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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4 吴念真(现代)
好漂亮!」
她父亲朝我们这边招招手,然后好像在问阿圆发生什么事。
我看到小包的眼眶有点红,于是拿过扩音器接着说:「阿圆,妳是我见过最
勇敢的美女……我们营部连所有人都爱妳!」
公路那边的人都笑了,围着阿圆,甚至还有人鼓掌起来。之后扩音器便被传
来传去,「阿圆,谢谢!」「阿圆,我爱妳!」「阿圆是金门最漂亮的女孩!」……

同的声音不断地喊着,整个太武山有好长一段时间一直萦绕着阿圆的名字。
从望远镜里我们看到阿圆流泪了,她遮着嘴,看着我们碉堡的方向。
其实她是笑着的,在灿烂的阳光下。
直到现在,每年的春天我都还会想起阿圆以及她当时的笑容。
茄子
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吃茄子。多长?算一算大约三十五年。
三十五年前,三年兵役的最后一年,部队从金门移防台湾;许多资深军官和
士官长忽然一窝蜂地办婚事,大部分娶的是年纪几乎可以当他们女儿的东部姑
娘。
老莫好像一点也不动心,一如往常独来独往。他是空中管制无线电台的台长,
和几个兵成天窝在装满无线电器材的拖车里,除了三餐派个人出来打饭之外,跟
通信营的其他人好像少有接触,也常让人忘了他们的存在。
我是营部行政士官兼通信补给,挟职位之便倒常到他们那儿厮混。比起其他
资深军官和士官长,老莫其实「知识」许多,看英文的保养修护手册像翻报纸,
没事看他 泡茶读《古文观止》;不过,最吸引我的还是他床铺底下那一大叠书,
但坚持只能在电台里头看,绝对不借出,因为大部分是三○年代作家的作品,还
有盗版的金庸、还珠楼主的武侠小说,当年都还是禁书。
问他怎么可能没陞官,他的说法有两种,一种是:不希罕!另一种是:不想
给笨蛋管!
老是说这种话的这种人,别说在封闭的军队里,即便在社会上也注定孤绝,
甚至永远有一堆人等着看他倒楣出错、出糗。
有一天我去电台核对器材帐册,随口问他说:「士官长,你没想过跟他们一
样娶个老婆以后当老伴啊?」
他看了我一眼,很严肃地说:「他妈的,我才不想害人!」
那是我跟他之间最后一次的交谈。
几天后电台奉军团的命令到南部支援演习,下午五点应该报到,没想到老莫
六点多打了电话回司令部,说车子为了闪避牛车撞到路树,修了很久没修好,显
然无法准时报到。
听说司令部的人骂他笨蛋、丢脸,说无法达成任务为什么不早点通报?说他
延误军机,事后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等等。
晚上十点多随车的打电话回营部,说老莫失踪了!说他六点多打完电话只交
代他们有事情要办,要他们好好看着车、看着电台千万别再出错之后就没看到人
了。
我跟营部的长官报告这件事,正在打扑克牌的他们说:「乘机去找女人打砲
啦!」
当晚刚好是我轮值安全士官,清晨三点多营部的电话忽然响起,那种时间的
电话永远不会有好事,我一接果然没错,电话那头是南部某个宪兵队的值星官,
说有一个士官长阶级的人在他们辖区被火车撞死了,不过他们找到遗书,所以可
能是自杀,姓名是……。
我直觉地回答说:「莫〤〤?」
他楞了一下说:「没错……,你怎么知道?」
我叫醒营部长官,说莫士官长找到了。「他不是去打砲,他去撞火车!」
我和营部长官坐吉普车一路飞奔到现场时大约六点出头,五月底天亮得早,
铁轨两旁的稻田上方笼罩的雾气未散,但当我们跟着宪兵沿着铁轨走向陈尸的地
方时,阳 光已经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所有人都低着头没说话,只听到脚下
的碎石子清脆作响,直到鼻息之间慢慢闻到些许血腥的气味时,才听见宪兵说:
「就在前面。」
我抬头看到的第一眼是约莫十公尺外一只穿着黑色军用胶鞋的脚,脚踝以上
不见了,只剩一些碎烂的皮肉,它的另一侧则是一只手臂,手掌不见了,扭曲得
像刚拧干的衣服一般搁在铁轨旁。
所有人没再往前走,宪兵说撞他的是观光号列车,因为前一站是小站没停所
以速度快,因此尸体被拉扯、散布的范围比较广;他说检察官大概九点上班后会
来现场勘验,勘验完毕之后,我们就可以请人家来帮他收尸。
营部长官看看我说:「你在这边看着,不要让野狗把士官长的肉叼走了!我
去宪兵队办文书手续,顺便找个愿意收拾的人,弄完我们直接把他送回去。」
