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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梁英雄传

_3 马烽(近代)
老武见人都来齐了,便张罗开会,人们都安静的坐下来。老武说:“同志们!今天咱们开会,有两件大事:第一件,咱们把老虎山受损失的事检讨一下;再一件,区上传令表扬康明理、孟二楞、武二娃三位同志,他们在敌人监狱里,受了很多苦刑,始终不屈,表现了咱民兵的英勇精神!”这时,民兵们互相低声议论着说:“这真够咱们的模范!”“死也不投降敌人,有骨气!”老武接着说:“还有,在老虎山战斗中牺牲了的同志,都值得我们学习。再一件是康有富坦白了,愿意和我们共同抗日,也值得我们欢迎!”老武讲完,民兵们有的低声议论;有的偷眼看康有富。康有富脸一红,低下了头。
孟二楞说:“老虎山这教训,我有错误。那天半夜接到假情报,明理不让去,我不听分队长指挥,非去不行,结果吃了亏。”张有义说:“那天我也是积极主张去打的,要听上明理的话,也出不下这乱子!那时我觉得咱们从没打过败仗,有点骄傲。”民兵们都说:“一骄傲就要吃亏!过去咱们都有点骄傲,打了几回胜仗,不知头有多大了,小看敌人,这回受到教训了。”
赵得胜举了一下手说:“报告主席,我发表一点意见。我觉着这事明理也有责任,石柱哥不在,你就是康家寨民兵的首长,你就要掌握队伍!你知道咱们民兵打仗不会利用地形,不懂战术,就不应当叫民兵们去。民兵们也应当服从纪律。我这说的不知对不对,完了。”康明理说:“关于老赵这个批评,我很同意。我思想上有个不正确的想法:我本来不想让他们去打,怕出乱子;但又怕别人说自己胆小怕死。这主要是爱面子思想。”周丑孩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们,放了火……”张有义抢着说:“我们在老虎山上放了联络火,桃花庄、望春崖民兵不来救,也是个缺点。你是说这吧?”周丑孩不高兴地点了点头。崔兴智说:“今春天我们来救了一回,把我们李三保打伤了!这回你们事前也没通知,我们当然就不来了。”康家寨民兵马保儿、周丑孩站起来齐声说:“你们不来救还有理啦?那次是特务捣鬼,这次也是吗?”桃花庄几个民兵也站起来说:“我们没那本事,怎能知道哪堆火是特务放的,哪堆火是你们放的?”两村民兵乱嚷起来,几十张嘴一齐说话,听不清在说什么。
雷石柱大声说:“大家不要吵,听我说!”叫了半天,民兵们才又都坐下,但有的仍在低声互相抱怨。雷石柱说:“这事主要是我的责任。那次特务放火,使咱们两村民兵闹了误会,破坏了咱们的联络记号。我是中队长,当时就应当把记号重新规定一下,可是我没有作。另外就是对民兵教育不够,没纪律。这些主要是我没负到责任!”崔兴智听到中队长检讨,也站起来说:“这回不救应,我们也有责任。那天黑夜,听见打枪打炮,我们已经把民兵集合起来了;如果去打上几枪,扰乱一下敌人,也不会受这么大的损失!”
这时门口来了个卖西瓜的,张有义说:“我提个意见,天气这么热,咱们‘打并伙’吃西瓜吧!吃了再开会!”民兵们在一块最爱“打并伙”吃东西,一听张有义的话,齐声说:“张有义就会提好意见!”都乱纷纷地站起来了。张有义几个张罗着集钱,卖西瓜的已经担着进来了。大家集钱买了七八个瓜,也不用刀切,就地摔碎,一人抢起一块来就吃,互相抢着说着笑着。
卖西瓜的走了以后,老武说:“钱也花了,瓜也吃了,还是开咱们的会吧!”停了一下接着说:“大家刚才检讨的都很好!今天咱们大家都洗个脸,谁有缺点都应该讲出来,看到别人有什么缺点,也应当批评;只有改正缺点,才能进步!有缺点不怕,只怕不知道缺点在什么地方,或是知道了不改正!”接着把他自己在处理康顺风问题时犯的错误又反省了一遍,并说:“大家看到我还有什么缺点,希望坦白提出来,我一定接受!”
民兵们也都检讨开了。有的讲自己对群众态度不好;有的说自己不听指挥,……康有富说:“我吃亏就吃在女人身上了!”说了一句,便蹲在墙角里哭了起来,几个民兵过来劝道:“只要知道自己的缺点,以后改正就好了!”康明理说:“坏人们就是专门找咱们的毛病,来钻空子。你爱啥他就从啥上破坏你;你爱串门子,他就给你个媳妇。咱们民兵里还有个别人爱串门子!这上头群众对咱们反映最不好!这害处可大啦:最容易惹是非。”李有红叫道:“谁串过门子?坦白吧!”民兵们大笑着,有的便围住了张有义说:“小伙子,说吧!”“不说筛了灰!”张有义被拉倒了,过来四个人抓住了腿和胳膊就甩开了。有人挖苦地说:“经常听人说他搞对象,搞来搞去,还是搞了个竹篮打水,还是啥也没有捞住!哈……”
老武知道民兵们最爱听这些事,讲出来对大家也没有好处,于是制止道:“我看大家不要追问这些事吧!咱们是检讨坏作风,以后要改正,大家不要来闹红火!”民兵们这才放开手。张有义拍打着身上的土,站起来说:“我张有义以前名誉不好,爱串门子。自这回带了彩回来,比谁不规矩?不是和你们在一块活动,就是在地里受苦,谁碰见过我闲游串?在八路军医院里住了几天,可比你们进步啦!”康家寨的民兵们齐声说:“真的,张有义自从医院回来,可改好了。”张有义得意地说:“我有毛病说改就改,咱是实际改,不爱嘴上说漂亮话!”人群中有人说:“看把你张有义得劲的,你就不要让老子们抓住!”张有义说:“抓住打折老子的腿!”众人都说:
“有这决心就不坏!”
接着又有好多人检讨,和给别人提意见。康明理说:“咱们最大的缺点就是不学习,看不清时局,不知道咱们共产党和人民的势力有多大,这就容易出毛病!这事老武同志和石柱哥抓的不紧,这可是个缺点。”老武和雷石柱齐声说:“这批评对!”望春崖民兵批评赵得胜态度不好,爱训人,赵得胜也虚心的接受了。
最后有人提议:以后这样的批评检讨会多开,大家随时有意见就讲。又有的提议民兵要有请假制度,还有的提议经常读报……大家都很同意,老武把这些意见,也都记在本子上。临散会时说:“咱们会上决议了,下去就要执行!自己的缺点,赶快改正,不要当成耳边风!”
民兵们都答应着走了。
第四十七回 自选对象树立新风尚 新式结婚打破旧传统
张有义以前爱串门子,不爱生产;如今这毛病确实改了,这里边有个缘故。
老虎山战斗,张有义带了彩,村里人救回来以后,便把他送到靠山堡医院里。医院占的是民房,张有义这间病房,可巧是他姨姨家的院子;他姨夫在村里当农会干事,也是减租减息才翻了身。没有儿,只有个女子,名字叫巧巧,十八岁了,身材长的很壮实,黑红的圆脸,大大的眼睛,一口整整齐齐的白牙。又勤俭,又朴实,会纺花织布,又能场里地里帮她爹劳动,并且还参加做妇救会的工作。在靠山堡全村,也算有数的好姑娘。
张有义来到她村的那天,他姨姨全家热情地接待,帮助安顿好住处以后,姨姨拍着他的头说:“俺娃好好养病,住到姨姨院里,就和住到你家里一样。”巧巧也说:“义哥你打日本鬼子带了花,这是光荣的!不要说是亲戚,就是外人,也总得好好侍奉你!”张有义说:“打日本鬼子,闹革命,就得有牺牲精神,受了点伤没关系!”巧巧听了,很赞成他的话。
第二天,巧巧拿来她爹的一套衣裳,把张有义的血衣裳替换下来,洗的干干净净,缝补好,又给了他。那时张有义伤痛还不能动弹,巧巧一天六七次地来看他,给喂饭,喂水……
过了两天,他娘来看了他一次。娘见了他,哭得很伤心,并对他姨姨说:“我真是个苦命人,一家三口都死在日本鬼子手里了!留下这条根,还给打成这样!”姨姨姨夫都劝解说:“大姐,心宽点,她姨夫和有才死的很有骨气。有义在这里,也不用你操心!”巧巧也说:“义哥这样英勇,真是够个英雄!”张有义听了这几句话,伤口好大一阵没痛。以后有义娘又和有义姨姨谈了好些闲话,有义娘说:“巧巧越长越有出息了,问下婆婆家了没?”他姨姨说:“有两三家说媒的,巧巧不愿意。这阵的年轻人心野了,要自找对象结婚哩!就这么个闺女,由她去吧,她想挑个拐的也罢,瞎的也罢,只要她心爱!”有义娘也说:“有义还不是?!我早就说给他问个媳妇,就把心收住啦,人家硬不!儿大不由母,我也管不了!我要有巧巧这样个媳妇,心里就如意了!”张有义和巧巧听了这些话,都不由的红着脸,低下了头。
自这以后,巧巧见了张有义,很有点不好意思。她很爱张有义,爱他打仗勇敢,但觉得他有很多毛病。张有义心里印了个巧巧的影子,巧巧一到跟前,伤口好象就不痛了。
过了十几天,张有义的伤口慢慢好起来了。他常让巧巧扶着他在院里散步,给巧巧讲他们打仗的故事。巧巧听得很兴奋,说:“我要是个男的,一定也参加民兵!”两个人在一块,感情越来越深了。
张有义的伤经过一段休息、治疗,很快就复元了。临要出医院的前一天,跑到巧巧住的窑里,恰好他姨姨有事出去了,姨夫村里工作忙,一天常不在家,家里只有巧巧一个人。张有义很想把他的心事讲一讲,可是怕讲出来巧巧不愿意;巧巧也想说什么,嘴动了动,没有说话。拿笤帚扫了扫炕,用手拢了拢头发,坐在炕上纳鞋底。沉默了半天,还是张有义笑了笑说:“我明天回去啦!这回带花,多亏你护理!”巧巧也很会说话,笑了笑说:“你们打日本鬼子流了血,我干点这,也是对抗日工作的贡献嘛!”张有义说:“咱们相处了这么一段,我真有点不想离开姨姨和你!”巧巧又笑了笑也说:“我们也不想让你走!”张有义说:“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有啥缺点?要分别了,提提意见。”这回巧巧没有笑,很正经地说:“你打仗很英勇,我很……就是听说你在你村里,爱串门子,不爱生产。这可是个大缺点!”张有义发誓说:“我有这毛病,我能改,一定能改!”巧巧笑了笑,把头扭了扭说:“谁听你这空话?我以后要查访哩!”张有义说:“对,你查访吧!你……”正说到这里,他姨姨回来了,张有义忙改口说:“姨姨,明天我就回去了。”他姨姨说:“回去以后,可要经常来看看,可不能忘了我们呀!”张有义看了巧巧一眼,忙回答道:“忘不了,以后让巧巧也常来我们家……”巧巧接嘴说:
“你能来,我就能去。”说着三个人都笑了。
第二天,张有义起身回康家寨,巧巧送到大门口。张有义左右看了看没人,急忙把一块手巾和一双袜子递给了巧巧,说:“这是县上慰劳我的,送你做纪念吧。”巧巧没吭声,红着脸收下了。
张有义当天回到村里,下午就扛上锄去锄地。他娘说:“刚好了,又跑了路,歇着吧!地,村里人早给锄过了。”张有义放下锄就去扫院,扫完院又去担水。回来十多天,没闲串过一阵。有一次,在街上碰到几个年轻媳妇,笑嘻嘻地和他说话,但张有义低着头过去了;他心里记着巧巧的话。
村里人都说:“张有义带了一回花,变规矩了!”她娘也高兴地对人说:“可手勤哩,家里什么营生都做,有时还帮我洗锅哩!”好几次,他娘要给他问了媳妇,张有义只是笑笑说:
“不着急,慢慢来!”闹的他娘也摸不住他的心事。
开完民兵检讨会,张有义急急忙忙回到家里,那孔破塌的窑洞已经空了;他又转身到了新分给他的新房里,只见他娘正在窑里揩洗玻璃。他娘见他进来,喜地说:“你们走了,周毛旦老汉帮我全搬过来的!”停了一下又说:“真想不到能住这样的房子,这下娶媳妇可什么也不愁了!”张有义说:
“不要说那些吧!”
已经开始夏收了。张有义种着二亩麦子,那时民兵每天出去活动,保卫群众夏收,他晚上回来,就在月亮底下去收割自己的庄稼。李村长要给他派人帮工,张有义说:“这点点营生,我捎也把它捎了,群众也忙得很!”就这样,二亩麦子挤时间都收割回来了。打完麦子以后,他向中队长请了一天假,说去靠山堡看他姨姨,他娘特意蒸了些新麦子面馍馍让他带去。
隔了半个多月,村里传说张有义要结婚了。这话是从他娘口里说出来的。晚上,张有义到了中队部里,民兵们便开始“审”问他。李有红拉着张有义的手说:“好家伙,真是瞒的好,连老子也瞒过了!听说是靠山堡你两姨姊妹,是什么时候闹上的?”马保儿说:“怪道张有义和我们在靠山堡养伤时,成天不见出来一下。”民兵们都叫喊着说:“小伙子,坦白吧!”张有义笑着和众人扭打了一顿,便把前后情形都讲了,最后说:“她也查访见我改好了。那天去,她说愿意了,她爹娘也都乐意!”武二娃说:“啥时喝喜酒呀?”张有义说:“七月十五。”人们算了一下说:“剩下五天了,这可要赶快准备哩!”老武也笑着说:“这可不错!毛病也改了,爱人也有了!刘巧巧我见过,那可是个好女子,挺进步,劳动也很好。”民兵们打趣地叫着说:“张有义这下可合适了!没花钱就找下个对象。”康明理说:“我看不要轿子娶,来个文明结婚吧!”张有义说:“我们也商议过了,她不愿意坐轿子,我也不愿意。”民兵们都说:“这可闹好了,新事新办吧!”大家七嘴八舌地计划了一阵,都说:“非喝你的喜酒不行,好容易咱民兵有个结婚的了!”张有义说:“那还能少了你们!”
连着几天,张有义和他娘忙着筹备喜事。把他姑姑也叫来了,忙着做被子,磨麦子,磨糕面……临时又请了周毛旦当媒人,两头跑着传了传话,送了定礼,女家的回礼是一个子弹带,一个手榴弹带,上边绣着“英勇抗日”、“保卫家乡”八个红字,这是巧巧亲手做的。村里人听说张有义要娶媳妇了,人们想起张忠老汉活着的时候,和村里人都很好,又为了救全村人,牺牲了自己的性命!都抢着帮忙,有送东西的,有帮钱的,各色各样的礼物都有。
李有红和康明理,早两天就被请去帮忙,收拾房,筹划一切事情。
到了十五这天,民兵们、邻家和亲戚们都来了。就在以前桦林霸的这个大院子里,撑起了天棚,摆着桌椅,挂着群众和民兵们送的两幅幛子;按照康明理的主意,把从前娶媳妇用的斗、弓箭等“镇”物,都取消了。门上贴起了红对联,写着:“男耕女织称模范,杀敌保国是英雄。”民兵们一清早就来了。老武和李村长也被请来了。雷石柱和他老婆吴秀英也来了。老武看了看这排场说:“要防备敌人呀!”雷石柱说:“都安顿好了,今天轮桃花庄民兵警戒!”孟二楞过来说:“不怕,吃了饭我也去放哨,保证咱张有义好好结婚!”众人都笑了。
早饭以后出发娶亲,预先借下的四匹马,头上都挂起红绸绣球;一班鼓手,四个民兵;民兵们枪上都挂着红花,雷石柱陪着张有义起身了。
半下午,娶亲的回来了。村里人没见过文明结婚,都来看热闹,大院子里站满了人。鼓手吹打着,四匹马到了门前,吴秀英和康明理的老婆,把新媳妇扶了进来。刘巧巧不戴凤冠霞帔,穿着花洋布衫,海昌蓝裤,头上罩一块印着红花的白手巾,露出短短的剪发……新郎新娘到了院当中,乐器吹打了一阵,便开始举行结婚仪式。司仪是康明理,读了婚书以后,给亲友们行了礼,让主婚人讲话。张有义娘喜眉笑眼地走到桌子跟前,说:“我也说不了,我们这是亲上加亲,……多亏村里人帮助!”人们又让介绍人讲话,周毛旦被众人推到了桌子跟前,他笑着说:“我没个讲的,人家两口子啥也闹好了,才拉了个我;咱这是聋子的耳朵:样子货。我只管吃油糕!”说的全院子的人都笑了。人们又让新郎和新娘讲话,张有义忸怩了半天说了句:“我们是自由……”便笑得说不成了;李有红打趣地说:“你们看张有义那高兴样,就知道自由结婚好!”逗得人都笑了。新媳妇讲话很干脆,她说:“我们在共产党毛主席领导下翻了身,我们是自由婚姻,不是买卖婚姻。以后我们要好好劳动,坚决抗日!”讲完还向众人鞠了个躬,全院子的人都拍手叫好。人们纷纷议论说:“你看人家多开通,到底是老根据地的妇女!”“人家这自由文明结婚就是好!”有一个老太婆和周围的人说:“我们那时候出嫁,和个不认识的男人住在一块,自己不愿意也不敢说!”……
最后老武讲了话,说了说买卖婚姻的害处和婚姻自由的好处。鼓乐吹打着把一对新人送进了新房。晚上,民兵们又聚集到新房里耍笑了一阵。
第二天大清早,区上送来紧急通知:调村长、中队长、指导员去开会,老武、雷石柱、李村长三个,饭也没吃便起身往区上去了。
第四十八回 赵得胜单身救民伕 康家寨大摆地雷阵
老武他们走了的当天下午,康明理突然接到一封情报,外面批着四个大字:“急如星火”,康明理打开一看,原来是汉家山暗民兵们送出来的。说水峪镇和汉家山敌人,都增加了,现在正在每天出村抓民伕,准备秋季大“扫荡”。
康明理看罢情报,立时浑身一紧,连忙去到村公所;村公所只留下书记和通讯员。康明理有点着急,心想:他们都走了,这叫谁负责任呢?随又想:不管七长八短,先给各村写上几封情报再说。便吩咐书记给各村连夜转送情报,他自己找了块纸,也给老武他们写起一封信,出去找见李有红,吩咐道:“你去区上跑一趟,把这信交给指导员。就说情况紧了,叫他们赶今黑夜无论如何回来!”李有红接过信,装好,把鞋子拴绑了一下,带了三颗手榴弹便连夜往区上去了。
到天黑,康明理正在和孟二楞等几个民兵小队长商量工作,老武们回来了,康明理把桌子一拍欢喜地说:“哎呀,你们一回来,可就把我的愁帽给揭啦!快!我退位,指导员快给咱想办法吧!”说着便把今天暗民兵送来的情报,从口袋里取出来,递给老武。
老武坐在灯下,把情报展开连看了几遍,没有说话。手自然而然地托住腮巴沉思起来。这当儿,人们根据往常的经验,知道老武又在思考问题,便也都坐在一边,默不作声。
屋里沉默了一阵,孟二楞耐不住了,说道:“指导员,你们今天开会,还有啥新消息,先给咱报告一下吧!”康明理也掏出了铅笔和日记本,坐在灯跟前。老武见屋里的人都眼巴巴地瞅住他,便说道:“九月一号,敌人就开始了‘扫荡三分区’,敌人在白文镇扎了据点。根据最近周围各据点增兵的情况看来,敌人这次的‘扫荡’,规模可能很大,日子也会长一些,我们得有充分的准备。区上开会估计敌人‘扫荡’的主要目的,是抢粮破坏秋收……”康明理急忙问道:“你们讨论了咱们民兵的任务没有?”雷石柱插进来道:“讨论了!”说着伸手竖起两个指头,摇晃着道:“两大任务:就是箝制敌人,掩护群众秋收。区上布置趁这阵敌人还没出动,先积极活动,打破敌人抓民伕计划!”
