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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志强:野心优雅

_16 任志强(当代)
“你也多虑。我们看他也就好。先那几年,还进来了两次,这有好几年没来
了。年下生日,只见他的名字就罢了;前儿给老太太、太太磕头来,在老太
太那院里,见他又穿着新官的服色,倒发的威武了,比先时也胖了。他这一
得了官,正该你乐呢,反倒愁起这些来!他不好,还有他的父母呢,你只受
用你的就完了。闲时坐个轿子进来,和老太太斗斗牌,说说话儿,谁好意思
的委屈了你。家去一般也是楼房厦厅,谁不敬你?自然也是老封君似的了。”
平儿斟上茶来,赖嬷嬷忙站起来道:“姑娘不管叫那孩子倒来罢了,又
生受你。”说着,一面吃茶,一面又道:“奶奶不知道,这小孩子们全要管的
严。饶这么严,他们还偷空儿闹个乱子来,叫大人操心。知道的,说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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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淘气;不知道的,人家就说仗着财势欺人,连主子名声也不好。恨的我没
法儿,常把他老子叫了来,骂一顿才好些。”因又指宝玉道:“不怕你嫌我:
如今老爷不过这么管你一管,老太太就护在头里。当日老爷小时,你爷爷那
个打,谁没看见的!老爷小时,何曾象你这么天不怕地不怕的。还有那边大
老爷,虽然淘气,也没象你这扎窝子的样儿,也是天天打。还有东府里你珍
大哥哥的爷爷,那才是火上浇油的性子,说声恼了,什么儿子,竟是审贼!
如今我眼里看着,耳朵里听着,那珍大爷管儿子,倒也象当日老祖宗的规矩,
只是着三不着两的。他自己也不管一管自己,这些兄弟侄儿怎么怨的不怕他?
你心里明白,喜欢我说;不明白,嘴里不好意思,心里不知怎么骂我呢。”
说着,只见赖大家的来了,接着周瑞家的张材家的都进来回事情。凤姐
儿笑道:“媳妇来接婆婆来了。”赖大家的笑道:“不是接他老人家来的,倒
是打听打听奶奶姑娘们赏脸不赏脸?”赖嬷嬷听了,笑道:“可是我糊涂了!
正经说的都没说,且说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因为我们小子选出来了,众亲友
要给他贺喜,少不得家里摆个酒。我想摆一日酒,请这个不请那个也不是。
又想了一想,托主子的洪福,想不到的这么荣耀光彩,就倾了家我也愿意的。
因此吩咐了他老子连摆三日酒:头一日在我们破花园子里摆几席酒,一台戏,
请老太太、太太们、奶奶、姑娘们去散一日闷,外头大厅上一台戏,几席酒,
请老爷们、爷们,增增光;第二日再请亲友;第三日再把我们两府里的伴儿
请一请。热闹三天,也是托着主子的洪福一场,光辉光辉。”李纨凤姐儿都
笑道:“多早晚的日子?我们必去。只怕老太太高兴要去也定不得。”赖大家
的忙道:“择的日子是十四,只看我们奶奶的老脸罢了。”凤姐儿笑道:“别
人我不知道,我是一定去的。先说下:我可没有贺礼,也不知道放赏,吃了
一走儿,可别笑话。”赖大家的笑道:“奶奶说那里话?奶奶一喜欢,赏我们
三二万银子那就有了。”赖嬷嬷笑道:“我才去请老太太,老太太也说去,可
算我这脸还好。”说毕叮咛了一回,方起身要走。因看见周瑞家的,便想起
一事来,因说道:“可是还有一句话问奶奶:这周嫂子的儿子,犯了什么不
是,撵了他不用?”凤姐儿听了,笑道:“正是我要告诉你媳妇儿呢。事情
多,也忘了。赖嫂子回去说给你老头子,两府里不许收留他儿子,叫他各人
去罢。”赖大家的只得答应着。
周瑞家的忙跪下央求。赖嬷嬷忙道:“什么事?说给我评评。”凤姐儿道:
“前儿我的生日,里头还没喝酒,他小子先醉了。老娘那边送了礼来,他不
在外头张罗,倒坐着骂人,礼也不送进来。两个女人进来了,他才带领小么
儿们往里端。小么儿们倒好好的,他拿的一盒子倒失了手,撒了一院子馒头。
人去了,我打发彩明去说他,他倒骂了彩明一顿。这样无法无天的忘八羔子,
还不撵了做什么!”赖嬷嬷道:“我当什么事情,原来为这个。奶奶听我说:
