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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传

_9 肖凤(现代)
冰心赋予了冬儿姑娘勇敢坚强的性格,她对受苦受难的劳动人民不再抱着从前那种悲天悯人的态度了,而是对象冬儿姑娘这样的劳动者,表现出来的某些自发的反抗行动,表示了叹喟和赞赏。
作品中的这个姑娘虽然长相不佳,“傻大黑粗的,眼梢有点往上吊着”,但是她的敢作敢为,敢说敢骂,光明正大,“明人不做暗事”的开朗性格,却让读者非常同情和喜爱。
除去上述的小说之外,冰心在这一时期,还写作了一篇关于教会问题的小说《相片》。冰心在这篇小说里,第一次含蓄地指出了教会人士的伪善。这篇小说的女主角,是一位住在中国、上了年纪的美国人施女士,她是一所教会学校的老师。初来中国的时候,正值她的青春年华,有一张美丽的椭圆形的脸庞,一头淡黄色的秀发,又常穿一件玫瑰色的衣裳,使她成了这所教会学校里的外国女教员中,最美丽的一个。但不知是为了什么,她并没有嫁给爱慕她的同胞毕牧师。光阴似流水一样地流逝,她的一头浅黄色的秀发,颜色逐渐地变成了灰白。毕牧师也早就有了一位年轻活泼的太太。老之将至的施女士,只得寂寞地搬出教会学校的小楼,移居到了校外的一条小胡同里,种点花,养只狗,逛逛庙会,多数的时光则是一个人坐在房间里,默默地望着墙壁或炉火。
一个中国小姑娘王淑贞的出现,改变了施女士这种寂寞的生活情调。王淑贞是一个前清老秀才的遗孤,她的父亲王先生,生前曾经当过施女士的官话老师。小淑贞的母亲去世后不久,父亲王先生也跟着去世,无父无母的小淑贞,从此便来到了施女士的身边,成了施女士的养女。
王淑贞长得非常瘦小,苍白,但却能够十分温柔、安详地陪伴着施女士。尤其是当施女士生病的时候,她更是十分细致、周到地加以看护和伺候。施女士愿意这个小女孩,永远呆在自己的身边,追随着自己,解除她的寂寞,安慰她的晚年。有时,施女士也会忽然想到,这个小女孩总有一天会长大,那时,假如她要结婚呢?每逢想到这里,施女士就会感到莫名其妙的恐怖,一种无法再次忍受的冷寂之感,立刻会袭上她的心头,使她的全身都打起寒战。不过淑贞尚小,人也非常老实,这种事情仿佛还是极其遥远的将来才能发生的,她仍然安静地陪伴着施女士。
时光不知不觉地过去,淑贞终于长大了。施女士为了永远把她拴在自己的身边,就把这个中国姑娘带到了美国新英格兰的一个小镇上。这是施女士出生的地方。
正是在施女士故乡的老宅里,王淑贞同住在这里的两个中国人——神学院的李牧师和他的儿子李天锡邂逅相遇了。后者是一位热爱美术的青年,但是因为没有钱,只能在神学院里听讲。他是一个典型的中国青年,有理想,有教养,爱祖国,爱艺术,温文尔雅。在这异国的偏僻小城里,只有中国姑娘王淑贞能够理解他。
而当施女士终于在她的养女王淑贞的身上,看到了爱情到来的迹象,尤其是看到了王淑贞的一张相片,在这张相片上:“背景是一棵大橡树,老干上满缀着繁碎的嫩芽,下面是青草地,淑贞正俯着身子,打开一个野餐的匣子,卷着袖,是个猛抬头的样子,满脸的娇羞,满脸的笑,惊喜的笑,含情的笑,眼波流动,整齐的露着雪白的细牙,这笑的神情是施女士十年来所绝未见过的!”
做为一名信仰宗教的教师,此时的施女士,却表现出了极端的自私。她害怕孤独,害怕王淑贞会离开自己。她并不顾及养女本人的意愿,就擅自决定,立即带领这位动了爱情的姑娘,远离开她的恋人李天锡,返回中国去。难道一个信奉宗教的教师,就应该这样践踏别人的感情吗。
1934年的年初,冰心发表了《新年试笔》一文。她在这篇文章里,写出了她幻想中的理想国的形象:
大地上处处都是光明,看不见一丝云影。山上没有一片焦黄的叶;一眼望去尽是参天的松柏,树上随意的乱生着紫罗兰,雏菊,蒲公英。松径中,石缝中,飞溅着急流的泉水。江河里也看不见黄泥,也不飘浮着烂纸和瓜皮;只有朝霭下的轻烟,濛濛的笼罩着这浩浩的流水。江河两旁是沃野千里,阡陌纵横,整齐的灰瓦的农舍,家家开着后窗,男耕女织,歌声相闻。
城市象个花园,大树的浓荫护着杂花。整洁的道路上,看不见一个狂的男人,妖的女人,和污秽的孩子。上学的,上工的,个个挺着胸走,容光焕发,用着掩不住的微笑,互相招呼,似乎人人都彼此认识。
黄昏时从一座一座的建筑物里,涌出无数老的,少的,村的,俏的人来。一天结实的有成绩的工作,在他们脸上,映射出无限的快慰和满足。回家去,家家温暖的灯光下,有着可口的晚餐,亲爱的谈话。
蓝天隐去,星光渐生,孩子们都已在温软的床上,大开的窗户之下,在梦中向天微笑。
而在书室里,廊上,花下,水边,都有一对或一对以上的人儿,在低低的或兴高采烈的谈着他们的过去,现在,将来所留恋,计划,企望的一切。
具有细腻的艺术鉴赏力的茅盾先生,在这一年的《文学》杂志第3卷第2号上,发表了评论1934年以前的冰心作品的总论——《冰心论》。茅盾从冰心所处的历史时代,谈到了冰心的思想,又从冰心思想的形成过程,谈到了冰心的作品,和冰心的家庭。他很有见地地指出:
原来“五四”期的热蓬蓬的社会运动激发了冰心女士第一次的创作活动!
