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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3 吴念真(现代)
「那你还站在那边看热闹?」老鼠说。
老鼠子一听便领着我走向芒草密布的山坡,他拨开比我们还高的芒草、熟门
熟路地往谷底走着,一边说:「我问你哦,每天你们在学校那边很大声念的那个
是什么?二一二,二二四,二三六那个?」
「九九乘法表啊,你怎么知道?」
「我也会啊,你们每天念,听久了就会了!」
然后他就开始一边走一边念,念得比我还俐落,当念到「九九八十一」的时
候,还学我们的语气把声音刻意扬高。
「你们念这个要做什么用?为什么没念对的老师都会打?」他问。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我也不知道背这个要做什么,只好说:「考
试要用。」
「哦。」他忽然又回头问我说:「那我也可以去考试了?」
在手电筒微弱的光线下,我看到的是他认真地等着我回答的表情,不过,当
我还在想应该怎么解释的时候,他却笑笑地说:「我讲好玩的啦,要去学校读书
才可以考试啦!」
然后他就蹲了下来,要我把手电筒照过去,就在芒草的深处,我看到了从未
见过的、那么大一丛肥嫩多汁的一叶草。
我跟他头凑着头一起摘,闻到他身上那种夹杂着汗臭、狗骚味、柴火的烟气
等浓烈味道,也看到他比我黑也比我粗的手指熟练地一闪就是连根带叶完整的一
株,而我好像再怎么小心地拔,最后也都残缺不全。
当我们捧着满满一兜的一叶草回到他家的时候,老鼠正叼着菸坐在门边磨
刀,他问我说:「要不要跟我们吃饭?我们有老鼠肉炒豆豉哦!」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
半年之后某一天的黄昏,有人走过老鼠的家,发现老鼠子正在剁一条连皮都
没剥的雨伞节,听说被他剁成一节一节黑白分明的蛇肉还在砧板上不停地蠕动
着。
人家问他:「爸爸怎会让你自己杀蛇?不怕你被咬?」孩子的回答是:「爸爸
在睡觉!」
而当那些人走过几步之后才知道事情大条了,因为那孩子接着说:「爸爸睡
到虫都爬到身上了还叫不起来!」
村子里的人和警察把老鼠从屋子那边抬出来的时候,我依稀记得包括父亲在
内的所有人都把毛巾蒙在脸上,而且举着大把大把的线香。
没多久之后,老鼠子被一个远亲接去照顾,他走的那天大雾迷蒙,我下课回
家时正好遇到老鼠子,他背着包袱跟在一个大人的后面,胸前捧了一个篮子,里
头装着纸做的牌位和香炉;他转头笑笑地看我,嘴里小声地念道:「九八七十二,
九九八十一!」然后就慢慢地走入雾里,慢慢地消失踪影。
那样的情境一如电影的溶出效果,而再度溶入时却已是将近四十年后的事。
那年弟弟意外过世,大体移进殡仪馆之后,我茫然地走到外头抽菸,一个中
年人走到我身边,他的身上有淡淡的檀香味道,他低声地说:「吴先生……要节
哀哦……我认识你,小时候,我们一起摘过一叶草……,不过,你不一定记得。」
他递给我一张名片,然后就默默地走了。
职称是殡葬社负责人的名字下打了括弧写着他的外号:琵琶鼠。
四十年后我才知道老鼠子真正的姓和名字。
又过了很久之后,跟朋友讲起这件事,朋友才跟我说「琵琶鼠」是一种鱼,
说养鱼的人都知道,它不是鱼缸里的主角,却不能少。
小小起义
村子的小学是分校,只有一到三年级各一个班,四年级之后就得走一小时的
路到山下的本校上课。
也许太偏远了,所以除了专带一年级的老师因为一家人就住在村子里,因此
始终没走之外,二年级和三年级的老师好像一直来来去去,最久的一年,短的一
学期,甚至还有一个女老师报到那天哭着爬上山,第二天请病假,说是一双脚全
起水泡,接着就落跑,起水泡的脚怎么走下山的没有人知道。
惟一待过一年的那个,老实说,除了我们那里,大概也没人要。
他讲话乡音重,大家有听没有懂,迟到早退是小事,课上到一半还可以把卖
猪肉的叫进教室,挑肥捡瘦、讨价还价。
所以,听说那个真正师范毕业、长相又斯文的年轻人竟然肯上山报到当我们
三年级这班的老师时,村子里的人都觉得我们出运了,因为山上总算有了一个像
样的老师。
第一堂课他就跟我们说虽然我们是乡下的孩子,但他有把握把我们教得像城
市的孩子一样,有礼貌、有规矩,不会土里土气。
他觉得我们的国语都讲得太烂了,所以虽然已经三年级,我们都得再学一次
ㄅㄆㄇ,该卷舌的一定要卷舌,不管问问题还是报告什么事,只要发音不标准的,
他都会要我们重复讲,这还没关系,最受不了的是他经常骂我们「猪」,而且是
