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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身》作者: 东野圭吾

_9 东野圭吾 (日)
“鞠子你先回去准备行李吧。”
“不用了,反正也没多少行李。”于是我和下条小姐一起在大学附近车站下了车。
我们沿着走惯的路线走到帝都大学,穿过正门横越宽广的校园。这是我第几次来到这儿了?次数应该不多,但我却有种相当熟悉的感觉。
“你在这里等一下,我马上出来。”下条小姐独自走进那栋四层楼的白色建筑物,我第一次来到帝都大学的时候她也叫我在这里等她,那不过是三星期前,感觉却像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
或许我以后再也不会来这里了吧,如果我回北海道得到某个答案,应该就没必要再来了。
我忽然想和梅津教授打声招呼,毕竟他是少数几个知道父亲过去的人,当初若不是承蒙他愿意抽空见我一面,后来也不会查出这么多事。
虽然暑假期间教授不一定会待在休息室,我还是走进了眼前的白色建筑物。我记得他休息室的位置。
我放轻脚步走在木头走廊上,凭着记忆顺道找到了第十研究室的教授休息室,我正要敲门,里头传来说话声。
“我认为不应该错过这个机会。”
是下条小姐的声音,语气听起来颇焦虑。我的手离开了门边。
“不过是脸长得像而已吧……”这是梅津教授的声音。
“岂止是像,她们根本是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相差三十岁,长相却一模一样。”
我心头一凛,下条小姐和教授好像正在讨论我的事。
“我怎么想都不大可能,当年久能老师对那个实验的确相当执着,但我不相信他真的放手做了。”
“除此之外还能怎么解释她和小林双叶、高城晶子这三个人的外貌完全相同?”
“我刚刚也说过,外貌像不像是个人主观的看法。”
“每个人看见她们都很吃惊,老师您当初看到小林双叶照片的时候不也非常讶异吗?”
“那张照片的确是很像啦……”教授含糊地说。
这是怎么回事?他们在争执什么?
“她们三人的关系一旦被传开,肯定会引起社会骚动,到时候我们就没机会接近她们了。我认为我们应该趁现在逼近核心,把研究内容与实验细节好好调查一番,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弄到实验数据呢。”
“你要那种东西做什么?”
“当然是送交学校当智慧财产。”
“那种东西哪是什么财产。”
“为什么不是?那可是前所未闻的成功实验记录,未来恐怕也不会有人研究成功,只要取得这些记录,我们在发生学及遗传学上肯定会有重大突破。”
“我不这么认为。要是真如你所说那是一次成功的实验,北斗医科大学应该早交出成果了,但他们现在连白老鼠的细胞核移植都遇上了瓶颈。”
“我觉得久能老师的去世应该是最大的败因,失去了关键决策者,使得他们空有宝物却不知如何运用。”
“那不是什么宝物。”梅津教授黯然地说道:“那是没被回收的毒瓦斯兵器。”
“就算是毒瓦斯好了,那么更应该被回收不是吗?”
“回收的工作不必由你动手吧。”
“为什么不能由我来做?现在最有可能办到的就是我。”
“总之我不赞成。那个研究是危险思想的产物,和那种研究扯上关系对你的将来没有好处。”
“事到如今我怎能收手?氏家鞠子这个实验结果正活生生地出现在我眼前啊。”
我是实验结果?
“就说这一点还无法断定不是吗?你还是趁现在收手吧。”
“这是千真万确的,至少我有十足的把握,”下条小姐拉高了嗓音,“她正是不折不扣的复制人。”
就在这一瞬间,我听不见任何声音,仿佛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失去了意识,或许是身体为了不让我听见接下来的对话而自动执行的自我防卫本能。
回过神时,我发现自己蹲在地上,手扶着门,我的听觉恢复了,但研究室里不再有人说话,只听见逐渐走近门边的脚步声。我刚刚可能不小心弄出声响了。
我急着站起来想逃离现场,双脚却不听使唤,我踉踉跄跄走没几步便听见身后传来开门声。我停下了脚步缓缓回头,下条小姐在门旁望着我,梅津教授在她身后。
“你都听见了?”下条小姐脸色苍白。
我点点头,动作相当不自然,颈子仿佛生了锈。
“请你听我说……”梅津教授朝我跨出一步,但下条小姐伸手制止了他。
“由我来说明吧,这是我的责任。”下条小姐说。
“可是……”
“请让我处理。”
教授想了一下,点头说:“好吧,你们在我休息室里谈。”说着便朝走廊的另一头离去。
下条小姐向我走来,手放到我的肩上说:“请让我说明整件事,相信你也不喜欢处在一知半解的状态吧。”
我抬头看了她一眼,旋即低头走进教授休息室。
我和上次一样坐在休息室的会客用黑色沙发上,但这次坐我对面的人是下条小姐。
“我很少看科幻小说,但复制人这个词我听过,意思是……”我低着头说:“就是人类的复制品吧?同样的人类可以复制出好几个……,而我就是其中之一对吗?”
“等等,先别急着下结论,求求你,抬起头来看着我。”下条小姐有些激动,我微微抬起眼,她说:“复制人这个字眼在科幻小说中的确常出现,但在现实里的定义不大一样。科幻小说里的复制人是取出人类身上的细胞培养出另一个一模一样的人类,但在现实世界里,那是办不到的,所以你并不是那种科幻世界的复制人。”
“那你们所谓的复制人是指什么?”
