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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生 - 东野圭吾 - 东野圭吾

_6 东野圭吾(日)
  “你也注意到了,却故意避开。”
  “莫名其妙。我避开什么了?”
  时生合上了漫画。“东条须美子要把这个交给你,是含有某种信息的,而她要传达的信息只有一个。”
  “什么?”
  “你明知故问。”时生摇摇头,“你父亲呗。这是要告诉你,你父亲是谁。”他指了指漫画的封面,“爪冢梦作男。画这本漫画的人就是你的父亲。”
  拓实扔掉了手中的筷子。碗里还有鲜美的汤和几根白色的乌冬面,但他已无心再吃下去。时生的话可谓一针见血。自从东条淳子拿出漫画,并且知道是手绘漫画时,他便想到了爪冢梦作男与自己的关系,但随即又抛开了这个念头,不再细想。
  “我没有什么父亲,要说有,也是把我养大的宫本。”
  “你的心情我理解,但知道真相不也很重要吗?清楚真相后,再去怨恨或怎样不好吗?”
  “事到如今,我已不想知道了。首先,怎么才能知道真相?叫爪冢梦作男这个古怪名字的人是谁,在哪儿,全都不知道。”
  “所以要到这里去看看。”时生轻轻敲了敲漫画的封面,“到这漫画的背景地去看看。”
  “去了也没用。”话音未落,拓实就后悔了,因为这句话显示出了他的关心。他急忙又加了一句:“当然,我根本就没想去。”
  “街道描绘得十分清晰,估计是照着附近的街道画的。看着这漫画走上一圈,肯定能发现什么,也可以问问老住户。问题是准确的地名,漫画上是生野区高江,这地图上没有高江这个地名,因此可能是虚构的,但肯定有作为原型的街道。”
  “多事!我可没工夫听你胡说。”喝了口杯中的水,将面钱放在桌上,拓实站了起来。
  拓实在店外等时生付账时,又将他的话回味了一番。弄清真相当然非常重要,拓实也曾想知道父亲是谁,但又无从着手,最后只好放弃。如此这般多次反复,这种愿望就被封存在心里了。如今封条被一层层打开,他因此不知所措。得到了漫画这把钥匙,他无法预料自己的心会飞到哪里,甚至感到惶恐。
  然而——
  不得不令人再次起疑,这个时生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他比拓实更了解自己,能刺激到拓实内心最软弱的部分?他的言行总是会让拓实在某些方面清醒起来。
  说是有血缘关系,可东条家的人似乎并不认识他。莫非是父亲一方的?想到这里,拓实不由得一惊。或许是时生想找到这个爪冢梦作男。他说他父亲叫什么木村拓哉,又有多少可信度呢?
  时生付完账走了出来。“久等了。”
  拓实没对他提及刚才的想法。
  除了地下街,他们走在戎桥筋伤。这条街不太宽,来来往往的行人却很多。街道两旁净是些小店铺和带时髦店面的大楼,高档店与平民店混杂或许就是当地的特色之一。出了带拱廊的商业街,前方有一座桥。时生却转向桥前左侧的饭店,兴奋地嚷道:“哇,螃蟹招牌啊,真大!”
  过了桥,他还向后面仰视,对固力果的巨大招牌发出惊叹。拓实只当没听见,将周围情形与记在脑中的地图相对照——不是来大阪观光的,现在必须先找到BOMBA。
  “别东张西望的,快走。”
  “没这么紧急吧。既然来到大阪,就该尝尝烤章鱼,啊,那边有个排档。”
  拓实打了一下时生指着排档的手。“小子!我找千鹤!你有什么不满吗?”
  “没有啊。”
  “那就闭嘴,好好跟着。我不是连名古屋都去过了吗?”
  “知道了。”
  拓实快步前行,心里觉得有些好笑。刚才的对话与两人到达名古屋车站时的态度正相反。
  一踏入宗右卫门町,立刻有一些鬼鬼祟祟的人凑过来。
  “东京来的?有好货,不玩玩吗?”
  “两千,两千,只要两千。随便摸,随你怎么摸。”
  低低的大阪腔很有感染力,拓实也稍稍有些动心,但转念一想,现在可不是寻欢作乐的时候。他赶紧摆手拒绝。
  离热闹的大街稍远处有一幢楼,BOMBA就在其中。这楼已相当陈旧,墙上有几条裂纹。BOMBA在三层。电梯门开了,里面出来一对男女。男的身穿紫色西装,女的则一身红衣,两人身上都佩着金光闪闪的饰件。
  “真前卫啊。”进电梯后,时生小声说道。
  电梯门快要合上时,一个瘦男人慌慌张张地挤了进来,对他们微微低了低头,小声道:“不好意思。”
  到了三楼,只见狭窄的通道两旁挂着一排酒吧的招牌,怎么看也不像是高档会所,但另一种担忧开始变浓。
  “这气氛可不太妙啊。”
  “要把钱藏在内裤里吗?”