他有不是,打他骂他,叫他改过就是了;撵出去断乎使不得。他又比不得是
咱们家的家生子儿,他现是太太的陪房,奶奶只顾撵了他,太太的脸上不好
看。我说奶奶教导他几板子,以戒下次,仍旧留着才是。不看他娘,也看太
太。”凤姐儿听了,便向赖大家的说道:“既这么着,明儿叫了他来,打他四
十棍,以后不许他喝酒。”赖大家的答应了。周瑞家的才磕头起来,又要给
赖嬷嬷磕头,赖大家的拉着方罢。然后他三人去了。李纨等也就回园中来。
至晚,果然凤姐命人找了许多旧收的画具出来,送至园中。宝钗等选了一回。
各色东西可用的只有一半,将那一半开了单子,给凤姐去照样置买,不必细
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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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外面矾了绢,起了稿子进来。宝玉每日便在惜春那边帮忙,探春、
李纨、迎春、宝钗等也都往那里来闲坐,一则观画,二则便于会面。宝钗因
见天气凉爽,夜复渐长,遂至贾母房中商议,打点些针线来。日间至贾母王
夫人处两次省候,不免又承色陪坐;闲时园中姐妹处,也要不时闲话一回。
故日间不大得闲,每夜灯下女工,必至三更方寝。黛玉每岁至春分、秋分后
必犯旧疾,今秋又遇着贾母高兴,多游玩了两次,未免过劳了神,近日又复
嗽起来。觉得比往常又重,所以总不出门,只是自己房中将养。有时闷了,
又盼个姐妹来说些闲话排遣;及至宝钗等来望候他,说不得三五句话,又厌
烦了。众人都体谅他病中,且素日形体娇弱,禁不得一些委屈,所以他接待
不周,礼数疏忽,也都不责他。
这日宝钗来望他,因说起这病症来。宝钗道:“这里走的几个大夫,虽
都还好,只是你吃他们的药,总不见效,不如再请一个高手的人来瞧一瞧,
治好了岂不好?每年间闹一春一夏,又不老,又不小,成什么,也不是个常
法儿。”黛玉道:“不中用。我知道我的病是不能好的了。且别说病,只论好
的时候我是怎么个形景儿,就可知了。”宝钗点头道:“可正是这话。古人说,
‘食谷者生’,你素日吃的竟不能添养精神气血,也不是好事。”黛玉叹道:
“‘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也不是人力可强求的。今年比往年反觉又重了些
似的。”说话之间,已咳嗽了两三次。宝钗道:“昨儿我看你那药方上,人参
肉桂觉得太多了,虽说益气补神,也不宜太热。依我说:先以平肝养胃为要。
肝火一平,不能克土,胃气无病,饮食就可以养人了。每日早起,拿上等燕
窝一两、冰糖五钱,用银铞子熬出粥来,要吃惯了,比药还强,最是滋阴补
气的。”
黛玉叹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
你有心藏奸。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
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细细算来,我母亲去世的时候,又无姐妹兄弟,
我长了今年十五岁,竟没有一个人象你前日的话教导我。怪不得云丫头说你
好。我往日见他赞你,我还不受用;昨儿我亲自经过,才知道了。比如你说
了那个,我再不轻放过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劝我那些话:可知我竟自误了。
若不是前日看出来,今日这话,再不对你说。你方才叫我吃燕窝粥的话,虽
然燕窝易得,但只我因身子不好了,每年犯了这病,也没什么要紧的去处;
请大夫,熬药,人参,肉桂,已经闹了个天翻地覆了,这会子我又兴出新文
来,熬什么燕窝粥,老太太、太太、凤姐姐这三个人便没话,那些底下老婆
子丫头们,未免嫌我太多事了。你看这里这些人,因见老太太多疼了宝玉和
凤姐姐两个,他们尚虎视眈眈,背地里言三语四的,何况于我?况我又不是
正经主子,原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他们已经多嫌着我呢。如今我还不知
进退,何苦叫他们咒我?”
