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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满西楼

_7 琼瑶(当代)
“妈一定还要燃一对喜烛,我真怕那些客人会不小心泄露出三哥的消息来。”客人陆续
的来了,都是些五十岁以上的老先生和老太太,何老太太大声的笑著,周旋其间,挺著她佝
偻的背脊,向每一个客人解释这次她请客的原因。主人是说不出的热情,客人却说不出的沉
默。何诗怡不住的对人递眼色,王老先生是客人中最自然的一个,他指著喜烛说:
“今天是谁的生日吗?”
“哪里呀!”何老太太有点忸怩:“点一对喜烛,沾一点儿喜气嘛!你看,我苦了二十
年,总算苦出头了,还不该点一对喜烛庆祝庆祝吗?等诗杰结了婚,我能抱个孙子,我就一
无所求了!”何老太太满足的叹了口气,还对我瞄了一眼,向王老先生眨眼睛,似乎在暗示
王老先生,我可能会做她的儿媳似的。菜来了,何老太太热心的向每一个人敬酒,敬著敬
著,她的老话又来了:“唉,记得吗?他们爸爸临死的时候对我说,田地可以卖,房产可以
卖,孩子一定要好好受教育……”
这些话,我听了起码有二十遍了,在座的每个客人,大概也起码听了二十遍了,大家都
默默的喝著闷酒,空气十分沉闷,何老太太似乎惊觉了,笑著说:
“来来,吃菜,不谈那些老话了,今天大家一定要好好的乐一乐,等诗杰回来了,我还
要请你们来玩呢!”
我望著杯里的酒,勉强的跟著大家凑趣,从没有一顿饭,我觉得像那顿饭那样冗长,好
像一辈子吃不完似的。何老太太一直在唱著独脚戏,满桌子只听到她一个人的声音,响亮,
愉快,充满了自信和骄傲。我的目光转到那对喜烛上,烛光的上方,就挂著那张全家福的照
片,照片里的何老太太,正展开著一个宁静安详的微笑。
“时间真快,”何老太太笑吟吟的环视著她的客人:“孩子们大了,我们的头发也白
了!”
大家都有点感慨,我看著这些老先生老太太们,他们,都有一大把年纪,也有许多人生
的经验,这里面,有多少欢笑又有多少泪痕呢?饭吃完了,客人们散得很早,我被留下来帮
忙收拾。何老太太似乎很疲倦了,在过度的兴奋之后,她有点精神不济,何诗怡服侍她母亲
去睡觉。然后,她走了出来,我们撤掉了中间的大圆桌,室内立即空旷了起来。何诗怡在椅
子里坐下来,崩溃的把头埋在手心里,竭力遏止住啜泣,从齿缝中喃喃的念著:“哦,妈
妈,妈妈。”我们都明白,何老太太的时间已经没有多久了。我把何诗怡的头揽在我怀里,
使她不至于哭出声音来。在那个书桌上,那对喜烛已经只剩下短短的一截,但却依然明亮的
燃烧著,我顺著那喜烛的火苗往上看,在那张陈旧的照片里,何老太太整个的脸,都笼罩在
那对喜烛的光圈里。忽然间,我觉得心地透明,神志清爽。
“有些人是不会死的,永远不会死的!”我低低的,自言自语的说,一面肃穆的望著那
烛光,和烛光照耀下的那张宁静安详的脸。何诗怡悸动了一下,把头抬了起来,顺著我的目
光,她也望著那张照片。她眼中的泪光消失了,代替的,是一种严肃的神情。我握住了她的
手,在这一刻,我们彼此了解,也同时领悟,死亡并非人生的终站。
一星期后,何老太太在睡梦里逝世了。我始终忘不掉那顿晚宴,和那对烛光。月满西楼
17/47晨雾
曙色慢慢的爬上了窗子,天,开始亮了。
睡在我身边的子嘉终于有了动静,我闭上眼睛,竭力维持著呼吸的均匀,一面用我的全
心去体察他的动态。他掀开棉被,蹑手蹑脚的下了床,轻悄而迅速的换掉睡衣,这一切,我
就像亲眼看到的一样清楚。然后,他曾俯身向我,那突然罩到我脸上的阴影一定使我的睫毛
颤动了一下,他退开床边,试著轻声低唤我的名字:“美芸!”我屏住呼吸,一动也不动。
心脏却因过份紧张而加快了速度。他不再怀疑了,我听到他轻轻拉开壁橱的声音,在那壁橱
里,他昨天偷偷收拾好的衣箱正藏在顶层。我听到他取下它,然后,浴室的门响了,他在里
