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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身》作者: 东野圭吾

_8 东野圭吾 (日)
“我恨我父亲,我会恨他一辈子。”
“鞠子……”下条小姐抚着我的头发。
我抬头看着桌上的照片,看着那个就遗传学而言应该是我母亲的女子。
“下条小姐。”
“嗯?”她的手停下来。
我拿起照片说:
“就算是亲生母亲,会这么像吗?这个人不管怎么看都和我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下条小姐沉默了片刻说:“总之,明天我们去那位高城康之先生的家问问看吧。”
我将照片翻过来,背面有笠原老师大约三十年前写下的字迹:
“左起,笠原、上田俊代(帝都女子短大)、阿部晶子(帝都女大)、高城(经济)”
与父亲同属山步会的高城康之竟然也出现在照片中。
双叶之章 八
车内音响的数字钟显示九点整,胁坂讲介正坐在驾驶座上研究地图,这幅景象我今天不知道看过几次了。
车子停在一栋建筑物的停车场内,大概是美术馆还是资料馆吧,五稜郭(* 五稜郭是一座建造于日本幕末时期的城池,因形状为正五角星形,故称为五稜郭,如今是一座公园。)就在旁边,正确来说,是写着五稜郭的看板就在我们旁边。五稜郭里头一片昏暗,外观看起来只是一座普通的庭园。
我们傍晚抵达函馆,没想到从札幌开车到函馆竟然将近七个小时,一路上又没山谷坡路,只是以一定的速度行驶在笔直的柏油路上,还是花了这么久的时间。
我们来函馆是为了见氏家清一面,由姓氏推断,阿丰见到那位氏家鞠子应该就是氏家清的女儿。虽然不知道氏家的住址,我依稀记得藤村提过氏家任教于函馆理科大学,只不过之前去北斗医科大学找藤村的时候听他在电话上说氏家去了东京,所以搞不好氏家还没回北海道。
话说回来,为什么氏家的女儿和我长得很像?
我直觉第一个可能性就是,我也是氏家的女儿。
不但如此,我还是双胞胎试管婴儿的其中一半,另一半被放进了氏家太太的肚子里,生出来的孩子就是氏家鞠子。我曾在报上看过体外受精的技术能让双胞胎由不同的女性生下,如果这个假设成立,一切疑点都豁然而解。
“或许吧。”胁坂讲介也同意我的推论,“不过这么一来你们的母亲到底是谁?”
“应该不是我妈妈。”我说:“我和妈妈长得完全不像,搞不好是氏家鞠子的母亲呢?”
胁坂讲介对这一点没有表示任何意见。
来函馆的路上我一直思考这些问题。妈妈的死和伊原骏策有关,伊原生病了,他或是他的属下想得到我的身体;我很可能是试管婴儿,有一个女孩子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她可能是氏家的女儿,而氏家当年曾经和妈妈一起在北斗医科大学工作……
我愈想愈觉得这整件事搞不好没有解答,我将永远找不出答案,只能在一片混沌迷雾中漫无目标地绕来绕去。但我转念一想,这突如其来的迷雾没道理唯独笼罩在我的周围,一定有某个答案存在某个角落。
想来想去,我决定见见那位鞠子,见到面说不定就能找出先前不曾发现的拼图片。
抵达函馆后,我打电话给阿丰请他帮我问鞠子何时回北海道,因为我自己实在提不起勇气打电话给她。
我打给阿丰的时候,胁坂讲介也打电话回他公司,他说同事帮他查到了氏家清的住址。
“这种事都查得到,真是厉害。”我大感佩服。
“只要抓住函馆理科大学教授这个方向去查就行了,这就是情报网的威力。”胁坂轻描淡写地说道。干这行的就是这样吧,我点了点头。
胁坂讲介边看地图边开车寻找氏家的住处,找了半天还是没下文,开没多久又停到路边猛盯着地图瞧。
“好,我知道了。搞错方向了。”地图仍摆在膝上,胁坂讲介发动引擎。
“这次是真的找对路了吧?”
“绝对正确,而且离这里不远。”他踩下油门。
或许是入夜的关系,函馆的街道比我想象中朴实,看上去就是一座平凡无奇的小镇,电视旅游节目介绍那些充满异国情调的地区在哪里呢?
胁坂讲介终于在一栋三层楼公寓旁停下车子,这一带是很普通的密集住宅区,和东京没什么两样。
“就是这栋三楼。”胁坂讲介伸出拇指比了比楼上。
我们走上阶梯来到氏家的家门前,隔壁门突然打开,一名肥胖的中年伯母走了出来,她一看见我吃了一惊,接着不知为何脸上堆满笑容。
“啊,吓了我一跳呢,你回来啦?”她亲昵地对着我说。
我一头雾水应了声“嗯”。
“喔……”伯母一边打量着胁坂讲介,一边绕过我们走下阶梯离去。
我转头问他:“怎么回事?”