宝钗道:“这么说,我也是和你一样。”黛玉道:“你如何比我?你又有
母亲,又有哥哥。这里又有买卖地土,家里又仍旧有房有地。你不过亲戚的
情分,白住在这里,一应大小事情又不沾他们一文半个,要走就走了。我是
一无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木,皆是和他们家的姑娘一样,那起小人岂有
不多嫌的?”宝钗笑道:“将来也不过多费得一副嫁妆罢了,如今也愁不到
那里。”黛玉听了不觉红了脸,笑道:“人家把你当个正经人,才把心里烦难
告诉你听,你反拿我取笑儿!”宝钗笑道:“虽是取笑儿,却也是真话。你放
心,我在这里一日,我与你消遣一日。你有什么委屈烦难,只管告诉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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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解的,自然替你解。我虽有个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只有个母亲,比你略
强些。咱们也算同病相怜。你也是个明白人,何必作 ‘司马牛之叹’?你才
说的也是,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我明日家去和妈妈说了,只怕燕窝我们家里
还有,与你送几两。每日叫丫头们就熬了,又便宜,又不惊师动众的。黛玉
忙笑道:“东西是小,难得你多情如此。”宝钗道:“这有什么放在嘴里的!
只愁我人人跟前失于应候罢了。这会子只怕你烦了,我且去了。”黛玉道:“晚
上再来和我说句话儿。”宝钗答应着便去了,不在话下。
这里黛玉喝了两口稀粥,仍歪在床上。不想日未落时,天就变了,淅淅
沥沥下起雨来。秋霖脉脉,阴晴不定,那天渐渐的黄昏时候了,且阴的沉黑,
兼着那雨滴竹梢,更觉凄凉。知宝钗不能来了,便在灯下随便拿了一本书,
却是《乐府杂稿》,有《秋闺怨》、《别离怨》等词。黛玉不觉心有所感,不
禁发于章句,遂成《代别离》一首,拟《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词为《秋
窗风雨夕》。词曰: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秋凉!
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续。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挑泪烛。泪
烛摇摇爇短檠,牵愁照恨动离情。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罗
衾不奈秋风力,残漏声催秋雨急。连宵脉脉复飕飕,灯前似伴离人泣。寒烟
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
吟罢搁笔,方欲安寝,丫鬟报说:“宝二爷来了。”一语未尽,只见宝玉
头上戴着大箬笠,身上披着蓑衣。黛玉不觉笑道:“那里来的这么个渔翁?”
宝玉忙问:“今儿好?吃了药了没有?今儿一日吃了多少饭?”一面说,一
面摘了笠,脱了蓑。一手举起灯来,一手遮着灯儿,向黛玉脸上照了一照。
觑着瞧了一瞧,笑道:“今儿气色好了些。”黛玉看他脱了蓑衣,里面只穿半
旧红绫短袄,系着绿汗巾子,膝上露出绿绸撒花裤子,底下是掐金满绣的绵
纱袜子,靸着蝴蝶落花鞋。黛玉问道:“上头怕雨,底下这鞋袜子是不怕的?
也倒干净些呀。”宝玉笑道:“我这一套是全的。一双棠木屐,才穿了来,脱
在廊檐下了。”黛玉又看那蓑衣斗笠不是寻常市卖的,十分细致轻巧,因说
道:“是什么草编的?怪道穿上不象那刺猬似的。”宝玉道:“这三样都是北
静王送的。他闲常下雨时,在家里也是这样。你喜欢这个,我也弄一套来送
你。别的都罢了,惟有这斗笠有趣:上头这顶儿是活的,冬天下雪戴上帽子,
就把竹信子抽了去,拿下顶子来,只剩了这个圈子,下雪时男女都带得。我
送你一顶,冬天下雪戴。”黛玉笑道:“我不要他。戴上那个,成了画儿上画
的和戏上扮的那渔婆儿了。”及说了出来,方想起来这话恰与方才说宝玉的
话相连了,后悔不迭,羞的脸飞红,伏在桌上,嗽个不住。
宝玉却不留心,因见案上有诗,遂拿起来看了一遍,又不觉叫好。黛玉