面匆忙的梳洗。接著,他的脚步那样轻轻的越过房间,那样小心翼翼的走向客厅……我竖著
耳朵,等待著另一扇门响,果然,它响了,有人在客厅中和他会合。他们的脚步向大门口移
去,我手脚冰冷而额汗涔涔了。他们终于走了吗?这一对我深爱著的人?两小时后,他们应
该双双坐在飞往香港的班机上了。我的手指在棉被中握紧了拳,四肢肌肉僵硬而紧张。如果
我现在跑出去,他们会怎么样?但,我是不能,也不会跑出去的。门口的脚步突然折回了。
一阵细碎的步子迅速的向我卧室跑来。我浑身紧张,心脏提升到了喉咙口。他们回来了?难
道在这最后一刻,他们竟然改变初衷?我眯起眼睛,从睫毛的缝隙里向外偷窥,一个小巧的
黑影出现在房门口,接著是子嘉高大的影子,他正抓住她的手臂,我可以听到他急促而压低
著的声音:
“不要,小恬,你会把她惊醒!”
“我要看看她,”是小恬的声音,细细的,那样好听。我的小恬!“我一定要看看
她。”
她走进来了,我听得到她的脚步,感觉得到她贴近床边的身体的温热。然后,她跪下
了,跪在我的床前。我不敢转动眼珠,不敢移动身子,怕她发现我是醒著的。于是,她开始
祷告般低低的说了:“姐姐,你原谅我,我不能不这么做。”
她哭了吗?我听得出啜泣的声音,掠夺者在怜悯被掠夺的人,多么可笑!“小恬!快走
吧,你要弄醒她了!”
是子嘉在催促?当然。那么,他竟对我连怜恤之情都没有了。“我不忍心,子嘉,我不
忍心。”小恬带泪的声音使我颤栗,她不忍心?多善良的小女孩!可是,她的怜悯让我愤
怒,我恨别人的怜悯,宁可他们对我残忍的遗弃,不愿他们对我流一滴怜悯的眼泪。“我们
走了,有谁能照顾她?”小恬凄楚的说著。好妹妹,难道你还真的关心著我吗?“小恬,别
再迟疑了,我已经给她留下了足够的钱,还有阿英会照顾她。”足够的钱!是了,十年的夫
妻最后只剩下了一些金钱的关系,一笔钱足以报销所有夫妇之情!还好,子嘉不能算是无情
的丈夫,最起码,他还知道给我留下足够的钱!我想笑,或者,我已经笑了。“快走!快!
小恬!她要醒了。”
子嘉催促得多急呀!小恬站了起来。
“姐姐,原谅我,原谅,原谅我……”
她的声音越来越远,是子嘉把她拉出去了?
他们还是走了!我张开酸涩的眼睛,晓色正映满窗子,室内由朦胧而转为清晰。我仰卧
床上,仍然保持他们没走前同样的姿势,一动也不动。大约过了二十分钟,我伸手按了按床
前的叫人铃。阿英披著衣服,打著呵欠走进来。
“阿英,帮我起床,我想到院子里去透透气。”我说,声调那么平静自然,彷佛什么事
情都没有发生过。
“咦,先生呢?”阿英惊异的问。
“先生和二小姐有事情,到高雄去了,一清早走的。大概要过三四天才回来。”我泰然
自若的说。
阿英点点头,那愚笨的脑袋竟然丝毫也想不到这事的不合情理。推过了我的轮椅,她扶
我坐上去,用一条毛毯盖住我的腿。“我去给你倒洗脸水来。”
洗脸水送来了,我胡乱的擦了一把。阿英把我推进了花园。园内,晨雾正堆积在每一个
角落中,挂在每一条枝桠上。我打发走了阿英,把轮椅沿著花园的小径推去。晨雾迎面而
来,迷迷蒙蒙,层层叠叠的包围了我。
“你是我的哈安瑙,我是白理察。”他说过,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记住,哈安瑙永
远没有答应嫁给理察。”
“你会答应,是不?”“不,我和安瑙一样。”
“你不会和安瑙一样,你将嫁给我,过正常的夫妻生活,安瑙太傻了。”“她不傻!她
是聪明。如果结了婚,他们会成为一对怨偶,就因为她不肯嫁给他,理察才爱了哈安瑙一辈
子。”
“也痛苦了一辈子。”他说。
于是,我终于没有做哈安瑙。我们在玫瑰盛开的季节结婚,他推著我进入结婚礼堂。我
那才八岁大的小妹妹走在前面,提著小花篮,不停的把玫瑰花撒下,那条长长的,铺著地毯
的走廊上,有他的足迹,有小恬的足迹,但是没有我的足迹——我坐在轮椅里。“我会给你
过最舒适的生活,抚养你的小妹妹长大成人,你再无需和贫穷困苦奋斗。”他说过,那又是
多少年前的事了?