是那时的人生观问题,民族思想,反封建运动,使得冰心女士同“五四”时期所有的作家一样“从现实出发”!然而“极端派”的思想,她是不喜欢的;所以在《两个家庭》中,她一方面针砭着“女子解放”的误解,一方面却暗示了“良妻贤母主义”——我们说它是“新”良妻贤母主义罢,——之必要。在《斯人独憔悴》中,她勇敢地提出“父与子的冲突”来了,可是她使得那“子”——“五四”式青年的颖名,终于屈服在旧官僚的“父”的淫威之下,只斜倚在一张籐椅上,低徊欲绝地吟着:“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而在《去国》这一篇,她使那位学成归国,满怀壮志的年轻留美学生终于灰心去国,“不如先去到外国,做一点实事”;而且这位青年留学生的父亲,——从前带了一箱炸弹,雍容谈笑进了广州城的老革命党,又是多么暮气颓唐。她的问题小说里的人物就是那样软脊骨的好人。
她既已注视现实了,她既已提出问题了,她并且企图给个解答,然而由她生活所产生的她那不偏不激的中庸思想使她的解答等于不解答,末了,她只好从“问题”面前逃去了。“心中的风雨来了”时,她躲到“母亲的怀里”了。这一个“过程”,可说是“五四”时期许多具有正义感然而孱弱的好好人儿他们的共同经验,而冰心女士是其中“典型”的一个。
这一年的7月,冰心、吴文藻夫妇,接受了美国留学时的老同学、当时担任平绥铁路局局长的沈昌先生的邀请,并自己出面,又替他邀请了郑振铎、顾颉刚、赵澄、雷洁琼、文国熊、陈其田、容庚等作家与学者,组成了一个“平绥沿线旅行团”,先从7月7日至18日,后又从8月8日至25日,沿着中国工程师詹天佑领导设计、修建的平绥铁路,前后作了两次社会调查性质的旅行。参加者之一的郑振铎,在写到这次西行的文章中,曾经这样说过:“此行得友好们的帮助不少,特别是冰心、文藻夫妇。这趟旅行,由他们发起,也由他们料理一切。”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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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郑振铎:《西行书简·小叙》
这位留学美国的沈局长,是美国哈佛大学的毕业生,很有事业心,这次是想借用著名作家们的笔,将平绥沿线的经济状况、物产情况、民族分布、宗教信仰、民族历史、文化古迹、风俗人情、风景名胜、旅行见闻、新鲜观感,等等,一起写出来,然后出版,还要出版英文的导游手册,以便让更多的同胞,还有国外的友人,了解平绥铁路沿线的情况,以利于发展西北的铁路事业,并进而开发大西北。
7月份,正值北京的酷暑,这支由八位作家和学者(第一次旅行容庚先生未参加)组成的浩浩荡荡的队伍,离开了炎热的北京,从清华园车站登上了平绥铁路局准备好的公事专车,经过丰台、青龙桥、康庄、怀来、沙城、宣化、张家口、大同、云岗、口泉镇等地,17日,到达了平地泉。因为铁路被山洪冲断,不能继续前行,八人商议的结果是:暂时返京,等铁路修好了以后,再来一次,直抵绥远。
这生平第一次的塞外之行,给冰心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在青龙桥车站瞻仰了“山峡之间,丁香花丛里”的“黯绿色的詹天佑先生的铜像”,又在车站的近旁,观望了万里长城的雄姿,那“雄伟高厚的城墙,飞龙一般的越岭蜿蜒”,使她联想起古代“城头拒胡,烽火烛天,戍卒无声的满山攀走之状”这样壮观的景象,使这位温柔细腻的女作家,也感到热血沸腾了。
冰心又在宣化参观了市容,及北城门外的龙烟铁矿旧址,天主教修道院,回教清真寺。在张家口参观了市容,在大同参观了九龙壁及大华严寺等古迹。
她还在山西云岗参观了有名的石窟,在口泉镇附近的永定庄参观了煤矿。她和同伴们都学着矿工的样子,穿上了很厚的蓝布套衣、套鞋,戴上了柳条编成的帽子,拿着镁光灯,柱着棍子,坐上吊车,缓缓地降到了离地面三百公尺的矿井里。这位一直过着温暖舒适的学者生活的女作家,也象真正的矿工那样,俯下了自己矮小的身躯,用手举着镁光灯,在只有六七尺宽的地道中慢慢行走。脚下是又湿又热的泥水,头上是用木柱支撑着的危险的洞顶,洞顶上和洞壁上还不断地滴答着污黑的水点,周围是污浊闷热的蒸气。等到她和她的同伴们从这个又窄又矮又闷又危险的矿洞中回到地面上来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的白晰的面庞上以及鼻孔和耳朵眼里,都塞满了黑色的煤末。这样的生活体验,大概会使她终生难忘吧。
7月17日,冰心一行抵达了平地泉车站。因为卓资山一段的铁轨被水冲断,正在修复,火车不能继续前行,他们无法到达绥远。正在商量的时候,得知当时担任绥远主席的傅作义的专车,刚从北京开到这里,也是因为铁轨出事,不能前进,正停滞在这里。傅作义得知作家、学者们正在此地的消息,就专程到他们的车上来见面。冰心一行作为答谢,也到傅作义的行辕去回拜。在行辕,冰心第一次与傅作义先生的夫人刘芸生见了面。
然而这一天给冰心留下最深印象的,还是塞外草原的黄昏。那是一幅只有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才能见到的壮观静穆的图画:“晚霞艳极,四山青紫,起伏如线,萋萋芳草,平坦的直铺到天边。而四天的晚霞,由紫而绯红,而浅绿,而鱼肚白,层层的将这一片平原包围了来,所谓‘天涯何处无芳草’,‘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者,始于今日见之!”
塞外的山,塞外的水,塞外的天空和土地,给冰心带来了许多新鲜的感受。她在离开平地泉的前夕,写下了这样充满了感情的话语:
这种无边高朗的天空,无限平阔的草原,无尽清爽的空气,是只有西北高原才能具备的,我愿个个南方孩子,都能到此一游,一洗南天细腻娇柔之气!
这一天的午夜,他们乘坐的专车离开了平地泉,沿着原来的路线,返回了北京。
二十天之后,这个旅行团的一行八人(其中的文国熊女士换成了容庚先生),再次从清华园出发。这次一直到达了绥远,又从绥远出发,经归绥,抵达了百灵庙,见到了当时蒙古地方自治政务委员会的秘书长德王。沿途看见的蒙古包、蒙古骑手,还有大草原上的羊群、马群、骆驼群,甚至于狼,以及时晴时阴,时雨时雹,变幻莫测的塞外大自然的奇特风貌,都给冰心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然后,他们又从原路返回了绥远和包头,参观了磴口、公积坂、李达召、旗下营等处,之后,再从绥远返回北京。
这次离家半个多月,冰心很思念自己的老父及爱子。她在返回北京的途中,在宣化给他们买了一筐葡萄,在沙城买了一瓶青梅酒,在南口买了一筐白桃。当她和吴文藻于8月26日返回家中的时候,她不仅带回了自己新鲜的见闻,还给家人带回了塞外的名产。
为了纪念这两次为时共六个星期的旅行,她在半年之后写成了《平绥沿线旅行记》,和一篇散文《二老财》。
她在8月9日的记事里,曾经写过这样一段话:“晚,张宣泽先生约餐于绥远饭店,会见了许多绥远各界人物。席间又谈到王同春事迹,听到王同春女儿二老财的故事,大大的引起我的兴趣。将来拟为专文以纪此河套无冠帝王之公主!”这《二老财》一文,即是冰心该篇记事中预言的“专文”,写于1935年的11月。
冰心在《二老财》的开头就这样写道:“民国廿三年八月九夜,我在绥远的一个宴会席上,听到了一个奇女子的事迹。她是河套民族英雄王同春氏的独女,‘河套的穆桂英’,她的名字是二老财。”
冰心笔下的二老财,究竟算是什么样的一个人物,应该怎么样的来评价她,笔者因对河套的历史知之甚少,实在难以判断。但是读了《二老财》之后,却对冰心这位女作家的善良,有了更深一层的了解。上面已经说过,二老财的故事,是冰心在一次宴席上,从别人的闲谈之中听来的。而参加宴会的人中,又知道二老财的身世的人,必是当时傅作义的部下。他们对这位骑马佩枪的女人,抱着又惊慑,又爱戴,同时又夹杂着一点儿轻蔑,一点儿不以为然的态度。但是,他们在席间关于这位蓝衣皮帽、指挥自如的女人的谈话,却激起了冰心这位女作家的联想,使她对二老财这位稀奇的女性,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不仅希望得知关于二老财的更多的故事,还想看一看她的照片。甚至想与二老财见上一面。
冰心为何对二老财这个与自己相距甚远的人物,抱着如此之大的兴趣与同情心呢?这固然一方面是因为冰心自小是男装,看惯了大海旁边的军营,偏爱飒爽英豪的女性,在《红楼梦》里的那些女孩儿中间,她最爱“冰雪净聪明,雷霆走精锐”的尤三姐,她曾经多次地谈到自己童年时代的禀性,自嘲为“野性”。但是,另一方面,却也可以看出冰心的善良——她只是偶尔听说了一位“同性”的故事,就又兴奋,又怅惘的,一夜都没有睡着觉,心里总是想着这个女人的事情,眼前总是闪现着一个想象中的女人的飒爽身影。一直到了返回北京的家中之后,关于二老财的念头,仍然萦绕在冰心的脑海里,她始终在惦念着这个素不相识的孤身女人。甚至充满了同情地想象着:这个孤身的女人,是否正一个人郁郁地居住在她父亲的老屋里?每当逢年过节的时候,她去祭奠父亲的亡灵时,又该怎样地“泪随声坠”?