屋里所有的人,马上全都兴奋起来!孟二楞把包头手巾往下一扯,挽了颗纥瘩,拍着大腿说道:“对的!老子的伤口好了,肚里这股仇气还没出净哩,这回可该美美的和敌人算账啦!”马保儿也说道:“咱村地雷运动闹的这么起劲,这回敌人‘扫荡’,也该试一试咱们的本事啦!”正吵嚷着,通讯员做熟饭来叫老武们吃,老武站起来向大家说道:“大家快回去,把村里群众召集起来开会,我们吃了饭就去。”说完,民兵们都走了。
老武、雷石柱、李村长三个,一边吃饭,一边研究工作,饭吃完,工作也商量好了。老武便连夜去望春崖,李村长去桃花庄,剩下雷石柱就去参加群众大会。雷石柱在会上把敌人“扫荡”的消息向大家讲过,就提出“快收快打快藏”的号召。全村人个个响应;于是便按战争情况组织起来,突击连夜抢收,民兵、妇女抽空就埋地雷。
老武连夜到了望春崖,找到分队长赵得胜,因为这里离汉家山据点近,先派了两个民兵去探消息。村里便召集群众开会,赶忙布置了保卫秋收反“扫荡”工作。散会时,已经鸡叫第一遍了。老武因为这天跑多了路,身子十分困乏,正想睡一会,刚蒙蒙了眼,探消息的民兵回来了,说:“今天晚上,敌人在水峪镇和汉家山中间的中涧村抓了四十多个老百姓,都在村东头有土墙的那个场子里圈着,还没有走。听那村逃出来的人讲,天明就要往汉家山送哩!”老武听了,好象迎头浇了一瓢冷水,打了一个寒战,瞌睡早没有了。忙集合起望春崖的民兵,把敌人在中涧村抓民伕的事一讲,就问大家:“我们去把这些群众救出来,大家愿意不愿意?”民兵们一听说打仗,那真比打山的碰见金钱豹都高兴,马上背挂了武器,半顿饭工夫,一切准备停当,跟着指导员向中涧村出发了。
爬上公路西面的山头,看见启明星亮亮的从山背后露出来,估计到天亮,还要两个时辰。老武便把赵得胜喊到身边悄悄说:“你派两个人,下到村边上确实探一探,看究竟有多少民伕!”赵得胜说:“不用派人,我自己去,行不行?”老武扯了扯他吊在左肩上的空袖筒道:“你这行动方便?”赵得胜道:“这不碍事!”于是老武答应了他,赵得胜便背了一支枪,单人下了山坡。
到了村边上,突然一阵吵吵嚷嚷的人声,从村拐角那面传来。赵得胜急忙把身子一缩,轻手轻脚,沿地垅屋背慢慢移了过去,到了一堵土墙跟前,听着里面人声嗡嗡。他心里想:这大概就是圈民伕的那个场子了!随又踅回来,跳到对面一条地塄跟前,慢慢爬到地塄上,站起身子伸长脖子看。虽然这条地塄和对面那个土围墙场子只隔一丈多远,但因为围墙过高,还是只能听到里面人说话,看不见一个人。赵得胜有点着急起来,看看天色,东边已慢慢发亮了。正焦急得无法可想,一扭头,看见塄下地里,长着满地枣树,赵得胜马上高兴起来;跳下地塄,爬在一棵靠地边的枣树上,伸长脖子一了:迷迷糊糊见场子东角上,黑压压聚着一堆老百姓,西边门口上,有两个黑影来回走动,肩上有个什么东西,也跟着摆动。赵得胜暗暗寻思:“这一定是两个看民伕的敌人了。我最好能想法现在就救这些民伕出来!可是围墙这么高,怎样救法呢?”正在一个人胡思乱想,只听得场子里有人凶声凶气地骂道:“妈拉个巴子!哪个再嚷嚷,老子揭了哪个的脑瓜盖子!急什么?再待一阵天大亮了就走,这阵出去碰上土八路你们不想活了是不是?”接着又一个声音说道:“老王,算啦!算啦!生这些闲气干什么!来,抽根烟吧!”赵得胜在树上留神听着。眼睛转都不转地看着,只见门口那两个黑影蹲在了一块,突然火柴光一亮,赵得胜看清了场子里就只有这两个伪军。他心里一动,马上把上了顶门子的枪,提起架在一枝树杈上,瞄准看稳,“砰”的一枪打出去,抽烟的两个伪军,便有一个栽倒了。另一个吓得丢魂失魂,从门口跑出来,边跑边喊:“有八路!八路……”赵得胜又打了一枪,那家伙也哑然无声地倒在当村路上了。
圈在场子里的民伕,听着响起了枪,又听着喊“有八路”,不顾生死,从围墙口上往出跑!一霎时,满村子响起了脚步声。赵得胜也趁民伕们乱跑时,跳下树走了。
睡在家里的敌人惊醒了。拿上武器出来追击时,民伕们早已跑光了一大半!这时天也蒙蒙亮了。敌人又气又恨,吩咐伪军,押着没有跑脱的民伕,往汉家山走去。不料走到半路上,又被老武领导的望春崖民兵分队,截住一阵打!敌人摸不着头脑,慌乱的只顾逃命,民伕们趁机又逃了十多个。赶回到汉家山据点,四十多个民伕,只剩下了七八个,还都是些腿胯不灵的老汉们。敌人老羞成怒,便又四下出动,到处抓人。
只说康家寨的人们,自从那天开过动员大会以后,不分昼夜的抢收庄稼。男人妇女白天集中力量割,夜晚往野场里背、打,沟里梁里到处是抢收的人们。“劈利啪啦”地打场耢耞声,从天黑响到天亮!康家寨的民兵们除一部分参加抢收庄稼外,其余的便每天轮流到据点跟前放坐探。情报一封不断一封地往后转送,敌人还是没有动静,人们依旧紧张地收割、打场。
九月二十二的下午,转来一封情报,村当中挂的钟立时急遽地响了起来。这声音把人们的心都响乱了。正在吃饭的人家,饭也不吃了,在地里的人们,也都回来了;知道是情况紧了,家家户户不约而同的行动起来:埋粮食、封窖子、藏农具、捆铺盖、送牛羊……。街上,人们紧张的乱哄哄的跑着,都是背着扛着东西,往山沟里送。谁见了谁也顾不得说话。
民兵们更是十分紧张,一部分人忙着准备战斗;另一部分人去帮助军属和没男人的人家往山沟里搬送东西。不大工夫,各家的东西差不多都藏完了。牛羊送到了山沟里,老人娃娃也搬到山沟里新挖的窑洞里去住;村里只留下一些年轻人,各人都有一点当天吃的熟食,准备敌人来时埋雷;如情况紧了,随时就可以走脱。
雷石柱领导民兵们,把村外要路口的雷坑挖好回来,大家说说笑笑正往村公所走,迎头碰上康明理的老婆张翠鱼和雷石柱的老婆吴秀英,正挟着包袱背着铺盖往外走,张有义悄悄地一步跳上去,把枪栓“哗啦”一响,喊道:“花姑娘的,站住!”吴秀英吓得打了一个冷战,一看,是张有义,便呸了一口道:“把人吓死啦!看那灰样子,成天油嘴滑舌的没句好话,活到八十岁也是那股劲气!”这时张有义的媳妇巧巧怀里抱着两颗地雷走过来。张翠鱼笑道:“有义,你看,管教你的人来了!”张有义不吭声了。康明理上前问道:“你们哪里去?”张翠鱼说:“哪里去?往沟里送东西去。你把家丢下不管,好象就都是我的事,要不是秀英帮我,今辈子也闹不出去!”武二娃上来指住她的脚说道:“怨你妈给你把脚缠的太好啦,看那双三寸金莲,要是敌人来了,保险当花姑娘!”说着就学着张翠鱼走路,引得大家哄然大笑。康明理斜了老婆一眼说:“自家的事老那么当紧;你们先招呼妇女们把地雷埋上!你们平常夸口,说你们妇女学的好,这可到了考真本事的时候啦!”吴秀英和巧巧把张翠鱼拉了一把说:“走吧,别和这些人多磨牙!我们妇女的事不用你们操心!”笑着走了。张有义在后面说道:“哎呀,看把你们妇女提高的连男人都瞧不起啦!”说笑着便一齐回到村公所,商讨晚上放哨的事。
这一夜,情报不断送来,不断送走。看着看着情况一阵比一阵紧了!天不明,民兵们就把村外要路口都埋上雷,回来又到各家检查了一遍,有的人家把地雷埋在粮窖上,有的埋在门洞里,有些埋得不好的,民兵们就帮助起出重埋。这样一家挨一家的检查,到了康明理的门上,大门闭得紧紧的,孟二楞跑上去要推门,康明理忙一把拉住,用手比了个圆圈圈,嘴巴往前送了两送,众人知道是门顶上挂了雷,这才又往下一家去检查。
到了雷石柱家门上,有几个民兵打趣地说:“这是咱中队长太太的家,大家可得仔细检查哩!查出缺点来,中队长可是不好看呀!”说笑着,都进了院里。四周一看,“坚壁”的挺干净!大家正要夸奖吴秀英模范,忽然武二娃跑来说:“你们快跟我看去,我查出缺点啦!”众人都跟武二娃走到草房门口,见地上放着个花布包袱。忽然李有红也大叫道:“看那个窗子上还放着个酒瓶子哩!”民兵们一看,就都围着雷石柱嚷叫起来:“中队长真糟糕,尽缺点!”雷石柱笑道:“你们不清楚,那是人家丢下有用意哩!”张有义道:“哈,你想包庇啦!黑夜包庇可以,白天可不行!”雷石柱又笑道:“你们别乱嚷,这是人家埋的雷。”随即把埋法给大家一讲,民兵们都拍着手说道:“哎呀,真是个稠心眼儿人!想出这么多办法!”张有义说:“妇女们真是有两下子哩!以后不能小看啦,要大看哩!”民兵们又哄然笑开了。猛然,村前面山梁上,“轰”的一声手榴弹响,雷石柱忙把手一摆道:“快!信号响了,赶快出村!”
第四十九回 地雷声震天动地 日伪军粉身碎骨
民兵们听到信号响了,霎时跑遍全村,把没有走的人都督促着起了身,又搂来许多柴草麦秸,乱纷纷撒在街上;这才分开两伙,出了村,绕着往两面山头爬去。
这天——农历九月二十三日,各据点的敌人同时出动了。水峪镇汉家山据点这一路,日本兵、伪军、民伕、驮骡马匹,共六七百人马,沿着康家寨这一道山梁,直往靠山堡前进。一路上,进一村,抢一村,烧一村,来势十分凶残。
早饭时分,敌人到了康家寨,只见村口当路,有两块石头,挟着一块木牌牌,上面写着四句话:
此物生来性子强,
十字路口把哨放,
鬼子胆敢动一动,
送他地狱游一趟。
独眼窝翻译官上前端详了一阵,心里想这里可能有地雷。但望望木牌下面,只有两块石头挟着,并无埋过地雷的痕迹。正在半信半疑,忽然有个日本兵过来,伸手就把牌子拔起来,又一个日本兵去抢,还没夺到手,挟牌子的石头“轰”的一声爆炸了!在腾空的烟雾中,日本兵倒的倒,爬的爬,地上的鲜血,好象杀过猪一样。独眼窝翻译官侥幸没有炸死,只头上划破一绽,满脸鲜血直淌,踉踉跄跄从地上爬起来,敌人司令官慌忙下令停止前进。
敌人的大队人马,通通聚到村口上了,好象一条毒蛇似的,盘成一团,眼巴巴地望着康家寨,却不敢前进半步。
又过了有半顿饭工夫,敌人才派工兵前面开路,向村里慢慢爬行。
进了村,只见家家的大门都锁着,街上连只狗也看不到。一摊一摊的柴草麦秸,被风吹着,满街旋舞,情景十分清冷。
敌人进村后走了一截,见没有什么危险,这才大起胆子,逢门便捣,捣开便进,进去便翻箱倒柜,搜寻财物。富农李德泰的大门,被捣开了,家里的磁瓶瓦罐打碎了,水缸打烂了,五六个敌人用镢头在院里乱刨。埋在墙角粪堆前地下的五瓮麦子,被刨开了,敌人把麦子装的装了,剩下的把牲口牵来吃,往院里撒,一阵就糟蹋了个干干净净。闹完了,一个日本兵提个洋铁筒筒,把里面装的油往门上一洒,点了一根火柴,三间瓦房,霎时冒起了熊熊的火焰!黑烟飞卷着,升上高空,和村里别处敌人烧了房子的黑烟,溶成一片。刹那间,康家寨变成了一片乌烟瘴气的黑暗世界!
这时,另一伙敌人,来到了丁字路口场子里:场子上空荡荡的,只有两条板凳放在那里。有几个敌人,一涌上去抢着往板凳上坐下休息;屁股还没坐稳,板凳便在响声中随着黑烟尘土飞起来!敌人的屁股、脑袋、胳膊飞开了,落下来,变成了一块块血糊糊的肉块!
这响声好似一根导火线,震天动地的地雷爆炸声,满村响起来!敌人慌乱了,刨窖的不敢刨了,抢东西的不敢抢了,抢到的也吓得丢了,满街乱窜,嚎叫!爆炸声越来越响,被蹂躏的康家寨,好象变成了一只凶猛的老虎,大声怒吼起来。敌人看着不可能久站,于是吹号集合了人马,往靠山堡内地区而去。
两面山上的民兵,朝着敌人的后尾打了一阵排子枪,见敌人去远了,这才慌忙跑回村里。一部分人救火,一部分人查各处地雷爆炸的情形。
救火的民兵们在全村看了一遍,唯有富农李德泰的东西,被糟蹋的比哪一家也厉害!粮窖刨开了,家里院里,粮食、衣服、家具丢的满地,房子有的在着火,有的在冒烟。孟二楞一见这般光景,立刻气得顿足大骂道:“这些顽固分子,天生下挨砖不挨瓦!宣传叫他埋雷硬不埋,这一下可受用了吧!叫他受点教训,不屈!”张有义斜瞪了孟二楞一眼,说道:“看,又随便乱讲,快,大家先动手救火!”民兵们忙卸下武器,寻锹找镢,分头挑水上房救火,挖的挖,浇的浇,忙得不可开交。
村里藏在山沟里的人,牵着牲口,背着铺盖,都陆续回来了。李德泰回来一看,见家里糟蹋的不成样子,心里一气,趴在院里,两手捶着地,号啕大哭起来!李有红在房上救火正热得满头大汗,听见有人哭喊,一看见是他远房叔父李德泰,就气得从房上跳下来,吵架似的对他叔父喊道:“你哭什么?房子也烧了,这你心可平静了吧!”“呸!”李老汉唾了李有红一口说:“老子滚油浇心哩,你还来给老子加火啦!”李有红说:“哼!当初千说万说,叫你把雷埋上,你不听;你看看,结果是谁吃了亏?”李德泰悄悄地蹲在了一旁,抱着头直叹气。
民兵们把火扑熄了。张有义从房上跳下来,瞟了李德泰一眼说道:“你以为骗住我们就对啦!看看是谁吃了亏!自家找苦吃,可不能怨别人!”正说时,听见丁字路口那边人吵得一哇声。武二娃跑来摆着手说道:“你们快去看吧,村口上咱中队长的两颗石雷,炸死十几个敌人,马保儿在丁字路口场里埋的板凳雷,也把敌人炸坏了,中队长老婆的酒瓶包袱雷,也炸了!快去看,村里人都去啦!”孟二楞一听,拔腿就走,张有义和李有红上去把李老汉拉上,一同来到丁字路口场上。
场子里早站满了人,雷石柱站在一块石头上,给大家讲石雷的好处和做的办法,人们听着,看看满场子的黑血、烂肉、破帽子、烂皮鞋……不由的连声赞好!老汉们摸着胡子咧着嘴说:“还是咱中队长有办法!”张有义、李有红等七个民兵,后悔地跺着脚说:“你整天给我们说石雷的好处,我们还以为石雷不顶事;早知道这样厉害,咱们这里有的是石头,准备他几大车石雷,把村子用石雷垒起来,看他敌人还能进来!”
正说间,一群妇女笑着从前面过来。大家推着雷石柱老婆吴秀英,到了场子里,张翠鱼尖起嗓子说道:“这是我们的爆炸模范!你们看看。两条妙计,炸死不少敌人,她那院里的血,就象开了杀房一样!”这么一讲,一群人便往雷石柱院里去看,不多一阵,一个个回来说道:“厉害!厉害!吴秀英真不愧是咱们中队长的老婆!”吴秀英听说,红着脸往人后面钻,张翠鱼拖出来说:“你讲嘛,把你的好办法也让众人知道一下。”吴秀英被推的没办法,便把她埋雷的办法说了一遍,讲完,有几个人拍起手来,羞的她赶快钻进人堆里。
雷石柱见群众情绪很高,便又说道:“大家看见了吧,全民爆炸就是这样厉害!要打日本鬼子,不一定用洋枪洋炮,地雷圪蛋就是我们的好武器!只要我们家家埋雷,人人爆炸,不愁把鬼子打不走。可是我们村还有一些人,没认识地雷的用处,我们埋雷,他们还骂我们;今天大家可以亲眼看见,埋了雷的人家,一点没受损失,没埋雷的人家,粮食被敌人刨了,房子也点了。你们说,到底埋雷好,还是不埋好?”很多人接上说道:“这还用问啦,自然是埋雷好!这次的事实,谁又不是瞎了眼,还看不见!”张有义说:“那为什么这回就有人不肯埋雷呢?”李德泰听到这些话,后悔过去自己不应当看不起地雷,马上挤上前来,含着泪说道:“我老汉过去脑筋旧,看不清地雷的好处;这回鬼子来,可把我教训好咧!以后我老汉也学埋雷!”这时,有人喊着要出钱买地雷,雷石柱说:“买地雷的办法虽然好,可是太费钱;不如我们把石雷运动开展起来,甚么问题也解决了。这事我们过两天有了空,再好好讨论。”众人都同意。当下便各回各家,去收拾打扫敌人糟蹋的房院。
过了两天,全村开了个大会,把开展石雷运动,具体组织了一下:马保儿负责打造石雷工具,雷石柱负责指导。雷石柱又吩咐康明理,把这次石雷的作用,给报上寄篇稿子。
不到半月工夫,康家寨、望春崖等几村,都搞开了石雷运动,走到处,都能听见钢凿石头的“叮当叮当”声。
第五十回  暗民兵送出情报 钻地道去抓汉奸
敌人向内地区“扫荡”去了。汉家山据点里,只留下少数伪军把守碉堡,白天黑夜都不敢动。老武见这是个活动的好机会,便和雷石柱、李村长商量,从三个村的民兵里,抽出一部分有战斗经验的人,集中到一块,成立一个民兵战斗队,经常到汉家山据点周围活动;同时趁这好机会,把汉家山村暗民兵工作好好做一下。
雷石柱和李村长赞同老武的意见,三个人马上就分头下乡,赶第二天前半晌,便都带着民兵回来了。三个村,一共挑选了二十五人,都是年轻力壮、腿脚灵便的小伙子。编了三个小队,老武给大家讲了这次下去活动要注意的事项。
正说中间,前面放坐探的李有红回来了,只见他满头是汗,进来一句话也没说,叫上指导员和中队长,又从大门出去了。
满屋的民兵,一个个莫名其妙。老武和雷石柱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跟着李有红走到外面一个僻静处,李有红才悄悄说:“汉家山暗民兵孙生旺来了,在前面山凹里等着,他说他不好来,怕暴露了目标,他让你俩快去一下,有要紧事要说!”老武、雷石柱听了,便跟着李有红走了。
爬上老虎山梁,转了一个弯,果然看见前面地畔上坐着一个人,正是孙生旺。身上还穿着他那掏炭时又烂又脏的衣裳。两下一见,彼此都亲热地问候了几句,孙生旺便说:“我们的暗民兵,已经发展了四个人,开过两次会,最近我们做了一件大工作!”雷石柱急问:“什么工作?”孙生旺说:“从前咱们两面联络,很不方便!我就想了个办法!我们村子西南有座废了的煤窑,我们几个又挖了一下,和我家里打通了;以后咱们出入送信,就可以走这条路。今天我就是从这个地道里出来的。”
老武们三个人听了,高兴的不知该用什么话来夸奖孙生旺。孙生旺马上又提醒着说道:“嗳!这可不能走漏消息!要是被敌人发觉了,我父子俩的脑袋长不住,咱们的工作也干不成了!”老武拍了一下孙生旺的肩膀说:“这你可以放心!”便又问起据点里的情形,孙生旺说:“据点里就剩下邱得世的两小队伪军了,整天守住碉堡不敢动!到黑夜,街上只有伪联合村公所的人,领着自卫团巡夜,要活动,这可是个好机会!”老武听了,手在下巴上搓了一阵,然后对雷石柱说:“那咱们今黑夜就开始干吧!趁这机会,先把联合村公所收拾了再说!”雷石柱点头应道:“对!把那两个伪村长抓出来就能除一大害!”孙生旺忙说:“伪村长王怀当可是早该杀啦!伪村副郝秀成和我是亲姑表兄弟,人可不错,没有干过什么坏事!”老武问道:“他从前是干甚么的?”孙生旺说:“他从前在本村当完小教员!”李有红听了接住道:“这人我也知道点,是个好人!我老婆是他的外甥,听说他这次当村副,也是被逼没办法!”孙生旺听李有红说起了郝秀成当伪村副的事,便把他的前后情形讲了一遍。
原来这伪村副郝秀成的妈妈,是孙老汉的亲姐姐,孙生旺和郝秀成是亲姑表兄弟。郝秀成比孙生旺年岁大,家里是中农。日本人未占这里以前,在本村完小当教员。对人不拿架子,谁有事求他,他都肯帮忙,威望很高。以后日本人来了,他不当教员了,本想和父亲一同劳动种地;可是日本人打听到他在村里有点威望,为了欺骗老百姓,便强迫他当村副;他知道这是当汉奸,不干!但日本人拿他全家的性命威胁,他只好接受了。他接受了之后,又很懊悔!他看过许多历史古书,知道从古至今亡国的痛苦,因此他对伪村副这差事,只是敷敷衍衍地干。
孙生旺最后说:“这人留下,以后咱把工作做好,一定能争取过来抗日!”老武听了,便说道:“对!今日黑夜就单抓王怀当!”当下又计议了一阵,才分手回来。
民兵们见老武和雷石柱、李有红三个回来,着急的都问出了什么事。老武笑笑,说道:“没有什么,刚才接到个情报,咱们今黑夜就下公路上活动去!大家赶快准备一下!”李村长于是忙着秤来面,给民兵们做饭。民兵们有的擦枪,有的磨刺刀,各人忙各人的事。
天黑,吃过了饭,老武便把民兵集合起,个个扛地雷背步枪,别斧子带镢头,向着公路出发了。
原来今日黑夜的任务,有两个:一个是老武和雷石柱带领崔兴智、周丑孩、马保儿等四五个人,进据点抓王怀当;另一个是赵得胜领导其余民兵,破公路割电线。
民兵们翻过老虎山梁,天早黑得伸手看不见五指。空中布满乌云,连一颗星星也看不见。走了不多远,队伍忽然在一个山凹凹里停住了,雷石柱从队前走过来低声叫道:“李有红!李有红!”叫了两声,没人答话,便问孟二楞道:“李有红哪里去了?”孟二楞还没来及张嘴,旁边有人便说道:“回家找去吧,一定是又睡着了!”雷石柱生气道:“这人真是——唉!快快,快去找来!”孟二楞气的一边骂,一边返了回来。
二楞回到村里,推开李有红家的门一看,果然不出所料:李有红正躺在炕上,“呼噜呼噜”地打鼻鼾。孟二楞气得两眼直冒火星,照腿捣了几拳,大声喊道:“你睡死啦!快,有了任务!”李有红迷里迷糊,爬起揉了两下眼,照例没吭气,背了枪,拔腿跟上孟二楞便走。
二人出了门,话都不说一句,只是往前赶,赶到了老虎山山凹里一看,队伍不见了,孟二楞大吃一惊,急嚷道:“坏了,坏了,他们已经走了!”于是撒开腿,刮风似的直追下公路。两人正跑得汗如雨下,忽见前面有十几个黑影在蠕动。孟二楞猜定是老武他们,不管三七二十一,放开嗓子,便大声说道:“哎呀!可算把你们追上了!”只见黑影那边有一个人跑上来,压住嗓子说道:“啥时候也是那股猛劲,你就不看这是啥地方?大喊大叫的!”孟二楞不高兴地回道:“那你们为啥不等我一阵呢?还怨我!”康明理说:“你又来了,你……”李有红见康明理生了气,想到这全怨自己睡觉的缘故,赶快把孟二楞拉上,钻到队里。
孟二楞到队里前后一看,发现少了几个人,便又跑过去问康明理道:“老武石柱干什么去了?”康明理说:“他们摸据点去了,叫咱们在这里割电线!”还没等康明理讲完,孟二楞早已气的“通通”地跺脚嚷道:“为什么不让我去?为什么不让我去?”康明理忙说:“等不来你,老武同志就分配叫你也参加割电线,他说今天要完成三百斤电线的任务哩,还说李有红会爬电杆,让他多拔些磁瓶,回去把里头的硫磺取出来,造爆发管用。”孟二楞听了,肚里急的象着了火。这时大家都散开去刨电杆、割电线,孟二楞却蹲下不动。康明理心里急了,说:“你是小队长,不起模范还成!”孟二楞一听,猛往起一站,跑到一根电杆跟前,用斧子就砍!不料李有红早已爬上了这根电杆,用钳子剪线拔磁瓶,忽然听见电杆根下边有人用斧头“通”“通”的砍,身子也随着震动起来,他往下一看,看不清是谁;想叫又不能大声,只压着嗓子叫道:“谁?不要砍,上面有人!”这时的孟二楞满肚子的不高兴,脑子里只想着摸据点,哪里还能听见人喊;用力砍了几下,只听“圪嚓”一响,电杆便倒了下来,随着电杆倒处,有人“哎哟”的叫了一声,孟二楞一惊,忙过去看时,才知道是李有红摔下来了!幸好下面是块沙地,人还没有跌伤。李有红爬起来骂道:“直叫上面有人,你耳朵里就象塞了棉花一样;要是跌到石头上,把老子的命也要啦!”孟二楞又想起他没有参加摸据点的事道:“都是因为你,把老子的大事也耽误了!”一时火劲上来,正想再发作他几句,想起自己是小队长,不该这样!也就一口唾沫咽下肚里。
老武、雷石柱带着进据点的五六个人,轻手轻脚,一阵小跑,转眼便来到汉家山村外。这时正是夜静更深,伏在围墙外边往里一听,静悄悄的没一点声音。一片黑暗,只有东西两个碉堡上的枪眼里,透出了几星微弱的灯光。街上偶尔有巡夜自卫团的灯光闪动。雷石柱看着方向,心里思谋着孙生旺今天给他们说的进地道的那个路线:向西南,离围墙半里路进沟,见一块大石头,就到了。于是,他领着大家向西南走,走了一阵,果然有一条小沟,进了沟走不多远,就看见了一块很大很大的石头,雷石柱叫众人停下,他去四处找煤窑口子。忽听石头那面的乱草里,有人拍手,原来是孙生旺来接他们。大家一见,便跟着孙生旺,弯下身子,顺着黑洞爬了进去,里面窄的象蛇洞,爬了约有数丈远,洞宽了,孙生旺擦着一根洋火,在墙上小窑里取出一盏葫芦灯,点着顶在头上。这时,老武们才看见顶上和两旁,都是有棱有角的炭,有的地方还顶着木柱子,大家弯弯曲曲走了一阵,地道进入黄土洞了,顺土台阶往上爬,忽然没路了,头顶上露出一块青石板。
第五十一回 抓汉奸汉奸漏网 炸汽车汽车翻身
老武紧跟着孙生旺,一见头上堵着一块青石板,没有路了。正想发问,见孙生旺伸起手去,在石板上拍了三下。等了一下,“唿”的一声,石板揭开了。孙生旺把上半个身子伸出去,两手托住地一撑,便爬了出去,后面跟的人,也照样一个个爬了出来。一看,地道的出口原来正是孙生旺家的炉坑。
屋里点着灯,孙老汉见老武他们来了,高兴地说:“可把我等急了!”拿过烟袋让众人抽。众人坐下稍休息了一下,孙生旺到外面转了一遭,回来说:“动手干吧!”老武和其余的人便跟着孙生旺出了大门。
他们穿过一条胡同,入了正街,见前面有人唱着“打牙牌”一手提盏马灯,一手提个酒瓶,一摇一晃地过来。孙生旺悄悄告老武道:“这就是王怀当的勤务兵!”雷石柱把手一摆,大家便都躲在墙根下,端起枪,屏住呼吸。
那人渐渐走近了,到了民兵们隐蔽的墙根前,雷石柱一闪身扑上去,一脚踢翻了马灯,狠劲儿把那人抱住道:“不准叫喊,我们是八路军!”随即拉进胡同里。老武过来用手枪逼住问道:“你知道王怀当现在在什么地方,快引我们去!抓出他来与你无事,不然打死你!”
