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吕梁英雄传

_2 马烽(近代)
敌人急得都站了起来,拿手电四处照。这才看清前面是几十丈深的绝崖。翻译官急得乱跳乱吼,指挥日本兵下去找小队长的尸首,但转了半天连路也寻不见,只好带上队返回村里。跑到场子上时,连个人影也没有了。分头到各家找寻,仍然没有找见一个人。原来村里人,一见张老汉引上敌人爬了山,便都藏躲起来。敌人找不见老百姓,又气又恨,满村子乱窜,见牛驴东西就拉就抢,见房子柴草,就点就烧。一霎时,村子变成了一片凶恶的烟火世界。
第二十四回 魔王头祭奠烈士 新政府救济难胞
雷石柱化装从村子里跑出来,黑暗里跌跌撞撞,一直奔到牛尾巴梁上,见那几个放哨的民兵,都背靠背睡着。雷石柱急得连喊带推把大家叫醒说:“你们的哨怎么放的?敌人把村子全包围了!”民兵们因为喝了陈酒,都醉呼呼的,听了这话,吓得酒都变成了冷汗。一齐爬起来,孟二楞喊了一声:“走,打去!”大家拿起枪就往山下冲。雷石柱拦住说:“去送死呀!敌人多咧!咱们只有分成两伙,扰乱一下敌人!”于是分配孟二楞领三个人上北山,自己领两个人上南山。
雷石柱这一路民兵,爬到山顶上往下一看:村子里好似火海一般。也顾不得气喘汗流,三个人趴下就开排子枪。接着对面山上孟二楞们也打开了。民兵们人虽不多,因为枪是连住打,听起来好象队伍很多。正在村里乱叼乱抢的敌人,听见两面山头上响起了枪声,惊慌起来,伪军们惊慌地喊叫:“老八路来啦!”日本人最怕老八路,很快赶上牛驴,一气往村东败退,两路民兵顺屁股追打,直追到牛尾巴梁,夺下三头耕牛。
这时天已大明,看着敌人进了汉家山据点,民兵们这才赶上牛返身回来。路上,雷石柱批评民兵们放哨不负责,民兵们就一五一十,把夜里桦林霸送酒肉,大伙喝醉的事说了一遍,孟二楞睁圆眼说:“准是这条老狗捣的鬼,回去拉出来枪崩了吧!”说着迈开大步要走,康有富一把扯住他,认真地说:“你别把人家的好心冤枉了!当初人家的意思,是嫌我不能在家里过年,叫我带点酒肉大家吃的,没想到就——”雷石柱着急要回村里,看到底闹成了什么样子,便不耐烦地打断他们说:“少说几句吧,怨你们爱吃人家的东西!”大家瞅了张有义一眼,都不说话了。急急忙忙走回村里来。村里人正忙着救火,满村子烟熏气,象钻进炕洞里一般。
孟二楞和康有富两个人一直跑到桦林霸的院里。只见西边的一间房子烧塌了,全家男女正在救火,有用水浇的,有拿雪压的。桦林霸头上包着布,站在台阶上,看见他俩进来,便一拐一拐地过来,拉着康有富,伤心地说:“你们可回来啦!唉!夜里敌人一来,捉住我逼问民兵在哪里,我说不知道,那些瘟神就往死的拷打我,夹棍板子把我打的死过去,又用凉水浇过来。三推六问我也没露一句真情。我知道你们在哪里,还给你们送了酒肉嘛!可是我不能说呀!这些瘟神把我的房子也烧了……”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了。
原来桦林霸用的是苦肉计,敌人来了虽然到过他家里,但并未烧他的房子。为了在群众面前不暴露自己的身份,在敌人逼问群众时,他钻在家里没有出去。他恐怕民兵看出破绽,便把一间不用的房子,亲自放火烧了,并装成敌人打过的样子。康有富和孟二楞,听了桦林霸的这一席话,看见这情景,信以为真了。没说别的话,转身出来,正碰上后面赶牛的民兵们回来了。孟二楞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众人都说:“这老家伙又不知捣什么鬼啦!”说完刚走了几步,就见张勤孝红着眼圈和雷石柱说话,他叫了一声:“石柱子……”哭着便说不下去了,用手向丁字街口指了指,便把民兵们引到康家祠堂大场里。
火堆还在冒烟,场上直挺挺的躺着三具尸首,黑血结成了冰,把尸首和地冻到了一块。雷石柱看着,不由得流出了眼泪,其余的民兵也都暗暗伤心。孟二楞看到他女人的尸首,气得脸上一会变白,一会变黑,握紧拳头怒冲冲地一句话也不说。
村里又来了好多人,围住雷石柱们,告诉他们敌人夜里拷问残杀村里人的事情。说到张忠老汉引上敌人找民兵的事时,张有义气得跳起来说:“我爹也当了汉奸啦?”话刚落音,山上跑下个人来,结结巴巴地说:“舍身崖底下又有个死人,看不清是谁。”众人听了,派人从沟里绕进去。到跟前看时,原来正是张忠老汉紧紧抱着猪头小队长,摔死了。这下人们才闹清,张忠老汉是舍命救了全村人!众人悲痛地流着眼泪,急忙动手把张忠老汉的尸首抬回来,也摆到场上。
村里人越来越多了,密密层层站下半场。一个个唉声叹气,满脸悲愤。雷石柱走到尸首前,“卜通”一声跪下了,全村人都跟着跪下。这时张有义从沟里飞也似的跑来,袖口卷起,一手握着明晃晃的刺刀,一手提着猪头小队长的脑袋,“砰”地扔在张忠老汉身边,趴到地上放声大哭。全场子的人,都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过了半顿饭时,雷石柱站起来,十分沉痛地说:“他们在敌人刀子下没低头,死了也是光荣的!张忠老汉舍命救了全村人,够的上个英雄!咱们活着的人光哭不顶事,要替死了的英雄报仇!”场子里的人都站起来了,擦干眼泪齐声喊道:
“对!替死了的英雄报仇!”
这时后面山上的大路上,黑压压一伙人赶着牲口,往村里来。人群中有背锅的,有拿碗的,五六个牲口驮着粮食口袋,人们乱哄哄的说话,牲口“呜哇呜哇”地吼叫,一下拥拥挤挤站下半场子。从人群中走出一个人来,身披羊皮袄,腰里别着支手枪,原来是武工队的老武。老武走到尸首跟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转过身来说:“众位父老们受苦了!今天一早听说康家寨受了敌人糟害,政府给拨了十五石小米两万农钞,让我来慰问大家。”又指着同来的那些群众说:“他们都是靠山堡村里的老百姓,听说敌人把你们家家的锅灶都搞坏了,自动凑了些家具,送给你们使用。”接着,康家寨的群众,亲热地和大家握手,人群中乱哄哄地说:“政府和你们太关心我们啦!”来的人们说:“谁家也有三灾六难哩!互相帮助嘛!”全康家寨的人,看到这个情景,一个个感动地哭了。靠山堡的群众又安慰了一番,把东西放下,便赶上牲口回去了。村主任周毛旦,和农会干事张勤孝,领着村里人,把四位遇难烈士安葬了。到清明节时,全村人又集钱给立了碑,这是后事。
这天,老武帮着干部们,查点清村里的损失:有烧了门窗的;有丢了牛驴的;有打破锅灶的;有没了粮食的……。马上就按受灾的轻重,发给救济钱粮;死难家属发了抚恤金。靠山堡群众送来的锅盆碗筷,分给没法做饭的人家使用。随后民兵们又开了个检讨会,警惕提高了,每天放出坐探,监视敌人。这样过了一月多光景,康家寨行政村村公所、民兵中队部、农会也新建立起来了。
原来这康家寨,从前只是个自然村,村公所在汉家山扎着,所辖汉家山、康家寨、望春崖、桃花庄四个自然村,五百来户人家。自从敌人在汉家山扎了据点,把村长打死,农会秘书抓走以后,汉家山便没有村公所了。以后敌人向内地蚕食,整个行政村都成了敌占区,只有老武领导的武工队活动。不到一年,打退了敌人的蚕食,反掉了维持,四个自然村,除了汉家山据点全都解放了。为了今后更好开展工作,领导对敌斗争,经党的区委会讨论,由区政府作了决定,把行政村改在康家寨,新建立行政、武装、群众团体的领导机构。
这个工作布置下来,民兵们尽是青年人,干什么也积极有劲,于是先就酝酿讨论建立自己的领导机关。三村民兵开了两次会,候选人都想的差不上下,一致提议雷石柱当行政村民兵中队长。民兵指导员很难找这么个合适人,康家寨、望春崖提议让老武当,桃花庄提出让康明理当。到选举的那天,各家把自己的候选人条件提出来,竞选了一番,康明理自然比老武各方面都差劲一些,最后还是一致通过了雷石柱任中队长,武得民任指导员。可是老武说选他当指导员这事,还得征求区委的同意。后来他亲自回去了一趟,区委会决定他仍做武工队工作,可以兼任康家寨民兵指导员。这样,康家寨行政村民兵中队部便算正式成立。康家寨自然村的民兵分队长,民兵们选举了康明理担任。
当天,民兵们大伙动手,把康家祠堂的两间南房打扫开,糊了糊窗子,搬来“社”里的两张桌子,墙上挂起毛主席、朱总司令的画像,便算作中队部的办公地方。
行政村农会,也选举了张勤孝任秘书。原因是:农会干部不脱离生产,又多是穷人,如选外村的,一来生产悮不起;二来村公所在康家寨,商量工作也不方便;同时张勤孝当农会秘书,各村也没意见。这样全行政村的农会也成立了。
剩下成立村公所的事,虽然这里解放了,但离敌人很近,还算游击环境,实行普选很困难,便由上级决定让望春崖李福厚担任村长。群众一听说决定了李福厚当村长,都很满意,因为他从前在敌人未占汉家山以前,就担任过村副,办事很认真,懂得群众的疾苦,雇工出身,还识些字。各村群众都说:“好村长!”
到正月底,村公所正式成立了,就在康家祠堂的正厅里办公。书记是从外村请来的。门上挂了块长条木牌,写着九个大字:“康家寨行政村村公所”。
从此康家祠堂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第二十五回 父亲骗女儿恩绝义断 岳丈害女婿狗肺狼心
二月中旬的一天,老武和雷石柱去区上开会。开罢会,老武因为区武工队还要讨论工作,就住下了,只有雷石柱一人从区上回来。一路上只是唉声叹气,走一阵站住了,两手在身上乱摸一阵。原来他把个小日记本丢了,那上边写的尽是村里的秘密工作,平时连他老婆都不让看,就在贴身的口袋里装着。今天在区上开会,正要掏出来报告工作,才发觉丢了,也不知丢在哪里,也不知什么时候丢的。心中好生气闷。路上边走边想,不觉已进了村,迎头碰上康天成老汉赶着一群羊过来。康天成一见他就说道:“石柱,你家来客了。”雷石柱问道:“哪儿的客人?”康天成道:“后晌我在村东放羊,看见汉家山你丈人来了。”他边说,边把羊赶回他家场院去了。
雷石柱听了,不由地放慢了脚步,低着头沉思起来。他知道他这个丈人吴为才,是汉家山的个二流子。平常不爱劳动,整天起来游门串户,不是抽大烟,就是耍钱。抗日政权在的时候,村里对他进行了改造,曾经好了一阵子。自从日本人占了汉家山以后,听人们传说他又旧病复发。天天在赌博场、大烟馆出出进进,和那些伪军、汉奸们称兄道弟,混得烂熟……他们已经好久都不来往了,今天忽然跑来,究竟是干什么来了?是一般的走亲戚,还是另有什么打算?
