱笑道:“奶奶原来不知:当日买了我时,原是老太太使唤的,
故此姑娘起了这个名字。后来伏侍了爷,就与姑娘无涉了。如今又有了奶奶,
越发不与姑娘相干。且姑娘又是极明白的人,如何恼得这些呢?”金桂道:
“既这样说,‘香’字竟不如‘秋’字妥当。菱角菱花皆盛于秋,岂不比香
字有来历些?”香菱笑道:“就依奶奶这样罢了。”——自此后遂改了“秋”
字。宝钗亦不在意。
只因薛蟠是天性得陇望蜀的,如今娶了金桂,又见金桂的丫头宝蟾有三
分姿色,举止轻浮可爱,便时常要茶要水的故意撩逗他。宝蟾虽亦解事,只
是怕金桂,不敢造次,且看金桂的眼色。金桂亦觉察其意,想着:“正要摆
布香菱,无处寻隙。如今他既看上宝蟾,我且舍出宝蟾与他,他一定就和香
菱疏远了。我再乘他疏远之时,摆布了香菱,那时宝蟾原是我的人,也就好
处了。”打定了主意,俟机而发。这日薛蟠晚间微醺,又命宝蟾倒茶来吃。
薛蟠接碗时故意捏他的手,宝蟾又乔装躲闪,连忙缩手。两下失误,豁啷一
声茶碗落地,泼了一身一地的茶。薛蟠不好意思,佯说宝蟾不好生拿着,宝
蟾说:“姑爷不好生接。”金桂冷笑道:“两个人的腔调儿都够使的了。别打
量谁是傻子!”薛蟠低头微笑不语,宝蟾红了脸出去。一时安歇之时,金桂
便故意的撵薛蟠:“别处去睡,省的得了谗痨似的。”薛蟠只是笑。金桂道:
“要做什么和我说,别偷偷摸摸的不中用。”薛蟠听了,仗着酒盖脸,就势
跪在被上,拉着金桂笑道:“好姐姐,你若把宝蟾赏了我,你要怎样就怎样。
你要活人脑子,也弄来给你。”金桂笑道:“这话好不通!你爱谁,说明了,
就收在房里,省得别人看着不雅。我可要什么呢?”薛蟠得了这话,喜的称
谢不尽。是夜曲尽丈夫之道,竭力奉承金桂。次日也不出门,只在家中厮闹,
越发放大了胆了。
至午后,金桂故意出去,让个空儿与他二人,薛蟠便拉拉扯扯的起来。
宝蟾心里也知八九了,也就半推半就。正要入港,谁知金桂是有心等候的,
料着在难分之际,便叫小丫头子舍儿过来。原来这小丫头也是金桂在家从小
使唤的,因他自小父母双亡,无人看管,便大家叫他做小舍儿,专做些粗活。
金桂如今有意,独唤他来吩咐道:“你去告诉秋菱,到我屋里,将我的绢子
取来,不必说我说的。”小舍儿听了,一径去寻着秋菱,说:“菱姑娘,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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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绢子忘记在屋里了,你去取了来,送上去,岂不好?”秋菱正因金桂近日
每每的挫折他,不知何意,百般竭力挽回,听了这话,忙往房里来取。不防
正遇见他二人推就之际,一头撞进去了,自己倒羞的耳面通红,转身回避不
及。薛蟠自为是过了明路的,除了金桂,无人可怕,所以连门也不掩。这会
子秋菱撞来,故虽不十分在意,无奈宝蟾素日最是说嘴要强,今既遇见秋菱,
便恨无地可入,忙推开薛蟠一径跑了,口内还怨恨不绝,说他强奸力逼。薛
蟠好容易哄得上手,却被秋菱打散,不免一腔的兴头变做了一腔的恶怒,都
在秋菱身上。不容分说,赶出来啐了两口,骂道:“死娼妇!你这会子做什
么来撞尸游魂?”秋菱料事不好,三步两步,早已跑了。薛蟠再来找宝蟾,
已无踪迹了。于是只恨的骂秋菱。至晚饭后,已吃得醺醺然,洗澡时,不防
水略热了些,烫了脚,便说秋菱有意害他。他赤条精光,赶着秋菱踢打了两
下。秋菱虽未受过这气苦,既到了此时,也说不得了,只好自悲自怨,各自
走开。
彼时金桂已暗和宝蟾说明,今夜令薛蟠在秋菱房中去成亲,命秋菱过来
陪自己安睡。先是秋菱不肯,金桂说他嫌腌臜了,再必是图安逸,怕夜里
伏侍劳动。又骂说:“你没见世面的主子,见一个爱一个,把我的丫头霸占
了去,又不叫你来,到底是什么主意?想必是逼死我就罢了!”薛蟠听了这
话,又怕闹黄了宝蟾之事,忙又赶来骂秋菱:“不识抬举,再不去就要打了!”