“这个……解释起来有些复杂。”
“请你解释给我听,我会努力理解的。”
下条小姐两手放在膝上,时而交握,时而摩挲着手心。
“你听过细胞核移植吗?”
“刚才你们的对话里提到过,之前我在父亲的书房也看过写着这个词的档案夹。”
此外我又想起偷听父亲讲电话时,他似乎也提到了细胞核移植。
“但你并不明白它的意义吧?”
“不明白。”
“好,我们来上点生物课。你知道细胞都有所谓的细胞核吧?”
“知道,生物课学过。”
“卵子也是细胞,所以也有细胞核。细胞核里头掌管遗传的基因存在于染色体上,但卵子所带有的人类染色体数目只有一半,只能构成半个人份的细胞,所以必须与拥有另外半数基因的精子合体才足以构成完整一人份的细胞,而这个过程就是受精,受精卵细胞不断分裂最后就会成为一个人,而这些细胞的细胞核里面都有着来自父母双方的基因。到这里都听得懂吗?”
“听得懂。”
“所谓的细胞核移植就是不仰赖受精而让卵子变成一个具有完整一人份基因数的细胞,原理很简单,只要把卵子里头原本只具半个人份基因数的细胞核拿掉,重新放进另一个具有完整一个人份基因数的细胞核就行了。这个细胞核能够取自头发细胞,也能取自内脏细胞,反正同一个人身上的所有细胞原则上都拥有相同的基因。”
“这么做会得到什么结果?”
“如此产生的细胞核移植卵会拥有后来放进去的那个细胞核的基因。举例来说,如果取出白老鼠的卵子拿掉细胞核,植入黑老鼠的细胞核,那么这个卵子长大之后不会是白老鼠而是黑老鼠,而且这只老鼠身上的基因会和当初提供细胞核的黑老鼠完全相同,长相当然也一模一样,以这种技术培育出来的生物就被称作‘复制生物’(* 复制生物,即Clone<又译‘克隆’>,广义指制造出与某特定生物完全相同的复制品,在生物学上是指选择性地复制出一段DNA序列、细胞或个体。)。”
“那就是我吗?”
“这一点我们还无法断定……”
“请别敷衍我!你刚刚不是和梅津老师说你有十足的把握吗?”我忍不住大声起来,但听到自己的声音,不知怎的反而感到一阵悲哀,我不禁垂下头望着自己的膝盖。
下条小姐叹了一口气。
“上次你回北海道之后,我一时兴起,把你父亲与他当年追随的久能老师的事仔细调查了一番,问了很多人,我发现久能老师当时应该是被赶出大学的。那时久能老师研究的虽然是复制哺乳类动物的技术,但他的最终目标却是培育出复制人,甚至曾在教授研讨会上发表相关理论与方法。”
“后来呢?”仍低着头的我催促她说下去,日光灯发出的嗡嗡声响此时听来特别刺耳。
“后来,久能老师想直接以人类卵子进行实验,但在那个年代连体外受精概念都才刚萌芽,人类的卵子并不容易取得,所以久能老师便拉拢妇产科的副教授,从接受卵巢部分切除手术的患者身上取得卵子,但是这种方式并无法在最佳时机取得适度成熟的卵母细胞,所以久能老师一方面研究以培养液培育未成熟卵子,一方面又拜托熟识的妇产科医生配合更动卵巢切除手术患者的手术时间点,但后来被学校知道了这件事,其他教授当然对久能老师大加挞伐,有人骂他违反医学伦理,也有人嘲笑他的理论根本是痴人说梦,总而言之,当时久能老师已经无法待在我们学校里了。”
“所以他去了北斗医科大学?”
“应该吧。”
“我父亲当时就是协助他做这个研究?”
“这点我不确定,但应该是这么回事。所有在我们学校发表的论文都会收进微缩胶卷里,唯独久能老师及令尊的论文我怎么也找不到。”
我微微抬起头,但仍不敢看向下条小姐。
“为什么要瞒着我?”
“一开始我是打算说的,但看到那个女孩的照片之后……”
“那个女孩……是指小林双叶小姐吗?”
下条小姐点了点头。
“本来我也不相信,我一直对自己说你们只是双胞胎,但是久能老师的研究内容一直在我脑中盘旋,我内心的怀疑愈来愈膨胀,到后来反而开不了口了。”
“你是在什么时候确信我是复制人的?”