雷石柱边走边思忖,不知不觉已经走进了自己的院子。这时天已经黑了,窗户上映出了灯光,屋子里传出他丈人和他老婆吴秀英的说话声,父女俩好象是在争论什么。雷石柱多了个心眼,轻手轻脚走到窗户跟前,从一个破纸洞里向里看时,只见吴秀英在涮锅洗碗,他丈人吴为才坐在炕沿上抽烟。只听他丈人继续说道:“……你不要磨蹭了,趁石柱没回来,快收拾收拾跟我走吧!”吴秀英道:“我不是和你说过几遍了:汉家山日本人占着,我怎么能去呢?我不去!”吴为才道:“你怎么这样死脑筋?日本人占着怕什么?日本人也是人生肉长的。我是想叫你去享几天福!你跟上石柱,穿不上件好衣服,吃不上顿好茶饭……”吴秀英道:“我就是天天喝凉水,心里也乐意,我倒是劝你不要回去了,就留在康家寨好好过日子吧!”吴为才道:“留在康家寨?康家寨迟早也是日本人的一碟菜。如今是日本人的天下……”吴秀英接着说道:“石柱常常说,不能只看眼前,抗战一定要胜利,迟迟早早会把日本人赶走!”吴为才冷笑了一声说:“没那么容易。八路军都躲的不敢出来了,就凭几个烂民兵,想把日本赶走?做梦去吧!爹不会害你。只要你跟爹到了据点里,还不是天天吃香的,喝辣的。绸子缎子由你挑着穿……”吴秀英气狠狠地说道:“我看你是想拉我当汉奸哩!你要再这么胡说八道,我立刻就去报告民兵!”吴为才忙说道:“爹这是为你好呀!有话咱慢慢商量嘛!”他说完,边一袋接一袋抽烟,边偏着脑袋想鬼主意。
雷石柱听了以上一段谈话,心里又是气恼,又是高兴,又是惭愧。气恼的是竟然遇了这么个不成材的老丈人;高兴的是老婆对自己有情有义,立场坚定;正在这时,忽听屋里他老丈人拍着空烟口袋说:“拿点旱烟。”吴秀英道:“烟在小炕桌抽屜里,你自己拿吧。”吴为才拉开抽屜,拿出个放旱烟的硬纸盒,忽然发现下边压着个小日记本。他顺手拿起来翻阅。雷石柱在窗外一眼就认出来那正是他要找的那个小本本。他正想冲进去,只听吴秀英向她爹喊道:“快放下!”吴为才道:“看看怕什么?这是哪儿来的?”吴秀英道:“那是石柱清早穿衣服掉下的。他的东西不准别人翻。”吴为才匆匆翻了几页,随手就往怀里装,吴秀英一下扑过来把他的手拉住了。厉声问道:“你要做啥?快放下!”吴为才边挣扎,边说道:“傻闺女,这是该咱父女们发一笔财了。只要送给日本人,奖赏少不了。”吴秀英边夺边说道:“你要不放下,我可要叫人了!”吴为才紧紧握着日记本不松手。父女俩正在相持不下的时候,雷石柱一脚踢开门冲进来了。他照着吴为才当胸一拳,顺手把日记本夺了过来。吴为才正想开口骂人,一抬头见是雷石柱,立时吓出了一头冷汗,二话没敢说,拔腿就往外跑,雷石柱转身就追。吴为才刚跑到大门口,雷石柱一把把他的腰带抓住了。恨恨地骂道:“你还算个人,汉奸!走,到民兵队部去!”吴为才两手抓住门框求告道:“好石柱哩,我错了,放了我吧!不看僧面看佛面,好坏我总是你丈人……”雷石柱骂道:“有你这个亲戚,败兴透了。走!”边骂,边死拉活扯把他拉出了大门,吴为才不再挣扎了,乖乖地走着,走了有三十多步,猛一下拔腿跑了。雷石柱低头一看,腰带还在手里握着,原来被那家伙割断了。雷石柱随即就追赶。这夜恰好是个阴天,乌云把月亮、星星都遮住了。街上黑漆一片。追到村口也没有追上,只好返身回来。正想到康家祠堂队部去报告这一情况,迎头碰上了康明理。康明理告他说刚才来了十几个八路军伤员,是从晋中平川转运上来的,今夜要在这里住宿吃饭。雷石柱忙说:“咱们赶快去安排一下。”说完,连忙和康明理相随着走了。
回头再说吴秀英。她看着雷石柱夺下日记本,又听着拉上她爹走了,这才算松了一口气。她猜想雷石柱一定还饿着肚子,于是连忙动手做饭。刚把米下到锅里,她爹忽然推门进来了。原来吴为才并没有跑出村去,他知道要是一直跑,一定会被雷石柱追上,于是在拐弯的时候就躲到了路旁的厕所里。后来当雷石柱返回来和康明理说话的时候,他都听见了。他料定雷石柱一时半时还回不来,便大着胆子又回到女儿家。吴秀英见他进来,忙问道:“你怎么回来了?”吴为才道:“我到队部做了检讨,他们就放了我啦。要我连夜回去,可村口的哨兵不让出村。”吴秀英道:“你不会让石柱送你出去?”吴为才道:“来了一些伤兵,石柱忙着安排吃住去了。你把爹送一下吧。”吴秀英觉得既然民兵已经放了他,那就赶快打发他走吧,省得又在这里胡搅蛮缠。说道:“好吧,等我披上件棉袄。”当她开箱子取棉袄的时候,吴为才趁机揭开锅盖,把一包毒药洒到饭锅里了。
吴秀英领着她爹来到村口的时候,根本没有哨兵的影子。吴为才忙说道:“大概是到前边去了。你再送爹一段,要不,碰上他们还得折回来。”吴秀英只好陪着他往前走。一路上劝他回去以后再不要做坏事了,应该下决心改邪归正,重新做人。吴为才满口胡应承。一心想的是要把女儿骗回汉家山去发洋财。
原来前些时候,吴为才在赌博场上输给了密谍组长巴三虎一大笔钱。巴三虎知道他一个大子也拿不出来,于是就逼着他把女儿引回来顶债。还给他筹谋划策说:如果要是卖到水峪镇日本随军妓院里,会得很大一笔钱。除了还赌帐,剩下全是他的。吴为才思来想去,觉得只有这条路好走。今天在他临起身的时候,巴三虎又安抚他说:要是能顺便探听到民兵的情况,另外有赏;要是能收拾了雷石柱,他就立刻可以变成财主。吴为才一路上只是打他的鬼主意,女儿的话一句也没有放在心上。
这时他们已离开村子有半里多地了。吴秀英忽然站住,说道:“这哪儿有哨兵?你快走吧,以后也别来了。”说完转身就要回村。吴为才一把抓住了吴秀英的手,说道:“别走,还是跟我回汉家山吧!”吴秀英一面挣扎,一面骂道:“你不象个人!简直是畜牲!”吴为才猛然从腰里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刀子来,对准吴秀英的胸口说道:“你要不跟我走,我立刻就捅了你!”
第二十六回 石柱中毒遇医生 有红睡觉走汉奸
雷石柱把伤员安排好,回到家里已经有小半夜了。进门一看,窑里黑洞洞的,叫了两声也没人答应。他以为吴秀英到谁家串门子去了,没有在意。随手摸了根麻杆,从炉子里燃了个火,把灯点着。掀开锅盖,热腾腾的饭直冒气。雷石柱早就饿了,拿碗舀上就吃。“呼噜呼噜”吃下第一碗,觉着肚子有点痛,他以为是吃饭过猛压住冷气了,等他舀上第二碗时,肚子痛的突然厉害起来,简直象刀子搅一样。他把饭碗一丢,马上腰也直不起来了,随身倒在地上,两手卡着肚皮满地打滚,痛得嘴里直叫:“妈呀!嗳哟呀!”身子一会团住,一会伸开,翻转来又倒过去,出了一头冷汗,痛得把衣服鞋袜都蹬开了,喊叫的声嘶力竭。正在这时,恰好张勤孝来了,他是来找雷石柱,商量明天派担架转送伤员的事。谁知一进门,见雷石柱在地上躺着打滚,吃惊地叫道:“石柱!石柱!怎么了?!”连叫几声,雷石柱也没答应,他赶紧拿过灯来往脸上一照;不由得使他“哎呀!”叫了一声,雷石柱嘴上涌出一堆白沫,两只白眼珠子乱翻。用手摸了摸胸口,还有热气。他想了一下,赶快跑出去找人去了……。
村外通往牛尾巴梁的路上,这时吴秀英正被她爹用刀逼着,深一步浅一步朝汉家山方向走去。一路上,吴秀英不停地哭泣,不住地谩骂。吴为才一时劝解,一时威胁。软一套,硬一套,万变不离其宗。他见女儿哭闹着非要返回去不可,冷笑了一声说:“打开窗子说亮话吧,如今就是放你回去也晚了,雷石柱已经见阎王去啦!”吴秀英骂道:“你胡说,你骗人……”吴为才道:“实告你说吧,临出门,我把饭锅里洒上毒药了。你回去就是自找死路——毒害亲夫的罪名你是推不掉的。”吴秀英听他这一说,哭闹的更凶了,而吴为才也抓的她更紧了,刀尖紧顶在她的脊背上。他们渐渐走近了牛尾巴梁。
吴为才多了个心眼,他绕开大路,抄小路走了。
这天晚上,因为村里住下了八路军的伤员。雷石柱为了保证伤员的安全,专门派了两个民兵在牛尾巴梁上放监视哨。一个是李有红,一个是武二娃。这晚,两个人一到哨位上,武二娃就对李有红说:“今天阴天没月亮,咱们可得特别小心,光在这条大路上不行,还得到小道上转一转!”李有红说:“对!你到小路上去,大路我把守,保险蚊子也飞不过去!”武二娃说:“你可别睡觉!”李有红不高兴地说:“你管你的吧!”
武二娃没吭声,背上枪走了。
李有红把武二娃打发走,掏出烟袋抽了几袋烟,四周转了一圈,便蹲在一处背风土楞下,把皮袄往身上一裹,团成了一团。心里还是老念着:“可不要睡着,可不要睡着。”念着念着两眼合住了,身子软软往旁边一倒,鼻子里就“呼噜呼噜”地响起来。
武二娃弯着腰走到小路上,听见前边有“沙沙沙”的脚步声,他赶紧趴在地上,两眼盯住有响声的地方。一会,从村里那条小路上,黑黝黝上来两条人影,一高一低走的非常急,眼看就要闪过去了,武二娃身上一紧,“哗啦”把枪里推上了子弹,随即喊道:“站住!不站住就开枪了!”只听一个尖嗓子喊道:“救人哪!快救人哪!”喊着就坐在了地上。另一个黑影撒腿跑了。武二娃跳起来,提着枪就追。只见那个黑影飞快地朝通汉家山的大路跑去。武二娃边追边喊道:“李有红,有坏人,快截住!李有红,快……”叫喊了半天,也不见李有红的动静。再看那黑影,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武二娃只好扭头跑了回来。一把抓住地上坐的那个人,喝问道:“你是干什么的?”只听那人叫了声“武二娃”,便“呜呜”地哭起来了。武二娃听出了是雷石柱的女人吴秀英的声音,摸不清是怎回事。问了几句,吴秀英也不答理,只顾“呜呜”地哭。武二娃把她拉起来到了大路上,四下一看没有个人影,听着旁边土楞底下有鼻鼾声,跑过去见李有红死猪似的睡着。武二娃气极了,一脚把李有红踢醒,告诉了刚才发生的事情,并骂道:“大路上放块石头也能把汉奸绊一跤,亏了还放的个哨!”李有红知道自己作下没理的了,也没敢回嘴,忙问吴秀英黑天半夜往哪儿去。吴秀英没有回答,忽然高声叫道:“你们赶快回去看看,我家饭锅里放上毒药了,不知我男人吃上了没有?”李有红一听,忙对武二娃说:“你快跑回去看去吧!把她交给我。你捎信叫第二班放哨的来换哨!”武二娃飞快地跑回村里去了。
正在雷石柱家里的张勤孝,见雷石柱那般光景,不知得了什么病,忙跑去找来护送伤员的医生,康明理听到消息也跑来了,刚走到雷石柱门上,恰好武二娃也喘着气跑回来,把吴秀英说饭里放了毒药事讲了一遍。四个人进到家里来,把雷石柱扶到炕上,医生拿出一包药面,武二娃去邻家找来一碗开水,大家七手八脚给雷石柱灌上。停了一会,雷石柱呻吟起来,又过了一阵,“圪哇圪哇”吐了一大滩,才觉得浑身轻松了许多。睁开眼,见八路军的医生和武二娃、张勤孝、康明理站在跟前,只不见他老婆,想了想,心里慢慢也清楚了。忽然睁大眼伸出手对武二娃说:“你,把枪给我,我追到汉家山把这汉奸除灭了!”医生赶快上前按住说:“不敢乱动,要好好休息一下。”武二娃也插上说:“你别急,你女人逃跑,被我们哨位上扣住了,李有红在后边引着,一阵就回来了!”
过了一会,李有红领着吴秀英进来了。雷石柱气得两眼冒火星,一只猛虎似的从炕上扑下来,一把揪住吴秀英的头发,喊道:“你说,谁叫你害我的?说!”照准吴秀英胸脯就是一脚,吴秀英说了句:“全是我……爹……”便哭得语不成声了。雷石柱正要踢第二脚,却被张勤孝和李有红抱住了。康明理忙劝道:“我看这事很复杂,要冷静一些,咱们慢慢查考清再说。”医生也过来说:“你躺着,不要乱动!”李有红说:“石柱哥,这事全是你丈人干的!和石柱嫂无关。她在路上都给我说了。”雷石柱急问:“我那汉奸丈人扣住了没有?”李有红说:“没有抓住。这全怪我睡了觉,不要紧,瓮里的王八,他跑不了,包在我身上,非抓回来不可。”这时门外进来左邻右舍的好些人,都是听到消息来探望雷石柱的。也都想了解一下事情的前因后果。康明理向吴秀英说道:“你快把前后经过说一说吧,免得大家干着急。”于是吴秀英便起根由头说了一遍。众人听了都大吃一惊。张勤孝说:“看这汉奸特务多可恶!以后咱们可要加强锄奸工作哩!”康大婶拉着吴秀英的手说:“孩子,可真难为你了。”雷石柱想到刚才不问青红皂白踢了人家一脚,感到很不好意思。不住嘴地说:“我可真气糊涂了!我可是气糊涂了……”吴秀英倒没有在意,她知道那是出于一时的气愤。看到自己的男人能动手动脚了,反而暗自庆幸。
这时,外边已经鸡叫二遍了。张勤孝他们忙着要去派抬担架的人,别的人也想让雷石柱好好休息,一个个都走了。吴秀英对八路军的医生非常感激,一直送到门外。
第二十七回 牛尾梁上捎情报 关帝庙内夺耕牛
雷石柱家里,自从发生了这起中毒事件之后,夫妻俩的感情更加好了。
雷石柱在家躺了几天,身体逐渐复原,这时已是二月末了。一天,天气暖和,便出来街上游散,见小河里的冰已消开,顺河床静静地流着,柳树都吐出了绿芽。他心中想道:
“春耕工作马上就要开始了!”
