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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6 吴念真(现代)
接把爱写在妳的脣上、耳边、发梢以及妳细致而敏感的身体上……。」
毕业后他在澎湖服役,那是情书频率最高的时光,每一封几乎都流露着炽热
的爱意和深浓的思念,这样的爱意和思念都得在经过漫长的等待之后的返台假期
里得到补偿。
她毕业那年的夏天,只要想念的时候,倒是她飞机票一买就去,为的只是部
队晚餐后到晚点名前那几个小时激情的相处。
至今她都还记得他连澡都没洗便猴急地扑过来时,身上浓烈的体味以及在脣
齿之间流窜的汗水的咸涩。
就在他退伍前夕,她接到英国一间她向往已久的大学的入学许可;当她迫不
及待地飞到澎湖告诉他这个让她雀跃不已的讯息时,他却只沉默地看着她,好久
好久之后才说:「对不起,说实在……我无法分享妳的喜悦,因为对我来说,妳
好像正在慢慢远离,而我却无力跟上妳的脚步。」
那个傍晚她只记得在止不住的泪水里,第一次听他提到两个人家境的差异、
志趣的选择、思念与距离之间的考验,还有未来可能如何又如何……,最后他认
真地说:「我没有权利干涉妳任何决定和选择,更不愿意自私地阻扰妳未来的追
求,除了祝福,我只有等待,请记得……妳是我这辈子的最爱!」
他一直信守着「等待」的承诺,不定期的航空邮简密密麻麻地诉说他的思念、
工作和生活,提到他被网罗进「逐渐解构,并看得见正快速转变中」的执政党的
宣传单位。
但这些信始终无法汇聚成足够的能量,让在溼冷、阴霾的异国里活在课业压
力下的她得到支撑,反而是她父亲公司派驻在伦敦的经理蓄意的殷勤,让她可以
不时支领一些必要的温暖。
最后她不得不承认,思念与距离真的是一种严苛的考验。虽然她记得少女时
代只要看到香港连续剧里的人用广东话谈恋爱总觉得好笑,没想到一年多之后她
就和那个来自香港的经理走进教堂。
他给她写了最后的一封情书,只有几个字:等待的尽头祝福依旧,只因为妳
是我这辈子的最爱。
两年后她从报纸上看到他结婚的消息,新娘她认识,也是当年文学社的社员
之一。
三年后她离婚,先生劈腿,对象是一个客户的祕书,香港女孩,当时她第一
个感觉是:他们真的比较适合用广东话谈恋爱。
之后,她全力投入父亲公司在欧洲的所有业务,男人不缺,爱情却始终空白。
最后一次看到他,是在政权二度移转之后一个政商云集的宴席上,他好像一
眼就认出她来,虽然和别人握手寒暄,视线却老是瞥向她这边。后来他慢慢走过
来,依然是那么好看的笑容,伸出来的依然是长得像作家的手。
她不知道从何说起,反而是他先开口,他说:「我知道……有关妳的……我
都知道。」
她把名片递给他,而在眼泪即将溃堤之前,她低头转身,缓缓离开。
葬礼上公祭的单位落落长,她坐在角落的位子远远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孔,安
静地等候着跟他道别的时刻到来。
她打开入口处服务人员递给她的礼袋,里头装着毛巾以及一本书,书名有点
俗,叫:《字字句句都是爱》。
遗孀写了卷头语,说里头是当年夫君写给她的情书,「他把大爱留给台湾,
其余的就在这里,只留给我这个幸运的女子。」
然后她看到第一封:「……甜美而缠绵的言语或许更容易打动妳的心,但,
请原谅一个在这样的日子里出生的呆子,他想用……书写方式来呈现心里已然无
法压抑的悸动和持续的、无声的吶喊,可是想不出合适的词句,因此只好写下这
贫乏的三个字──我爱妳。」
日期比写给她的稍稍晚了一点,隔了一个月又九天。
重逢
事业失败之后才发现除了开车之外,自己好像连说得出口的专长都没有,所
以最后他选择开计程车。
不过,计程车在市区里跑还是容易碰到以前商场上的客户或对手,「熟人不
收费,自己倒贴时间和油钱这不算什么……,最怕遇到的是以前的对手,车资两
百三给你三百块,奉送一句:不必找啦,留着用!外加一个奇怪的眼神和笑容,