原来这天王怀当正在料子馆抽大烟,抽了一气,想起了喝汾酒,便打发勤务兵回村公所里取酒。
老武见那勤务兵不说话,便故意把枪机一扳吓唬他,那勤务兵见要开枪,便撒谎说道:“村长在村公所,我领你们去!”大家信以为真,便跟着那家伙,往西拐了几个弯,来到座很大的楼院跟前。老武把大家布置开,便提着手枪,和雷石柱进去,催那勤务兵上去叫村长的门。那勤务兵便到边上一间房门上捣了几下,叫了几声。一刻便有一个人开门出来,老武以为出来的这家伙就是王怀当,伸手过去,一把擒住了领口,对雷石柱说:“捆了走!”只见那人吓得浑身打颤,变声变调地说道:“我是个做饭的,你们抓我干啥呀!”老武仔细一看,看不清面貌,早已闻到衣服上一股油腥气味,忙回头找叫门的那个勤务兵,不料那家伙乘老武雷石柱捆伙夫的时候,已偷偷地溜开,慌忙爬上楼梯,从墙跳出去,一口气往料子馆跑去了。
老武见那家伙不在了,返身出来问孙生旺,孙生旺说:“一定是在料子馆‘十里麻’那儿过瘾哩!”老武一听,就叫孙生旺领路,飞也似的往料子馆跑去。
王怀当正在料子馆把烟瘾过足,等了一阵,还不见勤务兵取酒回来。料子馆破鞋“十里麻”,陪他躺在床上,拉拉扯扯只顾调情。两人正乐的得意忘形,门子“砰”一声,勤务兵气喘汗流地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快,八路军进村抓你来啦!”王怀当一听,吓得浑身打颤,往起一爬,把摆在身边的烟灯打翻了,马上屋里一片黑暗。王怀当遭此一吓,慌得不知东西南北,鞋也顾不得穿了,赤着脚跑出来,没命的往碉堡上跑。
穿过大街,只听得耳边“呼呼”的风声,眼前一片昏暗。
老武他们返到大街上,正好王怀当从前面跑过去;几个人照着黑影紧追,转了几个弯,追了一阵,黑影不见了。雷石柱说:“追不上了!”孙生旺说:“狗养的跑到碉堡上去了!今黑夜是不行了!以后找机会再抓吧!躲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将来总有抓住他的机会哩!”说着,众人便又弯回街上。刚走了几步,突然山头上碉堡里:“咯咯咯”机枪扫射起来。老武见情况不利,便命令大家往出退!跳出围墙,民兵们朝着碉堡打了几枪,碉堡上的机关枪便打的更凶了。民兵们边走边笑着说:“你好好的打吧!老子们没抓住人,子弹也得叫你多消耗几颗!”一直走出二里多路,还听见碉堡上的机枪不停息地响叫。
老武们返回康家寨,天已明了,正好到公路上割电线的民兵们也回来了。每人身上背着一大圈铁丝,李有红从头到脚,挂满了磁瓶。雷石柱一查看人数,不见孟二楞和张有义。问康明理,康明理也楞住说:“在公路上集合的时候还在嘛!”随即把昨夜二楞发脾气的事一讲,雷石柱说:“活到八十岁也是那个牛脾气不变,保险又是闯祸去啦!”随即对李有红说:“昨天他叫了你,今天你去把他找回来,跑快些!”说罢,李有红便把身上的东西卸下走了。
原来大家割完电线,天已蒙蒙亮了。孟二楞爬上望春崖山梁,回头看见水峪镇通汉家山的公路上,有十几辆汽车,向汉家山飞驰而来。他走到张有义跟前说:“看!”用手指住公路:“咱们别回去,等着炸敌人的汽车吧!”张有义说:“算啦!你敢保险人家今天过来?”孟二楞瞪起眼说:“我敢保险!要是它不来,咱们就回去,这又不是做买卖,怕赔了本!”张有义看看天色又说:“肚子饿的唱洋戏哩,要炸汽车,等咱们回去吃饱饭再来!”孟二楞急道:“吃了饭怕误了嘛!”上去拧住张有义的耳朵,笑道:“你去不去?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张有义耳朵被拧痛了,把孟二楞推开,撒腿便跑,孟二楞追上去,一扑抱住说:“你这家伙,还没打仗倒开小差啦!回去还不是窝窝稀饭,炸了敌人的汽车,纸烟饼干保你吃个美!”张有义把包头的丝手绢一扎,袖子一挽,对孟二楞说:“要干就干,赶快下去挖雷坑!”
两个人一人背了一颗地雷,飞快的下到公路上,东瞅西看,只见靠山根的岔沟上,有一座小石桥,孟二楞说:“就在这桥上埋吧,两边埋上两颗带火雷,旁边埋上两颗连环雷,汽车只要过桥,总要炸他一两辆!”张有义一看,只有两颗雷,便说:“雷不够嘛!”孟二楞傻了眼。
正在这时,猛听见身后有人跑来叫道:“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叫我好找呀!中队长叫你们快回去。”二人回头一看,见是李有红跑来。孟二楞便说:“你看见汉家山村东口停下的那十几辆汽车吗?那是才从水峪镇开来的,今天保险从咱这里过,往内地区运东西。咱们埋连环雷炸汽车吧!你同意不?”李有红往汉家山那面看了看,山遮着看不见什么,便说:“炸是可以,地雷不够嘛!”张有义对李有红说:“要干就干!你腿长,快给咱们跑回去背四颗雷去,我们先下去挖雷坑;石柱哥要问你,就告他说我们炸了汽车就回去了!”李有红答应着,迈开腿,一溜风似的跑回去。孟二楞和张有义便动手挖雷坑。
约莫过了两顿饭时分,孟二楞们把雷坑挖好了,看看天色,太阳已升起三四杆子高;却不见李有红转来。两人正等得心急,忽然一阵“嗡隆嗡隆”的马达声,由远而近,声音由小而大,响着过来。孟二楞急得跺开了脚,气得直骂:“坏了!汽车来了!李有红这家伙,除了睡觉什么事也办不成!”马达声越响越大,两人便急忙躲进沟里趴下往外看,可是看了半天,奇怪!公路上空荡荡的,连个汽车的影子也没有。孟二楞诧异起来,暗想:“不是敌人有了看不见的汽车吧!”谁知他二人急迷了心,睁大眼只看汽车路,不看天上。张有义猛把脸一仰,突然见一架涂着红膏药的银灰飞机,响着从头上飞过去。二人的心,这才一块石头着了地,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山坡上李有红背着雷,满头大汗跑下来说:“刚才的飞机响,我以为汽车过来了,可把我急了一阵子!”孟二楞和张有义一听,想起刚才自己的情形,也一边笑,一边动手埋雷。
忙了很大一阵子,四颗雷都埋好,孟二楞把手一摆,三个人便进了沟,趴在山坡坡后面等着看。这时李有红从怀里掏出两个窝窝说:“你们饿坏了吧?我给你们捎的拿了点吃的。”说着便把窝窝递给孟二楞们。张有义接过窝窝,一边吃一边打趣地说:“你真是好同志,比我老婆都关心我!”李有红笑了笑,两眼照旧注视着公路上。
左等右等,三个人觉得时间很长了,可是汽车路上还没有汽车影子;看看太阳,也不过刚是吃饭时辰。张有义早有几分不耐烦,起来说道:“回吧,说不定汽车今天不走,这要等到哪一天呢?”正说间,见汉家山那面汽车路上,刮旋风似的有灰尘飞起来,孟二楞心想:“可不是刮风吧!”正在心中左右猜疑,一股子风吹来,耳边听见了马达声响,接着见汽车路尽头,出现了许多小斑虫大小的东西。孟二楞好高兴,睁大眼死盯住前面,样子好似洞口等老鼠的猫儿一般。
汽车象正月十五的走马灯,一辆跟一辆,飞驰而来,渐渐由远而近,第一辆进了地雷圈,后面的也跟进了地雷圈,可是怎么看不见地雷炸呢?原来他们把地雷埋在两边,距离太宽;偏偏领头的汽车刚从中间穿过去。后面的汽车因为吃惯地雷的亏,老是跟着前面的车印儿走,当然也炸不上。趴在山坡上的三个民兵,看见汽车已过去了几辆,雷还没炸,真有点哑巴看失火,干急说不成话。孟二楞早急的忍不住往起一跳,就大喊了一声。汽车上的敌人,听见山坡上有人叫喊,一看是几个“土八路”,跳下车来,就向山坡上追过来。张有义见事不妙,立时心生一计,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个哨子来,“唧唧唧”吹了两声,喊道:“准备好手榴弹!”那边李有红眼快,早已把插在腰里的一颗手榴弹,“呼”的一声扔出去,敌人见势不对,以为山后有埋伏,赶快调头上车,不料西山头上,突然“叭叭叭叭”一阵排子枪,急雨般打了下来!鬼子着了大忙,“哇哩哇啦”的叫着,有的往车下钻,有的往庄稼地里躲。领头的汽车,象一只发了急的牛似的,加足马力向前开,后面没有过了桥的七八辆汽车,慌得早忘记看前车的车印,乱开乱撞,正好引着了连环雷,一声巨响,红火黑烟冲天,有一辆汽车,翻在桥下,满车的大米罐头饼干和子弹,撒了遍地。其余的汽车,霎时间跑的不见影儿了。
原来李有红回家取地雷的时候,把炸车的事告给了雷石柱,雷石柱带了五六个民兵,便来山头上配合。孟二楞正为山头上的枪声发楞,雷石柱已经带着一队民兵跑下来,才知道是他们配合打的。赶快就去汽车上收拾东西。
第五十二回 敌据点民兵喊话 武得民舌战伪军
民兵们爬到汽车上,先拣自己心爱的东西收拾,武二娃找到一捆日本大衣,抽了一件穿在身上,又拣起顶日本钢盔戴在头上,学着日本人的腔调,咧开嘴叫道:“八格牙鲁的,东西的大大的有!”见雷石柱瞪了他一眼,忙吐了一下舌头做了个鬼脸,扛着那一捆日本大衣送往后沟里去了。张有义看见满地罐头饼干,肚里正饿的慌,抓起来,就往嘴里送,吃着饼干,又拿起一筒罐头,正想用刺刀捅开吃,雷石柱上来说道:“你什么时候也误不了吃!你不看别人都忙着搬东西吗?赶快把子弹往后沟里搬,这是咱以后打仗的本钱;不然待会敌人出来,一样也搞不上了!”张有义笑着点头答应,忙扛了一箱子子弹,往后沟送去了。
民兵们正搬的搬,扛的扛,收拾胜利品,山头上放警戒的崔兴智、马保儿们喊道:“快!又打西面返回来一股敌人!”
民兵们一听,赶快每人扛了一包东西,往后沟里跑去。
这天,老武因为昨天黑夜进据点着了点凉,身上不爽快,一个人留在家里休息。吃过早饭以后,接到汉家山孙生旺送来情报,老武看完了,心中正在暗暗高兴;猛听见街上人声嘈杂,出去看时,原是雷石柱领着民兵们回来了,个个都是喜气洋洋,唱着歌,身上背着、扛着、提着很多东西。大伙一齐进了村公所,一查点胜利品,共有:四整箱子弹,十多件日本大衣,十几袋大米、白面,和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当下民兵们讨论了一下,把子弹交民兵中队长收管,统一分配;大米白面,送给烈抗属,留一部分民兵们吃。张有义一听说吃,喜得咧开嘴说:“我当大师傅,葱花花,油煎煎,鸡蛋捎子大米饭,保险做的清香美味,来吧!”他两只手一拍,便叫周丑孩担水,武二娃烧火,张罗起来。孟二楞也要插手,张有义推开说:“你吃饭顶一把手,做饭还是请你靠边稍息!”
民兵们忙着闹饭,老武没事,便把雷石柱拉到一边说:“刚才据点里送出情报来,说是夜天伪军以为咱们攻碉堡,吓的打了一夜枪,今早上连碉堡也不敢下来了!民伕挑上水去都不敢开门,还是从围墙上往进吊哩!”雷石柱奇怪地问:“为什么敌人一下怕成这样子呢?”老武说:“他为什么不怕?日本人都出发走了,剩下些伪军,他们摸不透咱们的情况,当然害怕!”雷石柱说:“那咱们趁这机会争取这些人反正吧?!”老武说:“我刚才也是这样想,咱们今晚上先去喊一喊话,发动个宣传攻势,看这些人是什么态度,然后咱们再想法走咱的步数。”两个人又商量了一阵,吃完了饭。雷石柱叫大家抓紧时间睡觉,说晚上还有任务。大家都是熬累了一夜,身子疲乏透了,听了这话,都各自找地方睡去了。一直睡到天黑才都起来,连忙收拾的吃了饭,老武、雷石柱便带着民兵往汉家山来。
这天夜里,天阴的漆黑,刮着风,下着蒙生生雨。天黑,路又滑,十分难走。雷石柱和老武在最前头探路,其余的人一字长蛇跟在后面。一阵,前边一个一个低低地传下话来说:“上山了,一个拉住一个!”一阵又传下话来说:“下山了,一个扯住一个!”一路上谁也不说话不咳嗽,只听得脚步声沙沙的响。
翻过老虎山,通过松树林,又渡过一条小河,便上了汉家山村后的梁上。大家都蹲在一个山峁峁后边,这里距碉堡只有二百来公尺。这时云退了,天上闪着些星星,趴到地上,就可以看见前边那两个黑黑的碉堡。老武把民兵们留在这里作掩护,光带了孟二楞和李有红两个到前边去。
三个人直爬到离碉堡只有五十来公尺的个地垄垄跟前,这里可以看到碉堡上伪军哨兵踱来踱去的黑影,可以听到哨兵的脚步声。老武提高嗓子拉长声音喊道:“喂,上面放哨的是谁?叫你们的弟兄们出来答话!”这一声喊,吓得那个放哨的伪军,突然缩住身子,又是拉枪栓,又是叫喊:“什么人?!什么人!?”停了一阵,老武听见碉堡上不响动了。才又喊道:“我们是八路军,今天不是来打你们的。快叫你们的人出来!”哨兵不见了,碉堡里混乱了一阵,又没声音了。这时,老武声音很和气、很慢、很清楚地一字一句喊:“伪军弟兄们,你们都是中国人,为什么给日本鬼子当走狗?胳膊肘往外弯!日本鬼子终究完了蛋,你们落个什么下场?也该想想后路呀!”
碉堡上还是没一点响动;只有下边村里小河的流水,“哗哗”的响。一个长时间的沉默之后,老武转了话头说:“喂!你们这阵生活好不好?”只听一个伪军低声说:“唉!好啥咧!以前还能吃上白面,这阵一天两顿高粱黑豆窝窝!”老武赶紧说:“告诉你们吧,倒霉的日子还在后头哩!”接着就把日本国内的困难,太平洋战场上的失败,八路军到处出击,各地伪军反正的情形讲了一气。
老武估计伪军们听起兴趣了,又继续说道:“八路军抗日政府是宽大的,只要你们改邪归正,绝不杀害你们。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呀!你们为什么不反正呢?”这时,寂静的碉堡里,突然乱纷纷地说道:“谁还没四两红肉?咱也知道咱是中国人,就是这阵上头管的太……”正说到这里,听见碉堡里楼梯上一阵皮鞋响,又听见“拍拍拍”几个耳光声,接着,一个很粗的声音骂道:“妈拉个巴子,混账王八蛋!快!各就各位,机关枪预备!”
突然,碉堡上的机枪开火了,一道红红的火光向天空喷射上去。
老武喊话正喊的上劲,叫这家伙泼散了场,气得大声喝道:“你是什么人?”只听见碉堡上答道:“你二老爷就是邱队长,你们这些毛贼想怎么样?”老武一听满口京腔,油腔滑调,知道这就是伪军中队长邱得世,于是便叫着他的名字说:“邱得世,你仗上日本人的势力胡作非为,欺压老百姓,你以为我们八路军不知道?你也应该识点时务!再要作坏良心事情,攻开碉堡你别想活!”邱得世冷笑了一声说:“哼!吹什么牛皮!就凭你们几支破枪想攻碉堡?!回家盖上十八层被子作梦去吧!”老武火透了,强忍住说道:“姓邱的,你不要光顾眼前得意,日本人迟早塌了台,看你还跑到东京去呀!”邱得世说:“打量你们这些毛贼也成不了个器!二老爷没有工夫和你们磨牙。骑驴看唱本,咱走着瞧!”
孟二楞本来记着老武临来时不让他开口的话,但这时实在气憋的忍不住了,便放开嗓门骂道:“操你汉奸十八辈的祖宗,你狗养的有本事滚出来!”邱得世没回答,只喊道:“开枪!”随即碉堡上又打起了机关枪。
老武、孟二楞、李有红三个人,赶紧爬到地垄下。那枪声一阵紧似一阵。但仔细一听,子弹却没落在地上,都从天空里“嘶——嘶——”飞走了。老武心里高兴地说:“这些伪军士兵大概争取的有点门路了!”这时,担任掩护的民兵,也向碉堡上打开枪了。老武他们连忙爬着退了回来,民兵们也就撤下了汉家山梁。
第五十三回 集思广益订计划 乔装改扮抓伪军
回来的路上,民兵们个个怒气冲天,有的大声叫骂,有的心里发狠。走着走着,孟二楞气的大声吼道:“狗娘养的邱得世,真坏!老子拚上命也要出这口气!”大家乱纷纷地说:“指导员,中队长,给咱下命令吧,把这个王八窝攻下来!”“这些汉奸王八蛋们,和他好说不顶事,非上硬的不行!”
老武见民兵们战斗情绪很高,心中很高兴;但又怕这些小伙子们偷偷出去闯乱子,于是说道:“打是可以打;不过咱们硬攻碉堡是不好办!咱们作的是没本钱买卖,赚起赔不起,大家伙出个主意,想个计策才好!”民兵们听了,气才平了一些。一面走,一面开始讨论。康明理说:“伪军本来吃不住打,他就是凭了个碉堡,只要咱们想法子把他们诱出碉堡来,就好收拾了!”张有义说:“那还不好引诱?咱们再装成大闺女小媳妇,到碉堡跟前晃去!”雷石柱说;“去年的皇历今年看不得了。敌人那回踏响地雷,已经上了当,还能再上当?”桃花庄民兵分队长崔兴智说:“要是张有义的话,就是花姑娘诱的踏上一百回地雷,也得不了教训!”张有义说:“你这也是照去年的皇历挑日子啦!姓张的已经学好了!”李有红也补充道:“确实,张有义几个月来,串门子毛病可改了。那天,他娘碰上我说:‘俺有义自从医院回来可收住心了,以前象匹野马,每天不着家门边,家里啥事也不管,这阵手也勤了!有义我儿可是个好娃!’”李有红学着女人的声调说完,众人都笑了。张有义一面追着要打李有红,一面也笑着说:“瞌睡娃,你又撩逗老子啦!”李有红在黑暗里跑的摔了一跤,张有义拍着手说:“好,好,报应!”
老武说:“小伙子们,扯的又走了题啦!”人们都才安静下来,只听到“沙沙”的脚步声。赵得胜说:“伪军就怕日本人,日本人叫他们怎样,他们就得怎样。我看咱们装扮成日本人,就说从水峪镇来的,把伪军们叫下来,……”赵得胜的话还没讲完,周丑孩抢着说:“他,他,一下碉堡,咱就把碉堡烧,烧了他!”众人都说:“这倒是个好办法!”
乌云又遮满了天空,时断时续的蒙生生雨,这时又下大了!淋湿了每个人的衣服,冰凉地贴在身上,但谁也没感到冷,仍然热烈地讨论着。
老武听着,心中已经有了个底子,说道:“真是众人是圣人!我看明天各人把得下的日本东西齐拿来,咱们再详细商量个步数,就好动手了。”众人说:“凑起来,总能装六七个日本人!”
回到康家寨时已半夜了。村公所里还点着灯,李村长正在灯下算公粮账,见他们回来了,问了问活动的情形,又叫起通讯员,点起了柴火让他们烤衣服。烤过衣服,民兵们就在中队部、村公所炕上挤着睡了。老武凑在李村长的麻油灯下,聚精会神地写计划,想一阵,写一阵,一直写到头鸡叫,李村长也睡了,他才停手挤在人堆中睡下。
第二天出了猛太阳。半前晌,民兵们各回各家拿来了所有的日本衣服、钢盔、皮鞋……。老武兴高采烈地对众人说:“这回要闹好的话,不打一枪,就能把伪军和碉堡都收拾了!不过大家都要听指挥,不准随便行动!”说完看了孟二楞一眼,孟二楞笑着说:“你不要看!只要能收拾了这些狗家伙,你让我二楞不出气也行。”众人听着都大笑了。
老武接着拿出计划本本来说道:“咱们的人分成三路:第一路进据点,雷石柱装日本军官,我装翻译官,把咱们上次夺来的洋马骑上,武二娃装勤务兵,康家寨这个分队民兵装日本兵。每人带两条绳子,明天天快明的时候,从水峪镇那条公路上进汉家山东门,进了村,先到伪联合村公所,让伪村长去叫伪军,就说:‘皇军要给警备队训话,全体带枪集合。’伪军下来以后,石柱你就假装说日本话,我就说:‘太君说,让你们把枪都架起来。’等他们架好枪,我一咳嗽,孟二楞和武二娃就把邱得世捆起来,马保儿和张有义就把王怀当捆起来,其他的人就赶快把枪栓都卸了;然后我们给伪军把话讲明,不投降的就捆起来;望春崖的民兵算第二路,由赵得胜带领,准备几把砍刀、硫磺、柴草等点火东西,预先埋伏在碉堡附近,等我们把伪军叫到村里,你们就砍断铁丝网,进去烧碉堡,把碉堡点着,就赶快到汉家山村西口上接应我们;崔兴智带领桃花庄的民兵算第三路,今天半夜里,去把水峪镇通汉家山的电线割断,你们就埋伏在那里,如果水峪镇的日本人出来,截住就打。另外,李有红今天多辛苦点,到汉家山和暗民兵联系一下,看是不是新去了日军。天黑回来报告,不然咱们假日本碰上真日本就坏了!”