听了,忙起来夺在手内,灯上烧了。宝玉笑道:“我已记熟了。”黛玉道:“我
要歇了,你请去罢,明日再来。”宝玉听了回手向怀内掏出一个核桃大的金
表来,瞧了一瞧,那针已指到戌末亥初之间,忙又揣了说道:“原该歇了,
又搅的你劳了半日神。”说着,披蓑戴笠出去了,又翻身进来,问道:“你想
什么吃?你告诉我,我明儿一早回老太太,岂不比老婆子们说的明白?”黛
玉笑道:“等我夜里想着了,明日一早告诉你。你听雨越发紧了快去罢。可
有人跟没有?”两个婆子答应:“有,在外面拿着伞点着灯笼呢。”黛玉笑道:
“这个天点灯笼?”宝玉道:“不相干,是羊角的,不怕雨。”黛玉听说,回
手向书架上把个玻璃绣球灯拿下来,命点一枝小蜡儿来,递与宝玉道:“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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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又比那个亮,正是雨里点的。”宝玉道:“我也有这么一个,怕他们失脚滑
倒了打破了,所以没点来。”黛玉道:“跌了灯值钱呢,是跌了人值钱?你又
穿不惯木屐子。那灯笼叫他们前头点着,这个又轻巧又亮,原是雨里自己拿
着的。你自己手里拿着这个,岂不好?明儿再送来。就失了手也有限的,怎
么忽然又变出这 ‘剖腹藏珠’的脾气来!”宝玉听了,随过来接了。前头两
个婆子打着伞,拿着羊角灯,后头还有两个小丫鬟打着伞。宝玉便将这个灯
递给一个小丫头捧着,宝玉扶着他的肩,一径去了。
就有蘅芜院两个婆子,也打着伞提着灯,送了一大包燕窝来,还有一包
子洁粉梅片雪花洋糖。说:“这比买的强。我们姑娘说:‘姑娘先吃着,完了
再送来。’黛玉回说:“费心。”命他:“外头坐了吃茶。”婆子笑道:“不喝茶
了,我们还有事呢。”黛玉笑道:“我也知道你们忙。如今天又凉,夜又长,
越发该会个夜局,赌两场了。”一个婆子笑道:“不瞒姑娘说,今年我沾了光
了。横竖每夜有几个上夜的人,误了更又不好,不如会个夜局,又坐了更,
又解了闷。今儿又是我的头家,如今园门关了,就该上场儿了。”黛玉听了,
笑道:“难为你们。误了你们的发财,冒雨送来。”命人:“给他们几百钱打
些酒吃,避避雨气。”那两个婆子笑道:“又破费姑娘赏酒吃。”说着磕了头,
出外面接了钱,打伞去了。
紫鹃收起燕窝,然后移灯下帘,伏侍黛玉睡下。黛玉自在枕上感念宝钗,
一时又羡他有母有兄;一回又想宝玉素昔和睦,终有嫌疑。又听见窗外竹梢
蕉叶之上,雨声淅沥,清寒透幕,不觉又滴下泪来。直到四更方渐渐的睡熟
了。暂且无话。要知端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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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回 尴尬人难免尴尬事 鸳鸯女誓绝鸳鸯偶
话说黛玉直到四更将阑,方渐渐的睡去,暂且无话。
如今且说凤姐儿因见邢夫人叫他,不知何事,忙另穿戴了一番,坐车过
来。邢夫人将房内人遣出,悄悄向凤姐儿道:“叫你来不为别的,有一件为
难的事,老爷托我,我不得主意,先和你商议。老爷因看上了老太太屋里的
鸳鸯,要他在房里,叫我和老太太讨去。我想这倒是常有的事,就怕老太太
不给。你可有法子办这件事么?”凤姐儿听了,忙陪笑道:“依我说,竟别
碰这个钉子去。老太太离了鸳鸯,饭也吃不下去,那里就舍得了?况且平日
说起闲话来,老太太常说老爷:‘如今上了年纪,做什么左一个右一个的放
在屋里。头宗耽误了人家的女孩儿,二则放着身子不保养,官儿也不好生做,
成日和小老婆喝酒。太太听听,很喜欢咱们老爷么?这会子躲还怕躲不及,
这不是 ‘拿草棍儿戳老虎的鼻子眼儿去’吗?太太别恼:我是不敢去的。明
放着不中用,而且反招出没意思来。老爷如今上了年纪,行事不免有点儿背
晦,太太劝劝才是。比不得年轻,做这些事无碍,如今兄弟、侄儿、儿子、
孙子一大群,还这么闹起来,怎么见人呢?”刑夫人冷笑道:“大家子三房
四妾的也多,偏咱们就使不得?我劝了也未必依。就是老太太心爱的丫头,
这么胡子苍白了又做了官的一个大儿子,要了做屋里人,也未必好驳回的。
我叫了你来,不过商议商议,你先派了一篇的不是!也有叫你去的理?自然
是我说去。你倒说我不劝!你还是不知老爷那性子的!劝不成,先和我闹起
