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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2 吴念真(现代)
相命师做心理治疗。那人跟阿端一样双眼失明。
他算算父亲的八字之后只说:「活得辛苦、去得也艰难……这么辛苦的人……
就顺他意,不计较了,计较的话妳也辛苦,不是吗?」
妈妈听完掩面而泣,低声说:「谢谢老师,我了解。」
相命师也许发现我的存在,问我要不要顺便算算?听完我的八字,没多久他
竟然笑了出来,说:「你也活得辛苦,只差你爸爸劳力,你是劳心,不过,你一
生衣食无缺、朋友围绕,劳心劳神,皆属必然,其他,我就没什么好说了,你说
对不对?」
与其说他是在算命,倒不如说他像师父开示。
他也许还在,但,就像他说的,一切皆属必然之下,我还有什么好问的?
人生碰过四个精采无比的相命师,这是其中三个。
另外一个?所说诸事皆未验证……称名道姓有所不宜,姑且不表。
PART
1







只想和你接近
直到我十六岁离家之前,我们一家七口全睡在同一张床上,睡在那种用木板
架高、铺着草蓆,冬天加上一层垫被的通铺。
这样的一家人应该很亲近吧?没错,不过,不包括父亲在内。
父亲可能一直在摸索、尝试与孩子们亲近的方式,但老是不得其门而入。
同样地,孩子们也是。
小时候特别喜欢父亲上小夜班的那几天,因为下课回来时他不在家。因为他
不在,所以整个家就少了莫名的肃杀和压力,妈妈准确的形容是「猫不在,老鼠
呛须」。
午夜父亲回来,他必须把睡得横七竖八的孩子一个一个搬动、摆正之后,才
有自己可以躺下来的空间。
那时候我通常是醒着的。早就被他开门闩门的声音吵醒的我继续装睡,等着
洗完澡的父亲上床。
他会稍微站定观察一阵,有时候甚至会喃喃自语地说:「实在啊……睡成这
样!」然后床板轻轻抖动,接着闻到他身上柠檬香皂的气味慢慢靠近,感觉他的
大手穿过我的肩胛和大腿,最后整个人被他抱了起来放到应有的位子上,然后拉
过被子帮我盖好。
喜欢父亲上小夜班,其实喜欢的彷彿是这个特别的时刻──短短半分钟不到
的来自父亲的拥抱。
长大后的某一天,我跟弟妹坦承这种装睡的经验,没想到他们都说:「我也
是!我也是!」
或许亲近的机会不多,所以某些记忆特别深刻。
有一年父亲的腿被矿坑的落磐压伤,伤势严重到必须从矿工医院转到台北一
家私人的外科医院治疗。
由于住院的时间很长,妈妈得打工养家,所以他在医院的情形几乎没人知道。
某个星期六中午放学之后,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冲动,我竟然跳上开往台北的火车,
下车后从后火车站不断地问路走到那家外科医院,然后在挤满六张病床和陪伴家
属的病房里,看到一个毫无威严、落魄不堪的父亲。
他是睡着的。四点多的阳光斜斜地落在他消瘦不少的脸上。
他的头发没有梳理,既长且乱,胡子也好像几天没刮的样子;打着石膏的右
腿露在棉被外,脚趾甲又长又脏。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到的第一件事,竟然就是帮他剪趾甲。护士说没有指甲
剪,不过,可以借我一把小剪刀,然后我就在众人的注视下,低着头忍住一直冒
出来的眼泪,小心翼翼地帮父亲剪趾甲。
当我剪完所有的趾甲,抬起头才发现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睁着眼睛看着
我。
妈妈叫你来的?不是。你自己跑来?没跟妈妈说?没有……。马鹿野郎(日
本的国骂「八嘎牙路」汉字写法,意指对方蠢笨、没有教养)。
直到天慢慢转暗,外头霓虹灯逐渐亮起来之后,父亲才再开口说:「暗了,
我带你去看电影,晚上就睡这边吧!」
那天夜晚,父亲一手撑着我的肩膀,一手拄着柺杖,小心地穿越周末熙攘的
人群,走过长长的街道,去看了一场电影。