一个守信的男人!我被安置在精致富丽的洋房里,望著那稚龄的小妹妹惊人的成长!
“姐夫,我们学校里要开母姐会,我没有妈妈,姐姐又不能去,你陪我去吧!”小妹妹
穿著白纱的短裙子,爬上了姐夫的膝头,小胖胳膊揽著姐夫的脖子。
“哦,当然,我陪你去。”他对她挤眼睛,向我微笑。
然后,我坐在轮椅中望著他牵著她的小手,隐没在道路的尽头。一个亲爱的丈夫,一个
亲爱的小妹妹!倚著门目送他们消失,你能不感动而流泪吗?
“姐夫!我们学校演话剧,我被选上了,我演茱丽叶,你一定要来看哦!”“当然,我
会去的。”“不迟到?”“不迟到!”“不行,你一定会迟到!干脆陪我一起去,你到后台
来帮我化妆!马上走!”一个爱撒娇的小妹妹,不容分说的拉走了她的姐夫,留给我的是寂
寞而空虚的夜晚。但是,他的脾气那样好,代替了你去做长姐兼母亲的责任,你能够不感激
他?
“姐夫!来,到花园里来打羽毛球,拍子给你!接好了!快!”接住了抛过来的拍子,
他斜著眼睛看她,皱起眉头。
“不许皱眉!”小恬警告的喊:“我们比赛,谁失的球多,谁请客看电影!”推著轮
椅,我停在落地的大玻璃窗前,望著花园里那两个跳蹦奔跑的人影,望著那忽上忽下的球
拍,望著那像只大白蝴蝶般翻飞著的羽毛球。他一拍打重了,球飞进了玫瑰花丛中。小恬大
笑著跑进花丛去拾球,接著却惊呼了一声,跳了出来。“什么?”那个“姐夫”关心的迎了
过去。
“刺。”小恬简洁的说,举起了手。
“痛吗?”“姐夫”握住了它。
“没什么。”但,“姐夫”的手却没有放开,妹妹也没有缩回,然后,妹妹脸红了。跳
开了去说:
“来!我们继续!”球拍子又舞起来了,羽毛球又开始了翻飞。但是,一个打得那么零
乱,一个接得那样无心。不到一会儿,妹妹把拍子往地下一顿,扬著头说:
“你输了!请客!”“当然。哪一家?”“新生大戏院的电影,青龙的咖啡!”
“还有没有?”“不错!”脑袋歪了歪,再加上一句:“中央酒店的冰淇淋!”
“太多了!应该……”
“不许还价!”小妹妹挑著眉,声势汹汹。“姐夫”苦笑笑,无可奈何。然后,妹妹跑
进屋来换衣服,大领口,窄裙子,成熟的胸脯在衣服中起伏。你望著她,不肯相信她已经长
大了,仍然坚信她还是个提著花篮撒玫瑰花的八岁小女孩。望著她挽著“姐夫”的手并肩而
去,你竟看不出她已长得和“姐夫”的眼睛一样高。“姐夫,教我跳舞!”“姐夫,溜冰去
不去?”
“姐夫,到福隆海滨浴场去游泳,如何?”