走到祠堂门口,有一堆人在那里闲谈,见雷石柱走过来,都亲切地问候。雷石柱和大家招呼了几句,便也蹲在那里,听人们议论说:“往年赶正月尽就送粪,惊蛰就开犁,今年惊蛰已过几天了,还什么动静也没!”有的说:“牛叫敌人全抢走了,拿啥耕地?今年等死吧!”雷石柱想了半天说:“咱们可以想办法买些牛,就是用镢头,也总得把籽子撒到土里。要不今冬天真得喝西北风呀!”马有德说:“办法倒是个办法,可是我们村能买起牛的人家不多呀!”康天成老汉说:“只靠镢头刨,能刨多少?!”……
雷石柱听了这些话,心中好象结了一颗圪瘩,愁得两条眉皱成了一条,悄悄溜回家中,往炕上一躺,拿被子蒙住了头。吴秀英急忙问道:“又怎么不舒服了?是不是肚里又难受?”雷石柱伸出头来摇了摇,吴秀英又问道:“你究竟有啥心事?……”雷石柱于是便把敌人抢去牲口,群众没法生产的事讲了一遍。吴秀英听了,低头想了想说:“我爹……”说了两个字,脸上红了一下,接着又说道:“前次来,我记得好象提过这事,说从咱们村抢去的牲口,都在关帝庙后院关着。你看咱们有没有法子闹回来?”雷石柱不由得心里亮了一下,忙坐起来问道:“有没有敌人看守?”吴秀英摇了摇头说:“那就不清楚了,我没问他!”
雷石柱沉思了半天,便跑到村公所。正好民兵们都在院里,李村长也在那里。民兵们有的在练习瞄准,有的在练习刺枪,见雷石柱来了,都跑过来亲热地问候。
雷石柱看了看在场的人问道:“老武同志到区上还没回来?”李村长说:“还没有。”雷石柱坐到台阶上招了招手说:“咱们大家来商议一件事情!”大家都围了过来,散乱地坐在地上。雷石柱便把敌人抢去牲口,春耕没法进行,群众的反映,他老婆刚才谈的情况,从头讲了一遍。孟二楞说:“咱们去夺回来!这阵咱们有五、六支枪了,和他干!”其余的人也都高兴地叫道:“他能抢去,咱们就能夺回来!”李村长说:“夺是可以,就是咱们人手不多,马保儿和周丑孩又调到区上学埋地雷去了,老武同志也不在,光你们几个怕不行!”康明理说:“要说和敌人比人手比武器,就是加上他们也没敌人的零头多,咱们得用计策哩!我看咱们不能冒冒失失去夺,最好派个人去探一探,看牲口是不是还在关帝庙?有多少牲口?有没有敌人把守?”雷石柱点了点头说:“我也是这样想,我看有红去一趟吧,你走路快。最好天黑以前赶回来。”李有红说:“行!这事好办。”张有义变了个鬼脸说:“可不要半路上睡了觉!”李有红笑了笑,匆忙地走了。
天黑,李有红还没回来。过了一阵,放羊的康天成老汉,捎回一个纸条来,说是李有红在牛尾巴梁给他的。雷石柱打开一看,上面写道:
石柱哥!情炕(况)都炭(探)好了,晚上来把(吧),我在村口等你门(们),暗号是人(扔)石头。
李有红
雷石柱看完,和李村长、张勤孝商议妥当,马上就集合起民兵,带上武器,向汉家山而来。天色很昏暗,风刮得枯草树枝“哗哗”作响。不多一阵,已到了汉家山村外。侧耳一听,鸡不叫狗不咬,村里静悄悄的。忽见前边村边上有一个黑影,雷石柱心想,这大概是李有红。捡起一块小石头扔过去,那黑影便跑了过来。正是李有红。
大家都隐蔽在暗处,李有红悄悄对雷石柱说:“都闹清了,你看!山上点灯的那两个碉堡住着日本兵,天一黑就撤了吊桥,不下来了。村西头点灯的那个大楼院,住的是伪联合村公所,东头关帝庙住的是伪军,抢来的牛驴,都在关帝庙后院圈着,日本兵已经把三条牛杀的吃了。”雷石柱忙问:“街上有哨兵没有?”李有红说:“街上没哨兵。只是伪自卫团巡夜咧!关帝庙魁星楼上伪军有个哨兵,一过半夜就撤了。现在动手还太早一些。”雷石柱听完,思谋了一阵,对大家说道:“你们就在这里等一等,我和李有红进村看看地形去。”说完,两个人提着枪摸进了村里。
这村子中间有一条小沟,把村子分成了东西两半,当街有座小石桥。雷石柱和李有红刚走到石桥跟前,见从东头过来两个巡夜的伪自卫团。雷石柱拉了李有红一把,忙闪到墙角里,这地方魁星楼上的哨兵刚好看不到。雷石柱们贴着墙立着,等那两个巡夜的过来时,雷石柱和李有红两支枪一齐伸了出去,对着那两个人的胸口,压低声音喊道:“不准叫喊,要喊就打死你!”那两个伪自卫团吓得跪到地上求告道:“好八路爷爷哩!咱们是好老百姓,日本人强迫干的呵!”雷石柱忙拉起来和气地说:“不要怕,我们只向你们打听件事情。跟我们到村外来!”那两个人乖乖地跟着来到村外,到了民兵隐蔽的地方,雷石柱查问了一顿村里的情形,和李有红说的一模一样。又问他们说:“关帝庙后院有没有哨兵?”那两个人说:“哨兵是没有,只有两个喂牲口的警备队。其余人都在前院住着。”雷石柱听了,便和大家计划怎样进去;怎样收拾那两个喂牲口的;怎样赶上牲口走。一切都计划妥当了,但天气还早,不好动手。
这时虽然已是春天,但夜里还是很冷。民兵们伏在地上,腿都冻麻了,又不敢烤火,又不敢踏脚,只好耐着性子干冻。一直等到头鸡叫,估计魁星楼上的哨兵也撤了。雷石柱对那两个伪自卫团员说:“今夜我们要夺关帝庙里的牲口,明天敌人知道了,你俩的脑袋也长不住!我看把你们俩捆起来吧!明天敌人要查问,就说八路军捆住了,不能报告。”两个伪自卫团员听了高兴地说:“这可是个好办法,我们正愁明天没法交代咧!”当下,民兵就把他俩绑在村边树上,雷石柱又派张有义领了一个民兵去通碉堡的路上埋伏,如果日本兵出来,截住就打。他亲自领着其余的民兵,一直绕到关帝庙后院西墙外,都停下来。
民兵们抬头一看,见院墙有丈数高,后门倒关着,雷石柱叫武二娃站在二楞肩上架起去。武二娃爬上墙头,见北面有一排牲口圈,牛驴饿的“嗼嗼”地叫喊等人喂草。武二娃正要溜下去开门,忽然对面房子里点着灯了,一个人提着灯笼出来,走到槽跟前照了照,自言自语地骂道:“妈的屁,一万人切草也供不上。又完了!”接着又朝屋里喊道:“张万胜,起来切草,明天让上士看见没草,又要挨耳光了!”屋里答应着又出来一个人,两人便切起草来。
武二娃看到这个情形,只好下来,民兵们气得唉声叹气。孟二楞拉了雷石柱一把说:“石柱哥,打进去吧,就这两个还怕他,一锤就捣扁了!”雷石柱还没来及答话,李有红又凑过来低声说:“前边庙门前有一堆干草,我去点着吧,他们一去救火,人一乱,咱们就好动手了。”雷石柱刚说:“这个主意不错!”李有红便弯腰走了。民兵们蹲在墙根底等着,等了有几袋烟工夫,果然了见庙前火光冲天,有人大声喊道:“着了火啦!快救呀!”接着听见前院里的伪军乱喊乱叫,门子摔得“砰砰”乱响,后院那两个切草的伪军,也慌慌急急跑去了。前边人声嘈杂,好象天塌地裂,后院却鸦雀无声了。孟二楞连忙又把武二娃架起去,翻墙跳进院里,开了后门,又把通前院的小门关了。民兵们一涌进去,把所有的牛驴,一齐拉了出来,派了三个民兵,赶快往康家寨赶,雷石柱带着几个在后边掩护。一出村,埋伏的张有义他们也来了,看到那许多牛驴,高兴地说:“我们还以为没闹成,叫敌人发现了。”
第二十八回 说假话骗出真情 装敌人抓回特务
大家赶着牛驴走了四五里,看看后边没有人追来,天也快亮了,这才把脚步放慢。雷石柱后边赶上来,一查点人数,发现缺了孟二楞和李有红两个。急得正要返回去寻找,远远看见汉家山路上尘土飞扬,好象追来好多人,并且隐隐听见喊道:“站住,不站住老子们就开枪了!”接着就是“叭”的一枪。民兵们不由得吃了一惊。雷石柱忙叫张有才和康有富赶上牲口前边走,又指挥大家赶紧卧倒,子弹推上膛,手榴弹揭开了盖,准备战斗。
过了一阵,前边来的人走近了,看清满共只有三个人。等过来一看,原来正是二楞和李有红,还捆着雷石柱的丈人吴为才。孟二楞没等人问,就高声叫喊道:“这老家伙半路上跑脱了,我打了一枪才抓住。”张有义吐了一口说:“你两个可来啦!我以为李有红又睡觉去了!”李有红说:“你算咬住我不放了!”说着便蹲下来抽烟。
吴为才见了女婿,心中又羞又怕,好象唱小旦的胭脂没擦匀,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十分难看,身子不住的乱抖。雷石柱气得两眼冒火星,说了声:“我没死到你手里,你也有今天!”说着把枪端了起来,吴为才吓得魂不附体,“卜通”跪下了。雷石柱照准他的脑袋正要搂火,忽然想起老武说过:“新政权是宽大政策,小汉奸只要能决心改悔,可以争取改造他。”于是把枪一收,说道:“走吧,回去交给政府处理!”民兵们赶着牲口,说说笑笑往康家寨回来。路上,李有红给大家讲述抓吴为才的经过:
原来昨天黑夜民兵们夺了牛驴临出村的时候,李有红走在最后面,他心里一直记着在他放哨时跑了的汉奸吴为才。便一心要把吴为才抓出来,除了这个祸害。但自己一个人又怕办不了。正好孟二楞也在后边,李有红便拉了他一把悄悄地说:“咱们俩办一件事去!狗日的汉奸吴为才放毒害石柱哥,咱们乘这机会,把那老狗抓出来,替石柱哥报仇!”孟二楞摇了摇头说:“石柱哥临来不是告诉咱们么,这回主要是夺牛驴,搞别的事怕把这大任务耽搁了咧!”李有红听了心中想道:“这家伙楞头愣脑,倒是满有主意!”低着头想了想,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这家伙胆小怕死,还推三推四咧!你不敢去,我一个人也敢去!”这一激,孟二楞气得跳起来说:“老子怕死?!王八蛋才怕死!走!你到哪里,老子跟你到哪里!”李有红听了心中暗喜,两个人在村外站了一阵,听着民兵们赶上牲口走远了,这才又返身进了村里,远远望见关帝庙前大火,照得大街通明,火势趁着西风,越着越旺了。伪军们担水的,上房的,乱纷纷的救火,全村狗咬成一片。
李有红和孟二楞穿进一条小巷里,走了一阵快到大街上了,才想起自己并不知道吴为才在哪里住。正在为难,忽然旁边一个黑油大门开了,闪出一个老汉来,朝着火的地方看。二楞不问青红皂白叫道:“呔!老家伙,吴为才在哪个院里住?”那老汉冷不防听见有人叫喊,见是两个背枪的人,吓得就关门,李有红连忙上前拉住说:“老汉,我们是皇军便衣队的,昨天下午才调来,刚才皇军让找吴为才有紧要事,劳驾你指引一下。”那老汉这才放心地说:“原来都是自己人呀!我也是维持会的文书嘛!”又向东指了指说:“从这里往东,再往北拐,路西第四个破街门就是,门前有棵老槐树,好找的。”李有红一听说这老家伙也是汉奸,本想抓上走,忽然看见门里还站着两个人,于是扭头拉上孟二楞,照着老汉的话,一直找到吴为才门口,见两扇破街门紧闭着,孟二楞拿枪柄正要去砸门,李有红拦住说:“冒失鬼,不要动!”又悄悄说了几句,自己便上前去打门。过了一阵,吴为才开门出来了,拖拉着鞋,揉着眼骂道:“死下人啦,半夜三更……”李有红抢着说:“这是皇军大人叫你,你不想去就回去睡!”吴为才一听说是皇军叫,吓得连忙穿起鞋,口里说着:“哦,哦,对不住,我当是谁!”跟上李有红就走,一直走到村西口上,吴为才看着不对劲,站住说:“皇军在山上碉堡里住嘛,怎走到村西来了?”李有红说:“哼!康家寨你女婿找你放毒去咧!”吴为才一听知道上了圈套,转身就跑,不想后面孟二楞拿枪逼住了。两个人把他押上,走了二三里地,忽然吴为才挣脱跑了,孟二楞着急的打了一枪才抓住,又用腰带捆住,一直追上赶牲口的民兵。
民兵们一面走,一面谈论。快到康家寨时,太阳刚出山,鲜艳的朝霞染红了半个天空,远远望见村口站着一大群人,正在指着他们谈论。张有义大背着枪骑在牛背上,帽子挂在脑后,露出前边的长头发。他看到村边上有几个年轻姑娘,便得意地唱开了小曲:“骑白马,挂洋枪,咱民兵天天打胜仗,鬼子汉奸命不长呼嗨呀,哭爹哪个又叫娘!”李有红打趣地说:“张有义,你是表现什么哩!”别的民兵也笑着说:“唱的高点,要不姑娘们听不见!”张有义被众人说得有点不好意思,跳下牛背笑着说:“连唱小曲曲的自由也没啦!”
