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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爱人(美)

_3 吉莉安•弗琳 (美)
至于朋友,在纽约的时候,艾米倒是每周都结交上一些新朋友,又换掉一批老朋友,真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朋友会让她极度兴奋:宝拉教她唱歌,宝拉有一副好得不得了的嗓子(艾米在马萨诸塞州上过寄宿学校,我很喜欢她偶尔展露的新英格兰气质,比如“好得不得了”这个词),她还在时装设计课程上遇到了杰西。但一个月后,我又问起杰西和宝拉,艾米却一头雾水地望着我,仿佛我随口编出了两个名字。
还有一些男人总跟在艾米的屁股后面转,他们急切地想要把她丈夫没有尽到的本分揽到自己的手中,要么修一条椅子腿,要么为她四处寻找她最喜欢的亚洲进口茶叶。她发誓那些男人都是她的朋友,只是些好朋友,她跟他们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远到让我无法太恼火,近到她只需勾勾手指就能召唤他们听她的吩咐。
至于在密苏里州……天啊,我真的不知道,此刻我才突然意识到这一点。“你还真是个浑蛋哪!”我想。我们在密苏里州已经待了两年了,刚来时人情交往忙碌了一阵子,热热闹闹地过了几个月,艾米就再也没有跟人有过定期的交往。当时她的身边有我的母亲和我,眼下母亲已经过世,而艾米和我的对话方式主要是互相攻击和反驳。当我们搬回家一年以后,我还装腔作势地献了献假殷勤:“你在北迦太基待得怎么样,邓恩女士?”
“你是说‘新迦太基’吧?”她说。我没有开口问她“新迦太基”这个词的出处,但我知道该词来者不善。
“她有几个要好的朋友,但大多数是在东部的时候结交的。”
“她的家人呢?”
“他们住在纽约,纽约市。”
“你到现在还没有给她的亲戚朋友打过电话?”波尼的脸上露出一抹困惑的微笑。
“我一直在忙着配合你们,没有机会打电话啊。”我已经签署了文件,准许警方追踪信用卡、自动取款机和艾米的手机,还向警方交代了玛戈的手机号码和苏的名字——苏就是“酒吧”里的那名寡妇,她可以为我到达“酒吧”的时间作证。
“真是家里的小祖宗,”波尼摇摇头,“你真的让我想起了我的弟弟,这个说法可是一种恭维,我发誓。”
“她宠弟弟宠得不像样。”吉尔平说着在笔记本上草草地涂了涂,“这么说,你在上午七点半左右离开了家,中午时分到了酒吧,中间这段时间你在沙滩上。”
在我家以北大约十英里的地方有一个滩头堡,堆积着沙子、淤泥、啤酒瓶碎片,还有装满了塑料杯和脏尿布的一个个垃圾桶。但那里的逆风处有一张野餐桌,时时沐浴着灿烂的阳光,如果在此直视河面的话,可以对其他的垃圾视而不见。
“有时候我会带上咖啡和报纸在桌边坐一坐,充分享受夏日时光。”
不,当时我没有跟任何人在沙滩上搭过话。不,当时没有人见到过我。
“那地方在星期三很安静。”吉尔平认同道。
如果警察跟认识我的人聊上一聊,他们马上就会发现我罕少去海滩转悠,而且我从来不会带上一杯咖啡去享受清晨时光。我长着一身雪白的皮肤,对冥想自省很有点儿不耐烦,我可不是什么海滩男孩。我告诉警察,今天早上是艾米打发我到海滩去逛一趟,她让我独自一个人待上一会儿,一边凝望着那条钟爱的河流一边思考我们两人的生活。这番话是她今天早上对我说的,在我们吃了她做的可丽饼以后。当时她俯身越过桌子,嘴里说道:“我知道我们两个人这阵子很难熬,我依然非常爱你,尼克,我知道我有很多不足,我想做你的好妻子,我也想你当我的丈夫当得开开心心,但是你得想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这番话她显然练习过,说话时她还得意地笑了笑。尽管我的妻子出于一番好意,我当时却在想:还用说吗,她当然会精心安排这一幕,毕竟她希望见到这一幕美景嘛——让我待在那条奔腾的河流旁边,让微风拂乱我的发丝,我正遥望天边思考着我们两人的生活。我要是到“唐恩都乐”甜甜圈逛上一趟的话,那艾米可开心不起来。
“你得想清楚自己想要什么。”艾米说。可是艾米啊,我已经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了。
波尼神情愉快地从笔记本上抬起了目光。“你能告诉我你太太的血型吗?”她问道。
“噢,我不知道她的血型。”
“你不知道你太太的血型?”
“也许是O型?”我猜道。
波尼皱起了眉头,长长地叹了口气,仿佛正在练习瑜伽。“好吧,尼克,我们正在尽力帮忙。”她一一列举了警方的措施:警方监控了艾米的手机,分发了她的照片,追踪了她的信用卡,正在找本地区有案底的性罪犯一一问话,正在仔细盘查我们那个人迹寥寥的小区,还把我家的电话装上了窃听器,以防有人打电话过来索要赎金。
我不知道此刻该说些什么,于是飞快地梳理着自己的记忆,想要找出几句台词:电影上的丈夫在这个关头说了些什么?——他的话取决于他是否清白。
“我不敢说警方的措施让我安了心,你怎么想呢?你觉得这是一场绑架案,一个失踪案,还是怎么回事?”我对此类案件涉及的统计数字并非一无所知,罪案电视剧教会了我这一套,况且我自己此刻也正在主演一部类似的罪案剧:如果不能在案发后四十八小时有所突破的话,那该案件就很有可能成为悬案,也就是说,案发后四十八小时至关重要。“我是说,我的太太不见了,我的太太不见了!”我意识到这是我第一次用上这种口吻——有几分恐慌,又有几分愤怒的口吻,其实我早就该用上这种口吻了。我的父亲是个一肚子苦水、怒气和厌恶的人,经常变出不同的花样,我这一生都在千方百计地避免重蹈他的覆辙,结果变得完全无法表现出自己的负面情绪。这是另一个让我显得很欠揍的特质:我的肚子里也许窝了万丈怒火,可是你从我的脸上压根儿看不出一丝怒意,我的话听上去更是格外和顺。这是个常见的毛病:要么管束太多,要么压根儿没有管束。
“尼克,我们非常重视这件案子。”波尼说,“就在我们谈话的时候,实验室方面已经派人去了你家,他们会给我们提供更多信息,现在你告诉我们越多你妻子的情况,事情就越好办,她是什么样的?”