  拓实这句话的意思,连时生也懂了。
  “藏了也没用。”
  前面第二家酒吧就是BOMBA。拓实深呼吸一下,打开了店门。
  一个直直的吧台从门口伸到里面,靠门口和尽头处各坐着一个客人。吧台里面有两个女人,一个留短发,很瘦,另一个蓄长发,扎成马尾。短发的那个有点年纪了,看样子有三十五六岁,估计是妈妈桑。
  两个女人露出意外的神情,看着他们,短头发很快露出殷勤的笑容。“欢迎光临,两位吗?”
  “嗯。”拓实应了一声。在差不多是吧台中央的地方,他和时生坐了下来,要了啤酒。
  “初次来这里吧,是谁介绍的?”短头发脸上还堆着笑容,可眼睛里分明潜伏着好奇和警惕的光芒。
  “嗯,哦。”拓实含糊地点了点头,用小毛巾擦了擦手,“这里有叫竹子的吗?”
  “竹子?啊……”短头发朝马尾看去。
  “她呀,不干了。”马尾说道。
  “咦?什么时候的事?”
  “半年前吧。”
  “哦,对,半年前就不干了。”短头发看着拓实说道,“说是家里有事,突然就走了。真遗憾,你们特意来了,却……”
  真是出人意料。
  听千鹤说起竹子这个朋友,还是一个月之前的事。那么,竹子辞职一事连千鹤也不知道?
  “知道她现在在哪儿吗?”先缠下去再说吧。
  “这个嘛,”短头发歪了一下脑袋,“她本来就是临时的,来店里的时间也不太长,现在已经联系不上了。”
  “是吗?”拓实叹了口气,抿了一口啤酒。见不到竹子,就失去了寻找千鹤的唯一线索,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身边的时生倒在兴致勃勃地环视四周。墙上贴了些戏剧和音乐会的广告图片,或许有这方面的客人吧。
  拓实叼上一支艾古。短头发伸过手,飞快地为他点燃。
  “那么,最近有没有像我们这样来找竹子的人?估计是个年轻姑娘。”接着他又加了一句,“或许是和男人一起来的。”
  “有吗?”短头发又转向马尾。
  “我不记得。”对方甩了甩头发。
  “哦。”短头发转向拓实,脸上的神情在说:就是这么回事。拓实只好默默地点点头。
  “这是你吧。”时生突然开口了。他指着墙上的图片,像是女子摇滚组合,是一张放大的演出照。
  “啊,是的。”马尾答道。
  拓实也仔细看了看图片。右边弹吉他的无疑是马尾,但照片中的她头发没扎起来,是披着的。
  “哦,乐队名也叫BOMBA啊,是从店名来的吗?”
  “嗯,当时觉得这个名字还不错。”
  “但有些怪,是什么意思啊?”时生继续问道。
  “不是对你说过吗?就是TOKYO BOMBERS的BOMBA呗。”稍稍有些焦躁的拓实插嘴道。“是吧?”他又问那两个女人。
  马尾点点头。“是啊。”
  “真的?”时生露出不解的神情,“谁起的。”
  “我呀。”马尾答道。
  拓实想说:净问这些不着边际的事干嘛?管它取什么店名呢?该想想找到千鹤的办法!
  喝光啤酒,他们站起身来,结账时倒没挨宰。
  “能给一张名片吗?”时生问道。
  短头发略感意外,但还是马上从吧台上取了出来,名片上印着“坂本清美”。
  到了外面,拓实搔起了头。“伤脑筋啊,找不到竹子,真是走头无论了。”
  “我倒不觉得这样。”
  时生的语气冷静得要命,拓实不由得紧盯着他的脸,问道:“什么意思?”
  “竹子,找到了。”
  “啊?”
  时生用大拇指指了指刚走出的那幢楼。
  “那两个女子之一就是竹子,估计是马尾。”
  拓实略仰了仰身子,看着时生的脸。“你怎么知道……”
  “店名。我不知道什么TOKYO BOMBERS,估计是运动队的名字。那BOMBER的意思是轰炸机啊。别说乐队了,酒吧也不会取这样的名字。”
  “可那女的说是这样啊。”
  “所以她是在瞎说,不想说真正的含义罢了。广告图片上写的是BOMBA。轰炸机应该是BOMBER,没有BOMBA这个单词。”
  “那又怎样?”
