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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志强:野心优雅

_38 任志强(当代)
他?”王夫人道:“别是宝玉有嘴无心,从来没个忌讳,高了兴信嘴胡说也
是有的。”凤姐笑道:“这可是太太过于操心了。若说他出去干正经事,说正
经话去,却象傻子;若只叫他进来,在这些姊妹跟前,以至于大小的丫头跟
前,最有尽让,又恐怕得罪了人,那是再不得有人恼他的。我想薛妹妹此去
必是为前夜搜检众丫头的原故,他自然为信不及园里的人,他又是亲戚,现
也有丫头老婆在内,我们又不好去搜检。他恐我们疑他,所以多了这个心,
自己回避了。也是应该避嫌疑的。”王夫人听了这话不错,自己遂低头一想,
便命人去请了宝钗来,分晰前日的事,以解他的疑心,又仍命他进来照旧居
住。宝钗陪笑道:“我原要早出去的,因姨妈有许多大事,所以不便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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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巧前日妈妈又不好了,家里两个靠得的女人又病,所以我趁便去了。姨妈
今日既已知道了,我正好回明,就从今日辞了,好搬东西。”王夫人凤姐都
笑道:“你太固执了。正经再搬进来为是,休为没要紧的事反疏远了亲戚。”
宝钗笑道:“这话说的太重了,并没为什么事要出去。我为的是妈妈近来神
思比先大减,而且夜晚没有得靠的人,统共只我一个人;二则如今我哥哥眼
看娶嫂子,多少针线活计,并家里一切动用器皿,尚有未齐备的,我也须得
帮着妈妈去料理料理。姨妈和凤姐姐都知道我们家的事,不是我撒谎。再者,
自我在园里,东南上小角门子就常开着,原是为我走的,保不住出入的人图
省走路,也从那里走。又没个人盘查,设若从那里弄出事来,岂不两碍?而
且我进园里来睡,原不是什么大事。因前几年年纪都小,且家里没事,在外
头不如进来,姊妹们在一处玩笑作针线,都比在外头一人闷坐好些。如今彼
此都大了,况姨娘这边历年皆遇不遂心之事,所以那园子里,倘有一时照顾
不到的,皆有关系。惟有少几个人,就可以少操些心了。所以今日不但我决
意辞去,此外还要劝姨娘:如今该减省的就减省些,也不为失了大家的体统。
据我看,园里的这一项费用也竟可以免的,说不得当日的话。姨娘深知我家
的,难道我家当日也是这样零落不成?”凤姐听了这篇话,便向王夫人笑道:
“这话依我竟不必强他。”王夫人点头道:“我也无可回答,只好随你的便罢
了。”
说话之间,只见宝玉已回来了,因说:“老爷还未散,恐天黑了,所以
先叫我们回来了。”王夫人忙问:“今日可丢了丑了没有?”宝玉笑道:“不
但不丢丑,拐了许多东西来。”接着就有老婆子们从二门上小厮手内接进东
西来。王夫人一看时,只见扇子三把,扇坠三个,笔墨共六匣,香珠三串,
玉绦环三个。宝玉说道:“这是梅翰林送的,那是杨侍郎送的,这是李员外
送的:每人一分。”说着,又向怀中取出一个檀香小护身佛来,说:“这是庆
国公单给我的。”王夫人又问在席何人,做何诗词。说毕,只将宝玉一分令
人拿着,同宝玉、环、兰前来见贾母。贾母看了,喜欢不尽,不免又问些话,
无奈宝玉一心记着晴雯,答应完了,便说:“骑马颠了,骨头疼。”贾母便说:
“快回房去,换了衣服,疏散疏散就好了,不许睡。”宝玉听了,便忙进园
来。
当下麝月秋纹已带了两个丫头来等候。见宝玉辞了贾母出来,秋纹便将
墨笔等物拿着,随宝玉进园来。宝玉满口里说:“好热。”一壁走一面便摘冠
解带,将外面的大衣服都脱下来麝月拿着,只穿着一件松花绫子夹袄,襟内
露出血点般大红裤子来。秋纹见这条红裤是晴雯针线,因叹道:“真是‘物
在人亡’了!”麝月将秋纹拉了一把,笑道:“这裤子配着松花色袄儿、石青
靴子,越显出靛青的头,雪白的脸来了。”宝玉在前,只装没听见,又走了
两步便止步道:“我要走一走,这怎么好?”麝月道:“大白日里还怕什么,