“认错人了吧。”他说:“她以为你是氏家鞠子。”
我交抱双臂吞了口口水,“她完全没起疑耶。”
“是啊。”他说。
我鼓起勇气摁下氏家家门铃,没人应门。
“还没从东京回来吧。”
“有可能,只能再跑一趟了。”
“嗯。”
我们回到一楼正要走出公寓大门,胁坂讲介停下脚步盯着一排排的信箱,三〇五号信箱的名牌上写着“氏家”,里头塞满了信件,有些还被挤到外头来。
他轻轻抽出其中一封,看了看正面与背面之后递给我。白色信封的寄件人栏印着某间女校宿舍的名称,应该是一所天主教学校,收件人写着氏家鞠子。
“看来她住过这个宿舍。”胁坂讲介说。
“是啊,一看就知道是贵族学校。”
“父亲是大学教授,对女儿的教育也很讲究吧。”
“和我的际遇完全不同呢。”
“读贵族学校也不见得幸福啊。”
“是没错啦。”
我再次看着氏家鞠子这几个字,心想这名字取得真不错。
离开氏家公寓,我又拨了电话给阿丰,阿丰说氏家鞠子预定明天回北海道,明天他还会打电话向她确认班机时间。
这天晚上我们把车停在码头仓库旁的阴暗角落,打算在车上过夜。伊原的魔掌应该不至于伸到函馆来,但我们还是决定别住旅馆比较安全。连续两晚睡车里,我也习惯臭毛毯裹在身上的感觉了;胁坂讲介还是和昨晚一样拎着睡袋自行寻找栖身之所,虽然觉得他很可怜,我可没心胸宽大到愿意和他一起睡在狭窄的车内。不管他了,北海道这个季节应该不会感冒吧。
我打开天窗看着夜空入睡,今晚没有星星。
隔天早上,我们在附近公园洗了脸,找间咖啡店吃过早餐便朝氏家公寓前进。
“好想刮胡子啊。”胁坂讲介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抚着下巴,“头也好痒,全身黏黏的。”
“忍耐一下吧,我也很久不曾两天没洗头了。”
“买件内裤来替换好了……”他兀自咕哝着,我绷起脸挪动身子想离驾驶座远一点。
我们把车停在公寓前方的马路旁等氏家出现,由于不知道氏家的长相,我们的策略是只要看见差不多年纪的男士走进公寓,便由胁坂讲介尾随对方看是走进哪一扇门。守了一个小时,两名进公寓的男士都不是氏家。
“他离开东京之后会不会直接前往北斗医科大学?”
“确实有可能。”胁坂讲介点头,“要不要去函馆理科大学看看?搞不好会有线索。”
“也好……”我一边拿起昨天从氏家信箱抽出来的那枚白色信封。
“啊,你没把信放回去?这是犯罪行为耶。”
“抽出来的人是你。”我摇了摇信封,“喂,要不要去这里看看?”
“咦?”他直盯着我的眼睛,“你是认真的?”
“是啊。”我说:“我想多了解这个女孩子,我想知道她是什么样的小孩,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既然她曾经住校,直接去问宿舍最快了。”
胁坂讲介敲着方向盘思索了片刻,看了一眼信封上的学校地址,默默地打开地图。
“在深山里呢,不过当做兜风倒是不错。”
“就这么决定。”我说着拉起了安全带。
“但是,”他一脸严肃地说:“你的长相和氏家鞠子一模一样,这一点别忘了。”
“我知道。”我扣上安全带。
车子顺着函馆湾沿岸道路开了一阵子,我们驶进右边的小路,越过一处小小的平交道之后,路面斜度突然开始拔升,民宅愈来愈少,不久便进入森林里,空气味道也从刚刚的潮汐香气转为树叶的芬芳。
车子驶进一条像是以尺画出来的笔直道路,路面没铺柏油,眼前两道清晰的车痕轨迹仿佛无尽延伸,道路两侧等距种植着高耸的大树,透过树木之间看得见远处辽阔的大草原,车子开了好一段路都是这副景色。
我开始怀疑永远走不到尽头时,前方出现了一栋浅褐色建筑物。
“太好了。”胁坂讲介喃喃说道:“这条路看起来是直线,但我很担心是不是一直在同一处绕圈圈呢。”
那栋浅褐色建筑是砖砌的古老教堂,前方有红砖围墙,入口则是黑色铁门。胁坂讲介在围墙边停下车。
一下车,空气异常冰冷,我不禁搓摩着两手手臂。“拿去。”胁坂讲介把他的风衣扔了过来,他自己则穿着厚实的运动外套。
我一面将风衣披到身上一面窥探围墙内部,但隔着铁门只看得见教堂,笼罩薄薄雾气的四下一片静谧,静到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耳聋了。
铁门旁有便门通往一幢雅致的砌砖小屋,小屋的窗户是关着的,内侧以白色窗帘遮住,我走进一瞧,窗边有块牌子写着“访客请摁铃”,旁边有个小小的按钮,我毫不犹豫摁了下去。
不久白色窗帘掀动,窗口探出头的是一名有点年纪的女士,脸上的皱纹流露高雅的气质,她微微一笑打开了窗户。
“我们想参观贵校的宿舍。”我说。
“里面就是我们的宿舍,不过……”女士脸上挂着笑容,但仍有戒心,“请问您有什么事呢?”
“呃……”
“我们想请教一些关于贵校毕业生的事。”不知何时来到我身后的胁坂讲介开口了,“我们绝对不是可疑人物。”他说着递出了名片。
女士接过名片看了看,又还给胁坂讲介。
“真是非常抱歉,校外人士必须有介绍信才能入内,毕竟我们有保护学生的义务。”她的口气温和,态度却很强硬。
“那么能不能让我们见见贵宿舍的负责人?”胁坂讲介不死心。
“这个嘛……”女士面有难色。
就在这时,围墙内的碎石地面响起脚步声,一名一身黑衣搭白色围裙的女士正踏着沉重的脚步朝小屋走来,她圆滚滚的身材让我联想到《乱世佳人》(* 《乱世佳人》是著名的美国小说,又译《飘》,出版于一九三六年,作者为玛格丽特·米契尔。)里的黑人女佣。
“我烤了派,你也吃一点吧。”胖女士笑着对小屋里的女士说道。她手上端着盖了白布的银盘,然而当她转头一看到我,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
“哎哟,修女,这怎么好意思呢。”小屋里的女士笑嘻嘻地接过了银盘说:“对了,修女,这两位想参观宿……”
“啊啊!”胖女士张着符合她体型的大口说道:“这不是鞠子吗?哎呀呀、哎呀呀,整个人感觉都不一样了,看看你这身打扮……”她朝我上下打量了一番,“真是……真是年轻又有朝气啊,以前你都不肯穿长裤呢。”
“修女,你认识她?”