后来他们都走了,现场只剩下我和老莫支离破碎的尸体,以及慢慢白热起来
的太阳,和逐渐浓烈起来的尸臭。
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奇怪气味,或许是因为随着腐败的程度,味道逐渐加强
或有所改变,以致你无法像书里说的「入鲍鱼之肆久闻不知其臭」,而是愈来愈
浓愈来愈 臭,特别是当火车经过,空气被强烈搧动直到缓缓平息的那几分钟,
那味道彷彿不只进入你的鼻腔,而是从你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钻进你的身体中。
现场果真有野狗不时来出现,虎视眈眈,甚至还有无聊的路人三三两两掩着
鼻子站在铁轨旁边看;于是我不得不在那两三百公尺的范围里来回走动驱赶,有
几次甚至 不小心就踩到或踢到一些散落在铁轨旁边草丛里的细小尸块,最后逼
使自己不得不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注视自己的脚步,也因为这样,我几乎看遍了莫
士官长碎裂的身 体的每一个部分,包括认得出来的外表局部以及根本无法分辨
的内脏部分。
我看到他被撕裂成一半的脸,看到他此刻已完全裸裎并且和身体完全分离的
阴毛及阴茎,看到苍蝇慢慢聚集在上头,我一走过便一大片嘤嘤飞起,甚至飞到
我的脸 上、我的嘴边。我看到那些尸块逐渐改变颜色,清晨还可以清晰分辨出
来的血或肉,随着我来来回回的脚步一次一次加深颜色,最后都成了一模一样的
暗黑或深紫, 只有从皮肉里穿透出来的骨骼还勉强维持可以分辨的白色。
十点了,但检察官还没出现,我继续来回走着,好像失神一般停不下来,好
几次都要听到连续的尖锐鸣笛才发现火车都已经冲到眼前来。
十一点,检察官来了,他和营部长官站在远处,才抬头看了一眼就听见他说:
「可以收了!」
负责捡拾尸块的是一个六十多岁的沉默老人,他惟一的工具是一个用两片麻
竹中间夹着石头做成的夹子;大的尸块他直接用手捡,放进原本装肥料的塑胶袋,
小的才用夹子夹。
他一边挥赶苍蝇、一边要我帮他仔细看,说尽量不要漏掉任何一小块,那是
我们对亡者最基本的责任;他要我不要怕,说我们以后不管怎么死,最后也都和
他一样,「再大块也都变成粉。」他还说:「虽然我不认识他,但可以这样相逢也
是缘分。」
尸块收全之后,老人自在地用连洗都没洗的手掏出香菸抽,然后点起香要我
请士官长跟我们回去,一边帮衬似地用士官长绝对听不懂的台语说:「怎样来就
怎样回去哦……,如今做神了,心内不要有怨……,乖乖跟着观世音菩萨走……,
不要回头,不要留恋。」
然后我们两个一人提着一袋士官长走下铁轨,检察官走过来问说:「都收干
净了?」然后下了一个指令说:「打开让我看看。」
老人看了我一眼,顺从地打开他手上的那一袋,我则打开我的……
当塑胶袋一拉开的那一剎那,我只记得里头的颜色和扑鼻而来的温度和气
味,之后一如电影的反白效果,只听到检察官说:「好,收起来!」之后完全没有
记忆。
回到驻地已经黄昏了,吉普车先放下我,然后直接开去火葬场;我恍惚地从
营区大门走向营房,我看到很多人慢慢走向我,远远地问说:「怎么样?」
我才一靠近还没开口,没想到他们反而先倒退好几步,说:「你怎么这么臭!」
我进浴室把自己刷洗了好几遍,衣服从里到外全换掉,没想到走进餐厅还是
有人说:「你怎么臭臭的?」
晚餐的菜打上来,有鱼、红烧豆腐以及一盘炒茄子。
军队的大锅菜,茄子炒得烂烂的,暗黑带深紫,中间还有白色的葱段……,
我只觉得:啊,该死,士官长的尸体怎么没收干净没收完?但才一回神,我已经
忍不住冲到餐厅外大吐特吐,一整天没吃东西的肚子能吐出来的好像只有胃液和
胆汁。
夜晚我开始发烧,营舍外的卫兵几次敲我的窗子,说我一直乱喊乱讲话,「还
装那种外省腔!」
高烧不退连续了好几天,最后和士官长同乡的副营长受不了了,在士官长头
七的夜晚,他把全营集合起来,我在床上听见他在念士官长的遗书,断断续续地
听到:「任务不成……败军之士……我军之耻……,然后听到副营长开始边哭边
飙脏话,说败军要死也轮不到他!操他妈的他以为他是谁?」
后来有人进来寝室,说副营长要他们扶我出去集合场;尽管身体有点虚、脚
步有点浮,但我还是自己走出去,不过,才一进到集合场,副营长暴怒的吼声倒
吓得我差点腿软,我看到他指着天空大骂,说:「是这孩子守着你一天,不让你
进了野狗的肚子,是这孩子盯着,一块不少地把你找回来,你不知足、不感恩……,
你有不平你他妈的来找我……,你再不让这孩子平安,我明天就把你的骨灰倒进