还怕丢了你不成?”因命两个小丫头跟着,“我们送了这些东西去再来。”宝
玉道:“好姐姐,等一等我再去。”麝月道:“我们去了就来。两个人手里都
有东西,倒象摆执事的,一个捧着文房四宝,一个捧着冠袍带履,成个什么
样子。”
宝玉听了,正中心怀,便让他二人去了。他便带了两个小丫头到一块山
子石后头,悄问他二人道:“自我去了,你袭人姐姐打发人去瞧晴雯姐姐没
有?”这一个答道:“打发宋妈瞧去了。”宝玉道:“回来说什么?”小丫头
道:“回来说:晴雯姐姐直着脖子叫了一夜,今日早起,就闭了眼住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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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不知,只有倒气的分儿了。”宝玉忙道:“一夜叫的是谁?”小丫头道:
“一夜叫的是娘。”宝玉拭泪道:“还叫谁?”小丫头说:“没有听见叫别人
了。”宝玉道:“你糊涂。想必没有听真。”旁边那一个小丫头最伶俐,听宝
玉如此说,便上来说:“真个他糊涂!”又向宝玉说:“不但我听的真切,我
还亲自偷着看去来着。”宝玉听说,忙问:“怎么又亲自看去?”小丫头道:
“我想,晴雯姐姐素日和别人不同,待我们极好。如今他虽受了委屈出去,
我们不能别的法子救他,只亲去瞧瞧,也不枉素日疼我们一场。就是人知道
了,回了太太,打我们一顿,也是愿受的。所以我拚着一顿打,偷着出去瞧
了一瞧。谁知他平生为人聪明,至死不变,见我去了,便睁开眼拉我的手问:
‘宝玉那里去了?’我告诉他了。他叹了一口气,说:‘不能见了!’我就说:
‘姐姐何不等一等他回来见一面?’他就笑道:‘你们不知道,我不是死:
如今天上少一个花神,玉皇爷叫我去管花儿。我如今在未正二刻就上任去了,
宝玉须得未正三刻才到家,只少一刻儿的工夫,不能见面。世上凡有该死的
人,阎王勾取了去,是差些个小鬼来拿他的魂儿。要迟延一时半刻,不过烧
些纸浇些浆饭,那鬼只顾抢钱去了,该死的人就可挨磨些工夫。我这如今是
天上的神仙来请,那里捱得时刻呢?’我听了这话,竟不大信。及进来到屋
里,留神看时辰表,果然是未正二刻,他咽了气;正三刻上,就有人来叫我
们说你来了。”宝玉忙道:“你不认得字,所以不知道,这原是有的。不但花
有一花神,还有总花神。但他不知做总花神去了,还是单管一样花神?”这
丫头听了,一时诌不来。恰好这是八月时节,园中池上芙蓉正开,这丫头便
见景生情,忙答道:“我已曾问他:‘是管什么花的神?告诉我们,日后也好
供养的。’他说:‘你只可告诉宝玉一人,除他之外,不可泄了天机。’就告
诉我说,他就是专管芙蓉花的。”
宝玉听了这话,不但不为怪,亦且去悲生喜,便回过头来,看着那芙蓉
笑道:“此花也须得这样一个人去主管。我就料定他那样的人必有一番事业!
——虽然超生苦海,从此再不能相见了。”免不得伤感思念;因又想:“虽然
临终未见,如今且去灵前一拜,也算尽这五六年的情意。”想毕,忙至屋里,
正值麝月秋纹找来。宝玉又自穿戴了,只说去看黛玉,遂一人出园,往前次
看望之处来。意为停柩在内,谁知他哥嫂见他一咽气,便回了进去,希图早
早些得几两发送例银。王夫人闻知,便命赏了十两银子,又命:“即刻送到
外头焚化了罢。女子痨死的,断不可留!”他哥嫂听了这话,一面得银,一
面催人立刻入殓,抬往城外化人厂上去了。剩的衣裳簪环,约有三四百金之
数,他哥嫂自收了,为后日之计。二人将门锁上,一同送殡去了。
宝玉走来扑了一个空,站了半天,并无别法,只得复身进入园中。及回
至房中,甚觉无味,因顺路来找黛玉,不在房里。问其何往,丫鬟们回说:
“往宝姑娘那里去了。”宝玉又至蘅芜院中,只见寂静无人,房内搬出,空
空落落,不觉吃一大惊,才想起前日仿佛听见宝钗要搬出去,只因这两日工
课忙就混忘了,这时看见如此,才知道果然搬出。怔了半天,因转念一想:
“不如还是和袭人厮混,再与黛玉相伴。只这两三个人,只怕还是同死同归。”
想毕,仍往潇湘馆来。偏黛玉还未回来。正在不知所之,忽见王夫人的丫头