那种窝囊感够你低荡个一整天!」
所以后来他专跑机场,说比较不会遇到类似难堪的状况,而且也不用整天在
市区没目的地逛,让自己老觉得像一个已经被这个战场淘汰的残兵败将,或者像
中年游民一般地无望。
不过,他也承认跑机场的另一个奢望是如果前妻带着孩子们偷偷回国的话,
说不定还有机会睹上他们和孩子们见上一面;「离婚后就没见过……,我都只能
凭空想像他们现在的模样。」
孩子和前妻一直没碰上,没想到先碰到的反而是昔日的爱人。
他说那天车子才靠近,他就认出她来了。「曾经那么熟悉的脸孔和身体……,
而且除了发形,十几二十年她好像一点也没变。」
上车后,她只说了一个医院的名字和「麻烦你」之后就沈默地看着窗外,反
而是他自己一直担心会不会因为车子里的名牌而被她认出来;不过,她似乎没留
意,视线从窗外的风景收回来之后便拿出电话打。
第一通电话听得出她是打回澳洲雪梨的家,听得出先生出差去英国,她轮流
跟两个孩子说话,要一个男孩不要为了打球而找藉口不去上中文课,也要一个女
孩钢琴要好好练,不然表演的时候会出糗,然后说见到外婆之后会替他们跟她说
爱她等等,最后才听出是她母亲生病了,因为她说:「我还没到医院,不过妈妈
相信外婆一定会很平安。」
他还记得她母亲的样子和声音,以及她做的一手好菜,更记得两人分手后的
某一天,她到公司来,哽咽地问他说:「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女儿呢?」那种
颤抖的语气和哀怨的眼神。
打完家里的电话,接着打的是她公司,俐落的英文、明确的指令加上自然流
露对同事的关心一如以往。
他们大学时候就是班对,毕业之后他去当兵,而她在外商公司做事;退伍后,
她把一些客户拉过来,两个人合伙做,三年后,两人公司变成二十几个人,而他
却莫明其妙和一个客户的女儿上了床。
「说莫明其妙其实是藉口。」他说:「到现在也没什么好不承认的……,一来
是新的身体总比熟悉的刺激,还有……这个客户公司的规模是我的几百倍,那时
不是流行一句话:娶对一个老婆可以省掉几十年的奋斗?」
最后车子经过敦化南路,经过昔日公司的办公室,两旁的台湾栾树正逢花季,
灿烂的秋阳下一片亮眼的金黄。
后座当年的爱人正跟之前公司的某个同事话家常,说台北说澳洲说孩子说女
人到了一个年龄阶段的感受,然后说停留的时间以及相约见面吃饭,说:「让我
看看你们现在都变成什么模样。」
车子最后停在医院门口,他说他还在躲避,也在犹豫要不要跟她收费或者为
她打个折,没想到后头的女人忽然出声,笑笑地用极其平静的语气跟他说:「……
我都已经告诉你所有近况、告诉你现在的心情、告诉你对一些人的思念……,什
么都告诉你了,而你……连一声简单的问候都不肯跟我说?」
美满
美满有两个丈夫,一个户口内,一个户口外;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也是一
个户口内,一个户口外。
每当有人说她好命,人生就像名字,她都回应人家说:「我的人生?就像遇
到鬼!」
美满十八岁那年,嫁给大稻埕一个商家的小儿子;洞房之前,她不知道这个
丈夫长得是圆还是扁,不过,所有亲戚都说她会很好命,因为老幺比较得宠,吃、
穿都占双分,当老幺的媳妇肯定吃好、穿好、责任少。
结果呢?美满说:「看到鬼!就没人跟我说,他爸爸娶了四个老婆,生了十
个儿子外加七仙女,他是四房生的第十七个小孩,他爸爸连他的名字都常忘记!」
那长得像不像小生?「看到鬼!像门神,黑又粗,第一晚就从瞑头(晚上)把
我整到快天亮,第二天差点起不了床。」
或许是这样,结婚才三个月,先生奉召去当兵,「我肚子里的小孩,也差不
多三个月大。」美满说:「一听到他要被派去海外,我哭到眼泪干,他竟然还残忍
地跟我说『万一我没回来,你还年轻,有机会就找人另外嫁。』」
先生刚到海外的初期还有信,来自一个陌生的地方叫马来亚,后来慢慢没消
息,而那时候,台北也开始不平静。
「美国的 B-29 整天蝇蝇飞,防空壕我永远跑最后,为什么?肚子大跑不动!
