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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满西楼

_6 琼瑶(当代)
个女人!”他喊,喘了口气。“忆秋,你别瞎疑心!”
“我不是瞎疑心!”我叫:“我要知道那个女人是谁?那个不要脸的霸占别人丈夫的女
人!那个风骚而无耻的女人!她是谁?是舞女?妓女?还是交际花?……”
牧之对我冲过来,在我还没有来得及辨明他的来意前,他反手给了我狠狠的一耳光,他
抽得我头发昏,耳鸣心跳,眼前发黑,我踉跄的抓住床柱,以免跌下去,吸了一大口气,我
抬起头来,牧之却一转身向室外走,我听到他走出大门,和门砰然碰上的声音,我知道他走
了!走出了我的生活和生命。我仆倒在床上,头埋进枕头里,用牙齿咬紧枕头,以阻住我绝
望的喊声。牧之深夜时分回来了,带著一身的酒气,带著跄踉的醉步,和满嘴的胡言乱语。
我躺在床上,看著他仆倒在地板上呼呼大睡,我没有理他。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已是上
午九点钟,他去上班了,桌上有他留的一张纸条:
“忆秋,请原谅我。十点钟我打电话和你谈。”
我没有等他的电话,在经过半小时左右的思索和伤心之后,我决心要采取一项行动。是
的,我一直是个长不大的孩子,而今,我必须独自去解决这个问题!我必须训练自己成长,
训练自己面对现实!梳洗之后,我换了一件干净的“孕妇装”,镜子里反映出我浮肿而无神
的眼睛,脸色是苍白的,神情却是使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落寞。我在镜子前面站了一段很长
的时间,暗中计划见到那个女人之后要说些什么?责备她?骂她霸占别人的丈夫?还是乞求
她?乞求她把我的丈夫还给我?头一项我可能行不通,因为我从不善于吵架,第二项就更行
不通,因为我天性倔强,不轻易向人低头的。但是,无论如何,我还是先见见她再说,我倒
要看看她,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女人!叫了一辆三轮车,我来到了那栋坐落在杭州南路的小
巷中的日式房子面前。压制自己激动的情绪,我按了门铃,是昨天那个下女开的门,她打量
著我问:
“你找谁?”我愣住了,只得说:“小姐在不在?”“小姐还没起来。”我看看表,已
经是十点钟,真会睡呀!我一脚跨进院子,不知是从那儿跑出来的一股冲劲和怒气,我直向
室内走,一面昂著头说:“告诉你们小姐,有人要见她!”
我不待她回答,就脱掉鞋子,走上了榻榻米,又一直走进了客厅。客厅中的陈设雅致洁
净,一套紫红色的沙发,一个玻璃门的书架,书架上放著一盆早菊。墙上挂著几张印刷精美
的艺术画片,有一张裸妇显然是雷诺的,看样子这并不像一个欢场女人的房子。我在沙发上
坐下来,那下女狐疑的望望我,就走进了里间。我靠在椅子中,虽然有一股盛气,却感到忐
忑不安。直觉中也自认为我的行动有些鲁莽,我到底凭什么来责问别人?如果她一口否认,
我又怎么办呢?