此时丈夫们常用的句子在我的脑海中闪过:她甜蜜得很,她好得不得了,她为人和善,她很支持我。
我问道:“你问‘她是什么样的’,究竟指的是哪方面?”
“让我了解一下她的个性,”波尼提示道,“比如说,你为结婚纪念日送了她什么礼物?珠宝吗?”
“我还没有定下来送什么东西好呢,我准备今天下午去置办礼物。”我说道。说完我等着波尼放声大笑,嘴里再次说出一句“家里的小祖宗”,但她并没有这么做。
“好吧,那跟我说说她这个人,她性格外向吗?她……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她是不是深具纽约气质?比如有些人会觉得她有点儿粗俗?或者有可能惹毛别人?”
“我不知道,她倒不是一个从来不肯与生人交往的人,但她也没有粗鲁到让人想要害她的地步。”
这是我嘴里说出的第十一个谎言。有些时候,眼下的艾米粗鲁得想要向别人出手——我说的是眼下的她,这个艾米跟我当初爱上的那个女人简直大相径庭。她的变身正好跟童话故事里反了过来,在短短数年之中,原来那个笑容灿烂、为人随和的女孩从身上褪下了一层层表象,于是一沓沓灵魂和皮囊随着她的变身落到了地面,随后变出了这个焕然一新、爱发脾气、一肚子怨气的艾米。我的太太不再是原来的样子了,她摇身变成了一团铁丝球,挑动我大着胆子去解开她这团乱麻,可是我那粗壮麻木又紧张的十指压根儿办不到。谁让我长着乡下人的十指呢,这些指头可没有受过复杂又危险的训练,没有办法解开艾米这团乱麻。每当我举起那些血淋淋的手指,她就叹口气在心里默默地记上一笔——她在心里记下了我的所有不足,一直圈点着其中的失望之处和弱点。该死,原来的艾米可是个风趣的人,十分幽默,会让我哈哈笑出声来。我已经忘记那是种什么滋味,而且那时的她还会哈哈大笑,笑声从她的喉咙深处传来,那里发出的笑声韵味十足。那时她对待自己的一肚子苦水好似对待手里的一把鸟食:片刻前那怨气还在,片刻后却不见了踪影。
以前的她并非眼下的她,她已经摇身一变成了我的梦魇:一个怒气冲冲的怨妇。我对跟怨妇相处很不在行,她们会逼出我身上的糟粕。
“她爱指使人吗?”吉尔平问,“是不是喜欢管东管西呢?”
我寻思着艾米的日程——艾米为今后三年的日程做了计划,如果有人仔细端详明年的日程,就会发现她已经定下了一些约会,跟皮肤科医生、牙医、兽医约好了时间,“她是个喜欢事事做好规划的人,不会毫无计划地做事情,知道吧。她喜欢列好清单,然后一件接一件地把上面的事情办好,所以说今天的情形一点儿道理也没有……”
“如果你不是那种性格的话,她这种个性能把人逼得发狂。”波尼同情地说,“你看上去很有 B型人格的特质。”
“我多了几分悠闲,我想。”说完我补上了一句该说的话,“我们彼此互补。”
这时我抬眼望了望墙上的钟,波尼见势碰了碰我的手。
“嘿,要不然你去给艾米的父母打个电话吧,我敢肯定他们会希望你打电话。”
此时午夜已过,而艾米的父母通常在晚上九点便会就寝——以前他们两个人居然还把这么早就睡觉的事情拿出来自吹自擂。现在他们肯定已经进入了梦乡,因此我打过去的会是一个深夜紧急电话。艾米父母的手机总在八点三刻准时关机,因此兰德艾略特必须下床一路走到过道的尽头拿起那架沉重的老电话,他会四处摸索着找他的眼镜,为了打开一盏台灯忙上半天,还会找出一大堆理由让自己不用担心这个深夜打来的电话,让自己相信这一次没什么要事。
我拨了两次号码,没等铃声响完便准备挂上电话,这时玛丽贝思却接了起来(接电话的居然不是兰德),她低沉的声音震得我的耳朵嗡嗡响。我只开口说了一句“玛丽贝思,我是尼克……”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出了什么事,尼克?”
我吸了一口气。
“是艾米出事了吗?告诉我呀。”
“我,呃……我很抱歉,我应该早点儿打电话来的……”
“说正事,该死!”
“我们找……找不到艾米。”我结结巴巴地说。
“你们找不到艾米?” “我不知道……”
“艾米失踪了?”
“我们还不能肯定,我们还在……”
“她什么时候失踪的?”
“我们还不能肯定,今天早上我离开家,大概是七点多……”
“结果你等到现在才打电话给我们?”
“对不起,我不希望……”
“上帝啊,今天晚上我们在打网球,打网球啊!我们原本可以……我的上帝,叫警察了吗?你已经通知警察了吗?”
“我现在就在警局。”
“请案件负责人接电话,尼克,求你了。”
仿佛一个被使唤的孩子,我乖乖地去找来了吉尔平,“我的岳母想和你谈谈。”
给艾略特夫妇的电话把事情敲定了下来。艾米失踪了——现在这把突如其来的火已经烧到了外围。
我动身走向采访室,耳边却突然响起了父亲的声音。有些时候,特别是在无地自容的时刻,我会在自己的脑海里听见他的话语,但此刻他的声音就在不远处,一句句话好似腐臭沼泽里湿漉漉的气泡一般冒了出来,他正满嘴说着“贱人贱人贱人”——只要遇上一个稍微让他有点儿恼火的女人,我那个脑子一团糟的父亲就会脱口扔过去几个脏字,“贱人贱人贱人”。我放眼向附近的一间会议室里打量,发现父亲正坐在会议室一张靠着墙的长椅上。他一度是个英俊的男人,颇为热烈多情,下颌上有美人沟,我的姑姑曾经将他形容成“如梦似幻般的恶男”。此刻他却正在喃喃自语,一头金发乱成了一团,长裤沾满了泥污,手臂上带着一条条伤痕,仿佛他刚刚越过荆棘丛千辛万苦地来到了这儿,他的下巴上垂着一条闪闪发亮的唾沫,好似蜗牛爬过留下了一道踪迹。父亲正伸出手臂屈伸着上面的肌肉,那些肌肉看来还有几分样子。他的身旁坐着一名紧张的女警,她恼火地噘着嘴,正在试着把他的话当成耳边风,他则口口声声地说:“我告诉你了,贱人贱人贱人。”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她,“这位是我的父亲。”
“你接到我们的电话了吗?”
“什么电话?”