  “将BOMBA的O和A掉换一下位置试试,再在后面添一个O。”
  “变成什么了?”
  “BAMBOO。”时生闭上一只眼睛,“在英语中是竹子的意思。”
  
  
  20
  
  他们在咖啡店里消磨到凌晨两点,然后回到BOMBA所在的那幢楼前。这时拉客的人倒没有了,但另一种形迹可疑的人开始转悠。如果与他们目光相接,不知会惹上什么麻烦,拓实尽量低下头,他也这样告诫时生。
  坂本清美和扎着马尾的女子从楼中出来时已近凌晨三点。躲在到楼阴影处抽烟的拓实,一见她们出来就赶紧扔掉烟蒂并踩灭。时生向他抽取责备的目光,他置之不理,迈开了脚步。
  两个女人并排走着,拓实则尾随其后盯梢。小路很窄,但这时喝醉的客人仍很多,盯梢并不太难。那两人也根本没有回头查看的意思。
  上了大路,她们叫住一辆出租车。拓实跑了起来。那辆出租车正要开动,他也举手拦下来一辆。
  “跟着前面那辆车。”拓实命令司机。
  “你不知道要去哪儿啊。”中年司机说道。看出这趟差事有些麻烦,他的语气也很不起劲。
  “不知道才让你跟着。少啰嗦!照我说的做就行了。”拓实从斜后方看着司机的脸,见他面部肌肉很松弛。司机没再说话,可或许是心理作用,他似乎开得很粗野。
  “对不起,这其中是有原因的。”时生说道。
  有必要道歉吗?拓实以装有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应该是这样,到了这个时间还要跟踪南区的女人吗?”他似乎看到那两个女人上了前面的出租车。“但你们不像警察,连大阪人都不是,估计肯定有什么特殊情况,所以我才老老实实地听你们摆布。”
  “不好意思,多谢了。”时生低头行礼,但司机是不可能看见的。时生又将视线转向拓实,像是在说“你也稍稍表示点歉意啊”,拓实自然是视若无睹。
  前方出现了一个较大的十字路口,再往前开了一点,前面那辆出租车就靠向左边了[注:在日本,车辆靠左边行驶,停车时也靠左边停靠],刹车灯亮了起来。
  “还没怎么跑就到终点了?”司机有些扫兴。
  “这里是什么地方?”时生问道。
  “像是谷九。”
  “谷九?”
  “谷町九丁目。呃,不——”司机摇了摇头,“这里已经是上六,全称是上本町六丁目。”
  拓实对这些地名一无所知,也不知时生怎样,他倒是像明白似的点点头。
  他们的车在离前面那辆车较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拓实取出钱包。车钱似乎比预计的要便宜。然而,前面那辆出租车上只下来了那个短头发,后车门就关上了。
  “时生,你下车,”拓实说,“知道该怎么做吧?
  “知道,不就是螃蟹招牌前马——司机先生,这里只下一位。“
  车门打开,时生独自下了车。
  “喂,赶紧关了车门开车。前面的车要跑掉了。“拓实对着司机大吼起来。”
  “还要盯梢?今天我可真拉了个麻烦客人。”司机不情愿地挂上离合器,起动很慢,似乎是故意的。
  “少废话!盯到底,消费不会亏待你。”
  司机含意不明地耸了耸肩。
  直行了一段路程,前面的车向左拐去。拓实这辆车的司机也大气转向灯。信号灯已变成黄色,车还是提速抢进了路口。轮胎稍稍有些打滑,依然成功地左拐了。
  “真悬!”拓实小声说。
  “你是东京人?”司机问道。
  “嗯。”
  “东京好女人有的是,何必特意来追南区的女人?”
  “有个东京的好女人跑这边来了呗。”
  “哦,前面车里的姑娘是东京人?”
  “她是本地货,可她也许知道我要找的人在哪儿。”
  “哦。”
  拓实感觉到司机在别有用心地哂笑。“怎么?有什么好笑?”
  “呃,没什么,小哥,纠缠不休的男人可没有女人缘啊。”
  “啰嗦!闭上嘴开你的车吧。”
  不一会儿,前面的车放慢了速度,转进一条小巷。拓实这辆车的司机也小心地跟了过去。一转弯,就看见那辆车停在那儿。
  “停车。”拓实说。
  司机却径直地从那辆车旁驶过。
  “没听见吗?叫你停车!”
  “停那么近,再笨的人也会觉得奇怪。”司机一直开到下一个拐角前才停下,“好,停这里就稳当了。”
  拓实从钱包里取出一张万元钞,放在副驾驶座上。他回头一看,马尾已经下车,走进附近的一栋公寓。
  “等等,钱太多了。”
  “不是说过小费不会亏待你吗?”