秋菱无奈,只得抱了铺盖来。金桂命他在地下铺着睡,秋菱只得依命。刚睡
下,便叫倒茶,一时又要捶腿,如是者一夜七八次,总不使其安逸稳卧片时。
那薛蟠得了宝蟾,如获珍宝,一概都置之不顾。恨得金桂暗暗的发恨道:“且
叫你乐几天,等我慢慢的摆弄了他,那时可别怨我!”一面隐忍,一面设计
摆弄秋菱。
半月光景,忽又装起病来,只说心痛难忍,四肢不能转动,疗治不效。
众人都说是秋菱气的。闹了两天,忽又从金桂枕头内抖出个纸人来,上面写
着金桂的年庚八字,有五根针钉在心窝并肋肢骨缝等处。于是,众人当作新
闻,先报与薛姨妈。薛姨妈先忙手忙脚的,薛蟠自然更乱起来,立刻要拷打
众人。金桂道:“何必冤枉众人?大约是宝蟾的镇魔法儿。”薛蟠道:“他这
些时并没多空儿在你房里,何苦赖好人?”金桂冷笑道:“除了他还有谁?
莫不是我自己害自己不成?虽有别人,如何敢进我的房呢?”薛蟠道:“秋
菱如今是天天跟着你,他自然知道,先拷问他,就知道了。”金桂冷笑道:“拷
问谁?谁肯认?依我说,竟装个不知道,大家丢开手罢了。横竖治死我也没
什么要紧,乐得再娶好的。若据良心上说,左不是你三个多嫌我。”一面说
着,一面痛哭起来。薛蟠更被这些话激怒,顺手抓起一根门闩来,一径抢步,
找着秋菱,不容分说,便劈头劈脸浑身打起来,一口只咬定是秋菱所施。秋
菱叫屈。薛姨妈跑来禁喝道:“不问明白就打起人来了!这丫头伏侍这几年,
那一时不小心?他岂肯如今做这没良心的事!你且问个清浑皂白,再动粗
卤。”金桂听见他婆婆如此说,怕薛蟠心软意活了,便泼声浪气大哭起来,
说:“这半个多月,把我的宝蟾霸占了去,不容进我的房,惟有秋菱跟着我
睡。我要拷问宝蟾,你又护在头里。你这会子又赌气打他去。治死我,再拣
富贵的标致的娶来就是了,何苦做出这些把戏来?”薛蟠听了这些话,越发
着了急。
薛姨妈听见金桂句句挟制着儿子,百般恶赖的样子,十分可恨。无奈儿
子偏不硬气,已是被他挟制软惯了。如今又勾搭上丫头,被他说霸占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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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还要占温柔让夫之礼。——这魇魔法究竟不知谁做的?正是俗语说的
好,“清官难断家务事”,此时正是公婆难断床帏的事了。因无法,只得赌气
喝薛蟠,说:“不争气的孽障,狗也比你体面些!谁知你三不知的,把陪房
丫头也摸索上了,叫老婆说霸占了丫头,什么脸出去见人?也不知谁使的法
子,也不问清就打人。我知道你是个得新弃旧的东西,白辜负了当日的心。
他既不好,你也不该打。我即刻叫人牙子来卖了他,你就心净了。”气着,
又命:“秋菱,收拾了东西,跟我来。”一面叫人去快叫个人牙子来:“多少
卖几两银子,拔去肉中刺、眼中钉,大家过太平日子!”薛蟠见母亲动了气,
早已低了头。金桂听了这话,便隔着窗子,往外哭道:“你老人家只管卖人,
不必说着一个、拉着一个的。我们很是那吃醋拈酸容不得下人的不成?怎么
‘拔去肉中刺、眼中钉’?是谁的钉?谁的刺?但凡多嫌着他,也不肯把我
的丫鬟也收在房里了。”薛姨妈听说,气得身战气咽,道:“这是谁家的规矩?