一阵熟悉的香味绕鼻而来,我迅速的抬起头,顿时眼前一亮,我面前亭亭的站著一个黑
衣服的女人,长发垂肩,苗条袅娜,正用一对晶莹的眼睛凝视著我。我一时之间神志恍惚,
努力在我记忆中搜索,我可以肯定自己见过这个女人,但想不出来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却对
我轻盈的笑了笑,笑容中含有一抹说不出来的忧郁,然后她说:
“何太太,你的来意我明白,让您跑一趟,我实在很抱歉。”
何太太!她居然知道我是谁!我目瞪口呆的望著她,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何太
太,”她在我对面坐下来,又凄然的一笑,颇为寥落的说:“我们见过一次。你忘了?那天
夜里,有一个找错门的女人!”我大大的一震,对了!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女人,那个找
错门的女人,看样子,那天是有意的安排,而不是真的找错了门!果然,她自己承认了:
“那天,我是有意去看看你的。何太太,你比我想像里更年轻,更纯洁,更宁静。我相
信你会是一个很温柔很可爱的妻子。”我愕然。一开始,我好像就处在被动的地位了。她的
神情语气控制了我。尤其,她身上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气质,一种儒雅的风味,我立即明白
了,我不可能和她竞争,因为她比我强得太多!她一定会胜利的,我已经完了!我知道,知
道得太清楚,我将永无希望把牧之从她的手里抢回来,永不可能!认清了这一点之后,我心
中就泛起一股酸楚,酸楚得使我全身发冷,使我额上冷汗涔涔,而眼中泪光模糊了。我想说
话,说几句大大方方的话,说几句冠冕堂皇的话,我不愿意表现得这么怯弱。可是,我已经
无法控制自己了,眼泪沿著我的面颊滚滚落下去,我无措的交叠著双手,像个被老师责骂了
的小学生。她迅速的走到我面前,像昨天我看到她安慰牧之时那样在我面前的榻榻米上跪下
来,用双手环抱住了我,急迫而恳切的说:“何太太,请不要!我不是有意要伤你的心!真
的,我不是有意……只是,这个时代……这个……”
突然间,她哭了起来,哭得比我更伤心,她跪在我面前,用手掩住了脸,哭得肝肠寸
断。这哭声带著那么深的一层惨痛,使我决不可能怀疑到她在演戏。她这一哭倒把我哭得愣
住了,我惶惑的说:“你……你……你怎么……”
她扬起了脸来,脸上一片泪痕,带泪的眼睛里却狂热的燃烧著一抹怨恨。她激烈的说:
“你到这儿来,我知道,你要责备我抢了你的丈夫,责备我和有妇之夫恋爱!但是,我要责
备谁呢?我能责备谁呢?你看得到你身上的创伤,谁看得到我身上的创伤呢?如果是我对不
起你,那么谁对不起我呢?谁呢?谁该负责?这世界上的许许多多悲剧谁该负责?你说!你
说!你怪我,我怪谁?”我瞠目结舌,不知所措。她跳了起来,冲进内室,我听到她开壁橱
在翻东西的声音。一会儿,她拿了一个小镜框出来,走到我面前,把那个镜框递在我手上。
我错愕的接了过来。拿起来一看,我就像一下子被扔进了一个冰窖里,浑身肌肉全收缩了起
来。这是张陈旧的照片,虽然陈旧,却依旧清晰。照片里是一个披著婚纱的少女,捧著新娘
的花束,脸上有个梦般的微笑,不用细看,我也知道这就是她!这个正坐在我对面的女人!
而这照片里的新郎,那个既年轻又漂亮的新郎,那宽宽的额和嫌大的嘴,那挺直的鼻梁……
给他换上任何装束,我都决不会认错——那是何牧之!我的丈夫!照片下角有一行:
“一九四九年春于上海”
照片从我手里滑落到地下,我呆呆的望著她,所有的思想意识都从我躯壳里飞去,我是
完全被这件事实所惊呆了!她从地下拾起了那张照片,轻轻的抚摸著镜框上的玻璃,她已恢
复了平静,嘴角浮起了那个凄恻而无奈的微笑。她没有注视我,只望著那镜框,像述说一件
漠不相关的事情那样说:
“我们结婚的时候,上海已经很乱了,就因为太乱,我们才决定早早结婚。婚后只在一
起住了一个月,他就要我先离开上海,回到他的家乡湖南,那时都有一种苟且心理,认为往
乡下跑就安全。他留在上海处理一些事情,然后到长沙来和我团聚。可是,我刚离开上海,
上海沦陷了,我到了湖南,等不到他的消息,而湖南岌岌可危,我只有再往南面跑,这样,
我就到了香港,和他完全失去了联络。”她顿了顿,看了我一眼,继续说:“我在香港一住
五年,总以为他如果逃出来,一定先到香港,我登过寻人启事,却毫无消息。后来我到了台
湾,也登过寻人启事,大概我找寻他的时候,他正好去了法国,反正阴错阳差,我们就没碰
到面。直到一星期以前,我在衡阳街闲逛,看到他从公司里出来,到书摊去买一本杂
志……”不用她再说下去,我知道以后的事了,那就是牧之醉酒回家,又哭又唱的那天。我
注视著她,她依然凄恻的微笑著望著我。我心内一片混乱,这个女人!她才是牧之的妻子!