除去顾念和同情之外,冰心还对这个女人寄予了希望。她希望,在这国难当头,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魔爪越伸越长,西北的危难也刚开始的时候,做为一个民族英雄的女儿的二老财,应该起来,跃马佩枪,带领着自己的部下,准备好,与民族敌人决一死战。
1935年5月,冰心的第二个孩子出世了,这是一个女孩儿,也就是冰心的长女宗远(吴冰)。这一年的10月,冰心接受了《妇女生活》杂志记者子冈的来访,关于冰心的两个孩子,子冈曾经有过这样的描述:
当我正在翻阅着桌上的杂志的时候,两个四五岁的孩子从楼上唱唱笑笑地走下来,彼此相逗着,看到我重又退到楼上去,拖了许多玩具下来。我和他们不通姓名地熟识了,由稍大的一个口里知道,小的一个是谢先生的孩子。脸上告诉人,他营养很足,一对小亮眼睛不住嘻笑,他四岁。——这是儿子吴平。
这时有一个女仆抱下冰心的五个月的女孩儿来,白白胖胖的。
把孩子抱在手里,笑着,“我们两个孩子全是吃羊奶,这里有一只瑞士羊。你来时我正给她洗澡,一早上就忙着这些事。——这就是大女儿吴冰。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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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子冈:《冰心女士访问记》
大女儿出生后的这一年的夏天,冰心曾经回到童年时代的居留地烟台小住。
1935年的冬天,天气特别的冷。春天也来得特别的迟,仿佛也特别的难。冰心听着窗外时时刮起的狂风,看着地面上被狂风卷起来的黄沙,就只能用雪莱的那个著名的诗句来安慰自己:既然冬天已经到了,春天还会远吗?
好容易盼到了一天,看见柳梢上出现了嫩黄色,春意就要来了。不料,当天下午,就下起了夹着雪花的冷雨。又好容易盼到了一天,院子里的桃花终于开了,粉红色的花朵,夹在绿叶中间,仿佛在向人间宣告,春天终于来了。不料,当天下午,又刮起了夹着沙土的黄风。喜爱明媚的大自然的冰心,在对于春的失望的情绪中,有一天,偶尔看到了四棵海棠树开放着玲珑娇艳的花。这些海棠花,是被浅浅的红与淡淡的白染成的,很象是一位“天真,健美,欢悦的少女”。这些可爱的花朵使冰心想起了快乐活泼的孩子,也使她感受到了春天的魅力。于是,在1936年的5月,她就为这些海棠花写出了一篇名为《一日的春光》的散文。
在写作《一日的春光》之前的大约两个月左右,冰心还在或生病,或有杂事缠身的情况下,连续地写作了几篇题材很不相同的散文。这就是3月8日写作的《一封公开信》,3月22日写作的《胰皂泡》,和3月23日写作的《记萨镇冰先生》。
她在那篇《一封公开信》里,披露了自己写作的习惯以及自己关于“灵感”问题的见解。冰心的作品,都是她真情实感的自然的流露,倘若没有什么可写时,她就是摊着纸,拿着笔,使劲地想,就这样坐上几个小时,也硬是一个字都写不出来。而假若灵感来到,“即或时在夜半,我也能赶紧披衣起坐,在深夜的万静中来引导这思潮的奔涌”。冰心这样形容灵感的来到:“是很突然的,象一阵风,象一线闪光,有一个人物,一件事情,一种情感,在寂静中,烦闷中,惆怅中,忧郁中,忽然来袭,我心里就忽然清醒,忽然喜悦,这时文思会通畅得象一股急流的水。”
半个月之后,大概是思潮来到了,她忽然又忆起了自己的童年,在22日写出了一篇名为《胰皂泡》的散文。从表面上看,这篇散文写的是她童年时代喜欢玩的吹胰皂泡的故事,细细体味,其中却又不乏一个理想主义知识分子的感慨和苦闷。她这样地说到她自己:“生来是个痴孩子,我从小就喜欢做昼梦,做惯了梦,常常从梦中得慰安,生希望,越做越觉得有道理,简直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最后简直把昼梦当作最高的理想,受到许多朋友的劝告讥嘲。而在我的精神上的胰皂泡没有一破灭,胰皂水没有洒到我的心眼里使我落泪之先,我常常顽强地拒绝了朋友的劝告,漠视了朋友的讥嘲。”
上面已经说过,海军上将萨镇冰先生是谢葆璋的老师、上司和同乡,也是谢葆璋最崇敬的榜样和最亲密的朋友。谢葆璋常对家人这样说:“中国海军的模范军人,萨镇冰一人而已。”在父亲的影响下,冰心从小就很注意萨镇冰的一言一行,而他的言谈和行动,确实也使小冰心对他愈来愈敬仰,愈来愈崇拜。以至于她长大之后,一直想写一本关于萨镇冰上将的传记。
她在1936年3月26日夜完稿的散文《记萨镇冰先生》里,就叙述了几件有关萨将军的嘉言懿行。萨镇冰那种“军人是不能贪图安逸的,在岸上也应当和在海上一样”的模范军人风范,他那种清廉正直、爱兵如子、爱才如命的为人,他那种谨守时刻、温恭周到、风趣洒脱的作风,尤其是他那种临危不惧,勇敢坚毅,在庚子之变以后,以威德服人的大将风度,不仅令作者倾倒,在读者眼中,也堪称是模范军人中最令人叹服的模范。
冰心十分感谢她的父亲,让她从小就认识了这样一个军人。在女儿冰心的眼里,谢葆璋是一位聪明的父亲,因为“他知道往青年人脑里灌注的,应当是哪一种的印象”。
除了上面提到的这几篇散文之外,这一年的7月,冰心还发表了一篇小说《西风》。这是一篇很有意思的小说,主题就是职业妇女面临的职业与婚姻之间的矛盾。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事业与爱情之间的矛盾。
大概自从妇女离开了锅台,走出了家庭,有了职业妇女这一名称之后,就存在着这个矛盾现象了。《西风》写的就是一位女性知识分子秋心,年轻时因把事业看得重于一切,而拒绝了一位爱她的青年男子——远的爱情,但十年之后,到了“卷地西风,半帘残月”的中年,虽然事业极其顺利,可是因为没有爱情,总是孤单一人,内心就常感到寂寞和惆怅。尤其是,她又在火车上与远不期而遇,看到十年前被她拒绝的远,依旧是年轻,潇洒,而且做了两个孩子的父亲,有一位年轻的夫人。等到车船到站,远全家四口快乐地相聚,只有她是孤单的一个人。事业顺利,爱情幸福的冰心,看样子并不赞成妇女为了事业而牺牲了爱情。她在小说的结尾,让秋心看着阴沉的天空,又让萧萧地吹来的西风卷在她的身上,使她感到格外地孤独和寂寞。
这一年,茅盾继《冰心论》之后,又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一集·导言》里,评论了冰心的小说。
与此同时,朱自清在《〈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导言》里,评论了冰心的《繁星》和《春水》,称它们为“哲理诗,小诗的又一派”。郁达夫在《〈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中,评论了冰心的散文,称赞“冰心女士散文的清丽,文字的典雅,思想的纯洁,在中国要算是独一无二的作家了;记得雪莱的咏云雀的诗里,仿佛曾说过云雀是初生的欢喜的化身,是光天化日之下的星辰,是同月光一样来把歌声散溢于宇宙之中的使者,是虹霓的彩滴要自愧不如的妙音的雨师,是……,这一首千古的杰作,我现在记也记不清了,总而言之,把这一首诗全部拿来,以诗人赞美云雀的清词妙句,一字不易地用在冰心女士的散文批评之上,我想是最适当也没有的事情”。
这一年的10月1日,冰心在《文艺界同人为团结御侮与言论自由宣言》上签了名。
也是在这一年的下半年,吴文藻博士得到了“罗氏基金会”的基金,出国考察一年。冰心也随丈夫吴文藻教授,到欧美游历了一年。