婆婆在这里说话,媳妇隔着窗子拌嘴!亏你是旧人家的女儿,满嘴里大呼小
喊,说的是什么!”薛蟠急得跺脚,说:“罢哟,罢哟!看人家听见笑话。”
金桂意谓一不做,二不休,越发喊起来了,说:“我不怕人笑话!你的小老
婆治害我,我倒怕人笑话了?再不然,留下他,卖了我。谁还不知道薛家有
钱,行动拿钱垫人,又有好亲戚,挟制着别人!你不趁早施为,还等什么?
嫌我不好,谁叫你们瞎了眼,三求四告的,跑了我们家做什么去了?”一面
哭喊,一面自己拍打。薛蟠急得说又不好,劝又不好,打又不好,央告又不
好,只是出入嗳声叹气,抱怨说运气不好。
当下薛姨妈被宝钗劝进去了,只命人来卖香菱。宝钗笑道:“咱们家只
知买人,并不知卖人之说,妈妈可是气糊涂了。倘或叫人听见,岂不笑话?
哥哥嫂子嫌他不好,留着我使唤,我正也没人呢。”薛姨妈道:“留下他还是
惹气,不如打发了他干净。”宝钗笑道:“他跟着我也是一样,横竖不叫他到
前头去。从此,断绝了他那里,也和卖了的一样。”香菱早已跑到薛姨妈跟
前,痛哭哀求,不愿出去,情愿跟姑娘。薛姨妈只得罢了。自此,后来香菱
果跟随宝钗去了,把前面路径竟自断绝。虽然如此,终不免对月伤悲,挑灯
自叹。虽然在薛蟠房中几年,皆因血分中有病,是以并无胎孕。今复加以气
怒伤肝,内外折挫不堪,竟酿成干血之症,日渐羸瘦,饮食懒进,请医服药
不效。
那时金桂又吵闹了数次,薛蟠有时仗着酒胆,挺撞过两次。持棍欲打,
那金桂便递身叫打;这里持刀欲杀时,便伸着脖项。薛蟠也实不能下手,只
得乱了一阵罢了。如今已成习惯自然,反使金桂越长威风。又渐次辱嗔宝蟾。
宝蟾比不得香菱,正是个烈火干柴,既和薛蟠情投意合,便把金桂放在脑后。
近见金桂又作践他,他便不肯低服半点。先是一冲一撞的拌嘴;后来金桂气
急,甚至于骂,再至于打。他虽不敢还手,便也撒泼打滚,寻死觅活,昼则
刀剪,夜则绳索,无所不闹。薛蟠一身难以两顾,惟徘徊观望,十分闹得无
法,便出门躲着。金桂不发作性气,有时喜欢,便纠聚人来斗牌掷骰行乐。
又生平最喜啃骨头,每日务要杀鸡鸭,将肉赏人吃,只单是油炸的焦骨头下
酒。吃得不耐烦,便肆行海骂,说:“有别的忘八粉头乐的,我为什么不乐。”
薛家母女总不去理他,惟暗里落泪。薛蟠亦无别法,惟悔恨不该娶这“搅家
精”,都是一时没了主意。于是宁荣二府之人,上上下下,无有不知,无有
不叹者。
此时宝玉已过了百日,出门行走。亦曾过来见过金桂:举止形容也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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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一般是鲜花嫩柳,与众姊妹不差上下,焉得这等情性?可为奇事。因此,
心中纳闷。这日,与王夫人请安去,又正遇见迎春奶娘来家请安,说起孙绍
祖甚属不端,“姑娘惟有背地里淌眼泪,只要接了家来,散荡两日。”王夫人