进来找他,说:“老爷回来了,找你呢。又得了好题目了。快走,快走。”宝
玉听了,只得跟了出来。到王夫人屋里,他父亲已出去了,王夫人命人送宝
玉至书房里。
彼时贾政正与众幕友们谈论寻书之胜。又说:“临散时,忽谈及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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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是千古佳谈,‘风流隽逸,忠义感慨’,八字皆备。倒是个好题目,大家要
做一首挽词。”众幕宾听了,都请教:“系何等妙事?”贾政乃道:“当日曾
有一位王爵,封曰恒王,出镇青州。这恒王最喜女色,且公馀好武,因选了
许多美女,日习武事,令众美女学习战攻斗伐之事。内中有个姓林行四的,
姿色既佳,且武艺更精,皆呼为林四娘。恒王最得意,遂超拔林四娘统辖诸
姬,又呼为姽婳将军。”众清客都称:“妙极神奇。竟以‘姽婳’下加 ‘将
军’二字,反更觉妩媚风流,真绝世奇文也。想这恒王也是千古第一风流人
物了。”贾政笑道:“这话自然如此。但更有可奇可叹之事。”众清客都惊问
道:“不知底下有何等奇事?”贾政道:“谁知次年,便有‘黄巾’‘赤眉’
一干流贼馀党复又乌合,抢掠山左一带。恒王意为犬羊之辈,不足大举,因
轻骑进剿。不意贼众诡谲,两战不胜,恒王遂被众贼所戮。于是青州城内文
武官员,各各皆谓:‘王尚不胜,你我何为?’遂将有献城之举。林四娘得
闻凶信,遂聚集众女将,发令说道:‘你我皆向蒙王恩,戴天履地,不能报
其万一。今王既殒身国患,我意亦当殒身于下。尔等有愿随着,即同我前往,
不愿者亦早自散去。’众女将听他这样,都一齐说:‘愿意!’于是林四娘带
领众人,连夜出城,直杀至贼营。里头众贼不防,也被斩杀了几个首贼。后
来大家见是不过几个女人,料不能济事,遂回戈倒兵,奋力一阵,把林四娘
等一个不曾留下,倒作成了这林四娘的一片忠心之志。后来报至都中,天子
百官,无不叹息。想其朝中自然又有人去剿灭,天兵一到,化为乌有,不必
深论。只就林四娘一节,众位听了,可羡不可羡?”众幕友都叹道:“实在
可羡可奇!实是个妙题,原该大家挽一挽才是。”说着,早有人取了笔砚,
按贾政口中之言,稍加改易了几个字,便成了一篇短序,递给贾政看了。贾
政道:“不过如此。他们那里已有原序。昨日内又奉恩旨:着察核前代以来
应加褒奖而遗落未经奏请各项人等,无论僧、尼、乞丐、女妇人等,有一事
可嘉,即行汇送履历至礼部,备请恩奖。所以他这原序也送往礼部去了。大
家听了这新闻,所以都要做一首 《姽婳词》,以志其忠义。”众人听了,都
又笑道:“这原该如此。只是更可羡者,本朝皆系千古未有之旷典,可谓‘圣
朝无阙事’了。”贾政点头道:“正是。”
说话间,宝玉、贾环、贾兰俱起身来看了题目。贾政命他三人各吊一首,
谁先做成者赏,佳者额外加赏。贾环贾兰二人近日当着许多人皆做过几首了,
胆量愈壮。今看了题目,遂自去思索。一时贾兰先有了,贾环生恐落后,也
就有了。二人皆已录出,宝玉尚自出神。
贾政与众人且看他二人的二首。贾兰的是一首七言绝句,写道是:
姽婳将军四娘,玉为肌骨铁为肠。捐躯自报恒王后,此日青州土尚香。
众幕宾看了,便皆大赞:“小哥儿十三岁的人就如此,可知家学渊深真
不诬矣。”贾政笑道:“稚子口角,也还难为他。”又看贾环的,是首五言律,
写道是:
红粉不知愁,将军意未休。掩啼离绣幕,抱恨出青州。自谓酬王德,谁
能复寇仇?好题忠义幕,千古独风流。
众人道:“更佳。到底大几岁年纪,立意又自不同。”贾政道:“倒还不
甚大错,终不恳切。”众人道:“这就罢了。三爷才大不多几岁,俱在未冠之
时。如此用心做去,再过几年,怕不是大阮小阮了么?”贾政笑道:“过奖
了。只是不肯读书的过失。”
因问宝玉。众人道:“二爷细心镂刻,定又是风流悲感,不同此等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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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笑道:“这个题目似不称近体,须的古体或歌或行长篇一首,方能恳切。”