村边上的人们都围了过来。李村长和张勤孝喜得眼都眯成了条细缝,齐声说道:“这可是大功劳!”其余的人也都是喜眉笑眼,有的亲热地问长问短,有的指着吴为才说:“这就是雷石柱那汉奸丈人!可也给抓住了!”有的摸着自家的牛驴说:“唉!几天工夫,瘦的屁股都尖啦!”牛驴见了自己的主人,有的“嗼嗼”的叫着,有的摆着尾巴,有两条牛自己跑回家去了。
人们听民兵们讲完了夺牛的经过,都称赞成立民兵组织的好处,高兴地叫道:“我们村被敌人抢去十三条牛,七头驴,这下夺回一、二、三、……十一条牛,一、二、三、四、……八头驴。”“民兵真抵事啦!”富农李德泰见他的牛也夺回来了,摸着胡子笑道:“这些青年们真行!”二先生高兴得在人堆中穿来穿去,伸着大拇指说:“民兵们夺牛这是第一功劳;抓汉奸这是第二功劳;咱们村应当立个功劳簿,都记起来!”众人齐声欢呼道:“对呀,二先生执掌功劳簿吧!”民兵们也很高兴。李村长说:“把这些牲口都赶到村公所后院吧,等咱们讨论一下,再看怎样处理。”
李有红和孟二楞押着汉奸吴为才,一直来到雷石柱家,吴秀英正在做饭,一见抓来她爹,马上气得脸都白了,指着吴为才又哭又骂道:“你还有脸进雷家的门,跟上你,害得我人不人鬼不鬼,我好苦命呀!早死的妈呀……”哭得十分伤心,雷石柱连忙劝住说:“不要这样了,快点收拾吃了饭,咱们把他送到区上,让政府处理去吧。”吴为才也哭丧着脸说道:“都是你爹的罪过,可是水有源病有根,你爹昧了良心也是日本人逼的呀!”吴秀英说:“汉家山村子也不是三户五户,为什么日本人就不逼别人!自己就不走正道嘛;抽烟、赌钱干了一辈子人不人鬼不鬼的事,只管你好活,家里有吃没吃不问,我妈跟上你受了一辈子气,最后气死了。这阵为了日本人几块钱,狠心往死路上引我。”说着又哭起来了,吴为才低着头没敢再答腔,只是不住地唉声叹气。吃过早饭以后,雷石柱给老武和马区长写了一封信,派孟二楞和李有红把吴为才送到了区上。
第二十九回 民兵积极学地雷 全村变工闹生产
到半下午,李有红、孟二楞,和去学地雷的周丑孩、马保儿都回来了,还背回十颗地雷来。孟二楞一进雷石柱的院子就大声嚷道:“石柱哥,这回夺牛胜利,区上奖了咱村十个地雷,老武说你和马保儿、周丑孩都学会了!让你们把我们都教会!”雷石柱问道:“老武在区上还做什么呢?怎不回来?”马保儿说:“他病了,在区上休息着呢!”说着四个人已进了家里,把地雷都放在了炕上。雷石柱摸了摸地雷说:“我还是上次在区上开会学会的,咱们大家都学会,保卫春耕就有办法了。”
听说区上奖了地雷,民兵们都跑来了,都抢着看希罕。见炕上摆着十个铁圆蛋,每个有碗那么大小,顶上有个嘴嘴,旁边有两个耳子。众人七手八脚地摸着说:“这就是那地雷呀?!这怎么使用哩?”周丑孩给众人讲,两手比划着,脖子都急红了,嘴里却结结巴巴地说不出来。张有义笑着说:“哎呀周教官,这可是茶壶里煮饺子,肚里有货嘴里倒不出来。还是叫马教官说吧!”其他民兵也急得要听,便让马保儿讲。马保儿告诉大家说:“这肚里装的是炸药,嘴上安上爆发管,埋在地下以后,跟前挖个方坑,上面架上踏板,把爆发管上的火线结在踏板上,上面闹得和地皮一样了,敌人一踏就炸啦!”他向四周看了一眼,见众人很注意听,又接着说道:“另外还有一种埋法:把地雷埋好,火线拴在很长的绳子上,人躲起来,抓住绳子头,等敌人进了地雷区,把绳子一拉就响了!”张有义接着说:“我觉得总不如步枪得劲,步枪能找上打敌人,地雷是死等,敌人不到上面就没用。喂!马教官,你说是不是?”说着向马保儿变了个鬼脸。马保儿脸红了一下说:“你再挖苦人,我揍你!”张有义嘻皮笑脸地说:“喏!刚当了教官,倒耍官僚架子啦!”李有红说:“没有张有义,开会不热闹;有了张有义,尽给你胡打岔。他弟兄俩可不一样,张有才象个哑巴,一天说不了十句话;张有义象只麻雀,经常吱吱吱喳喳喳。我看你弟兄俩最好捣烂和起来,重回一下炉!”说得全屋子的人都笑了。张有才说了句:“你胡说!”便不吭气了。张有义说:“瞌睡虫!老子可不是好吃的果子,你别在老虎嘴上拔胡子来……”
雷石柱见大家扯得走了题,插嘴说:“别扯远了,还是说地雷吧!我看张有义刚才提的那个问题,倒是应当研究清楚,要不,好象地雷没用处。”马保儿接着说:“我们在区上学习时,好多人也有这个想法,总觉着地雷用处没步枪大。后来把思想闹通了,咱们民兵是保卫村庄的,多埋地雷,敌人一出来就炸,比一两支步枪可顶事!只要埋的好,伪装的好,敌人就看不出来。地雷的劲可大啦,我们在区上试验了五颗,一炸一个铺滩,把旁边扎下的草人都炸的乱飞开了!”雷石柱补充道:“地雷咱们后方能造,要多少有多少,咱们都学会埋雷,将来把全村人都教会,家家都埋,敌人走到哪里也占不了便宜。”
一气说的民兵们都兴奋起来了。都要求马上学。于是马保儿、周丑孩、雷石柱领着大家就在院子里挖了三个雷坑,教大家怎样埋,怎样接火线,怎样伪装……一面说,一面就亲自作样子。大家轮流着学,雷石柱女人吴秀英,起初站着看众人埋,随后也要求试着埋,雷石柱笑了笑说:“学吧,大家回去,最好把家里人都教会!”吴秀英刚拿起一颗地雷,张有义故意吃惊叫道:“看!炸了!”吴秀英说:“我才不怕你吓唬,没有爆发管还能炸了?”人们见吴秀英动作很熟练,都说:“石柱嫂看都看会了,康三保和康有富,把住手都没教会。”
张勤孝和周毛旦进来了,见大家学埋雷,张勤孝喜欢地说:“这就是地雷吧?这东西可厉害啦!去年我在靠山堡见演习过,响声比大炮还响,咱们学会这东西,春耕可不要发愁了。”民兵听这一说,更有信心了。
雷石柱问道:“你们不是开农会?开的怎样了?”张勤孝说:“刚开完。听说你们学地雷,没来叫你们,我给你们说一下吧!”
这时天已黑了,大家都进了家里,吴秀英忙着给众人抓烟点火。张勤孝说:“夺回来的牛讨论的分开了,吵了个九进八出,那里边有一条牛一头驴是望春崖的,大家讨论下给人家。我们村里丢了牲口的人家,有的这次没夺回来:这次夺回来的,只给了原主也不合适,不给原主也不合适,后来决定还是给原主,没牲口的人家和有牲口的人家变工,把地都要想法子种上。开了半下午会,以牛驴为中心组织起十二个变工组,一组有四家的,有五家的,大家选我当了生产队长。大家还提出你们民兵要多辛苦点,保卫村里把地平平安安种上!”康三保插嘴问道:“我们民兵保卫春耕,我们自家的地误下该怎办?”周毛旦抢着说:“会上讨论了,不能把你们的误下,各变工组帮你们耕种。”民兵们听了很高兴,说:“这还象个话。”雷石柱说:“我看民兵的地都靠了变工队也不合适,群众负担太重了,咱们也应当参加生产!”张勤孝说:“群众也有这个反映。”张有义说:“那还行?当了民兵还生产,那让他们当民兵来!”康明理说:“正式队伍还闹生产,不打仗就开荒种地,咱们为什么不能参加生产?”
当时大家乱纷纷地吵开了,最后还是都同意了雷石柱的意见。临散的时候,张勤孝高兴地说:“这样闹就好办了,群众也会满意。”
接连几天,康家寨家家都在准备春耕:修理农具,调剂种籽……政府又贷来了一部分春耕贷款,农会用这钱又买回了四条犍牛。
春耕开始了。每日早晨打了生产钟以后,民兵都到前边警戒去了,变工组便一群一伙相随着上地动弹。娃娃妇女们也参加了送粪、点籽等工作。
一天晚上,全村开了个大会,人们听到敲集合钟,都到了村公所院里,李村长提高嗓子说:“今后上地劳动,咱们更要好好的组织一下哩!夜天黑夜区上调我和中队长去开了一夜会,老武说汉家山据点,猛然增加了一百多敌人,乱抓民伕,在村周围修围墙,恐怕还要出来扰乱春耕。我们商议了一下,靠近汉家山那面的地,还是要抢种上,村西的迟几天也荒不下。”
人们听了,有些胆小的、地土多的人家,便不安起来。有的说:“靠近据点那些地,全荒了也不够一百亩。离据点那么近去种,耽惊受怕的!”有的说:“碉堡上看得显显的,敌人看到这么多人、牲口,原不想来也要来一下!”康天成老汉说:“这年头,少种上几亩吧,打的够吃了就行啦!”马有德老汉地少,便反对道:“政府叫扩大生产,种的光顾自己吃,军队、政府吃啥哩?打日本怎么打哩?你们近处地都够种,说这号话;我们这地不够种怎办呢?”地远的几个民兵也都一下子吵了起来。雷石柱说:“大家别吵了,地都得种上,为了不发生危险,我们得好好组织一下!”民兵们都说:“有我们保驾,啥问题也没!”孟二楞说:“先打他个下马威,叫他知道康家寨的民兵不好惹!”民兵们都叫道:“对!对!”但康天成和几个老汉,仍不放心地说:“唉!人家人多势众,有洋枪洋炮,就凭你们这几个民兵还能顶住?三拳敌不过四手呀!”李德泰几个老汉也说:“哼!打下马威?不要老鼠溜舔猫屁眼,小心给我们村惹下祸害吧!”可巧这话叫张有义听见了,跳起来骂道:“你们这些顽固坏蛋,谁说民兵不行谁就是汉奸!”众人谁也不敢再吭气了,有的蹲下抽烟,有的呆呆地站在那里。心中却暗暗骂道:“刚打了几回豆子大的胜仗,倒晓不得贵姓啥了!
我们的地不种总可以吧?”
雷石柱看到这个局面,连忙解释说:“如今我们还不是找着打敌人的时候,主要是保卫春耕。昨天在区上开了一夜会,老武给咱们想下个好办法:就是几个村闹联防,我们村和望春崖、桃花庄的民兵联成一片,敌人到了哪一村,哪一村就打信号,另外两村的民兵赶快去救应,这样咱们的力量就大了。再说咱们还有地雷,总能保护住村子。”人们听着他的话,都放心地站起来了,说:“这么办还差不多,强将手下无弱兵,有石柱子啥也不怕了。”
大家都同意了抢种靠汉家山据点附近那百十来亩地。可是有的又提出要把全村牲口,都集合到前边去,理由是人多手众,几天就完了;有的不赞成去的多了,怕让敌人包围住,一下就都完了,不如去上一两犋赖牲口,就是丢了也不值几个钱。在这个问题上,双方各说各有理,吵得最凶。最后,张勤孝说:“我想咱们不如挑几犋精悍牲口,让年轻力壮的人赶上,到前边去,能多耕几亩地,敌人出来也能很快转移,再说还有民兵保卫嘛!”大家听了,都满意地说:“勤孝哥出的这个主意不错,就依这办法闹吧!”