“她是这里的毕业生氏家鞠子。鞠子,真是好久不见了。”胖修女堆满笑容对着我说:“一切都好吗?”
我不禁“呃”了一声,赶紧摇手说道:“抱歉,我不是啦。”
“不是什么?”
“我不是氏家鞠子小姐。”
胖修女先是愣了一下,接着不知为什么瞪大眼睛看了看胁坂讲介,又转头对我说:
“不是氏家……,这么说你结婚了?”
我吓得倒抽一口气,连忙澄清,“不是的,我叫小林双叶,我并不是氏家鞠子小姐。”
“咦……”胖修女的脸颊微微颤动,“你在跟我开玩笑吧?”
“是真的。”
“可是你……”胖修女猛眨着圆滚滚的眼睛,“……就是氏家鞠子呀。”
“事情是这样的。”胁坂讲介帮忙解释,“这位小林小姐是鞠子小姐的双胞胎姐姐,因为某些缘故,从小没和亲生父母同住。她这次有机会来到鞠子小姐的故乡,所以想顺道看看妹妹当年住过的宿舍。”
听到这漫天大谎,我登时表情僵硬,但胖修女似乎相信了。
“啊,原来是这样呀。”她一脸恍然大悟用力点了点头,“难怪你们长得那么像,啊呀,难怪难怪,不过鞠子从没提起有个双胞胎姐姐呢。”
“我想应该是鞠子的父母要她别说这件事吧。”我只好顺着胁坂讲介的话扯下去,刚刚我还很客气地称氏家鞠子为“氏家鞠子小姐”,但这名修女身材胖神经也粗,好像完全没发现。
“那么就由我带你参观宿舍吧。”她说。
“谢谢你。”我说。胁坂讲介也跟着低头致谢。
“不过,”修女竖起食指,“宿舍内男宾止步,只能麻烦这位先生在教堂稍候了。”
“咦?”拿着笔记本正要踏出步子的胁坂讲介愣在当场。
“这是规定。”修女将手放在我的肩上,“来,我们进去吧。”
我转头对胁坂讲介说了声“拜拜”。
宿舍是古董级的木造建筑,前方就是一大片牧场,牛群或是悠哉漫步或是蹲着休息,这片景色让我几乎忘了这里是日本。
一走进宿舍,眼前是一排排的鞋柜,我换了拖鞋之后往里面走。宿舍虽然外表老旧,内部却很新,走廊铺着地毯。胖修女说住宿生现在都在校园那边,所以宿舍显得非常安静,这所学校的初、高中部还没放暑假,比其他学校晚了些。
我被带进交谊厅,里面有一台大型电视和几张圆桌,每张圆桌都配属四张椅子,我们在圆桌旁坐下。
胖修女说她姓细野,长年担任宿舍舍监。她让我坐下后,先离开交谊厅一会儿,回来的时候手上端了两杯苹果汁。
细野修女对我说了许多氏家鞠子的事,她谈到氏家鞠子的老实、勤奋与诚实,还穿插许多实例,她以为我是氏家鞠子的亲人,当然不会在我面前说氏家鞠子的坏话,这我能理解,但她说的每一句赞美都有凭有据,她口中的氏家鞠子实在太美好了,听得我有些不是滋味,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会这样。
“她真的是个开朗的好孩子,不过那场火灾还是有影响吧,总觉得她后来变得比较忧郁。”细野修女的脸色沉了下来。
“什么火灾?”
细野修女听我这么问,顿时愣住,我不禁有些后悔。
“就是……让她家付之一炬的那场火灾呀……”细野修女很诧异,“她的母亲就是在那场火灾中过世的……”
我的心脏仿佛被人揪了一下,氏家鞠子原来是在这样的状况下失去了自己的母亲。
“你不知道吗?”细野修女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
“啊,嗯,我听说过,但详情不是很清楚……”我一时想不到借口有些慌了手脚,没想到看到我奇怪反应的细野修女却自行合理化。
“一定是周围的人不想让你知道详情吧。”她以怜悯的眼神看着我,视线中对我寄予无限同情,我只好敷衍地应了声“嗯”。
这时一名年轻女孩走了进来,她穿着长裙,全身散发纯洁的气质。
“修女,有客人吗……”她话没说完就看到了我,只见她慢慢张大眼睛与嘴巴,“鞠子……”
又来了。老实说我开始厌烦这种桥段了。
“春子,你和鞠子是同一届吗?”细野修女有些意外。
“不是的,修女,鞠子小我两岁,不过我们是室友,对吧?”这名叫春子的女孩冲着我笑,我搔了搔头望向细野修女。
细野修女圆滚滚的脸庞露出了苦笑,“春子,我和你说,这位小姐虽然长得很像鞠子,但她不是鞠子。”
“咦?咦?”春子小姐连眨好几次眼睛,“不可能吧……”
“敝姓小林,我妹妹承蒙您照顾了。”我自暴自弃地说道。
“妹妹……?”