「一群猪」。
憨贵是我们班上最后一名,脑袋不灵光反应比较慢,有一天课上到一半,他
忽然举手说:「报告老师,我要上厕所。」
他讲话本来就不清楚,更甭说要他搞清楚哪个字要卷舌。当老师要他再讲一
遍的时候,我们都忍不住笑出来,因为他干脆从头到尾每个字都卷着舌头讲;但
是,当他重复到第六遍时,我们已经笑不出来了,因为我们都听到他拉肚子的声
音,而且臭味冲天,但老师还是坚决要他再说一遍,直到我们都和憨贵哭成一团。
「猪就是猪!」老师最后指着憨贵说。
不过憨贵真的憨,所有人都知道老师看他不顺眼,只有他自己搞不清状况。
有一天老师讲到蝙蝠,说蝙蝠可以发出音波,所以即便是夜晚,怎么飞也不
会撞到树、撞到墙,憨贵忽然举手笑咪咪地说:「报告老师,蝙蝠会撞到竹竿。」
我们听到老师冷冷地说:「我上课的时候,猪,不要讲话。」
没想到憨贵还是认真地说:「蝙蝠真的会撞到竹竿。」
我们替他捏了一把冷汗,没想到老师却只沉默了一下,然后说:「如果蝙蝠
会撞到竹竿,老师就跟你一样……,是一条猪!」
那天晚上写完功课之后,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很想做一件事,于是就扛着
晾衣服的竹竿,走到路尾经常有蝙蝠飞掠的空地去;没想到才一走近,发现好几
个同学早已在那里用力晃动着竖在地上的竹竿,竿尾快速地搅动空气发出有如疾
风吹过一般咻咻咻咻的声音。
已经忙得一脸汗水的他们看到我,纷纷用非常夸张的卷舌音说:「赶快多打
几ㄓㄨ蝙蝠!」「让老ㄕㄨㄓㄨ道憨贵不是猪!」「让老ㄕㄨㄓㄨ道蝙蝠会撞竹子!」
「让老ㄕㄨ真的变成一ㄓㄨ猪!」
老师不知道,用这种方法打蝙蝠是这个村子的孩子早已玩腻了的游戏。
第二天早上老师走出宿舍时,应该有看到十多只死蝙蝠躺在门口才对,但是,
奇怪的是他始终没提这件事;不过,直到半年后他离职,我们确定的是再也没听
他骂过谁是猪。
PART
3







春天
阿圆是金门金沙市场一家杂货店里打杂的小妹,长得不是很好看,加上老板
以吝啬出名,所以跟其他杂货店比起来,他们的生意差很多。
那年头在金门当兵根本没有机会回台湾,所以不管哪家店,只要有稍具姿色
的美眉驻守,几乎不管服务或者商品的品质有多烂、价格有多不合理,也可以让
一大群「精子已经满到喉咙,吐口痰连爬过的蟑螂都会怀孕」的阿兵哥蜂拥而至;
于是供应全师将近一万人伙食材料的市场摊商当然会运用这种「美人计」,每天
清晨灯火通明的市场内,各个鱼肉蔬菜的摊位只要有美女露脸的必然生意鼎盛,
阿公阿嬷顾守的永远乏人问津。
采买兵通常是一边跟美女打打嘴砲、吃吃豆腐,一边把各种伙食材料的品类
和数量的单子交给她,然后转向另一摊继续哈拉,至于最后被摊商送上采买车的
商品斤两和品质好像也没人在乎。
各类生鲜买完,接着买杂货。杂货单价高,所以采买兵喜欢的店除了美眉之
外,更重要的是老板要上道,回扣、香菸要舍得给,最好连早餐都帮采买准备好。
不过,也不是每个采买兵都这么屌,人多的部队伙食费高,采买是大爷,至
于我们这种二十几个人的小单位,不管生鲜摊位还是杂货店永远把我们隔着门缝
瞧。
我跟小包当采买的第一天就碰到这种势利鬼。
那天我们买完菜才进杂货店,看到步兵营的采买要离开,香菸随手一拿就是
好几包,小包只不过才拿起老板桌上的菸打出一支要点上,老板竟然就把香菸往
抽屉一收,抬头问小包说:「你是哪个单位的?」
家族企业第三代的小包大概从没这样被侮辱过,当下把菸往老板的身上一
甩,拉着我掉头就走。
市场晃了一圈之后,我们选了一家几乎没什么阿兵哥的杂货店,而从此之后
我们单位就成了阿圆和她老板少数的顾客。
阿圆十七岁,应该国中毕业不久,因为她老穿着一件还留着学号的深蓝色旧
外套。她话不多,笑的时候老是掩着嘴,有一天我们才发现她缺了两三颗门牙。
「怎么不去补?」我们问。她说:「我爸去台湾做工,说赚到钱会给我补。」
阿圆的爸爸是石匠,金门工作少,应聘去台湾盖庙刻龙柱。
杂货店老板是她的亲戚,但使唤的语气一点也不亲,有一次甚至还听见他跟
别人说:「我是在替人家养女儿!」
那年是我们第一次在外岛过年,除夕到初二都加菜,所以除夕前采买的钱是
平常的三、四倍,那天小包半开玩笑地跟老板说:「跟你买这么久,也没看你给
我们一包菸,一点 Bonus!」没想到老板竟然冷冷地笑着说:「我以为你们营部连
的比较干净,我看,都一样嘛!」然后打开抽屉拿出一包菸以及两张百元的钞票
塞给小包,接着就往屋里走。
我知道小包是憋了一卵泡火,可没想到是临走的时候他竟然随手抓起一打酱
油往推车上放,说:这是给连上的 Bonus!