1937年,日本帝国主义者加紧了对中国的侵略,中国人民的抗日斗争也日益高涨,民族矛盾日益尖锐。这一年的6月29日,冰心夫妇从欧洲取道苏联,乘坐西伯利亚铁路的火车,经过东三省,进入山海关,回到了北京。关于这一年游历的生活和见闻,冰心自己在四十三年之后是这样追述的:一个人不是生活在真空里,生活的圈子无论多么狭小,也总会受到周围气流的冲击和激荡。三十年代,中国已经临到了最危急的关头,外有帝国主义尤其是日本军国主义的压迫侵略,内有腐败软弱的北洋军阀和蒋介石政府的欺凌剥削,任何一个中国人,对于国家民族的前途,都开始有自己的、那怕是模糊的走出黑暗投向光明的倾向和选择。1936—1937年,我在欧美游历了一年,使我对资本主义世界,感到了不满和失望。回国来正赶上了“七七事变”,我又到了我国的大西南——云南的昆明,和四川的重庆,尤其是在重庆,我看到了蒋介石政府不但腐朽反动而且奸险凶残……”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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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冰心:《从“五四”到“四五”》
7月7日,日本帝国主义者把炮口对准了北京,发动了震惊中外的芦沟桥事变,全面的抗日战争爆发了。当时,冰心正怀着身孕。这一年的11月,她的第三个孩子——二女儿宗黎(吴青)出世了。冰心一方面抚育着新生的婴儿,一方面维持着燕京大学的功课,同时做着撤离北京,迁居到大后方去的准备。她逐日逐月地整理着家中的东西,把她认为不甚重要的家具,该送人的送人,该捐的捐,该卖的卖了。而把她和吴文藻认为最珍贵的东西,象她在美国三年留学期间的日记,吴文藻从做学生时起就开始坚持写作的已有几十年的日记,她和吴文藻两人之间的通信,她的母亲和朋友给她的信件,她的父亲年轻时写给爱妻的信和诗,她的小读者们的来信,以及她所尊敬与爱戴的学者、作家们亲笔签名的赠书,其中有鲁迅的、周作人的、茅盾的、老舍的、巴金的、丁玲的、苏雪林的、凌叔华的赠书,还有印度诗人泰戈尔的《新月集》,等等。除此之外,她与爱书成癖的吴文藻多年来所收集购买的大量善本书,各种画集,笺谱,字画,和许多有艺术价值的纪念品,等等,她和吴文藻两人带领着几名学生,逐个地登记,包裹,装箱。她常常是坐在地上,忙碌地收拾着,累了,饿了,就地喝点茶,用点儿点心,接着再收拾。全部整理好了之后,一数,已经装满了十五只大木箱。除去这十五只大木箱之外,还有吴文藻教授花费了十五年的工夫,编写好的装满了几十个布匣的教材和笔记。她和吴文藻把这些无法带走的珍贵的书籍和文物,都寄存在未名湖畔燕京大学课堂的楼上,她觉得这样一定万无一失,准备着将来从大后方返回北京的时候,再把它们取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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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大后方
我走,我要走到天之涯,地之角,抖
拂身上的怨尘恨土,深深地呼吸一下兴奋
新鲜的朝气。
——冰心:《默庐试笔》
1937年,对于中国人民说来,是充满了灾难的一年。7月7日,日本侵略军炮击宛平城,中国守军吉星文部奋起抵抗,从此,宁静而美丽的文化古都北京城,就再也不宁静了。勇敢御敌的爱国将领佟麟阁等战死在疆场,大批大批的日本侵略军开进了北京,文化古都北京陷入了日本侵略军的魔爪之下。
三个星期之后,7月28日的清晨,一群涂有日本国旗的轰炸机,在燕京大学附近的西苑兵营,扔下了三十多颗炸弹,把这里炸成了废墟。掌握了现代化武器的日本侵略者,其野蛮凶残的程度,比火烧圆明园时的八国联军还要猖狂。中国的警察,在燕京大学校园所在的海甸区,被日本侵略者的步兵活活地砍死。在中国的土地上,一大队一大队的穿着深黄色军服和戴着奇形怪状的尖顶军帽或钢盔的日本兵,横冲直撞,烧杀抢掠,无所不为。他们登上了西直门城楼,挂上了日本国的膏药旗,以胜利者的姿态,在城楼上狂笑。
昔日繁华的王府井大街和米市大街一带,商店挂起了日本招牌,收音机里响起了日本的音乐。在故宫,在北海,再也看不见穿着长褂的或穿着西服的中国游客了,在那里高视阔步的,是一些穿着军靴的或者穿着木屐的日本游客及日本大兵。
尤其不能容忍的是:在天安门广场,二十年前,这个曾经是热血青年们高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示威游行的地方,这个曾经是学生时代的冰心,与同学们一起为被捕的大学生们募捐,进行爱国宣传的地方,也变成了日本兵和膏药旗逞凶肆虐的地方。他们的机关枪队,监视着零零落落的中小学生,强迫这些已经变成了亡国奴的中国孩子,在自己祖国的土地上,“庆祝”所谓保定、南京等地的陷落。
北京,这个有着爱国传统的城市,中国人民珍爱的文化古都,现在,不管是在城里还是在城外,已经到处都悬挂起了五颜六色的异国旗帜:日本的,意大利的,德国的,也有美国的,英国的,等等,等等,就是不见了中国自己的旗帜。
美丽、庄严的北京,这座昔日如此可爱、可亲的城市,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座沦陷敌手的城市,成了一个令人悲愤的皮囊。
面对着这一切,从小就熟悉甲午海战的故事,读书时又参加过“五四”反日爱国游行的冰心,虽然已是三个孩子的妈妈了,却又怎能咽得下这口气,在北京忍辱偷生呢?我走,我要走到天之涯,地之角,抖拂身上的怨尘恨土,深深地呼吸一下兴奋新鲜的朝气。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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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冰心:《默庐试笔》
于是,在1938年,冰心夫妇把冰心年老的父亲谢葆璋安顿好,就带领着三个孩子,启程出发了。他们离开了陷入敌手的北京,辗转到达了祖国的大西南——云南的昆明。
昆明,这座春之城,花之城,四季如春的温暖的气候,滋润了树木和花草,到处可见色彩鲜艳、形象别致的花朵,以及根深叶茂、翠绿欲滴的大树,整个城市都被郁郁葱葱的树木和花草所包围,显得极为美丽和幽雅。这里是远离前线的大后方,听不见炮声,看不见炮火,也没有令人厌恶的、趾高气扬的异国侵略大兵,一切似乎都象战前一样。
在靠近市中心的一条深幽的巷子里,立着一座庄严的大门。门内是一条盘旋向上的石阶路,宁静幽远,情景好象北京西郊的风景区,——这就是云南大学的校址。抵达昆明之后,吴文藻教授就在这所美丽的校园里教书。而女作家冰心,则自愿地到了云南省的呈贡县,在当地的简易师范学校里,义务教课。
呈贡县位于昆明市的郊区。昆明市区虽然美丽,但昆明的郊区更美。这里几乎是处处皆景,——西山,龙门,滇池,金殿,睡美人,一个接着一个,风景连着风景。有的郁郁葱葱,有的巍峨壮丽,有的秀美多姿,它们都能让你徘徊反顾,流连忘返,有时简直就象步入了神仙世界。用一句让人们用
滥了的语言来形容,这里才真正称得上是:美不胜收,目不暇接。
冰心所住的呈贡县,位置在昆明西山的东北。西山,是昆明郊区的风景区中最为著名的风景区。出了城门向西,要经过极为葱郁的片片树林,沿着蜿蜒曲折的柏油公路,盘旋而上。山路虽不险峻,但盘旋曲折,蜿蜒多姿,因而使得周围的山景和树木更加引人入胜。开凿在悬崖峭壁之上的龙门,陡峭惊险。然而只有登上这里,才能将流淌于脚下的滇池之水,一览无余。——这是一大片美丽的湛蓝色,泛着柔和的涟漪,它的温暖的气息和柔美的颜色,就象整个昆明的风姿一样,柔媚,动人。
位于西山东北方向的呈贡,也是一个风景极其优美的地方。冰心在呈贡所住的楼房,就建在一片碧绿的松林之中。她的书房,后窗朝西,从窗中向左右望去,就可以看见呈贡县八景中的三景,只听名字,就能想象得出景色的优美,这三景是:“凤岭松峦”、“海潮夕照”、“渔浦星灯”。热爱自然的冰心,把自己的书案放在了这面窗户的下面,每当她备课、写作得稍感疲倦的时候,只需抬头遥望窗外,便可欣赏到窗外奇妙的景色。