来。”
凤姐知道邢夫人禀性愚弱,只知奉承贾赦以自保,次则婪取财货为自得,
家下一应大小事务俱由贾赦摆布。凡出入银钱一经他的手,便克扣异常,以
贾赦浪费为名,“须得我就中俭省,方可偿补。”儿女奴仆,一个不靠,一言
不听。如今又听说如此的话,便知他又弄左性子,劝也不中用了,连忙陪笑
说道:“太太这话说的极是。我能活了多大,知道什么轻重?想来父母跟前,
别说一个丫头,就是那么大的一个活宝贝,不给老爷给谁?背地里的话,那
里信的?我竟是个傻子!拿着二爷说起,或有日得了不是,老爷太太恨的那
样,恨不得立刻拿来一下子打死,及至见了面也罢了,依旧拿着老爷太太心
爱的东西赏他。如今老太太待老爷自然也是这么着。依我说,老太太今儿喜
欢,要讨,今儿就讨去。我先过去哄着老太太,等太太过去了,我搭讪着走
开,把屋子里的人我也带开,太太好和老太太说,给了更好,不给也没妨碍,
众人也不能知道。”邢夫人见他这般说,便又喜欢起来,又告诉他道:“我的
主意,先不和老太太说。老太太说不给,这事就死了。我心里想着先悄悄的
和鸳鸯说。他虽害臊,我细细的告诉了他,他要是不言语,就妥了,那时再
和老太太说。老太太虽不依,搁不住他愿意,常言 ‘人去不中留’,自然这
就妥了。”凤姐儿笑道:”到底是太太有智谋,这是千妥万妥。别说是鸳鸯,
凭他是谁,那一个不想巴高望上、不想出头的?放着半个主子不做,倒愿意
做丫头,将来配个小子就完了呢。”邢夫人笑道:“正是这个话了。别说鸳鸯,
就是那些执事的大丫头,谁不愿意这样呢。你先过去,别露一点风声,我吃
了晚饭就过来。”
凤姐儿暗想:“鸳鸯素昔是个极有心胸气性的丫头,虽如此说,保不严
他愿意不愿意。我先过去了,太太后过去,他要依了,便没的话说;倘或不
依,太太是多疑的人,只怕疑我走了风声,叫他拿腔作势的。那时太太又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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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了我的话,羞恼变成怒,拿我出起气来倒没意思。不如同着一齐过去了,
他依也罢不依也罢,就疑不到我身上了。”想毕,因笑道:“才我临来,舅母
那边送了两笼子鹌鹑,我吩咐他们炸了,原要赶太太晚饭上送过来。我才进
大门时,见小子们抬车,说太太的车拔了缝,拿去收拾去了。不如这会子坐
了我的车一齐过去倒好。”邢夫人听了,便命人来换衣裳。凤姐忙着伏侍了
一回,娘儿两个坐车过来。凤姐儿又说道:“太太过老太太那里去,我要跟
了去,老太太要问起我过来做什么,那倒不好。不如太太先去,我脱了衣裳
再来。”
邢夫人听了有理,便自往贾母处来。和贾母说了一回闲话儿,便出来,
假托往王夫人屋里去,从后屋门出去,打鸳鸯的卧房门前过。只见鸳鸯正坐
在那里做针线,见了邢夫人站起来。邢夫人笑道:“做什么呢?”一面说,
一面便过来接他手内的针线,道:“我看看你扎的花儿。”看了一看,又道:
“越发好了。”遂放下针线,又浑身打量。只见他穿着半新的藕色绫袄,青
缎掐牙坎肩儿,下面水绿裙子。蜂腰削背,鸭蛋脸,乌油头发,高高的鼻子,
两边腮上微微的几点雀瘢。鸳鸯见这般看他,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心里便
觉诧异,因笑问道:“太太,这会子不早不晚的过来做什么?”邢夫人使个
眼色儿,跟的人退出。邢夫人便坐下,拉着鸳鸯的手,笑道:“我特来给你
道喜来的。”鸳鸯听了,心中已猜着三分,不觉红了脸,低了头,不发一言。
听邢夫人道:“你知道,老爷跟前竟没有个可靠的人,心里再要买一个,又
怕那些牙子家出来的不干不净,也不知道毛病儿,买了来三日两日,又弄鬼
掉猴的。因满府里要挑个家生女儿,又没个好的,不是模样儿不好,就是性
子不好;有了这个好处,没了那个好处。因此常冷眼选了半年,这些女孩子
里头,就只你是个尖儿:模样儿,行事做人,温柔可靠,一概是齐全的。意
思要和老太太讨了你去,收在屋里。你比不得外头新买了来的,这一进去了
就开了脸,就封你作姨娘,又体面,又尊贵。你又是个要强的人,俗语说的,
‘金子还是金子换’,谁知竟叫老爷看中了!你如今这一来,可遂了你素日
心高智大的愿了,又堵一堵那些嫌你的人的嘴。——跟了我回老太太去!”
说着,拉了他的手就要走。
鸳鸯红了脸,夺手不行。邢夫人知他害臊,便又说道:“这有什么臊的?