阿圆什么都看到,但什么都没说。当她帮着我们把东西推到采买车的路上,
小包把那两百元拿给她,她一直摇头,小包说:「拿着,这不是我给妳的,这是
妳那个亲戚给妳的过年红包。」
谁知道我们的东西都还没装上车,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哨音,一回头,
我们看到老板带着两个宪兵,正指着我们这头快步地走了过来。
老板揪住我们,把我们推向宪兵,然后走到车尾装货的推车,一把将酱油拎
出来,跟宪兵说:「你看!这就是他们偷我的。」
停车场上所有人都盯着我们看,就在那种尴尬、不知所措的死寂中,我们忽
然听到阿圆的声音说:「他们没有偷啦,是我……放错了。」
我和小包转头过去,只见她低着头,指着酱油说:「我以为是他们买的……
就搬上推车了。」
「那你们有没有看到她搬上车?」宪兵问。
阿圆转头看看我们,我还犹豫着该怎么反应,没想到却听见小包直截了当地
说:「没有。」
宪兵回头跟老板说:「你误会了吧?」
老板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忽然快步走向阿圆,随手就是一个耳光,说:「妳
是想要他干妳,然后带妳去台湾啊?妳想乎死啦妳!」
阿圆站在那边没动,捏着衣襬低着头,也没哭,一直到我们车子开走了,远
远地,她还是一样的姿势。
车子里小包沉默着,好久之后才哽咽地说:「刚刚,我好想去抱她一下……」
我们驻地旁边的公路是金东地区通往「勿忘在莒」勒石和金门名胜海印寺惟
一的通道,平常是禁区,每年只有春节的初一、初二对民众开放一次。
对阿兵哥来说,道路开放的最大意义是,在这两天里金东地区的美女们一定
会从这边经过,所以两百公尺外那条持续上坡的公路,在那两天之中显然就像选
美大会的伸展台,因此初一的早点名草草结束后,我们已经聚集在视线最好的碉
堡,把所有望远镜都架好,兴奋地等在那里。
那天天气奇好,阳光灿烂,所以上山的男女纷纷脱掉外衣,可看度以及可想
像度都当下增加不少。十点左右是人群的高潮,随着各店家那些驻店美女陆续出
现,碉堡里不时掀起骚动,忽然间,却有人回头说:「钦仔、小包,你们的救命
恩人出现了。」
我们分别抢过望远镜,然后我们都看到了阿圆。
她穿了新衣服,白色的套头毛衣,一件粉红色的「太空衣」拿在手上,下身
则是一件深蓝色的裤子,头发好像也整理过,还箍着一个白色的发箍,整个人显
得明亮、青春。
我们看到她和身边一个应该是她父亲的黝黑中年男人开心地讲着话,另一边
则是两个比她小,应该是她弟弟的男孩。
小包忽然放下望远镜,大声地喊她的名字,可是她好像没听见,碉堡里忽然
又掀起另一波忙乱,几分钟不到简便的扩音器竟然就架设起来了。
当小包抓着扩音器朝公路那边喊道:「阿圆,妳今天好漂亮!真的好漂亮呢,
阿圆!」的时候,整条公路的人都慢慢停下脚步听,然后纷纷转头四处顾盼,好
像在找谁是阿圆。
阿圆先愣了一下,看看父亲,然后朝我们这边望着;小包有点激动起来,接
着说:「营部连小包跟阿圆说谢谢!跟阿圆爸爸说新年快乐,你女儿好棒,而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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