当下就挑选好七犋牲口,编了两个组,决定第二天去突击抢种。散会时,已有半夜了。
第三十回  保护春耕闹爆炸 诱敌上钩踏地雷
第二天清早,太阳刚从东山露出了半个脸,村里已经打了上地钟。民兵和变工组的人有牵着牛驴的,有扛着犁耙的,有背着地雷,扛着步枪的,都汇集到了康家祠堂门口,好象赶骡马大会一样热闹。人们抽着烟,说着话,听候指挥,等待出发。
雷石柱带着民兵们出发了,好象要去打仗一样。当他们爬上牛尾巴梁时,一眼就看见汉家山据点周围尘土飞扬,模模糊糊了见有几百人在那里修围墙。山顶上那座圆形白色碉堡,在阳光下闪着光。
一阵,后边那两个变工组来了,都是三十来岁身强力壮的人。雷石柱留下武二娃和康明理监视敌人行动,其余的人都过来参加变工队生产。山梁上变成了一幅热烈春耕的图画:七犋牛在湿润的耕地上迈着稳重的步子,鞭子在空中响着,山谷中震起一阵回声。民兵们有的帮着掌犁,有的跟在犁后撒种籽,有的飞舞着镢头在掏地畔。人们不休息,亦不抽烟,汗水顺着两鬓流了下来,没有人顾得擦一下,都在全力抢耕抢种。
快晌午时分,放警戒的武二娃满头大汗飞跑过来说:“敌人出来了,正向咱们这里来,看不清有多少!”变工队没有参加过打仗的人,有点慌手慌脚。有的扔下牛犁就跑。雷石柱喊道:“大家别慌!快把牲口赶到山背里,我们民兵去看看。”变工队的人这才心里踏实了一点继续耕种。雷石柱带着民兵跑到前边来,大家爬在乱草堆里。见前面来了有二十多个敌人。民兵们把枪都推上了子弹,有几个民兵也有点慌乱。康有富还没看清敌人在哪里,把手榴弹不拉火线就扔出去了。这时雷石柱生气地说:“敌人还远哩!至少也隔二里路。怕什么?让他来吧,正好试试我们的地雷。”说着亲自带着马保儿和周丑孩,下沟里去埋雷,又嘱咐山上的民兵们作掩护。
雷石柱们下到沟里大路上,连忙挖坑掏土,一字长蛇埋下三颗踏雷,用衣裳把挖出来的新土包起倒了,埋雷的地方又盖上旧土,上边用三个指头点了好多印印,和原来羊走过的一样了。
刚埋好,康明理在山上摆手,三个人以为敌人来了,慌慌急急就往山上爬,赶爬到山上一看,原来敌人从左边小路上走了。孟二楞气地骂道:“他娘的,不让你来你要来,让你来你又不来了!”雷石柱更是着急,早就想试验一下地雷的威力,提高民兵们的信心,这回炸不成,不知何时才有机会哩!康明理说:“咱们装个女人,把敌人引进沟就好办了。”孟二楞喊道:“我也装女人!”张有义说:“你装成女人,走下去敌人就回去了。”二楞看他一眼问道:“为什么?”张有义说:“敌人当成牛头马面出了世,吓也把他吓回去了!”民兵们听了都大笑。这时雷石柱把夹袄脱下翻过来穿上,原来是绿里子,头上包了块白手巾,站起来扭了几步说:“象不象女人?”众人都笑了起来,说:“象倒象,就是脚大啦。”康明理也要去,雷石柱说:“你有颜色衣服?”康明理点了点头,应了声“有的是”,便把头发披下来,也罩了一块白手巾,把衫子脱掉,露出里面穿的红毛衣,装扮得和个女人一样了。两个人翻山跳沟向敌人那里扑去。
走到敌人屁股后边,雷石柱尖着嗓子叫了两声“嫂嫂”,扭头就跑。敌人一见是花姑娘,后面紧追,口中叫喊着:“花姑娘的不要跑,皇军的顶好。”雷石柱、康明理拚命地跑,敌人死命地追。山上的民兵们都替他们捏着一把汗。看看快追上了,忽然雷石柱、康明理向右一拐,便进了埋雷的那条沟,绕过地雷,一屁股坐到块大石头上喘气。敌人追进沟里,见“花姑娘”坐在那里跑不动了,一齐扑了过来,看看离有五六十步远了,忽然脚下“轰隆隆”三个地雷一齐响了,一股红光,一股黑烟,山崩地裂一般,敌人的腿、胳膊,随着尘土飞到了半空,两边石崖上、树杆上贴满了血肉。没有死的敌人悲惨地哭叫着,山头上的民兵们高兴地拍手叫好:“过瘾!
过瘾!”后边隐蔽的变工队,也都站到山头上看热闹。
正在这时,忽听得沟里“轰隆隆”一连又是两声。雷石柱不由地吃了一惊:一共埋了三颗地雷,怎么变成五颗了?原来前边的敌人踏响了地雷,吓得后边的急急忙忙往回逃命,你撞我,我碰你,前面的挤倒了,后边的便从身上踩了过去。谁知把两颗手榴弹木把踩断,炸了,又炸伤了几个,哭爹叫妈乱成一团,没死的一溜烟逃跑了。
山上民兵见敌人跑了,孟二楞领头,打着呼哨一齐扑下沟里去抢胜利品。雷石柱生怕敌人来个“二反长安”,扯开嗓子叫喊,叫留下一些作掩护,民兵们哪里还听得见,紧叫慢叫早已扑下沟底来了。雷石柱只好一个人又爬到山上去监视敌人。
民兵们扑到沟底,满沟里是火药气,炸倒的六七个敌人,横七竖八的躺在路上。有炸烂脑袋的,有炸破肚子的,缺腿的,没胳膊的,红血白脑浆这里一滩那里一滩,好象进了杀房一样。还有两个没炸死的敌人,趴在那里哼哼。孟二楞一看,恨得睁圆铜钱眼,就地抱起块大石头,“砰砰”几下,把两颗脑袋打成个烂西瓜,转身便又去找还有没有隐藏的敌人。其他民兵们,却一窝蜂似的扑过去收拾东西。有拾钢盔的,有脱皮鞋的……康明理早拣起一支手枪和一支自来水笔,武二娃拣起一个哨子,高兴地吹着跳着。
沟前边张有义和康有富吵起架来了。张有义刚才冲下沟里正在抢纸烟,看见石头上放一件日本大衣,便拿了起来,谁知是康有富刚放下的,见张有义拿起,康有富便扑过来夺,两个人扯着一件黄呢大衣。康有富瞪大眼睛说:“是你拾的?炕圪瘩里拾老婆,早就有主了!我从鬼子身上剥下来,放到石头上刚一转身,你倒抢去了。快放手吧!”张有义挺着肚皮骂道:“谁说是你的?你把它叫答应。哼!老子拚上命打下的江山让你坐,尿你也没空空。”“有本事夺敌人的去!你不放开,扯碎也不能让你受用。”“说这号话不要脸!老子没本事,不象你松包,日本人还离二里路就不拉火线扔手榴弹!”互相骂着,拉扯着,真是铜盆撞了铁扫帚,谁也不让谁。只听得“刺”的一声,把大衣扯成两半了。
康有富扯着张有义的领口,张有义撕着康有富的耳朵,两个人谁也不放谁,口里骂着,另外两只手互相乱打。康明理和孟二楞过来看见,才上前拉扯开。两个人还不服气地骂着,康明理很严正地说道:“你们这算干啥?是打日本来啦,打架来啦?”训了几句,两个人都不吭气了。
民兵们打扫完战场,都又爬上了山顶。雷石柱对这次大家不听指挥很不满意;又听说康有富和张有义为争胜利品打了架,心中更加生气,于是当时就领导大家在山顶上开检讨会。
民兵们都坐在树荫下,有的抽着纸烟,有的吃着饼干。雷石柱看了大家一眼说:“今天咱们开个检讨会,把这次战斗检讨一下。大家一见打了胜仗,都跑下去拣胜利品,山头上不留掩护,万一敌人返回来,咱们要受多大损失!还有……”雷石柱指了指张有义和康有富说:“你们两个在战场上打架,这成个什么事体?同志们,咱们应当把这些缺点检讨一下!”
康有富和张有义都低下了头,脸上的表情很不自然,好象见了生人的大姑娘。其他的民兵悄悄地把纸烟弄熄了。今天的开会,异乎往常的严肃。静了半天,康明理说:“石柱哥的这话是对的。咱们不遵守战场纪律,不听指挥,这是很大的缺点,不管敌人打垮没打垮,抢着拣胜利品,这是种发洋财思想,我也有这种毛病,以后一定要改!”李有红接着说:“康有富和张有义打架更不应当,还不也是因为发洋财引起的!”康有富辩解道:“我的大衣他抢去就对?”张有义说:“谁说是你的?都是打下日本人的。就算成你的,你好好说嘛,因为什么骂人?”康有富不服气地说:“谁拿我的大衣我就骂谁!”大家见康有富不服气,都批评他态度不对,康有富生气地说:“你们都对,就我康有富不对!”孟二楞火了,大声说:“这叫什么话?我们偏三向四啦?我对你就很有意见,打起仗来往后缩,一抢胜利品就跑到前头了。”雷石柱说:“咱们民兵要好好团结,咱们内里分成几片子,怎能打敌人?我看今天打架,两个人都不对,一只手拍不响,有一个能守纪律的也打不起来!”张有义说:“我打架不对,这个以后能改!”康有富没吭气,心里不服气地说:“扯了我的大衣,再受上批评,算我没梦见好梦!”
歇了一阵,见敌人没动静,雷石柱便叫留下两个民兵放哨,带着其余的人,又参加到变工队里生产。民兵们把捡下的纸烟,送给变工队的人抽,大家夸赞地雷的威力说:“啊哟哟,那地雷真厉害啦,炸的鬼子们东倒西歪,我们在山上看的可高兴啦!”大家一面谈论,一面紧张的生产,到半下午,便收了工。
回到村里,人们到处宣传地雷的作用。人人听了,都惊讶地雷的威力,佩服民兵有本领。康明理便把这次保卫春耕闹爆炸的情形,写了一篇稿子,送到“晋绥大众报社”去了。
雷石柱对今天地雷战的胜利虽然也很满意,但想起张有义和康有富为了争夺胜利品的争吵,觉得必须加强对民兵的纪律教育。这时他想起了老武同志的病,十分盼望他能早日回来给民兵们上上政治课。
第三十一回 阅读报纸学习经验 打通思想爆炸展开
过了有一个多星期,《晋绥大众报》上把康家寨民兵闹爆炸保卫春耕的稿子登出来了。全村人听了读报,非常高兴。有的说:“我们村这事也上了报啦,全边区的人,连外国怕也晓得了吧!”“可不是!这以后可要好好闹哩!”民兵们更是高兴得很,每天饭都顾不得吃,一心一意练习埋雷。
又过了几天,中队长雷石柱和李村长到区上开了一次会,讨论开展全民爆炸运动,当时,老武的病好了,便也一块回来了。三个人分了一下工,停都没停,老武、李村长便往桃花庄、望春崖去了。康家寨留下雷石柱,当天下午就先把民兵们叫到中队部开会。会上一面进行纪律教育,一面讨论今后如何开展工作。
雷石柱根据老武的意见,给大家讲了讲八路军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民兵们学习讨论了一会,张有义在会上作了自我检讨;康有富自知不对,但一直没有说话,好象心里还有点不服气。雷石柱说:“学了纪律,就要照办,不能挂在嘴上,康有富没有说话,并不等于认识了错误,还要好好学习认识。”接着便征求大家:“谁还有说的?”大家说:“没有了,你赶快把区上开会布置的工作说一说吧!”于是雷石柱拿出个小本本来,把关于开展全民爆炸的重要性和意义,讲了一遍,让大家讨论办法。没想到谁也嘟着嘴不发言。
原来民兵们有个怪思想:一向觉得只有他们能打仗,群众们不懂得什么全民爆炸,有个别人,还怕群众学会埋雷,不给他们帮耕土地。雷石柱看出了这一点,想批评,又怕大家一时接受不了,便绕了个弯子,先自我检讨了一番说:“从前我思想不对,只觉得光民兵能打仗,群众啥也不了解,其实不对……我脑子里也有点武艺不传人的保守主义!”这么一来,启发了康明理、张有义几个人,也都来了一小段反省。康明理说的比较长,听起来也空洞,孟二楞听得不耐烦起来,便发话道:“老念那些藏经干啥?说干啥就干,痛痛快快!”接着马保儿对雷石柱道:“开展全民爆炸,这个愿学,那个不愿学,可麻烦啦!依我看还是光民兵干倒清利,多练两套技术,把全村保卫住,还不是一样?”武二娃说:“不对,说得不入板!你不听中队长刚才说:全民爆炸是要叫人人都学会才算哩!”孟二楞说:“要是都能学会,还要我们民兵干什么?早些解散吧!”周丑孩红着脸说:“你,你们,都,都不,对,爆炸,一……一定,要,要开展,谁不来,来,就,就处,处罚!”张有义看着周丑孩说话,脸也急红了,唾沫星溅下一嘴,忍不住直想笑,等他结结巴巴讲完,才长出了口气说:“唉呀,你少说两句吧,你说的不急,别人听着也快急死了!你叫处罚?你老婆最封建,我看将来就是受罚的头一名!”满屋人都笑开了。
康明理正正经经地说道:“只要咱们耐心教群众,保险能教好。你们看中队长的女人吴秀英,人家捎捎带带就把埋雷学会了。”张有义说:“人家那是铁棒敲钟——灵锤锤。”这个一言,那个一语,说了阵闲话,吵嚷了一阵,谁也想不出个好办法。
这时,村公所通讯员从区上送公事回来了,带回一卷报纸。康明理见报来了,便急忙拿过来拆开看。其他人有的抽烟,有的打闹,会也开得不象个会了。
康明理看着报,忽然欢喜地叫道:“这可是个好办法!这可是个好办法!”众人以为来了什么好消息,都围过来看。孟二楞虽然不识字,也挤过来把头凑在报纸上,眼睁得大大地问:“哪里又打了胜仗了?”康明理嘴里哼了一声,眼仍没离开报纸,把周围的人急得心里直发痒痒。过了一会,康明理看完了,用手把大家推开,展着报纸念道:
五区赵家沟群众,从一年来对敌斗争中认识到:爆炸运动不仅是民兵的任务,更重要的是要和变工结合起来,才能使爆炸运动得到广泛的开展。一年来在劳武结合的方针下,全村已有七十多个人学会了埋雷,有的学会了三四种埋法。许多妇女儿童也学习埋雷技术,他们经常带着泥捏的地雷演习。干部和民兵认识到:劳武结合不仅是变工组里有民兵,而应当是群众都学会爆炸。因此对去年变工组织进行了改造,全村一百一十个男劳动力,自由组合为十二个变工组,民兵为了使群众都学会爆炸,他们都分编在各组内。他们带上地雷上地生产,休息下就练习,一有情况,变工组就成为了爆炸组。
读到这里,康明理忽然大嚷起来:“这办法好,咱们也要把过去的缺点改造一下,学人家的办法!”众人急着说:“快往下念吧!”康明理继续念道:
他们决定种一百一十亩军火田,将来解决军火困难,要作到自制自给,现在正发动妇女儿童扫硝熬硝。妇女杜长秀,扫硝很积极,已经熬下七斤纯硝了。全村计划到年底要熬二百斤硝。为了补充武器不足,他们发明了磁雷代替铁雷。据试验的结果,杀伤力亦很大。
康明理把报纸一丢,说:“这又是个好办法,咱们也可用磁雷,这样能解决我们地雷不够用的困难啦!”