  “谁要小费了?”
  “烦不烦?江户儿拿出的东西还能收回去吗?”
  “你跟一个司机耍什么派头?收你五千吧。”司机递过一张五千元钞。
  “不要。”
  “拿着吧。我说,”司机隔着靠背凑近了脸,压低声音道,“后面不是停着一辆黑色的小车吗?估计是辆皇冠。”
  拓实看着后面,路旁果然停着一辆车。
  “那辆车一路跟过来,不会是和你一样,在跟踪那位姑娘吧?”
  “怎么会……”
  “也许是我多心了。反正小心点吧。”
  拓实一下车,出租车立刻开走了。拓实原路跑回去,一边跑一边观察那辆可疑的小车。像是要躲避他的视线,那辆车竟悄无声息地动了起来。擦身而过时,拓实看向驾驶座,可玻璃上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拓实跑进公寓楼,见左边是管理员的房间,窗户上挂着窗帘,右边有一排信箱,正面是电梯,正停在一楼。
  信箱那边有脚步声传来。拓实赶紧藏在楼梯后面。扎着马尾的女子走了过来。她并未走向电梯,却朝拓实的方向走来。他绷紧身体,一动不动,心想实在躲不过便只好出去了。
  然而,她上楼去了。拓实听着她的脚步声,尾随其后。
  她的房间似乎在二楼。上了楼梯,她走进走廊,然后停下脚步,从手袋中取出钥匙。见此场景,拓实立刻飞奔过去。马尾似乎已有所觉察,扬起了脸。
  “啊,你是——”她涂得红彤彤的嘴巴张得老大。
  拓实不答,先看了看贴在门上的名牌——“坂田”。要确认的是名字。他和时生商量过,光看名牌可能搞不清楚。两人还已商定在这种情况下如何应对。
  马尾仍目瞪口呆。拓实从她手中一把抢过信件。
  “干什么?快还给我!”
  马尾立即抓住拓实的胳膊。拓实一边甩开她的手一边看起收件人的姓名。可不知为什么,好几封信的收件人姓名写的都是英文。
  “浑蛋,你不还吗?”马尾揪住拓实的夹克袖子。
  好不容易看到一封写着“坂田”的信。可就在这时,在马尾的拉扯下,这封要紧的信落到了地上。
  “啊,妈的!”
  他慌忙去拣。可紧接着,他的鼻子受到一记猛烈的击打。仰面倒下时,他才辨出刚才出现在眼前的是高跟鞋的鞋尖。
  “用得着这么死命踢人吗?”他一手捂住鼻子,伸出另一只手想揪对方的领口,不料手立刻被反扭住了。
  “啊,好痛!”拓实转了个身,跪到地上。
  “你当我是谁啊?别小看人。”
  “我不知道你是谁,所以才要看信。”
  “你在酒吧里也净打听些乱七八糟的事。说!到底想干什么?”
  “我们只是在找一个叫竹子的姑娘。”
  “不是告诉你,这人早不干了吗?”
  “我们知道这是谎言。你们中的一个就是竹子,却不知为什么要隐瞒。BOMBA也不是取自TOKYO BOMBERS,而是取自英语中的BAMBOO,没错吧?”
  那女孩立刻减轻了手上的力道。“这都是你想出来的?”她轻声问道。
  “是那个家伙。”
  “嗯,我猜也是。”
  什么意思?他刚想这么问,视线蓦地落在地上的一封信上。收件人的上半部分被遮住了,只看到结尾是一个“美”字。
  “你……不是竹子?”
  拓实头顶响起一声冷哼。
  “我才不是什么竹子呢。”
  “是吗?和我一起的家伙说你可能是,我也就先入为主地认定了。不好意思。”
  “这么道歉就算完了?你也是成年人了,就不会正经一点?”
  拓实心中火起,可现在的情形也不容他反驳。他调整一下呼吸,小声道:“对不起。”
  “按理说,我不该这么原谅你的。”马尾这才松手。
  拓实活动了几下胳膊,马尾在一旁拣信。
  “你不是竹子,那就是另一位了。”
  马尾摇了摇头。
  “她是清美。坂本是假姓,真名是坂田清美,不是什么竹子。”
  “店名取自竹子,没错吧?”
  “这个,”她双手叉腰,正视着拓实,“猜对了,了不起。至今还没人看出店名的由来呢。”
  “可是——”
  拓实开口想问,马尾却将一个信封举到他眼前。一看收件人,他不由得目瞪口呆。
  “竹子的竹加上美丽的美,竹美,根本不是什么竹子。”
  
  
  21
  
  竹美从手袋里掏出钥匙,打开门锁,将门推开一半。
  “先进去再说吧。”
  拓实看了看昏暗的室内,又看了看她的脸。“这样好吗?”