“找你来接你的父亲。”她把每个字都咬得清清楚楚,仿佛我是一个脑袋不太灵光的十岁小孩。
“我……我的妻子失踪了,我已经在这里待了大半个晚上。”
她盯着我,一点儿也没有回过神来,我能看出她正在寻思是否要先开口道歉然后再问个究竟,可这时我父亲又开口念叨起了“贱人贱人贱人”,于是她把道歉的话咽下了肚。
“先生,‘康福山’养老院已经找了你一整天,你的父亲今天早上从一个消防通道走丢了,你可以看到他身上有一些刮伤和擦伤,但并没有什么大碍。几个小时前我们找到了他,当时他迷了路,正沿着‘河间大道’往前走,我们一直在找你。”
“我一直在这儿。”我说,“见鬼了,我就在隔壁,怎么没有一个人把这点儿事弄明白呢?”
“贱人贱人贱人。”我的父亲又说。
“先生,请不要用这种口气跟我讲话。”
“贱人贱人贱人。”
波尼让一位男警员开车将我父亲送回家,以便让我走完警察局的流程。我们站在警局外的台阶上,眼睁睁地看着警员领我父亲进了汽车,他的嘴里仍在喃喃不休。从始至终,他都没有注意到我在一旁,当他们开车离开时,我父亲甚至没有回头看上一眼。
“你们两个人不太亲密吧?”波尼问道。
“没有几对父子比我们更疏远的了。”我回答。
清晨两点左右,警方问完了问题,打发我进了一辆警车,还叮嘱我好好睡上一觉,等到上午十一点再回来开正午时分的新闻发布会。
我并没有问自己是否可以回家,而是让警方把我送到了玛戈家,因为我知道她会熬夜等我一起喝上一杯,再给我做上一个三明治。悲哀的是,这正是此刻我所渴望的一切:一个女人为我做上一块三明治,却绝口不提任何问题。
“你不想去找找她吗?”我吃着三明治,玛戈问道,“我们可以开车兜一圈。”
“似乎没什么作用,我去哪里找她?”我没精打采地说。
“尼克,这件事可不是开玩笑的,见鬼。”
“我知道,玛戈。”
“那就拿出点儿决断来,兰斯,好吧?别他妈的一副‘呜呜嗯嗯’的样子。”玛戈嘴里的“呜呜嗯嗯”是个大舌头音,她总用这个词来指代我那副优柔寡断的模样,一边说一边茫然地转转眼珠,再配上我那依法登记的正式名字——兰斯。话说回来,要是长了一张我这样的面孔,配上一个叫作“兰斯”的名字可不是什么妙事。玛戈递给我一大杯苏格兰威士忌,“喝了这杯酒,不过只许喝这一杯,明天你可不能宿醉不醒。她到底能去哪里啊?上帝呀,我觉得恶心反胃。”她倒上一杯苏格兰威士忌一饮而尽,随后一边在厨房里来回踱步,一边小口啜饮着威士忌,“难道你不担心吗,尼克?说不定有人在大街上一眼看到了她,就打定主意把她带走?一下子打在她的头上……”
我开了口,“该死,你为什么说‘一下子打在她的头上’,这话是什么意思?”
“对不起,我并不是要描绘什么场景,我只是……我不知道,我只是一直忍不住在寻思,寻思一些疯狂的人。”她又往酒杯里倒了些苏格兰威士忌。
“说到疯狂的人,”我说,“今天爸爸又跑出来了,警方发现他在‘河间大道’上乱转,现在已经把他送回‘康福山’了。”
她耸了耸肩膀,“好吧。”六个月来,这已经是父亲第三次溜出养老院了。玛戈点燃了一支香烟,全副心神仍然放在艾米的身上,“我的意思是说,我们难道不能找人谈谈这件事吗?”她问道,“难道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吗?”
“上帝啊,玛戈!我现在已经感觉自己很没用了,你真的想让我感觉自己更像个废物吗?”我凶巴巴地说道,“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没有人教过我妻子失踪后该怎么办,警察说我可以走,于是我就走了,他们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当然啦。”玛戈嗫嚅着。她一直在努力把我变成一个有反骨的刺头儿,可惜这个使命堪称困难重重:在高中时我从不违反宵禁,成了撰稿人以后则乖乖地按期交稿,即使截稿期限并不存在。我是个尊重规则的人,因为如果遵守规则,事情通常都会一帆风顺。
“该死,玛戈,再过几个小时我就要回警局了,好吧?你能不能对我好上一会儿?我简直吓掉了魂。”我们两人互相瞪了一会儿,接着玛戈又为我满上了酒杯——这是她道歉的方式。她坐到我的身旁,把一只手搁在我的肩膀上。“可怜的艾米。”她说。
艾米艾略特邓恩
2009年4月21日
日记摘录
我真可怜哪。让我来说说当时的场景吧,坎贝尔、英斯利和我都在“SOHO”区的“坦布娄”餐厅吃晚饭,席上有许多山羊奶酪挞、羊肉丸子和芝麻菜,我实在不明白闹这么大排场是为了什么,但我们并没有先喝饮品,倒是先吃了菜品,然后在坎贝尔预定的坐席里喝了几杯。那坐席是个丁点儿大的地方,人们可以阔气地花上一大笔钱在此消磨时光,虽然这里跟人们家里的客厅也差不了多少。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有时候发发傻追一追流行风倒是挺好玩的。我们个个盛装打扮,穿着华丽的连衣裙和高跟鞋,吃着一道道秀气的菜品,那一碟碟菜跟我们几个人一样养眼,分量却实在没有多少。
我们已经说好让各自的丈夫顺路来一起喝酒,因此吃完晚餐后就在坐席里待着,一位长得颇像法国女郎的女招待给我们端上了一杯杯马提尼和鸡尾酒,还端来了我喝的波旁威士忌。
这是一个星期二,我们快要没有可讲的话题了,于是一口接一口认真地喝光了饮品。英斯利和坎贝尔第二天早上似乎都跟人有约,我的手头又有工作要做,因此并不准备疯玩一晚,只是放松一会儿,一个个正变得蠢头蠢脑且有些无聊。如果不是在等那些有可能会现身的男人,恐怕我们已经离开了这里。坎贝尔时不时瞥一眼她的“黑莓”,英斯利则从各个角度打量着自己那两条弓起来的小腿。最先到达的一位丈夫是约翰,他先向坎贝尔好好道了个歉,又向英斯利和我露出了灿烂的微笑,吻吻面打了个招呼。到这里来让这个男人开心得很,他乐于穿越整个城市来赶个聚会的尾巴,以便灌下一大口酒然后跟太太一起回家。大约二十分钟后,羞怯又紧张的乔治也来了,他找了一个简短的理由,说是工作上有事耽误了一会儿,英斯利凶巴巴地冲他嚷“你可迟到了四十分钟”,结果他回嘴道:“是啊,很抱歉我赚钱养家去了。”这对夫妻各自跟别人攀上了话,却懒得答理对方。
尼克一直没有现身,也没有打电话来。我们又等了四十五分钟,坎贝尔热心地说“尼克可能要赶什么最后期限吧”,边说边向约翰露出一抹微笑——约翰可从来不会因为要赶最后期限而打乱他太太的各种计划。英斯利也渐渐品出了其中的滋味,意识到自己的丈夫还算不上三位丈夫中最浑蛋的一个,因此一肚子气渐渐消了,嘴里说道:“你确定尼克连条短信也没有发吗,亲爱的?”