“她是鞠子的双胞胎姐姐。”细野修女重复一遍胁坂讲介的谎言,春子小姐也完全没起疑,用力点了点头。
“啊,原来如此,您和鞠子长得真像,我还以为是鞠子呢。”她顿了一顿又说:“一直盯着您看真是太失礼了,请容我再次向您致歉。”
“没关系的。”
我还是头一次听见和我年纪相仿的女孩子以这么恭谨的敬语讲话,感觉很新鲜,或许氏家鞠子说起话来也是这种口吻吧,我当初如果念这所学校恐怕也会变成这样,乐团那些人要是听见我这么说话肯定笑翻了。
春子小姐说她现在就读这里的大学部,暑假期间便过来宿舍帮忙,她念的是教育学院,所以没意外的话将来也会一直住在这里。我很想和她说,那你一辈子都别想交男朋友了,但现场的气氛好像不适合开玩笑,只好忍了下来。
接下来好一段时间,春子小姐不停说着关于氏家鞠子的回忆,有些刚刚听细野修女说过了,但也有不少当初她们瞒着舍监的秘密活动首度曝光,不过虽说是秘密活动,了不起只是在房间里玩模仿服装秀,或是奇连署信给心仪的偶像明星之类的,毕竟当时氏家鞠子才中学一年级,玩不出什么花样吧。
接着话题转到我身上,春子小姐及细野修女并没有问东问西的,但对于我和氏家鞠子从小没住一起这一点,两人都表达了强烈的关心,其实她们会有这样的反应也很正常。
“因为一些复杂的原因,”我含糊地说:“养育我的双亲过世之后我才和鞠子相认。”
“原来如此。”细野修女点了点头,看她的表情似乎脑中有着许许多多的想象,但又不敢随便开口问,幸好这两人都很有教养,着实让我轻松不少。
“不好意思,我能请教一个问题吗?”春子小姐似乎犹豫了很久才开口。
“请说。”
“小林小姐,您的亲生父母,是氏家伉俪……也就是鞠子的父亲与母亲吧……?”
“是的。”为了不让她们陷入更大的混乱,我只好这么回答,但春子小姐听我这么说,脸色依然沉重。
“怎么了吗?”我问。
“呃,嗯,有件非常失礼的事不晓得该不该说……”她欲言又止地看着我和细野修女,“鞠子曾经和我说过一件事,我一直挂在心上。”
“什么事?”
“就是……”她迟疑了片刻说道:“鞠子说她怀疑自己不是父母的亲生女儿。”
“咦?”我一惊挺直了背脊。
“春子,别乱说话。”细野修女以极严厉的口吻责骂春子小姐,或许这正是她面对住宿生的一贯态度吧。
“对不起。”春子小姐反射性地鞠躬道歉,“可是鞠子当初真的很烦恼,而且她说她和母亲长得完全不像,她很担心母亲因此讨厌她。”
“你在说什么傻话,世界上和父母长得不像的孩子多得是呀。”
“是啊,我们当初也是这么安慰鞠子,但她好像还是无法释怀,后来又发生那起火灾,我们就再也不敢和她提起这件事了……”春子小姐垂下了眼。
我陷入沉思。阿丰在电话中说过氏家鞠子也正在调查自己的身世,这么说来,她之所以会起疑就是因为母亲和她长得不像?
问题是,假如我和鞠子都是试管婴儿,而我们和双方的母亲都不像,那么我们真正的母亲到底是谁?
“对不起,我不该说这种荒唐事。”春子小姐见我沉默不语,连声向我道歉,急得快哭出来了。
“没关系,我没放心上。”我客套地挤出笑容。
之后我参观了一圈便告辞了,细野修女一直送我到门口。
“请帮我向鞠子问好。”细野修女临别之际对我说。
“好的。”我点头。如果这位胖修女得知我和氏家鞠子真正的关系,不晓得会露出什么表情。
走出大门,那辆MPV停在一棵大树的树荫下,胁坂讲介正在车里睡午觉,我敲车窗叫醒他,和他说了刚刚得到那些氏家鞠子的情报。他听到氏家鞠子和她母亲也长得不像,盘起胳膊沉吟着说:
“这么一来只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你们两个都是试管婴儿,而且分别被不同的代理孕母生下。”
“代理孕母……”
这个字眼听起来很刺耳,我不想这么定义生养我的妈妈。
“对了,我突然想到,”我回头眺望后方的道路,但往前或往后看都是一样的景色。“搞不好我和氏家鞠子拥有相同的身体呢。”
胁坂讲介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什么意思?”
“既然脸长得一样,身体应该也一样吧?双胞胎不都是这样吗?”
“那又怎样?”
“您上次说过,我的身体可能藏有某个秘密,伊原骏策那帮人才会这么穷追不舍,而这些秘密应该也存在氏家鞠子身上吧?”
“应该吧。”
“那不就糟了!”我心跳开始加速,“得赶快通知氏家鞠子才行,坏蛋们接下来的目标很可能就是她!”
鞠子之章 九
在笠原老师的那张照片中看到阿部晶子之后,隔天早晨,下条小姐透过NTT电信公司查号台问到高城家的电话号码,幸好高城家搬迁,电话簿上也登记了电话号码,下条小姐迅速抄下号码。
“那我拨过去了喔。”
“麻烦你了。”我轻轻点头。
笠原老师说他对高城完全没印象,看来他们并无交情。
“这张照片虽然只拍到四人,但不可能只有这几个人跑去健行,应该还有很多社员同行,当年我们随便一场活动少说都有十个人。”笠原老师说。
“可是这个人既不是女性,又不是健行社社员,为什么会混在你们里面?”下条小姐问。
“我想只有个一可能——我们社团是透过这名男生邀请外校的女生。譬如我们拜托有女友的男同学,请他女友帮忙介绍其他女性朋友,这种情况下,通常这位男同学与他的女友也会一起参加。”
“这么说来,阿部晶子和这位高城可能是情侣……?”
“很有可能,应该是社员当中有人和这位高城很熟,所以拜托他把阿部晶子的朋友带来参加活动吧。”笠原老师说。
我认为老师的推论是正确的,根据之前的情报,我父亲虽然是爱着阿部晶子,但在山步会里却有情敌,这个情敌应该就是高城康之。
我决定前往高城家碰碰运气,但我不确定能不能取得情报,毕竟高城已经过世了。
下条小姐慎重地按下电话号码,等待接通时,我见她舔了舔嘴唇,应该是有些紧张吧。
她的脸颊颤了一下,我知道电话接通了。
“啊,喂喂,请问是高城先生府上吗?不好意思……我这里是帝都大学行政中心,请问高城康之先生在吗?……这样子吗?那请问夫人呢……?请问何时会回来……?这样子呀……,咦……是,我们要制作毕业生名册,所以想请教毕业生目前任职公司等近况……,什么?不是的……我们不是……什么……咦?呃……喂喂?啊……”下条小姐嘴都还没合上,对方就挂电话了,她慢慢放回话筒看着我苦笑,“看来我的说词不大高明,对方好像以为是骚扰电话吧。接电话的是女佣,这么说高城应该是有钱人家。”
“夫人也出门去了?”