姐夫这个,姐夫那个,你却充耳不闻,只因为她是小妹妹,永远长不大的小妹妹。
于是,有一天,小妹妹躲在房里不肯出来了,她的双颊失去颜色,眼睛黯然无光,行动
恍恍惚惚,做事昏头昏脑。深夜,我推著轮椅到她门口,可以听到她低低的、不能抑制的啜
泣。而那个“姐夫”,却整日整夜,坐在客厅中抽烟,一支接一支,抽得面色发黄,容颜憔
悴。生活一下子就变得那么烦闷,那么紧张,而又充塞著那么令人窒息的压力。他变得暴躁
易怒和难以接近。家中像个埋藏著火药的仓库,随时都有爆炸的可能。“不出去玩?”饭
后,我望著他问。
“你陪我吗?”他冷冷的望我,残酷的再加上一句:“或者我们可以去跳舞。”我把毯
子拉到下巴上,冷得发抖。我没有做哈安瑙,妄以为婚姻可以拴住白理察,多傻。他跳起
来,不安的皱皱眉头:“对不起,我随便说的。”
他走出房间,关上门,把一个寒冷凄凉和痛楚的夜留给了我。然后小恬跑出她的
“壳”,用她温暖的手揽住我,蹙著眉说:“别和姐夫生气,他胡说八道!”
凭什么她该为他的话道歉?凭什么她要因他的坏脾气不安?可是,你竟看不出燃在她眼
睛里的爱情之光,只为了她是个小妹妹,逗人怜爱而又永远长不大的那个小妹妹!
她高中毕了业,留起一头长发。马尾巴上扎著绿色的绸结,穿上一袭浅绿色的薄绸洋
装,活跃在春光之中,花园的石头上,只要她坐著,立刻群芳失色。那位“姐夫”如痴如
呆,竟日凝眸,目光不能从她的身上移开。小妹妹长成了,到这时,我才能勉强自己相信。
然后,她开始晚归,他的应酬也越来越多,有那么多时候,他们会“巧合”的碰到一起,再
结伴归来。一天深夜,我坐在花园的暗影里,他们双双走入大门,她的小脑袋靠在他的肩膀
上。当那门廊掩护著他们的时候,他的嘴唇落在她的发上。月满西楼18/47
“跟我去。”他低低的声音。
“到哪儿去?”“去香港。”“不。”“请你。”“我不能对不起姐姐。”
“我已经为她埋葬了十年的幸福,你知道她是什么?她只是我的累赘!”累赞!这是我
第一次听到他这样说。我在寒夜中颤抖,身边的小灌木丛都发出簌簌的响声。
“啪!”的一声,“姐夫”的面颊上挨了一记,我那亲爱的小妹妹啜泣了起来:“你怎
能这样说?你太残忍,你对不起姐姐!是你当初求她嫁给你的。”“一个人,如果当他
‘做’的时候,就能知道他未来该‘受’的是什么就好了。可是,他不会知道,而当他知道
自己做错了的时候,他已经来不及挽回了。”他的声调那么苍凉,那对我是个太陌生的声
音,糅合著痛苦和绝望。“她是你的妻子,你每天面对著她,但她不能陪伴你,不能和你出
入公共场合,不能一起游戏、探友、娱乐!她使你必须放弃许多东西,陪著她过一份不正常
的生活。日积月累,当年的幻想成空,美梦消失,留下的只是沉重的负荷。”他停止了,把
头埋在手掌心中。我的心脏收紧,澈骨澈心的寒冷使我哆嗦得像风中的枯叶。“姐夫!”一
声低唤,带进了数不清的柔情。
“你去吗?”“什么?”“香港。”“不行!我不能!”她摔开了他,走进屋里去了。
他独自站在门边,燃著一支烟,默默的吸著。寒夜里,烟蒂上的火光凄凉落寞的闪著。我不
恨他了,我同情他,只因为我爱他太深。十年,我占据他的时间已经太长了。小恬。妈妈临
终的时候,握著我和她的手说:
“彼此照应,彼此照应!”