众人听了,都站起身来,点头拍手道:“我说他立意不同!每一题到手,必
先度其体格宜与不宜,这便是老手妙法。这题目名曰《姽婳词》,且既有了
序,此必是长篇歌行,方合体式。或拟温八叉 《击瓯歌》,或拟李长吉《会
稽歌》,或拟白乐天《长恨歌》,或拟咏古词,半叙半咏,流利飘逸,始能尽
妙。”贾政听说,也合了主意,遂自提笔向纸上要写。又向宝玉笑道:“如此
甚好。你念,我写。若不好了,我捶你的肉,准许你先大言不惭的!”宝玉
只得念了一句道:
恒王好武兼好色,
贾政写了看时,摇头道:“粗鄙!”一幕友道:“要这样方古,究竟不粗。
且看他底下的。”贾政道:“姑存之。”宝玉又道:
遂教美女习骑射。秾歌艳舞不成欢,列阵挽戈为自得。
贾政写出,众人都道:“只这第三句便古朴老键,极妙。这第四句平叙,
也最得休。”贾政道:“休谬加奖誉,且看转的如何。”宝玉念道:
眼前不见尘沙起,将军俏影红灯里。
众人听了这两句,便都叫妙:“好个‘不见尘沙起’!又承了一句‘俏影
红灯里’,用字用句皆入神化了。”宝玉道:
叱咤时闻口舌香,霜矛雪剑娇难举。
众人听了更拍手笑道:“越发画出来了。当日敢是宝公也在坐,见其娇
而且闻其香?不然何体贴至此。”宝玉笑道:“闺阁习武,任其勇悍,怎似男
人?不问而可知娇怯之形了。”贾政道:“还不快续,这又有你说嘴的了?”
宝玉只得又想了一想,念道:
丁香借子芙蓉绦,
众人都道:“转‘萧’韵更妙,这才流利飘逸。而且这句子也绮靡秀媚
得妙。”贾政写了,道:“这一句不好,已有过了‘口舌香’、‘娇难举’,何
必又如此?这是力量不加,故又弄出这些堆砌货来搪塞。”宝玉笑道:“长歌
也须得要些词藻点缀点缀,不然便觉萧索。”贾政道:“你只顾说那些,这一
句底下如何转至武事呢?若再多说两句,岂不蛇足了?”宝玉道:“如此,
底下一句兜转煞住,想也使得。”贾政冷笑道:“你有多大本领!上头说了一
句大开门的散话,如今又要一句连转带煞,岂不心有馀而力不足呢。”宝玉
听了,垂头想了一想,说了一句道:
不系明珠系宝刀。
忙问:“这一句可还使得?”众人拍案叫绝。贾政笑道理“且放着,再
续。”宝玉道:“使得,我便一气连下去了;若使不得,索性涂了,我再想别
的意思出来,再另措词。”贾政听了,便喝道:“多话!不好了再做。便做十
篇百篇,还怕辛苦了不成?”宝玉听了,只得想了一会,便念道:
战罢夜阑心力怯,脂痕粉渍污鲛绡。
贾政道:“这又是一段了。底下怎么样?”宝玉道:
明年流寇走山东,强吞虎豹势如峰。
众人道:“好个‘走’字,便见得高低了。且通句转的也不板。”宝玉又
念道:
王率天兵思剿灭,一战再战不成功。腥风吹折陇中麦,日照旌旗虎帐空。
青山寂寂水澌澌,正是恒王战死时。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黄昏鬼守尸。
众人都道:“妙极,妙极!布置叙事词藻,无不尽美。且看如何至四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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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另有妙转奇句。”宝玉又念道:
纷纷将士只保身,青州眼见皆灰尘。不期忠义明闺阁,愤起恒王得意人。
众人都道:“铺叙得委婉!”贾政道:“太多了,底下只怕累赘呢。”宝玉
又道:
恒王得意数谁行?姽婳将军林四娘。号令秦姬驱赵女,秾桃艳李临疆场。
绣鞍有泪春愁重,铁甲无声夜气凉。胜负自难先预定,誓盟生死报前王。贼
势猖獗不可敌,柳折花残血凝碧。马践胭脂骨髓香,魂依城郭家乡隔。星驰
时报入京师,谁家儿女不伤悲!天子惊慌愁失守,此时文武皆垂首。何事文
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我为四娘长叹息,歌成馀意尚彷徨!