我只是露出了一缕笑容,“谁知道他在哪儿呢,我待会儿回家再找他。”这下两位丈夫的脸色可不太好看,“你的意思是,像尼克这样放太太鸽子也行吗?整整一晚上都不露面,却不会遇上河东狮吼?你既不会给他安个罪名,发上一通火,也不会生一场闷气吗?”
嗯,也许你们两位轮不上这种好运。
女人们为了证明丈夫的爱支使他们干些糊涂事,这一点有时候会让尼克和我忍不住哈哈地笑出声来。那些丈夫们干着毫无意义的差使,做出无穷的牺牲,无休无止地举手投降,尼克和我把这些人叫作“跳舞的猴子”。
要是在球场上待了一天,尼克会满身大汗地回到家里,我会蜷在他的怀中问他球赛的情况,顺口打听他的朋友杰克过得好不好,这时他会说:“噢,他也染上了‘跳舞的猴子’,可怜的珍妮弗‘这一周的压力真的很大’,真的很需要他在家里陪她。”
要不然的话,“跳舞的猴子”就是尼克的某位同事,此人没有办法出去喝酒,因为他的女朋友真的需要他顺路去某个小酒馆一趟,她正跟外地来的某位朋友一起在那家酒馆吃晚饭呢。这样一来,他们几个人总算可以见上一面,她也就可以在朋友面前显摆她的这只猴子有多听话:“我一打电话他就屁颠颠地来啦,再瞧瞧他打扮得多标致!”
“穿这一件,别穿那件;现在去干这个活,等你有空的时候再去干另一个活——我的意思是说,现在就去干另一个活,而且一定要、一定要为我放弃你的宝贝玩意儿,这样一来才能证明我是你的最爱。”这是女人之间的竞赛,恰似男人之间互相比拼谁尿得远。当女人们在读书俱乐部和鸡尾酒聚会上消磨时光时,最让我们开心的事恐怕莫过于细数男人为我们所做的爱的壮举,那些对话都是一呼一应,答话的女人会说:“哦——那真是太甜蜜啦!”
我可不乐意跻身这样的一群人,我不想跟这种事情沾上边,也不愿沉醉于拿情感做要挟的举动,迫使尼克扮演“快乐丈夫”的角色。那种丈夫会耸耸肩膀,既开心又本分地出门倒垃圾,嘴上还挂着一句“甜心,我去倒垃圾啦”!那是每个妻子梦想中的丈夫,正好和每个男人梦想中的妻子配成一对——那是一个温柔、性感、悠闲的女人,对云雨之欢和一杯好酒情有独钟。
我乐于认定自己满怀自信,颇有安全感,同时也足够成熟,这样的我心知尼克的爱,才不需要他不断地证明这一点呢。我不需要在朋友面前逼他变成可怜巴巴的“跳舞的猴子”,他能够做回自己就已经让我很满足了。
我不明白女人们为什么觉得这是一件难事。
在吃完晚餐回家时,我搭乘的那辆出租车刚刚停下,尼克就正好从另一辆出租车里迈步走了出来。他站在街上伸出了双臂,脸上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说了一句“宝贝”,我拔腿跑了起来,一跃奔进了他的怀中,他用胡须满面的脸颊贴着我的脸。
“今晚你做了些什么?”我问道。
“下班后几个同事要打扑克,于是我就和他们一起玩了一会儿,没问题吧?”
“当然没问题,比我这一晚上可有意思多了。”我说。
“最后都有谁来?”
“哦,坎贝尔、英斯利和她们家里那些‘跳舞的猴子’,真无聊,你算是躲过了一劫,还是货真价实的一劫。”
他用有力的双臂紧紧地搂着我,把我拽上了楼。“上帝啊,我真是爱你。”他说。
随后又是一场云雨之欢加几杯好酒,累得筋疲力尽以后,我们在又大又软的床上温柔地搂成一团睡了一觉……谁说我不可怜呢。
尼克邓恩
事发之后一日
我并没有听玛戈的话,反而坐在沙发上一个人喝掉了半瓶酒。正当我以为自己总算要沉入梦乡时,肾上腺素却再一次涌遍了全身:我渐渐闭上眼,挪了挪枕头,合上了眼帘,却在这关头一眼看到了我的太太,她的一头金发上凝结着丝丝血迹,边哭边在厨房的地板上爬,嘴里一声声叫着我的名字:“尼克,尼克,尼克!”