  “你要是肯直接回去,当然最好,恐怕你也不肯就此罢休吧。”
  “是,有些话想问问你。”
  “半夜三更的站在这里说话,可要影响邻居休息。被人看到了,肯定会朝歪处想,还是快进去吧。”
  “既然这样……”拓实抬腿踏进室内。
  室内的昏暗,原来是一进门就竖着一块屏风的缘故,屏风高得出奇。里边的房间亮着灯。
  “你……相信我了?”
  马尾立刻哼了一声。
  “谁会相信一个来历不明的人?”
  “那你不觉得危险吗?竟然让我进屋。刚才我是一时大意,要不,你手劲再大也不是我的对手。”
  “这很难说啊。”先脱了鞋的竹美双手抱胸看着他。她保持着这副架势,一动不动地喊了声:“杰西。”
  房间里面发出来声响,接着又传来脚步声。她背后的屏风轻轻地移到了一边。
  一个两米来稿、黑黝黝的身影猛地出现在眼前。原以为是逆光的缘故才看起来黑,却并非如此——是个黑人,T恤衫中露出的胳膊有姑娘的大腿那么粗;胸脯厚厚的,像是在T恤衫里面穿了件羽绒背心一般;嘴唇像是不痛快似的抿得很紧,大眼睛从深陷的眼眶内直勾勾地盯着拓实。
  “啊……哈啰!啊,是哈阿油才对。”
  黑人朝拓实走近一步,拓实则退了一步。
  “你好。”那黑人说道,带着很重的大阪口音。
  “哈……”
  “BAMBI多蒙你关照。我叫杰西,你多关照。”
  他伸出粗粗的胳膊,抓住拓实的手握了握,力气大得像钳子一样。拓实的脸都歪了,答道:“哪里,哪里。”
  “怎么样?你的手劲大得过他吗?”竹美笑着问道。
  “嗯,不太好对付啊。”拓实甩了甩被握过的手,稍稍有些发麻。
  屏风后约有十二三叠大,带起居室和厨房。然而,既没有起居用的家具,也没有餐桌。像样一点的家具只有一张廉价的玻璃桌,几乎所有空间都被吉他、音箱和其他音乐器材占满。像样的椅子一把也没有,角落里倒有一套架子鼓。
  “简直跟舞台差不多了,乐队就在这人排练?”
  “真正的排练是不可能的。要是在这里敲打起来,肯定立刻被赶出去。”
  “他也是成员之一?”拓实指了指杰西。
  “鼓手兼男朋友兼保镖。干我们这行,不时会被一些死皮赖脸的客人纠缠,可不管是什么样的客人,见了杰西都会两腿发抖。”
  这还用说?已经稍有领教的拓实点了点头。
  “BAMBI,你饿了吧?想吃什么?”
  “不饿,谢谢。”
  “BAMBI……哦,从BAMBOO简化来的。”
  “才不是呢,是可爱无比的小鹿斑比。对吧,杰西?”
  “嗯,BAMBI最可爱,世界第一。”
  两人拥抱、接吻,然后,竹美瞪着拓实问道:“有什么意见吗?”
  “没有,没有。”拓实搔了搔脑袋。
  这时,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电话铃声。杰西从冰箱顶上取下电话,竹美拿起听筒。
  “喂……咦……啊,你那边也去了?这里也有一个呢……嗯,没办法,说了吧……嗯,是啊,也只好这样了。”
  又说了两三句,竹美挂断了电话。
  “你的朋友去上六了吧,还挺仔细,分了两路盯梢。”
  打电话来的应该是短头发女人。
  “那家伙怎么样了?你要是竹子,不,竹美的话……”
  “说是正朝这边来,等他们来了再慢慢讲吧。”
  “那个女人想必是叫坂田清美,这里的名牌也写着坂田。这么说,你们是姐妹了?”
  竹美从冰箱里取出啤酒,拿在手里,摇晃着身姿笑了。“她要是听你这么说肯定开心。不过,人们也常这么说。”
  “不是姐妹,还会是什么?”
  “母女,mother and daughter。”
  “咦?”
  “看上去三十来岁,其实两年前就四十了。这事要保密哦,在店里都说是三十四岁,还没上年纪呢。”竹美将食指贴在嘴唇上。
  “为什么要姓坂本?直接姓坂田不好吗?”