这所楼房的前廊朝东,清晨可以看日出,看朝霞,黄昏可以看晚霞,看月上。阴天,则可以看风雨。即使是风雨,这里也比别处的风雨来得别致:“从天边几阵白烟,白雾,雨脚如绳,斜飞着直洒到楼前,越过远山,越过近塔,在瓦檐上散落出错落清脆的繁音。”①不用下楼,就可以看到这样五光十色,变化莫测的美景。
如果走下楼去,就是更为开阔,更为深邃的景致了。若下楼出门转向东北,那是一片茂密的翠绿的松林,在这片翠绿的松林中间,又参差地长着红穗的荇菜,有的深红,有的浅红。这深红和浅红,点缀着绿色的树林和黄色的土地,还有灰色的院墙,十分鲜艳夺目。若下楼出门向南,再出荆门,走上北边的一个斜坡,又可见已经成林的一片棕色的栗树群,这个林间有一片广场,隐约还可看见林外的山影和湖光。如果是在清晨,这里尤其清静,只有淡淡的云露,与和暖的爽风,陪伴着这片美景。冰心最喜欢在黎明时分,到这片广场上来散步,沐浴着和暖的晨光和晨风,赏心悦目。她有时一个人坐在林间的草地上,静静地看书;有时也带着两个年幼的女儿,到这里来玩耍,看着她们快乐地游戏,奔跑,心中充满了甜蜜和愉快的感觉。
假如走到这座山坡的尽头,那里还有一个松柏环绕的平台,这个平台上面有石块和石礅,可以坐着休息,也可以站着观景。由这里向下望去,可以看见昆明城内的街市和房屋,错落有致。而由此处向南边望去,则可以看见城外的三景:龙街子山上的“龙山花坞”,罗藏山的“梁峰兆雨”,城南印心亭下的“河洲目渚”。这个平台,以及这个平台上的石礅和石块,是冰心的朋友们最喜爱的谈话与休息的场所。尤其是年纪较轻的朋友,只要走到冰心的家里来,必定要跑到平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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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冰心:《默庐试笔》
的草坡上,游戏,谈笑,或者横躺竖卧在松柏树下,领略自然的风光,不到开饭的时候,是舍不得离开这里的。
昆明,这个处处皆景的美丽城市,曾经令多少人向往,又令多少人倾倒啊!尤其是她那四季如春,花团锦簇的郊区,更是令人喜爱,依恋。冰心自己说过:“回溯生平郊外的住宅,无论是长居短居,恐怕是默庐最惬心意。”①不但是冰心在美国留学时去过的伍岛,白岭,无法与默庐相比,即使是冰心童年时代生活的地方——烟台,比起呈贡来,也显得山过于高,水过于深,不如呈贡的风采来得诱人:“论山之青翠,湖之涟漪,风物之醇永亲切,没有一处赶得上默庐。我已经说过,这里整个是一首华姿华斯的诗!”②
住在这诗一样的呈贡的冰心,她的热爱大自然的天性,得到了满足。这里是大后方,生活也过得“妥帖,快乐,安稳”③,丈夫、孩子们都在身边,按说她可以乐而忘忧,乐而忘返,心满意足地在这里过日子了。
但是,处身在美丽的大自然怀抱之中,又过着快乐的生活的冰心,却又无时无刻地不在苦恋着已遭沦陷之苦的北京,虽然她这里的环境,“实在比我北平西郊的住处,还静,还美。”④
为什么这样苦恋着北京呢?因为:“我的一生,至今日止在北平居住的时光,占了一生之半,从十一二岁,到三十几岁,这二十年是生平最关键,最难忘的发育、模塑的年光,印象最深,情感最浓,关系最切。一提到北平,后面立刻涌现了一副一副的面庞,一幅一幅的图画:我死去的母亲,健在的父亲,弟,侄,师,友,车夫,用人,报童,店伙……剪子巷的庭院,佟府堂前的玫瑰,天安门的华表,‘五四’的游行,‘九一八’黄昏时的卖报声,‘国难至矣’的大标题”⑤,——这一切,都十分牵动冰心的感情,使她不能忘怀。除去这些令她苦恋的人物与经历之外,还有北京香山的红叶,大觉寺的杏花,故宫的金壁辉煌的殿堂,北海的巍峨壮观的白塔,隆福寺的庙会,甚至于东来顺的涮羊肉,全聚德的烤鸭,沿街叫卖的冰糖葫芦,糖炒栗子,这些满渗着浓重的北京风味的一切,都勾起了冰心的记忆,使她思念,使她苦苦地留恋着她的第二故乡——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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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②③冰心:《默庐试笔》
④⑤冰心:《默庐试笔》
但是,她也知道,她是不能回去的,她绝不能够回到那个被敌人蹂躏着的第二故乡去,她不能看着这个在敌人铁蹄下呻吟着的美丽的城市而不动愁容,她觉得自己如此热爱与留恋的第二故乡,好象已经死去了!“北平死去了!我至爱苦恋的北平,在不挣扎不抵抗之后,断续呻吟了几声,便恹然地死去了!”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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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冰心:《默庐试笔》
1940年,中国的抗日战争已经处于最困难的阶段里。3月份,汉奸汪精卫在南京成立了伪国民政府,日本帝国主义者立即发表声明,表示承认和支持。从5月份开始,侵华日军即从已经沦陷了的武汉,发动了西犯的攻势,企图把侵略的魔爪,进一步伸向我国的大后方——四川和云南。在这生死存亡的紧急关头,蒋介石政府不是积极抗战,却把精力用于对付自己的同胞——真正抗战的八路军、新四军,7月份悍然发动了第二次反共高潮。8月初,日本侵略军一方面配合国民党的剿共计划,大举进犯太行山区的抗日根据地,进行灭绝人性的烧杀;一方面又派出大群大群的轰炸机,对重庆狂轰滥炸,使这座山城燃起了大火,几日不灭。8月底,日本侵略军又把侵略的魔爪伸向了云南,把无数的炸弹丢进了美丽的春城昆明。
就在这一年,冰心的父亲谢葆璋,在惦念着远在万里之外的爱女、女婿和外孙、外孙女儿,又忧心如焚地关注着艰苦抗日的战局的焦虑的心情中,与世长辞了。
消极抗战,积极反共,热衷于消灭异己的国民党当局,表面上却要打出抗日的招牌来。也是在这一年,宋美龄以美国威尔斯利女子大学校友的名义,用前后同学的身份,从重庆写了一封信给住在呈贡的冰心。其中的意思是:你躲在昆明的呈贡,不能参加抗日的工作,欢迎你到重庆来,参加妇女指导委员会的工作,以便直接地投入抗战活动,等等。宋美龄的本意,是想让这位有名的女作家,出来为国民党当局装装门面。其实,冰心1923年去美国威尔斯利女子大学研究院作研究生的时候,在这所大学里读本科的宋美龄早已毕业离校了。她们两人在美国,从来没有碰过面。但是,女政客宋美龄,要想拉拢有名气的女作家谢冰心,就利用了这种其实是非常勉强的所谓同窗之谊,而且把这种政客耍弄的权术手段,加上了一种堂而皇之的抗日的名义。由于这样的一个因由,这一年的冬天,冰心全家便离开了昆明,到了被国民党政府明令为陪都的山城重庆。
重庆这座城市的面貌,与昆明相比,实在是大不相同的。——昆明有象北京一样的蔚蓝的天空,有象北京一样的和煦的阳光;而重庆这座山城,却常常是雾,常常是雨,再加上老是爬不完的上上下下的台阶。还有许多令人一望便会触目惊心的断壁残垣,在碎石烂木中间,大火燃烧的痕迹,仿佛是涂抹的墨黑的颜色,这是几个月前,日本侵略军的狂轰滥炸,给重庆人民留下来的灾难的印记。重庆是陪都,有许多国民党当局的要员,各种各样的机构,有许多从内地迁来的大学,众多的教授,学生,作家,艺术家。这里也有中国共产党的杰出代表,有广大的爱国志士,有工人,有农民。有许多新闻记者,也有国民党的特务机构,等等。这里聚集着各种各样的政治势力,也聚集着愈来愈多的普通人。这里真是又拥挤,又忙乱。