又不用你说话,只跟着我就是了。”鸳鸯只低头不动身。邢夫人见他这般,
便又说道:“难道你还不愿意不成?若果然不愿意,可真是个傻丫头了。放
着主子奶奶不做,倒愿意做丫头!三年两年不过配上个小子,还是奴才。你
跟我们去,你知道我的性子又好,又不是那不容人的人,老爷待你们又好。
过一年半载生个一男半女,你就和我并肩了。家里的人,你要使唤谁,谁还
不动?现成主子不做去,错过了机会,后悔就迟了。”鸳鸯只管低头,仍是
不语。邢夫人又道:“你这么个爽快人,怎么又这样积粘起来?有什么不称
心的地方儿,只管说,我管保你遂心如意就是了。”鸳鸯仍不语。邢夫人又
笑道:“想必你有老子娘,你自己不肯说话,怕臊,你等他们问你呢?——
这也是理。等我问他们去,叫他们来问你,有话只管告诉他们。”说毕,便
往凤姐儿屋里来。
凤姐儿早换了衣裳,因屋内无人,便将此话告诉了平儿。平儿也摇头笑
道:“据我看来,未必妥当。平常我们背着人说起话来,听他那个主意,未
必肯。也只说着瞧罢了。”凤姐儿道:“太太必来这屋里商量。依了还犹可,
要是不依,白讨个没趣儿,当着你们,岂不脸上不好看。你说给他们炸些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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鹑,再有什么配几样,预备吃饭,你且别处逛逛去,估量着走了你再来。”
平儿听说,照样传给婆子们,便逍遥自在的园子里来。
这里鸳鸯见邢夫人去了,必到凤姐房里商议去了还必定有人来问他,不
如躲了这里。因找了琥珀道:“老太太要问我,只说我病了,没吃早饭,往
园子里逛逛就来。”琥珀答应了。鸳鸯便往园子里来各处游玩。不想正遇见
平儿。平儿见无人,便笑道:“新姨娘来了!”鸳鸯听了,便红了脸,说道:
“怪道你们串通一气来算计我!等着我和你主子闹去就是了!”平儿见鸳鸯
满脸恼意自悔失言,便拉到枫树底下,坐在一块石上,把方才凤姐过去回来
所有的形景言词、始末原由,都告诉了他。鸳鸯红了脸,向平儿冷笑道:“我
只想咱们,好比如袭人、琥珀、素云、紫鹃、彩霞、玉钏、麝月、翠墨,跟
了史姑娘去的翠缕,死了的可人和金钏,去了的茜雪,连上你我,这十来个
人,从小儿什么话儿不说的,什么事儿不做?这如今因都大了,各自干各自
的去了,我心里却仍是照旧,有话有事,并不瞒你们。这话我先放在你心里,
且别和二奶奶说:别说大老爷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这会子死了,他三媒
六证的娶我去做大老婆,我也不能去!”
平儿方欲说话,只听山石背后哈哈的笑道:“好个没脸的丫头,亏你不
怕牙碜!”二人听了,不觉吃了一惊,忙起身向山后找寻,不是别人,却是
袭人,笑着走出来。问:“什么事情?也告诉告诉我。”说着,三人坐在石上。
平儿又把方才的话说了,袭人听了,说道:“这话论理不该我们说:这个大
老爷,真真太下作了。略平头正脸的,他就不能放手了。”平儿道:“你既不
愿意,我教你个法儿。”鸳鸯道:“什么法儿?”平儿笑道:“你只和老太太
说,就说已经给了琏二爷了,大老爷就不好要了。”鸳鸯啐道:“什么东西!
——你还说呢!前儿你主子不是这么混说?谁知应到今儿了。”袭人笑道:“他
两个都不愿意,依我说,就和老太太说,叫老太太就说把你已经许了宝二爷
了,大老爷也就死了心了。”鸳鸯又是气,又是臊,又是急,骂道:“两个坏
蹄子,再不得好死的!人家有为难的事,拿着你们当做正经人,告诉你们与
我排解排解,饶不管,你们倒替换着取笑儿。你们自以为都有了结果了,将
来都是做姨娘的!据我看来,天底下的事,未必都那么遂心如意的。你们且
收着些儿罢,别忒乐过了头儿!”