“我也说不出个明确的时间点,只是在调查的过程中我逐渐发现这才是最合理的答案……,当然,看到高城晶子的照片也让我更加确定。”
“后来又听到高城老先生那番话……”
“没错。”或许是晓得再也推托不了,下条小姐的语气听起来很坦然,“我猜高城夫妻前往北海道的目的应该是为了培育晶子小姐的复制人,如此一来小孩身上就不会有高城康之的基因。但培育计划明明成功了,为什么高城夫妻却不知道?还有,为什么会复制出你和小林双叶小姐两个人,又为什么要让你们分别被不同的代理孕母生下来?这些疑点我就不清楚了。”
不过我想下条小姐对这些疑点大概不关心吧,就像她刚刚对梅津教授所说的,她想得到的是制造复制人的技术,而我对她而言只是攸关这些技术的实验结果之一。
我们之间沉默了好一段时间,聪明如下条小姐一定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非常感谢下条小姐。”我凝视着自己的指尖开口了,“你帮我调查了很多事,陪着我去了很多我一个人肯定没办法前往的地方,真的帮了我很多忙。要不是有你,我现在一定还是完全看不见真相,所以……”我吞了口口水,拼命忍住全身的颤抖,“所以,就算你帮助我是另有目的,我不介意,那是应该的,平白无故陪着我调查身世对你又没有任何好处。”
“不是这样的,我希望你能理解。”她到我身旁坐下握住我的右手,“不瞒你说,我的确很想探求未知的研究结果,这点我不否认,但我这一路以来这么主动帮助你是因为我很喜欢你这个人啊。”
“……谢谢你。”
“请你别用这么悲伤的语气和我说话,你这样教我该怎么办呢……”下条小姐一手仍握着我,另一手抚着自己的额头。
我拿开了她的手。
“我都明白,我一点也不怪你,而且很感谢你。真的,我打从心底感谢你。”
下条小姐只是闭着眼,没再说什么,于是我站了起来。
“所以你一个人……回去北海道吗?”下条小姐问。
“是的。”日光灯发出的声响依然刺耳。
双叶之章 九
离开氏家鞠子住了六年的学生宿舍,我和胁坂讲介朝札幌前进。据说氏家鞠子目前住在札幌,所以她从东京回北海道应该会选择飞千岁的班机。我打电话问阿丰,阿丰说氏家鞠子还没确定回程时间,我告诉他我今晚会抵达札幌。
从函馆进入国道五号线往北行驶了一阵子,胁坂讲介说:“函馆理科大学就在附近,要去瞧瞧吗?”函馆理科大学是氏家清任教的学校,“虽然氏家清应该不在学校,但或许挖得到一些线索。”
“好啊,去碰碰运气。”
“收到。”胁坂讲介转动方向盘。
函馆理科大学位于一处经过开发整地的山坡上,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红砖钟塔,学校围墙也是红砖色,我不禁想起刚刚才离开的学生宿舍,但靠近一看发现这里的建筑比较新,貌似砖砌的外墙只是贴上红砖花纹的瓷砖,放眼望去又新又亮,但总觉得有些廉价。
我们把车停进校内的大停车场,两人望着一旁设计得五颜六色、毫无格调的校园地图看板,胁坂讲介说氏家清应该是理学院生物系的教授。
确认校舍位置之后,我们朝着理学院大楼走去。校园里学生三三两两,看不出这所学校开始放暑假了没,迎面走来四名男学生,全都一脸睡眼惺忪没精打采地,擦身而过之际,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瞧,看到我一回望又立刻移开视线。
“年轻女生对他们来说应该是稀有动物吧。”胁坂讲介笑着说:“毕竟这里是理科大学,大部分是男学生。”
“难怪我老觉得整间学校有股臭味。”
我们找到了理学院大楼,但不晓得氏家的休息室在哪里,只好在打磨得光滑干净的油胶地板走廊上东张西望,忽然旁边一扇门打开,一名身穿工作服的矮小男子走了出来,男子一看见我们立刻露出警戒的眼神,眼镜镜片闪闪发亮,“请问你们有什么事吗?”男子问。
“我们想找氏家教授。”胁坂讲介说。
“氏家老师今天休假。”
果然没来学校。
“能不能麻烦你帮我们联络他?他好像也不在家里。”
“呃,”男子推了推眼镜,“请问二位是?”
“她是氏家教授的女儿,”胁坂讲介把手放上我的肩,“而我是她的朋友。”
“你是老师的……”男子眨了眨眼睛看着我,“请稍等一下。”说着走近了门内。
“你又乱扯一通,没问题吧?”
“放心吧,要是不这么骗过他们,麻烦才大呢。”
没多久门打开了,刚刚那名矮小男子带着一名中年男人走了出来,这位肤色苍白的中年男人纤瘦斯文,一看见我登时眉开眼笑。
“嗨,你好,我是山本。”
“啊?”
“你不记得我了吗?上次我们见面的时候你还是中学生呢,哎呀呀,真是女大十八变啊。”这位山本先生连珠炮似地说了一串之后望向胁坂讲介,迟疑了一下,又转头对我说:“氏家老师不在家吗?”
“好像出门去了。”
“这样啊,”他削瘦的手指在削瘦的下巴上搔了搔,“他只说要去旅行,会请假一阵子,有急事就在答录机留言。他没和你提起旅行的事吗?”
我不禁“呃”了一声。
“她现在没和氏家教授住在一起。”胁坂讲介连忙替我解释山本一边点头一边露出“你是谁啊”的表情。
“所以……家父最近都没来学校吗?”我说到“家父”两个字的时候舌头有点打结。
“是啊,这几天都没来。”
“啊,山本老师……”一旁原本一语不发的矮小男子小心翼翼地说:“氏家老师昨天好像来过学校。”
“咦?”山本瞪大了眼睛,“昨天的什么时候?”
“好像是傍晚。”
“为什么说好像?”
“呃,我是今天早上听到学生在讲,他说昨天傍晚看见氏家老师从药品室走出来,所以我一直以为氏家老师已经回来了……”
“奇怪,怎么没人通知我?你快去氏家老师的休息室看看,啊,还有药品室也去看一下。真是的,这种事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山本的眼神明显露出不悦,那名矮小男子应该是助理吧,只见他连忙小跑步离开。
山本仍一脸悻悻然地转头对我说:“总之我这几天都没见到氏家老师。”
“我明白。”我说。
“山本老师,”胁坂讲介问:“您和氏家老师是同一间研究室的同事吗?”