老武说完,人们不由地叫起好来。张有义说:“老武思谋的太周到了,真是马蹄刀瓢里切菜,滴水不漏呀!”孟二楞说:“这保险是瓮里捉鳖,十拿十稳的买卖!”老武见大家情绪很高,怕临时出乱子,便又警告大家说:“这是危险事,谁也不能大意一点!这计划可不能走漏了,就是老婆跟前也要守秘密。现在赵得胜就带上你的人,准备东西去吧。进据点的,都装扮起来演习演习,免得临时手忙脚乱出岔子。”赵得胜带上他的人走后,剩下的人把大门关了,一齐动手装扮起来。
按计划演习了三四遍,各人把各人的动作都牢牢记在心中,雷石柱对老武说:“那些伪人员常和日军接近,说不定也有懂日语的,我只口里咕噜,恐怕会被听出来;你不是会说几句日本话,快先教我几句吧!”老武点了点头,又把每个人的扮象详细检查了一遍说:“日本兵都是光头,张有义,你的头发要剃了才象哩!”张有义舍不得剃,经过大伙说服也愿意了。雷石柱又说:“嗨,日本人尽留仁丹胡子和镶金牙的,胡子倒好闹,咱们胡子长的人,刮得空下鼻子底下一条条,再抹点黑就象了。就是金牙没……”马保儿抢着说:“金牙更好办,我给咱们把子弹壳捣上些薄铜片片,按牙大小剪的包上就行。”人们齐说:“这下就闹合适啦!”这时老武叫大家都想一想,看还有什么该准备的。张有义说:“一人应该有个纸盒盒,衣服上没领章的,要赶快叫老婆照样做一些。”……大家谈完,马保儿去拿他的工具,孟二楞去找妇女们作领章,其余的人刮脸剃头,忙成一片,就象剧团里要演戏一样。
晚上,李有红回来说:“没增加日军,自‘扫荡’开始概没来过。”众人听了,心才跌到肚里。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汉家山村东口上放哨的伪自卫团,远远看见从通水峪镇的汽车路上,来了一队穿黄衣服的日军,他一见是日军来了,慌慌忙忙跑回伪联合村公所,一进院子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喊:“快!快!水峪镇的皇军来啦!”这时伪村公所的人还都在炕上挺着,一听说皇军来了,吓得连忙起床,穿衣服找鞋子,乱成一团。不多一阵工夫,就听得马蹄声在街上“托托”地响,王怀当赶紧领着村公所的伪人员去迎接。
刚出大门,日军已过来了。只见前边两个骑着高大的洋马,一个穿着黄呢大衣,黑漆漆的长统皮靴,腰里带着明晃晃的指挥刀。另一个是穿着长袍,戴着礼帽眼镜,一看就知道是个翻译官。马后边步行着七八个日军,一律穿着黄大衣牛皮靴,戴着钢盔,背着步枪,腰里还挂着皮子弹盒。王怀当忙迎上去,行了九十度的个鞠躬礼,说道:“太君的早安,辛苦的,辛苦!”日本军官没答话,只是鼻子里“嗯”了一声,便跳下马来,带着日军进了村公所,伪村公所的人员也顺屁股跟了进来。
大厅里,桌子上早摆下了好多纸烟、瓜子……,伪人员们忙着点火倒茶。这时,坐在太师椅上的日本军官,露出黄黄的金牙咕噜了几句日本话,戴礼帽的翻译官对王怀当说:“太君问你就是村长吗?”王怀当连忙送着笑脸,恭恭敬敬地答道:“是的,太君。”那个军官又咕噜了一阵,翻译官说:“太君说,你快去叫邱中队长,让他把警备队集合下来,太君要训话。”王怀当连忙应了几声:“是!是!”调转屁股飞也似的往外就跑,忽然脸上“拍拍”挨了两个耳光,抬头一看,见是大门口放哨的个日军拦住了,王怀当忙陪着笑脸说道:“太君让我去找邱队长。”那个哨兵好象懂了的样子,嘴里唔哩哇啦了几句,摆了摆手。王怀当本来也懂点日本话,听那哨兵说的不象日本话,心里不由的一动,但也顾不得细心去想,拔开腿一溜烟跑上了碉堡。
过了有半顿饭时,伪军中队长邱得世领着三十来个全副武装的伪军来了,还带着两挺轻机枪。一进院子,见日本军官从厅里走出来,邱得世忙喊了声“立正”,自己跨前一步,行了个举手礼,便直挺挺地站到侧面,挺起胸脯,瞪大眼睛,故意装出很精神的样子。日本军官站在台阶上咕噜了半天,翻译官说:“怎么人这样少?”邱得世忙立正回道:“报告太君,东碉堡上还有一个小队,王村长叫去了,马上就会下来。”翻译官很象翻译的样子,向日本军官咕噜了几句,又回头对邱得世说:“先把枪架起来暂时休息。”伪军们便把枪架到了一边,原地坐下。
装日本兵的孟二楞和武二娃,早就站在邱得世的背后,单等老武使个暗号动手捆人。可是装翻译官的老武却只顾低看头抽烟,连看也不看一眼。原来老武是想等其余的伪军下来,一网打尽!正在这时,突然碉堡上起了枪声,一阵紧似一阵!装日本军官的雷石柱,一想事情不妙,怕是上边出了岔子,便连忙把脸色一变,指住邱得世大声喝道:“你混蛋,捆起来!”孟二楞早从裤带上抽出了绳子,三把两下把邱得世捆了个紧绷绷!其余装日军的民兵,一齐动起手来,有拿枪逼住伪军的;有卸枪栓的。邱得世和伪军们吓得楞住了,不知出了什么乱子。
第五十四回 众伪军纷起诉苦 邱得世逃跑丧命
老武见伪军们吓的怔住了,于是扬起手简短地说道:“伪军弟兄们!不要怕,我们是八路军,解放你们来了!好好跟我们走,保证宽大你们,谁要反抗,那就不客气!”
这下,吓呆了的伪军们,好象才松了一口气,有的惊奇地看,有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伪军中队长邱得世,听了老武的话,吓得脸色更灰白了,两条腿抖的就象数九天穿着单裤,“卜通”跪在了地上。孟二楞伸开手掌就要打下去,老武忙叫了一声,二楞才住了手。
老武、雷石柱忙指挥大家,把下了栓的枪给伪军们背上,民兵们前后押着,急急忙忙出了汉家山。刚到西碉堡门外,就看见赵得胜领着民兵隐蔽在一条土塄后边,一个个满身是土,赵得胜头上擦破了一块,裤子扯开了一绽。老武急忙上前问道:“上边打枪是怎么回事?”赵得胜摆了摆右手说:“快撤退吧!出了岔子啦!”
这时,碉堡上机关枪还在不停地喊,民兵们赶紧催着伪军们走,紧走了有一里多地,已经退出了敌人的火力圈,这才走的慢下来。赵得胜走到老武跟前低低说道:“我们在头鸡叫就埋伏到碉堡跟前了,一直等到天大明,才见有人上来把伪军叫下去。看着伪军进了村子,我们刚动手砍铁丝网,忽然东边那个小碉堡上,朝这面开火了,子弹象雹雨一样打得人头也抬不起来,要不是就地滚下山来的话,命也送了!这这……不知是怎么走露了消息啦!任务没完成……”说着,脸上现出很痛苦的样子,老武忙安慰他说:“这不怪你们,完全是情况变了,伪军没一齐下来。唉!这怪咱计划的不周到!”
原来事情是这样的:伪军中队长邱得世,听王怀当说日本人叫集合队伍训话,他怕下去的迟了吃头子,便先带着西碉堡上的伪军下来,让王怀当去叫东碉堡上的那个小队。
东碉堡上这个小队的队长名叫杨德,三十来岁。抗战以前在太原当过宪兵,日本人占太原以后,便当了伪军。这人疑心最多,也顶奸滑。听了王怀当的话,仰着头想了一下,问清来了多少日军,怎样穿戴,忽然把手一拍说:“不对!不对!往日皇军来都是坐汽车,今天为什么步行?!水峪镇离这里二十多里地,天刚明就来了,难道是黑夜起身的?!不对!不对!皇军大队人马出发扫荡去了,剩下的行动很小心,十来个人半夜绝对不走!”停了一下又说:“这阵天气还不大冷,为什么来的人,一律都穿黄大衣?”王怀当心中也有点疑惑起来,因说道:“对啦,皇军每次来,门口都不站哨,这回却放了个哨兵,而且那个哨兵,好象能听懂我的话,他却只是口里咕噜,听起来不象日本人。”
两个人谈了一阵,越想越不对劲,要往水峪镇打电话问问,可是电线被截断了。杨德说:“八路军的诡计可多咧!咱不要上了他们的圈套,咱先看看风色,等他再派人叫时再下去;要是真是皇军的话,把咱们刚才的想法告他,一定不会见怪,说不定还说咱们忠实可靠哩!”说着两人便爬到碉堡顶上看动静。这时,正是赵得胜领着民兵砍西碉堡铁丝网的时候,东碉堡上看得清清楚楚。杨德一见吃惊地喊道:“弟兄们快打呀!中了八路军的计啦!”于是机枪步枪一齐响了。打了一阵,忽见伪村公所的几个人,满头大汗地跑上来说:“坏啦!八路军装成日本人,把邱中队长和两个小队都活捉上走了!”杨德听了,反而暗暗高兴起来,心中想道:“这回我是有功的,中队长的缺,还不是装在我腰包里?”连忙写了一份详细报告,派人往水峪镇送去。
民兵们押着伪军,一气来到牛尾巴梁上,这时太阳已升起很高了,看看后边没甚么动静,大家便停下来休息。雷石柱就派李有红先回村里去,动员老百姓给作饭。
老武趁空给伪军们讲解抗日的道理和对俘虏的宽大政策,最后并安慰道:“大家不要害怕,人常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只要大家改邪归正,八路军是欢迎的!但是对那些罪大恶极的顽固汉奸,只有坚决镇压!”邱得世坐在地垅边,两手抱着头,气也不吭。张有义走到他跟前讥笑地说:“哼!就是我们这些不成器的毛贼贼,就把你这颗‘紫微星’摘下来了!”伪军们一听,才想起前天夜里喊话的,就是这些人。马上有五个伪军齐声说道:“唉!好同志咧!你们这可是救了我们了,不然连今天也活不出去。”民兵们忙问怎回事?一个扛机枪的伪军说道:“那天黑夜,我们几个和你们答了话,中队长下命令让我们打你们,我们知道八路军是坚决抗日的好队伍,实在不忍心呀!我们齐是朝天放枪!可是第二天事情就坏了,中队长说我们通‘匪’,把我们五个一人打了二十军棍,本来今天就要往水峪镇‘红部’送咧……”邱得世忽然抬起头来,狠狠地盯了刚才说话的那个伪军一眼说:“李二丑,你胡说!”老武正要说话,伪军中早站起来十来个人,大声吼道:“你还抖甚么威风?老子们不怕你了!”那个叫李二丑的伪军,放下轻机枪,指着邱得世质问道:“谁胡说?操你娘的,难道老子们身上的伤是自己打下的?!”说着把裤子退下来,露出红肿的大腿叫众人看。民兵们看了,都气的骂道:“狗养的,真不是东西!”其他的伪军们也都诉开苦了。有的说,邱得世引上日本人强奸了他老婆,又把他拉的当了伪军;有的说,他哥哥不愿当伪军开了小差,叫邱得世抓回来枪毙了……
民兵们正在听伪军们诉苦,见崔兴智带着放警戒的民兵回来了。有的背着铁丝,有的拿着磁瓶,另外还捆着个伪军,一个个跑的满头大汗。崔兴智揩了揩头上的汗水,对老武和雷石柱说:“我们半夜就去了,先割了一阵电线,天大明时分听见汉家山碉堡上打枪,我们以为计划没闹成打起来了;赶紧跑步来参加战斗,跑到汉家山村跟前时,看见从碉堡上下来个人,顺汽车路一直往水峪镇跑,我们等他过来,四面一围就活捉住了。”老武指了指摆着的那个伪军说:“就是他吧!搜查没有?”崔兴智从身上掏出一封信说:“搜出封信来!”老武拆开一看,原来是伪军小队长杨德给水峪镇敌人“红部”写的信,报告今天的事,夸他的功劳。
众人正在看信,忽听几个伪军齐声叫道:“快!邱得世跑啦!”民兵们吃了一惊。看时,那家伙已顺山坡滚到沟底了。民兵们又急又气都“哗啦啦啦”推上了子弹,正要乱枪往死打,赵得胜说:“不要浪费子弹,让我送他回老家!”他不慌不忙地趴在地上,把枪放到个土垅上,闭着一只眼瞄准。
那家伙正从沟里爬起来往前跑,只听“叭”的一声,逃跑的人便象根折断的旗杆一样,直挺挺地跌倒了。老武怕没打死,让康明理带了几个民兵下去验看。康明理他们下到沟底,只见邱得世头上穿了个洞,已经死了。民兵们就在路旁挖了个坑,把尸首埋了;康明理拣了一块长条石头埋在跟前,用刺刀刻了一行字:“大汉奸邱得世之墓”。埋了死人,他们又爬到梁上来,给众人一说,伪军俘虏们十分惊奇,互相说道:“民兵的枪法都这么厉害,八路军就更不要说了!”
第五十五回 出火坑投明弃暗 听讲话悔恨交加
民兵们没枪的,每人发了一支背上,押着伪军俘虏,谈谈笑笑向康家寨回来。
一路上,只见每个路口上,山顶上,都有自卫队拿着红缨枪、手榴弹放哨,他们已经知道了打胜仗的消息,见民兵们押着俘虏过来,都笑嘻嘻地打招呼。
民兵们押着俘虏进了村,全村的妇女儿童都出来欢迎他们,指手划脚的称赞。民兵们看到村里人这种惊佩的眼色,感到十分荣誉,胸膛挺起,步子也走的格外精神起来。
快到村公所门口时,先派回来闹饭的李有红和农会秘书张勤孝、李村长迎面走来,说道:“同志们辛苦啦!饭都准备好了!先到村公所院里休息一阵!”接着李有红走到雷石柱跟前,低声说:“动员作饭好难呀,谁家也不愿给伪军作饭,还是农会秘书和李村长到各家做了解释工作,才把大家的思想说服开!”说着,大家进了村公所。
院里,摆着四五张桌子,放着好几桶开水。李村长、通讯员、书记,笑嘻嘻地好象办喜事似的,跑进跑出,让俘虏们休息、喝水、洗脸。张有义又把那天得的几盒日本纸烟,拿出来散给俘虏们抽。
不一阵,门外涌进一群妇女娃娃来;提罐子的,端盒子的,都送饭来了,这家是白面条,那家是白面片,盆盆罐罐,摆下几桌子。民兵们招呼俘虏们吃,一碗碗的给舀。
正吃时,村主任周毛旦怀里抱着两颗大西瓜进来,他挤开妇女娃娃们,高声说道:“我正割谷哩,听说你们又打了胜仗!嗨,这是我保存下的两颗瓜,慰劳民兵们吃吧!”他把西瓜放在桌上,用袖口擦着满头的汗。忽然看见桌子周围,坐着一片穿草绿色衣裳的伪军,民兵们招待吃饭,马上变了脸色,噘起胡子,粗声粗气地说:“这是怎么啦?!汉奸们杀人抢人有了功啦!我们的饭喂了狗还能照门哩!”站在周围的妇女娃娃,本来给伪军们做饭就不情愿,听他这么一说,也都嚷开了,康大婶说:“他们都是咱中国人,为什么跟上鬼子欺侮自己人?没良心的东西!”康明理老婆也骂起来,急得吴秀英过去拉了她几把,才不说了。
俘虏们听着,都羞得低下了头,脸红到耳根后边。这时,二先生上前来说:“君子以德报怨,咱八路军是以德服人嘛!再说他们也是出于无奈,要是咱们叫敌人抓走,还不是一样要给人家办事!”周毛旦老汉把头一偏,眼瞪起说:“为什么要给敌人办事?哼,老子杀他们几个才痛快哩!”李村长见众人嚷吵不停,赶忙解释说:“这些伪军当兵的,并不都是死心塌地当汉奸!原先也都是咱们老百姓的好子弟,都是被敌人强抓去逼着干的!他们在那里,也一样受日本人和大汉奸的压迫,有的家里人也被敌人杀了,和咱们一样受过敌人的害……”大家正聚精会神地听村长讲话,伪军们里面,有人“呜呜”地哭起来。马上人们都回过头去看,见那个哭了的伪军是个黑大个子,方脸盘,约有三十来年纪。有几个伪军在旁边劝道:“别伤心了,这下咱们跳出了火坑,要报仇可不难了!”
这人叫王占彪,在伪军里当着班长,老家是山东。以前在济南,靠拉洋车养活母亲和妹妹。日本打来那年,他引着母亲和妹妹从省城逃了出来,出城走了不远,就被日本兵捉住了。妹妹被强奸死,母亲气得跳了河,他便被拉去当了伪军,糊糊涂涂过了几年。刚才听了李村长那一番话,不由的想起了以前的事,痛心地哭了起来。他站起来拭着泪对众人说:“刚才村长先生讲的对,我们也是叫日本人杀了父母兄弟,受够压迫的人呀……”接着便把他妹妹和母亲的死,当伪军受压迫的情形,哭叙了一遍。周围的妇女们,听的都眼圈湿了。周毛旦老汉的气也早消了,笑着对伪军俘虏们说:“嗨,这又是我老汉说话粗,不要见怪!唔,再抱两颗西瓜来大家吃!”说罢便急急走了。老武过来向伪军俘虏们说道:“那老汉是个心直口快的人,不知道你们的苦处,大家不必见怪难受!但是你们过去也不对,不该跟上敌人糟害老百姓。老百姓受尽了敌人的害,实在也是恨的不行!”伪军们有的说:“我们并不是怪那老人家,人家说的也是实情话。将心比心嘛!谁没个人心,实在是我们从前作的事太对不住人了!”二先生又插上话说道:“知过改过,为国立功,将来还可成栋梁之材。”众人也一齐劝说、开导,伪军俘虏们这才安静下来,继续吃饭。
周毛旦又抱来了两颗西瓜,亲自切开,叫俘虏们吃。伪军们感动的无话可讲。接着又有几家送来好多红枣果子。老武一面招呼,一面又对俘虏们说道:“大家愿意回家的,我们给发路费换便衣;愿意参加抗日工作的,留下送到后方去学习一个时期。大家愿意干不愿干,决不勉强!”伪军们乱纷纷地说开了。这个说:“咱是罪人,参加抗日要立点功劳赎罪!”那个道:“日本人杀了我妈,非参加八路军报仇不可!”一个大个子山东人说:“以前想开小差都没法子,好容易出了火坑,哪个还想回家去呢!”另一个河南口音的说道:“家都是敌人占的地方,回去干啥哩?抓住又是当伪军。”
老武怕他们不敢说心里的话,又解释了半天,并一个一个征求了意见,一致要求参加抗日,戴罪立功。
满院子的人鼓掌欢迎,康明理兴奋地跳到桌子上,伸着胳膊喊道:“欢迎伪军弟兄们回到祖国怀抱里来!”“参加抗日是最光荣的!”……全院的人都跟着大声喊。
这时,康有富也挤在人群中,跟着喊口号;一面却用袖子偷偷地擦眼泪。他看到伪军们都这样热烈的要求参加抗日,自己过去却做了好多破坏抗日的事,心中十分难受!又怕别人看见,便低着头溜走了。
忽然刚才那个叫王占彪的伪军站起来说:“我现在不参加八路军,我还要回去当伪军去!”马上所有人的眼光,都转到他身上。有几个俘虏,围住他说道:“王占彪,你还想跟上日本人做丧天良的事么?不要忘了自己是中国人呀!”先前那个山东口音的俘虏气愤地说:“奶奶孙!人家是班长,丢不下那个芝麻官嘛!”老武忙说:“大家不要这样讲,八路军不强迫人参加!这一位既是没想开,要回去还是可以的。”只见王占彪急得头上暴起青筋,满脸的肉都在抽动,跑过去拉住老武的手,牵着到了房里,对住老武的脸,声音很沉痛地说:“日本人害的我全家失散,我以前还以为咱中国全成了日本人的天下,这仇报不成了;不想今天看见咱八路军民兵坚持抗战,中国还亡不了!我也要报我的仇!只要同志们凭信的过,放我回去,姓王的不是没有良心的人,不为国立点功劳不算个人!要是我变了心,再抓出来剁成肉泥!”老武见他说的很诚恳,沉思了一刻,就问他回去是不是有人会怀疑他,王占彪说:“不怕,我就说半路上偷跑回来的,他们一定会相信我。因为那个小队长杨德和我是拜把子弟兄。”老武又顺便打听辛在汉的情形,王占彪说他就在杨德手下当兵,老武没有露辛在汉的关系,并假意说:“那人是这村里的,你回去了劝他少做点坏事!”两个人谈完,老武连忙派了一个民兵,把他送出警戒线放回去了。自己便带了康有富十几个民兵往区上送俘虏去了。
第五十六回 “扫荡”敌被歼殆尽 康有富发奋立功
连着几天,民兵没有出外活动,每天只是派一个组,到汉家山左近放警戒。其余民兵,白天都参加到变工组里去秋翻地,晚上仍然集中在民兵中队部睡觉。
康有富自那天看了伪军俘虏们热烈参加抗日,戴罪立功的情景以后,心上就象被刀子扎了一下,说不出的难受,每天起来连话也不和人多说,走着站着在想心事。
一天晚上,民兵们都睡熟了,康有富却象睡在针毯上一样,翻过来倒过去睡不着。想到自己过去被桦林霸勾引当了特务,破坏武器,害死民兵……不由得恨起自己来。又想到村里人不但宽大了自己的罪恶,还给分下五垧地,变工队给帮助耕种。没口粮了,农会互借;衣服破了,妇女们帮助缝补……。想着想着,感动地偷偷哭了。
忽然又想起一件更惭愧的事来:那天往区上送那些伪军俘虏的时候,半路上,有两个伪军对他说:“你们真是勇敢!你立的功劳也不少了吧?”他当时羞得没个说的,只“唔唔”了两声,便抢前走了。其余的民兵们都叙说自己英勇战斗的故事,但自己却没个说的,民兵们个个都是抗日的英雄,自己为什么就是个松包?!自从参加民兵以来,没办下一件有脸的事!越想越睡不着,愈哭愈恸,忽然有了个偷偷出去立功的念头,他想:“到敌人据点里干一场去,抓不住野猪也捎他个兔子!总不空回来!”于是连忙起来穿上衣服,摸到枪和手榴弹,悄悄开了门,一溜烟向汉家山跑去。
这时正是十月中旬,蓝莹莹的天空,挂着一轮明月,照得满山遍野清清楚楚。康有富无心赏这些景致,只顾低着头走。他刚爬到牛尾巴梁上,见从西面半山上下来七八个人,月光下看见都是穿着黄衣服,还赶着几头牲口。康有富不由地吃了一惊,想道:“西面是根据地,敌人怎么从西面来了?”看着看着,那些人走近了,他也顾不得细想,忙把子弹推上膛,趴在了地垅后边。
原来这股敌人,是“扫荡”兴县被打败溃散下来的。
上个月,敌人从各据点抽调了八百多人马,浩浩荡荡向兴县进扰,一路上遭到八路军和民兵的无数打击,死伤了三四十个;刚走到兴县黑峪口,又碰上了八路军的河防部队,一阵炮弹,又被打得人仰马翻,附近的民兵也顺屁股打,又打伤了四五十个。敌人连忙退到赵家川口,杀了十来个老百姓,把房屋门窗都烧光,抢了好多财物,想往回溜;可是贺龙将军下了个命令:要把这股敌人完全消灭,再来一个田家会战斗!