一路上,当我不禁想起小时候和父亲以及一群叔叔伯伯,踏着月色去九份看
电影的情形的同时,父亲正好问我说:「记不记得小时候我带你去九份看电影?」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一个人到台北、第一次单独和父亲睡在一起、第一次帮父
亲剪趾甲,却也是最后一次和父亲一起看电影。
那是一家比九份升平戏院大很多的电影院,叫远东戏院。那天上演的是一部
日本纪录片,导演是市川崑,片名叫《东京世运会》。
片子很长,长到父亲过世二十年后的现在,还不时在我脑袋里播放着。
PART
2







可爱的冤仇人
我很讨厌那个警察。从外表就开始讨厌起。
秃头、凸肚、还有……狐臭。他的制服从来没有平整过,而且不是少了扣子
就是绽了缝;有一次我妈好心地要他脱下来帮他补,他竟然大剌剌地就穿着已然
发黄而且到处是破洞的内衣,腆着肚皮和一堆矿工在树下喝起太白酒配三文鱼。
听大人说他和主管不合,所以不但老是升不上去,而且分配的管区就是我们
那个从派出所要走一个小时山路才到得了的小村落。
他没有太太,据说是在基隆河边淘煤炭时不幸淹死了;不过,有个女儿低我
两个年级,她应该像妈妈吧,因为没她爸爸那么胖,而且长得还算好看。
这个女儿经常是我们那边的人送他礼物的好藉口,比如春末夏初我妈会到隔
壁村落挖竹笋,看到他就会给他一袋,说:「炒一炒,给你女儿带便当。」
过年全村偷杀猪,那种没盖税印的肉,我父亲甚至都会明目张胆地给他一大
块,然后一本正经地跟他说:「这块『死猪仔肉』,带回去给你女儿补一补。」
父亲这辈子最大的缺点就是好赌。每年至少总有一次妈妈会因为赌博这件事
和父亲吵到离家出走,不是呛声要「断缘断念」去当尼姑就是要去台北帮佣「自
己赚自己吃」,而最后通常都是我循着她蓄意透露给别人的口讯,去不同的地方
求她回来。
有一次我受不了,把这样的事写在日记上,老师跟我说可以写一封检举信给
派出所,要他们去抓赌;老师特别交代说:「要写真实姓名和地址,不然警察不
理你。」
不知道是老师太单纯还是我太蠢,我真的认真地写了信,趁派出所的服务台
没人的时候往上头一摆然后快跑逃开。
两三天后一个周末下课回到家,看到那个警察正开心地跟父亲以及其他叔叔
伯伯在树下喝酒聊天,他一看到我就说:「应该是他写的吧,没想到小小的个头
文笔却那么好!」
他竟然把我那封检举信拿给半个村子的人观赏!
我被父亲吊起来狠很地打,叔叔伯伯还在一旁加油添醋地说:「这么小就学
会当抓耙子,该打!」
最后拦阻父亲并且帮我解下绳子的虽然也是他,但,从那时候开始到我离家
到台北工作的那段时间里,我再也没正眼看过他一次。
再看到他是将近二十年之后的事。
那时父亲因硅肺经常住院,有一天我去医院探视,才打开病房的门就闻到一
股浓烈而熟悉的狐臭味,不用说就知道坐在父亲床边的那个老人是谁了。
他笑着问我说:「还认得我吗?」
我心里想说:「要忘掉你还真难咧!」
他得意地跟我说:「刚刚我还跟你多桑讲,我眼光真的不错,小时候就看出
你文笔好,你看,现在不但在报纸写文章,还『写电影』写到这么出名。」
最后一次看到他是在父亲的告别式。那是一个台风天,跟大多数的人一样,
他全身湿透;不过比较特别的是,他还没拈香就先走到我的面前,嘴唇颤动了好
久才哽咽地说:「要孝顺你妈妈哦,你爸爸跟我说过,说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
是你妈妈……」
不知道是现场线香的味道太过浓烈还是怎样,虽然靠我那么近,近到可以清
晰地看见泪水顺着他深深的法令纹流到下巴的我,却没闻到他身上有任何让人不
舒服的异味。
几个月前去一个大学演讲,结束的时候一个孩子过来问我说认不认识╳╳
╳?说那个人是他的外祖父,就是当年害我被父亲吊起来打的那个警察。
他说外祖父常放《多桑》的 DVD 给人家看,然后跟人家说:那个警察就是
我啦!那个吴念真记得我哦!