念毕,众人都大赞不止。又从头看了一遍。贾政笑道:“虽说了几句,
到底不大恳切。”因说:“去罢。”三人如放了赦的一般,一齐出来,各自回
房。众人皆无别话,不过至晚安歇而已。
独有宝玉,一心凄楚。回到园中,猛见池上芙蓉,想起小丫鬟说晴雯做
了芙蓉之神,不觉又喜欢起来,乃看着芙蓉嗟叹了一会。忽又想起:“死后
并未至灵前一祭,如今何不在芙蓉前一祭,岂不尽了礼?”想毕,便欲行礼。
忽又止道:“虽如此,亦不可太草率了,须的衣冠整齐,奠仪周备,方为诚
敬。”想了一想:“古人云,‘潢污行潦,荇藻苹蘩之贱,可以羞王公,荐鬼
神’,原不在物之贵贱,只在心之诚敬而已。然非自作一篇诔文,这一段凄
惨酸楚,竟无处可以发泄了。”因用晴雯素日所喜之冰鲛縠一幅,楷字写成,
名曰《芙蓉女儿诔》,前序后歌;又备了晴雯所喜的四样吃食。于是黄昏人
静之时,命那小丫头捧至芙蓉前,先行礼毕,将那诔文即挂于芙蓉枝上,乃
泣涕念曰:
维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竞芳之月,无可奈何之日,怡红院浊玉谨以群花
之蕊、冰鲛之縠、沁芳之泉、枫露之茗:四者虽微,聊以达诚申信,乃致祭
于白帝宫中抚司秋艳芙蓉女儿之前曰:
窃思女儿自临人世,迄今凡十有六载。其先之乡籍姓氏,湮论而莫能考
者久矣。而玉得于衾枕栉沐之间,栖息宴游之夕,亲昵狎亵,相与共处者,
仅五年八月有奇。忆女曩生之昔,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体则冰雪
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娣悉
慕媖娴,妪媪咸仰慧德。孰料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罦罬;薋葹妒其臭,茝
兰竟被芟蒩。花原自怯,岂奈狂飚?柳本多愁,何禁骤雨!偶遭蛊虿之谗,
遂抱膏肓之疾。故樱唇红褪,韵吐呻吟;杏脸香枯,色陈顑颔。诼谣謑诟,
出自屏帷;荆棘蓬榛,蔓延窗户。既怀幽沉于不尽,复含罔屈于无穷。高标
见嫉,闺闱恨比长沙;贞烈遭危,巾帼惨于雁塞。自蓄辛酸,谁怜夭折?仙
云既散,芳趾难寻。洲迷聚窟,何来却死之香?海失灵槎,不获回生之药。
眉黛烟青,昨犹我画;指环玉冷,今倩谁温?鼎炉之剩药犹存,襟泪之馀痕
尚渍。镜分鸾影,愁开麝月之奁;梳化龙飞,哀折檀云之齿。委金钿于草莽,
拾翠盒于尘埃。楼空鳷鹊,从悬七夕之针;带断鸳鸯,谁续五丝之缕?况乃
金天属节,白帝司时;孤衾有梦,空室无人。桐阶月暗,芳魂与倩影同消;
蓉帐香残,娇喘共细腰俱绝。连天衰草,岂独蒹葭;匝地悲声,无非蟋蟀。
露阶晚砌,穿帘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闻怨笛。芳名未泯,檐前鹦鹉
犹呼;艳质将亡,槛外海棠预萎。捉迷屏后,莲瓣无声;斗草庭前,兰芳枉
待。抛残绣线,银笺彩袖谁裁?折断冰丝,金斗御香未熨。昨承严命,既趋
车而远陟芳园;今犯慈威,复拄杖而遣抛孤柩。及闻蕙棺被燹,顿违共穴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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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石椁成灾,愧逮同灰之诮。尔乃西风古寺,淹滞青磷;落日荒丘,零星
白骨。楸榆飒飒,蓬艾萧萧。隔雾圹以啼猿,绕烟塍而泣鬼。岂道红绡帐里,
公子情深;始信黄土陇中,女儿命薄!汝南斑斑泪血,洒向西风;梓泽默默
馀衷,诉凭冷月。呜呼!固鬼蜮之为灾,岂神灵之有妒!毁诐奴之口,讨岂
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在卿之尘缘虽浅,而玉之鄙意尤深。因蓄惓
惓之思,不禁谆谆之问。始知上帝垂旌,花宫待诏。生侪兰蕙,死辖芙蓉。
听小婢之言,似涉无稽;据浊玉之思,深为有据。何也?昔叶法善摄魂以撰
碑,李长吉被诏而为记:事虽殊,其理则一也。此相物以配才,苟非其人,
恶乃滥乎?始信上帝委托权衡,可谓至洽至协,庶不负其所秉赋也。因希其
不昧之灵,或陟降于兹,特不揣鄙俗之次,有污慧听。乃歌而招之曰:
天何如是之苍苍兮,乘玉虬以游乎穹窿耶?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驾瑶象
以降乎泉壤耶?望伞盖之陆离兮,抑箕尾之光耶?列羽葆而为前寻兮,卫危
虚于傍耶?驱丰隆以为庇从兮,望舒月以临耶?听车轨而伊轧兮,御鸾翳以
征耶?闻馥而飘然兮,纫蘅杜以为佩耶?斓裙裾之烁烁兮,镂明月以为珰耶?