人生的事多可笑,多滑稽!我责备这个女人抢了我的丈夫,殊不知是我抢了她的丈夫!哦,
这种夫妻离散的故事,我听过太多了,在这个动乱的大时代里,悲欢离合简直不当一回事。
但是,我何曾料到自己会在这种故事里扮演一个角色!月满西楼14/47
我们默然良久,然后我挣扎著说:“牧之不应该不告诉我,我一直不知道他曾经结过
婚。”
“他告诉过你的母亲!当然你母亲并没料到我们会再重逢。”啊!原来母亲是知道的!
怪不得母亲总含著隐忧!我站起身来,勉强支持著向门口走,我脑子里仍然是混沌一片,只
觉得我已无权来质问这个女人,我要回家去。走到门口,她也跟了过来,她用一只手扶著
门,吞吞吐吐的说:
“何太太,我……”何太太!我立即抬起头来说:
“你不用这样称呼我,这个头衔应该是你的。”
她凄然一笑,对我微微的摇摇头,低低的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你们已经过得很好,而且你已快做妈妈了……”她望了我的肚子
一眼,又说:“你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我先做交际花,后沦为舞女,在你们面前,我实在
自惭形秽……我知道,我已配不上……”她的声音哽住,突然转过身子,奔向室内。我默立
片刻,就机械的移转脚步,离开了这栋房子。室外的阳光仍然那么好,它每日照耀著这个世
界,照著美好的事物,也照著丑恶的事物,照著欢笑的人们,也照著流泪的人们。世间多少
的人,匆忙的扮演著自己可悲的角色!我在阳光下哭了,又笑了。哭人类的悲哀,笑人类的
愚蠢。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一进家门,我就倒在地板上,昏沉沉的躺著。躺了一
会儿,我挣扎的站起身来,走进卧室,从壁橱里搬出一口小皮箱,倒空了里面的东西,开始
把衣橱里我的衣物放进皮箱里去。我忙碌而机械的做这份工作,脑子里只有一个单纯的思
想,牧之是属于那个女人的,我无权和她争夺牧之,现在,他们一个找到了失去的妻子,一
个获得了离散的丈夫,这儿没有我停留的位子了,我应该离去,尽快的离去。我的箱子只收
拾了一半,一阵尖锐的痛楚使我弯下了腰,我抓住了椅子,咬紧嘴唇,让那阵痛苦过去。痛
苦刚刚度过,另一阵痛楚又对我袭来,我体内像要分裂似的撕扯著,背脊上冒出了冷汗。我
向客厅走,预备打电话给牧之,可是,才走到卧室门口,一股巨大的痛楚使我倒在地下,我
本能的捧住了肚子,发出一声绝望的喊声,我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的孩子又完了,痛苦使我
满地翻滚,除了痛之外,我什么都无法体会了。就在这时,有人冲进了屋里,一只有力的手
托住了我的头,我看到牧之惊惶失色的眼睛:“忆秋,你怎么了?我打了一个上午的电话都
没有人接,你怎么样?你收拾箱子做什么?”
“成全你们!”我从齿缝里迸出了这四个字,就在痛苦的浪潮里失去了知觉。我醒来的
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医院里,四周是一片干干净净的白色。牧之坐在我床边的椅子里,看
到我醒来,他对我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我试著想移动自己,想体会出我身体上的变化,主
要是想知道我有没有保住那个孩子。牧之迅速的按住了我说:“别动,忆秋,他们刚刚给你
动过手术,取出了孩子,是个小男孩。”我没说话,眼泪滑出了我的眼睛,他们取掉了我的
孩子,我又失去了我的小婴儿!我是多么渴望他的来到,期待著他的降生,但是,他们取掉
了他!我的孩子!我早已担忧著的孩子!有他父亲的宽额角和高鼻子的小男孩,我转开头,
低低的啜泣起来。“忆秋,”牧之俯下身来,他的嘴唇轻轻的在我的面颊上摩擦。“别哭,
忆秋,是我不好,我对不起你,我向你保证,以后一切都会好转了。”我望著他,他的眼睛
和我的一样潮湿,他的声调里震颤著痛苦的音浪。我几乎已忘记了那回事。现在,我才记起
那个女人,和我们间错综复杂的纠葛。我闭上眼睛,新的泪又涌了出来,我低低的说:“你
为什么不告诉我?不告诉我她是你的妻子。”
“我不能。”他说:“我不能惊吓你,你是那样柔弱的一个小女孩。我应该好好的保护
你,爱惜你,我怎么忍心把这事告诉你呢?”“那么,你……”我想问他预备怎么办,他显
然已明白我未问出的话,他立刻用双手握住我的手,紧紧的把我的手阖在他两手之间,含著
泪说:
“别担心,忆秋,她已经走了。”
我一惊。我知道他说的“她”是指谁。我问:
“走了?走到哪里?”他摇摇头,不胜恻然。
“我不知道。”他轻轻的说。
我望著他,他紧咬著唇,显然在克制自己。痛苦燃在他的眼睛,悲愁使他的嘴角向下
扯,我知道他的心在流血。那天他在她那儿的啜泣声犹荡漾在我的耳边,他爱她!我知道!