“嗯,而且女佣说不知道夫人何时回来,不过重点是……”下条小姐指尖轻敲桌面,“女佣提到了聪明社这间公司。她说如果想知道老爷和夫人的事情该去问聪明社。”
“聪明社?那间出版社?”
“应该是。”
“他们在那边工作?”
“有可能,而且我听到聪明社三个字的时候突然想到,高城这个姓氏和聪明社好像有点关系。”
“什么关系?”
“等我一下,我这边应该有几本他们的书。”下条小姐站了起来走进书房,在塞满书的书架前浏览了一下,抽出一本谈论公害问题的精装书,她翻到最后一页。
下条小姐一边转身面朝我,“我果然没记错,高城是……”这时她忽然宛如画面定格般全身僵住,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只见她面色凝重。
“怎么了?”我问。
下条小姐默默朝我走来把书递到我眼前,她指着最后一页的版权资料。
上头印着“出版/聪明社股份有限公司”,旁边一行则印着“发行人/高城晶子”。
我对东京文京区一点概念也没有,但过了今天,这里恐将成为我一生难忘的地方。
我不知道前往高城家的决定正不正确。高城晶子是我血缘上的母亲,这点已无庸质疑,或许我该把这件事深藏心底,永不出现在她面前;但我又很想知道整件事的前因后果,为什么我母亲会生下高城晶子的孩子?
我与下条小姐搭电车抵达高城家附近的车站,下条小姐身穿夏季的正式套装,她说今天拜访的是聪明社社长,不能穿得太随便;我则从随身衣物挑了最朴素的裙子与衬衫穿上。我们顶着大太阳沿途核对电线杆上的地址标识牌,途中发现一面社区住户位置的详细地图告示板,里头就有高城这个姓氏,高城家似乎是一间大宅邸。
“应该就在前面。”下条小姐说。
愈接近目的地,我的心跳愈快,血液直往头部冲,我的双颊泛红,自己的脚步声在僻静的住宅区里听起来异常刺耳。
转过这个转角就看得见高城家了,这时我不禁停下脚步。
“怎么了?”下条小姐转头问我,她似乎明白我为什么裹足不前,于是露出温柔的微笑说:“你想回家吗?不想知道真相了?”
我摇了摇头。
“那就走吧。”她说。
我做了两、三次深呼吸试着平静下来,我不断告诉自己,等一下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慌张,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能被吓到。
我踏出一步望向那栋建筑物。
映入眼帘的是模仿传统宅院的白围墙,从庭院延伸而出的树枝几乎覆盖整道墙头。
我又走近几步,从大宅的围墙及但墨色屋顶不难看出高城家族的历史渊源,我很讶异在东京的正中央会出现这种传统日式宅邸。
这时我才想到一件事——该以什么借口登门拜访呢?我真是太愚蠢了,竟然完全没想过这个问题。高城家大门紧闭,宛如彻底拒绝我的半吊子决心,我没勇气前进又不能退缩,一径呆立着。
“来,我们走吧。”下条小姐说。
“可是……”
“别担心。”她往我背上轻轻一推。
门柱上有门铃,摁下门铃前,下条小姐环视整座大门。
“可惜没有监视器,有的话倒是省下不少麻烦。”
我不懂她的意思。
她稍微调匀呼吸之后摁下门铃,一声轻响,对讲机传出说话声:“哪位?”
“我们是帝都大学的人,有重要事情想与夫人谈谈,方便请夫人拨冗见个面吗?”下条小姐一口气说完,似乎不想让对方有机会打断。
“你是刚刚打电话来的人吧?夫人不在家。”应门的似乎是位大婶,语气有点不耐烦。
“方便的话我们想等夫人回来,或者请其他家人代为一见也无妨。”
“家里现在没有人,有事请与公司联络。”对方说完便切断通话。
下条小姐再摁一次门铃,没反应,她又摁了两、三次,对讲机传来方才那位大婶气冲冲的声音,“还有什么事?”
“总之请你开门让我们进去。”下条小姐说:“还有,请仔细瞧瞧我身旁这位小姐的长相。”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请你照着我的话做,如果没人在家就由你来见见这位小姐吧,只要看一眼你就明白了。”
“我没那种闲工夫。”对方又挂断了,下条小姐执拗地继续摁门铃。
“下条小姐,算了吧。”
“说什么傻话,都来到这里了。”她边摁门铃边说道。
此时门内传出一阵狗吠,下条小姐终于停手,左侧的便门打开了。
“你够了没,我要叫警察了。”一位身穿围裙的胖大婶牵着一只黝黑的狗走了出来。
她忿忿地瞪着我们,但当她一看见我,脸上表情骤变,不,正确来说,是表情完全消失了,只见她愣愣地站在门前一动也不动。
“请问……”我刚出声,下条小姐将手放到我的肩上要我别开口,接着她朝大婶走去。
“我不是说了吗?只要看一眼你就明白了。”下条小姐说。
大婶茫然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下条小姐,说道:“她是……,你们到底是谁?”
“我们今天前来拜访就是为了这件事,请问夫人真的不在家吗?”
“夫人去旅行了……”
“其他人呢?”
“只……只有大老爷在家。”
“能麻烦你引见吗?”