  竹美耸了耸肩。
  “说是算命的劝她改的,但多半是小说。在大阪说起坂田这样的姓氏,人们立刻就会联想到傻瓜坂田[注:大阪著名漫才师(相声演员),真名为坂田利夫],有损形象。不过,我的名片上印的是坂田竹美。一说是傻瓜坂田竹美,开演唱会什么的也受欢迎啊。”她喝了口啤酒,笑了,嘴唇上沾满了白色的泡沫。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时生和坂田清美一起出现了。他好像也是等清美取邮件时确认了姓名,才与她接触的,但并未像拓实那般硬抢,而是直截了当地请求看一下收件人姓名。
  “怎么能硬抢呢?那可是犯罪啊。”时生说道。
  “你以为这位肯老老实实给我看吗?”
  “当然不给你看,鬼鬼祟祟的。”竹美盘腿坐在地板上,嘴里喷着烟说道。拓实和时生坐在她对面。只有清美坐在坐垫上。杰西坐在架子鼓的椅子上,身体像是跟着节奏似的摇晃着。
  “为什么我们去酒吧时,不肯实话实说呢?那时就说清楚自己是竹美,不就没那么多麻烦了?”
  “你是来找竹子的嘛。没有这个人,所以实话实说‘没有’啊。”
  “你可没说没有。你说以前在,后来不干了,半年前不干了。你是发现我把竹子和竹美搞错了,故意瞎说的。”
  拓实这么一分辩,一向最不饶人的竹美也无法反驳了。她与母亲对视一眼,抿嘴一笑。
  “当时不知所措呗。说起竹子什么的,没有心理准备,真不知道怎么回答好啊。人的名字可要记准了。千鹤说得没错,你真是个傻瓜。”
  拓实不由得火往上撞,可听到千鹤的名字,知道现在不是发火的时候。他探出身子。“还是见过千鹤吧?”
  竹美又喷了一口烟,然后将烟蒂在一个水晶烟灰缸中摁灭。这烟灰缸与整个房间很不协调。
  “三天前,她打电话到店里,问可不可以过来。我说可以啊,她马上就到了。”
  “一个人来的?”
  “是啊。”
  “她看起来怎么样?”
  “显得很累。”竹美将双手探到脑后,解开了马尾,稍呈波浪形的头发垂过肩膀很多,“久别重逢,她开心地笑着,但好像有些提不起劲来,酒也没怎么喝。”
  “谈了些什么?”
  “真像警察审问。”竹美不快地撇了撇嘴。
  “拜托你快些说,我急着呢。”
  “啊,无聊,我不说了。”
  “又怎么了?”
  拓实刚要站起身来,时生制止了他。“少安毋躁。你以为这里是谁的家!”
  “她故弄玄虚!”
  “现在只有依靠她了,你要清楚自己的处境。”时生皱起眉头说道,随即又转向竹美她们:“请原谅他吧。他找千鹤快要疯了。”他低头行礼。
  竹美又点了一支烟,夹在指间,颇感兴趣地看了一会儿时生的脸。
  “你跟他什么关系?”
  “关系……朋友呗。”
  “哼,千鹤可没说起过你,只说他没一个正经朋友。”
  “谁?你说谁?”拓实气急败坏地问道。
  “说你呢。”
  听到如此干脆的回答,拓实又做不住了,但这次她控制住了自己,代以怒目而视。“说我的事了吗?”
  “她就是为说你的事才来的。你可别得意得太早,她对我们是这么说的:以前的男朋友或许会追踪到这里来,估计是来找竹美,你们就说她早不干了,只有他容易死心。”竹美叹了口气,“我做梦也没想到会搞出一个竹子来。”
  “这种似是而非的名字叫什么不都一样?”拓实嘟囔道。竹美肯定也听见了,但未加理会。
  “这么说来,是千鹤自己想和他一刀两断了?”时生确认了一个拓实最不愿意面对的事实。
  “可以这么说。”
  拓实擦了擦脸。他觉得脸上在冒油。一看手掌,果然油光闪闪。
  “她说过我到底做错什么了吗?”他扔出这么一句。
  “什么也没做,对吧?千鹤说了,他什么也不肯做。”竹美用冷静的目光看着他。
  “要说工作方面的话,我可做了不少啊。尽管老是跳槽,那也是为寻找适合自己的道路。这跟千鹤也说过很多次了:总有一天会找到适合自己的东西,干大事,赚大钱……有什么好笑的?”
  他话没说完,竹美就开始怪笑。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跟千鹤说的一模一样。‘总有一天要干大事,赚大钱——就是他的口头禅。’现在听你本人说,总觉得不太对劲。”
  只有真正的傻瓜才会说这种话——千鹤的声音在拓实耳边回响起来,在他去面试警卫那天说的。当晚千鹤就失踪了。
  “你多大了?”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说说看。”
  “二十三。”
  “这么说,比我还大,可一点也看不出来。这个哥哥倒要可靠多了。”她用烟头指了指时生,“宫本拓实,对吧?我和你素昧平生,可我觉得千鹤说得一点不错。”
  “她说了些什么?”