好不容易躲进去,婆婆还叫我要背朝外、肚子朝里,开始我不懂为什么,后来才
知道,原来她的意思是万一飞机扫射的话,我的身体至少可以挡枪子,我死没关
系,孙子要留住。」
世局不平静,没想到家里也出大事,听说每天都要吃一盅乌骨鸡炖巴参的公
公,没病没痛地,忽然就死了。
「虽然是非常时期,出殡的场面还是大,想想看,四个太太外加在家的十六
个儿子、女儿还有内孙、外孙……,道士一声:哭!三条街之外的人都以为是空
袭警报响。」美满说:
「之后发生的事……不相信的人一定以为我是在讲故事。」
美满说,丈夫家的祖坟在观音山,出殡队伍浩浩荡荡才上了山,没想到,空
袭警报的水螺又响。
「美国仔大概以为我们的阵头是部队,从淡水那边才飞过来,机关枪就开始
扫,所有人又哭又叫到处找地方躲、找地方跑……,老实说,我婆婆还不错,她
拉着我往路的下边跳,说来也真巧,跳下去的地方刚好有一个比肩膀宽一点的涵
洞,我就拚命往里头钻,婆婆在外头拚命推,还大声地跟我说:『你肚子要朝上
仰着钻啦……,』
不过,她话还没讲完,外面就好像发生什么大爆炸,接着是大地震,我眼前
一黑,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
「后来我是被拖出来的……,整个涵洞的出口都被土石盖住了,要不是人家
看到婆婆露在外面的脚,都不知道里头还藏着我。」
美满说:「夭寿美国仔大概嫌扫射慢,竟然干脆丢炸弹。
结果呢,死一个公公还不够,那天又死了七、八个来凑,婆婆就是其中一
个……。那个下午真的像在演电影,大家除了忙着搬尸体、救伤患,你知道其他
人在干什么吗?大家都在找棺材!」
她说,谁也没想到炸弹会那么准,好像刚好就炸在被搁在路边的棺木上,于
是,一堆人就在那个还在冒烟的大窟窿里头找公公。
「现在想想……那场面实在凄凉又好笑,整个山上断断续续都有人这样哭喊
着:阿爸啊阿爸……啊,这里一块脚!……阿公啊阿公,这里有他的衫!」
婆婆死了,丈夫不在,势单力薄的美满,除了原有的房子之外,公公的遗产,
一点都没她的分。那是一九四五年四月的事,五月孩子出世,八月台湾光复,外
头到处鞭炮声,十九岁的美满却抱着孩子,看着丈夫的照片,在屋子里哭,不知
道未来该怎么过日子。
或许注定有贵人,有一天抱孩子去看医生,街角遇到一个瞎眼的相命仙,坐
下来,就把一肚子的恐慌和疑惑丢给他。
相命仙说:「从我『有眼睛』到现在,也没看过桃花这么旺的人,一辈子交
往的人拨不离、算不完。」最后的结论是:
「如果未来想有安稳的日子过,有两种行业挺合妳的命格,第一是开酒家,
第二是开旅社。」
她把相命仙的话讲给人家听,没想到连娘家的人都说:「相命的话如果可以
听,狗屎都可以吃!」
美满倒是着了魔般地下赌注,卖金饰当本钱,雇工人把房子大改装,三个月
后,以儿子的名字命名的「富源大旅社」正式开幕。
当天第一个入住的客人,正是那个相命仙,而且从此一住就是十五年,不但
把旅馆的房间当成相命馆,甚至当成自己的家。
「头脑巧,不如时机抓得好。」之后,美满常常跟人家这么说:「光复不久,
先是中南部的人往台北跑,谁知道没几年,却碰到唐山人往台湾逃。」
富源不仅生意好,一度还成了寻人中心、联络站、地下钱庄以及职业介绍所。
生意好,但美满难免也会有怨叹,觉得生意场应该是男人站前面,「啊,我
怎么连一个可以帮忙、可以依靠的男人也没有?」
不过,美满果然桃花旺,才开始这么想,汉亭竟然就出现。
汉亭原本在南部制糖会社当技师,光复后,国民政府来接收,他莫明奇妙地
被解雇,一气之下就跑到台北,住进富源,到处找头路,他有技术,可是却缺背
景,也没口才,旅馆住了两、三个月,什么也没找到,最后好像连志气都没了,
每天骑着脚踏车,载着美满的儿子四处逛。
美满倒觉得这个人不但老实又爱孩子,最重要的是他什么都会修,从电灯不
亮、电话不通、水龙头漏水到墙壁龟裂,只要叫一声「汉亭,拜托一下!」就什
么都免烦恼、一切都放心。
美满之后都跟人家说:
「不要以为我爱他,当时,我只是想拐他留下来当长工。」
汉亭倒不这样认为,他曾经在喝醉话多的时候跟人家说:
「她都以为我很呆……,其实,我早就发现,她看我的眼神里头有爱意。」
总之,那年尾牙的晚上,或许两个人都喝了一点酒,心情比较放松,美满跑
去敲汉亭的门,说年关近了,工作更难找,问他有什么打算?
汉亭说自己也不知道,最坏就是回南部,种田、养猪死心当农夫。
美满说:「如果这样,倒不如就在富源帮我忙……,你看,我连尾牙也请你,
可见我早就不把你当客人……,你南部有父母要奉养,我知道,所以每个月要多
少钱……,任你说,我不会亏待你。还有,我知道你喜欢富源,富源也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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