我一次又一次地满上酒杯,暗示自己跌进梦乡,可这个天天见的老朋友此刻居然不见了踪影。睡眠恰似一只猫,只有当你不把它放在心上时,它才会主动来到你的身边。我又喝了几口酒,继续念着自己的魔咒:“别再想了(痛饮一大口),把脑子里的念头全赶出去(痛饮一大口),说真的,把脑子里的念头全赶出去,就是现在(痛饮一大口)。明天你得机灵一点儿,你得去睡觉(痛饮一大口)!”快要到黎明时我才打了个盹儿,一个小时后带着酒意醒了过来,虽然不是让人动弹不了的酒意,却也十分厉害。我感觉脆弱而迟钝,身上有点儿闷热,也许还是有些酒醉未醒。我脚步蹒跚地走向玛戈的斯巴鲁汽车,一举一动活像个外星人,两条腿死活有些别扭。我可以暂时用着玛戈的这辆车,警方已经把我那辆悉心照顾的捷达车和手提电脑一块拿去检查了,他们保证只是走个程序,而我要驾车回家去取几件体面的衣服。
我家所在的小区停着三辆警方巡逻车,寥寥无几的几家邻居正拥在警车的周围,其中没有卡尔的身影,但有简泰威尔和迈克,前者是一个女基督教徒,后者家里有试管受精生下的三胞胎,小家伙们今年三岁,分别名叫崔尼蒂、托弗、塔卢拉。(“光听这些名字我就讨厌他们。”艾米对于紧追流行风潮的种种行为都抱着严苛的态度,当我提到“艾米”本身就曾经是一个时髦的名字时,我的妻子却说“尼克,你知道我的名字是有出处的”,其实我压根儿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简躲开我的目光遥遥地向我点了点头,迈克却在我下车时大步走了过来,“我很抱歉,需要我做什么的话请尽管开口,什么都行。今天早上我已经修剪过草坪了,因此你至少不用操心这一点。”
迈克和我轮流为小区里所有废弃的没收房产除草:春季的瓢泼大雨已经把一家家院子变成了茂密的丛林,吸引了不少浣熊进驻。浣熊们无处不在,深夜时分在垃圾堆里啃来啃去,还钻进住户的地下室,懒洋洋地躺在住户的门廊上,仿佛一只只闲散的家养宠物。除草似乎并没有赶走浣熊,但现在我们至少可以看见浣熊的身影了。
“谢谢,伙计,谢谢你。”我说。
“我妻子听到这个消息后就变得歇斯底里,真是抓狂了啊。”他说。
“听到这个消息我很抱歉,我得……”我说着指向自家的大门。
“她就坐在一旁,对着艾米的照片哭了又哭。”
毋庸置疑,就在这一夜之间,互联网上肯定已经冒出了上千张相关照片,专供迈克太太之类的女人发泄,但我对爱演狗血剧的人们并没有多少同情心。
“嘿,我正要问……”迈克开口道。我伸出手拍拍他的胳膊,又指了指自家的门口,仿佛正等着去办一件急事。没等迈克问出任何问题,我已经转身敲响了自家的房门。
贝拉斯克斯警员陪着我上楼到了自己的卧室,进了我自己的衣橱间,经过那个银色的方形礼盒,让我翻了翻自己的衣物。眼前这位梳着褐色长辫的年轻女警一定在暗自对我品头论足,当着她的面挑衣服让我感觉有些紧张,结果我胡乱拿了几件休闲裤加短袖衫,看上去一派商务休闲风格,仿佛要去参加某个大会。“当心爱的人失踪时,如何挑选适当的服饰呢?这只怕是一篇有趣的文章。”我暗自心想。这时我心中那个难以满足的作家又冒出了头,这个职业病简直没有办法改掉。
我把衣服一股脑儿塞进一个袋子里,转身望着地板上的礼品盒,“我能打开看看吗?”我问道。
她犹豫了片刻,然后选了“安全起见”的路子,“不,对不起,先生,最好不要现在打开。”
礼品包装的边缘已经被人小心地撕开过,“已经有人看过里面的礼物了?”
她点了点头。
我绕过贝拉斯克斯警员向礼品盒走去,“如果已经有人打开看了,那……”
她迈步走到我的面前,“先生,我不能让你打开盒子。”
“这太没有道理了,这是我妻子送给我的……”
我后退一步绕过她弯下了腰,一只手刚刚摸到礼品盒的一角,她却从后面伸出一只手臂拦在了我的胸前,我心中顿时燃起了万丈怒火:这个女人居然要告诉我在我自己家里该怎么做。无论我多么努力想要继承母亲那边的风格,此刻父亲的声音却仍然不邀自来地钻进了我的脑海,扔下了一堆乱糟糟的念头和不堪入耳的话。
“先生,这是犯罪现场,你……”
“蠢货婊子。”我暗自心想。
突然间她的搭档里奥丹也冲进了房间里和我扭在了一起,我一边努力挣脱他们,一边想“好吧,好吧,他妈的”……两个警察逼着我下了楼,一个女人正四肢着地趴在前门附近,沿着地板搜来搜去,我猜是在找地板上溅落的血迹。她面无表情地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找了起来。
我一边开车驶向玛戈家换衣服,一边逼着自己放松。警方将在本次调查的过程中干下一长串让人恼火的傻事,方才那件事不过是个开头而已(顺便说一声,我喜欢的是说得通的规则,而不是没有逻辑的规则),因此我得冷静下来,“不要在这种情况下跟警察对着干”,我对自己说。如果有必要的话,那就再说一遍:“不要跟警察对着干。”
我刚进警局就遇见了波尼,她劈头用一种鼓励的语气说了一句话,“你的岳父母到了,尼克”,仿佛她正在给我一块暖乎乎的松饼。
玛丽贝思艾略特和兰德艾略特互相搂抱着,一起站在警局的正中央,看上去好似正在为舞会照片摆造型。就我眼见的情况来说,他们两个人时刻都是这么亲密,总是手拍着手,互相挨着下巴和脸颊。每次去岳父母家拜访,我总是一遍又一遍地清嗓子,以便暗示一声“我要进来啦”,因为艾略特夫妇可能在周围任何一个角落彼此爱抚。他们每逢离别都要接上一个深吻,兰德每次从妻子身边走过时都会拍拍她的屁股,这一幕幕在我看来都无比陌生。父母在我十二岁的时候就离了婚,也许在小时候,我倒是亲眼见过父母两人在那些不可避免的场合庄重地吻一吻彼此的脸颊,比如每逢圣诞节和生日的时候,不过他们从未在我面前有过法式接吻。在他们最美妙的婚姻时光里,两人之间的对话也压根儿不涉及感情话题,比如,“家里又没牛奶了。”(“今天我会去买一点儿。”)“这件衣服要好好地熨出来。”(“今天我会去办。”)“买点儿牛奶到底有多难?”(沉默。)“你忘了打电话给水管工。”(一声叹气。)“见鬼,现在就穿上你的外套出去买些该死的牛奶回来,就现在。”这一句句话、一条条吩咐都是我父亲下的命令,他是一家电话公司的中层经理,就算在最客气的时候,他对待我母亲的态度也像是对待一名不称职的员工。那在最不客气的时候呢?他倒是从来没有对她动过手,可是他那一腔难以言喻的怒火会在家里熊熊燃烧上好几天,甚至好几个星期,在某个时刻会让空气中湿意重重,把人憋得喘不过气来。那时我的父亲便会沉着下巴在家里悄无声息地走来走去,看上去仿佛是一个受了伤而又复仇心切的拳击手,他咬牙切齿的声音是那么响,在房间的另一头就可以听见。那时他便会朝母亲周围扔东西,但不会直直地对准她,我敢肯定他在对自己说“我从来没有对她动过手”,我敢肯定他因为玩了这个花招,于是从来不觉得自己有过家暴的劣迹。但他确实把我们的家庭生活拖进了一段永无止境的旅程,那段路不仅经常走偏方向,还有一位满腔怒气的司机,整个行程从来没有一点儿趣味,那位司机满嘴说着“不要逼我把这辆车掉个头”——拜托你了,真的,把车掉个头吧。