八路军、民兵都布置好了,在敌人的退路上埋下了伏兵。敌人刚溜到小善畔,就碰上了八路军。两面山上开火夹攻,敌人拚命冲了几次,冲不出去,死伤了一百多人,敌人看看没办法了,就在小善畔筑工事,准备死守,一面又打电报求救兵;可是等了两天,救兵一个也没来。敌人便在黑夜里偷偷摸摸地冲出了包围,死命奔跑,八路军顺屁股紧紧追打。一路上,敌人又踏响民兵埋的很多地雷,好容易逃到甄家庄,不想又陷进了包围圈里。这一回,四周围的八路军更多,把敌人围了个紧绷绷。
敌人就在甄家庄死守。八路军民兵整整围困了三天三夜,敌人三天都没有吃到一顿饱饭,饿的实在支不住了,只好把刚刚成熟的秋庄稼割来胡乱烧的吃。每天虽然有三五架敌机助战,但被包围的敌人连一步也不敢向外走。到第四天头上,八路军开始总攻击,枪声炮声打得震天震地的响,八百多敌人死伤的只剩下三百多了,尸首这里一具,那里一具,黑血这里一滩,那里一滩,眼看死守下去也是绝路一条,便准备轻装突围。
这天晚上,把抢下的财物和武器都埋藏起,把尉官以下的伤兵都用火烧掉,伤兵的哭嚎声,烧死人的臭味,一阵阵传到八路军的阵地上来。八路军已猜到敌人是准备要突围逃跑了,就更加严密的四面包围起来。这天半夜时分,敌人用磁盆、南瓜在阵地上假扮了好些人头,又点起明亮的灯火,队伍却悄悄向郑家岔逃跑,一点钟跑了二十里路,刚好又钻进了八路军新布置下的圈套中。这时,北面山上的伏兵扔手榴弹,南面山上的队伍拉预先埋好的地雷,“轰隆隆”的爆炸声,震的山摇地动。敌人大乱了,哭爹叫妈,满沟乱奔,接着山头上吹起了冲锋号,八路军象猛虎一般的冲了下来,刺刀明晃晃的左闪右晃,直刺斜劈,直杀到第二天下午。沟里横七竖八的躺下二百多具敌人的尸首,其余的百十来个残敌,三三五五逃入深山密林里,八路军和民兵就分头搜寻,又打死活捉了好多。只有少数几个敌人算是逃了活命。
康有富看到的这些敌人,就是逃出来的一小股。他们白天藏在山林山洼里,夜晚偷偷摸摸从小路上走,整整走了三夜,才走到这里。
趴在地垅后边的康有富,看见敌人过来了,慌忙开了一枪,大声喊道,“捉活的!捉活的!”这几个已经被吓破了胆的敌人,以为又是进了八路军的埋伏圈里,吓得顾不及还枪,惊慌地叫喊着,向汉家山方向逃跑了。
康有富见敌人丢下一头牲口,忙跑过去拉住,一看,是一匹大驮骤,鞍架上头绑着好多牛皮鞋,一头绑着个大木箱。康有富心中十分高兴,拉上驮骡就往回走,回到村公所时,天已大明了。
民兵们一早起来要上地,不见了康有富,正在四处寻找,见他拉着一头驮骡回来,大家一齐围住问道:“你作什么去了?让我们好找!这是哪里来的骡子?”康有富得意地说:“哈!日本鬼子孝敬的嘛!”接着把前后情形讲了一遍。孟二楞说:“好样的!好样的!”雷石柱却正正经经地对康有富说:“好兄弟啦,不是我批评你,实在是你这样作法不对!临走总要告人一声嘛,不然出了岔子连个寻处也没有。”这时,众人已把牲口身上的东西解下来了:三四十双皮鞋,箱子里是一百多个洋铁盒子,张有义高兴地说:“这一定是罐头!”说着拿起一盒,揭开盖子抓了一把就往口里放,只觉得又咸又苦,还有股腥臭味,连忙就往外吐,众人见他这样子,都来围住看,原来是些黑灰面面。只见那盒子上还贴着一块白纸条,一边写着一行日文,看了半天,谁也猜不透是什么东西。
恰好这时,老武从门外进来。张有义拿了一个盒子叫老武看,老武看了一下说:“这是敌人的骨灰!敌人被打死以后,都要烧成灰,用盒盒装上运回他们国里去!”张有义一听说他刚才吃的是死人灰,顿时一阵恶心,跑到墙角里“哇哇”的呕吐开了。民兵们看到他这情景,都忍不住地哈哈大笑。张有义呕吐了一气,鼻涕糊了满脸,吐的口干舌燥,忙跑回窑里找水喝,见炉台上放着半盆水,不问三七二十一,端起来就喝,刚喝了两口,觉得那水气味不对劲,正在细看,只听得武二娃在后边大声说道:“那是康明理的洗脸水!”张有义不由得“哇”的一声又吐开了。李有红笑着打趣说:“张有义今天可会了餐啦,又吃外国肉,又喝土造酒,真香美呀!”逗得众人又大笑了。张有义也不答理,两手卡住脖子只管干呕。
老武看到他那股难受劲,忙忍着笑声,给了他些仁丹,雷石柱又给找来些开水喝上,张有义这才不呕吐了。他喘了喘气,不好意思地笑着说:“这都是康有富害的老子!”康有富说:“罢罢罢,不说你嘴馋,还怪别人哩!”老武忙岔开话问道:“这些东西是怎么闹来的?”康有富又从头说了一遍,并问道:“西边是咱们根据地嘛,为什么敌人会从西边下来?”
老武想了想,把手一拍说:“是了!一定是‘扫荡’兴县溃散下来的。”民兵们急问是怎么回事,老武说:“我正要告你们这个好消息哩,来看!这是刚来的报。”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抗战日报》来,只见报上老大的标题写着:“兴县地区反‘扫荡’大捷,七百余敌寇被歼殆尽。”康明理忙着接过来大声地读,民兵们听完兴奋得相互抱住跳了一阵,又乱纷纷地谈论了半天。老武说:“这些胜利消息,咱们要大大的向敌占区宣传!这些骨灰也可作宣传品。”大家商议了一阵,决定康明理和老武在家准备宣传品,晚上去据点宣传。
这里康明理找来纸墨笔砚,老武请来二先生帮助写传单。二先生一听说敌人“扫荡”兴县被消灭了七百多,高兴地摸着胡子说:“灯蛾扑火,以卵击石,能不自毁乎!民国三十一年春天(一九四二年),‘扫荡’兴县,田家会一仗,也是消灭了敌人七八百呀!要是全国队伍都象八路军的话,何愁敌寇不败?何愁国土不复?”说完,就戴起他的硬腿老花镜动手写标语。他写字在方圆村里是有名的能手,这下精神更大了,挽起袖子,提起大抓笔,只见笔在纸上飞舞。康明理抄报上的胜利消息,老武编日文传单。
三个人正在紧张的工作,门“吱——”的一声开了,老武回头一看,见进来的是区公所通讯员。通讯员从文件袋里掏出一包东西来,对老武说:“这是马区长给你捎来的。”老武接过来拆开一看,见是红红绿绿的传单,有中文的,也有日文的,写着甄家庄战斗的胜利消息,另外还有马区长写的一个纸条,说让把这些宣传品,连夜散到敌据点去。老武看完对二先生、康明理说:“快不要写了,上边已经发来现成的了!”二先生过来看了几张,摸着胡子,佩服地说:“新政权办事真精细,甚么也想的周到。”通讯员走了以后,康明理忙拿了几张传单,去村里给人念,二先生也拿了几张,跟上出去了。
第五十七回 借尸首狠心敲诈 受欺侮无处伸冤
老武一个人在家想道:“传单要散的好,非给暗民兵好好布置一下不行!但是汉家山的暗民兵,自从发展了三四个人以后,只开过两三次会。这回散传单如果闹不好,说不定会给敌人发觉,把这个组织破坏了!”他想来想去,还是决定自己亲身去一趟。吃过黑夜饭,他和雷石柱商量了一下,叫他照应家里的事情。又叫来李有红,把传单和骨灰盒盒两个人分背上,带上武器,往汉家山去了。
一路走得很急,赶二更多天,便来到汉家山村外。两个人爬进了地道,钻了足有一顿饭工夫,才到了头。老武记着规定好的暗号,用手在青石板上拍了三下,不一刻,石板揭开了,老武和李有红钻出来。
一看,孙生旺家里炕上点着灯,窗子用被子蒙着,灯周围坐着三个人,面孔都很生。老武正在暗暗吃惊,孙生旺笑着说:“你们真来了个巧,我正和我们村的暗民兵开会哩。”这时,炕上坐的人也都站起来,叫老武们上炕,老武和李有红便坐上去。孙老汉把烟袋递给老武便到门外了哨去了。老武抽着烟,听孙生旺继续说道:“你们都还不认得吧?”便指着老武和李有红道:“这位就是咱康家寨的民兵指导员老武同志,这位是康家寨的民兵叫李有红,常来咱这里跑。”说完,又把那三个暗民兵——郝明珠、辛有根、刘三丑一个个介绍了一下。老武一一和他们握了手,便问道:“你们开什么会哩?”郝明珠说:“我们讨论了一下以后的工作,又选了个组长,就是孙生旺。”孙生旺有些忸怩地说道:“我怕干不好!”老武笑道:“可以!要是叫我选,也投你一票!”大家都低声笑了。老武又问讨论了什么工作,孙生旺说:“最近汉奸们作恶可凶啦!我们大家正讨论对付他们的办法,计划用红黑账警告他们!”老武又问红黑账是怎么回事,孙生旺便用嘴朝辛有根那面指了指,辛有根说道:“这办法是我想的,不知行不行。我想,以后这些大汉奸小汉奸,谁干了恶事,就给他写个白纸帖,这叫黑账,贴到街上叫众人看,那些做恶太多的,看见自己的帖子多了,怕将来没好结果,也就不敢再多干恶事了!要是谁干了好事,也给他记一笔账,写个红帖子贴在街上。这法子你看好不好?”老武连连点头说:“好办法!不错!不错!只是这红账怕不能往街上贴。要是贴出去让敌人看见,知道了谁干好事,那不是就坏啦?”大家一听老武说的对,于是说:“红账不要贴,留到咱们手里!”接着,孙生旺便给他讲了一件最近汉奸敲诈人的事情:
这街上,有个小饭铺,掌柜的叫刘善道,夫妇两口,五十多岁了,没有儿。两口子全是天主教友,家中没有一垅地,就靠这个小饭铺过活。这小铺已经开了二十多年了。日本人占了汉家山以后,虽然捐税重,灾害多,日伪军常来白吃白喝,行凶打架,可是因为刘善道惯会应酬人,见人常是哈哈一面笑,伪军汉奸头目跟前,也常送点吃喝东西,因此生意马马虎虎还能维持下来。
一天黑夜,两口子已经睡了,忽然听见一阵急促地打门声,以为又是警备队查夜来了,赶忙起来穿衣点灯,出去把门开了,只见进来的是“密谍”巴三虎和三毛旦两个人。刘善道忙陪着笑脸说:“哈哈,天气冷的很,你们办公事的人可辛苦啦!快上炕来暖一暖吧。”又回头对他老婆说:“赶紧筛壶酒,切一碟子猪头肉!”不料巴三虎却冷冷地说:“不要来这一套啦!哼!想不到你这样个老实人,作的倒是不老实的事。”刘善道听了,摸不清是说什么,只是觉得事情不妙。急忙问道:“三虎子,是怎么啦?”巴三虎把手向门外一指说:“你自己作的事还来问我。”刘善道急忙点了个麻秆火,哆哆嗦嗦出门一照,吓得连忙退进来说:“啊哟哟!上帝呀!这是谁打死了人,伤天害理的!”他老婆一听说打死了人,忙着在胸脯上划十字,口中喃喃地祷告:“主啊,接他的灵魂入天堂吧!”巴三虎把脸一翻,睁起三角眼,指着刘善道说:“姓刘的,你不要装葱卖蒜,你打死了人还赖谁?走!上碉堡见太君去!”这时三毛旦也装腔作势,找绳子、找带子,要捆!要绑!吼三吓四乱咋唬。刘善道两口吓得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了。女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着,口里“上帝,冤枉”喊个不住。
正在这时,伪村长王怀当进来了。刘善道忙求告说:“村长呀!快救一救吧,咱实在冤枉呀!”王怀当装着没事人一样,故意惊奇地问:“哦!这是怎啦?半夜三更出了啥事啦?”巴三虎忙接着说:“出了人命事啦!”王怀当说:“真的?不能吧!”巴三虎说:“可不是真的。尸首还在门前放着哩,刚才我们查哨查住的。哼!反正杀人的偿命,借债的还钱。没说的,上碉堡去!”刘善道听了只是叫屈,分辩道:“这一定是仇人给栽的赃!我这个土快埋到脖子里的人啦,还能作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村长你推情测理嘛!就是打死人,也不能把尸首明摆在自家门前作幌子呀!这真冤枉死人了!”巴三虎听了,大声地吼道:“打死人你还叫冤枉!到了碉堡上一顿夹棍板子!看你还叫冤枉不?走!冤不冤你和太君说去。”说着拿绳子就要捆。刘善道吓得跪到地上直磕头,他知道一上了碉堡就没活路,于是求告道:“好三虎爷爷哩,你叫我怎着也行,千万不要送碉堡呀!好村长哩,替我说句好话吧!死了也不忘你的恩典!”他老婆也跪到炕上求情。这时,王怀当才慢吞吞地说道:“你们也就太狠了,眼里没有王法!打死人是要顶命的呀!你说不是你打死的,可是尸首现就在你家门前!送到碉堡上,你全家人别想活一个!”停了一下,声音又和缓了点说:“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已经死了一个啦,再死两个对谁也没有好处。如今只能顾活的不能顾死的了。俗话说,人不亲土亲,河不亲水亲,都是邻家邻舍,一出门就见面,胳膊肘折了总要袖子盖,事情已做到了这步天地,大家商量着办吧,怎么着好就怎么着来。”刘善道也是久经世故的人,一听这话,忙开箱子取出二百块钱来,双手递给巴三虎说:“包涵点吧!只要你三爷高抬一下贵手,我就过去了!这点孝心,请……”话还没说完,巴三虎已经把钱夺过去,“拍”的一声摔在地上,骂道:“瞎了眼啦!谁要你这几个臭钱?三老爷再穷,三百五百还掏得出来。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公事公办,哼!说不下个长短,非上碉堡不行!”王怀当也说:“你这老汉也太不识好歹了,顶着鹅毛不知轻,压着磨盘不知重。二百块票子就想买条人命?!就是打死条狗也不这样便宜吧?”两个人软一顿,硬一顿,逼得刘善道把一千来块本钱都拿出来了,巴三虎还是不依,王怀当估计再逼也没油水了,便给巴三虎使了个眼色,说道:“不看僧面看佛面,也给刘老汉留点本钱,以后赚下了再补报吧!”巴三虎这才转了口气,刘善道两口千恩万谢,把三个人打发走了以后,气得大哭了一场。
巴三虎三个出来便把钱分了。
孙生旺讲完,老武问道:“到底那尸首是哪里来的呢?”刘三丑说:“本来是日本人杀了的老百姓,他们把死尸打到人家门口讹诈人,这些汉奸王八蛋们不整治整治,老百姓都不能活啦!”这时,孙生旺看见老武们背来的两包东西,问道:“你们背的是些什么?”老武见问,便道:“这是传单和打下的敌人的骨灰盒子!”刘三丑奇怪地问道:“你们把日本人的骨灰盒盒背上干什么?”老武便把敌人这次“扫荡”内地区,在兴县甄家庄打了败仗,被咱们消灭了六七百人的胜利消息讲了讲,大家情绪很高。老武又继续说道:“这些骨灰,就是在甄家庄被咱们消灭了的敌人的骨灰,昨天黑夜,我们民兵在康家寨山上截下的。”辛有根说:“日本鬼子打了败仗,回来还要说他们是大大的胜利。听伪村副郝秀成说,后天日本人要开庆祝胜利大会哩!”老武笑道:“啊!后天要开会哩!那明天黑夜就要赶紧干这件工作!”边说边打开背来的包袱,把里面放的骨灰盒子和传单都取出来,说:“这些传单,就是宣传我们在甄家庄怎样消灭了敌人的,趁敌人要开胜利大会,散出去,揭破敌人这些阴谋诡计!……”正说中间,孙老汉在门外咳嗽了两声,跑进来神色紧张地说道:“巡夜的自卫团来了!”孙生旺“呼”的把放在当炕的灯吹熄,屋里一片黑暗。
第五十八回 暗民兵开会谈玉贵 散传单公所遇秀成
老武和大家在黑暗里坐着,心有些跳动起来。一会,听见街门外有脚步响着近了,慢慢又响着远了。这时,孙老汉从门外走进屋里说:“点上灯吧,过去了!”孙生旺又把灯点着。
老武刚才好象要说什么,突然被这意外的惊扰弄的忘了。他皱着眉头思索了半天,这才又继续说道:“敌人的力量,一天比一天弱;从今以后,你们应该加紧在敌人内部活动,用一切办法和敌人汉奸斗争!第一是要壮大自己的力量。现在你们只有四个人;还不够,还要继续发展。但发展时,一定要忠实可靠的,成份好的,因为你们在虎口里活动,随时都有性命危险;第二,要机动灵活。我们干这种秘密工作,要干的快,还要干的好,就全靠灵活。瞅好机会,要干,就非干成功不行!千万不可拖泥带水;看到干不成,就不要动手,再等机会。不然,最容易被敌人发现你们;第三,要好好的联系群众。我们作的一切工作,都是为群众服务;要依靠群众的力量办事情,我们和群众站到一条线上,群众就会保护我们的,工作也好做。以上这几条,是我们干这个工作起码要做到的!”
孙生旺们几个听了,心里都很佩服,亲切地说:“你真是有办法!处处谋得周到。你刚才说的这些话,可给我们指出路来了!”李有红说:“老武以前在我们村就是干秘密工作的!”
“啊!难怪这么内行!”众人都说着笑了。
老武见大家再没甚么说的,时间也不早了,便起身要走,刚到了地洞口上,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过头对大家说道:“散传单这工作,要干的快!但千万不要闹出乱子来!”众人答应着,老武和李有红已从地道钻了进去。
孙生旺把洞口盖住回来,坐到炕上,四个人又商量散传单和发展暗民兵的事。郝明珠一连提出五六个对象,划了划条件,有的是成份不好;有的是和汉奸有联系;有的是胆子太小。都不能用。最后辛有根想起一个人来,很有把握地说:“你们看杜玉贵怎么样?这人出身可好。从小就在街上三盛园饭铺当小伙计,当了十几年,日本人来那时,三盛园关了门,他没干的了,就在街上卖饭,这些你们都知道;再说,他老婆是被日本人糟蹋死的。只要我去跟他一说,他保险愿意!”郝明珠摇着头说:“不行!他在碉堡上给警备队做饭,昨天,日本人回来了,又给日本人做饭。咱们办的这事要是叫他知道了,咱的脑瓜也长不牢啦!”辛有根说:“你把人家看成什么人啦!你放心,玉贵跟就是拜把子弟兄,他的心事,我都清楚。他给碉堡上做饭也是没法子才干的。那可是个好人哩!我说啥他都听!”刘三丑也说:“那人我也知道,不错!真要能把他拉进来,日本人碉堡上的事,我们就能知道了!”孙生旺听了,一时拿不定主意。考虑了一会,决定让辛有根先去探一探杜玉贵的口风,并好好的从各方面再了解一下,以后作决定。
灯里的油,又点干了。发展暗民兵的事情商讨完,孙生旺便把传单和骨灰盒取出来,给每人带了一些,顺便又安顿了些话,便各自回去了。
第二天黑夜,自卫团里凑巧轮上孙生旺巡夜。原来孙生旺和郝明珠几个暗民兵,在自卫团里编的是一组。这天吃过黑夜饭,孙生旺早早去到联合村公所报了到,领上巡夜的武器,回来穿了件布袍子,腰里扎了根腰带,把传单都塞在腰里,便上班去了。
太阳一落,人们便不出门了。街上格外冷清。孙生旺们转到二更多天,见各家各户窗纸上的灯光都熄了,才到了一块动手干起来。刘三丑抱着浆糊桶子,辛有根和郝明珠背着骨灰盒盒,大街、小巷,他们把传单牢牢贴在墙上,骨灰盒盒便摆在传单下面。
闹到三更多天,骨灰盒都散完,传单还剩下一部分。孙生旺说:“我给咱把这几张散到村公所里去!”众人说:“可不要碰上王怀当给咱闯下祸!”孙生旺说:“不怕!听说那坏蛋叫民兵抓过一次,怕了,这几天搬到碉堡上住去了,村公所就剩下我表兄郝秀成。我有办法!”正要走,忽然辛有根拉住他说:“嗳,坏了!敌人明天发现传单,一定要追问咱这些巡夜的,这怎办呀!”刘三丑和郝明珠也吃惊起来,说:“啊呀!这可是个问题!”孙生旺踌躇了一下便说:“有办法!刘三丑,你家里不是有两颗手榴弹吗?你回去拿来,到围墙跟前把它打了!明天敌人要问,就说八路军黑夜又摸进来啦!这不就哄过去了?”大家都觉得这办法不错。刘三丑返身跑着回去拿手榴弹,孙生旺一个人往村公所走来。
村公所的大门还没有关。孙生旺进了院里一看:楼上、正房,灯都熄了,唯有村副郝秀成的屋里,灯照得明晃晃的。他把传单往院里散了几张;忽然听见村副在房里恶恨恨地骂道:“哼!抓不住老虎,在猫身上出气哩!好你王怀当,欺侮到我头上来了!你有本事再在这村公所住几天!照你那么作恶,住到碉堡上就保险啦?说不定哪一天,总要让八路军倒了你那西瓜水!”
孙生旺听了半天,听出是郝秀成对王怀当不满;但不知为了什么。于是又赶紧返出大门外,假咳嗽了一声,放重脚步,重新走了进去。村副听见门响有人进来,在房里喊道:“谁?”孙生旺答道:“我!巡夜哩!”村副说:“是生旺吗?你回屋里来!”孙生旺推门进去,扑鼻一股酒味,只见桌上放一把酒壶,一只酒杯。村副穿一身普通便衣,但收拾的很干净;瘦而发白的脸色,这阵喝得通红了,走路也有点东歪西倒的样子。他斟了一盅酒,递给孙生旺说:“来!表弟,喝一盅!”孙生旺有点惊异地问道:“六月里下雪哩,真是稀罕事呀!从来也没见你喝酒,今天这是怎么啦?”说着接过来,“吱”一口喝了。郝秀成把酒壶又送过来说:“自己倒吧,人心上不舒服,想喝两盅!”说着便在地上走了几圈,又击着手心自言自语道:“好你,嗯!看着吧——”孙生旺莫名其妙,又问道:“你喝醉啦?”郝秀成走过来,笑道:“没醉!谁敢说我醉了?你再打二斤来,看我喝了喝不了?”孙生旺看他说话有些醉意,马上想起古人说的“酒醉吐真言”的话来,因又问道:“今儿到底为什么事这么不舒服?”郝秀成叹了一口气道:“唉!我这口气也真够受了!生旺,你不知道,那天黑夜八路军摸到咱这村里,要抓王村长,没有抓住,昨天早上,日本人回来了,他就在翻译官跟前奏了一本,说我知道八路军来,也不给他通消息!老天爷,八路军来我怎能知道呢?再说,八路军为什么不抓旁人,单抓你呢?还不是你干的好事太多啦!他这本一奏上去,翻译官就打了我几耳刮,你说这冤枉不冤枉?这还不是拣软的欺侮吗?老天爷!要是我真和八路军有联系的话,就是再打我二十个耳刮我也不冤枉呀!恐怕咱想和八路军联系,人家还不要咱这些给敌人办事的人哩……”
孙生旺一听他的话音,好象很愿意做点抗日工作,有心拉他几句,又怕他是喝醉了胡说。只随口附和了几句。郝秀成又说道:“反正我看他们也凶不了几天啦!表弟,你看这回出发,走时三十来个,回来只剩下七八个了,怕是又被八路消灭了!看这几天八路军活动的多凶,三天两天进据点。我看,日本人快完了!我当了这么个汉奸村副,将来可怎办呀!”孙生旺听他老这么讲,估计他是愁自己将来的出路。于是便说道:“对的,八路军力量可大啦!我听从西山里回来的人说,那里八路军讲宽大哩:对待给日本人办事的人,除了罪恶大的,一律不杀。”郝秀成说:“好!好!那咱们这些——”
正说中间,突然街外远远的“轰隆”“轰隆”响了两声。郝秀成打了个冷战,吃惊道:“这是哪里炮响啦?”孙生旺也装作惊慌的样子道:“准是八路军又进来啦!快,我要回去啦!”刚一出门,就听见碉堡上的机枪,“咯咯咯”的叫起来。孙生旺说:“是哩,八路军又进来啦!听碉堡上也打开啦!”他出了门,走了两步,从身上又摸出一把传单,往院里一撒。然后站住喊道:“秀成哥,你们院里,谁丢下这么多票子?”郝秀成听说,忙出来问道:“什么票子?我看!”过去把头一低,果然满地白花花的都是方纸块块,他拾了几张,跑回屋里在灯下一看,不禁惊得大声叫起来:“嗳呀!是传单吗!这是哪儿来的?”