“我们的研究方向不同,但氏家老师毕竟是发生学的权威,他在读书会等方面给了我诸多指教。”
“氏家老师是北斗医科大学出身的吧?他现在和北斗那边还有联络吗?”
“最近北斗医科大学打了好几通电话来找他,但细节我不清楚。”
“您认识北斗医科大学的藤村教授吗?”
“藤村老师吗?当然认识,他与氏家老师曾经待过同一间研究室,在复制生物的领域上两人同样有着傲人的成就。”
“复制生物?”我问。
“是啊,这是发生学领域中最尖端的研究之一。”山本双眼透出光芒。
“氏家老师最近有没有提到北斗医科大学?”胁坂讲介打断他的兴致问道。
“这我倒是没什么印象。”山本说,接着他也试着反击,“请问……您和氏家老师是什么关系?”他脸上的笑容很明显是挤出来的。
“我目前和氏家老师还没什么关系,我只和她有关系,至于我和她是什么关系,就任君想象了。”胁坂讲介说得面不改色,却听得我冷汗直流。
山本不知做了什么想象,开口道:“原来如此,您是为此特地来见氏家老师的吧,不过您为什么会提到北斗医科大学?”
“因为我哥哥在那边当研究助理。”
“啊,原来是这样。”山本似乎稍微卸下了心防。
就在这时,刚才那名助理神色焦急地走了回来,只见他在山本耳边说了几句话,山本登时脸色大变说:“你确定吗?”
“我很确定。昨天才检查过的。”
“知道了,我马上过去。”接着山本面色凝重地看着我说:“我有点事得处理,先告辞了。”
“啊,好的。非常谢谢您。”
“对了,”他说:“我们也会想办法联络氏家老师,如果你们先联络上他,能不能知会我们一声?”
“好的。”我只能这么回答。
“请问发生了什么事?”胁坂讲介问山本。
“没什么,是我们研究室的事。先告辞了。”山本说完便快步离去,愈接近走廊尽头的楼梯,他的步伐愈快,最后几乎是跑着上楼去。
胁坂讲介戳了戳我的肩膀,“要不要上去看看?”
“嗯。”我点头。
我们跟在山本后头蹑手蹑脚地上了楼,站到走廊上放眼一看,其中一扇门是开着的,门牌写着“药品室”。
我们放轻脚步正要走去门边,突然有个人从里面冲了出来,是那位从刚刚就忙碌地跑来跑去的助理,他一看见我们登时停下脚步。
胁坂讲介竖起食指放在唇边,另一手朝他招了招。助理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一边留意身后的动静一边朝我们走来,胁坂讲介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拉到楼梯暗处。
“能不能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唉,这下麻烦了。”助理搔了搔头。
“是不是和氏家老师有关?”
“不不,这个目前还无法确定。”
“但药品室里确实出事了对吧?”
“嗯,是啊。”只见助理频频回望身后,要是被上司发现自己在这里摸鱼肯定少不了一顿骂,或许是想早点摆脱胁坂讲介的纠缠,助理舔了舔嘴唇小声说道:“硝甘不见了。”
“硝甘?硝化甘油(* 硝化甘油,化学式为C3H5(NO3)3,是一种爆炸性极强的化学物质,亦可用来治疗心绞痛。)吗?”
助理轻轻点头,“保存柜里短少了一些硝甘。”
“你确定吗?”
“不会错的,因为硝甘是必须严格控管的药品。你都问完了吧?我还有急事。”
胁坂讲介一松手,助理便一溜烟逃下楼去了。
我和胁坂讲介对望一眼。
“硝化甘油不是炸药吗?”我说。
“一般的认知都是炸药,其实这玩意儿也能拿来治疗心脏病。不过氏家为什么要拿走这种东西……?他心脏不好吗?”
此时走廊上传来声响,我和胁坂讲介连忙飞奔下楼。
离开函馆理科大学,我们朝着札幌笔直前进,沿着森林夹道的国道五号线一路北上来到大沼公园,透过树木的缝隙偶尔看得见函馆本线的铁轨,函馆本线还有另一条支线通往砂原,就在这两条路线的会合处附近,我们所行驶的国道开始往海岸靠拢,这片海岸就是内浦湾,我们沿着弧形的道路不断向前驶去,右手边放眼望去是海岸线。
“我实在搞不懂,”我眺望着左手边的辽阔牧场说道:“为了治疗伊原骏策的病或是基于某种原因,北斗医科大学的藤村那些人想得到我的身体;而氏家清是他们的同伙,氏家的女儿又很可能和我是双胞胎,和我拥有相同的身体。既然如此,为什么他们还要找我?直接使用氏家鞠子的身体不就得了?”
“或许氏家没让藤村他们知道自己有个女儿。”
“为什么他要这么做?而且他当初又为什么要让氏家鞠子成为他的女儿?”
“这恐怕只有本人知道了。”
车子以一定的速度稳稳地向前行驶,右边是海、左边是草原的景色一成不变,牧场上偶尔看得见几头牛,身上有黑白斑纹,但每只的斑纹不尽相同,看来牛也各有各的个性。
“喂,什么是复制生物?”
“咦?”
“刚刚那个山本不是说藤村在复制生物的领域有很高的成就吗?”
“喔……”
“复制生物这个词好像常听到,正确的意思到底是什么?”