我不觉得父亲是单单要找母亲的麻烦,他只是不喜欢女人。他觉得女人蠢头蠢脑,无关紧要,还让人恼火。不管遇上哪个让他恼火的女人,他都会用上一句最爱的话——“没脑子的贱人”:此人要么是个女司机,要么是名女招待,要么是我们学校的教师,尽管他并没有见过其中任何一名教师,在他眼里,家长会是女人的地盘,因此跟女人们一样臭气熏天。我还记得,当杰拉尔丁费拉罗在1984年被提名为副总统候选人时,我们都在晚饭前看了这则新闻,我那温柔的小个子妈妈把一只手放在玛戈的脑后,嘴里说道:“嗯,我觉得这事妙极了。”父亲则一下子关掉了电视机说道:“这就是场笑话,你明白这就是场该死的笑话,跟看见猴子骑自行车差不多。”
又过了五年,我的母亲才下定决心不再过这种日子。有一天我从学校回到家里,却发现父亲已经不见了踪影——上午的时候他还在家里,不到中午就离开了。妈妈让我们在餐桌旁边坐下,告诉我们:“你们的父亲和我已经决定,如果我们分开住,那对大家来说都是最好的出路。”玛戈闻言顿时泪流满面,说了一句:“好啊,我恨你们两个人!”可接下来她并没有急匆匆地跑进自己的房间,而是走到妈妈身旁,给了她一个拥抱。
就这样,我的父亲离开了,我那个受了不少苦、身材瘦弱的母亲渐渐变得开心起来,也丰满起来,好似一只瘪了的气球又变得渐渐充盈,仿佛她原本就该是这副模样。还不到一年的工夫,她摇身变成了一个忙忙碌碌、热情快乐的女人,这架势一直到她离开人世的时刻也没有变,她的姐姐还说:“感谢上帝,以前的莫琳又回来了!”仿佛那个抚养我们长大的女人是一个狸猫换太子的冒牌货。
至于我的父亲,多年来我大约每个月跟他通一次电话,谈话内容颇为礼貌,就是梳理一遍在此期间发生的事情。关于艾米,我父亲只问过一个问题:“艾米怎么样?”除了“她挺好”之外,他并不希望听到其他回答。即使他在六十岁以后一步步陷入了老年痴呆,却仍然固执地跟我们保持着距离。“如果你事事都占先的话,那你永远也不会落后。”这是我父亲的口头禅,结果应验在了老年痴呆症上。他的病情先是一步步变得糟糕起来,后来突然急剧恶化,我和玛戈不得不把父亲送到了一家大型养老院里,那家养老院到处充斥着小便的臭味。我们那位个性独立的父亲一向瞧不起女人,但在养老院里却时时刻刻被女护工们重重包围,哈。
我的父亲并非完人,我那善良的妈妈总是这么告诉我和玛戈——“他并非完人,但他没有恶意”,她说这话倒是出于好心,但他确实伤害到了我们。我怀疑我妹妹永远也不会嫁人,如果她伤心、失望或生起气来,她就得一个人独处,她怕男人会对娇滴滴的眼泪嗤之以鼻。我这边的情况也算不上好,我身上优秀的品质都来自我的母亲。我开得起玩笑,能放声大笑,可以逗逗别人,也可以跟人们一起欢庆,支持别人,赞美别人——基本上,我可以把光明的日子过下去,但我应付不了一腔怒气或眼泪汪汪的怨妇,那时我会感觉父亲的一腔怒火用最丑陋的方式在我心中燃烧,这一点艾米可以做证。如果她在这里的话,她肯定会告诉你这些。
我凝望着兰德和玛丽贝思,过了一会儿他们才发现了我。我有些好奇他们会如何对我大发雷霆,毕竟我犯下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拖了这么久才打电话给他们。就因为我的懦弱,我的岳父母会一直记着那个网球之夜:那个傍晚有些炎热,慵懒的黄球在球场上蹦跳,网球鞋发出吱嘎声,他们一如平日般度过了一个周四的晚上,但他们的女儿却在这一天失踪了。
“尼克。”兰德艾略特一眼看见了我,撒开腿向我迈出了三大步,我刚刚鼓起勇气迎接一记重拳,他却死命地搂住了我。
“你怎么样?”他对着我的脖子低声说道,边说边发起抖来,兰德高亢地哽咽了一声,咽下了一声抽泣,紧紧地抓住我的两条胳膊,“我们一定要找到艾米,尼克,绝不会出事,你要有信心,好吧?”兰德艾略特又用一双蓝色的眼睛凝视了我几秒钟,却又忍不住再次失声抽噎起来,好似女人一般喘了三口气,仿佛打了几个嗝。这时玛丽贝思走了过来,把脸埋在丈夫的胳肢窝下。
等到我们三个人不再挤作一团时,她抬头望着我,睁大了一双眼睛。“这只是……只是一场该死的噩梦。你怎么样,尼克?”她说。
当玛丽贝思问人怎么样,那便不是出于礼貌,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问题。她仔细打量着我的面孔,而我确信她正在打量我,并会继续注意我的一举一动和每一个念头。艾略特夫妇相信人们不应该放过任何一个特质,应该对人的种种特质做出判断和归类,所有的个性特质都有各自的意义,都可以派上用场——艾略特家的爸爸、妈妈,还有宝贝,他们可是三个拥有心理学高等学位的前沿人物,他们在上午九点时转过的念头就比大多数人一个月转的念头还要多了。我记得自己有一次在晚餐时谢绝了樱桃馅饼,结果兰德歪了歪头说道:“啊!他是个喜欢打破旧习的人,不屑于毫不费力的爱国主义象征。”当时我试图一笑了之,正要开口说上一句“嗯,我也不喜欢樱桃酥饼”,玛丽贝思却碰了碰兰德的手臂,“是因为父母离异的缘故,所有这些暖人心窝的食物,这些一家子聚在一起吃的甜点,对尼克来说都是难熬的回忆。”
这些人花了这么多精力想要对我进行诠释,这举动真是蠢头蠢脑,却又隐含令人难以置信的甜蜜。至于我的答案嘛,那是:我不喜欢吃樱桃。
到了上午十一点半,整个警局里已经人声鼎沸,电话铃一个接一个地响起来,人们对着屋子另一头大喊大叫。有个女人突然从我的身边冒了出来,我一直没弄明白这个人的名字,只记得她在唠唠叨叨地摇头晃脑。我压根儿不清楚她是什么时候到了我的身边,她的嘴里却一直在说:“……重点是,尼克,让人们行动起来去帮着找艾米,让人们知道她的家人非常爱她,希望见到她的归来。我们要控制局面,尼克,你得……尼克?”