大婶看着我,思索了片刻说道:“我去问问看。”她转身回宅邸的时候没把便门关上,下条小姐见状说了声“进去吧”便走进门内,我也跟着走了进去。
或许是树木遮蔽了阳光,围墙内的空气异常冰凉,地上一块块的铺石往前延伸到宅邸,枝叶缝隙之间透出的阳光洒落石面。
我们在院子里等了一会儿,刚刚那位大婶与一位身穿茶色和服的老先生出现了,老先生拿着一把园艺剪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先生一看见我,深陷的双眼忽然张得奇大,满是皱纹的喉头动了动,似乎吞了口唾液。
下条小姐朝着老先生走近几步。
“这位小姐正在调查自己的身世。”她回头看了我一眼,“我们辗转得知高城夫人住这里,所以特地前来拜访希望能见面谈谈。”
老先生听了这些话依然满腹疑问,但他对着身旁的大婶说:“带两位小姐到会客室。”
这栋宅邸是纯日式外观,会客室里却摆了皮革沙发与矮桌,摆饰柜上放着花瓶,旁边有一个相框,里面的照片是一位身穿和服的女士撑着西式的阳伞,然而与和服格格不入的并不是阳伞,而是那位女士的面孔,黑白照片看不出她眼睛与头发的颜色,但照片中的女士很明显是西方人。
“不晓得这个人是谁喔。”下条小姐望着照片说道。我也很好奇。
大婶端了茶过来,不久老先生也走进会客室,在我们前方的沙发坐了下来。老先生方才在庭院见面时还没戴眼镜,现在却隔着镜片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先报上自己的姓名,老先生听了之后仿佛念咒文一般喃喃复诵:“氏家……鞠子小姐?”他好像从没听过,接着他只简短说了句:“敝姓高城。”他应该是高城康之的父亲。
下条小姐把整个来龙去脉说了一遍,不过内容简化了不少,她说我在父亲的相簿里找到一张照片,上头有位女子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后来查到这位女子就是高城晶子小姐。下条小姐的描述清楚而完整,毫无破绽。
“怎么会这样呢?”老先生推了推眼镜看着下条小姐递给他的照片,就是笠原老师给我们的那张。“你和晶子的确长得很像,不,不只像,是一模一样,根本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差别只在晶子年纪大你很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晶子在外头生了小孩?”老先生看着我,“令尊和令堂是怎么和你说的?”
“家母已经过世了,这件事我还没问过家父。”
“她想先自己调查之后再询问父亲。”下条小姐代我解释。
“令尊的职业是?”
“他是函馆理科大学的教授。”
老先生偏着头,似乎不曾听过这号人物。
“查过户籍了吗?”
“户籍上记载着我是家父家母的长女。”我说。
老先生将照片还给下条小姐,沉吟着说:“这件事只能问晶子本人了,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过你应该是晶子的女儿错不了,只是我不清楚你为什么会被你的双亲收养。”他顿了顿,望着远方喃喃说道:“话说回来,晶子是何时有了身孕呢?”
“鞠子今年十八岁,”下条小姐说:“所以距今大约二十年前,夫人是否曾经长期住院,而且是住在北海道的医院?”
我明白下条小姐这么问的用意,她想证实高城晶子曾经提供卵子进行体外受精实验。
老先生整个人靠上椅背,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地吐气。
“有的。”他说:“没错,刚好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他们两人去了一趟北海道。”
“两人?”下条小姐问。
“嗯,康之和晶子。”
“康之先生也一起去了?”
“那当然,他们是为了解决后嗣的问题而前往北海道,一定得夫妇一道过去。”
我和下条小姐对看一眼。
“为了解决后嗣的问题而特地前往北海道?”
下条小姐这么一问,老先生的脸色登时暗了下来,从他紧闭的嘴角不难看出应该有不少隐情。
“请问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您不说出来,事情是不会解决的。”下条小姐继续追问。
老先生再次深深叹息之后开口了:
“康之没办法有孩子,不,正确来说,是不能有孩子。”
“请问您的意思是?”
“他身子有病。”老先生抚着下巴说道:“一种不能有孩子的病,这一点我也有责任。”他不断眨着眼睛。
“请问……”我抬眼望着老先生,小心翼翼地问:“那是什么样的病?”
他神情哀戚地凝视着我好一会儿,举起削瘦的右手指向摆饰柜,“那张照片里的女子就是我妻子。”
我有些意外,旋即点了点头说:“她好漂亮。”
“她是英国人,父亲是教师,当年他们家住横滨,我常跑她家学英文而和她有了感情,虽然周遭的人反对,我还是和她结婚了。”老先生啜了一口茶。
我不明白这些事和康之先生的病有什么关系,只是默默地听着,下条小姐似乎也不打算催促老先生。
“我们结婚之后马上有了小孩,那就是康之。康之长得很健康,当时的我也刚从父亲手中接下出版社,满怀雄心壮志想扩展事业,那段时光万事美好,我唯一的不满足就是只生了一个孩子,后来我才知道这其实是不幸中的大幸。”老先生咳了一声继续说:“之后康之长大成人,开始到我公司上班,并且和学生时代一直交往的女友结了婚。”
“那就是阿部晶子小姐?”下条小姐问。
老先生点了点头,“她的家世好、头脑好、人又能干,绝对配得上康之,我本来以为这下子我可以高枕无忧了,却在这时发生了做梦也想不到的事。”他看着照片说:“我妻子突然生病了,而且是怪病。”
“怪病?”下条小姐问。
“一开始是肢体动作变得很奇怪,手脚无法自主控制,接着身体急剧虚弱,提早出现老年痴呆症状,心脏机能也异常,检查发现她得了亨丁顿氏舞蹈症(* 亨丁顿氏舞蹈症罕见遗传疾病,是一种体染色体显性遗传所造成的脑部退化,病发时会无法控制四肢,像在手舞足蹈,因而得名。通常疾病发生初期以运动方面症状为主,但每个患者的病症差异很大。),这种病发作时手脚无法保持平衡,走起路来像在跳舞,所以被取了这个名字。”
“亨丁顿氏舞蹈症……,原来如此。”下条小姐频频点头。
“我没听过这种病。”我说。
“这种病在日本并不常见,但在美国和英国据说发病的高危险群多达十万人。”下条小姐说。
“喔……”老先生有些意外,“你知道这个病?”