  竹美飞快地看了母亲一眼,又将视线移回拓实脸上。
  “说你是个孩子,没长大的孩子。我也这么认为,还觉得你是个没吃过苦的少爷。”
  “没吃过苦?”拓实呼地站了起来,这次时生根本来不及阻止。“你这话当真?”
  竹美一动不动,静静地抽着烟。“当真。你根本没吃过什么苦,是娇生惯养的少爷。”
  “你他妈的……”
  拓实刚向前跨出一步,身旁立刻出现一个黑影。不知何时杰西已来到他身边,正充满警惕地看着他。
  “听说你练过拳击,还经常自以为是地打人?”竹美说道。估计也是听千鹤说的。
  “那又怎样?”
  竹美不答,转向杰西说了起来,说的是英语,拓实听不懂。
  杰西点了点头,进了隔壁的房间,没多久就回来了,手上套了一副红色手套,一眼就能看出是副玩具手套。
  “你躲得过他出的拳吗?”
  拓实冷笑道:“个子大未必出拳快。”
  “哦,那就试试吧,如果你老以练过拳击为傲的话。”
  “躲得过又当如何?”
  “嗯,我会向你道歉,不该说你是孩子。”
  “好!”拓实脱下上衣,面对杰西,两臂却依然垂着。
  杰西露出有些为难的表情,点了点头,摆出攻击的架势。
  “可以打了吗?”
  “嗯,随时出招吧。”拓实也摆开架势。
  杰西叹了口气,收紧了下巴,那双大大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拓实心中顿时掠过不祥的预感。
  杰西的肌肉动了一下。右直拳,尽可能将脸偏向一边——
  然而,什么也看不见。杰西的手套刚一动,拓实就挨了一下。意识倏地飘散无踪。
  
  
  22
  
  睁开眼睛,面前一张黑黑的大脸咧嘴笑了,雪白的牙齿熠熠生辉……拓实哇地大叫一声,坐了起来。杰西说着什么,但他丝毫听不懂。拓实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躺在被褥上。
  哦,中了一拳。他终于想起来了。
  “他醒了。”
  隔壁有人说话,拉门哗地拉开,时生走了进来。“感觉怎样?”
  “我晕过去了?”
  “是啊,口吐白沫,翻身倒地。真吓人。”
  “杰西还手下留情了呢。”竹美也进来了。
  两人在被褥旁坐下。清美好像已经回去了。
  “拳头真厉害啊。”
  拓实话音刚落,竹美便咯咯笑了起来。
  “那还用说!虽然只是打六个回合的,毕竟是少年重量级的拳击手啊。”
  “专业的?早说啊。”拓实皱着眉头,将头发往上拢去。这时,他觉得后脑勺隐隐作痛,伸手一摸,那里鼓起一块。“嘁,起包了。”
  “光起个包算好的了,被杰西打歪鼻子的就有好几个呢。”竹美开心地说道。
  “不过,拓实,我们还得感谢她呢。她让我们今晚住在这儿,说是脑震荡后需要静养。”时生说。
  拓实吃惊地看着竹美。竹美也盯着他,申请似乎在说:有什么意见?
  拓实摸了摸胡子拉碴的脸颊。“那就……谢谢了。”
  竹美耸耸肩,叼起一支香烟。杰西在她面前放了个烟灰缸。
  “后来又说了千鹤的事,竹美也不知道她在哪儿。”
  拓实看着竹美。“你没问?”
  “不是我没问,是那时她还没安顿下来,说安顿好了就通知我,可到现在也没个消息,估计今后也不会有了。”
  “她和一个男人在一起。”
  “嗯,听时生说了。”她吐着烟说道。
  “还有一伙不三不四的人在找她。目标不是她,是和她在一起的那个男人。”
  “这也听说了。看来身处险境,我也很担心,可我真不知道千鹤的住址和联系方式啊。”
  拓实在被褥上盘腿而坐,双手抱胸。他也想不出寻找千鹤的方法,竹美本来是他唯一的希望。
  大家都默不作声,似乎在想同样的问题,各自陷入沉思。
  “有一件事情不明白。”时生开口道:“千鹤为什么要来大阪?如果只是要与拓实分手、从头开始,去哪儿不都一样吗?”