第五十九回 吃败仗吹嘘胜利 看传单揭破阴谋
伪村副郝秀成看到传单,惊讶地叫了起来,酒都变成了冷汗。孙生旺也进来说:“你给咱念念。上边说的是啥?”郝秀成念道:“八路军反‘扫荡’辉煌胜利,甄家庄战斗歼灭日寇七百多名……”刚念到这里,便停住了,扭过头来惊惶地对孙生旺说道:“这是八路军的传单呀!怎就到了这院里啦?你刚才进来的时候,院里有没有?”孙生旺说:“没有哇!”郝秀成不安地皱着眉头说:“这就怪了!这就怪了!”孙生旺说:“说不定就是刚才咱们在家里谈话,人家悄悄地散下的!”郝秀成恍然大悟地说道:“对!保险是。八路军可真厉害!”接着又用惊喜的声音说道:“咱们刚才说的那些话,人家一定听到了。”孙生旺说:“听见更好!咱们说的是抗日,八路军听见也是喜欢的!”郝秀成没答话,低着头想了半天,忽然说道:“村公所院里有了传单,街上一定也散下了。今天是你们巡夜,明天日本人知道了,你可吃罪不起!我也得跟上受连累!”孙生旺说:“你听!外边还打枪,八路军一定进来很多,日本人钻在碉堡里不敢出来,我们几个老百姓顶啥事?明天要杀要剐由他吧!”说完便走了。
郝秀成呆呆地坐了好一阵,听着外边枪声停了,这才上炕睡下。心中盘算明天日本人要查问起来,该用什么话对付。
碉堡上的日本人,就是原先在这里住的那个小队,上次随大队敌人到内地区“扫荡”,这一小队三十多个人,死伤得就留下独眼窝翻译官,和六七个士兵了。那晚逃回来路过牛尾巴梁,被康有富打得丢了驮子,跑回汉家山据点时,天已经明了。一个个垂头丧气,有赤脚的;有光头的;有的脸上手上绑着绷带。衣服都扯破了。满身泥土,象一群叫化子一样。独眼窝翻译官,想到临出发时那种威风,看到现在这个模样,心中又羞又气。他怕被老百姓看见了丢人,没有敢进村,悄悄从后山上绕回了碉堡里。
碉堡上的伪军小队长杨德,自邱得世和那两个小队被民兵们抓走以后,杨德便接连给水峪镇敌人去了好几份报告,夸他自己的功劳。日本人见他能干,便委他当了中队长,又把各村的自卫团给补充足人数。从此,杨德便抖起来了。
这天,他见“扫荡”兴县回来的日本兵,成了这个模样,心中明知道是吃了败仗,但他却故意说:“皇军剿匪胜利,一路辛苦的辛苦的!”又忙叫伪军们烧水做饭,亲自侍候日本人洗澡换衣服,点烟倒茶,端菜端饭。日本兵换了衣服,吃了个酒足饭饱,精神又大了。独眼窝翻译官胡诌乱扯地对杨德说:“皇军‘扫荡’兴县,大大的胜利!大大的胜利!消灭匪军一千多。后天要开庆祝胜利大会,皇军的赫赫战果,叫顺民的都知道。”杨德最会在翻译官面前溜舐奉承,一边听,一边连连点头答应。等独眼窝翻译官讲完,他连忙写了个条子,派人送到联合村公所,让准备开“庆祝胜利大会”的事情。
民兵们散了传单的第二天,天一大亮,联合村公所的村警,就满街“嘡嘡”的灯锣,通知吃罢早饭开大会。
这天,伪村长王怀当也特别起了个早,带着三四个伪军,拿着标语,去关帝庙里布置会场。下了碉堡刚到街上,见对面砖墙上大一块小一块到处都贴起红红绿绿的标语,他以为这是杨德派人来贴的,走近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原来是八路军打胜仗的捷报。一转身,又见路上不几步远就放着一个骨灰盒盒。王怀当慌了,撕了一张捷报,拿了一盒骨灰,赶忙就往碉堡上跑去报告。
独眼窝翻译官正在被窝里睡大觉,听到叫喊,慌忙爬起来,一见是把他们吃败仗的老底子翻出来了,又急又气,一把把那张捷报揉了,赶快就命令王怀当再去打锣,禁止老百姓上街;又派了四五个伪军到街上撕传单收“骨灰”。
村里老百姓,刚听见打锣通知开会,马上又听见打锣禁止上街;人都有几分好奇心,本来不想上街,现在偏要偷偷的溜出来,看看街上到底出了什么事。一见墙上地上到处都是八路军散的传单,拿起来就围下一堆人念。伪军们一面撕传单赶老百姓,一面也偷偷地拿着传单看。恰好辛在汉也在里头,他剥下几张传单来,假装着赶老百姓,又一张一张散到了各家院里,最后留下几张,就带回碉堡上散给了伪军们。
这一下,日本人吃败仗的消息,连伪军也都知道了。
独眼窝翻译官见弄成了这般光景,知道再开什么“庆祝大会”也遮掩不了事实真相,因此又下命令说不开会了。并且马上派人把郝秀成找来,查问夜里是哪些人巡夜。郝秀成数念了一遍人名说:“黑夜八路军进了村里很多,光他们几个自卫团可没法子抵挡。不过总算是他们没尽到责任,我已经训了他们一气,一人记了一大过。”独眼窝翻译官听了,也没说什么,“唔唔”了两声,把手一摆,郝秀成便退出来了。
当天黑夜,老武来检查工作。孙生旺便把郝明珠、刘三丑、辛有根叫来,把怎样散传单怎样遇见伪村副喝酒等情形讲了一遍,老武听了,脸上露出笑容,说:“那么这个人,我们可以马上争取过来给咱们做点工作呀!咱们就先给他送封信,看看他的表示。”大家说可以。老武便从身上掏出水笔,从日记本上撕了一页纸,写了一封信,让孙生旺瞅空送进去。
老武又问发展民兵有没有对象,辛有根便把那天讨论的杜玉贵的出身、成份、脾性,以及给日本人做饭等情形详细讲说了一遍。并说他已和杜玉贵谈过话。老武听了,说:“你把你和他谈话时,他是怎么个态度讲一讲。”辛有根说:“那天我们开了会,第二天前晌,我就在街上碰见他买菜,我把他叫到我家里,那阵我家里人都不在。我就对他说:‘玉贵,这阵你可是高升啦!成了碉堡上的人啦!’他说:“哼!还不是成天受日本人的洋气!’他就把他怎样不愿意干,怎样想走的话告了我。我们俩是拜把兄弟,处得最对脾胃,他啥话也敢和我说。我又问他:‘你准备到哪里去?’他说:‘听说西山里八路军可好啦!要走就是参加八路军打日本。你还不清楚我那底子?四○年咱这里新政权在的时候,你当农会干事,给我增加了工资,娶了老婆。后来老婆被日本人糟蹋死了。这阵八路军在西山里抗战,我真想去参加,报我这个仇!就是不知道人家要不要?我是怕跑出去了,人家当汉奸把我办了可就坏了!’我说:‘你也不用出去,咱们这村里就有八路军!’他一听惊奇地一把抱住我问道:‘谁是?谁是?’我说:‘你就是!’他楞了,问道:‘为啥我就是?我没有参加嘛!’我说:‘你以后只要干出抗日的事,八路军自然就找你来啦!那不就能当上八路军了!’他这人性子可急啦,低头想了想,悄悄地对我说:‘我能干什么抗日事呢?要是咱八路军打碉堡的话,我保险能叫他们不打一枪,把西碉堡上的日军都活捉了!’我问:‘真的?’他说:‘我作了两个多月饭,把他们的脾气可摸透啦!碉堡上的甚么事我也知道!’我和他谈到这里,我家里的人回来了,杜玉贵也就走了。”
老武听了这个报告,好象身子困乏了抽了一袋烟那么精神,忙问道:“这个人说的话都可靠吗?”辛有根说:“这人我清楚。一句假话都不说!”刘三丑也补充道:“这人不错,很正直。”老武听了,低下头,用手托住腮巴想了一下,又问道:“这人明天下来不下来?最好我能见他一下!”辛有根说:“这不难。你今黑夜别回去了,就在这里住着,有了危险你就钻地道;等明天我给咱把他叫下来,咱再和他详细商讨好不好?”老武同意了。当晚就住在孙生旺家,又特别向孙老汉问了问杜玉贵的情形,孙老汉说:“是个好人,性子直,前二年给三盛园受苦的时候,是那里的头一个好伙计!直汉子!”老武又详细问了问杜玉贵的家庭情形,孙老汉都一一讲了。两个人在被窝里一直谈了半夜。
第六十回  拉关系定出捉鳖计 巧安排暗中布罗网
第二天吃过早饭,老武在孙生旺家等着。天已经不早了,却不见辛有根领着那人来。老武一会趴在门缝上看看,一会在地上走走,等得十分心焦。
又过了一会,听见街外人声嘈杂,他怕万一要是进来个敌人躲不及,便打算钻进地道里;刚把石板抽开,孙生旺从外面回来了,小声对老武说:“老武同志,辛有根把杜玉贵叫到他家里了,你现在就去和他谈一谈吧!”老武答应了一声,正准备走,忽然又收住腿说:“这大天白日,要是碰上日伪军盘问,该说个什么?”孙生旺一听也楞怔住了。想了一下说:“那你不要去了,把他叫到这里来谈吧!”老武想了一下说:“你这里是咱们的秘密根据地,常把一些人叫来开会不好,会引起敌大的怀疑,万一暴露了,以后咱们连个站脚处也没了。以前我也没想到这一步,以后你们也要注意啦!”孙生旺说:“那么我们白天先和他谈一下,等黑夜你再去行不行?”老武沉思了片刻说:“这样我又得住一天!”孙生旺说,“多住一天就多住一天吧,反正康家寨的工作有雷石柱、李村长他们领导。你在这里领导我们把这事闹好,把这个人发展进来,说不定真能把日本人搞掉呢!”老武手搓着腮巴又想了一会,点了点头说:“好吧,我再住上一天。”随即又凑到孙生旺耳朵上,把如何同杜玉贵谈话,谈些什么,嘱咐了一遍。正说间,外边又进来一个人,原来是刘三丑。一进来就说:“你们怎么还不去?人家等了好一阵啦!”孙生旺向他摆了摆手,没说话,先开了柜,给老武寻出件布袍子,说:“有了事情,你就穿上坐到地洞里,里边太阴。”说罢,拉了刘三丑一把,相随着到辛有根家去了。
辛有根把杜玉贵叫来以后,杜玉贵不知道是什么事,紧追着问道:“有根哥,叫我来干什么?”辛有根说:“等一等你就知道了!”杜玉贵便抽着烟坐下等。等了一会,杜玉贵又问道:“到底是干甚么事嘛?快说了我还要到街上买菜去!”辛有根说:“你再等一等!”这时杜玉贵坐在辛有根面前小声问道:“有根哥,那天你和我说的话,到底是怎回事情?我回去想了好久也没想开。你怎么说我就是八路军呢?”辛有根说:“你不是?我先问你,你老婆是怎死的?”杜玉贵说:“这件事你又不是不知道。”辛有根说:“我倒也知道,就怕你忘了咧!”杜玉贵说:“你今天是怎么啦,尽出囫囵题?咱弟兄们有甚么事只管直说!日本人把我老婆糟蹋死,我死也不会忘!”辛有根说:“不会忘顶个啥?除仇不报,倒给人家做起饭来啦!”杜玉贵听了,脸红到了耳根后,心中难受极了!想起老婆死时候的情形,眼里不由地涌出了泪珠。连忙说道:“给仇人做饭,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当初三盛园倒塌了,我连个吃饭处也没有,我……”
杜玉贵正要从头往下讲,辛有根忙接着说:“那些事我也清楚。咱弟兄们今天说句知心话,你要是愿意抗日报仇,可是有个好机会哩!”一句话把杜玉贵说得跳起来,说道:“呵!你那天和我说的就是为这事呀!”辛有根说:“是哩!八路军要打咱村这据点,咱们要帮助咱们的军队打日本,看你干不干?”杜玉贵急忙说道:“干!谁不干不是人养的!”辛有根因为和杜玉贵很相好,两个谁也能摸着谁的心事,知道他不会出卖朋友,又见他十分坚决,于是便把参加暗民兵抗日的事全讲了。杜玉贵听完,心里又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辛有根把他还当弟兄看,告诉了他知心话;难受的是嫌他们不该现在才和他讲。于是埋怨辛有根说:“早些告我那多好!”辛有根说:“要是咱们不够朋友,我凭信不过你,今天为啥还跟你说?你不要急,抗日工作迟早没关系,只要能做好。你要死记住一条,千万不能暴露了秘密!今天咱们说的这话,谁也不能告诉!要是一个人露了目标,把大家就都害啦!”杜玉贵说:“你放心!我的心不是黑的。”说到这里,却好孙生旺和刘三丑进来了。杜玉贵刚才听了辛有根说,知道孙生旺和刘三丑都是自己一伙的人,见他们来,格外感到亲切。他想到这些人都是一块长大的,这阵人家早就参加了抗日工作,自己却还在碉堡上侍候敌人;想到这里,好象自己比别人低了半颗头。
孙生旺坐到炕上,笑着对杜玉贵说:“玉贵,碉堡上这差事干的还痛快吧?”杜玉贵不由红了脸,苦笑着说:“唉!你还不清楚?”孙生旺想了想老武安顿的办法;要先了解一下杜玉贵对日本人的认识,看他的思想变了没有,然后再谈参加工作的话。于是又问道:“玉贵,日本人对待咱中国人怎么样?”杜玉贵站起来说:“你不要绕弯子问我这些了。你们早就参加了抗日工作,不给我讲,让我一个人瞎受罪!今儿有根哥给我全讲了,我也坚决参加抗日,你们叫我做啥我都愿意。”孙生旺没想到他已经都知道了,就看了辛有根一眼,辛有根知道是在问他,忙说:“等不来你们,我已经都和他谈了。老武没来?”孙生旺说:“老武说先让咱们谈一谈,白天他行动不方便。”
孙生旺见杜玉贵很坚决,心中十分满意,大家都坐在炕上,十分亲热地谈论。孙生旺给杜玉贵讲起八路军的力量;根据地老百姓的事情;以及准备打据点的事。杜玉贵听的非常兴奋,忙说:“你们都有功劳,将来要打据点,我非立点功劳补一补不行!”接着便给大家说起了最近碉堡上日本人的情形。
杜玉贵正在说得上劲,辛有根打断他的话说:“你不是还要买菜给敌人闹饭吗?快晌午了,改日再告诉吧!”杜玉贵向窗口看了一眼,果然日头快正了,提起篮子便要走。孙生旺说:“你黑夜能出来不能?”杜玉贵说:“那可困难!黑夜吊桥吊起了,日本人不让出来。有啥事?”孙生旺说:“下不来就算了,改日再谈吧!”
杜玉贵匆忙走了。孙生旺也便回来给老武汇报。一进院,见他爹不在院里,心里抱怨道:“不放着点哨,让生人撞进来该怎么办!”走进家里一看,不见老武,他爹也不在,忙揭开洞口盖叫,叫了一气也没人答应;孙生旺急坏了,不知出了什么事。正在这时,他爹从外面回来说:“老武回去了,刚才康家寨李有红来找,说村里有事叫他回去。”孙生旺这才放下心。
黑夜,老武又从地道里来了。孙生旺忙问回去做什么。老武说:“区上通知叫回去汇报工作,我安顿让石柱去了;我等把这件任务完成以后再回去!”接着便问今上午和杜玉贵谈话的情形。孙生旺从头说了一遍,最后又说:“杜玉贵黑夜没办法出来,只有每天白天买菜才能出来,你要和他谈话,只有白天才行。关于打碉堡的事,他愿意拚上命干!”老武说:“白天谈要有个合适地方才行!”孙生旺说:“我想在三丑家谈最合适,那地方僻静,他又是光棍汉,常也没人去。”老武说:“可以!”当时趁夜静街上没人,孙生旺便把老武引到刘三丑家里去睡。
第二天前半晌,辛有根把杜玉贵领来了。刘三丑忙到门外去放哨。老武见杜玉贵个子不大,胖胖的,圆脸,笑起来一只眼有些大,一只眼有些小。他对炕上的老武笑了笑,便把手里的菜篮子搁在炉台上,坐在炕沿边。
辛有根说:“这就是刚才我和你说的,武工队那老武同志。”杜玉贵好象见了多年没见面的朋友,老武也亲热地和他招呼。杜玉贵往老武跟前坐了坐,说道:“老武同志,咱们初次见面,你是不知道我这人的脾性,有根他和我是拜把弟兄,最清楚我的底子。我从前是在三盛园饭馆……”杜玉贵正打算把他的全部身世和遭遇告诉老武,辛有根打断他的话说:“你那些过去的事,老武早知道了。不用说那些,你截近些说碉堡上的事吧!”老武也接住说:“咱们计划要打碉堡。听他们说你愿意出力完成这个任务,你先把碉堡上的情形详细讲一讲吧!”
杜玉贵搔了搔头皮说道:“对!咱先说碉堡上的事吧。如今西碉堡上住着八个日本人,我就在西碉堡上做饭。今天翻译官到水峪镇去了,带走了两个日本人,这阵只剩下五个人了;有一条大洋狗,和个狼一样,可凶啦。我初到了那里怕的不行……”杜玉贵是个爱说话的人,说东就扯到了西,一让他自由说开就没远近了。
这时他见辛有根瞅了他一眼,忙又说到了正题上:“看我又说得走了题啦!碉堡四周有铁丝网,铁丝上边有刺,那次把我的衣服扯……唔,铁丝网里边是外壕,上边有吊桥,过了外壕就是围墙,有一丈来高,上边也是铁丝网,院里当中是碉堡,日军就住在里头。靠西墙是仓库,靠东墙是饭厅,饭厅的窗子和围墙门斜打对,在饭厅里吃饭,从窗口上,一眼就能看到围墙外面。这就是碉堡上的情形。从前日军多的时候,白天不撤吊桥,光黑夜撤;这阵除过每天清早送水的来,和我下村里买菜以外,成天吊桥都不放。放吊桥那可麻烦啦,上边有滑车,还有……”杜玉贵忽然发觉自己说得又走了题,忙闭了口。
老武把杜玉贵讲的情况,都记在了笔记本上,随后又翻开一页,画了个简单的地形图,向杜玉贵说:“你看这个形势对不对?”杜玉贵看不出个门道来,老武指着告他哪里是碉堡,哪里是饭厅……杜玉贵点了点头说:“对,都对!”辛有根思索了一阵说:“照你说的:工事这样多,这可不好打哇!”杜玉贵说:“你说难处在哪里?”老武说:“大队伍是来不了,小队伍没有炮;只有想办法冲进碉堡里边,可是这困难就多了。”停了一下又说:“队伍就是到了跟前,吊桥不放也是个进不去。就算能进去,敌人在炮台上,院里又有洋狗;闹不好,自己就先受损失!”杜玉贵忽然站起来说:“你只要有决心打,定上个日子,保险能把日本人全活捉出来!”老武听了很奇怪,忙问道:“你把你的计划说一说,看看行不行。”杜玉贵说:“我昨天思谋了半夜,可想了个周到,白天不能打,黑夜不能打,只有天明以后送水的上去,吊桥一放,那就是个空子!”
接着便把他的计划,详细讲了一遍:队伍从哪个方向来;在哪里埋伏;洋狗怎办;进去以后怎样捉敌人……老武听完,称赞道:“这计划很好!不过放吊桥时候是不是日本人正吃饭?”杜玉贵说:“日本人早晨饭吃的很早,我可以做的再早些。”老武思索了好一阵,又说道:“饭厅上的窗子可得想个办法,不然敌人在饭厅里就能看见队伍运动!”杜玉贵说:“这我早想好了。我回去用麻包钉了,告日本人,就说天气凉了,风大的很。你说队伍哪天来吧,最好就在这几天,趁翻译官不在,敌人少。”老武说:“就今天晚上队伍来吧,明天天明时分动手。”杜玉贵说:“一言为定!我准备我的,你们准备你们的。唔,我赶快要买菜去了。哎,还有一句要紧话:等我在围墙门口摆手你们再进来。”说完,提起篮子走了。
老武对辛有根说:“按这计划,明天早上往碉堡送水的是个要紧人!这……”辛有根抢着说:“这好办!敌人的水是自卫团用牲口驮上送,明天轮上孙生旺了,这正好。”老武忽然又想起一件大事来,吃惊地说:“坏了!坏了!这是两个碉堡,咱们的人进西碉堡,东碉堡上伪军哨兵看见就糟了!”这一说,辛有根也吃了一惊。想了半天说:“这事得用辛在汉,明天早上能让他放哨就好了!”老武说:“你去想办法找他来一下!”辛有根说:“我不好去叫他,我去让孙生旺找他去!”说完匆匆走了。
约莫过了一点多钟;辛在汉和孙生旺来了。辛在汉一见老武,就说他要回康家寨。老武问他为什么,他说:“听说咱村这阵啥也闹好了,我要回去当两天民兵,痛痛快快打几仗!在这里苦的不行。自从这回日本人‘扫荡’败回来,伪军们生活更苦了,每天喝高粱糊糊。”老武安慰劝解他说:为了抗日,要忍耐几天,过不了半年十个月,就能把敌人挤走。随即又把这次活捉日本人的计划讲了一遍。最后问道:“东碉堡上,明天天快明时,轮谁站岗?”辛在汉低着头想了想,又扳着指头划算了划算说:“半夜是第二班接哨,一人两点钟,嗳哟!轮我上班就九点了。”老武摇了摇头说:“那可不行,最好你能五点钟上岗!你看能不能想法子换一下。”辛在汉抓着头皮想了半天说:“五点来钟是王志功的班。我看我买上点巴豆,等吃晚饭时给他悄悄放到碗里,他拉肚子拉的不能上班了,我去替他。”大家想了半天,再也想不出个更好的办法,老武说:“那只好这样办,不过千万要小心!”