“谁晓得。干嘛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随口问问。”我摇了摇头。
快到长万部的时候,路旁出现许多装潢抢眼的汽车餐厅(* ‘汽车餐厅’原文为‘ドラィブィン’,在美国原指不用下车就能消费的各种商业设施,但在日本多指主要干线路旁附停车场可供休憩的餐厅。),我们挑了其中一间随便吃了点东西,我顺便打电话给阿丰。
“你打来正好。”阿丰兴奋地说:“氏家鞠子小姐和我联络了,她搭的是今晚六点的飞机,抵达千岁的时间大概是……七点半吧。”
“你和她说了我们会去接她吧?”
“说了,她说她会在机场的到站大厅等候。”
“到站大厅吗?我知道了。”
“呃,双叶。”阿丰吞吞吐吐地说:“一切小心。”
“嗯,谢谢你的关心。”
走出电话亭,我把消息告诉了胁坂讲介。
“好,现在赶过去应该来得及,等我打个电话回公司,我们立刻直奔机场吧。”
我看着胁坂讲介走进电话亭,转头望向微微弯成弧形的道路彼端。再过几个小时,就要和她见面了。
鞠子之章 十
晚上六点多,我所搭乘的波音客机从羽田机场起飞,顺利的话,一个半小时之后就会抵达新千岁机场。丰先生如果已经帮我传到话,那么我将在那儿遇见小林双叶小姐。
双叶小姐,我的另一个分身。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存在,如同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存在。
窗外除了云层什么也没有,我回头凝视着自己的双手,从拇指试着一根根弯曲,完全正常我是个正常的人类,我会思考,我会因为书本内容而感动。
但我并非这个世上独一无二的存在,因为我是高城晶子的复制品,像我这样的人类能有多大价值呢?冒牌LV会被贱售,珍贵文件的拷贝可随意销毁,伪钞无法像真钞一样在市面流通,而我的存在或许也和这些东西一样毫无价值可言。真要说我有什么价值,顶多是身为珍贵的实验成果罢了,下条小姐会对我那么好也是因为我拥有这样的价值。
曾经被我唤作母亲的女人不过是个分身制造器,至少我父亲是这么看待她的,而同样地,我父亲或许只是把我视为过去所爱的女人的复制品,对他来说,我的价值只到这种程度。
我无法否认自己愈来愈憎恨父亲,他为了私欲而利用母亲的身体,玩弄他人的生命,这是多么重大的罪孽。
但如果父亲没犯下这个罪呢?一想到这里,我的脑袋便一片混乱,因为那代表我将不存在于这个世界。我是不是不存在比较好?我烦恼到几乎掉下泪来。的确,我不是没想过与其活得这么痛苦,不如从一开始就没被生下来,但我又否定了这个想法,过去的种种回忆虽然渺小,对他人而言那么微不足道,却是我最最珍惜的瑰宝。
我试着让自己轻松地看待这件事,我告诉自己身为他人的分身其实没什么大不了,就和长得很像的母女、姐妹或双胞胎没两样。但不论我再怎么美化自己的处境,事实就是两回事。长得很像的母女、姐妹或双胞胎都是带着各自的存在目的来到这世界,只是长相碰巧成了另一人的“分身”,但我从一开始存在的目的就是他人的“分身”。
我也试着单纯就生物学的角度来思考这个问题。即使基因及每一颗细胞都相同,也不代表人格就会相同,实际上我所度过的人生与“高城晶子”这个“原始版本”的人生正是大相径庭,而今后我们可能也将继续以不同的方式过着不同的人生。
但我还是无法教自己不在意自己被生下来的目的,以“分身”身份诞生的我,因为是“分身”而受到父亲的疼爱,也因为是“分身”而失去了母亲,这样的我想要成为“分身”以外的另一个人或许只是痴人说梦。
我思考良久得到的结论是,我根本不应该存在这个世界上。天地虽大,却没有我容身之处,我试着化为语言说了出口:“没有我的位置……”
“咦?”坐我旁边的上班族男士看了我一眼,又回头继续看他的报纸。
我不应该存在的。
这么一想,突然有种像是使劲压住疼痛臼齿的快感,而且不知怎么的,内心多少轻松了一些。
七点三十七分,飞机抵达了新千岁机场,拿着行李走向出口,我的内心充满奇妙的情绪。见到小林双叶小姐的时候我该露出什么表情呢?该说些什么呢?
我很害怕,但真的很想见她一面,有种仿佛即将与童年玩伴重逢的怀念心情;但对于高城晶子我却完全没有这种感觉。
走在出口通道上,我的心跳愈来愈快,接机人们的脸映入我的眼帘,我屏住呼吸放眼望去,这些面孔之中或许有一张脸和我一模一样。
但那位分身似乎不在这群人之中,我松了口气的同时也有些失望,一方面觉得迟早要见面的人还是早点见的好,一方面又心生怯意。
出了出口便来到一个横向的狭长形大厅,右手边立着一张等身大的人形立牌,旁边就是吸烟区,再过去一侧是礼品店,另一侧是团体旅客柜台,中间夹着禁烟区的一排排长椅,那儿就是约好碰面的地方。
我在最前排的椅子坐了下来,再次环顾大厅,心跳依然很快,我从背包取出我最喜欢的《红发安妮》文库本小说,不论大小旅行,我一定会把这本书带在背包里,数不清度过多少遍了。
但唯独今天我完全无法静下心来阅读,于是我将它放回背包,决定拿出离开东京时所买的国产柠檬,看起来很美味,我买了两颗。
我只打算拿出一颗,另一颗却从背包掉了出来滚到地上。
“啊……”我慌忙站起来,视线仍追着地上的柠檬。
就在这时,眼前出现一道人影。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黑色皮鞋与折线清晰的深蓝西装裤,我吃了一惊抬起头,一名身材矮小但肩膀颇宽的男人正低头看着我。男人约四十五岁上下,戴着淡茶色眼镜,薄薄的唇露出微笑。
“你是氏家鞠子小姐吧?”他说。
“是的,请问您是……?”