“好啊。”
“人们会乐于听到她的丈夫出来讲上几句话。”
正在这时,玛戈从屋子另一头疾步奔了过来。此前她开车把我送到了警局,去“酒吧”待了半个小时料理各种事务,现在又回到了警局。玛戈灵巧地闪身绕过一张张办公桌,压根儿没有理睬那名显然要为她带路的年轻警员,迈着庄严而沉默的步伐快步向我走来,那架势好像她已经把我扔下不管过了整整一个星期。
“都还行吧?”玛戈说着伸出一只手臂搂了搂我,给我来了一个哥们儿之间的拥抱——邓恩家的孩子们对拥抱不怎么拿手,结果玛戈的大拇指搁在了我的右乳头上。“我真希望妈妈在这里。”玛戈低声说道,她的话说出了我一直在寻思的心声。“还没有消息吗?”她放开了我,问道。
“没有消息,他妈的一点儿消息也没有……”
“你看上去感觉不太妙。”
“我感觉糟透了。”这时我打算开口承认自己是个傻瓜蛋,居然没有听她的话少喝点儿酒。
“如果是我的话,我也会把那瓶酒喝光的。”她拍了拍我的背。
“差不多到时候了。”负责公关的女人又一次奇迹般地现了身,开口说道,“这可是个国庆期间的周末,有这么多人来捧场已经挺难得了。”她带着我们大家走进一间阴沉的会议室,接着走上了讲台。会议室里有着铝质百叶窗、排排折叠椅和一小撮百无聊赖的记者,我感觉自己正要在一场平庸无奇的大会上做一场蹩脚的讲话,身上穿着一套商务休闲风格的蓝色服饰,场下的观众则是一群迫不得已脱不了身的家伙,一个个正在一边倒时差一边做着白日梦,琢磨着中午要吃些什么美食。不过记者们一眼瞥见了我,顿时振作了起来(还是说出口吧:我好歹是个年轻英俊的男人)。负责公关的女人在附近的一个黑板架上摆上一张硬纸板海报,那是一幅艾米的大照片,挑了艾米最为迷人的一张,照片里的那张面孔让人忍不住一再寻思:她没有这么美吧,有这么美吗?可是她确能如此艳光四射,她也确实如此艳光四射。我一直凝望着那张照片,一架架相机咔咔地对着我按下了快门,拍下了我凝望着照片的一幕。此时我想起了在纽约与她重逢的那一天,当时我一眼只能看到她的一头金发和后脑,但我知道那一定是她,心下认定这次重逢一定是上天给予的某种征兆。我这辈子见过数以百万计的脑袋,但我一下子就认出眼前是艾米那动人的头颅沿着第七大道的人流顺势而下,就在我的面前。那时我便知道又遇上了她,知道我们两个人一定会在一起。
闪光灯闪个不停,我扭过头,看见眼前遍布着一个个斑点。那真是超现实的一幕——人们总是用这么一句话来描述那些不寻常的时刻,可是此刻我却在想:你他妈的压根儿不知道超现实的一幕是什么样。残留的酒意现在真的上了头,我的左眼像一颗活蹦乱跳的心脏一般一下下跳动着。
相机咔嚓咔嚓地响着,艾略特夫妇和邓恩家的兄妹俩站在一起,一个个把嘴抿成了一条线,其中恐怕只有玛戈看上去像是个真人,我们几个看上去则像滥竽充数的傀儡,只是立起了一副副身坯,就连黑板架上的艾米也比我们显得更加真实。以前在其他女子失踪的时候,我们都见过这种新闻发布会的排场,但此刻我们却不得不上演电视观众们期待的一幕:我们是忧心忡忡但又怀着希望的一家子,一个个有着茫然的眼睛和僵硬的胳膊。
有人提到了我的名字,整间屋的人们满怀期待地吸了一口气,“上场时间到了。”
后来当我看到这段节目时,居然没有认出自己的声音,也几乎认不出自己的脸。酒意仿佛一层浮冰,在我的肌肤之下翻涌,我看上去活像一个浪子,俊俏得足以让自己惹上一身不检点的骂名。我原本担心自己的声音会发起抖来,因此把每个字都发得字正腔圆,仿佛正在读一份股票报告,“我们只是希望艾米能够安全归家……”我的话说得断断续续,没有一点儿说服力,简直跟随口说几个数字的效果差不多。
兰德艾略特迈上讲台来救场,“我们的女儿艾米是一个无比甜蜜的女孩,充满活力。她是我们的独生女,聪明、美丽又善良,当真配得起‘小魔女艾米’这个名字。我们希望她能回家,尼克希望她能回家。”他说着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又伸手擦了擦眼睛,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僵住了——我父亲还有一句口头禅:“男人不掉眼泪。”
兰德还没有住口,“我们都希望她回到自己的家,回到家人身边,我们已经在‘戴斯’酒店设了搜查总部……”
人们将会从新闻报道上看到,该失踪女子的丈夫尼克邓恩像机器人一般站在岳父的身旁,交叉抱着一双胳膊,睁着一对呆滞的眼睛,看上去几乎有几分百无聊赖,艾米的父母却在一旁哭得好不伤心。谁知接下来的一幕变得更加糟糕,好一阵子以后我终于回过了神,感觉有必要提醒大家我并非一个浑蛋,尽管瞪着一双显得冷酷无情的眼睛,尽管长着一张好似浪荡子一般的傲慢面孔,我却还是个好人。
于是那一幕冷不丁地冒了出来:正当兰德乞求他的女儿回家时,我的脸上露出了一缕凶手惯有的微笑。
艾米艾略特邓恩
2010年7月5日
日记摘录
我不会怪尼克,我确实不怪尼克。我才不要变成那种牙尖嘴利、叽喳不停的怨妇,绝对不要!嫁给尼克的时候,我对自己立下了两条誓言:第一,不把尼克当“跳舞的猴子”支使;第二,绝不会先亲口答应放他去做某件事,随后却为了那些事跟他过不去(比如,“当然,我觉得没问题,如果你想要多待一会儿再回家……”;“当然,我觉得没问题,如果你想要跟哥们儿一起去度周末……”;“当然,我觉得没问题,如果你想要做你喜欢的事情……”)。可是眼下我却担心自己离打破这两条誓言已经越来越近了。