借葳蕤而成坛畤兮,檠莲焰以烛兰膏耶?文瓠瓟以为觯斝兮,洒醽醁以浮
桂醑耶?瞻云气而凝眸兮,仿佛有所觇耶?俯波痕而属耳兮,恍惚有所闻耶?
期汗漫而无际兮,捐弃予于尘埃耶?倩风廉之为余驱车兮,冀联辔而携归耶?
余中心为之慨然兮,徒噭噭而何为耶?卿偃然而长寝兮,岂天运之变于斯耶?
既窀穸且安稳兮,反其真而又奚化耶?余犹桎梏而悬附兮,灵格余以嗟来耶?
来兮止兮,卿其来耶?
若夫鸿蒙而居,寂静以处,虽临于兹,余亦莫睹。搴烟萝而为步障,列
苍蒲而森行伍。警柳眼之贪眠,释莲心之味苦,素女约于桂岩,宓妃迎于兰
渚。弄玉吹笙,寒簧击敔。征嵩岳之妃,启骊山之姥。龟呈洛浦之灵,兽作
咸池之舞。潜赤水兮龙吟,集珠林兮凤翥。爱格爰诚,匪簋匪莒。发轫乎霞
城,还旌乎玄圃。既显微而若逋,复氤氲而倏阻。离合兮烟云,空蒙兮雾雨。
尘霾敛兮星高,溪山丽兮月午。何心意之怦怦,若寤寐之栩栩?余乃欷欷怅
怏,泣涕彷徨。人语兮寂历,天籁兮筼筜。鸟惊散而飞,鱼唼喋以响。志哀
兮是祷,成礼兮期祥。呜呼哀哉!尚飨!
读毕,遂焚帛奠茗,依依不舍。小丫鬟催至再四,方才回身。
忽听山石之后有一人笑道:“且请留步。”二人听了,不觉大惊。那小丫
鬟回头一看,却是人影儿从芙蓉花里走出来,他便大叫:“不好,有鬼!晴
雯真来显魂了!”唬得宝玉也忙看时,——究竟是人是鬼,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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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回 薛文起悔娶河东吼 贾迎春误嫁中山狼
话说宝玉才祭完了晴雯,只听花阴中有个人声,倒吓了一跳。细看不是
别人,却是黛玉,满面含笑,口内说道:“好新奇的祭文!可与《曹娥碑》
并传了。”宝玉听了,不觉红了脸,笑答道:“我想着世上这些祭文,都过于
熟烂了,所以改个新样。原不过是我一时的玩意儿,谁知被你听见了。有什
么大使不得的,何不改削改削?”黛玉道:“原稿在那里?倒要细细的看看。
长篇大论,不知说的是什么。只听见中间两句,什么 ‘红绡帐里,公子情深;
黄土陇中,女儿命薄’,这一联意思却好。只是 ‘红绡帐里’未免俗滥些。
放着现成的真事,为什么不用?”宝玉忙问:“什么现成的真事?”黛玉笑
道:“咱们如今都系霞彩纱糊的窗槅,何不说 ‘茜纱窗下,公子多情’呢?”
宝玉听了,不禁跌脚笑道:“好极,好极!到底是你想得出,说得出。可知
天下古今现成的好景好事尽多,只是我们愚人想不出来罢了。但只一件:虽
然这一改新妙之极,却是你在这里住着还可以,我实不敢当。”说着,又连
说“不敢”。黛玉笑道:“何妨?我的窗即可为你之窗,何必如此分晰,也太
生疏了。古人异姓陌路,尚然 ‘肥马轻裘,敝之无憾’,何况咱们?”宝玉
笑道:“论交道,不在‘肥马轻裘’,即黄金白璧亦不当锱铢较量。倒是这唐
突闺阁上头,却万万使不得的。如今我索性将 ‘公子’‘女儿’改去,竟算
是你诔他的倒妙。况且素日你又待他甚厚,所以宁可弃了这一篇文,万不可
弃这‘茜纱’新句。莫若改作‘茜纱窗下,小姐多情;黄土陇中,丫鬟薄命’。
如此一改,虽与我不涉,我也惬怀。”黛玉笑道:“他又不是我的丫头,何用
此话?况且 ‘小姐’‘丫鬟’,亦不典雅。等得紫鹃死了,我再如此说,还不
算迟呢。”宝玉听了笑道:“这是何苦,又咒他。”黛玉笑道:“是你要咒的,
并不是我说的。”宝玉说:“我又有了,这一改恰就妥当了:莫若说‘茜纱窗
下,我本无缘;黄土陇中,卿何薄命!’”