雷石柱好久没有说话,原来他很早就思谋用石头作地雷,但怕不成功,所以也没对人讲过。听报上登出赵家沟发明了磁雷,一下坚定了他的信心,说道:“他们赵家沟发明用磁雷,我看咱们发明用石雷吧,这比磁雷还省钱!”众人听了都很奇怪,都问石雷怎么样发明,雷石柱说:“我还没想好,不过总能办到。你们看石匠破大石头,都是钻下窟窿,用炸药炸,那么大石头一下就炸开了,咱们闹的小一些,保险更能炸碎,还怕打不死敌人!”众人听了,一叠连声叫好。唯有孟二楞摆着手说:“那可是瞎子看西洋景,白熬工夫。地雷生下是铁的,什么石头呀,磁的呀,都顶不了大事!”马保儿说:“石头的保险行!顶不了大事?!要不先作上一颗试试,不把你二楞的脑袋炸烂才怪!”孟二楞把袖子一挽说:“打什么赌?”张有义接上说:“赌上五斤肉!”李有红说:“你就会吃,还会赌什么?我看赌上两个地雷吧,谁输了谁买两颗。”孟二楞说:“行!赌啥也行!”马保儿说:“石雷保险能行,但要炸烂二楞的脑袋我可不敢!那还要我顶命哩!”二楞说:“马保儿你下草鸡蛋啦。”众人胡扯了一顿,雷石柱把会议又引在了正题上,讨论如何教会群众埋雷。大家说:“就照人家赵家沟那个办法吧,那就不错!”雷石柱见众人也说不出什么新办法,便提议男人以变工组为单位学,妇女以纺织组为单位学。接着又把民兵分配在各变工组,作埋雷教员。张有义说:“我来教妇女们吧!”李有红捣了他一拳说:“你就会找这个窍门,你教男人吧,怕你出乱子咧!”吵了一顿,决定康明理和周丑孩教妇女们,会便散了。
第二天,按照昨天的规定,民兵们除了放警戒的,都随各变工组上地去了。都带着地雷,休息下,就抓紧时间教大家。可是十个指头不一齐,各人有各人的想法,有些人愿学,很热心,有些人思想没打通,他就不学。
有天下午,雷石柱正在村公所院里试验打石雷,听见外边张有义说道:“走!你们这些老顽固,见中队长去!”一个老汉的声音说:“走就走,中队长也是个人,他也要说理咧!一口把我吃不了!”雷石柱忙停了手里的营生,抬头一看,见前边进来的是张有义,怒悻悻的,后面跟着两个老汉,一个是中农康天成,一个是富农李德泰,最后还跟进来一些看热闹的小孩。
雷石柱把他们引到房子里,问道:“这是怎么啦?”“怎啦?”张有义斜了蹲在地上的那两个老汉一眼说:“今天不把这些顽固家伙治一治,我这教员就不当啦!我们变工组讨论下:每家买一颗雷,上地带上学。人家都买了,就是他们不买,不买不买吧,好好学也算。到歇下的时候,众人都学埋雷,他俩就不学,坐到地畔上抽烟说闲话咧!我叫他们过来看,他俩说:‘我们还想多活几天,怕把骨头炸碎了!’大家刚学了一下,他俩就喊要干活,有他两个甚么也弄不成!”张有义说完,康天成老汉站起来说:“你说完啦?不怕,有理不在高言,山高遮不住太阳。我给你说:那天你叫变工组的人限三天都买下地雷,我们说那是个地雷,又不是颗鸡蛋,那样容易买?到这阵还不过七八天工夫,你天天说我们是老顽固!再说你教大家学埋雷,一学就是半天,我说了句把工夫可耽误了,你就说我破坏爆炸工作,给我盖了顶‘特务’帽,我可担不起这罪名!我是有一句说一句。”张有义凶狠狠地说:“都是你的理,他妈的!”骂着扑上去就要打康天成。雷石柱制止道:“你这是什么作风?刚刚学习了纪律,你忘了?打人骂人不是革命作风,是国民党的作风!”张有义退到了一边,康天成说:“你们看吧,在中队长面前还打骂人!这有多厉害!”雷石柱把张有义批评了一顿,然后转过身来说:“天成叔,这事主要是我们民兵不对。不过开展燥炸也是为了打日本,保卫咱们全村人。你们也要好好想一想,不学埋雷,还说二话,这可就是你们的不对!他们学的时间长,你们可以提意见,买不到雷可以迟买或不买。要是那样乱说可不对!”雷石柱这么一讲,康天成也觉得对,不过总认为地雷作用不太大,于是说道:“人过三十不学艺,老了,手脚也不灵便了,叫人家年轻人们闹吧!”雷石柱又解释了几句,算是把这场风波平息下去了。
因为这件事,雷石柱想把各变工组的情况检查一下。当晚召集民兵们开了个会,各组都有些不愿意学的人,多半都是老汉们。各组都有争吵的事情。雷石柱想了想觉得这样下去不好,便告诉大家说:“以后谁一定不愿学就算了,不要强迫都学,强迫不抵事,咱们要多说服,另外还要用事实教育。”民兵们听了,有的心里很不舒服,张有义说:“当初就不该教老百姓嘛!”雷石柱说:“这样说很不对!不愿学的只是少数老汉们,大部分人还不都是很热心的学么!看我们村妇女们多起劲!”康明理忙接上补充道:“妇女们不但学埋雷很起劲,而且还扫硝土哩!”接着又把李村长要组织“熬硝合作社”的计划讲了一遍,民兵们说:“你们先把架子搭起,将来咱们也入股。”正说间,雷石柱老婆吴秀英来了,对康明理说:“人都到齐了,快教去!”民兵们说:“看人家康明理这戏唱得多红,这台下来赶那台!”“妇女们劲倒不小,我们男人和她们比赛比赛!”吵嚷着便都散了。
第三十二回 美人计有富上钩 破暗号三村误会
桦林霸自从村里反掉维持,政府把康顺风和他儿子康家败押走之后,表面上,好象霜打了的草似的,少精无神,整日钻在家里,门也不多出;实际上内心的仇恨,比以前更深了。最近看见村里民兵越闹力量越大,爆炸运动也开展起来,这些事,真使他日夜焦愁,黑夜睡不着觉,白天吃不下饭,羊肉饺子糖月饼,也吃着不香不甜了。后来日本人又暗暗给他送来信,骂他不忠实。他看看信,心里暗想:“我要是不加紧破坏民兵,日本人一败,我再靠谁呢?我的租也吃不成了,我的账也放不成了,我几辈子当财主置下的地,穷人们一块一块就都拿走了!这……”他倒在太师椅上,半天动弹不得。
门外,康有富提着一只水桶进来,脸色恼怒,眼睫毛湿湿的,是刚哭过的样子。桦林霸一见很觉奇怪,便问道:“你怎么啦?”康有富没作声把水倒进缸里。桦林霸又问了一句,康有富仍没说话,却抽着肩膀哭开了。桦林霸不知其情,正想发一顿火,康有富哭声哭气地说:“好狗的张有义,专,专拣软的欺侮哩!”桦林霸听出是民兵当中出了事,心里马上一动,忙显出几分亲热的样子,一声不断一声地问:“怎啦,谁又欺侮你啦?你快给叔叔说一说,我早知道人家要欺侮你哩,看人家都是些什么人嘛!唉!没娘孩子实在可怜哩!”
康有富正一肚子气,叫桦林霸这么猫哭老鼠假慈悲了一番,便忍不住说道:“大叔,你听我说:今日我在变工组里耍笑的说了句:‘这变工可没意思,变的一个工,学埋地雷就得一个半!’这一下张有义不让啦,说:‘我看你这人就很成问题,你给桦林霸揽工,别的没学会,地主的话你倒学会啦!’我不让他,我俩就打了一架,回来民兵们开会,又把我批评了一顿。你看,前一回打罢仗,因为一件日本大衣,和张有义闹了一场,受了众人的批评。这一回又是和他闹,又是众人批评……”说着说着,便又眼泪簌簌地哭起来。
这时候,桦林霸心上,舒服得就象出门拾了个大元宝一样,从太师椅上起来,走近康有富说:“孩子,你可斗不过人家!人家那些人,都是狐狸精转的,心眼可稠啦。人家是一伙伙,专欺侮你哩!这年头,装好人可不行,以后也得给他们硬些些。人常说:墙倒众人推,鼓破乱人捶。人都是欺软怕硬!有富,别哭啦,以后给他们硬些!”停了一会,桦林霸把光溜光脑门心摸了几下,又说道:“实说吧,全村也只有叔叔我是你的个亲人,你看你这么大啦,连女人也没娶过,民兵们谁管过你?他们就是会欺侮你,这事情我可给你操心哩!”正说着,小算盘从门外进来叫:“有富,今儿咱们吃糕,你快给推米面去!”桦林霸说:“改日再闹的吃吧,有富今日心上不好活!”小算盘道:“有什么的不好活?雇下长工不用叫白挣工钱……”小算盘还要说下去,见桦林霸示了个眼色说:
“你——”才转身走了。
黑夜,桦林霸独自坐在太师椅上,两手摸着光溜光的脑门心,想着康有富今天这事,便打下破坏民兵的主意。他高兴地自言自语说:“哈,先用美人计勾上一个就好办了!”想着想着便想到大儿媳妇身上。
原来他和大儿媳妇就有一手,小算盘也知道,因此他最怕老婆。他想了一阵,打定主意,便悄悄溜到后院西窑里。他大媳妇穿着一件水红夹袄,正在灯下做针线,冷不防有人推门进来从背后抱住了。大媳妇起先吃了一惊,定眼一看是她公公,便顺势倒在他怀里,一只手抓住他的焦黄胡子,一只手摸着他的光溜光的脑门心,撒娇撒痴地说:“老骚货!老骚货!”桦林霸抱的更紧了……
公公儿媳耍闹了半天,听见院里有脚步声,两个人慌忙从门缝里向外一瞧:月光下长工康有富挑着水进来。桦林霸对着儿媳耳朵,喁喁私语了几句,慌忙出去。
第二天大清早,康有富正一个人在后院扫院,听见大媳妇在西窑里娇声娇气地尖叫道:“有富,我的炉灰满了,火也生不着,你先来给我把炉灰掏一下。”康有富赶快放下扫帚,寻来铁铲筐子。走进西窑,见大媳妇在炕上还没穿裤子,故意把一条白腿,露在水红绸被子外边。
康有富一边掏灰一边暗想:“这骚货,男人几年不在,大概是熬不住啦!”大媳妇也一边慢腾腾地穿衣服一边问道:“你们民兵上一回打了胜仗,人家都有胜利品,怎么你没?”康有富见了女人,也能说几句俏皮话,叹了一口气说:“唉,送饭罐打了耳朵啦,不能提啦!我捡住一身黄大衣,又叫张有义扯烂了,众人还批评了我,真是老鼠钻到风箱里,两头受气!”大媳妇说:“唉!他们这是齐心欺侮你哩嘛!”忽然又撩逗地说:“你看我没打仗,可是得了日本人的两张美人相片。”康有富停了手里活儿,也喜滋滋地说:“拿来我看!”两眼盯住那媳妇。只见那媳妇白牙把下嘴唇一咬,脸上显出两个酒窝,斜瞟了有富一眼说:“不在手边,你黑夜来!”康有富一见这个样子,心里早有七分明白,心想:“这家伙调戏我哩!和她搞叫民兵知道了,可是不得了!”忽然又想道:“两个人的事别人怎能知道了?”这天,他把和张有义吵架的事,早忘光了,心全到了那媳妇身上。
晚上,康有富把水担罢,便溜进大媳妇房子里,假意要看相片。那媳妇说声:“你来看!”呼一下吹了灯……
突然,门“砰”的一声踢开了。只见一个人一手提盏马灯,一手拿根棍站到门上喊道:“康有富,好!你做的好事!”康有富定神一看,原来正是桦林霸,顿时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大媳妇这时也把脸一翻,指着康有富哭着说:“你骗了我,你欺侮了我呀!”桦林霸把帽子往后脑勺上一推,露出光溜光的脑门心,睁圆眼,用棍指着康有富说:“你是民兵,强奸良家妇女,这是犯了刑法啦!这是死罪呀!捆上你见政府去!”康有富吓得好象打摆子一样,浑身乱抖,跪在炕上,捣蒜也似的磕头,求告道:“好大叔哩!我再也不敢了,由你处罚我吧!千万不要送政府呀!好大叔哩!”求告了半天,桦林霸这才松了口气说:“唉!这也是家门不幸,生下你这败坏伦常的子弟!咱们是门第人家,叔嫂同奸,把祖先们的德也缺了。唔!不送政府也行,只要答应给我作一件事。”康有富听见改了话头,连忙又磕了几个响头,穿上衣服说:“好大叔哩,只要你救了你侄儿的命,慢说一件,就是十件八件,我也尽心尽力替你老人家干。”桦林霸道:“好!有富,这是你说下的,可不能翻口!以后民兵中间有什么事都来告我,挑拨他们和村里人闹不团结,破坏武器……。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也不管,要是走露了消息,小心你的脑袋!”停了一下又问道:“你们民兵里,有些甚么秘密事情哩?”康有富这时心中十分熬煎,真象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拿不定主意!不说吧?又怕他报告了政府;说了吧?这明明是破坏抗日的事嘛!支支吾吾半天也不说。桦林霸又威胁了一气,康有富心中害怕,便把桃花庄、望春崖闹联防的事说了,把三个村用放火联络的暗号也说了。桦林霸听了骂道:“哼!联防?我看你们联成联不成!”随即便给了康有富一个任务,最后又威胁着说道:“三更时分点火,办成了有你的好处,办不成,哼!哼!”说完又给大媳妇使了个眼色,便怒冲冲地出去了。
康有富低下头,一句话也不说,心中左右为难。这时大媳妇又甜言蜜语地给灌了些迷魂汤。俗话说:女人是枕头边的风,不听也得听。康有富叫这女人引逗的心花缭乱,便答应了给桦林霸作事。这夜他便在大媳妇屋里过夜。
两个人正睡得甜蜜,忽听窗子上敲了几下,桦林霸的声音喊道:“有富,时候到了,快去吧!”康有富只好起来,扛了一捆柴草,开了后门出去。他绕过哨位轻手轻脚地摸到村外,一气爬到村后山顶,匆匆忙忙点了两堆大火。
这夜,在村口放哨的是马保儿,见村外山梁上起了火,慌慌张张跑回村里,叫雷石柱集合民兵。孟二楞已脱了衣服睡了,听见街上人喊,急得只穿了条裤子,光膀子提上步枪就跑出来。一见众人,便大喊起来:“敌人在哪里?在哪里?快抢山头!快抢山头!”说着,前面就跑。张有义、康明理,还有刚溜回村里来的康有富,一行四五个民兵,跟在孟二楞后面,猛虎似的冲上了山头。
四处一看,月光很明,山山凹凹,静悄悄的连半个人影也没有。孟二楞暴躁地大骂道:“他妈的!这是怎么搞的?”张有义也气得往地上一蹲说:“老子正梦见打下日本人的大米罐头会餐哩,把老子的好梦也耽搁啦!”这时康有富也假眉三道地说:“一定有人捣鬼!今天不是保儿放哨吗?问问他是谁点的火!”