可是话说回来,今天是我们结婚三周年的纪念日,我却孤零零一个人守在我们的公寓里,眼泪害得我的一张脸变得紧绷绷的,因为,嗯,是因为这个缘故:今天下午,我收到了尼克发来的一条语音留言,在语音留言刚刚入耳的一刹那,我就已经知道事情不妙,因为我可以听出他是在用自己的手机打这个电话,他周围有男人的声音。我还能听出尼克在开口之前先等了好一阵子,仿佛他正在绞尽脑汁地寻思该说些什么,接着我便听到他的声音里夹杂着出租车的动静,他的腔调已经略有酒意,听上去既有几分懒洋洋又有几分湿漉漉。那一刻我就知道自己一定会怒火灼心,我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紧抿着两片嘴唇,端起了一双肩膀,总之一句话,“我是如此希望自己不要抓狂,可是我终究管不住自己”。男人不明白那种感觉吗?你不希望自己抓狂,但你几乎不得不抓狂,因为有人打破了一条规则,一条很棒很不错的规则。也许用“规则”这个词并不恰当,要不然改成“一条约定”或者“一件妙事”?但不管怎么说,总之该规则 /约定 /妙事(也就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正在活生生地被毁于一旦。尽管他有个很好的理由,我明白,我真的明白。那条传闻并非空穴来风:尼克供职的杂志已经裁掉了十六名撰稿人,达到总人数的三分之一。尼克倒是躲过了一劫,不过不消说,他不得不带那些被解雇的人员出去喝个昏天黑地。他们一群男人挤在一辆出租车里沿着“第二大道”向前奔,装出一副无所畏惧的英雄样。其中有几个人已经回家去陪自己的太太,但仍然还有一大帮人流连不归。在我们的结婚纪念日,尼克将花上一整夜给这些男人买酒喝,逛脱衣舞厅和下三滥的酒吧,跟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勾勾搭搭(“我的这个朋友刚刚遇上了裁员,给他一个拥抱吧……”)。这些失业的家伙喝着尼克付账的酒,把他夸成一朵花,可是尼克付账用的那张信用卡却连接着我的银行账户。尼克要在我们的结婚纪念日去寻欢作乐,但他压根儿没有在留言里提起这件事,只是口口声声地说:“我知道我们有计划,不过……”
我在闹女孩儿脾气,我只是以为结婚纪念日的寻宝游戏会变成一种传统:我已经在整个城市散播了一条条传情的信息,处处提示着我们一起度过的一年。我能想象出第三条提示的模样,它就在中央公园旁边,在那座出自罗伯特印第安纳之手的LOVE雕塑的“V”字[1]弯钩处,粘在一张透明胶带上翩然飞舞。到了明天,会有某个百无聊赖的少年旅客磕磕绊绊地跟在父母身后,他会捡起那张提示读一读,然后耸耸肩放手让它飘走,仿佛一张口香糖包装纸。
我给寻宝游戏设定的奖赏堪称完美,可惜现在却没有办法送出手。那是一个精美无比的皮质古董公文包,谁让三周年是“皮婚”呢。送一件与工作相关的礼物可能不是个好主意,毕竟这份工作眼下有些波折。我还在家里的厨房备下了两只活蹦乱跳的龙虾,跟往常没有什么两样——要不然换句话说,原本是打算弄得跟往常没有什么两样。两只龙虾正晕头晕脑地在板条箱里东奔西走,我得给妈妈打个电话,看看这些家伙能不能活上一整天,要不然的话,我是否该睁着一双醉醺醺的眼睛,迈开磕磕绊绊的步子跟龙虾搏斗一阵,然后把它们扔进锅里煮成一道菜呢——我要动手了结两只龙虾的性命,但我甚至连尝也不会尝一口。
爸爸打来电话祝我们结婚纪念日快乐,我拿起电话想要装作不在乎,可是一开口就忍不住哭出了声,简直是“咿咿呜呜”地边哭边说,完全是一派怨妇腔调。于是我不得不告诉爸爸出了什么事,他吩咐我去开一瓶酒稍稍放纵一下——爸爸一向认为人们应该任由着性子生闷气。不过话说回来,要是尼克知道我向兰德告状的话,他一定会生一肚子气。不消说,兰德一定会端出慈父的架势拍拍尼克的肩膀,“听说你在结婚纪念日的时候慌里慌张地跑出去喝了点儿酒噢,尼克”,说完再窃笑几声。这样一来,尼克就会知道我向兰德告了状,他会因此火冒三丈,因为他希望我的父母相信他是个十全十美的人。当我把尼克的故事讲给父母听,把尼克夸成一个完美女婿的时候,他的脸上曾经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
除了今晚,今晚他不再是个十全十美的夫婿。唉,我知道,我知道,我在闹女孩儿脾气嘛。
现在是清晨五点钟,太阳正在冉冉升上天空,发出的光亮好似屋外的一盏盏路灯,那些路灯刚刚闪烁着齐刷刷地熄灭了。如果路灯熄灭时我正好醒着的话,那一瞬间总是挺讨我的欢心。有时我无法入睡,就会起床在黎明时分漫步街头,当街灯齐刷刷“咔嚓”一声熄灭时,我总是感觉自己看到了一幕奇景。“喔,路灯熄灭了!”我想要告诉大家。在纽约,清晨三四点钟可不是安静的时段,那时有太多从酒吧出来的家伙,一个个瘫倒在的士上叫着彼此的名字,一边对着手机狂号一边疯狂地抽着睡前的最后一支烟。最妙的时段是凌晨五点钟,那时你的高跟鞋在人行道上磕出一片踢踢踏踏的声音,听上去有几分犯禁的意味——人们全都已经各自归家,整个小天地都只属于你。
结婚纪念日的事情是这样的:清晨四点钟刚过,尼克就回到了家,身上带着一股啤酒、香烟和煎蛋的气味,隐约有几分难闻。当时我还醒着在等他回家,接连看了许多集《法律与秩序》以后,我的脑子稀里哗啦地乱成了一团糨糊。他在搁脚凳上一屁股坐下来,瞥了一眼桌上的礼物,一句话也没有说。我也瞪着他,显而易见,他连随口道个歉的意思都没有,比如说上一句“嘿,今天的事情有点儿乱,对不起”。我只要这么区区一句话,只想要他亲口承认一声而已。
“祝你在周年纪念日的次日开开心心。”我开口道。
他叹了口气,仿佛受了深深的委屈,“艾米,昨天简直是有史以来最差劲的一天,请不要再在伤口上撒盐,让我觉得内疚了。”
尼克自小在父亲身边长大,而他的父亲从来不会道歉,因此当尼克觉得他搞砸了某件事的时候,他反而会发起进攻。我知道这一点,通常我也可以等到这一阵子过去的时候……通常来说。
“我只是说了句周年快乐。”
“结婚周年快乐,我的浑蛋丈夫对我的大日子不理不睬。”
我们一声不吭地坐了片刻,我的胃里打起了结,我可不希望摊上一个白脸的角色,我又没有做什么坏事,这时尼克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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