因说:“我正要这两日接他去,只是七事八事的都不遂心,所以就忘了。前
日宝玉去了,回来也曾说过的。明日是个好日子,就接他去。”正说时,贾
母打发人来找宝玉,说:“明儿一早往天齐庙还愿去。”宝玉如今巴不得各处
去逛逛,听见如此,喜的一夜不曾合眼。
次日一早,梳洗穿戴已毕,随了两三个老嬷嬷,坐车出西城门外天齐庙
烧香还愿。这庙里已于昨日预备停妥的。宝玉天性怯懦,不敢近狰狞神鬼之
像,是以忙忙的焚过纸马钱粮,便退至道院歇息。一时吃饭毕,众嬷嬷和李
贵等围随宝玉到各处玩耍了一回,宝玉困倦,复回至净室安歇。众嬷嬷生恐
他睡着了,便请了当家的老王道士来陪他说话儿。这老道士专在江湖上卖药,
弄些海上方治病射利,庙外现挂着招牌,丸散膏药,色色俱备。亦长在宁荣
二府走动惯熟,都给他起了个混号,唤他做“王一贴”:言他膏药灵验,一
贴病除。当下王一贴进来。宝玉正歪在炕上,看见王一贴进来,便笑道:“来
的好。我听见说你极会说笑话儿的,说一个给我们大家听听。”王一贴笑道:
“正是呢,哥儿别睡,仔细肚子里面筋作怪。”说着,满屋里的都笑了,宝
玉也笑着起身整衣。王一贴命徒弟们:“快沏好茶来。”焙茗道:“我们爷不
吃你的茶,坐在这屋里还嫌膏药气息呢。”王一贴笑道:“不当家花拉的!膏
药从不拿进屋里来的。知道二爷今日必来,三五日头里就拿香熏了。”宝玉
道:“可是呢,天天只听见说你的膏药好,到底治什么病?”王一贴道:“若
问我的膏药,说来话长,其中底细,一言难尽:共药一百二十味,君臣相际,
温凉兼用。内则调元补气,养荣卫,开胃口,宁神定魄,去寒去暑,化食化
痰;外则和血脉,舒筋络,去死生新,去风散毒。其效如神,贴过便知。”
宝玉道:“我不信一张膏药就治这些病?——我且问你,倒有一种病,也贴
得好么?”王一贴道:“百病千灾,无不立效。若不效,二爷只管揪胡子,
打我这老脸,拆我这庙,何如?只说出病源来。”宝玉道:“你猜。若猜得着,
便贴得好了。”王一贴听了,寻思一会,笑道:“这倒难猜,只怕膏药有些不
美了。”宝玉命他坐在身边。王一贴心动,便笑着悄悄的说道:“我可猜着了。
想是二爷如今有了房中的事情,要滋助的药可是不是?”话犹未完,焙茗先
喝道:“该死,打嘴!”宝玉犹未解,忙问:“他说什么?”焙茗道:“信他胡
说!”唬得王一贴不等再问,只说:“二爷明说了罢。”宝玉道:“我问你,可
有贴女人的妒病的方子没有?”王一贴听了,拍手笑道:“这可罢了,不但
说没有方子,就是听也没有听见过。”宝玉笑道:“这样还算不得什么!”王
一贴又忙道:“这贴妒的膏药倒没经过。有一种汤药,或者可医,只是慢些
儿,不能立刻见效的。”宝玉道:“什么汤?怎样吃法?”
王一贴道:“这叫做‘疗妒汤’:用极好的秋梨一个,二钱冰糖,一钱陈
皮,水三碗,梨熟为度。每日清晨吃一个梨,吃来吃去就好了。”宝玉道:“这
也不值什么。只怕未必见效。”王一贴道:“一剂不效,吃十剂;近日不效,
明日再吃;今年不效,明年再吃。横竖这三味药都是润肺开胃不伤人的,甜
丝丝的,又止咳嗽,又好吃。吃过一百岁,人横竖是要死的,吃了还妒什么?