正说中间,雷石柱、马保儿们也跑上来。孟二楞第一个抢上来问马保儿,问了半天,马保儿也说不出个究竟,康有富趁势说:“问你什么,你不知道,象你这放哨,不放也行哩!”这一下,把马保儿的犟驴脾气冲着了,扑到康有富身边急急分辩道:“你说谁?老子又不是马王爷长了夜眼,在村前放哨,后山梁上放火就能看见是谁啦?别吹牛,谁不抵你放哨,一个狼就吓得尿到裤裆里。”康有富见马保儿又翻他的老账,气得无话可讲,想起桦林霸昨天说的话,觉得这又是欺侮他,拿起手榴弹就要打马保儿。刚举起臂,被孟二楞跳上来猛一推,康有富躺倒了一边,孟二楞骂道:“半夜三更把大家叫起来看你俩打架来啦!”康明理说道:“你们别闹,我有个办法:点火的人,他总不能飞到山上,他上来总有踩下的脚印,咱们现在去找脚印,看他是从哪里来,又往哪里走了,然后咱们就好调查了!”众人听了,都赞成这么办,只有康有富心中忐忑不安。
大家动手在山上找了些蒿草,扭成火把,从放火的地方开始,跟着康明理,一步一步地找下去。山头上火堆旁,只丢下孟二楞一个,一边烤火一边生气地说:“贼走了才拴门哩!”
大家一直从山坡上找下去。到了村口的个场里,因为场里没有松土,脚印不见了。大家正摇着火把四处乱找,山顶上“碰”的响了一枪,听见孟二楞大声喊叫:“同志们快上来,敌人来了!”众人慌忙丢了火把,提着武器,一气跑上山来。借着月光四下一看,见前面山凹里,果然圪拥圪拥跑下一伙人来。雷石柱把手一扬说:“大家准备,等敌人下了沟就打。”
霎时,民兵们都隐藏的隐藏,卧倒的卧倒。
孟二楞性急,爬了一刻,没等到对面的人马过了沟,忍不住早已“碰”的又一枪打过去,其他人听见开了枪,便也“砰砰”地打起来。正打中间,只见通桃花庄的山梁上,也隐约下来一梢人。雷石柱忙喊住众人停止打枪,回头和康明理说:“恐怕是望春崖、桃花庄的民兵,看见点着火来了吧?”康明理看了看,也不敢断定,对雷石柱说:“派个人到沟畔上喊的问一问!”雷石柱便对康有富说:“你到沟畔上喊的问一问去!”康有富怕真是敌人来,躲躲闪闪不想下去。马保儿从一边跳过来说:“我去!”飞快着跑下去了。
第三十三回 大意炸伤自己人 赌气临敌不上阵
约有半顿饭时分,马保儿领着望春崖的民兵上来说:“我们打了自己人,望春崖有一个民兵头上挂彩啦!”孟二楞一听,气得从地上跳起来说:“他妈的,抓住点火的人非千刀万剐了不行。”一阵,桃花庄的民兵也从上面梁里下来,跑得满头大汗。一问说是没有敌人,好象皮球上戳了一刀,都泄了气。都批评康家寨民兵,放哨不负责任。
雷石柱看到大家这般情绪,心中也很难受,给两村的民兵说了些好话,望春崖、桃花庄两村民兵便又连夜回去,雷石柱也领着康家寨的民兵回来。
雷石柱对于山梁上放火的事,调查了好几天,也没查出个结果,十分纳闷。有一天,民兵们开会,雷石柱在会上说:“我们的暗号叫坏人知道了。我调查了好几天,也没有查出来,这件事,以后大家都要注意调查,防止以后坏人再捣乱!如今我倒是有一个办法,”众人听了急问:“你快把办法讲出来!”雷石柱说:“我们以后放哨,还要加强;人不放哨的地方,叫地雷放哨;我们多买些地雷,在村周围挖好坑;村里规定打钟戒严,天一黑,地雷下地,谁都不能出村,天一亮打钟,再把地雷取回来。”众人都说这办法好,全体同意,当场就决定把桦林山砍下的木料,卖一部分换地雷。
四月中旬,民兵们换回地雷来了,差不多每人都有一颗,于是就实行地雷放哨的办法。这办法果然灵验,差不多半个多月,敌人也没敢来。村里也没有发生意外,每天仍照常是晚上埋上,早晨取起来。有些人做事,开始热心,干着干着把股新鲜劲过去,慢慢就有点应付起来。又过了半个多月,民兵们情绪有些松了,有时晚上打了钟,有的也不去埋雷,天明打了钟,有的也不去起雷。
有一天,已经吃罢了早饭,张有义才去起雷。刚走到半道,就听见埋雷的地方“轰”的一声响。他紧跑了几步,过去一看,原来是康天成老汉的羊群踩上了地雷。几只炸死的羊,血淋淋的在一边躺着。康天成老汉手上带了伤,痛得泪都流出来了。一见张有义来了就骂:“你们民兵,尽是往死害人哩!闹了些铁圪蛋,炸不住日本人,把我老汉的手炸坏啦!”张有义把包头手巾往后一推说:“看你这老汉,我们民兵一年辛辛苦苦,还不是为了你们,炸死你几只羊倒心疼的不行!不是我们保护,你这群羊早叫日本人杀光啦!”“叫日本人杀不光,倒是叫你们炸光啦!”张有义冒了火,生气地骂道:“你个老顽固胡说什么哩?村里地方这么大,谁请你到这儿放羊来啦?炸了你的羊,我们再到据点里夺回来赔你;你踏了我的地雷,给我赔!”“我老汉不活啦!你们民兵厉害,把我杀了吧!好容易你们打了几下日本!”说着说着,康天成就用头往张有义身上撞。张有义倒退了两步,见康天成老汉还是只顾碰他,就把手里的枪端起,“哗啦”枪栓一拉悦:“你不要在我这里耍赖皮,小心爷爷枪崩了你!”
两人正在厮闹,忽听身后有人喊道:“张有义!你这是干什么?”张有义转身见是李有红和马保儿来了。便把枪放下,指住康天成老汉,生气地说:“你们看这老汉,他放羊不操心,把埋的地雷踩响,反过来还讲民兵的不是!哼,不是可惜子弹,我真想一枪崩了这老家伙!”听张有义把争吵的情形讲说一遍,李有红便插嘴说:“这些老百姓,简直是把好心当成驴肝肺。我们民兵整天流血打仗为的谁?咱们村里数这老汉坏啦。上一回我们打仗去,农会干事叫他给我代耕,到这阵庄稼快入锄的时候都还没耕完!”马保儿见李有红说的那么起劲,也抢前一步,急急说道:“我们村里,坏老汉可是多啦,都是榆皮青石包饺子,又光又顽。就说我爹,敌人把房子烧了都不说什么,那天民兵埋雷丢了他只烂锹,倒好象是割了他的二股筋,一见石柱哥就叨叨!”
康天成老汉正装满了一肚子气,不料又碰上这两个来,除不劝解,反而也来指责他的不是。康老汉更是气上加气,心中一恨,便又冲上来用头碰张有义。张有义年轻性躁,不管三七二十一,火性上来,举手要打,却被李有红一扑抱住说:“说是说,你真的动起手啦?打人可是要受纪律处罚哩!”张有义不听劝告,仍一边挣扎,一边大声说:“你放开,民兵不打好人,坏人还是要打哩!”康老汉听出张有义话头不对,知道再硬下去,要吃他们的亏,赶快把羊一赶,边走边说:“你们厉害!你们厉害!咱们回村里说!”说着赶上羊群,怒悻悻地走了。
李有红有点担心地道:“这老汉回去一定是到中队长面前奏本去了!来,把炸死的这几只羊给他背上送回去!”张有义把眼一瞪,满不在乎地说:“送?背回去会餐去吧!”
张有义们刚回到村里,和康天成老汉厮闹的事,雷石柱已经知道了。康天成老汉见雷石柱,又是气又是哭,把地雷炸羊的情形,仔细告诉了一遍。最后抱怨地说:“要是不叫我在这康家寨住了,叫我搬家都行,这么欺侮人可受不下去!”雷石柱非常生气,用好话把康老汉安慰了几句,出来就找张有义、马保儿、李有红三个谈了一次话。到第二天前晌,又把全村民兵集合起,开会检讨这件事,批评张有义们三个的错误。
会整整开了一上午,李有红和马保儿都当场承认了错误,单单张有义一个不接受批评,反把大腿一拍说道:“这号老顽固,全是叫你们惯坏了!除不开会斗争,反叫我去给他赔情;老子宁愿拚上命到据点里夺回羊来赔他,就是不赔这情去!”康明理见张有义拗劲不退,继续批评道:“我们民兵,是康家寨全村的好子弟,康家寨的老人,都是我们的父母,做下错事,就应当认错才行……”康明理的话还没说完,张有义气愤地顶了上去说:“你们知识分子有文化,会说漂亮话;要赔情你赔去,我不干民兵能行吧!这是拿上脑袋顶买卖哩嘛,谁还非干不行?”说着,“忽嚓忽嚓”把子弹带、手榴弹,全都从身上解下来,扔在地上。马保儿见张有义如此任性,急得满脸通红,说道:“张有义,我就和你不一样,我的脾气怪,做下错就改,只要叫我干民兵,赔十回情都行!”“十个指头不一般齐,一娘生的一个样,你少给我灌米汤!”马保儿叫张有义一碰,生气地说道:“走,赔情去!”到门口一把拉上李有红,头都不回的跑出了门。
满屋的人,为张有义的事,吵成一团。雷石柱、康明理只管开导,孟二楞眼睁得挺大,光会嚷着要打张有义。屋里正在吵吵嚷嚷、人声沸腾的时候,康天成的老婆,拐着两只小脚,满头大汗,拉着马保儿和李有红从门外进来。那老太婆一站住脚,便着慌气喘地说道:“你们叫孩子们赔啥情呢?快!我家他爹今天在前山放羊,从汉家山出来五六个黑狗子,把我家的羊赶走,把他爹也拉走啦!石柱子,你们快给我想个法子打闹回来!”孟二楞一听,眼瞪的更大了,把步枪一提,大声呼叫:“夺羊的人跟我走!”马上李有红、马保儿、武二娃,便各背武器,应声跟上去。雷石柱喊住说:“别急,听我说!你们四个一路,跑快些,从老虎山右边转过去,把敌人迎头截住;我们后面从沟里下去夺羊,保险他一只也赶不走!”