我用舌头舔舔嘴唇,说:“她不会离开台湾,台湾小得很,你可以找到她!”
他注视我,眼光是奇异的。
“不要这样说,”他握紧我的手。“离开你,对你是不公平的!”但是,这样对她又是
公平的吗?这世界上哪儿有公平呢?到处都是被命运播弄著的人。
“忆秋,别胡思乱想了,好好的把身体养好,我们再开始过一段新生活。”我不语,心
中凄然的想著那个悄然而去的女人,想著她的悲哀,我的悲哀,和牧之的悲哀,也想著在这
动乱的时代中每一个人的悲哀。我特别的同情我自己一些,因为我刚刚失去一个孩子,和半
个丈夫。
一声“呱呱”的儿啼使我一惊,抬起眼睛,我看到一个白衣护士抱著一个小婴儿走了进
来,那护士走到我床前,把婴儿放在我的身边,抚摸著我的头说:
“一切都很正常,没有热度了,也该让孩子和妈妈见见面了!”孩子!谁的孩子?我惊
愕的望著我身边那个蠕动的小东西,嗫嗫嚅嚅的说:“这孩子……是……是谁的?”
“怎么?”牧之诧异的说:“这就是我们的儿子呀,我不是告诉你了,医生动手术给你
取出了一个男孩子!”
“什么!”我叫了起来:“他是活的吗?我以为……我以为……哦,你没有告诉我他是
好好的!”我说著哭了起来,哭完了又笑,笑完了又哭,牧之拍著我的手,让我安静下来,
但他自己也是眼泪汪汪的。我转头凝视著我的儿子,这个提前了两个月出世的小家伙看来十
分瘦小,但那对骨碌碌转著的大眼珠却清亮有神。他确实有牧之的宽额角和高鼻子,有我的
眼睛和嘴,我望著他,又想哭了。“忆秋,他长得真漂亮,是不是?”牧之说。
我望著他,怜悯而热爱的望著他。在我的儿子面前,我忽然觉得我自己一下子成熟起来
了。我知道,我们的故事还没有完结,这个矛盾还没有打开。那个女人仍然生活在他的心
底,啃噬著他的心灵,痛苦还会延续下去……不过,我已经有了儿子,对于一个女人,有什
么事能比做了母亲更骄傲呢?而那个女人,仍然是孤独而一无所有的……命运待她比我更不
公平!如今,我已经是母亲了,我长大了,成熟了,许多事我也该有决断力了!我抱紧了怀
里的婴儿,含泪注视著牧之黑发的头——他正俯头凝视著孩子——我知道我该怎么办了。月
满西楼15/47烛光
我认识何诗怡是在我到××国校教书的时候,我教的是三年级甲班,她教的是三年级乙
班。大概由于教的东西类似,遭遇的许多问题也类似,而且,在教员办公室我们又有两张贴
邻的书桌,所以,我们的友谊很快的建立了。我们以谈学生,谈课本编排,谈儿童心理,谈
教育法开始,立即成了莫逆之交。同事们称我们作两姐妹,许多学生弄不清楚,还真以为我
是她的妹妹呢!何诗怡是个沉静苍白的女孩子,很少说话,而且总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她
给人最初的印象,彷佛是冷冰冰、十分难接近的。可是,事实上满不是那么回事,和她相处
久了,就会发现她是非常热情的,尤其喜欢帮别人的忙。记得我刚到校没多久,就盲肠开刀
住进了医院,她义务的代下了我全部的课程,事后还不容我道谢。她长得并不美,但有一对
忧郁而动人的眼睛,和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态。她个子比我高,修长苗条,有玉树临风之概。
我总觉得她心里有一份秘密,这秘密一定是很令人伤心的,所以她才会那么忧郁沉静,肩膀
上总像背著许多无形的负荷。果然,没多久,这秘密就在我眼前揭开了,使我对她不能不另
眼相看。
那天黄昏,降完了旗,我和她一起走出校门。她问我愿不愿意到她家里去坐坐,我欣然
答应。于是,我们沿著街道缓步而行,她的家距离学校不远,在厦门街的一条巷子里。到了
房门口,她欲言又止的看看我,终于说:
“我父亲在我两岁的时候就过世了,现在我和母亲住在一起。”她敲敲门,过了半天,
门才打开了。开门的是个白发皤皤的老太太。何诗怡向我介绍说:
“这是我母亲,”一面对老太太说:“这是唐小姐,就是我跟你提过的那位唐小姐,在
学校里,他们说她像我的妹妹呢!”