他说他外祖父死了,两年前的冬天。
说出殡的前一晚,他们把《多桑》的 DVD 在他的灵前又放了一遍,因为外
祖父曾经说电影里的那些矿工都是他的至交,「万一那一天……他们一定会来帮
我带路,跟我作伴。」
琵琶鼠
不知道有意还是凑巧,那对父子总让人觉得是宁愿远离人群而活在他们自己
的世界里。
我们的村子坐落在山谷里,绝大多数的房子都盖在向阳的山坡这边,而他们
却挑了对面那个要到中午过后才晒得到太阳的山坳里。
孩子的年纪好像跟我差不多,但我已经三年级了,他却还没上学,老是看到
他带着一群五颜六色的狗在对面的山上游荡着。他长得跟他父亲很不像,父亲黑,
他白,父亲的脸孔看起来严厉冷酷,他却细致柔和。
也许长相差异大,所以有关这孩子的来历闲话就多,比较被「肯定」的说法
是:宜兰那边一个年轻的女老师跟外省的军人有了孩子,老师的父亲是乡长,他
坚决反对这段感情,于是骗人家说女儿要到台北进修,却把她带到顶双溪的亲戚
家住了几个月,把小孩生下来,然后给了一个正在附近帮人家垦山的罗汉脚一大
笔钱,要他把那小孩「处理一下」。
罗汉脚看小孩可怜也可爱,最后就把他当自己的孩子,带着他离开顶双溪四
处打工过活。
当然,这是没经过证实的说法,不过,倒符合孩子为什么没有上学的理由,
因为没办法入户口。
村子里的父亲们大多数是矿工,而这父亲的工作到底是什么我们却都不懂,
他好像什么都不做又什么都做,比如扛矿坑里要用的木头或铁轨、整修村子通往
外头的山路、帮矿业事务所的屋顶漆柏油等,但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工作却似乎都
跟死亡有关,比如有人摔死在山谷,尸体得扛上来,或者有人吊死在山上,长虫
的尸体需要处理,甚至夭折的小孩得找地方埋掉,人们想到的绝对是他。
他的本名好像没人确定也没人在意,大家都叫他的绰号「老鼠」,至于那个
孩子的名字好像理所当然就叫「老鼠子」。
这对父子的另一个传奇是好像什么都吃,自从某次有人发现老鼠子竟然千辛
万苦地爬下山谷把人家丢弃的死鸡从草丛中找回去吃之后,只要村子里有死鸡、
死鸭时,都会大声地朝山的那边大喊:「老鼠,有死鸡哦,要不要拿回去炒姜丝?」
村子里的人这样的行为不但没有任何贬抑的心思,甚至还有一点回馈的意
思,因为老鼠通草药,只要有人长了什么不明的肿毒或者被蛇咬了,都会去找他
讨草药,要是有人想给个红包,他都会粗声粗气地说:「给我钱干嘛?给山神啦!
这都是祂的!」
不过,那些草药对老鼠来说就像「祕方」一般,他都自己去采,然后剁烂、
磨碎让人无法分辨。
有一次弟弟发高烧,妈妈要我到对面山谷找「一叶草」;那是一种长在阴溼
的草丛里的草药,长得很小也很少,要找到足够磨出一碗药汁的一叶草,老实说,
那不仅得凭本事,更得靠运气。
记得走过老鼠家的门口时,天已经暗了,那父子俩正在准备晚饭;我看到老
鼠子在门外简陋的炉子上搅动一锅饭,老鼠正切剁着好几只剥了皮的「小动物」,
而他脚边五、六只狗则忘我地嚼着什么,我仔细一看,差点吓呆!原来是山老鼠
的头、带毛的皮和零零碎碎、血迹斑斑的内脏。
老鼠问我这么晚了干什么?我说要找一叶草,因为弟弟发烧。
他看看我说:「这么晚了你哪里找?有一叶草的地方蛇还特别多……,你爸
妈也太见外,不会在对面喊我一声就好,这么晚了还叫一个小孩来找。」
「你知道哪里有一叶草?」老鼠转头问。
「知道啊!」他儿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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