那是妈妈说的最后一句话。小恬,她确曾照顾过我,推著我在街头散步,念小说给我
听。不惮其烦的告诉我她在学校中的琐事。小恬,那是个甜蜜的小妹妹。但是,她健康,她
年轻,她美丽,她可以找到任何一个男人,为什么她却偏偏选中她的姐夫?这个男人不会成
为她生命中的全部,因为她还拥有那么多令人羡慕的东西!可是,这个男人却是我整个的世
界!小恬,她居然成了我的掠夺者,一个亲爱而又残忍的掠夺者。有那么长的一段时间,我
眼看著他们在“道义”和“私情”中挣扎,眼看著小恬日益憔悴,眼看著子嘉形容枯槁。
但,我自己所受的煎熬却百倍于他们!有无数次,我坐在轮椅中,默默的看著小恬在室内蹒
跚而行,我竟会有著扑上前去,捉住她,撕打她,唾骂她的冲动。又有多少次,我想拉住
她,哀恳她,祈求她,请她把丈夫还给我!可是,我竟什么都没有做,只是下意识的压抑著
自己,等待著那最后一日的来临。我无权去争取我的丈夫,只为了老天没有给我如常人一般
的健全!那么,当我已比一般人可怜,我就该失去更多?这世界是多么的不平和残酷!终
于,那一天来了,我在他们的不安里看出,我在小恬歉意的,盈盈欲涕的眼神中看出。奇
怪,我竟然冷静了,如果必然要如此发展,那么,就让一切该来的都来吧。我宁静得像一只
偃卧在冬日阳光下的小猫,却又警觉得如同伺守在鼠穴之前的小猫,冷冷的望著他们进行一
切。当我在子嘉外出时,找出了藏匿在抽屉中的飞机票,所有的事,就明显而清楚的摆在我
的面前了。我的妹妹,将和一个男人私奔,而这男人,竟是我的丈夫。雾在扩散,我在园中
清冷的空气里已坐得太久了。把毯子裹紧了一些,我开始瑟缩颤抖起来。现在,他们应该已
经在松山机场了,他们知道我不会追寻他们,知道我无法采取行动!这一对光明正大的男女
呀!难道必须要私奔才能解决问题吗?我用手支著颐,静静的哭泣起来。哭泣在这晨雾之
中,哭泣在阴寒恻恻的春光里。长年的残废早已训练得我坚强不屈,但现在,我可以哭了,
反正,世界上已只遗留下我一个人,让我好好的哭一场吧!
“太太!太太!”阿英跑了过来。
“什么事?”我拭去了泪痕。
“有一封信,在书桌上。”
望著那信封,我早已知道那是什么。我笑笑:
“还放在书桌上吧,我等一下再看。”
阿英把信封拿回去了。我继续坐在薄雾蒙蒙的花园里。雾散得很快,扶桑花的枝子上,
已没有那沉甸甸白茫茫的雾气了。我闭上眼睛,希望能就这样睡去,沉酣不醒。
一阵飞机声从我头上掠过,我仰头向天,睁开眼睛,望著那破空而去的飞机,太阳正拨
开云雾,在机翼上闪耀,渐渐的,飞机去远了,消失了。我的眼睛酸涩,而心底空茫。这飞
机上有他们么?在海的彼端,他们会快乐幸福吗?我又微笑了,我知道他们永不会快乐,无
论他们走向何方,我的阴影将永远站在他们的中间。只为了他们两个都不够“坏”,他们真
正的负荷不是我,是他们自己的“良心”。
门外有汽车声,谁来了?反正不是来看我的,我再也没有朋友和亲人。可是,大门开
了,一个绿色的影子闪进了花园,我愣了愣,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小恬!你遗忘了东西了
吗?你没有赶上班机吗?接著,子嘉出现了,他们看来如同一对迷失的小兔子。“怎么了?
你们?”我喃喃的问。
“姐姐,”小妹妹闪动著大眼睛,嘴角浮起一个美丽凄凉而无助的微笑。“我们在雾里
散步,走得太远了,只好叫汽车回来。”是吗?只是一次雾里的散步吗?我看看子嘉,他正
静静的、恻然的、求恕的望著我。小恬向我走过来,把手扶在我的轮椅上,幽幽的说:“回
来真好。姐姐,要我推你去散步吗?”