二人见他急了,忙陪笑道:“好姐姐别多心。咱们从小儿都是亲姊妹一
般,不过无人处偶然取个笑儿。你的主意告诉我们知道,也好放心。”鸳鸯
道:“什么主意!我只不去就完了。”平儿摇头道:“你不去,未必得干休。
大老爷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虽然你是老太太房里的人,此刻不敢把你怎么样,
难道你跟老太太一辈子不成?也要出去的。那时落了他的手,倒不好了。”
鸳鸯冷笑道:“老太太在一日,我一日不离这里;若是老太太归西去了,他
横竖还有三年的孝呢,没个娘才死了,他先弄小老婆的!等过了三年,知道
又是怎么个光景儿呢?那时再说。纵到了至急为难,我剪了头发做姑子去,
不然,还有一死!一辈子不嫁男人,又怎么样?乐得干净呢!”平儿袭人笑
道:“真个这蹄子没了脸,越发信口儿都说出来了。”鸳鸯道:“已经这么着,
臊会子怎么样?你们不信,只管看着就是了。太太才说了,找我老子娘去,
我看他南京找去!”平儿道:“你的父母都在南京看房子,没上来,终久也寻
的着;现在还有你哥哥嫂子在这里。可惜你是这里的家生女儿,不如我们两
个只单在这里。”鸳鸯道:“家生女儿怎么样?‘牛不喝水强按头’吗?我不
愿意,难道杀我的老子娘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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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说着,只见他嫂子从那边走来。袭人道:“他们当时找不着你的爹娘,
一定和你嫂子说了。”鸳鸯道:“这个娼妇,专管是个‘六国贩骆驼’的,听
了这话,他有个不奉承去的!”说话之间,已来到跟前。他嫂子笑道:“那里
没有找到,姑娘跑了这里来!你跟了我来,我和你说话。”平儿袭人都忙让
坐。他嫂子只说:“姑娘们请坐,找我们姑娘说句话。”袭人平儿都装不知道,
笑说:“什么话,这么忙?我们这里猜谜儿呢,等猜了再去罢。”鸳鸯道:“什
么话?你说罢。”他嫂子笑道:“你跟我来,到那里告诉你,横竖有好话儿。”
鸳鸯道:“可是太太和你说的那话?”他嫂子笑道:“姑娘既知道,还奈何我!
快来,我细细的告诉你,可是天大的喜事!”鸳鸯听说,立起身来,照他嫂
子脸上下死劲啐了一口,指着骂道:“你快夹着你那屄嘴离了这里,好多着
呢!什么 ‘好话’?又是什么‘喜事’?怪道成日家羡慕人家的丫头做了小
老婆,一家子都仗着他横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热了,
也把我送在火炕里去。我若得脸呢,你们外头横行霸道,自己封就了自己是
舅爷;我要不得脸败了时,你们把忘八脖子一缩,生死由我去!”一面骂,
一面哭。平儿袭人拦着劝他。恿成舷虏焕矗蛩档溃骸霸敢獠辉敢饽阋埠
盟担覆蛔爬端牡摹K子锼祶的好:‘当着矮人,别说矮话。’姑娘骂我,
我不敢还言;这二位姑娘并没惹着你,‘小老婆’长,‘小老婆’短,人家脸
上怎么过的去?”袭人平儿忙道:“你倒别说这话,他也并不是说我们,你
倒别拉三扯四的、你听见那位太太、太爷们封了我们做小老婆?况且我们两
个,也没有爹娘哥哥兄弟在这门子里仗着我们横行霸道的。他骂的人自由他
骂去,我们犯不着多心。”鸳鸯道:“他见我骂了他,他臊了,没的盖脸,又
拿话调唆你们两个。幸亏你们两个明白。原是我急了,也没分别出来,他就
挑出这个空儿来!”他嫂子自觉没趣,赌气去了。鸳鸯气的还骂,平儿袭人
劝他一回,方罢了。
平儿因问袭人道:“你在那里藏着做什么?我们竟没有看见你。”袭人
道:“我因为往四姑娘房里看我们宝二爷去了,谁知迟了一步,说是家去了。
我疑惑怎么没遇见呢,想要往林姑娘家找去,又遇见他的人,说也没去。我
这里正疑惑是出园子去了,可巧你从那里来了。我一闪,你也没看见。后来
他又来了,我从这树后头走到山子石后,我却见你两个说话来了,谁知你们
四个眼睛没见我。”一语未了,又听身后笑道:“四个眼睛没见你?你们六个
眼睛还没见我呢。”三人吓了一跳,回身一看,你道是谁,却是宝玉。袭人
先笑道:“叫我好找!你在那里来着?”宝玉笑道:“我打四妹妹那里出来,