那时就见效了。”说着,宝玉焙茗都大笑不止,骂“油嘴的牛头”。王一贴道:
“不过是闲着解午盹罢了,有什么关系?说笑了你们就值钱。告诉你们说,
连膏药也是假的。我有真药,我还吃了做神仙呢,有真的跑到这里来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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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说着,吉时已到,请宝玉出去奠酒,焚化钱粮,散福。功课完毕,宝玉方
进城回家。
那时迎春已来家好半日,孙家婆娘媳妇等人已待晚饭,打发回家去了。
迎春方哭哭啼啼,在王夫人房中诉委屈,说:“孙绍祖一味好色,好赌,酗
酒,家中所有的媳妇丫头,将及淫遍。略劝过两三次,便骂我是 ‘醋汁子老
婆拧出来的’。又说老爷曾收着五千银子,不该使了他的。如今他来要了两
三次不得,便指着我的脸说道:‘你别和我充夫人娘子!你老子使了我五千
银子,把你准折卖给我的。好不好,打你一顿,撵到下房里睡去。当日你爷
爷在时,希翼上我们的富贵,赶着相与的。论理我和你父亲是一辈,如今压
着我的头晚了一辈,不该做了这门亲,倒没的叫人看着赶势利似的。’”一行
说,一行哭的呜呜咽咽,连王夫人并众姊妹无不落泪。王夫人只得用言解劝,
说:“已是遇见不晓事的人,可怎么样呢?想当日你叔叔也曾劝过大老爷,
不叫做这门亲的;大老爷执意不听,一心情愿。到底做不好了。我的儿,这
也是你的命。”迎春哭道:“我不信我的命就这么苦?从小儿没有娘,幸而过
婶娘这边来,过了几年心净日子。如今偏又是这么个结果。”王夫人一面劝,
一面问他随意要在那里安歇。迎春道:“乍乍的离了姊妹们,只得眠思梦想;
二则还惦记着我的屋子。还得在园里住个三五天,死也甘心了。不知下次来
还得住不得住了呢。”王夫人忙劝道:“快休乱说。年轻的夫妻们,斗牙斗齿,
也是泛泛人的常事,何必说这些丧话?”仍命人忙忙的收拾紫菱洲房屋,命
姊妹们陪伴着解释。又吩咐宝玉:“不许在老太太跟前走漏一些风声。倘或
老太太知道了这些事,都是你说的。”宝玉唯唯的听命。
迎春是夕仍在旧馆安歇。众姐妹丫鬟等更加亲热异常。一连住了三日,
才往邢夫人那边去。先辞过贾母及王夫人,然后与众姐妹分别,各皆悲伤不
舍。还是王夫人薛姨妈等安慰劝释,方止住了,过那边去。又在邢夫人处住
了两日,就有孙家的人来接去。迎春虽不愿去,无奈孙绍祖之恶,勉强忍情
作辞去了。邢夫人本不在意,也不问其夫妻和睦、家务烦难,只面情塞责而
已。要知后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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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回 占旺相四美钓游鱼 奉严词两番入家塾
且说迎春归去之后,邢夫人象没有这事,倒是王夫人抚养了一场,却甚
实伤感,在房中自己叹息了一回。只见宝玉走来请安,看见王夫人脸上似有
泪痕,也不敢坐,只在傍边站着。王夫人叫他坐下,宝玉才捱上炕来,就在
王夫人身旁坐了。王夫人见他呆呆的瞅着,似有欲言不言的光景,便道:“你
又为什么这样呆呆的?”宝玉道:“并不为什么。只是昨儿听见二姐姐这种
光景,我实在替他受不得。虽不敢告诉老太太,却这两夜只是睡不着。我想
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那里受得这样的委屈?况且二姐姐是个最懦弱的人,
向来不会和人拌嘴,偏偏儿的遇见这样没人心的东西,竟一点儿不知道女人