黛玉听了,陡然变色。虽有无限狐疑,外面却不肯露出,反连忙含笑点
头称妙,说:“果然改得好。再不必乱改了,快去干正经事罢。刚才太太打
发人叫你,说明儿一早过大舅母那边去呢。你二姐姐已有人家求准了,所以
叫你们过去呢。”宝玉忙道:“何必如此忙?我身上也不大好,明儿还未必能
去呢。”黛玉道:“又来了。我劝你把脾气改改罢。一年大,二年小,……”
一面说话一面咳嗽起来。宝玉忙道:“这里风冷,咱们只顾站着,凉着呢可
不是玩的,快回去罢。”黛玉道:“我也家去歇息了,明儿再见罢。”说着,
便自取路去了。宝玉只得闷闷的转步,忽想起黛玉无人随伴,忙命小丫头子
跟送回去。自己到了怡红院中,果有王夫人打发嬷嬷们来,吩咐他明日一早
过贾赦这边来,与方才黛玉之言相对。
原来贾赦已将迎春许与孙家了。这孙家乃是大同府人氏,祖上系军官出
身,乃当日宁荣府中之门生,算来亦系至交。如今孙家只有一人在京,现袭
指挥之职。此人名唤孙绍祖,生得相貌魁梧,体格健壮,弓马娴熟,应酬权
变,年纪未满三十,且又家资饶富,现在兵部候缺题升。因未曾娶妻,贾赦
见是世交子侄,且人品家当都相称合,遂择为东床娇婿。亦曾回明贾母,贾
母心中却不大愿意,但想儿女之事,自有天意,况且他亲父主张,何必出头
多事?因此只说“知道了”三字,馀不多及。贾政又深恶孙家,虽是世交,
不过是他祖父当日希慕宁荣之势,有不能了结之事挽拜在门下的,并非诗礼
名族之裔。因此,他倒劝谏过两次,无奈贾赦不听,也只得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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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却未曾会过这孙绍祖一面的,次日只得过去,聊以塞责。只听见那
娶亲的日子甚近,不过今年就要过门的,又见邢夫人等回了贾母,将迎春接
出大观园去,越发扫兴。每每痴痴呆呆的,不知作何消遣。又听说要陪四个
丫头过去,更又跌足道:“从今后这世上又少了五个清净人了!”因此天天到
紫菱洲一带地方徘徊瞻顾。见其轩窗寂寞,屏帐翛然,不过只有几个该班上
夜的老妪。再看那岸上的蓼花苇叶,也都觉摇摇落落,似有追忆故人之态,
迥非素常逞妍斗色可比。所以情不自禁,乃信口吟成一歌曰:
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蓼花菱叶不胜悲,重露繁霜压纤梗。
不闻永昼敲棋声,燕泥点点污棋枰。古人惜别怜朋友,况我今当手足情!
宝玉方才吟罢,忽闻背后有人笑道:“你又发什么呆呢?”宝玉回头忙
看是谁,原来是香菱。宝玉忙转身笑问道:“我的姐姐,你这会子跑到这里
来做什么?许多日子也不进来逛逛。”香菱拍手笑嘻嘻的说道:“我何曾不要
来。如今你哥哥回来了,那里比先时自由自在的了?才刚我们太太使人找你
凤姐姐去,竟没有找着,说往园子里来了。我听见这个话,我就讨了这个差
进来找他。遇见他的丫头,说在稻香村呢。如今我往稻香村去,谁知又遇见
了你。我还要问你:袭人姐姐这几日可好?怎么忽然把个晴雯姐姐也没了?
到底是什么病?二姑娘搬出去的好快!你瞧瞧,这地方一时间就空落落的
了。”宝玉只有一味答应,又让他同到怡红院去吃茶。香菱道:“此刻竟不能,
等找着琏二奶奶,说完了正经话再来。”宝玉道:“什么正经话,这般忙?”
香菱道:“为你哥哥娶嫂子的话,所以要紧。”宝玉道:“正是说的是那一家
的好?只听见吵嚷了这半年,今儿又说张家的好,明儿又要李家的,后又议
论王家的好。这些人家的女儿,他也不知造了什么罪,叫人家好端端的议论。”
香菱道:“如今定了,可以不用拉扯别人家了。”宝玉问道:“定了谁家的?”