我弯弯腰叫了声伯母。老太太微笑的盯著我看,我发现她的眼睛十分清亮。虽然背脊已
经佝偻,行动也已显得呆滞,但,仍可看出她年轻的时候是个很精明干练的女人。我们走进
大门,这是栋小小的日式房子,进了玄关,就是间八席的小客厅。从客厅里的陈设看,她们
家庭的境况相当清苦,除了四张破旧的藤椅和一张小茶几之外,真可说是四壁萧然。屋角有
张书桌,书桌上有张年轻男人的照片,另外,墙上还挂了一张全家福的照片,从照片的发黄
和照片人物的服装看,这张照片起码有二十年的历史了。坐定之后,老太太十分热心的说:
“诗怡,去泡杯茶来,用那个绿罐子里的香片茶叶吧!”
“啊,伯母,您别把我当客人吧!”我说,有点儿不安,因为老太太那对眼睛一直笑眯
眯的望著我,在慈祥之外,似乎还另含著深意。“你知道吗?琼,”何诗怡喊著我说,一面
望著我笑:“绿罐子的茶叶是妈留著招待贵宾用的呢!”
我更加不安了,对于应酬,我向来最害怕,别人和我一客气,我就有手足无措之感。老
太太笑了,说:
“诗怡,你说得唐小姐不好意思了!”然后,她关切的问我:“唐小姐年纪还很小嘛,
已经做老师了?”
“不小了,已经满了二十岁。”我有点腼腆的说。
“哦,比我们诗怡小了三岁,比诗杰整整小了八岁!”
何诗怡端了茶出来,微笑的向我解释:
“诗杰是我三哥,喏,就是书桌上那张照片里的人。”
我下意识的望了那张照片一眼,是个非常漂亮的男人,浓眉英挺,眼睛奕奕有神。老太
太眼睛立即亮了起来,有点激动的说:“哦,诗怡,把照片拿过来给唐小姐看看。”
“哎,妈妈,人家又不是看不见。”何诗怡噘噘嘴说,带著点撒娇的味儿,一面瞥了我
一眼,眼光里有点无可奈何。奇怪,我觉得在家里的何诗怡和在学校里的何诗怡像两个人,
学校里的她忧郁沉静,家里的她却活泼轻快。她又看了我一眼,说:“三哥是妈妈的宝贝,
不管谁来了,她就要把三哥搬出来,妈妈只爱儿子不爱女儿!”
“谁说的!”老太太笑了:“我待你们还不都是一样!”
“总之,稍微偏心儿子一点。”何诗怡对我挤挤眼睛:“来生我们都投生做男孩子!”
我笑了,老太太和何诗怡也笑了。只是,何诗怡笑得不太自然,我暗中诧异,她好像真
在和她的哥哥吃醋呢!
“诗杰现在在高雄一个什么机械公司做事,”老太太向我解释:“他去年才从成大电机
系毕业,毕业之后马上就做了事,连家都来不及回一趟。”老太太摇摇头,似乎有点不满:
“我叫诗怡写信要他回来,他说回来工作就没有了。诗杰这孩子!就是事业心重!不过,男
儿志在四方,他能看重事业也是好事!”老太太又点点头,颇有赞许的意味。
“他没有受军训?”我问,奇怪!怎么大学毕业就能做事。
“什么军训?”老太太不解的问。
“他不必受军训的,”何诗怡急忙插进来说,一面瞪了我一眼,好像我说错了话。马上
又说:“琼,你来看看我们这张全家福的照片,找找看哪一个是我?”