的苦处!”说着,几乎滴下泪来。王夫人道:“这也是没法儿的事。俗语说的:
‘嫁出去的女孩儿,泼出去的水。’叫我能怎么样呢?”宝玉道:“我昨儿夜
里倒想了一个主意:咱们索性回明了老太太,把二姐姐接回来,还叫他紫菱
洲住着,仍旧我们姐妹弟兄们一块儿吃,一块儿玩,省得受孙家那混帐行子
的气。等他来接,咱们硬不叫他去。由他接一百回,咱们留一百回。只说是
老太太的主意。这个岂不好呢?”王夫人听了,又好笑又好恼,说道:“你
又发了呆气了!混说的是什么?大凡做了女孩儿,终究是要出门子的。嫁到
人家去,娘家那里顾得?也只好看他自己的命运,碰的好就好,碰的不好也
就法儿。你难道没听见人说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那里个个都象你大姐
姐做娘娘呢?况且你二姐姐是新媳妇,孙姑爷也还是年轻的人,各人有各人
的脾气,新来乍到,自然要有些扭彆的。过几年,大家摸着脾气儿,生儿
长女以后,那就好了。你断断不许在老太太跟前说起半个字,我知道了是不
依你的。快去干你的去罢,别在这里混说了。”说的宝玉也不敢作声,坐了
一回,无精打采的出来了。彆着一肚子闷气,无处可泄,走到园中,一径
往潇湘馆来。刚进了门,便放声大哭起来。
黛玉正在梳洗才毕,见宝玉这个光景倒吓了一跳,问:“是怎么了?合
谁怄了气了?”连问几声。宝玉低着头,伏在桌子上呜呜咽咽,哭的说不出
话来。黛玉便在椅子上怔怔的瞅着他,一会子问道:“到底是别人合你怄了
气了,还是我得罪了你呢?”宝玉摇手道:“都不是,都不是。”黛玉道:“那
么着,为什么这么伤心起来?”宝玉道:“我只想着,咱们大家越早些死的
越好,活着真真没有趣儿。”黛玉听了这话,更觉惊讶,道:“这是什么话?
你真正发了疯不成?”宝玉道:“也并不是我发疯。我告诉你,你也不能不
伤心。前儿二姐姐回来的样子和那些话,你也都听见看见了。我想人到了大
的时候,为什么要嫁?嫁出去,受人家这般苦楚!还记得咱们初结海棠社的
时候,大家吟诗做东道,那时候何等热闹。如今宝姐姐家去了,连香菱也不
能过来,二姐姐又出了门子了,几个知心知意的人都不在一处,弄得这样光
景!我原打算去告诉老太太,接二姐姐回来,谁知太太不依,倒说我呆、混
说。我又不敢言语。这不多几时,你瞧瞧,园中光景,已经大变了。若再过
几年,又不知怎么样了。故此,越想不由的人心里难受起来。”黛玉听了这
番言语,把头渐渐的低了下去,身子渐渐的退至炕上,一言不发,叹了口气,
便向里躺下去了。
紫鹃刚拿进茶来,见他两个这样,正在纳闷,只见袭人来了,进来看见
宝玉,便道:“二爷在这里呢么?老太太那里叫呢。我估量着二爷就是在这
里。”黛玉听见是袭人,便欠身起来让坐。黛玉的两个眼圈儿已经哭的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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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宝玉看见,道:“妹妹,我刚才说的,不过是些呆话,你也不用伤心了。
要想我的话时,身子更要保重才好。你歇歇儿罢。老太太那边叫我,我看看
去就来。”说着,往外走了。袭人悄问黛玉道:“你两个人又为什么?”黛玉
道:“他为他二姐姐伤心;我是刚才眼睛发痒揉的,并不为什么。”袭人也不
言语,忙跟了宝玉出来,各自散了。宝玉来到贾母那边,贾母却已经歇晌,
只得回到怡红院。
到了午后,宝玉睡了中觉起来,甚觉无聊,随手拿了一本书看。袭人见
他看书,忙去沏茶伺候。谁知宝玉拿的那本书却是 《古乐府》,随手翻来,