香菱道:“因你哥哥上次出门时,顺路到了个亲戚家去。这门亲原是老亲,
且又和我们是同在户部挂名行商,也是数一数二的大门户。前日说起来时,
你们两府都也知道的:合京城里,上至王侯,下至买卖人,都称他家是 ‘桂
花夏家’。”宝玉忙笑道:“如何又称为‘桂花夏家’?”香菱道:“本姓夏,
非常的富贵。其馀田地不用说,单有几十顷地种着桂花,凡这长安那城里城
外桂花局,俱是他家的,连宫里一应陈设盆景,亦是他家供奉。因此才有这
个混号。如今太爷也没了,只有老奶奶带着一个亲生的姑娘过活,也并没有
哥儿弟兄。可惜他竟一门尽绝了后。”宝玉忙道:“咱们也别管他绝后不绝后,
只是这姑娘可好?你们大爷怎么就中意了?”香菱笑道:“一则是天缘,二
来是 ‘情人眼里出西施’。当年时又通家来往,从小儿都在一处玩过。叙亲
是姑舅兄妹,又没嫌疑。虽离了这几年,前儿一到他家,夏奶奶又是没儿子
的,一见了你哥哥出落的这么,又是哭,又是笑,竟比见了儿子的还胜。又
令他兄妹相见。谁知这姑娘出落的花朵似的了,在家里也读书写字,所以你
哥哥当时就一心看准了。连当铺里老伙计们一群人,遭扰了人家三四日。他
们还留多住几天,好容易苦辞,才放回家。你哥哥一进门,就咕咕唧唧求我
们太太去求亲。我们太太原是见过的,又且门当户对,也依了。和这里姨太
太凤姐姐商议了打发人去一说,就成了。只是娶的日子太急,所以我们忙乱
的很。我也巴不得早些过来,又添了一个做诗的人了。”宝玉冷笑道:“虽如
此说,但只我倒替你担心虑后呢。”香菱道:“这是什么话?我倒不懂了。”
宝玉笑道:“这有什么不懂的?只怕再有个人来,薛大哥就不肯疼你了。”香
菱听了,不觉红了脸,正色道:“这是怎么说?素日咱们都是厮抬厮敬,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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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忽然提起这些事来。怪不得人人都说你是个亲近不得的人。”一面说,一
面转身走了。
宝玉见他这样,便怅然如有所失,呆呆的站了半日,只得没精打采,还
入怡红院来。一夜不曾安睡,种种不宁。次日便懒进饮食,身体发热。也因
近日抄检大观园、逐司棋、别迎春、悲晴雯等羞辱、惊恐、悲凄所致,兼以
风寒外感,遂致成疾,卧床不起。贾母听得如此,天天亲来看视。王夫人心
中自悔,不合因晴雯过于逼责了他。心中虽如此,脸上却不露出,只吩咐众
奶娘等好生伏侍看守。一日两次带进医生来诊脉下药。一月之后,方才渐渐
的痊愈。好生保养过百日,方许动荤腥油面,方可出门行走。这百日内,院
门前皆不许到,只在屋里玩笑。四五十天后,就把他拘的火星乱迸,那里忍
耐的住?虽百般设法,无奈贾母王夫人执意不从,也只得罢了。因此,和些
丫鬟们无所不至,恣意耍笑。又听得薛蟠那里摆酒唱戏,热闹非常,已娶亲
入门。闻得这夏家小姐十分俊俏,也略通文翰,宝玉恨不得就过去一见才好。
再过些时,又闻得迎春出了阁。宝玉思及当时姊妹耳鬓厮磨,从今一别,纵
得相逢,必不得似先前这等亲热了。眼前又不能去一望,真令人凄惶不尽。
少不得潜心忍耐,暂同这些丫鬟们厮闹释闷,幸免贾政责备逼迫读书之难。
这百日内,只不曾拆毁了怡红院,和这些丫头们无法无天,凡世上所无之事,
都玩耍出来,如今且不消细说。
且说香菱自那日抢白了宝玉之后,自为宝玉有意唐突,“从此倒要远避
他些才好。”因此,以后连大观园也不轻易进来了。日日忙乱着薛蟠娶过亲,
因为得了护身符,自己身上分去责任,到底比这样安静些;二则又知是个有
才有貌的佳人,自然是典雅和平的:因此,心里盼过门的日子比薛蟠还急十
倍呢。好容易盼得一日娶过来,他便十分殷勤小心伏侍。
原来这夏家小姐今年方十七岁,生得亦颇有姿色,亦颇识得几个字。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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