冰心全家到了这里之后,住在郊区的歌乐山腰,她为这个住处取名叫“潜庐”。据冰心本人告诉笔者:全国解放后,她作为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的代表,去重庆视察,曾经去过歌乐山;但是,潜庐所在的那段山腰,因军事设施之故,而不能随便出入了。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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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据冰心1986年3月17日下午对笔者的谈话。
冰心这样描写了这个新家:“潜庐只是歌乐山腰向东的一座土房,大小只有六间屋子,外面看去四四方方的,毫无风趣可言!倒是屋子四围那几十棵松树,三年来拔高了四五尺,把房子完全遮起,无冬无夏,都是浓阴逼人。房子左右,有云顶、兔子二山当窗对峙,无论从哪一处外望,都有峰峦起伏之胜。房子东面松树下便是山坡,有小小的一块空地,站在那里看下去,便如同在飞机里下视一般。嘉陵江蜿蜒如带,沙磁区各学校建筑,都排列在眼前。隔江是重庆,重庆山外是南岸的山,真是‘蜀江水碧蜀山青’。重庆又常常阴雨,淡雾之中,碧的更碧,青的更青,比起北方山水,又另是一番景色。”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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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冰心:《力构小窗随笔》
知道冰心抵达重庆,七君子之一的史良,以及邓颖超的朋友刘清扬,便专程拜访了冰心,并把妇女指导委员会的背景和其中的复杂情况,通报给冰心。当她知道这个所谓指导委员会的内幕之后,正直的冰心,便立即退回了该委员会送给她的薪金与聘书。这时候,冰心一家的经济是很拮据的。但是,清高的冰心,不愿意与污七八糟的指导委员会发生任何关系。因此,刚刚与这个组织割断联系,冰心便立即参加了中华文艺界抗敌协会。
住在歌乐山腰的冰心,虽然躲掉了国民党政客的纠缠,却躲不开敌机轰炸的灾难。当一群一群的轰鸣着的日军轰炸机,从“潜庐”的屋顶上飞过,惊醒了她的熟睡着的孩子们的时候,她是多么地希望,自己柔弱的手里,也能握上一杆钢枪啊!她在刚刚来到重庆之后不久的这一年的除夕,写了一首名叫《鸽子》的诗:
砰,砰,砰,
三声土炮;
今日阳光好,
这又是警报!
我忙把怀里的小娃娃交给了他,
“城头树下好藏遮,
两个孩子睡着了,
我还看守着家。”
驮着沉重的心上了小楼,
轻轻的倚在窗口;
群鹰在天上飞旋,
人们往山中奔走。
这声音
惊散了隐栖的禽鸟,
惊散了歌唱的秋收。
轰,轰,轰,
几声巨响,
纸窗在叫,
土墙在动,
屋顶在摇摇的晃。
一翻身我跑进屋里,
两个仓皇的小脸,
从枕上抬起:
“娘,你听什么响?”
“别嚷,莫惊慌,
你们耳朵病聋了,
这是猎枪。”
“娘,你头上怎有这些土?
你脸色比吃药还苦。”
我还来不及应声,
一阵沉重的机声,
又压进了我的耳鼓。
“娘,这又是什么?”
“你莫做声,
这是一阵带响的鸽子,
让我来听听。”
檐影下抬头,
整齐的一阵铁鸟,
正经过我的小楼。
傲慢的走,欢乐的追,
一霎时就消失在
天末银灰色的云堆。
咬紧了牙齿我回到屋中,
相迎的小脸笑得飞红,
“娘,你看见了那群鸽子?
有几个带着响弓?”
巨大的眼泪忽然滚到我的脸上,
乖乖,我的孩子,
我看见了五十四只鸽子,
可惜我没有枪!
吴文藻的一位老同学,正在重庆主编一个名叫《星期评论》的刊物,知道冰心来到了重庆,就找上门来,约请冰心为他的刊物写稿。这时候,年关已到,冰心为了解决生活上的燃眉之急,就答应为他撰写。用后来冰心自己的话说:“我那时——1940—1943年——经济上的确有些困难,有卖稿的必要(我们就是拿《关于女人》的第一篇稿酬,在重庆市上‘三六九’点心店吃的1940年的年夜饭的)。”①于是,在《星期评论》的第8期上,就登出了《关于女人》的第一篇文章,题为《我最尊敬体贴他们》。这篇文章署名“男士”,是冰心为自己取的一个别致有趣的笔名。冰心为何不用自己原来那个极为有名的冰心,却改用“男士”呢?冰心后来说:“这几篇东西不是用‘冰心’的笔名来写,我可以‘不负责任’,开点玩笑时也可以自由一些。”“这就好象一个孩子,背着大人做了一件利己而不损人的淘气事儿,自己虽然很高兴,很痛快,但也只能对最知心的好朋友,悄悄地说说。”②除了这个原因之外,还有一层更深的用意,就是:冰心不愿意在重庆使用自己的笔名,鉴于那件妇女委员会的事情,她不愿意卷入那种带有政治背景的事儿,当然也不愿意国民党当权者来纠缠她,包围她。郭沫若后来曾经在自己的文章中追述过这样一件事:“记得在重庆时蒋宋美龄曾与谢冰心作过一番谈话。蒋宋美龄问:‘中国国民党为什么没有一位女作家?’谢冰心回问:‘中国国民党又有哪一位男作家?’这是在文艺圈子里面传播得很广的一段插话。”③可见这位清高、温柔的女作家,自有她的不攀附权贵,不阿谀奉承的骨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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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冰心:《〈关于女人〉三版自序》
②冰心:《〈关于女人〉三版自序》
③郭沫若:《斥反动文艺》
在1941年这一年,冰心从1月至12月,接连地为《星期评论》写了九篇《关于女人》的文章,它们的题目是:《我最尊敬体贴她们》、《我的择偶条件》、《我的母亲》、《我的教师》、《叫我老头子的弟妇》、《请我自己想法子的弟妇》、《使我心疼头痛的弟妇》、《我的奶娘》、《我的同班》。
《关于女人》的九篇作品发表以后,受到了文化界和广大读者的热烈欢迎。叶圣陶就以翰先为笔名,在《国文杂志》上,把《关于女人》中的一篇《我的同班》作为范文,进行了评讲。文字修养功底很深的叶圣陶先生,在篇首这样介绍说:“‘男士’当然是笔名,究竟是谁,无法考查。但据‘文坛消息家’说,作者便是大家熟悉的冰心女士。从题取笔名的心理着想,也许是真的。现在假定他真,那末,冰心女士的作风改变了,她已经舍弃她的柔细清丽,转向着苍劲朴茂。”①
1943年春天,当时有一家“天地出版社”,想要出版《关于女人》的单行本:“今年春天,‘天地出版社’托我的一个女学生来说,要刊行《关于女人》,我便把在《星期评论》上已经印行的九段,交给他们。春夏之交,病了一场,本书的上半本,排好已经三月,不能出版。‘天地社’催稿的函件,雪片般的飞来,我只好以新愈之身,继续工作。山上客人不少,这三个星期之中,我在鸿儒谈笑、白丁往来之间,断断续续的又写了三万字,勉强结束。”②这样写出的三万字就是《关于女人》后面的七篇:《我的同学》、《我的朋友的太太》、《我的学生》、《我的房东》、《我的邻居》、《张嫂》、《我的朋友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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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载《国文杂志》桂林版第1卷第4、5号合刊。
②冰心:《〈关于女人〉后记〉》