正看见曹孟德“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一首,不觉刺心。因放下这一本,又
拿一本看时,却是晋文。翻了几页,忽然把书掩上,托着腮只管痴痴的坐着。
袭人倒了茶来,见他这般光景,便道:“你为什么又不看了?”宝玉也不答
言,接过茶来,喝了一口,便放下了。袭人一时摸不着头脑,也只管站在傍
边,呆呆的看着他。忽见宝玉站起来,嘴里咕咕哝哝的说道:“好一个‘放
浪形骸之外’!”袭人听了,又好笑,又不敢问他,只得劝道:“你若不爱看
这些书,不如还到园里逛逛,也省得闷出毛病来。”那宝玉一面口中答应,
只管出着神,往外走了。
一时走到沁芳亭,但见萧疏景象,人去房空。又来至蘅芜院,更是香草
依然,门窗掩闭。转过藕香榭来,远远的只见几个人,在蓼溆一带栏干上靠
着,有几个小丫头蹲在地下找东西。宝玉轻轻的走在假山背后听着。只听一
个说道:“看他洑上来不洑上来。”好似李纹的语音。一个笑道:“好,下去
了。我知道他不上来的。”这个却是探春的声音。一个又道:“是了。姐姐你
别动,只管等着,他横竖上来。”一个又说:“上来了。”这两个是李绮邢岫
烟的声儿。宝玉忍不住,拾了一块小砖头儿,往那水里一摞,“咕咚”一声。
四个人都吓了一跳,惊讶道:“这是谁这么促狭?唬了我们一跳!”宝玉笑着
从山子后直跳出来,笑道:“你们好乐啊!怎么不叫我一声儿?”探春道:“我
就知道再不是别人,必是二哥哥这么淘气。没什么说的,你好好儿的赔我们
的鱼罢。刚才一个鱼上来,刚刚儿的要钓着,叫你唬跑了。”宝玉笑道:“你
们在这里玩,竟不找我,我还要罚你们呢。”大家笑了一回。
宝玉道:“咱们大家今儿钓鱼,占占谁的运气好?看谁钓得着就是他今
年的运气好,钓不着就是他今年运气不好。咱们谁先钓?”探春便让李纹,
李纹不肯。探春笑道:“这样就是我先钓。”回头向宝玉说道:“二哥哥,你
再赶走了我的鱼,我可不依了。”宝玉道:“头里原是我要唬你们玩,这会子
你只管钓罢。”探春把丝绳抛下,没十来句话的工夫,就有一个杨叶窜吞着
钩子,把漂儿坠下去。探春把竿一挑,往地下一撩,却是活迸的。侍书在满
地上乱抓,两手捧着搁在小磁坛内,清水养着。探春把钓竿递与李纹。李纹
也把钓竿垂下,但觉丝儿一动,忙挑起来,却是个空钩子。又垂下去半晌,
钩丝一动,又挑起来,还是空钩子。李纹把那钩子拿上来一瞧,原来往里钩
了。李纹笑道:“怪不得钓不着。”忙叫素云把钩子敲好了,换上新虫子,上
边贴好了苇片儿。垂下去一会儿,见苇片直沉下去,急忙提起来,倒是一个
二寸长的鲫瓜儿。李纹笑着道:“宝哥哥钓罢。”宝玉道:“索性三妹妹和邢
妹妹钓了我再钓。”岫烟却不答言。只见李绮道:“宝哥哥先钓罢。”说着,
水面上起了一个泡儿。探春道:“不必尽着让了。你看那鱼都在三妹妹那边
呢,还是三妹妹快着钓罢。”李绮笑着接了钓竿儿,果然沉下去就钓了一个。
然后岫烟来钓着了一个,随将竿子仍旧递给探春,探春才递与宝玉。宝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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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要做姜太公的。”便走下石矶,坐在池边钓起来。岂知那水里的鱼,
看见人影儿,都躲到别处去了。宝玉抡着钓竿,等了半天,那钓丝儿动也不
动。刚有一个鱼儿在水边吐沫,宝玉把竿子一,又唬走了。急的宝玉道:
“我最是个性儿急的人,他偏性儿慢,这可怎么样呢?好鱼儿,快来罢,你
也成全成全我呢。”说的四人都笑了。一言未了,只见钓丝微微一动。宝玉
喜极,满怀用力往上一兜,把钓竿往石上一碰,折作两段,丝也振断了,钩
子也不知往那里去了。众人越发笑起来。探春道:“再没见象你这样卤人!”