“我是你父亲的朋友,专程来接你的。”
“我父亲?”
男人伸出右手拇指指向他身后,机场出入口站着两名男士,一位身材高挑的我没见过,另一位就是我父亲。父亲直望着我似乎想对我说什么,但当我和他四目相接,他只是一脸无奈地别过了头。
“爸爸……”我呆立当场不知该说什么。
“请和我们走,我们有非常重要的事必须告诉你。”他特别强调“重要”这个字眼,接着不等我回答便拿起了我的旅行包。
“请等一下,到底是什么事?”
“这个等等再说吧,没时间了。”他说着手绕到我背后。
“请先让我和父亲谈谈。”
“晚点你们有很多时间可以谈。”
“等一下……,我和别人约好在这里碰面了。”
“别担心。”他往我背上一推,“我们会联络小林双叶小姐的。”
我吃了一惊转头看他,为什么他知道我要和小林双叶小姐见面?还有,为什么他知道我今天会回札幌?
男人推着我走到父亲身旁,父亲双眉深锁一径低着头。
“爸爸,这是怎……”
我话才讲到一半,矮小男人便说:“有话待会儿再说。”另外那名年轻男子带着父亲往出口走去,我和矮小男人则跟在后头。
出了机场,路边停着两辆车,父亲他们坐进前面那一辆,矮小男人则要我坐后面那一辆。
“请让我和父亲同车。”我对矮小男人说。
“一下子就到了,忍耐一下吧。”他边说边将我推进车内。
在驾驶座上待命的司机是一位体格壮硕的男子,他似乎擦了柑橘香味的化妆品,味道很刺鼻。
车子离开机场之后立刻上了高速公路,这条是道央高速公路,我知道车子正在北上。
“我们要去哪里?札幌吗?”我问身旁的矮小男人。
“不,还要再过去一点,反正到了你就知道了。那是个好地方,可惜现在是晚上看不到风景。”他说着淡淡一笑。
“您说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告诉我?请快说吧。”
“别急,事情总有先后顺序。”他稍微侧向我,靠上椅背翘起二郎腿,“那件重要的事,其实是想请你救一个人。”
我没回话,只是凝视着男人,我没料到他会说出“救人”这种词,脑袋一时之间无法思考。
“有个人生了很重的病。”男人脸上的诡异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极为严肃的表情,“要是放着不管,他肯定撑不了多久。当然他一直在接受治疗,但这些治疗都只是死马当活马医,若要彻底治好他的病,必须克服一个相当困难的关卡。”
“请问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要克服这个困难的关卡必须取得你的帮助,说得明白一点,我们需要你的身体,由于你的身体具有某种特殊性,只要利用这个特殊性就能治好那个人的病。”
“特殊性……”
“我们已经和氏家老师取得共识,这一点我想你看到氏家老师和我们一起出现在机场应该就明白了。别担心,我们要请你帮忙的事情非常简单,你只需要在医院病床上躺个两、三天就行了,你大可放松心情,而且我们已经做好万全准备,保证不会让你有一丝一毫的不愉快。”矮小男人的嗓音清澈宏亮,说起话来毫无窒碍,虽然不知道他的职业是什么,但他似乎很擅长与人交涉,即使是面对我这样的年轻一辈依然客气地使用敬语,不过这反而更让我提高警戒。
“请问那位生重病的人是谁?”我问。
男人板起了脸摇摇头说:“很抱歉,关于这一点目前还不能透露,我只能告诉你这个人对于日本来说非常重要,这个人如果现在去世,整个日本将顿失方向,就是这么一位重要的人物,而能救他的只有你了。”
他的话我都听得明明白白,却毫无真实感,脑中一片空白。
“我能请教一个问题吗?”
只见他脸色微微一沉,似乎有预感我会说出棘手的问题。
“什么样的问题?只要不是与那个人有关,我会尽可能回答你。”
“和那个人应该没有直接关系,我只是想确认一下。”
“确认什么?”
“您刚刚所说我身体的特殊性……”我迎面望着他,试着调整紊乱的呼吸却办不到,只能以颤抖的声音接着说:“您所谓的特殊性和我是复制人有关吗?”
一瞬间男人脸色大变,外表看起来没什么不同,但他仿佛被扯掉一层看不见的面具,面具下方的脸孔冷酷得让人不禁颤抖。
“既然你连这都知道,我就不必拐弯抹角了。”他的眼底闪耀着冷冷的光芒。
双叶之章 十
我和胁坂讲介在七点五十分左右抵达新千岁机场,把车子停在路边便直奔大厅。好像刚好有班机到站,出口冒出大量旅客,我战战兢兢地确认每一名年轻女子的面貌,却没看到与我一模一样的脸。
人潮散去后,我们来到相约的地点,依然不见氏家鞠子。
“到站出口不止这一个,可能她搞错了。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找一找。”
胁坂讲介说完便冲出去,但没多久见他一脸狐疑地走了回来,“怪了,找了一圈没看到。”
“会不会是飞机误点?”