第六十一回 入虎穴活捉日寇 得胜利未打一枪
老武打发走辛在汉以后,又告诉孙生旺明天一早去送水注意的事:让他带些干粮,进去以后,把狗引在个墙角里去喂。孙生旺说:“这任务保险能完成了。”大家又把计划重新详细研究了一遍,天气已经快中午了,孙生旺绕道把老武引回了他家里。孙志强老汉正在做饭,让老武吃了饭再走。老武一时也等不得了,马上就钻进地道走了。
老武一口气跑回康家寨,连忙召集战斗队的人开会,把在汉家山定下活捉日本人的计划,详细讲了一遍,民兵们高兴地叫道:“嗳哟,你出去一天半,给咱揽回这样大的买卖来!”老武说:“任务是不小,要是闹好了,这个胜利就很大;要是闹不好,损失也就不小!”停了一下又说:“咱们的二十多个人,要分成两队:挑十几个有战斗经验的摸碉堡,其余的在碉堡对面山上作掩护,万一任务完不成,也好掩护往下退!”老武刚讲完,大家都要求摸碉堡,康有富说:“咱不作掩护,咱要摸碉堡去!”老武见大家都不愿作掩护,说道:“大家要求打仗,这种精神是好的;不过用不了这样多人,人多了反而目标大。再说没掩护还行?万一搞不成,退也退不下来!反而坏了。大家要听指挥,分配干啥就干啥!”大家听了老武的话,都说:“好!分配吧!”老武和雷石柱研究了一下,共挑了十个有战斗经验的民兵。说道:“摸碉堡的要把刺刀和手榴弹准备好,说不定要打白刃战!去了以后,绝对不准说话,没命令绝不准开枪,咱们要打哑巴仗!”老武讲完,大家便分头准备去了。
约莫到了后半夜,老武先打发李有红从地道进去,和送水的孙生旺联络。随后带着二十几个战斗队员出发了。
快到汉家山的时候,老武把担任警戒的民兵,留在碉堡对面的山头上,自己和雷石柱,带着挑选下的那十个民兵,向碉堡那座山上运动。
天很黑,星星闪着眼。民兵们顺山坡往上爬。老武提着手枪走在前面,弯着腰爬一阵,就停住,听一听四周没有动静,再往上爬。爬到半山腰的时候,有一段石子路,老武对背后的人低声说:“脱了鞋!”一个对着一个的耳朵,把这句话传给了最后一个人。大家都把鞋子脱掉,光着脚,屏住呼吸,继续往上爬。
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山顶上黑黝黝的那座碉堡了。老武又低声传下话来说:“停一停,趴下!”后边一个跟一个趴下了。老武把手枪插在腰里,两手托着地,一个人爬向前去了。
碉堡看得很清楚了。老武又慢慢向前挪了几步,趴在一个低土垅下边,向碉堡观察了一阵,也看不出有什么动静。这时,他想起杜玉贵说围墙门斜对面有一块凹地,可以埋伏队伍。他调过头来找那块凹地,向右前方爬了几步,果然在外壕不远处,找到了一块凹地,长着一些将要枯干的杂草。这里距围墙门约有二三十步远。老武十分小心地急忙退下来,引着民兵们爬进了凹地,伏在乱草里。
山野静寂得很。夜风吹着野草,发出轻微的响声。间或空中飞过一颗流星,在深蓝色的天上,划下一道白光,很快又消逝了。雷石柱抬头看了看天空,对着老武的耳朵低声说:“‘参星’刚偏了,天气还早啦。碉堡上的哨兵大概还没撤!”老武在黑暗里点了点头。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想着天明以后怎样动手。
时间慢慢的挨过去了。拂晓的风,吹得人身上有点发抖,草上的露水,把民兵们的衣服都印湿了,裤子紧紧贴在腿上,冰凉沁骨。
孟二楞前两天就有些感冒,夜里又着了凉,喉咙里痒的直想咳嗽。但他不敢咳嗽,怕坏了大事,只好不时地咽唾沫。过了一阵,实在忍不住了,悄悄拉了趴在旁边的老武一把,对着老武的耳朵低声说:“老想咳嗽!”老武在他脸前把手摆了摆,掏出自己的手巾给了他,低声说:“塞在嘴里,千万不能咳嗽!”二楞把手巾接过来,塞进嘴里,憋得眼泪鼻涕直往出流,但总算把咳嗽忍住了。
又等了有一个多时辰,东面山顶上慢慢泛起了白色。山下汉家山村里,鸡叫了。面前黄色的围墙,白色的碉堡,逐渐显得清楚,只见碉堡门紧闭着,吊桥高高的悬着。
老武从杂草里抬起头,向山下了望,忽然发现顺山坡小路上,有人赶着头驮水的毛驴上来了。老武看那人走路的样子,便认出了是孙生旺,一时心里说不出的高兴;但又压制不住的紧张。他眼不转睛地盯着孙生旺:只见他跟在毛驴后面,一摇一摆地上来了,眼睛不断地向凹地这面望。老武捡了一块小土块扔过去,孙生旺知道队伍来了,忙走到外壕边上,向围墙里边喊道:“太君的放桥,苦力的送水来了!”过了一会,就听见吊桥“吱吱咯咯”地放下来,刚好搭在外壕上。碉堡门也开了。
趴在乱草堆里的老武,从围墙门看进去,只见饭厅窗子上蒙着块麻包。他右手紧紧地握着手枪,浑身的血流得更快了,心好象要跳出来一样。他使自己镇定了一下,向趴在旁边的民兵们使了个眼色,大家都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紧张。单等着杜玉贵出来在门口招手。
孙生旺把驮水的驴赶进去以后,杜玉贵忙出来,和他把水桶抬下来,放在厨房门口,两人紧张地对看了一下,孙生旺点了一下头,杜玉贵便把头往仓库那面摆了摆。孙生旺把驴拴在仓库门口,蹲在地上,一面抽烟,一面掏出身上带来的干粮喂那只洋狗。杜玉贵忙着把做好的菜饭,端进了饭厅里。
趴在凹地里的民兵们,忽然看见杜玉贵站在饭厅窗口前,向围墙门外望了一眼,很快又不见了。大家猜不透他这是什么意思,每个人握枪的手心里都渗出了冷汗,不知道是怕,还是因为过度紧张,人们的心都跳得压也压不住了。老武见杜玉贵没有摆手,也不敢轻举乱动,只是耐着性子等。
一会,听见碉堡上,一阵木板鞋“堤搭堤搭”的响声。通过围墙门,老武看着日本人从碉堡上下来了,他数着五个日本人都进了饭厅。现在,就等杜玉贵出来招手。这时大家紧张极了,可是总不见杜玉贵出来。
雷石柱心里想道:“不会是这家伙不可靠吧?”其余的民兵也在胡思乱想。正在这时,杜玉贵跑着出现在围墙门口,他拿着块手巾扬了几扬,好象打闪一样,又飞快地进去了。
老武向民兵们把手一摆,民兵们急忙站起,三两步跳出凹地,从吊桥上飞跑过去。一进围墙院子,二楞因为跑的太急,忍不住咳嗽了一声,饭厅里的日本人喊道:“什么的?”老武们急了,一下涌到了饭厅门口;正在吃饭的敌人,有的刚端起饭碗,有的正挟起肉菜往嘴里送,忽然看见从门口伸进五六把明晃晃的刺刀来,一下都惊呆了!盘着腿坐在炕上,活象庙里的泥菩萨。其中一个满脸络腮胡的老鬼子,忽然把碗一丢,想从窗口上往外冲,这时,从蒙在窗子上的麻包外面,又伸进了几把刺刀。老武把手枪摆动着,厉声喊了几句日本话,那个老鬼子便吓得又坐下了。其余的也都驯顺地举起手来。
张有义端着枪挤进了饭厅里,打着日本腔调说:“不咪稀了,开路的!”民兵们有的用枪逼着;有的上来用绳子把日本兵一个个抓了起来。
雷石柱带领着另外几个民兵,跟着杜玉贵跑上了碉堡,把一门小炮和两挺机枪、步枪、子弹等都拿了下来。大家正要押上敌人往外走,忽听后面“呜——”的叫着,那条洋狗扑上来了。原来喂洋狗的孙生旺,见民兵们进来完成了任务,很快就赶着毛驴走了。孟二楞一见洋狗,喊道:“来,把这家伙也干掉!”几个民兵一齐扑上去,一顿乱刺刀把洋狗捅死了。
老武觉得时间不短了,忙催大家说:“快走!快走!”民兵们押着敌人,扛着胜利品退了出来。杜玉贵从碉堡上边背了一些敌人的行李银钱,也跟着民兵们退了出来。老武拿着手枪亲自断后,过了吊桥刚走了不远,忽听驻守伪军的那个大碉堡上,“叭”响了一枪,老武心中暗喜,知道是辛在汉放哨,看着民兵们完成了任务,打枪催他们快走。于是大家顺山坡冲到了沟底。这时,山顶上碉堡里的伪军,和这面山上警戒的民兵们对打开了。张有义说:“你们听,这就叫马后炮!”
民兵们笑着,跑得更有劲了。
老武他们爬上碉堡对面这座山,和担任掩护的民兵会合了。这时太阳刚出山,大家一路上说笑着回到了康家寨。
全村人又是一场说不尽的喜欢。赶忙招待吃了饭,当天就派民兵押着俘虏,扛着机枪和大炮,送往军分区司令部。司令部首长们一见康家寨民兵这样勇敢机智,当下按缴获敌人武器奖励办法,给他们发了奖;另外又奖给他们一个掷弹筒,一挺机枪,和一面红旗;上边绣着“有智有勇”四个大字。军分区首长们,还给康家寨行政村民兵,写了一封亲笔信,嘉奖他们这种英勇机智的行动,勉励继续发扬这种精神。民兵们看到这封信后,高兴极了。大家集体给分区首长们写了一封复信说:“我们一定听毛主席的话,不骄傲不自满,坚决把汉家山敌人挤走!”
从这以后,民兵们有了新武器,练兵习武的情绪比以前更高了。每天一有空闲,便由老武和赵得胜,教民兵们学打机枪和掷弹筒。
杜玉贵跟着民兵出来以后,就在康家寨安了家,村公所给调剂了些口粮和土地,群众又借给了一些日用家具。他也参加了民兵,经常跟着大家出去活动。
第六十二回 敌人胆寒假增援 百姓悲愤度除夕
康家寨民兵战斗队,自从活捉了汉家山全部日军后,因为快过年,便解散了。望春崖和桃花庄的民兵,都各回了各村。康家寨只留下了本村民兵,也再没去敌据点活动,每天只是放警戒。闲下的时间,便练兵习武,有时晚上读读报纸。
汉家山据点里,敌人又从水峪镇调来一小队日军,分住在东西两座碉堡上。东碉堡的伪军,被赶下来,又住在了关帝庙里。
临过年的前几天,老武调回区上去总结工作。这时,忽然从汉家山传出一股风声,说据点里增加了几汽车敌人。康家寨群众,因为去年过年受了那样大的损失,听到这个消息,都惶惶不安:有些胆小的,就开始准备搬往山沟土窑去。
腊月二十八晚上,雷石柱派了李有红去据点探消息;自己便到了中队部。只见民兵们都在那里,炉台上点着盏麻油灯,杜玉贵挽着袖子,正在煮南瓜。民兵们七横八竖地挤在炕上,正听康明理讲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的故事。康明理见雷石柱进来,便停住了,问道:“石柱哥,听说据点里增加了敌人啦,里边也送不出情报来,咱们该派个人去探探!”雷石柱说:“刚才已经派有红去了。唔,你还是讲吧!”说着也挤在了炕上。康明理又继续往下讲,正讲到红军过金沙江时,李有红回来了。雷石柱说:“你怎么倒回来了?好快呀!”李有红说:“走到半路上,碰上孙生旺来了。”
这时,孙生旺已跑了进来,和认识的民兵们打招呼。杜玉贵见了本村人,更加亲热,忙让到热炕上说知心话,说的别人插不上嘴。孙生旺因为有要紧事,无心听他讲来了康家寨的这许多流水账,急插口说:“早就想往出送个消息,怎么也抽不出个人来。这几天据点里可紧啦,自卫团都集中了,又是出操,又是放哨。老武那天给郝村副写的信,我也送去了,他说愿意参加抗日工作。”雷石柱说:“这下咱们更好办了!”
这时,南瓜已经熟了,大家一面抢着吃瓜,一面探问情况。雷石柱说:“人们传说汉家山据点增加了敌人,是不是真的?”孙生旺摇了摇头说:“没有的事,是日本人捣鬼啦!日本人以前时常派密谍出去探消息,这阵被地雷炸的也不敢出去了。密谍组长巴三虎,就指使自卫团出去给他们探消息。二十三那天,派上了我,我钻到家里睡了一觉,半后晌去给他胡诌了一气。我说:‘西山上开来八路军一个团,还带着好几门炮,说要攻汉家山哩!’巴三虎当成真的了,马上就报告了日本人,日本人一听,吓得连忙给水峪镇‘红部’打电报,求救兵;可是水峪镇的兵还不够哩!这下,敌人就耍开把戏了,他们见人就说:‘皇军多多的有,多多的来。’把自卫团也集中了。二十五那天,真的从水峪镇开来四汽车日本人,故意在大街上穿来穿去游了四五趟;可是到半夜又偷偷地开走了。那天黑夜轮我放哨,啥都看清了。昨天下午,还拉来一汽车木箱子,上面写的又是炮弹呀、子弹呀,让老百姓往碉堡上背。刘万清老汉背的一箱炮弹,刚上到半山坡,摔了一跤,把箱子跌烂了;原来里面装的是石头圪蛋!日本人见露了馅子啦,气得把刘万清老汉狠狠打了一顿!这几天,日本人轻易连碉堡也不下来。村子围墙门也封了,不让老百姓出去,怕走露了风声,我今天还是请了个病假,才溜出来!”停了一下,又说:“我看,今年过年日本人保险不敢出发!你们最好把碉堡上的日本人打一下,这是刚调来的,还没吃过民兵的亏哩!”孙生旺的话还没有讲完,民兵们就乱纷纷地说:“这下可闹美了!今年可能平平安安过个年啦!”康明理兴奋地站在炕沿上,乱摆着手,象讲演的一样,说:“同志们,今年不但要保卫全村平平安安过年,还要去袭击敌人,叫他们过不成年!”孟二楞首先站起来,口里还嚼着一块南瓜,连吃带说道:“我打头一阵!”其他民兵也同意康明理的意见。雷石柱说道:“这意见很好。咱们可以商量商量。”孙生旺走了以后,大伙一面围住锅吃南瓜,一面讨论过大年袭击敌人的事。
第二天已是腊月二十九,这个月小建,二十九便是年除夕。大清早,汉家山密谍组长巴三虎就急急忙忙跑到伪村公所,找着王怀当说:“王村长,明天就是大年,慰劳皇军的肉啦、面啦,还没闹好,要让皇军说了话,可就难办了!”王怀当满不在乎地说:“不怕,我心里有数哩!老百姓都是贱骨头,挨砖不挨瓦。你早点向他要,他就装穷;等他把过年东西准备好了,来个突击,甚都是现成的。杨中队长昨天也打发人要肉和面来了,一共算起来,至少得几百斤。”停了一下又说:“咱俩分一下工,花姑娘是你的事,肉和面是我的事。”巴三虎答应着走了。王怀当忙点动他的人马,带着村警狗腿,拿着箩头口袋,挨门挨户抢慰劳品。
这村西头,有一户人家,男人叫张武,四十来年纪,从小闹庄户,凭汗水熬起一份家业,一家人有吃有穿。自日本人占了这村扎下据点以后,三日捐两日税,二年光景,把一份家当快搜刮光了!每日起来,搅糠拌菜填肚子。临过年了,好容易才向亲戚家借了几斤白面,割了二斤肉。这天吃过早饭,他老婆和媳妇,刚和起面要蒸馍馍,忽听得街上吵吵嚷嚷,他十一岁的小女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来说:“妈妈,村公所的人出来啦,挨门门搜查哩!把各家蒸下的糕、捏下的饺子都拿走了。”全家人听了,吓得手忙脚乱。张武急得催老婆说:“快!快!把那些东西藏了!快点嘛!”老婆却腿抖的站也站不稳了,端着面盆放到箱子里;觉得不稳当,放到柜子里;又觉得不稳当,最后放到柴堆里了。
刚收拾完,只听院里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王怀当领着四五个村警进来了。王怀当一进门就大声吼道:“慰劳皇军的东西准备好了吧?快点拿出来!”张武陪着笑脸说:“唉!村长,你知道咱是个穷人,啥也没有。”王怀当说:“知道你们这些贱骨头!”回头说了声:“搜!”几个狗腿便翻箱倒柜拾翻开了,最后从柴堆里搜出了和好的几斤面,和二斤肉。王怀当顿时把脸一变道:“这是什么?这是什么?”张武还没来及分辩,脸上早挨了几个耳光,干瞪眼不敢回嘴。看着人家拿上东西摔门走了,才“唉”了一声,倒在炕上。
村东头吴金福老汉家,临过年时,求哥哥拜姐姐借下几个钱,称了一斤白面,包了几个素饺子,也被王怀当带着狗腿们抢去了。全村没一家没受害的。
王怀当见搜来搜去东西不多,就带上狗腿们又出来搜第二次。他们一直撞进了张武家,张武见这些人又来了,正不知道是要干什么,还没来及开口,只见王怀当朝着牛圈呶了呶嘴,便有几个狗腿扑过去,把圈里的母牛拉上就走。张武急得夺住缰绳说:“村长,这可不能呀!这是我全家的命根子!”王怀当说:“什么命根子命梢子?这牛非杀不行!”张武听了,抓住牛缰死也不放;伪村警们就拿着棒子乱打。打得张老汉头破血出,几个人扯开缰绳,把他推倒在地上。张武更急了,抱着王怀当的腿连哭带骂道:“你们这是抢人啦!明火啦!要杀牛连我杀了吧,反正我也不能活了!”王怀当见张武拉扯他,气得把眼一瞪,乱踢乱打,大骂道:“妈的屄,你耍赖,押起!押起!”马上就上来几个村警,把张武五花大绑起。全家人吓得大哭,跪下一地求告。王怀当骂了一顿,把人放了,把牛拉走了。带着村警,又到别的养牲畜人家去拾翻。猪羊牛见什么都要,把全村仅留下的三只叫明公鸡,也都捉去了。老百姓好容易熬到个过年,好容易东拼西凑才办下点年货,一下都被抢光了,家家气得啼啼哭哭。
到半下午时分,巴三虎领着五六个日本人下了炮台,村里家家吓得乱作一团。青年妇女们吓得到处藏躲。可是巴三虎是本地人,谁家有女子,谁家有媳妇,哪个长的好,哪个长的丑,他都清楚。他引着日本人,把刘万庆家十六岁的女子拉走了,把张武的儿媳妇拉走了……一共拉了八个妇女。女人们吓得直哆嗦,脸无血色,眼哭成了红桃。日本人狂笑着、拉着、扯着,往碉堡上走。刘万庆家老婆追出来了,张武女人也追出来了,这些人象疯了一样,又是痛哭,又是傻笑,日本人用皮靴踢他们,用枪托打他们,刘万庆家老婆的头被打破了,血流下一脸,但还是追,还是骂,日本人朝着追来的老百姓开了几枪,才把人们吓得站住。眼看着自己的女儿被拉上碉堡去了,刘万庆家老婆,气得一头撞在墙角上碰死了!
这天村里闹的鬼哭神嚎,从早到晚没断过哭声。
第六十三回 辞旧岁民兵大闹据点 迎新春群众慰问抗属
康家寨的民兵,前几天就计划好过大年要来扰乱敌人。除夕这天晚上,雷石柱领着五个民兵,一直摸到了碉堡跟前。这地方,上次来过,地形很熟悉;大家一齐趴在了山峁峁后边,这里离碉堡只有二百来公尺。天黑、夜静,往山下看,村子里黑灯熄火,不时有凄惨的哭声传来,实在不象个过年的样子。对面碉堡上,却从枪眼里透出了明灯亮烛,不时传出了日本人的狂笑声,“唔哩哇啦”的说话声,还夹杂着女人的哭嚎声。
民兵们听了一阵,气恨地低声骂道:“狗养的们,一定是欺侮女人哩!看你们还能好活几天?!”雷石柱说了声:“瞄准枪眼!”只听一阵轻轻的枪栓响,雷石柱又减了声:“打!”一阵排子枪打了过去。马上碉堡里乱成一团,只听得日本人乱叫喊,桌子椅子撞倒了,碟子碗“当啷当啷”的摔碎了……乱了一阵,碉堡上的机枪朝四面八方乱扫射开了。枪口吐着红红的火舌,子弹打得象下雹雨一般。民兵们紧紧地贴在地上不动。
打了半个时辰,碉堡上枪声刚停止,民兵们又打了一排子枪,碉堡上便又打开了,这回还夹着小钢炮声音,炮弹在远远的山头上炸开了,冒起一朵一朵的火花。
打了一阵停了,民兵们又向着碉堡打了几枪,敌人就又打开了。这样断断续续一直打到头鸡叫,忽然碉堡里打出了一个照明弹,象闪电一样,晃得民兵们睁不开眼;大家只是贴在地上不动。只听一个日本人咕噜了几句,碉堡上便不打枪了。民兵们又打了几次排子枪,敌人只是不还枪,反而在碉堡里唱起日本歌来了。雷石柱说:“敌人看破咱们的计了。好!他不打就不打,咱给他门上埋个守门雷,明天是大年初一,叫他来个开门见喜。”说完便叫武二娃、杜玉贵去和他埋雷。杜玉贵高兴地说:“对!数我去合适啦,我在这里就是闭住眼,要到哪里也能到哪里。从前日本人多的时候,我一个人常……”雷石柱道:“少说两句吧,快背东西走!”雷石柱把地雷用手巾包住,用牙咬着手巾;杜玉贵把铁锹别在背后腰带上,三个人象蛇一般的爬到了外壕跟前。
那壕有七尺来深,一丈来宽,雷石柱原先没计划好,到这时干瞪眼过不去,想了半天,想不出个办法。这时杜玉贵凑到雷石柱耳朵上说:“用腰带吊吧!”雷石柱说了声:“好!”三个人便把腰带解下来结成一条,雷石柱先把他俩吊下去,又把地雷和锹吊下去,自己调过身子慢慢往下溜。杜玉贵在下面用手托着他的脚,便轻轻的下去了。三个人到了壕底,雷石柱让杜玉贵踩着自己肩膀爬上去。杜玉贵垂下腰带来,又把他两个吊上去。爬了几步,便到了铁丝网跟前。隔着一道丈数高的围墙,只能看清碉堡的上半截;这里离碉堡只有五六丈远近,连敌人的咳嗽吐痰都能听到。他们面前的铁丝网有五尺来高,跳是跳不过去,钻也钻不进去。雷石柱看了半天,凑到武二娃耳朵上说了几句,便用锹把地铲低了些,让武二娃爬进去;他又把地雷和锹递进去,武二娃接着,脱了鞋袜,赤着脚,轻轻走到围墙门口,用手在地下一摸,硬硬的,原来都是石头子砌起来的!武二娃摸了半天,见没法挖雷坑,真急坏了!坐在地上直想哭。忽然摸到门旁栽着根电线杆,心里立刻有了个主意,便把地雷绑在了电线杆上,把火线拴在围墙门上,这才退了出来。雷石柱问说:“埋好了?”
武二娃欢喜地说:“绑好了。”
三个人照原路退了出来,找到那几个民兵,相随上便往回走;但武二娃却不愿意走,他要在这里等着看地雷炸。雷石柱没法,只好把他留下;又怕他一个人出乱子,便把张有义也留下了。又给了他们一颗地雷,叫他们埋在前面拦路,防备敌人发现目标追过来。说完带着其余的民兵走了。张有义和武二娃把地雷埋好,两个人披着老羊皮袄,坐在山峁后等着。
夜静得没一点声音。碉堡上灯已熄了。人心里越有事,越觉得时间过的慢,从鸡叫等到天明,从天明等到太阳出山,日本人还不来开门。武二娃急得数指头,隔一阵就对张有义说:“我再数一百下保险出来。”可是又数了二百下,敌人也没出来。张有义躺在地下瞌睡得连眼也不想睁,心里啥事也不想,只想美美睡一觉。
又等了一阵,忽然武二娃捅了张有义一下说:“开门来了!开门来了!”张有义猛爬起来,细细一听,果然碉堡里有些响动。两个人心里缩紧了,四只眼不转睛地盯着碉堡门。又过了一阵,只见门动了,刚开了一半,便是“轰隆”一声巨响,一个日本人狗吃屎般的栽了出来,趴在地上不动了。武二娃高兴得差点喊出声来。
地雷响声,把碉堡里惊乱了。马上拥出来六七个敌人,围在尸首跟前察看。张有义见那么多敌人,心里痒痒,不管三七二十一,“叭”的一枪打了过去,一个敌人按着肚子蹲在了地上,其余的敌人发现了目标,马上端着枪向他们扑来。张有义急了,叫武二娃说:“快退!”这时敌人枪打得很紧,两个人爬到沟边上,抱着枪,拿皮袄裹着身子,顺山坡滚下去了。刚滚到沟底,就听得山顶上“轰隆”一声,两个人心里十分得意,知道这是拦路雷炸了。也顾不得回头看,爬起来一气往回跑。
走到离村还有三里地光景,从路旁枯草里,兀的站起个人来,他俩忙停住脚步,定睛一看,原来是放哨的儿童团员王小虎。王小虎说:“哈呀!你俩才回来,干什么去啦?”张有义说:“过年啦,给日本人送了点小小礼物。”王小虎说:“又是埋地雷去啦?”张有义说:“那是自然的!今年开市大吉,给叔叔拜个年吧!”王小虎立正,手一举说:“敬礼!”张有义说:“礼毕。”说笑了一阵,张有义和武二娃,便绕开大路,从荒草乱石坡上往回走。他俩知道这一带大小路上,昨天民兵都用地雷封锁了。
他俩回到村里,左右一看,家家门上贴着鲜红对联,有的写着:“锄头换来饱暖福,地雷打出太平春”,有的写着:“男耕女织生产救国,劳武结合保卫家乡”……。一些男女娃娃们,穿着新衣服满街蹦跳。武二娃走到家门口时,正遇他妈站在台阶上等他,见他回来了,又喜欢又抱怨地说:“怎这阵才回来?真急……”想说个“真急死人了”,后来觉得大年下不该说不吉庆话,于是把下半句话咽下去了;改口说:“快回家吃饺子去吧!”武二娃撒娇地说:“偏不!我要先到康大婶家里去,石柱哥给我分配下帮助军属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哩!”张有义忙插嘴说:“先回去吃饭吧!吃了饺子再去也不迟。”说完他先回去了,武二娃不听,径直往康大婶家去了。
康大婶家的窑洞里,打扫得一干二净,米面瓮瓮揩抹得黑光油亮。雪白的窗纸上,贴着红绿纸花;锅里的水沸腾着,捏现成的饺子整整齐齐地摆在木盘里……,处处显出过年的新气象。康大婶忙着给小娃娃换了新衣服,又忙着捣蒜煮饺子。武二娃见家里整理得齐齐整整,不由的这里翻翻,那里看看。见竖柜里放着四五斤猪羊肉,上边还贴着红纸,忙问道:“大婶,这是哪里来的?”康大婶回头看了一眼说:“嗨,村里人慰劳的嘛!昨天快黑时分,村长和农会秘书亲自送到家门上,还送来十斤白面,说是全村人慰劳抗属的。自你哥当了八路军,村里人真是把我抬举到天上了!”
原来康大婶的儿子,一九四○年就参加了八路军。家中就留下了康大婶和去年抚养的一个小孩。亏了村里人帮助,政府扶持,变工队给代耕地,政府拨给优待粮。每逢过年过节,不是请吃饭,就是送慰劳品。康大婶虽说五十来岁的人了,身子还壮实,推米磨面,纺花织布,样样都能行,因此,日子过得还可以。
饺子已经煮好了。康大婶拉住武二娃,非叫吃饺子不可。武二娃推着不肯吃,笑着说:“我是来干活的,没干活还能白吃饭。”康大婶说:“没有什么要干的活了。”正在这时,街上响起了一片锣鼓声,武二娃以为是闹秧歌咧;忙放下饭碗,侧耳细听,听着听着走近了。霎时锣鼓声已经敲打进院里来了。只见进来一大群人,领头的是村长、农会秘书、中队长,后面跟着大大小小三四十号人,有穿长袍子的;有穿短袄子的;一个个打扮得象新女婿一样。这伙人一进院子,雷石柱就大声喊道:“康大婶,给你拜年来啦!”众人都朝她拜年,有作揖的;有鞠躬的;有敬礼的。康大婶喜得合不拢嘴,忙用手在围裙上摸了几下,说道:“这可劳驾不起呀!这可劳驾不起呀!”众人们齐说:“你家是抗属,是有功劳的!”