自己是一个女性,而且是一个“女性味儿”十足的女性——性格温柔,举止娴雅,既是一位贤惠体贴的妻子(身边有一位非常理想的丈夫),又是一位慈爱宽厚的母亲(膝下有三个非常可爱的儿女),有着一个知识妇女所能拥有的最为美满的家庭。在这种情况下,却要装扮成一个“男士”,假托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而且是一个“条件”(用今天的话来说)很好的男子——他有着很好的工作,有着很好的家庭背景,还很有点儿名气,却尚未娶妻,是个“超大龄未婚男子”。用这样一种身份的人物的笔,来写文章,对于这位善于歌颂爱,歌颂美,歌唱温情的女作家来说,可以算作是第一次尝试,也是一种极有意思的创举。
聪慧的冰心,她在这部系列创作的一开始,就别出心裁地引用了曹雪芹《红楼梦》里的一大段话,作为该书的《抄书代序》:“……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识见,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我愧则有余,悔又无益,大无可如何之日也!当此日欲将以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绣袴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母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致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知我之负罪固多,然闺阁中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故当此蓬牖茅椽,绳床瓦灶,未足妨我襟怀;况对着晨风夕月,阶柳庭花,更觉润人笔墨;我虽不学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衍出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破一时之闷,醒同人之目,不亦宜乎?……”既借用了曹雪芹这个男人的笔,表达了女作家自己创作诸篇的谐谑笔调;又借用“何妨用假语村言”这样的词句,含蓄地表明了女作家的真实身份。
在《我最尊敬体贴他们》里,冰心用了很多幽默、游戏的笔墨,说自己“在二万万零一个男人之中,我相信我是一个最尊敬体贴女性的男子。认得我的人,且多称誉我是很女性的,因为我有女性种种的优点,如温柔、忍耐、细心等等,这些我都觉得很荣幸。同时我是二万万零一个人之中,最不配谈女人的,因为除了母亲以外,我既无姐妹,又未娶妻”。但是在这类诙谐、幽默的字里行间,冰心却又借助这位极有教养的“男士”之口,极讲道理地阐述了她的男女平等的观点。她在谈到有的男人给自己罗列了二十六个择偶条件这件事时,极为明智而合理地指出:“我以为男子要谈条件,第一件事就得问问自己是否也具有那些条件。”一般男人都喜欢找个长相美丽的妻子,冰心劝他说:当你提出这类条件时,请“先去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不是一个漂亮的男子”。一般男人又都喜欢找个性格温柔的妻子,冰心又劝他说:当你提出这类条件时,也“得反躬自省,自己是否一个绝不暴躁而又讲理的人”。诸如此类的条件,冰心都一一耐心地,而又非常合情合理地,给以规劝。在当时——四十年代,就已存在着知识妇女的事业与家务之间的矛盾,冰心这位“男士”深深地理解,一个女人,假如她“不幸而被恋爱征服,同时又对事业不忍放弃”,那么就糟了,“这两股绳索就会把她绞死”!在一对知识分子夫妇(假如夫人是位职业妇女)的家庭中间,经常会有这种事情发生:“假如饭生菜不熟,或小孩子喧哗吵闹,做丈夫的就会以责备的眼光看太太,太太却以抱歉的眼光来看”丈夫和客人,而客人“只好以悲悯的眼光看天”。
“我心里真想同那做丈夫的说:‘天哪!她不是和你一样,一天坐八小时的办公室吗?’——我不是说一天坐了八小时的办公室,请客时就应当饭生菜不熟,不过至少他们应当以抱歉的眼光对看,或且同以抱歉的眼光看”客人。“至于把这责任完全推给太太的办法,则连我这一个女性的男子,也看不过了”。
正因为冰心在第一篇文章里,就表现了彻底的男女平等的思想,所以她才借用一个男子的言语来自嘲,说:“有一个朋友看了这一段,以为象我这样尊敬体贴女人的人,可以做个模范丈夫,必不难找个合式的太太。”
在第二篇《我的择偶条件》里,冰心更是运用戏谑诙谐的语言,给自己罗列了二十五条“择偶条件”,虽然这一大串择偶条件,都是出自一个有教养的、通情达理的、中年男子之口,带着很大的玩笑成分,但其中却也不乏严肃的内容,表现了冰心对于妇女的美及修养等问题的看法。比如,冰心笔下的“男士”就希望自己将来的配偶要懂得雅致的美,“希望对方也不浓施脂粉,厚抹口红”,“希望对方不穿浓艳及颜色不调和的衣服,我总忘不了黄莘田先生的两句诗:‘颜色上伊身便好,带些黯淡大家风。’”还希望自己将来的配偶要有较为高尚的生活情趣,“因为我是学文学的,所以希望对方至少能够欣赏文艺”。“因为我很择客,所以希望对方也不招致许多无聊的男女朋友,哼哼洋歌,嚼嚼瓜子,把桔子皮扔得满地”。“因为我颇有洁癖,所以希望对方也相当的整齐清洁——至少不会翻乱我的书籍,弄脏我的衣冠”。“我对于屋内的挂幅,选择颇严,希望对方不在案侧或床头,挂些低级趣味的裸体画,或明星照片”。“因为我自觉是个‘每逢大事有静气’的汉子(看见或摸着个把臭虫时除外,但此不是大事),所以希望对方遇有小惊小怕时,不作电影明星式的捧心高叫”等等。
读了冰心在上面两篇文章里所运用的这些诙谐、幽默、戏谑、游戏的笔墨,就会使得了解“男士”的真正身份的人,读来觉得韵味无穷,而喜笑颜开。即使过了四十几年之后,当“男士”即是冰心已为读者所知的现在,再来重读这些文章,仍然会觉得余味无穷。
冰心本人是女人,并且是一位非常聪明的女人,她认识许多不同年龄、不同阶层、不同职业的女人,而且非常了解自己的同性,她自己在《关于女人》的《后记》里,就用开玩笑的口吻,说过这样一段话:“我所认识的女性,往少里说,也有一千个以上:我的姑姨妗婶,姐妹甥侄,我的女同学,我的女朋友,我的女同事,我的女学生,我的邻舍,我的旅伴;还有我的朋友的姑姨妗婶,姐妹甥侄……这其中还有不少的惊才绝艳,丰功伟烈,我真要写起来,一辈子也写不完。但是这些女人,一提起来,真是‘大大的有名’!人人知晓,个个熟识,我一生宝贵女人的友情……”
而在她所认识的女性中,她第一个要写的,就是自己的母亲。冰心这样写到她:“天下的儿子,至少有百分之七十,认为他的母亲乃是世界上最好的母亲。我则以为我的母亲,乃是世界上最好的母亲中最好的一个。不但我如此想,我的许多朋友也如此说。她不但是我的母亲,而且是我的知友。我有许多话不敢同父亲说的,敢同她说;不能对朋友提的,能对她提。”冰心写到她的母亲如何有着政治的头脑,如何在辛亥革命前为同盟会传递着消息,如何在辛亥革命后“将她所仅有的一点首饰,换成洋钱,捐款劳军”。“五四”以后,又如何对新文化运动感到兴趣,而看书看报。在家庭里,她又是如何地匡护着丈夫和子女,把无私的爱交给他们,是一位最典型的贤妻良母。“她有现代的头脑,稳静公平的接受现代的一切。她热烈的爱着‘家’,以为一个美好的家庭,乃是一切幸福和力量的根源”。在这样的母亲的教养和熏陶之下,冰心和她的弟弟们都长成了有着良好教养和端正品格的一代新人,以至到了中年的冰心,“关于妇女运动的各种标语,我都同意,只有看到或听到‘打倒贤妻良母’的口号时,我总觉得有点逆耳刺眼。当然,人们心目中‘妻’与‘母’是不同的,观念亦因之而异。我希望她们所要打倒的,是一些怯弱依赖的软体动物,而不是象我的母亲那样的女人”。