  “东京以外的大城市不就数大阪了吗?她也只能做酒吧小姐啊。”
  “要是那样,她就该让竹美介绍工作,或者一起商量。”
  “那你说为什么。”
  “最早对我们说千鹤可能在大阪的,是那个石原。他为什么那么想呢?他们的目标是和千鹤在一起的冈部,可见这个冈部很可能来大阪,或许他就出生在这里。千鹤只是陪他来而已。”
  “或许是这样,但这就知道千鹤在哪儿了吗?”
  时生望着竹美问道:“千鹤说起和谁在一起吗?”
  “没听说,”她歪了歪脖子,“她倒是说了件怪事。”
  “什么?”
  “问我哪里有可靠的当铺。”
  “当铺?”
  “说是手头有些用不着的东西想处理掉,袖扣、领带夹什么的,是你的吗?”竹美看着拓实问道。
  拓实哼了一声:“谁用这种老头的玩意儿?”
  “也是,啊,”竹美扭了扭脖子,“还有呢,说是有些罐子、绘画什么的想出手。我跟她说,肯买这些的也不光是当铺嘛。”
  “罐子?绘画?什么玩意儿。她开杂货铺了吗?”
  “那么,竹美,你是怎么回答她的?”
  “我说不知是有幸还是不幸,我从不去当铺,所以不认识。”
  时生点点头,发出呻吟般的声音。
  “千鹤怎么会想卖那些东西呢?”
  “没钱了呗。要多少补贴一些开销,就想卖掉一些那个男人的东西。袖扣、领带夹,那家伙到底什么派头?”拓实脱口而出。
  “那些东西还可以理解,罐子、绘画什么的就搞不懂了,竹美,除了你,千鹤在大阪还认识什么人吗?”
  “呃……”竹美想了一会儿,“非要说有,那就是哲夫了。”
  “哲夫?”
  “我的初中同学,他家在鹤桥开了家烧烤店。以前,千鹤说想吃烧烤时,我曾带她去过。千鹤如果记得那家店,就有可能去。”
  “烧烤店……”
  “和当铺毫无关系啊!不管怎么说,先去探探。那店离这儿远吗?”
  “电车一站路,走过去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好吧,画张地图来。”
  “画张地图来?”竹美圆瞪双眼,“就不能说帮忙画一张地图吗?”
  “你这是……”拓实咂了咂嘴,可看到时生眉头紧皱,就闭上了嘴,干咳一声,道,“帮忙画一张地图。”
  “听不见。”
  “请帮忙画一张地图。这下行了吧?”
  “哼,就不能再诚恳一点吗?我是听说千鹤被不三不四的人追踪才帮忙的,要不然,早把你赶出去了。”
  竹美起身走到隔壁,拿回了一张小广告,印着“百龙”烧烤店的地图和电话号码。拓实将广告胡乱一折,塞进裤子口袋。
  竹美见状问道:
  “喂,你找到千鹤后像怎样?”
  “我怎么知道?先问清楚呗。”
  “你不会动粗将千鹤拖回去吧?你要是有这种打算,我就撒手不管了。你见哲夫前,我会打电话叫他不理你们。”
  “谁想动粗了?我根本没这个念头。”
  “那就好。”竹美继续抽烟,眼珠朝上翻。
  “怎么了?还有什么话?”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好奇,不知你心里怎么想的。”
  “什么?”
  “千鹤和别的男人在一起的事。总不会以为他们两人清清白白吧?”
  拓实的脸都要歪了,心想,这女人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事不用你说我也有数。”
  竹美哼了一声,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当天夜里,拓实和时生就睡这间房间,竹美和杰西睡在起居室里。尽管竹美说话难听,拓实也知道,这次多亏有她。只是她最后说的那番话令他郁结于胸。
  他想起千鹤柔软的肌肤和圆圆的乳房,如今却被另外一个男人抚摸着,心里不由得生起一股焦躁和忌妒。而且,千鹤不是遭人强暴,是自己乐意接受的。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时生和竹美产生“找到了千鹤又有什么意义”的疑问也理所当然。拓实也明白,赶紧死心对自己有好处,也不算丢脸。为什么要去找她?找到了又怎样?他自己也不甚明白。
  或许是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他怎么也睡不着,身旁的时生倒已鼾声大作。拓实觉得,这家伙出现后,自己身边才突然纷乱起来。这一切好像并非出于偶尔。
  一阵尿意袭来,他钻出被窝,开了门,走向卫生间。起居室里漆黑一片,角落里的毛毯似乎盖着一座大山,相比杰西和竹美正相拥而眠。
  他刚来到卫生间门前,门突然开了,竹美走了出来。她穿着宽松的套衫,乍见拓实,似乎很吃惊,眼睛睁得大大的,咕哝道:“吓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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