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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5 吴念真(现代)
众妈妈;也因为这样,他学会了察言观色,学会了讲好话、施小惠,这样不但有
饭吃,有时候还有额外的零用钱可拿。某一天,当这群寂寞的妈妈发现阿春已经
「转大人」之后,阿春可以做、而且常「吃好逗相报」被要的「小惠」就多了一
桩,最后甚至成了重要的任务之一。
那天晚上阿春所讲的正是他累积了将近十年的「实战经验」,而且,大多数
的经验都是那些「沙场老将」的妈妈们细心调教出来的。
话题既然是从那女孩开始,当然后来也在那女孩的身上结束,有人就建议说:
「既然你这么厉害,那要不要去试试那个女孩?让她像你所说的某个妈妈一样,
一边颤抖一边哭,一边喃喃地叫你:『好孩子……好孩子……。』」
后来我们好像都忘了这件事,没想到有一天熄灯号过后,他走进我卧室,门
一关,说:「我去找那个女孩了。」
因为他有外出许可,所以是下午两点多去的。那时候没有人排队,女孩在擦
地板,就像大家描述的,她很像电影明星、笑笑的;他说也许军服改得太窄了,
弯腰脱鞋子的时候屁股那边的缝线竟然噗一声整个绽开,那女孩就问说:「你是
要先做,还是我先帮你把裤子缝一缝?」
阿春说看她针线手艺很熟练,随口问她说是不是学过裁缝?没想到她笑笑地
点点头。阿春就问说:「那妳为什么要来做这个?」她说:「会难过的事,不要问,
也说不清。」
阿春说也许没事找话题吧,就老实地跟她说:「妳是第一个替我缝衣服的女
人。」谁知道不知不觉就讲起妈妈从小不管他,以及现在妈妈根本不要他的事。
「讲到最后,我自己都流眼泪,没想到那女的也跟着哭,还抱着我跟我说:
『妈妈不在身边的孩子一定很可怜。』」
「然后呢?」我问:「你做了没?」
「没有。因为她也跟我说她的事,说她原本在亲戚家学裁缝,被师傅的丈夫
骗了,跟他有小孩,亲戚告到家里,她被爸爸妈妈和哥哥打个半死,她生完孩子
就出来赚,因为要养小孩,也想存钱以后开裁缝店,说自己反正已经是臭人了,
干脆赚这种钱比较快……。都这样讲了,要是你,你做得下去吗?」
我听着,没当真,其他人知道后也说根本是糊弄;没想到后来接连发生了两
件事,我们才知道阿春对那女的是真的很认真。
第一件是他竟然在莒光日偷溜去831,被宪兵抓到,关禁闭不打紧,还被
营长赶出营部,下放到连上的公差班去打杂。
我问他为什么莒光日还敢往外跑?他说莒光日女孩休息,这样他们才可以讲
话讲很久、讲很多。
几个月后,发生的第二件事是瘦巴巴的他竟然和一个壮硕的班长打了一架,
听说要不是被拉开的话,他差点就拿刺刀捅人家。
我带了泡面去禁闭室看他,问他为什么要打架?他说班长竟然当着所有人的
面跟他说:「我刚刚去干了你的女朋友!」
原先我们一直以为他会被送军法,没想到有长官出面说:「算了吧,一个人
可以为一个所爱的人连不会赢的架都敢打,可见是我们教育成功了,不是吗?我
们不是一直教这些兵要爱国,因为爱,所以才会为国牺牲都不怕?」
军中三年,这是我听过所有长官们讲过的最动人的一句话。
阿春从禁闭室出来不久之后有一天跑来跟我借钱,说要送那女孩回基隆找工
作,说他姑妈愿意帮忙照顾她和她的孩子,我借了。没多久,他又一身汗冲进来,
说那女孩在大门口,要跟我说谢谢。我去了,老实说有一大部分原因是好奇。
她如街头所见的青春女子,笑意盎然,一脸自信,而且真的很像林凤娇。
这两个人后来怎样我不知道,但我绝对相信,她一定会是一个坚毅的母亲。
告别式
阿义和他似乎在开学第一天就已经交上朋友了。
第一堂课的自我介绍,他一开口全班就笑成一团,因为他的国语带着很重的
南部台语腔调,听起来很像猪哥亮在主持节目。
没想到他好像也没生气,看了大家一眼之后说:「我是很认真地想跟大家认
识,但是如果我的国语让大家觉得这么不正经的话,那我用台语讲好了。」
然后他就用流利而且有点古味的台语介绍他自己,不过语气里有掩盖不住的
怒气和挑衅。他说其实他不想来北部考高中,因为家里是种田的,土味重,都市
没泥巴,怕水土不服;不过,国中校长想拚业绩,说如果他考上北部第一志愿高
中的话,三年学费要帮他出,所以才来考。
他说原本以为要进这个学校这么难,学生必定都很优秀,没想到连自己都考
得上,所以觉得「咱大家都差不多,不必龟笑鳖无尾,以后就共同学习,共同漏
气求进步。」
讲完之后全班安静,不过,肯定不是震惊,而是大部分的人根本听不懂,少
数听懂的也不能体会那些显然超龄的语意,直到阿义笑出来并且率先鼓掌之后,