我的眼睛湿润了,有个硬块堵住了我的喉咙。到底,我那小妹妹还是太善良了。“良
心”竟然连你上飞机都阻止了吗?我咽了一口口水,微笑的说:
“是的,推我去看看雾。”
“雾已经散了。”小恬说,推我走向后花园。我知道,我必须给子嘉一段时间,去运进
那口箱子,和毁掉那封信。我真庆幸我没有拆阅那封信。
真的,雾已经散了。月满西楼19/47乱线
第一次,他送来一盆兰花。
第二次,他捧来一缸金鱼。
第三次,他抱来一只小猫。
而今,在这慵慵懒懒,寥寥落落的春日的暮色里,兰花伫立在窗台上,由窗口射进的黄
昏的光线,把兰花瘦长的影子投在靠窗而放的书桌上面。金鱼缸静静的坐落在屋角的茶几
上,透明的水被暮色染成灰褐,两条大尾巴的金鱼正载沉载浮的在水中缓慢而笨拙的移动。
小猫呢?许久没有听到它轻柔的低唤,也没有感到它温暖毛茸的小脑袋在脚下摩擦,哪儿去
了?是了,它正蜷伏在茶几边藤椅上的坐垫里,睡得那么沉酣,我可以看清它背脊上竖著的
小茸毛随著呼吸而起伏波动。室内这样静。兰花、金鱼、猫!都绕在我的四周,只要抬起眼
睛来,对室内浏览一下,三样东西都在眼底,兰花、金鱼、猫!他说:“希望你被我送的东
西所包围,那么,你的生活里就少不了我,你会睹物而思人。”
睹物而思人?我深深的靠进椅子里,端起茶杯啜了一口,茶是冰冷的,不知是多久以前
灌的开水了。事实上,室内也冷得够受,寒流滞留不去,虽是春天却有冬的意味,窗外那绵
密的细雨也依旧漠漠无边的飘洒,雨季似乎还没有过去。
再啜一口茶,冷气由心底向外冒,寒意在加重。室内盛满了浓浓的暮色,浓得化不开
来。兰花成了耸立的阴影,金鱼缸里已看不出鱼的踪迹。小猫,好好的睡吧,我喜欢听它熟
睡时的呼噜声,这起伏有致的声音最起码可以冲破室内的寂静,还可以提醒我并不孤独。并
不孤独,不是吗?有兰花、金鱼,和猫的陪伴,怎能说是孤独呢?他说:
“每一样东西上都有我!”
都有他吗?我微微的眯起眼睛去注视那蜷缩而卧的小猫,无法在那漆黑一团的小身子上
找到他!兰花上有吗?金鱼上又有吗?“有”不是一个虚字,在这儿却成了一个虚字。闭上
眼睛,我反倒可以看到他了,穿著他那件咖啡色的夹大衣,胁下夹满了他的设计,计划,和
各种蓝图,匆匆忙忙的拦门而立:“我只能停二十分钟,马上要赶去开会。”
永远如此匆忙!是的,他只能在工作的空隙中来看我,尽管为他泡上一杯茶,却无法等
茶凉到合适的温度,他已经该离去了。然后,留下的是一杯没喝过的茶,一间空荡的屋子,
和一份被扰乱的感情。睁开眼睛,他的幻影消失,室内已经昏暗沉沉。开亮了桌上的台灯,
浅蓝的灯罩下发出柔和如梦的光线。握起一支笔,摊开了一张白纸,我想写点什么,或涂点
什么。铅笔在纸上无意识的移动,直线,曲线,纵纵横横,重重叠叠,一会儿时间,纸上已
被乱七八糟的线条所布满,找不出一丁点儿空隙。那样乱糟糟的一片,象征著什么?我的情
绪吗?那些线条,我还能理出哪一条是我第一次画上的吗?情感上的线条呢?那最初的,浓
浓的一笔!这个男人曾执著我的手:
“嫁我吧,我们在月下驾一条小船,去捕捉水里的月亮,好吗?清晨,到山间去数露珠
吧。黄昏,你可以去编撰你‘落叶的悼辞’,让我醉卧松树之下!”