“不,飞机应该早就抵达了,还是她上厕所去了?”他边说边左右张望。
我们决定先等等看,于是就近找了椅子坐下来,我仍环顾着四下。
这时我发现不远处有个小男孩面朝我们伫立,他身穿牛仔裤搭宽松的T恤,理平头,约是小学一、二年级的年纪,正大刺刺地盯着我看。
“你朋友?”身旁的胁坂讲介问道。
“不认识,我对年纪比我小的没兴趣。”
这时小男孩走来我面前,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说:“你换衣服了?”是关西腔。
“咦?什么?”我问。
“你换衣服了吧?和刚刚穿的不一样。”
胁坂讲介和我对看一眼,我转头问小男孩:
“你刚刚看见我穿着不一样的衣服坐在这里?”
小男孩不大有自信地点了点头。
“那个姐姐去哪里了?”胁坂讲介蹲在地上问小男孩。
“这里。”小男孩指向我。
“我知道她现在在这里,我的意思是她刚刚跑去哪里了?你看到了吗?”
“和一个叔叔往那边走掉了。”小男孩指着机场出口方向。
“叔叔?”
胁坂讲介脸色一变,朝着小男孩所指的方向飞奔而去,我正想追上他,小男孩拉住我的衬衫袖子。
“这个。”小男孩递给我一颗黄绿色的柠檬。
一看见那颗柠檬,我的心脏突地震了一下,我接过柠檬问他:“你怎么有这个?”
“刚刚捡到的,是大姐姐你掉的吧?”小男孩说完便转身跑开,前方等着他的似乎是他的祖母。
我低头望向柠檬,或许是一直被小男孩握在手里,柠檬有点温温的。
这颗柠檬是氏家鞠子留下来的。
我和她的关系目前仍是一团迷雾,但在这一瞬间,我有一种与她心意相通的感觉,我握着柠檬环视四周,就在不久前,氏家鞠子正一边看着这幅景色一边期待我的到来。
胁坂讲介回来了,神情非常沮丧。
“找不到。”他说:“她消失了。”
“为什么?”我问:“她为什么没等我们?是谁把她带走了?”我深吸了一口气,“该不会……”
“很可能,应该是那些想绑架你的家伙把她带走了。”
“可是除了我们,没人知道她会在这里出现呀。”
只见胁坂讲介低下头双唇紧闭,下巴颤动着,显然正紧紧咬着臼齿,这是我第一次看他表情这么痛苦。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眶有些红红的。
“陪我去一个地方。”他的语气听起来心事重重。
“什么?怎么了?”
“别问那么多,和我走就对了。”他转身大步走向出口,我连忙跟了上去。
我一句“到底怎么了”正要问出口,看到他的背影又吞了回去,现在的他宛如一扇紧闭的石门,顽强地将我排拒门外。
鞠子之章 十一
“正如你所说,”男人以低沉的声音说道:“我们需要你是因为你是复制人。再告诉你一件事,你会诞生和我们有很大的关系,所以我们对你的一切了若指掌,某种意义来说恐怕更胜于你。”
男人这番话让我的体内有什么想冲出来,悲伤与绝望再次涌上心头,虽然早已有了觉悟,但这股黑暗的力量仍彻底将我击垮。此时我才惊觉,即使我是复制人这件事已是呼之欲出的事实,我依然偷偷期盼着有人能告诉我这不是真的,我依然幻想着这一切只是一场误会。
泪水几乎溢出眼眶,我望向窗外以指尖拭去泪水。
“小林双叶小姐……也是吗?”
“是的,她也是复制人。”男人很干脆地回答。
“我们都是高城晶子小姐的复制人?”
男人听到这句话登时愕然无语,不一会儿低声笑了出来。
“真是厉害,你竟然查得出这么多事。”
我直视着男人说:“您刚刚说,你们对我的了解甚至超过我自己。”
“是啊。”
“那么请您告诉我,为什么我会被生下来?我和小林双叶小姐出生的背后到底有什么隐情?”
男人缓缓闭上双眼又张开来,“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只是想知道事实。”
他一脸莫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简单来说,就是一场错误。”
“错误?”
“嗯,犯下错误的就是小林双叶小姐的母亲与氏家老师。我们原本的计划非常完美,不该出现这种错误的,都是因为他们轻率的举动才造成今日的局面。不过……”男人翘着的腿换了边,“他们当年犯下的错误如今反而帮了大忙,真是多亏当初把你们生了下来。”
男人的话语重重地压在我的心头,虽然心中诸多疑点仍无法释怀,但我没勇气继续追问下去了,我怕知道得愈多愈是接近万劫不复的深渊。
简单来说,就是一场错误……
唯独这句话不断在我耳边回荡。
进入札幌后,车子依然行驶在道央高速公路继续朝旭川方向前进。我并不意外,我们要去的地方一定是当年父亲与久能教授一起进行恶魔研究把我创造出来的地方,那就是北斗医科大学。
不过车子并没有一路开到高速公路的终点旭川鹰栖(* 道央高速公路在一九九三年<本书日文版出版之年>当时的终点为旭川鹰栖交流道,但后来继续向北延伸,二〇〇九年此时的终点为士别剑渊交流道。),而是在途中的滝川便下了交流道驶进一般道路,我看着男人问道:“我们不是要去北斗医科大学吗?”