全班才有点礼貌性地跟随。
他寄住在板桥亲戚家,亲戚做的是承包办公大楼清洁的生意,假日或寒暑假
他都跟着帮忙,奇怪的是,每次出去工作他总是穿学校制服;两人混熟了之后,
有一天阿义问他为什么不跟其他人一样穿工作服?没想到他的回答竟然是:「那
人家不就把我当成跟他们同款的人?」
阿义的妈妈很疼他,因为是同乡。阿义的妈妈常邀他到家里「吃好料、补一
下」,两个人在厨房讲乡下的过去和现在,讲学校老师谁还在不在等等;妈妈常
说阿义国中之后跟她讲的话还没有他多。
两人后来更热络,因为一起编校刊。不过,后来校刊出了大麻烦,因为他访
问了几个当年称为「党外」的校友,学校有意见,报纸上还闹了好几天。
阿义常想或许就因为这个因缘吧,他从此和「政治」沾上边;大学时期他花
在那几个选上公职的党外校友的办公室的时间好像比在教室多。
阿义和他大学同校不同系,他念历史,阿义念企管。考上大学的时候,阿义
的母亲包了一个十万块的红包给他,笑着说是「同乡会」给他的奖助学金,阿义
记得他红着眼眶跟妈妈说:「我一世人会记得你和阿义这分情!」
阿义的爸爸对他始终没那么热情,有一次还有意无意地跟阿义说:「这种朋
友要小心,嘴唇薄的人,比较无情。」记得妈妈还骂他迷信。
毕业后,阿义跟着爸爸从商盖房子卖,而他果真走上政治之路。
第一次参选的时候,阿义赞助了他一大笔钱,总部成立那天他早早到,当看
到竞选文宣上他把「校刊事件」也当作过去抗争的资历时,阿义才蓦然想起青春
年少时曾经发生过的那件事。
板桥那些亲戚看到阿义全都迎过来,忙着端茶、递菸、递槟榔;当阿义看着
那一张一张黝黑、热情的脸的剎那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当年他说:「那人
家不就把我当成跟他们同款的人?」的时候,那种有点不屑的表情。
后来阿义常跟朋友说,那一天他第一次了解什么叫做「选择性记忆」──他
记得的,阿义早已遗忘;而他或许已经遗忘的部分,阿义却如此深刻地记得。
那次他当选了,报上说他是少数形象清新的当选人。
八○年代初期那个全新的政党就像一个孕育已久而终于呱呱坠地的宁馨儿一
般,备受宠爱、期待与包容。
阿义还记得在另一次的选举活动中,当这个政党的某个候选人在台上以激情
的语言述说民主运动过程的挫折和所遭受的迫害时,底下的听众回应的是同样激
情的呼喊和掌声,当有人发现阿义并无类似的热情时,竟然毫不避讳地高声喊道:
「没鼓掌的他家死人。」
没想到那声激情的咒骂最后竟然成真。
八○年代初期刚好也是房地产的谷底,阿义父亲的公司之前在郊区所盖的一
大批社区型的房子完全滞销不打紧,连当初大量买进的山坡地也因为法令改变有
很大的部分被禁止开发,而剩下的部分如果要符合新的法令规范开发则需要增加
可观的成本,资金方面银行又遇雨收伞,于是公司当下进退两难,阿义的父亲在
心力交瘁之下,有一天竟然就在赶赴银行谈判时猝死在计程车上。
当天夜里,已经一两年没有联络的他竟然出现在阿义家仓促设立起来的灵堂
前。阿义只记得他一进门就跪了下来,然后趴在地上一路嚎啕爬了进来,嘴里有
一句没一句地呼喊着什么「大恩来不及回报……怎能就这样走了!」之类的话,
夸张的动作和声音把在灵堂前帮忙的邻居都吓傻了。
当阿义的母亲扶起他之后,他紧紧地抱着她,喃喃地说:「阿母,对不起,
我来晚了,对不起!阿母!」
忙碌了一整天的阿义直到那一剎那才发现怎么这整个过程都有镁光灯断续
闪烁着,而当镁光灯不再亮起的时候,他随即放开阿义的母亲,走到阿义的面前
说:「事情怎么会这样?」
阿义虽然看到他满脸通红,闻到他一身酒味,但还是把这几年家里的状况、
生意上的压力等说了一个梗概,他身边一个类似助理的年轻人倒是挺认真地记录
着。
最后他跟阿义说告别式那天他会来,「我们主席,还有重要的党工和立委我
也会请他们来,你的场面,我不能让你漏气!」他说。
第二天一大早,阿义家里来了一大群帮忙打杂的邻居,阿义听见他们都在赞
美「那个年轻的议员真有心」,说昨天半夜有人按电铃,开门一看竟然是那个经
常出现在电视上的议员来问路,跟他们说阿义的父亲过去对他有恩,知道他老人
家过世了,不管多晚也要赶来探视、上香;而且,听起来他好像不只按了一家的
门铃,而是连续问了五、六户之后才找到阿义的家。
阿义的母亲狐疑地看着阿义,喃喃地说:「他才几岁记性就这么坏?没几年
前来厝里就像在走灶脚咧,怎么现在就要问路?」
阿义原本想说:「他在扮戏啦!」但最后还是没说出口。阿义更不想跟母亲说
当天的报纸上有她的照片,就在他父亲猝死的报导旁边,她被一脸哀戚的议员抱
着,标题是:缅怀昔日恩情,〤〤〤午夜泪洒灵堂!