好美,是吗?但,一刹那间,什么都变了,那个人对他的朋友说:“噢,那个小女孩
吗?幼稚得什么都不懂,满脑子的梦啦诗啦,谁娶了她才倒霉呢,幸好我不是那个倒楣的
人,天知道,要假装对她那些稀奇古怪的思想感兴趣是件多么可怕的事!”于是,那浓浓的
一笔带著它被斫伤砍断的痕迹,瑟缩的躲在心底。有那么长一段时间,这一笔所划下的伤口
无法愈合,也无法淡薄。然后,那第二笔线条悠悠然的画了下来,那个大男孩子,秀逸,挺
拔,超然脱俗!大家夸他聪明漂亮。但,我独爱他那对若有所诉的眼睛,和那手出众的钢琴
技术。
“我猜我知道你爱听什么?”他说,手指在琴键上熟练的移动,眼光脉脉的注视著我:
“门德尔松的春之声,德伏札克的幽默曲,修曼的梦幻曲,还有柴可夫斯基和萧斯塔可维
其!”
噢!萧斯塔可维其!在他的前奏曲中,送走了那样美的一个夏天!我在琴韵中焕发,他
在琴韵中成长。成长,是的,那时,他还只是个大男孩子,倚在我的身边,他曾低低诉说他
那音乐家的梦想,一阕德布西的月光曲可以感动得他泪光莹然。倚著钢琴,他狂放的叫:
“音乐!音乐!有什么能代替你!”
那份狂热,何等让人心折!凝视著我的眼睛,他曾为我弹奏一曲黑人的圣乐《深深河
流》,用梦似的声调对我说:
“你就像一条深深河流,沉缓的流动,清澈得照透人的灵魂深处,你,本身就是音乐!
看到你,彷佛就听到溪水流动的声音,琳琳朗朗,低柔细致。哦,但愿你永不离开我,你是
我的音乐,我的梦想!”
好美,是吗?但,两年后,他完成了大学教育后,来看我,长成了,不再是孩子,下巴
上有了胡子碴,眼睛里也失去了梦。当我提起他的音乐家之梦,他爆发了一串轻蔑的笑:
“哦,那是孩子时的幼稚想法!音乐家!做音乐家有什么用?世界上几乎每个音乐家都
潦倒穷困!我才不做音乐家呢!我要发财,要过最豪华的生活,你想,如果能拥有一百万美
金的财产,生活得岂不像个王子?所以,我想做个大企业家!”
大企业家?一百万美金的财产?噢!那失去的夏天!失去的音乐!失去的柴可夫斯基和
萧斯塔可维其!还有,那失去的《深深河流》!第二条斫伤的线又被收藏在心底,我不知道
那小小的“心”中能容纳多少条断线?妈妈说:
“不要再去‘寻梦’了,世界上没有你梦想中的东西!”
是吗?我的母亲?但愿你能使我成熟!让我把头埋在你的怀里,不再受任何伤害!但愿
你能给我保护,使我远离那些必定会碎的“梦”!可是,你不能!你也曾寻过梦,是吗?好
母亲?你也有一大口袋的碎梦,是吗?好母亲?但,你却没有办法不让我去走你走过的路!
你说:“我知道你会摔跤,我只能站在你的旁边,等你摔下时扶住你,而不能因怕你摔跤,
而不让你走路!”
噢!好母亲!我需要摔多少跤,才能走得平稳?
第三条线又画了下来,哦,第三条线!我不能接受吗?这是怎样的一条线呢?细而长?
柔而韧?我怎能知道它会不会像前面两条那样断掉碎掉?接受它吗?用生命来作赌注!妈妈
说:“向前走吧,握牢线头,别让它断掉!”
别让它断掉?噢,好母亲!
藤椅一阵“咯吱”的轻响,小猫正弓起了背,伸了个大懒腰,张开了迷糊的睡眼,不经
心的对我看了看,舔舔爪子,洗了洗脸,一翻身,换了个姿势又睡了!哦,多么贪睡的小
猫!他把你抱来,是希望你能解除我的几分寂寞,但你也有你的世界,竟吝于对我的陪伴!
好,你睡吧,但愿你有个完整的好梦!我刚刚正在想什么?对了,那第三条线!
那个男人,卷进我的生活正像一股旋风,那样缠绕著使人无法喘息,你不得不跟著他旋
转,转得昏昏沉沉,不辨东西!你问妈妈:“他行了吗?他可以吗?”
妈妈凝视我,多么深沉的眼光!
“变平凡一点,他已经行了!”
行了!抓牢这条线!于是,带著那样朦胧如梦的心境,披上那如烟似雾的婚纱,踩上了
红色的氍毹,挽著那个男人的手臂,走向不可知的命运!那个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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