“是要去那里没错。”男人说。
“但是这条路……”
“你乖乖坐着,不必多问。”男人露出诡异的笑容。
我转头望向车后,另一辆车的车头灯光紧随着我们这辆车,父亲一定在那辆车上。
“到了目的地之后能让我和父亲谈一谈吗?”我问男人。
“这个嘛,看状况吧,老实说我们时间不多了。”
“一下子就好,请让我和父亲两人单独谈谈。”我哀求道。
男人面无表情一径凝视着前方的黑暗,侧脸宛如人偶。
“好,我会考虑。”他的口气不带丝毫感情,我知道他的意思是“不行”。
我瞪着他的侧脸说:“我……还没答应要帮助你们,如果不让我和父亲说话……”
男人锐利的目光扫向我,我缩起身子不敢说下去。
“看来你还不了解自己的处境。”说这句话的时候男人依然使用敬语,听起来更具威胁。“我刚刚说过了,我们和你的诞生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换句话说,我们和你是坐在同一条船上,不可能只有一边获得幸福,或是只有一边变得不幸,你帮助我们就等于帮助你自己。”
“可是……”
“你只要乖乖照着我们的话去做就对了。”男人说:“除非你不想再当一个正常的人类。”
他在“正常”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会说出这样的话,表示他根本没当我是正常的人类,他一定认为再怎么伤害我也无所谓吧。
我听懂了这个男人的言下之意——
如果不想被世人发现你是复制人,就照着我们的话做。
我再次望向后方的车子,父亲一定也是受到这句话的威胁才会任他们予取予求。
车子不断向前驶去,夜里看不清景色,但依稀看得出道路两旁没有任何建筑物,只有一大片辽阔的草原绵延,我逐渐掌握了目前的位置,我们过了旭川继续往南走,所以应该是在富良野一带。
从下了高速公路到现在行驶了多少距离呢?或许因为长时间紧绷着情绪,我开始有了睡意。今天不但舟车劳顿,还听到太多惊人的消息。与高城老先生见面是今天,得知自己是复制人也是今天,但那些事仿佛变得好遥远,即使是现在此刻,我依然无法接受这些事实,总觉得一切只是一场漫长的恶梦。
忽然间身体开始晃动,我不禁睁开了眼,原来我刚才不知不觉睡着了。我看了看外头,车子行驶的道路和方才迥然不同,似乎开上了一条狭窄的农业道路。
“快到了。”身旁的男人说。
不久,前方树林出现一栋四四方方的白色建筑物,车子放慢速度来到建筑物旁边,轮胎压在碎石上发出声响。
车一停下来,开车的男子迅速下车打开我这一侧的车门,我走出车外,一股冰冷空气贴上脸颊,这时我才深深感觉自己已经回到了北海道。
过一会儿另一辆车也抵达了,车一停下来车门迅速开启,父亲他们也下了车。
“爸爸……”我想跑过去,开车男子却紧紧抓住我的手臂。父亲似乎听见了我的呼唤,转头望向我,但父亲也和我一样被限制了行动,只见他们朝着建筑物的暗处走去。
“小姐,你得走这一边。”矮小男人朝着一旁的入口比了个“这边请”的手势,开车男子在我背上一推催促我前进,浓郁的柑橘香气再度袭来。
我无意间抬头望了一眼,有个女人正站在二楼窗边俯视着我,她的一头长发编成一条辫子垂在右肩,我们四目一相接,女人立刻拉上窗帘。
“那个人是谁?”我问开车男子,他没答话,只是更用力推着我前进。
屋子里弥漫着类似医院的药臭味,但这里没有候诊室或大厅,只有一条走廊,两侧全是房间。
不知何处传来一阵拖鞋在地板上摩擦的声音,昏暗的走廊深处浮现两道白色人影,一名身穿白袍的中年男人与一位瘦得可怕的男子走了过来。
“辛苦了。”身穿白袍的男人对着我身旁的矮小男人说道。
“这位就是期待已久的贵客。”矮小男人说。
身穿白袍的男人凝视着我,双眼闪烁着异样的神采。
“哇,简直是奇迹,真是难以置信。”
“老师,您不是见过小林双叶了吗?”
“嗯,两边带给我的震撼不相上下。”他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我。
“我和她在车上谈过了,她很爽快地同意配合我们。”矮小男人的手放上我的肩。
“很好,那我们明天早上就开始吧。”
“那就拜托您了,现在可是分秒必争呢。”
“我明白。”身穿白袍的男人转头对削瘦男子说:“尾崎,带这位小姐到病房去。”
被唤作尾崎的男子踏出一步,点个头示意我和他走,我别无选择只好跟在他身后,此时矮小男人突然说:“帮小姐保管行李。”开车男子一个箭步冲上来夺走我手上的旅行包,我不禁轻呼出声。
“你需要什么东西都直接和尾崎说,他会替你准备。”身穿白袍的男人的语气令人不寒而栗。
我跟在尾崎身后走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了一层楼,继续沿着走廊而行。
“请问这里是哪里?”我对着他的背影问道,但他只是默默地向前走。
尾崎走到一扇门前停下脚步,门牌上写着“3”。他打开门锁推开门,下巴一努示意我进去。
房间约五坪大,床边有张床,除此之外只有一张铁桌、一张铁椅及一座简陋的置物柜。
尾崎指着枕边一个小小的按钮说:“有事就摁这个呼叫铃。”他的声音很沙哑,几乎听不清楚。“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想……换上睡衣,能不能把我的行李还给我?”
他想了一下说道:“如果上面许可,我待会儿会拿过来。还有什么事吗?”
“目前没有。”
他点点头走出房间,关上房门的那一刹那,我觉得自己仿佛被遗弃在世界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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