我跟著她走到墙上那张照片底下,老太太也哆哆嗦嗦的走了过来。那张照片正中坐著一
对大约四十几岁的夫妇,不难认出那个女的就是何老太太。后面站著两个男孩子,大的十
五、六岁,小的十二、三岁。前面呢,男的抱著个小男孩,女的搂著个小女孩。何诗怡指著
那个小女孩,对我说:
“这就是我,才只一岁半,这是我爸爸,他抱的就是三哥。”
“后面是我的两个大孩子,”老太太说,叹了口气:“可怜,那么年轻,倒都死在我前
面!”
“妈妈,您又伤心了!”何诗怡喊:“那么多年前的事,还提他做什么!”她转头对我
说:“我大哥是空军,死在抗战的时候,我二哥从小身体不好,死于肺病。我爸爸,”她停
顿了一下:“死于照这张照片后的三个月。”她回过头来,热情的望著老太太:“哦,琼,
我有个最伟大的妈妈。”
我站著,不知说什么好,从一进门起,我心中一直有种异样的感觉,现在,这感觉变得
强烈而具体。我望著面前这个白发皤皤、老态龙钟的老人,在她的眼底额前,我看出许多坎
坷的命运,也看出她那份坚毅和果决。她又叹了口气,说:
“我对不起他们的父亲,他留给我四个孩子,可是我只带大两个,他爸爸临死的时候,
对我说,田地可以卖,房产可以卖,孩子一定要好好受教育,好好养育成人……”
“哦,妈,你已经尽了全力了!”何诗怡说:“想想看,你现在有三哥,还有我呢。”
老太太爽朗的笑了,摸摸何诗怡的头说:
“是的,我还有诗杰和你!”她眼中的那一份哀伤迅速的隐退了,挺了挺已经弯曲的背
脊,一种令人感动的坚强升进了她的眼睛。她看著我,转变了话题:
“唐小姐兄弟姐妹几个?”
“三个。”我说。我们很快的谈起了许多别的事,包括我的家庭和学校的趣事。老太太
对我非常关心,坚持要我在她家里吃晚饭。饭后,老太太仍然精神很好,话题又转到她那个
在高雄做事的儿子身上。她讲了许多他小时候的趣事,和每个老太太一样,何老太太也有一
份唠叨和说重复话的毛病,但是,我听起来却很亲切有趣。当我告辞时,老太太一再叮嘱
著:
“唐小姐要常来玩呀!我要诗怡写信给诗杰,要他近来回家一趟,这孩子什么都好,就
是对交女朋友一点也不关心,到现在还没有一个女朋友呢!”
老太太的话说得太露骨,我的脸蓦地发起烧来,何诗怡跺了一下脚说:“妈,您怎么的
嘛。”
老太太有点不好意思的呵呵笑了。何诗怡对我说:
“天太黑,路不好走,我送你一段!”
我们走出门,老太太还在身后叮嘱著我去玩。带上了房门,我们走出巷子,到了厦门街
上,何诗怡一直沉默著,沉默得出奇。厦门街拥挤嘈杂,灯光刺眼,我要何诗怡回去,她才
突然说:“我们到河堤上去走走吧!”
看样子她有话要和我谈,于是,我跟她走到萤桥的河堤上。堤边凉风轻拂,夜寒如水。
我们默默的走了一大段路,又下了堤,在水边走著,水面星星点点的反射著星光,别有一种
安静凄凉的味道。因为不是夏天,水边没有什么人,也没有设茶座,幽静得让人心慌。
“医生说,我母亲度不过今年夏天。”何诗怡突然说,她的声音在这静谧的环境里显得
特别森凉。
“什么?”我吓了一大跳,那个精神矍铄的老太太?
“她有严重的心脏病,医生说,最多,她只有半年的寿命了!可是,她自己并不知
道。”何诗怡静静的说,在水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我身不由己的坐在她身边。
“那么,你三哥知道吗?”我问。
突然间,她把头扑进了掌心里,哭了起来。我用手抚住她的肩,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
天之后,还是她自己克制住了,她用手帕擦擦眼睛,怔怔的望著河水,夜色里,她的眼睛亮
得出奇。“我没有三哥。”她轻轻的说:“三哥,去年夏天已经死了!死在高雄西子湾。”
“什么?”我张大了眼睛,不敢相信我所听到的。
“他们几个要好的同学去旅行,他本来很善于游泳,可是,仍然出了事,淹死的单单是
我三哥!”她彷佛在笑,月光下,她的脸苍白得像一尊石膏像。“琼,冥冥中真有神吗?命
运又是什么?我母亲守了二十几年寡,没有带大一个儿子!”