猪圈里喂猪!你看我敢不敢!……。」
半夜,一身酒味的副营长走到我床头,跟我说:「我骂他了,你没事了,他
这辈子就怕我一个人。」然后把一个东西塞到我枕头下,说:「这人也没留下什么
像样的东西,我捡了一样给你,让他保佑你一辈子。」
那是一根极其普通的铁梳子,黑色随身型,不过,上头竟然认认真真刻了字,
刻了兵籍号码、士官长的名字,以及购于金门阳宅和购买的年月日。
这梳子跟了我好几年,一直到一九八四年我写了一个有关老兵娶少妻一番曲
折之后有了圆满结局的剧本,或许潜意识里希望士官长也能有这样的人生吧,所
以把男主角的名字干脆取做「老莫」,不久之后,当我有一天忽然想起那把梳子
的时候,就怎么都找不到了。
梳子不见了,但某些记忆却始终难忘,尤其是茄子和士官长的尸体与气味的
关系。我不否认那种联想几乎成了我一种病态的强迫性反应和行为,总之,只要
看到眼前出现茄子这道菜,无论什么煮法,最初的几年是直接反胃,而后几年则
是自我说服,我会先跟自己说:
「这是茄子,你看,它是很香、很下饭的鱼香茄子,这跟当年士官长那一袋
尸块一点也没关系……,然后开始反胃。」
五十几岁过后,我好像遗传了妈妈当年的毛病,嗅觉慢慢丧失,或许是这样
吧,这两三年来我已经可以安心地接受茄子,虽然只剩下口感和味觉。
或者是……经历过太多亲人的死亡现场之后,我已经无感了……,或是……
故意遗忘?

阿春小我两岁,所以是在我三年兵役的最后一年他才下到我们的单位来,不
过,报到之后,也不知道是他「造型惊人」,还是在中心的时候有过逾假不归的
纪录,各连竟然没人要他。
记得那天营部都已经开饭了,人事官还在大声小声地打电话协调各连「收
容」,最后营长开口了,说:「没人要就留在营部吧!可以把没人要的兵带好,那
才叫本事!」
之后,我们就看到一个戴着太阳眼镜、瘦得像一根签,却偏偏穿着一身改得
几乎完全贴身的军服的家伙,走进餐厅。而更令人震惊的是他的行李,除了随身
军品之外,他还带来两个大皮箱、一把吉他以及一个质感看起来相当高级的小箱
子,后来我们才知道里头装着的竟然是量「手」订做的保龄球一颗。
「 啥名字?」营长问他。
「Haru。」他恭敬地答。
全场愕然之下,我连忙跟营长解释,那是日文「春」的发音。
「我操你妈,你当日本兵啊?」营长开口骂,他才紧张地说出他的全名,不
过随后又加了一句:「报告营长,我妈不见了!对不起!」
这话一出,整个餐厅已经完全严肃不起来了,连营长都笑着骂说:「你这小
子不是傻子就是彻底装傻。」
后来我们当然知道他不是傻子,也没装傻,他说的是实话,包括他说妈妈不
见了也是真的。
阿春的爸爸是船员,一年到头不在家,妈妈呢,则是一天到晚不在家,不是
打牌就是到处趴趴走,「善尽母职」的惟一方法就是给钱,要啥有啥;不过,当
他入伍进了训练中心,妈妈却给他写了一封信,大意是阿春已经是大人了,她的
义务了了,当了一辈子活寡妇之后想过自己的日子了……。
等阿春休假奔回基隆,才发现房子、家具包括他留在家里的摩托车都被妈妈
卖掉了,剩下的就是他随身带来的那些家当;至于逾假的原因也和妈妈有关,因
为他几乎南北亲戚都找遍了还是没人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以及跟谁在一起?
既然没有要阿春,而营长偏偏又说过「把没人要的兵带好才是本事!」所以
最后他就当了营长的勤务兵。
阿春这个人……,说好听是勤快、机灵,说难听是很大小眼、超会逢迎拍马,
反正没多久长官们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小兵们则当面白眼、背后讦谯,直到他
和那个女孩的恋爱事件发生之后,小兵们对他才有了另一种评价,当然,我也一
样。
女孩是一个831的小姐,据说长得非常像当时的电影明星林凤娇,所以很
多人去排她的队;不过,「负面评价」也很多,说她「只会笑」,但在床上「没反
应,就一副随便你啦!」的样子。也有人说「她会莫名其妙地哭,却还安慰我说:
『你做,你做,跟你没关系!』」
有一天,当营部的士官又七嘴八舌聊起831那女孩的种种传说时,在一旁
帮营长擦皮鞋的阿春忽然插嘴了;这一说,不得了,他就像性学大师一般足足开
示了我们一整个晚上。
概括地说,反正就是因为从小妈妈几乎成天不在家,所以三餐只好找邻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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