迎头看见你走了来,我想来必是找我去的,我就藏起来了哄你。看你扬着头
过去了,进了院子,又出来了,逢人就问,我在那里好笑。等着你到了跟前,
吓你一跳。后来见你也藏藏躲躲的,我就知道也是要哄人的。我探头儿往前
看了一看,却是他们两个,我就绕到你身后头。你出去,我也躲在你躲的那
里了。”平儿笑道:“咱们再往后找找去罢,只怕还找出两个人来,也未可知。”
宝玉笑道:“这可再没有了。”
鸳鸯已知这话俱被宝玉听了,只伏在石头上装睡。宝玉推他笑道:“这
石头上冷,咱们回屋里去睡,岂不好?”说着,拉起鸳鸯来。又忙让平儿来
家吃茶,和袭人都劝鸳鸯走,鸳鸯方立起身来。四人竟往怡红院来。宝玉将
方才的话俱已听见,心中着实替鸳鸯不快,只默默的歪在床上,任他三人在
外间说笑。
那边邢夫人因问凤姐儿鸳鸯的父亲,凤姐因说:“他爹的名字叫金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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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口子都在南京看房子,不大上来。他哥哥文翔现在是老太太的买办。他嫂
子也是老太太那边浆洗上的头儿。”邢夫人便命人叫了他嫂子金文翔的媳妇
来,细细说给他。那媳妇自是喜欢,兴兴头头去找鸳鸯,指望一说必妥,不
想被鸳鸯抢白了一顿,又被袭人平儿说了几句,羞恼回来。便对邢夫人说:
“不中用,他骂了我一场。”因凤姐儿在旁,不敢提平儿,说:“袭人也帮着
抢白我,说了我许多不知好歹的话,回不得主子的。太太和老爷商议再买罢。
谅那小蹄子也没有这么大福,我们也没有这么大造化。”邢夫人听了,说道:
“又与袭人什么相干?他们如何知道呢?”又问:“还有谁在跟前?”金家
的道:“还有平姑娘。”凤姐儿忙道:“你不该拿嘴巴子把他打回来?我一出
了门,他就逛去了,回家来连个影儿也摸不着他!——他必定也帮着说什么
来着?”金家的道:“平姑娘倒没在跟前,远远的看着倒象是他,可也不真
切。不过是我白忖度着。”凤姐便命人去:“快找了他来,告诉我家来了,太
太也在这里,叫他快着来。”丰儿忙上来回道:“林姑娘打发了人下请字儿,
请了三四次,他才去了;奶奶一进门,我就叫他去的。林姑娘说:‘告诉奶
奶,我烦他有事呢。’”凤姐儿听了方罢,故意的还说:“天天烦他!有什么
事情?”
邢夫人无计,吃了饭回家,晚上告诉了贾赦。贾赦想了一想,即刻叫贾
琏来,说:“南京的房子还有人看着,不止一家,即刻叫上金彩来。”贾琏回
道:“上次南京信来,金彩已经得了痰迷心窍,那边连棺材银子都赏了,不
知如今是死是活。即便活着,人事不知,叫来无用。他老婆子又是个聋子。”
贾赦听了,喝了一声,又骂:“混账!没天理的囚攮的,偏你这么知道!还
不离了我这里!”唬的贾琏退出。一时又叫传金文翔。贾琏在外书房伺候着,
又不敢家去,又不敢见他父亲,只得听着。一时金文翔来了,小么儿们直带
入二门里去,隔了四五顿饭的工夫,才出来去了。贾琏暂且不敢打听,隔了
一会,又打听贾赦睡了,方才过来。至晚间凤姐儿告诉他,方才明白。
且说鸳鸯一夜没睡。至次日,他哥哥回贾母,接他家去逛逛,贾母允了,
叫他家去。鸳鸯意欲不去,只怕贾母疑心,只得勉强出来。他哥哥只得将贾
赦的话说给他,又许他怎么体面,又怎么当家做姨娘,鸳鸯只咬定牙不愿意。
他哥哥无法,少不得回去回复贾赦。贾赦恼起来,因说道:“我说给你,叫
你女人和他说去。就说我的话:‘自古嫦娥爱少年’,他必定嫌我老了。大约
他恋着少爷们,多半是看上了宝玉,只怕也有贾琏。若有此心,叫他早早歇
了。我要他不来,以后谁敢收他?这是一件。第二件,想着老太太疼他,将
来外边聘个正头夫妻去。叫他细想:凭他嫁到了谁家,也难出我的手心!除
非他死了,或是终身不嫁男人,我就服了他!要不然时叫他趁早回心转意,
有多少好处。”贾赦说一句,金文翔应一声“是”。贾赦道:“你别哄我,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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