下条小姐表示自己是医学院的学生,老先生于是点了点头,“这种病听说源自南美吧?”
“据说来自委内瑞拉的某村落。”下条小姐说。
“病毒就是从那个村落蔓延开来的吗?”我问。
“不是病毒啦,亨丁顿氏舞蹈症是一种典型的遗传疾病,不但遗传给下一代的机率相当大,发病机率也很大,就是这样快速蔓延开来的。我说的没错吧?”老先生看着下条小姐,下条小姐点点头。
“所以是不治之症吗?”
“现在治不治得好我不清楚,但是在当年……”
“现在依然是不治之症。”下条小姐接口说:“不过前一阵子美国的研究人员已经找到了发病的基因,或许再过不久就有治疗方法了吧。”
“希望赶快找到解决之道。”老先生感慨万千地说:“这个病的下场非常悲惨,除了肢体动作像跳舞,衰弱、痴呆、二次感染,最后只能等死。我妻子就是这样。”
“可是……”我说:“既然是不治之症,为什么遗传得病的子孙不减反增?”
“这就是这种病可怕的地方。大部分患者年轻时并不会发病,直到四十多岁才突然出现症状,那时患者大多已在毫不知情的状况下结婚生子了。”下条小姐说。
“我和妻子也是这样。”老先生似乎非常遗憾,拳头在膝上一敲,“一开始完全没有任何征兆,当年如果我们对这个病的认识再多一点,只要听到家族亲戚之中有人得病,或许就不会结婚了。可是在当时根本没人知道这是什么病,只晓得会出现奇怪的症状,我对这个病的认识都是在我妻子发病之后才学到的。”
“这么说来,康之先生也……”我话说一半又吞了回去,但老先生已经明白我想说什么。
“妻子发病后,我当然有所觉悟,我们知道康之很可能也遗传了这个病。”
“现在能够透过基因检测判断是否得病,但当年应该还没有这样的技术。”下条小姐说。
“我一想到我儿子那时候的沮丧与苦恼,心还是很痛。”老先生满是皱纹的脸露出沉痛的神情,他望着远方说:“得了这种病就好像被宣告了自己的死期,康之一天比一天消沉,常常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好几个小时,我们担心他自杀,每隔一阵子就去敲敲他的门,幸好他都会回应,只是他的声音听起来既忧郁又愤怒,情绪很复杂。”
我心想这也怪不得他,没人能在得知死期一步步逼近自己的状况下依然平静地活着。
“最后康之做出一个结论,他要求晶子和他离婚,他认为既然将来发生不幸的机率那么高,不该把晶子拖下水。”
我点了点头。高城康之先生若真心爱着晶子小姐,势必会做出这样的结论。
“但晶子坚持不离婚,她说做妻子的怎么能因为丈夫可能罹病而离婚,她不断鼓励康之,要康之别说丧气话,还说要与康之携手共度难关。”
“真是一位坚强的女性。”下条小姐说。
“她真的非常坚强。”老先生沉吟了片刻,再次深深点头,“我相信她内心应该和康之同样绝望,只是为了鼓励康之才表现出坚强的一面,多亏了她,康之才能重新站起来勇敢面对死亡,但这时他们又得面对另一个问题,那就是高城家恐怕会断了后嗣。康之得了这种病,当然不能有小孩。”
“所以他们前往北海道求医?”下条小姐问。
“详细情形我不是很清楚。”老先生喝了口茶润润喉咙,“康之只告诉我,他有个大学朋友在研究尖端医学,请那个人帮忙或许有机会生下没有亨丁顿氏舞蹈症的孩子。”
“大学朋友?”我望向下条小姐,下条小姐也看着我微微点头。
那一定是我父亲,高城夫妻当时应该是前往北海道北斗医科大学求助于他。
“结果呢?”下条小姐问。
老先生无力地摇摇头。
“为了调整体质,晶子在北海道待了将近一年,但听说最后还是失败了,至于他们到底做了什么以及为什么失败,我都一无所知,这些事我根本问不出口。”
“后来他们两位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只能死了这条心啊。有一天康之突然对我说子嗣的事无望了,要我看开点,这一切都是我害的,我也只能接受现实。”
我与下条小姐又再对看一眼,高城夫妻在北海道绝对不可能什么事也没做,尤其是高城晶子。
“这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我都忘得差不多了。”老先生凝视着我,“但我一见到你又想起来了。你一定是晶子的女儿,这么说他们当年和我说没有成功生下小孩是骗我的?但他们为什么要说谎?还是你是晶子和其他男人生的?不,我相信晶子不会做那种事,何况康之不可能没发现。”老先生仿佛自问自答。
“询问本人或许是最快的方法。”下条小姐说。
“是啊,我也想向她问个清楚,搞不好这位小姐是我的孙女呢。”老先生想了想又说:“不过你和康之完全不像,或者应该说你就是晶子。除了晶子,你和任何人都不像。”
“请问夫人何时会回来?”
“她说她想在别墅休息一星期左右,这几天还不会回来,不过我会打电话叫她早点回家。”
老先生慢慢地从沙发起身拿起门边墙上的电话,我以为他当场要打给高城晶子,但他只是对着话机说:“绢江,帮我把写着别墅电话号码的电话簿拿过来。”绢江似乎就是方才那位大婶。
下条小姐等老先生回座之后问道:“后来出版社便由夫人接手吗?”