我愣在那儿,被这件事所震撼住,不能回答一句话。
“他的同学打电报给我,”她继续说:“我骗妈妈要去环岛旅行,独自料理了三哥的后
事,感谢天,半年了,我还没有露出破绽,妈妈不识字,我每星期造一封假信,寄到高雄,
再从高雄寄回来给她,她把信全放在枕头底下,有朋友来就要翻出来给人看。哦,妈妈,她
一直在希望三哥早点结婚,她想抱孙儿!”她把头埋在手心里,不再说话,我坐在旁边,用
手环住她的腰,也说不出话来,风从水面掠过,吹绉了静静的河面,月亮在天空中缓缓移
动,我呆呆的注视著月亮,想著何诗怡刚刚的话:“冥冥中真有神吗?”月满西楼16/47
从这一夜起,我参与了何诗怡的秘密。我成了何家的常客,几乎每天都要在何家待上一
两个小时。何老太太对我怜爱备至,把她从嫁到何家,到丈夫的死,长子、次子的死,以及
一件件她所遭遇的事,都搬出来讲给我听。这里面有眼泪,也有骄傲。每次讲完,她都要叹
口气说:
“好,现在总算熬到诗杰大学毕业,诗怡也做事了,现在,我只有一件心事,就是这两
个孩子的婚事,我真想看到孙子辈出世呀!”可怜的老太太,她永远也看不到她的孙子了!
那天,在学校里,何诗怡问我:
“琼,能借我一点钱吗?”
“好,”我说:“有什么事?要多少?”
“我想,三哥做了这么久的事,也该寄点钱给妈了,否则未免不合情理,我积了五百
元,我想凑足一千元,寄到高雄,再请那边的朋友汇了来。”
我拿了五百块钱给她。三天后,我到何家去,才进门,何老太太就兴奋的叫著说:
“琼,”最近何老太太已经改口叫我名字了:“快来看,诗杰给我寄了一千块钱,你来看
呀!还有这封信,诗怡已经念给我听过了,你再念一遍给我听听!”
我怜悯的望著何老太太,她高兴得就像个得到了糖吃的小娃娃。那天,整个晚上,何老
太太就捧著那封信和汇票跑来跑去,一刻不停的述说诗杰是如何如何孝顺,如何如何能干。
那封信,虽然她不识字,却翻过来倒过去看个没完。最后,她突然说:“对了,我要请一次
客,拿这笔钱请一次客。”
“哦,妈妈?”何诗怡不解的望著她母亲。
“你看,诗怡,我总算熬出来了,我要请一次客,把你姨妈姨夫,周伯伯周伯母,还有
王老先生和赵老太太都请来,他们都是看著我熬了这么多年,看著诗杰长大的,我要让他们
都为我高兴高兴!诗怡,快点安排一下,就这个星期六请客吧,琼,你也要来!”老太太眼
睛里闪著光,手舞足蹈的拿著那张汇票。“哦,妈妈,”何诗怡吞吞吐吐的说:“我看,算
了吧……”“怎么,”老太太立即严厉的望著女儿:“我又不用你的钱,你三哥拿来孝敬
我,我又不要花什么钱,请一次客你都不愿意……”“哦,好吧。”何诗怡无可奈何的看了
我一眼:“只是,您别累著,菜都到馆子里去叫吧!”
这之后的两天,何诗怡就忙著到要请的人家去通知,并且叮嘱不要露出马脚来。星期六
晚上,我提前到何家去帮忙,才跨上玄关,就被客厅中书桌上的一对红色喜烛吸引了视线。
那对喜烛上描著金色的龙和凤,龙凤之间,有一个古写的寿字,两支喜烛都燃得高高的,显
得非常的刺目。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那“寿”字说不出来的令人不舒服,好像在那儿冷冷
的讽刺著什么。客厅中间,临时架了一张圆桌子,使这小房间变得更小了。何诗怡对我悄悄
的摇摇头,低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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