雷石柱一眼看见了武二娃,忙问道:“二娃你回来了!守门雷炸了没有?”武二娃得意地说:“连拦路雷也炸了!”众人问是怎回事,武二娃比着手势从头讲了一遍。众人高兴地乱嚷开了,有的说:“二娃真有出息!”有的说:“这可应了出门见喜那句话了!”这时,康大婶端出一大盘红枣来,一把一把往小娃娃怀里装。又招呼众人说:“都到窑里暖一暖吧!”李村长说:“不了,我们还要给别家抗属拜年去哩!”说完引上拜年的队伍,敲着锣鼓,又给别的抗属拜年去了。武二娃看看康大婶家确实没什么活可干,也跟着走了。
康大婶送走客人,这才回到窑洞里继续吃饭。对坐在身边不懂事的孩子不断地念叨:“抗属真光荣呀!给你叔捎上道信,把这事都告给他。叫他安心打日本!”
第六十四回 伪军官兵起矛盾 “曲线救国”当汉奸
汉家山据点里的伪军们,平素生活很苦,顿顿是高粱面糊糊山药蛋。过年了,人们只以为会吃顿好的,除夕下午,又见伪村公所送来好多白面;夜间,只听得厨房里“乒乒乓乓”的刀案响,满关帝庙院子都充满了扑鼻的香味。
初一清早,天还不大明,伪军们就都起来了,只等吹开饭号。等来等去总是不开饭,有一个等得实在不耐烦了,说道:“我拚着挨上士一顿骂,给你们探探消息去。”众伪军齐声说:“好!”那个伪军去了一阵,跑着跳着回来了,还没进门就高兴地大声叫道:“你们猜吃啥哩?吃席哩!”伪军们听了都不相信,有的说:“你梦去吧!顶多吃上顿白面。”有的说:“你不要骗人了!”那个伪军郑重其事地说:“要骗你们我是你们的灰孙子!我从破窗子上看的清清楚楚,做现成的肉丸子,满满摆下几桌。我悄悄问伙伕班长说:‘开饭快了还是早哩?’他说:‘把烧肉烧出来就开饭。’这还不是吃席是吃啥?”这一讲,把伪军们的兴头都提起来了,一个个喜得咧开嘴笑。但是越等越觉得时间长,口水直流,喉咙里都快伸出手来了;好容易等到半上午,只听哨子“吱——”的响了一声,伪军们一齐冲了出去,叫着,笑着,朝伙房院里奔跑。有的把鞋子掉了,有的绊倒把膝盖擦破了,也顾不得疼,爬起来又跑。跑到伙房院子里时,只见两个伙伕抬出一个大木桶来,冒着热腾腾的气。
伪军们拥拥挤挤围上去一看,不由得身子都凉了半截。原来又是高粱面糊糊煮山药蛋,只不过浮上漂了几星星油花。马上伪军们乱吵乱骂成一团!有的把碗摔了,有的赌气回去不吃了,有几个班长,跑到厨房门口大骂道:“妈的屄,这是过周年啦!”“操他妈的,当兵几年,过年连顿饺子也赚不下!”“那席是给谁做下的?妈的,把上士拉出来!”接着都吼喊起来了:“拉出来!”“拉出来!”一涌都挤到了厨房门口。
上士自己出来了,朝着愤怒的伪军们扫了一眼,求告似的说道:“弟兄们!不要错怪了好人!上级没命令我就敢作主?席倒作下几桌了,那是杨中队长请客用的。今天饭里的油还是我偷放上的哩!”说得伪军们都噘起了嘴。
辛在汉自言自语地说道:“哼!还是要当官哩!”一句话,把大家的火气又挑起来了,乱纷纷骂道:“他妈的!老子们卖命他们享福!”“没有老子们当兵,他们当个屌官!”“……”人们都饿慌了,一面乱骂一面盛上高粱面糊糊喝,故意半碗半碗往地下洒,洒得这里一滩,那里一滩,好似拉下稀屎一样。这时,杨德的勤务兵慌慌急急跑来了,一路高喊:“上士,席做好了没?”他跑的太急了,一脚踏在洒下的饭上,“卜通”摔了一跤,把崭新的衣服都弄脏了。气得爬起来朝伪军们大骂道:“妈的屄,你们瞎了眼啦!饭就往路上洒!”伪军们知道他是伪中队长杨德最宠爱的人,年轻漂亮,“小白脸”,平时仗上杨德的势力,想骂谁就骂谁,因此谁也不敢回嘴。
“小白脸”见众人怕他,骂的更凶了。
有个班长叫赵自新,河南人。本来就有一肚子气没出处,听他乱骂,不由得火上加油,把碗往地下一摔,跳起来骂道:“小白脸你骂谁!婊子养的,再骂,老子揍你!”小白脸一下扑到跟前骂道:“就骂你了!你敢怎么样?”赵自新搧开手“拍拍”打了他两个耳光,小白脸哭着喊道:“你厉害!你厉害!”返身就跑了。
伪军们知道惹下祸了,有些胆小的,已偷偷的溜走,有的劝赵自新赶上去说几句好话了事,赵自新说:“屌!打量他搬来后台老板也砍不了头!好汉作事好汉当,决不连累你们。”
一阵,听见皮鞋响,杨德气汹汹地来了。伪军们吓得只顾吃饭,连头也不敢抬。杨德站在台阶上,喝道:“赵自新,你竟然欺侮到我头上了!记你二十军棍,今天大年初一,明天开销你。三班长,把他禁闭起来。”三班长答应了声:“是!”
就把赵自新关到禁闭室去了。
这天夜里,禁闭室放哨的是辛在汉,赵自新就是他的班长。辛在汉悄悄回去拿了张被子,给送了进去。赵自新正蹲在墙角里冷得发抖,一见辛在汉给他送来被子,跑过去拍着辛在汉的肩膀说道:“够朋友!够朋友!奶奶个雄,小白脸也欺侮老子。老弟,你放俺出去,俺去毁了这个王八羔子,出这口气!”辛在汉说道:“班长,那事做不得!你走了我坐蜡,再说人家人手多,事做不成,枉折了本钱。依我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你明天低个头,给小白脸赔个情,大丈夫报仇三年不迟。再说刨树要寻根哩!小白脸凭谁抖威风?还不是凭的队长?队长又凭谁?还不是凭的日本人。这是咱弟兄们瞎说哩,咱们干这份差事,图名咧?图利咧?依我看,咱们这是老鼠钻到风箱里,两头受气!老百姓骂咱们是汉奸黑狗子,日本人待咱们不如洋狗。他妈的,到哪里还吃不了这份口粮!”赵自新说:“中!这可说到俺心上了!俺出来当兵,不是为了当汉奸呀!”接着就讲起他当伪军的经过。
他家是在河南东部,一九四○年秋天,家乡遭了水灾,全家人淹死的淹死,失散的失散。他背着他娘往山西逃荒,刚逃到河南林县,就遇上了日本飞机,他娘被机关枪扫射死了!他气得趴在他娘死尸上大哭。正哭之间,来了几个中央军,原来是庞炳勋的二十四集团军;二话不说,就要拉上他去当兵,他求告说:“老总,行行好吧,俺娘叫日本飞机扫射死了。”老总们说:“那好呀!你更应该当兵抗日,替你娘报仇。”赵自新一想说的有理,含着眼泪,把他娘掩埋了,跪下磕了四个头,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土,就当了兵。每天起来出操拔慢步,挨了的耳光也不知有多少。
后来队伍开到了山西陵川一带,名义上是打日本,实际上是专门和八路军闹磨擦,袭击八路军的后防,活埋八路军的伤兵,缺德事都干了。官长们说,这是蒋委员长的命令:“剿共第一,抗日第二。”到一九四三年春天,他们就和八路军大打起来了。四月间又听说日军出动了,弟兄们惶惶不安,可是官长们说:“不怕,日军也是配合咱们剿共的!”没几天,和日本开火了,三天工夫,队伍就被打了个四零五散,投降的投降,逃跑的逃跑。
他们这一连住在个小村村里。一天,半夜里,连长下了命令,说找团部去,第二天队伍就向陵川城出发。快到陵川城的时候,天已黑了,队伍在个山沟沟里停下来。连长又下了命令,叫大家把枪栓下了,说是怕走了火。连长收了枪栓,带着一个排长,亲自到前边侦察去了,队伍在山沟里死等。等着等着,连长不回来。快到半夜的时候,四面山上手电乱闪,原来是被日本人包围了。霎时机关枪步枪乱打了起来,子弹在头上“嘶嘶”的飞叫,汉奸们高喊:“缴枪不杀!中央军弟兄们快过来吧!”弟兄们端着枪想抵抗,但是没有了枪栓,干着急,没办法。就在这时敌人从四面八方围拢来了……。
被俘以后,一直押进陵川城,天已经亮了。一到敌人“红部”,只见连长排长都在那里,营长和团长也在那里;团长还是那般神气,“中正剑”还在武装带上挂着。他和敌人的翻译官给大伙训话,他说:“弟兄们!不要怕,在那边干什么,到这边还干什么。庞总司令如今也到了这方面,奉到蒋委员长的命令,已经和友邦合作了。我们的敌人只有一个,就是‘共匪’。今后要同心协力,进行大东亚圣战!……”
隔了几天,汽车把他们拉到太原,换了服装符号,编成了“和平救国二十四集团军”。以后又派来了日本教官,经常受日本人的打骂,见了日本人要敬礼;晚间和日本人的洋狗睡在一起,洋狗屙在炕上,还得给收拾屎尿,……真是从恶水缸跳到毛坑里,越闹越臭了!弟兄们私下议论说:“妈的,当了汉奸啦!”可是长官们讲话说,这是蒋委员长定下的妙计,叫做“曲线救国”。
讲到这里,赵自新忽然怒冲冲地说:“奶奶的!老子不当汉奸。”辛在汉忙把他的嘴一掩说:“低声点吧,别人听见了不得!”接着,辛在汉把自己的遭遇也讲了一遍。又劝他团结班里的弟兄们,将来瞅机会报仇,杀敌立功。赵自新感动地说:“老弟,你这可是给俺指下明路了,俺不听你的话不算人做的!”
辛在汉看看表已经下一点了,忙出来,关了禁闭室的门,刚一回头,被一个人抓住了胳膊,说道:“我都听见了!”吓得辛在汉往后直缩,那人笑了一声说:“不要怕,跟我来!”辛在汉听出是小队长王占彪的声音,心中不由的乱跳;也不知他是好意,还是恶意。无可奈何地跟在他后边,向操场里走去。
原来这王占彪,就是上次康家寨放回来的那个俘虏,他回来说是半路上跑回来的,杨德和他是拜把子弟兄,所以也很相信他。以后杨德升了中队长,便把他提升成小队长。
第六十五回 图报复敌寇吃败仗 防反正汉奸耍阴谋
两个人来到操场上,王占彪便把他被俘以后,怎样受到优待;老武、雷石柱怎样对他好;他为什么要回来,……详细讲了一遍。最后说:“刚才我去碉堡上开了个军事会议,明天要去康家寨报复‘扫荡’,还从水峪镇增调来两小队日军,和一个工兵组。我急得没办法,正想叫赵自新开小差,给康家寨送个信;不料你在里边给他宣传哩!”辛在汉听了,放心地说:“原来都是自己人呀!不怕,情报我有办法往外送。”两个人又谈了一阵,辛在汉便去交了班,悄悄从后门溜出去,找到孙生旺,写了一封短信,连夜送到康家寨去了。
第二天,天不大明,汉家山敌人出发了。最前边是四五个工兵,隔开四五十步才是大队,工兵在前边路上四处搜索,走一阵便停住了,蹲在地上详细瞅看;一见有高起来的新土,便慢慢地从四周往开刨,走了没一里地,一连就刨开二十多个坑;可是连一颗地雷也没有。敌人便放心地往前走。
又走了半里路,见路当中堆起很高的一堆新土,从旁边露出了黑黑的一块东西。两个工兵马上跑过去察看,用手在那块黑东西上轻轻摸了摸,真的是地雷,马上便往开刨土,刨了一阵,一颗黑黑的地雷全露出来了。两个工兵高兴的又笑又叫:“地雷的,大大的无用。”叫着便往起拿;不料这个地雷是口儿朝下埋的,爆发管的火线钉在了地上,敌人刚往起一拿,“轰隆”一声炸了,把两个工兵炸出了丈把远,腿胳膊都飞散到四处。
后面的敌人吓得一齐趴倒,隔了有半点钟,才起来又往前走。这下,敌人更加小心,工兵碰上可疑的地方也不刨了,只是在跟前压一块白纸条,上边写着:“地雷的小心”。可是大路上到处是可疑的地方,这里是一堆新土,那里露出半截绳子;工兵就尽管压纸条,后边的敌人只敢踏前边敌人的脚印走。
过了牛尾巴梁,大路上可疑的地方更多了,简直没插脚的地方!敌人不相信有这许多地雷,又叫工兵往出刨;可是刚刨了几个,便露出了黑黑的一块。工兵们刚才吃了亏,不敢再刨了。其实这一路上除过刚才炸了的那颗雷以外,其他不是虚坑,便是圆石蛋涂着黑的假雷。
敌人见大路上没法走,便折入了小道。这条小道是从半山腰通过去的,只有二尺来宽,左边是悬崖削壁,右边是万丈深沟,幸好路是石底子,没法埋雷,敌人便放心走。
离康家寨只有二里多路了,远远便能看到村边上的房子。这时前边的工兵报告说:“路的断了!”敌人拥下一堆正在踌躇,猛的从山上滚下两三块圆石头来,滚到敌人队里“轰隆轰隆”炸了,一下炸倒了五六个。
原来这是望春崖民兵滚下来的石雷。接着,对面山上桃花庄的民兵打开了排子枪。敌人大乱了,到处躲藏;可是这地方是个绝地;左边是悬崖,右边是深沟,没有可隐蔽的地方;只有靠崖底有一个大岩洞。敌人急了,顾不得细看,一齐往那洞里钻;谁知道洞里埋着五颗连环雷,火线却结在当中的一颗踏雷上;这十来个敌人钻进去,一下踩响了踏雷,五颗地雷一齐爆炸了!铁片炸开去,石片石块从顶上砸下来,爆炸声,哭喊声,黑烟,尘土混成一团。没有死的敌人连爬带滚往出逃,后队变前队,一齐顺原路往回退。
这时两面山上排子枪打的更紧了。路窄,敌人人多,挤挤拥拥,跌跌撞撞,各各争先逃命,人摔到沟里了;马摔到沟里了;东西摔到沟里了。好容易才退出小路,爬到了牛尾巴梁上,一查点人数,连死带伤二十多个。敌人又气又恨,整顿了一下人马,分两路向刚才打枪的地方包围过去;可是到了那地方一看,连个民兵的影子也没有,只有一些脚印子手印子。敌人的指挥官,拿望远镜四下了了半天,也没有一点动静。春天天短,这时太阳已快落山了,敌人干着急没办法,只好架起机关枪掷弹筒,向四面八方乱打了一阵,抬着尸首退回据点里去了。
雷石柱领着康家寨的民兵,早就埋伏在汉家山出来的两面山上。他们看着敌人出来,沿路压下很多纸条子,等着敌人走远以后,雷石柱便带着四个民兵,下到大路上,把敌人压下的纸条子都收了,又在一个拐弯的地方,埋了两个拉雷。
到半下午时分,听到前边枪声雷声响成一片,又等了有两个时辰,只见敌人一长串退下来了。山上的民兵把子弹推上膛,眼不转睛地盯着。敌人见压下的纸条没有了,料定有民兵捣鬼,便逼着十来个伪军在前边探路;民兵们放过了伪军,等敌人大队人马走到拐弯的地方,用力把绳子一拉,两颗地雷一齐爆炸,敌人又被炸倒了三四个。敌人也顾不得还枪,拉扯着尸首,慌慌张张退回碉堡去了。
此后半个来月,敌人钻在碉堡里没有动静。
到二月初,一天上午,老武、雷石柱、李村长从区上开会回来,马上就召集来全行政村群众,开了个群众大会。会上老武说:“我们这次在区上开会,区委传达毛主席的指示,说敌人在全国的据点,许多都被咱八路军民兵挤掉了,叫咱们加紧努力斗争,准备反攻!最后的胜利越来越近了!我们要多研究,想办法,把汉家山据点的敌人挤走!”人们一听说准备反攻和挤汉家山据点,都高兴地叫开了:“这可是大事情啦,得好好干一下,准备反攻力量!”有的高声喊道:“这个钉子早该拔啦!”有的说:“快挤吧!挤走了咱们就能好好生产啦!”老武说:“大家都愿意挤;可是光说句话敌人走不了,我们要大家出力!加紧围困!”人们说:“对!只要能挤走敌人,要咱干啥都行!”
这个会虽然开的时间不长,但各村的人,听了都非常兴奋。散了会,群众们都回去了,留下各村民兵,讨论围困的工作:决定分成三个围困组,在据点周围活动,同时开荒种地;统一由民兵中队部指挥。各围困组的地区也分配了一下:康家寨民兵为第一围困组,在据点西面;望春崖民兵为第二围困组,在据点北面;桃花庄民兵为第三围困组,在据点南面。分配好地区以后,干部们连着几天看地形,具体划分了地段。各村民兵变工组也忙着修理农具,送粪出牛。
一天,雷石柱带着民兵,到汉家山村西山头上去,一面开荒;一面监视敌人。到太阳快落山时分,正要收工往回走,只见从山下爬上个人来,民兵们端着枪喊道:“什么人?举起手来。”那人听了便把手举起,一步一步跑上来,雷石柱一看,原来是汉家山暗民兵孙生旺。雷石柱亲热地拉着他的手说:“是你呀!你怎出来的?”孙生旺说:“从地道里出来的。我来和你商量一件重要事情!”雷石柱说:“这可闹好了,老武还计划今晚派人进去和你通讯哩!你来了咱们就当面谈一谈吧!”说完马上就派了两个民兵,到山上去找老武,一面拉孙生旺坐到地上,告诉他毛主席指示准备反攻和他们外面布置挤敌人的情形。
一阵,老武和李村长满头大汗地跑来了。孙生旺还没见过李村长,雷石柱给他介绍了一下,四个人便坐在一块谈话。孙生旺说:“你们以前放回去的王占彪,那人抗日还真心:私下里给弟兄们宣传抗日,宣传八路军的宽大政策,拜把子、交朋友,已经组织起二十来个人了;他还想把伪军中队长杨德也拉上,一齐反正。谁知事情没闹成,反落到那家伙圈套里了!”三个人急得齐声问:“怎啦?”孙生旺接着说道:“原来情形是这样:敌人正月初二报复‘扫荡’,吃了地雷的亏,回去以后,就疑心伪军里边有人露了消息。日本人暗叫杨德调查。杨德一肚子阴谋诡计,他想起那次出发的消息,事先只有三个小队长知道;又想起王占彪是被八路军俘虏去,跑回来的;又常见王占彪和手下的弟兄们谈话。杨德越想越疑心了,便在王占彪身上打主意,经常拉王占彪一块喝酒、打麻将,并且假意露出不满意日本人的话。今天早晨,杨德又拉王占彪去喝酒,杨德装着悲观的样子说:‘老弟,这是咱弟兄们说知心话哩,眼看日本人不行了,将来有个山高水低,咱们可怎么办?’王占彪也早有心思把他拉上,一块反正。于是接上说:‘是呀!咱们都是中国人,作这些丧良心事,弟兄们也都不愿意;趁早反正抗日立功吧!’杨德听了,就追问他是不是和八路军有关系?弟兄们愿意不愿意反正?王占彪见他追问的紧,也起了疑心,便支支吾吾用别的话岔开。杨德已经看露了,想马上扣起他来,又怕把他手下人逼炸;便没动声色,吃喝完,说笑了一阵,各自散了。
“到晌午时分,杨德忽然带着另外两个小队把王占彪这一小队的枪都收了,一齐软禁在关帝庙的后院里,并派了一个班监视;准备明天押到水峪镇‘红部’详细审问。担任监视的恰好就是赵自新这个班,辛在汉也在这个班里,他见闹成这个样子,就连忙偷偷溜到我家,叫我出来报告消息。”老武们听了这些情形,忙问道:“王占彪的意思想怎办?”孙生旺说:“辛在汉和他已经偷偷商议过了。他想趁今夜防备不严,把队伍带过来,可就是没枪了;非外边的队伍接应不行。”老武说:“这好办。只要有决心,接应不成问题。”
老武又问了一些据点里的情况,四个人商量了一下,决定老武进据点,一面和辛在汉接头,一面开围墙门,雷石柱带三个村的民兵接应。计划完毕,孙生旺引着老武到据点去了。
这时天已经黑了。他们从地道钻出来,见孙生旺家里点着灯,辛在汉正和孙老汉站在炉台跟前。见他们上来了,辛在汉着急地说:“可把我等急了!能行不能行?”老武说:“队伍半夜就能来。里边怎么样?”辛在汉说:“弟兄们都愿意!放警戒的这一班人里头,班长赵自新是咱的人。”几个人又低低的谈了一气,规定了接头的暗号,辛在汉便急急忙忙地走了。
老武在孙生旺家吃了饭,又谈了一阵今后的工作,约莫有二更多天,估计队伍快到了,他俩便收拾停当,相随着去开围墙门。西门上放哨的两个自卫团员:一个是刘三丑,一个是辛有根。他俩到了西门上,和辛有根们接了头,把门打开;外面雷石柱带着民兵已来了。老武叫留下几个人守出路,其余大部分民兵,都随着孙生旺往关帝庙来。
这时月亮早已落了,四周黑黑的。大家轻手轻脚,拐弯抹角,直摸到关帝庙的后门上,队伍隐蔽到墙角里,老武找了块石头,一扔扔进了院里。
第六十六回 月黑夜解救伪军出苦海 清明节公祭烈士倍思亲
王占彪这一小队人,虽然枪被收了,人还可以自由;就是不能出院子。这天晚上,辛在汉回来,把消息暗暗传给众人,大家就悄悄准备东西,不脱衣服躺在炕上,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王占彪更是急得不行,隔一阵就假装小便出来看望一下。
赵自新这个班,也住在这个院里。这时恰好轮上辛在汉和另一个伪军放哨,那个伪军是大烟鬼,烟瘾发得直打呵欠。他正靠着墙打瞌睡,忽然院里掉下一块石头,把他惊了一跳。正想说话,冷不防辛在汉的枪口对准了他的胸脯,压低声音说:“不准喊!把枪放下,把门开开!”那个哨兵吓得乖乖地把枪靠墙立下,哆哆嗦嗦开了门。雷石柱见门开了,马上领着民兵冲进院里。王占彪这一小队人,听到院里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知道是老武按计划进来了,急忙都爬起来,背上东西,跑到院里站队。老武握了一下王占彪的手说:“好!你的第一大功。”王占彪也兴奋地说:“你救了我们了!”
这时,辛在汉早已引着队伍,包围了监视他们的那一班伪军的房子。辛在汉站在门口,大声喊道:“快起来集合!八路军来了!”那些伪军正睡的迷迷糊糊,听着叫喊,慌慌张张爬起来,抱着枪走到院里,见王占彪那一小队人都站好了,另外还有好多黑影,持着枪站在门两旁。伪军们见了这个情形,都惊得出了一身冷汗,脑子里一亮,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顺手往下一摸,发觉枪栓早已不在了。正在猜疑,只见班长赵自新提了个沉重的包袱走出来,掂了几掂,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说道:“不要发昏啦!枪栓早给你们下了!”伪军们听了,都悄悄的不敢做声。赵自新又和气地说道:“弟兄们!我们都是中国人,当了几年汉奸,今天八路军解放我们来了,我们要重新作一个中国人……”伪军们齐声说:“好班长哩,这几年罪也受够了,谁还没个人心!”赵自新又领着王占彪那班人进到房里,点了个火,用斧子砸开套间的门,把两挺机关枪,和十几支步枪都取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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