正说着,只见麝月慌慌张张的跑来说:“二爷,老太太醒了,叫你快去
呢。”五个人都唬了一跳。探春便问麝月道:“老太太叫二爷什么事?”麝月
道:“我也不知道。就只听见说是什么闹破了,叫宝玉来问;还要叫琏二奶
奶一块儿查问呢。”吓得宝玉发了一回呆,说道:“不知又是那个丫头遭了瘟
了。”探春道:“不知什么事,二哥哥你快去。有什么信儿,先叫麝月来告诉
我们一声儿。”说着便同李纹、李绮、岫烟走了。
宝玉走到贾母房中,只见王夫人陪着贾母摸牌。宝玉看见无事,才把心
放下了一半。贾母见他进来,便问道:“你前年那一次得病的时候,后来亏
了一个疯和尚和个瘸道士治好了的。那会子病里你觉得是怎么样?”宝玉想
了一回道:“我记得得病的时候儿,好好的站着,倒象背地里有人把我拦头
一棍,疼的眼睛前头漆黑,看见满屋子里都是些青面獠牙、拿刀举棒的恶鬼。
躺在炕上,觉得脑袋上加了几个脑箍似的。以后便疼的任什么不知道了。到
好了时候,又记得堂屋里一片金光,直照到我床上来,那些鬼都跑着躲避,
就不见了。我的头也不疼了,心上也就清楚了。”贾母告诉王夫人道:“这个
样子也就差不多了。”
说着凤姐也进来了,见了贾母,又回身见过了王夫人,说道:“老祖宗
要问我什么?”贾母道:“你那年中了邪的时候儿,你还记得么?”凤姐儿
笑道:“我也不很记得了。但觉自己身子不由自主,倒象有什么人拉拉扯扯,
要我杀人才好。有什么拿什么,见什么杀什么,自己原觉很乏,只是不能住
手。”贾母道:“好的
时候儿呢?”凤姐道:“好的时候好象空中有人说了几句话似的,却不
记得说什么来着。”贾母道:“这么看起来,竟是他了。他姐儿两个病中的光
景合才说了一样。这老东西竟这样坏心!宝玉枉认了他做干妈!倒是这个和
尚道人,阿弥陀佛,才是救宝玉性命的。只是没有报答他。”凤姐道:“怎么
老太太想起我们的病来呢?”贾母道:“你问你太太去,我懒怠说。”王夫人
道:“才刚老爷进来,说起宝玉的干妈竟是个混帐东西。邪魔外道的,如今
闹破了,被锦衣府拿住送入刑部监,要问死罪的了。前几天被人告发的。那
个人叫做什么潘三保,有一所房子,卖给斜对过当铺里。这房子加了几倍价
钱,潘三保还要加,当铺里那里还肯?潘三板便买嘱了这老东西,——因他
常到当铺里去,那当铺里人的内眷都和他好的,——他就使了个法儿,叫人
家的内人便得了邪病,家翻宅乱起来。他又去说,这个病他能治,就用些神
马纸钱烧献了,果然见效。他又向人家内眷们要了十几两银子。岂知老佛爷
有眼,应该败露了。这一天急要回去,掉了一个绢包子。当铺里人捡起来一
看,里头有许多纸人,还见四丸子很香很香。正诧异着呢,那老东西倒回来
找这绢包儿,这里的人就把他拿住。身边一搜,搜出一个匣子,里面有象牙
刻的一男一女,不穿衣裳,光着身子的两个魔王,还有七根朱红绣花针。立
时送到锦衣府去,问出许多官员家大户太太姑娘们的隐情事来。所以知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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