“嗯,大约十年前康之过世,没多久我就把出版社交给她了。”
“康之先生也是因为亨丁顿氏舞蹈症过世的吗?”我问。
“嗯,他比我们预期要早发病,当时他成天闷闷不乐借酒浇愁。得了那个病,精神也会受到极大考验,康之愈来愈虚弱,脸色愈来愈差,并发症愈来愈多,我们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日渐衰弱。在他发病前,晶子为了找出治疗方法,拼命搜集世界各地的情报,一直没有好消息,当时的研究人员才刚找出这个异常基因的大致位置,好像是在某个染色体里面。”
“在人类基因组第四对染色体短臂内。”下条小姐补充,“发现者是麻州综合医院的古斯勒博士(* 古斯勒博士,一九八三年首先在第四对染色体上定位出亨丁顿氏舞蹈症基因。)。”
“虽然这个发现在当时已是重大突破,但距离找出治疗方法还有一段长路要走。康之愈来愈衰弱,那天早上我们发现床上的他已经是具冰冷的尸体了,死因是急性心脏衰竭,他死的时候全身瘦得只剩皮包骨,看起来比我还老。”
老先生说得轻描淡写,我却不禁移开了视线。他能说得这么平静,肯定是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抚平伤痛。
“夫人当时一定很难过吧?”下条小姐说。
“那是一定的。”老先生重重叹了一口气,“一般人光是伴侣死于疾病就难以承受了,她还一肩扛下出版社的工作,忙到没时间唉声叹气,真的很了不起。康之刚死的时候我还是社长,但没多久我就知道把出版社交给晶子绝对没问题。说来讽刺,晶子接手后经营得比康之还好。”
“但后来高城家后嗣的问题怎么办?康之先生和晶子小姐又没生孩子……”
“这件事已经解决了。我刚刚忘了提,康之还在世的时候和亲戚领养了一个很活泼的男孩子,他也长大成人了,跟在晶子身边当助理。”
“这位养子先生现在在哪里呢?”
“他最近都不在家,大概出国考察去了吧。”
此时传来敲门声,女佣绢江走了进来,交给老先生一本薄薄的笔记本。
“对了,晶子是去哪间别墅啊?”老先生一面调整眼镜的位置一面问道,绢江回答:“夫人是去千岁那边的别墅。”
我们三人同时“啊”的一声叫了出来,绢江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
“千岁……,是北海道的千岁市吗?”
“是的……”
老先生看着我,“是偶然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转头望向下条小姐,只见她皱起眉头,看来她并不认为这是偶然。
老先生立刻拨了电话去别墅,但那边说晶子小姐目前不在,她出门时曾表示会晚点回来。
“你会在东京待到什么时候?”老先生挂上电话之后问我。
“我今晚就要回北海道了。”
“这样的话,与其把晶子叫回来,不如直接安排你们在北海道见面。你抵达北海道之后请和我联络,我会先和晶子谈一谈。呃,能不能再和我说一次你的名字……?”
“氏家,氏家鞠子。”
“氏家小姐,我记下来了。”
“氏家……”一旁的绢江一听脸色微变,老先生也察觉了,问道:“怎么了?”
“呃,那个……”
“有什么事,快说。”
“呃,是这样的,夫人前不久曾接到一位姓氏家的先生打来的电话,夫人挂上电话便立刻收拾行李前往北海道了。”
“她是去见那位氏家先生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绢江缩起身子。
“那位先生就是令尊吧?”老先生问我,我想应该是父亲没错。父亲才刚来过东京一趟,难道他又跑来了?是为了见高城晶子小姐吗?为什么他要这么做?
“看来我们有必要和晶子及令尊好好谈一谈了,而且得尽快安排。”老先生沉吟着。
告辞离开的时候,老先生送我们到庭院,方才那只黑狗突然从树丛窜出来扑向我,我不禁尖叫出声,老先生连忙大喝:“巴卡斯!”
但巴卡斯并没攻击我也没吠叫,只是嗅了嗅我的脚边便抬起头温柔地望着我。
“啊呀……”绢江慌忙拿了牵绳过来系上巴卡斯,“真是对不起,我忘记先绑好它了。”
“以后注意点。不过话说回来,难得看它对陌生人这么好,说不定它把你当成晶子了呢。”老先生说道。他的语气不像是开玩笑。
离开高城家前往地下铁车站的路上,下条小姐说:“等一下一到家就赶快整理行李去羽田机场吧,两个候补机位应该排得到。”
“高城晶子小姐去北海道是不是和小林双叶小姐有关?”
“我觉得应该有,不然也太巧了吧。”
“嗯,何况我父亲又来找过晶子小姐。”
看来在我所不知道的地方,有什么计划正暗中进行着。
我们搭上地下铁并肩坐在车厢内,对面座位一名上班族男子似乎累坏了正在打瞌睡,汗水在短袖衬衫的腋下部位染出宛如地图的图案。仔细想想,我见到大部分的东京人都是神色疲惫,或许这是一个让人无法好好休息的城市吧。我想起当初我说想读东京的大学的时候,父亲强烈反对而说出的那些借口,他反对我上东京应该是不想让我见到高城晶子,毕竟她是出版社的社长,随时可能在电视上露脸,如果找人在东京说不定会看到她。
“亨丁顿氏舞蹈症呀……”身旁的下条小姐喃喃地说:“终于揭开一点谜底了。”
“我从来不知道有这种遗传病。”
“我也是第一次听到生活周遭有人得了这个病。”
“我真的是高城夫妻当年前往北海道的时候所生下来的吗?”
“能确定的是,他们的北海道之行与你的出生有密切的关系。”
“但是他们到底做了什么?”
“不知道,这就是我们接下来要调查的。”
我们在涩谷站搭上回程电车,下条小姐说她想顺道去一趟学校,因为接下来有好一段时间没办法出现在研究室,她想先和研究室的人说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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