除了自己的母亲之外,“第二个女人,我永远忘不掉的,是T女士,我的教师”。这位T女士的原型,就是她在贝满女中读书时,教她历史、地理、地质等课的老师丁淑静。不过她不曾教过冰心代数,也没有给冰心补过课,给冰心补课的是另一位外校教师——培元蒙学的一位数学老师。但文中“其他的描写,还都是事实”。①在《我的教师》里,冰心为读者刻画了一位“最美丽、最和平、最善诱”的年轻女教师的形象。她很年轻,却很负责任,很有学问,性格很温柔,很自尊,又很孝顺。这位长相美丽的T女士,一辈子过着严肃而有意义的生活,虽然“至死未结婚”,但她逝世后,“追悼哀殓她的”,却“有几万人”。当冰心在大洋彼岸的美国,得知她去世的消息后,“忽然流下泪来,这是母亲死后第一次的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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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冰心:《我入了贝满中斋》
在《关于女人》中,冰心刻画了好几位性格不同、职业不同、身份也不相同的知识妇女形象。除去T女士之外,象《我的同班》中那位态度坦白、判断公允、“有和男人一样的思路”,受到男女同学一致爱戴的“学生领袖”——闽南大姐L女士。象《我的同学》中那位“鸡群中的仙鹤,万绿丛里的一点红光”的容貌美丽的C女士(C女士的原型就是冰心在贝满女中及协和女大上学时的同学陈克俊)。象《我的朋友的太太》中的那位很有审美素养的学生物的“居里夫人”L太太。象《我的学生》中的S,《我的邻居》中的M(M同时也是“男士”从前的学生,“男士”的同事的女儿),《我的朋友的母亲》中的K老太太。其中还有一位法国的知识妇女,这就是《我的房东》里描写的那位白发盈颠,“绝等漂亮”,“绝等聪明”,且又“温柔雅澹”的巴黎老小姐——R小姐。
在冰心笔下的这些知识妇女的形象中,我们不会忘记那位聪明、有才、自幼爱好写作、勤奋学习的M太太(《我的邻居》)。本来她会有个光明的前途,但是,因为嫁了一个不通人情的丈夫,又有一位不通人情的婆婆,再加上抗战期间大后方的种种不便与通货膨胀,她又是个只知读书不会理家的人,生活便一天天地困难,人也便一天天地憔悴下去了。这个在北方长大的女人,是多么地希望能够在有着浓郁明艳的风光的南方,写一点诗,写一点文章,教教书啊,这些本来都是她非常擅长的事情。然而,丈夫和婆母的偏见,使她不得不终日地缠绕于琐碎的日常家务之中,身体不支,精神不振,让远在北方的父母也时时为她操心。这篇作品虽然也涉及了抗战时期的社会生活,但从它的主题看,却是冰心早在“五四”时期就非常关心的那个家庭问题的延续。不过在《我的邻居》这篇作品里,不象在《两个家庭》那篇作品中那样,冰心谴责的是M这个不通人情、自私狭隘的男性作家。
我们更不会忘记《我的学生》中的S。她是这篇作品中的女主人公,是“男士”的学生,这是一位在知识妇女中少见的,兼有聪明、活泼、要强、能干、肯吃苦、会生活、坚韧刚毅、乐于助人等等品质的十分难得的人物。S是个外交官的女儿,自小在澳洲长大,说得一口极流利的英语,是个完全洋化了的女孩子。在她刚一出场的时候,她给作者留下的印象就是:“除了黑发黑睛之外,她的衣着,表情,完全象一个欧洲的少女。”她的作风也象欧美女孩子一样,既活泼又淘气,会模仿教授们的方言土语、南腔北调,对赛球、骑车、散步、溜冰、演讲、排戏、唱歌、跳舞等等事项,无所不会,无所不精。
其实这个生性活泼的女孩子,生活态度却是极其认真严肃的。这不仅表现在她自己努力读书,学习成绩门门优异上,尤其表现在她对恋爱婚姻的态度上,她选择丈夫的标准上。——她并不理会那些围在她身边,陪着她跳舞,陪着她打球,陪着她玩耍和游戏的男朋友们,却独独地选定了一位恰如古寺里的老僧一样的地质学家P做丈夫。因为P虽然对唱歌、跳舞之类绝对外行,在他的老师们的眼睛里,却是一个绝好的学生,极为用功,性格又极为踏实、沉静,除去读书之外,似乎就没有什么其他的兴趣。对于狂舞酣歌,一向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而一进入书房,一看到标本,立即就会精神百倍,一谈到专业,立即就会口若悬河。难怪一位很有见识的老者这样评价P:“P就是地质本身,他是一块最坚固的磐石。”
S能够选中这样的一个人物当丈夫,足可看出她评价人物的标准,以及她的生活态度的严肃。但是有了这样一块“磐石”当丈夫,也并不妨碍她把自己的家庭布置成为“澳洲中国公使馆”,S本人完全是欧美主妇的派头,总是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保姆、洗衣妇、厨子、园丁、司机,都会听英语。习惯于在这样的生活方式里过活的S,抗日战争爆发后,却毅然决然地跟随着丈夫到了大后方,过起了节衣缩食,艰苦朴素的生活。自己动手盖房子,打家具,做咸鸭蛋和泡菜,在溪边的流水里洗衣服,补袜子,还自己开垦了菜园,种上了辣椒、西红柿,豆角,黄瓜、茄子,又自己喂养了鸡、羊、犬、猫、白兔、松鼠。S一切都是自己动手,从早忙到晚,把这个处在水边山后的茅屋,整理得井井有条,就其整洁和美观说来,绝不比北京的公使馆逊色,因此S自己,也戏称这是公使馆的“山站”。
这个身处大后方的知识妇女,不仅把精力贡献给了丈夫、孩子和家庭,也把精力贡献给了从北京撤退到大后方来的同事、朋友和当地的老百姓们。乡下孩子有病,也抱出来给她看。P的一位同事出差去了,他的太太忽然得了急性盲肠炎,热心助人的S,便自己开着汽车把她送到了医院,又义务地服侍了她三个星期,还输给了病人400cc血。这位太太的丈夫不在身边,又不肯自己出钱买血、请护士,一切重担便都落在了热心助人的S身上。而当那位太太的丈夫回到了太太的身边,S终于返回了自己的家中,见到了累坏了的P,苦坏了的孩子们时,S自己却因为失血过多,营养不足,操劳过度,而瘦得不成样子,终于支持不住,躺下去了!原来S的身体早就有些不支,只是她太要强,仍旧勉强支撑着局面,这次重大的损耗,使她患上了黍形结核症。这种不治之症,终于夺去了这个美丽、年轻的生命。
冰心非常喜欢这个S,所以当她在这篇作品的结尾处,写到第一人称的“我”接到了P写给他的报告S病逝的信之后,心中立即涌出了沉痛的哀思:“忽然广场上一声降旗的号角,我不由自主的,扔了手里的信,笔直的站了起来。我垂着两臂,凝望着那一幅光彩飘扬的国旗,从高杆上慢慢的降落了下来。在街角的余音里,我无力的坐了下去,我的眼泪,不知从哪里来的,流满了我的脸上了!”实际上,S是把自己的充满了活力的生命,间接地、默默地贡献给了抗日战争的大后方了。
《我的朋友的母亲》中的K老太太,也是一位令人难以忘怀的人物。这是一位头脑清醒、通情达理、很有见识的老年知识妇女,她用极其鲜明的态度和干练的手段,轻而易举地处理好了一件在别人看来是十分难解的问题,这就是她的儿子K及他的助教F小姐之间的爱情纠葛,以及如果这种感情发展下去,就会波及到K的太太及他们的孩子,破坏他们原有的老少三代和睦的家庭。老太太不仅劝住了儿子,还把聪明能干的F小姐动员上了前线,保护了等在北京苦守的儿媳和孙子,保住了老太太辛苦维持了几十年的和谐宁静的家庭。她的远大的目光和豁然大度的胸怀,使她明智而又简单地解开了这个复杂的感情之“结”。从表面上看,这也是一篇描写家庭问题的小说,但是,造成这种家庭问题的原因,却是战争给社会带来的动乱和离散,所以,这又是一篇描绘社会问题的小说,正象作品中的K老太太对“我”所说的:“都是这战争搅得人乱七八糟的。”也如K老太太对F所说的:“战争虽长,也终有和平的一天。有一天,胜利来到,惊喜袭击了各个人的心,那时真是‘飞鸟各投林’,所剩下的只是一片白茫茫的大地。”
虽然因为用了“男士”的笔名,冰心在《关于女人》里,常常使用一些玩笑的笔法,但是,细细地体味起来,她在《关于女人》中所刻画的许多人物,和在这些人物身边演绎出来的故事,作者的立意,又常常是极为认真和严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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