告别式那天他来了,阿义当然记得,因为在公祭的过程中,阿义瞥见灵堂的
外头他站在一堆政治人物的中间,正面对一排摄影机激动地说:「因为他的栽培,
才有今天的我,我惟一的报答,就是把悲伤化为为民主持续奋斗的力量。」
很多人都知道阿义和他之间曾经有过的友谊,不过,每当人家问起阿义对这
个政治明星的看法时,阿义总习惯这么说:「不错,他演技不错!」
PART
4







情书
那张脸孔和笑容依然如此熟悉,岁月好像没有在他脸上留下多少痕迹。他的
生日即便没有写上,直到现在她也还记得清清楚楚,何况是那么特别的日子:四
月一日,再怎么样要遗忘也难。
「……甜美而缠绵的言语或许更容易打动妳的心,但,请原谅一个在这样的
日子里出生的呆子,他想用最简单而且愚眛的书写方式来呈现心里已然无法压抑
的悸动和持续的、无声的吶喊,可是却又想不出其他的合适的词句,因此只好写
下这贫乏的三个字──我爱妳。」
这是他写给她的一百多封情书的第一封。
几十年后的现在当然看得出当时他是那么聪明地装笨,但接到信的那个当
下,光最后那三个字已让她毫无防备地泪流不止,一如此刻。
此刻摆在她面前的是他的讣闻,以及那一百多封收藏多年,有些甚至已经可
以倒背如流的情书。
他大她两岁,一九六○年出生的,今年不过才满五十岁,却就这样永远离开
了,永远不会知道她有多少次曾经想像着某一天和他在异国黄昏的街头重逢时的
情境了:夕阳下惊喜的对视、长久而无声的拥抱,之后是在微醺下彻夜平静而且
毫无掩饰的长谈,有欢笑也有泪水,直到黎明。
她要跟他说长久以来的思念和遗憾,而最后他或许也会跟她说:妳也许不相
信,但这辈子……除了妳,我不曾爱过别人!
她常用这样的想像下酒,让自己在寂寞且自觉已然苍老、爱情不再的夜里,
还可以有一点生命的余温可以挡寒入梦。
为什么是异国重逢?有时候连她都会对自己所「设计」出来的想像觉得苍
凉……,因为几十年来他由知名作家转变成一个经常出现在媒体上的官员,所以
除了国外,好像没有可以满足她的想像的场景,而世界各地来去奔波却正是她生
活的一部分。
只是这样的生涯转变,却都不是爱情萌芽的阶段两个人想像得到的事。
第一次彼此认识的时候他大三,是大学文学社的社长,而她是商学院的新鲜
人;注册那天她从他的手上接过一份好像特别为商学院学生所设计的社员招募的
传单,因为上头的文案写着:你或许不知道,邱永汉不仅是一个成功的企业家,
他也是得过直木奖的作家!
她问:「什么是直木奖?」他说:「来参加文学社妳就会知道!」
两人熟识之后讲起那天的情形,她曾经跟他招认,其实会加入文学社根本不
是为了知道直木奖是什么,而是「你的笑容像孩子,而且你有一双好看的手,那
双手给人的感觉好像就像一个作家。」
后来她才知道自己的直觉挺准的,因为那时候他已经是一个颇有知名度的大
学生作家,在偶像明星还不像现在这么泛滥的年代里,文学社有许多女生其实是
冲着他的名气而加入的,她甚至还可以明显地感觉到暗地里她们彼此勾心斗角
「争宠」的氛围。
而这也是她意外地接到他示爱的情书时那么惊喜、激动而泪流不止的主要原
因──怎么是我?竟然是我!
一星期至少一封的情书在第三十几封之后频率略减,因为他说:「我喜欢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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