孟二楞们一阵风似的跑出大门。
雷石柱们,急忙背起武器,也要出发;见张有义蹲在那里动也不动。周丑孩着急问道:“张有义,你,你怎不……不收拾武……武器走呢?”张有义把身子一扭,两臂环抱住头,说:“我不去,我的命值钱,打死了谁抵命呢?”满屋民兵等着他,急得满地乱转。
第三十四回 民兵打仗救羊群 顺风奸顽假坦白
这时,民兵们都急楞了。康明理过去拉了他一把说:“你怎不动?挨了点批评就灰心丧气啦!快走吧!”张有义把康明理的手摔开,又换了个地方蹲下来,抱住头说:“老子不去!”常不说话的张有才见张有义还是不动,也急得开了口,说道:“他不去咱们走!那是犯了错误啦,又不是打了胜仗,给谁摆架子哩!”周丑孩在门口,也急得脖子通红,嘴里结结巴巴说不成话。雷石柱更是着急,走到张有义身边说道:“有什么意见,打罢仗回来再说行不行?”见张有义仍不哼声,气得把手一摆,领着民兵们走了。
屋里,只留下康天成老婆和张有义。她见张有义不去,想到是那天老汉得罪了他,便赔罪央求道:“你们年轻人嘛,为啥和那些死老汉赌气呢?那天都是你叔叔那老糊涂的不是。人常说:‘杀人要见血,救人要救彻’,你先打仗去,将来叫你叔叔给你磕几个头也行哩!”说着,从桌上取过子弹带、手榴弹袋,哄小孩子似的给他挂在身上,嘴里不住地说:“孩子,你们可不要和那些上年岁人一般见识,都是些快死的人啦!该忍让的,就忍让着。你先去吧!他们已走远啦!”张有义听了康天成老婆的话,回想一下刚才的态度,也有些懊悔。暗想:“自己犯了错误,再不去打仗更是不对的。”于是从地上跳了起来,一边背枪挂子弹,一边说道:“大婶,只要话说到‘坦白’处,我张有义牺牲了也没有问题。事情打仗回来再检讨!”
说罢,跳出屋门,一阵跑步,飞也似的走了。
前面山梁上,已经响起了枪声。张有义没有追雷石柱他们,却直向沟底穿了下去。见前面十丈左右地方,有两个伪军拉康天成老汉,康天成紧抱住路旁的一棵大树,死也不走,嘴里连喊:“大人们放了我吧!”有一个伪军上来用皮带打,其余的三个在赶羊群,羊群惊乱了,满沟里乱窜。张有义不慌不忙,端起枪瞄准前面一个,“砰”的一枪,那家伙一个倒栽葱,便倒了下去,其他几个听见枪响,吓得直往汉家山方向逃了。张有义跑上去,把康天成老汉从地上扶起,见已吓得人事不省,半天才睁开眼睛。见是张有义,顿时老泪横流,哭着半天说不成话。
孟二楞、雷石柱领的两路民兵,也都穿下沟来。见羊群没有损失,康天成已被张有义救下,不胜欢喜。康天成老汉定了定神,摊开两臂,感激地向众人说:“孩子们,千不是,万不是,都是我死老汉的不是!你们救了我的命,今天我可认识了民兵的用处啦!回去,我老汉杀只羊慰劳你们!”雷石柱说:“那天那事情,主要是民兵们的不对!”张有义也接住说:“对!第一,是我态度不对,第二,作风不好,第三,……”康老汉连声嚷道:“不能不能,主要是我老汉的缺点!”说着就叫大家快回,晌午要请民兵在他家吃饭。民兵们嚷着:“不用!不用!”民兵们扶着康天成老汉,赶着羊群回村来了。
晚上,桦林霸听说民兵又打了胜仗,气得饭也不吃,倒在太师椅上,两手抱住光溜光的脑门心,心中好似压了块千斤重石。忽然,他想起了甚么似的,抽笔开砚,在灯下写起了一封信,正要封口,窑门“吱”的响了一声,轻手轻脚,闪进个人来。桦林霸也没看清是谁,急忙把手里的信,装着摸虱子,往裤裆里一塞,调转身去。进来那人已经开腔说道:“老哥!几个月不见,你连我也避讳起来啦!”桦林霸听声音很熟,仔细一看,惊讶地说道:“是顺风呀!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佳碧回来没有?”康顺风说:“他正在区上悔过自新,坦白哩!一两天就回来。”说着鬼鬼溜溜,往外看了两眼,转身把门拴上,坐下说:“今后晌回来吃了饭,我就想来看你,可是怕人家疑心,这阵街上没人了才来!”桦林霸最关心的是事情如何了结的,忙问:“区上怎处理了?”康顺风拿起水烟袋抽着道:“自己人不说假,坦白是坦白啦!可是你想一下,我还能在他们共产党跟前说真话?他们叫坦白,我就坦白,把那些不重要的,给他们编造了一片,就应付过去了,老兄你的事我一句也没露!我知道我走了你一定耽了惊了;可是我有个老主意,实说吧,你看这阵日本人那里,村长、县长,多半是阎司令长官派下来的,将来把共产党消灭了,这天下还不是咱们的!到那阵,减了的租子,分了我们的东西,原样叫他们拿回来!世事还要是老样子。”几句话,把个桦林霸高兴的胡子摸得更快了,左一把右一把,简直象要拔下来似的。
因为听着顺耳,康顺风又把在区上假坦白的情形,从头细说一遍,桦林霸愈加钦佩康顺风的肚才;连声称赞道:“亏你长了那张好嘴,实在会说,连我也佩服哩!”接着,他也把这几个月来村里民兵的活动,和他如何收买利用康有富搞破坏的情形,告诉了一遍,然后忙从裤裆里掏出那封写好的信,递给康顺风看。康顺风看罢,低头抽烟,寻思了一刻,抬起头来便说:“既然民兵闹的这么厉害,就赶快想法一网打尽才是!依我看,你老兄肚才比我大,想出的这办法,是再好不能了。到那一天,布好天罗地网,叫康有富把他们引上老虎山,保险是瓮中捉鳖,不信他能逃过一个?”桦林霸得意地点点头。忽然问道:“你说这计划,叫谁进据点和日本人商量去呢?计划虽好,商量不妥也是枉然呀!”康顺风把手里的水烟袋一搁说道:“不怕,要没人去,就让我老婆去一趟。女人家假说去走亲戚,干部们保险不会怀疑!”桦林霸听了,十分得意,夸奖了康顺风几句,忙找小算盘炒菜温酒,想请康顺风痛饮几盅。不料老婆早在正窑里睡了,听见桦林霸在门上叫喊,恨恨地臭骂了一顿,桦林霸再没敢往下叫,只好乖乖地走到二媳妇门上,把二媳妇叫起来,闹来酒菜,和康顺风又吃又喝。直到三更多天,康顺风才把信拿上从桦林霸家出来。
第二天,康顺风老婆把信缝在衣服里,假装走亲戚,进了汉家山据点,先找见她表兄王怀当,王怀当引上她把信交给日本小队长,又谈了一阵,半下午才回来。康顺风听她讲了一遍,忙去见桦林霸把老婆去汉家山和日本人计划的情形,讲了一遍,才回家去吃饭。挨天黑上灯,桦林霸便跑到后院大媳妇住的西窑里,把康有富叫来。
康有富这几日,叫桦林霸大媳妇缠住,昏昏迷迷,象喝了迷魂汤一样。民兵中的事情也不去过问,活儿也不多做,成天在大媳妇窑里钻着。当下听见桦林霸来叫他,连忙跟着跑进正窑里。开口便问:“大叔,叫我又有什么事?”桦林霸不慌不忙,从桌上提起酒壶,满满地斟了一杯递给康有富说:“有点小事。你先唱盅酒。”说着笑着,把斟满酒的酒盅,双手送到康有富脸前。康有富见桦林霸这样,有些不好意思,接着喝吧,有点担不起;不喝吧,已经送到脸前。心中想:“自从上次牛尾巴梁放了火以后,我掌柜对我真是好,有什么事,只要能办的一定办。”接住酒盅,“吱”的一声喝了个干。桦林霸说:“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的事,我能办的就办,这阵我大媳妇,明铺暗盖都由你;可是我还有一件事要你干!”康有富说:“大叔你说吧,能办的一定办!”“好!”桦林霸走近康有富,嘴里喷着酒气,眼里闪着凶光,把要干的事,低低一讲。康有富说:“今天晚上轮我放哨哩!”桦林霸摸着黄胡子说:“轮你放哨那就更好办了,你就说是桃花庄送来的情报。”停了一下,桦林霸笑着又低声说:“干成了,大叔不会亏待你,有你的好处。”此刻康有富心里,一面感激桦林霸,一面想着那大媳妇,哪管其中有什么厉害,满口答应了桦林霸给的任务,跑到村口哨位上转了一圈,又溜回大媳妇窑里睡了。到三更时分,康有富睡得正美,窗外有人低叫道:“有富快起来,时分到了。”
第三十五回 特务奸计布罗网 民兵被困老虎山
康有富听出是桦林霸的声音,想起了昨晚吩咐的事,急忙披衣起来,跑出大门,就在满村乱吼乱叫:“敌人来了!敌人来了!”村里民兵们听见叫声,急急忙忙,都背起武器出来,问什么事,康有富假装着急地说:“我放哨时,桃花庄两个人送来一封情报,说他们得到消息:汉家山敌人要来包围我们村子。中队长和指导员都到区上开会走啦,咱们怎办呀?”康明理把康有富手里的情报拿到手上,划着洋火看了一看说:“石柱哥到区上去了,他临走吩咐咱们的任务是保卫村子,不主动的打硬仗;要是打出乱子来怎办?”孟二楞伸手把情报夺过去,几下撕了个粉碎,说:“去你的吧,怕什么?打了再说,打出乱子我二楞负责!谁怕死谁就不用去!”趁势,康有富也插上说:“敌人来了,老虎山是个好地形,早占山,打个好埋伏。”张有义也傲气十足地说:“我们民兵哪一回打过败仗?打!保险没错!估计敌人也不会多来,还不是派几个没用的警备队扰乱一顿!”他话没讲完,民兵们都嚷着要打,各人便都把武器背起来。康明理见大家不听他说,如坚持不叫去,怕在众人面前落个怕死鬼的名誉,也随着说了声“打就打!”就叫李有红到山梁上放火,给望春崖、桃花庄民兵打信号,前来助战。李有红去了不多时,山梁上火光四起,等李有红下来,孟二楞、康明理率领全部民兵,如飞一般奔出村去了。
刚翻过牛尾巴梁,猛听见沟口上响了一枪,众人一时惊乱,正要散开隐蔽,张有义在队前喊道:“前面已经发现敌人,大家快跟我抢山头去!”民兵们地形熟悉,拐弯抹角,跳沟攀崖,从一条崎岖山路,上到老虎山来。
这老虎山梁,离村子只有五里,三面临沟,一面连山,是个很好的地形。要上山只有一条小路,只要把这条小路卡住,四面都是断壁绝崖,插翅也难上来。山顶上有一座古坟,四面有土砌的围墙,坟里长着十几株松柏树,还有一些石碑、石桌。
民兵们跑上老虎山梁,月亮西斜,已是鸡叫时分。民兵们四处观望,见地形很好,张有义高兴地说:“好地形,有障碍物,这回可打个痛快吧!”话还没说完,右面山梁上,“轰”的一声,流星般的划空飞过一颗炮弹来,康明理赶快大叫一声:“快散开!”“轰哗”,炮弹已经落在脸前的地里,火光中,掀起一人多高的尘土。
原来康顺风和桦林霸,想把康家寨的民兵引到这老虎山上,一网打尽。那天康顺风老婆进据点,和日本人定下计谋,敌人便派来三十多个人,两挺机枪,两个掷弹筒,早早埋伏在两面山上,等民兵一来,就两面合击。
康明理看到这情形,估计是中了敌人的埋伏。一时心慌,没有了主意。看看桃花庄梁上,也不见那两村有人前来营救,心想:“一定是那天闹误会,打伤了他们的人,他们不愿再来了!”正在想法突围,左面山上敌人,也开了机关枪,子弹飞蝗一般,“嘶嘶”的响着在身边乱飞。康明理见敌人火力强,便喊:“同志们!咱们被敌人包围了!赶快下山冲锋突围,死也不当俘虏!”大家一听他喊,都飞奔着从小路下去突围,谁知敌人早把小路用火力封锁了。半山腰里,一道道的红光密密层层,子弹打得石子乱响乱飞。民兵们见下不去,只好又一拥回来。有些人便埋怨起来。张有义说:“埋怨什么?打仗就得牺牲流血,一个换一个,和敌人拚到底!”于是大家立刻散开,借着松树、围墙掩蔽,向敌人打开排子枪。战斗就此展开,……
打了一阵,民兵们都不打了,左面山上敌人的机枪,仍在“咯咯咯”地扫射,一道光带,直打得松树针叶,飕飕的往下落。张有义气的浑身冒火,说:“妈的!老爷一枪打你个哑巴!”趴在石碑后面,瞄准火光那里,一枪打过去,真的那挺机枪突然哑然无声了。
这时背后山上有汉奸喊道:“快投降吧!快缴枪吧!”孟二楞听到喊声,往起一跳,也喊道:“卖国贼,我操你八辈祖宗,你再叫,二老子打断你的舌头,抓住非把你们生吃活啃了不可!”
“轰”的又一个掷弹筒弹打过来,正好落在张有义趴的石碑上,打得石碑碎石纷飞。接着又是“轰轰轰”四炮,“咯咯咯……”的机枪,枪声炮声,好似急雨带雹般打过来,火光中,松枝、石片、砖块,四处飞溅着,整个山头,刹那间变成座烟雾世界,谁也看不见谁,尘土搅着火药气味,使人闷得连气也出不出来。炮弹落处,有人“哎呀哎呀”地叫了起来。
原来是二楞和张有义,被炮弹打塌的石碑压住了身子。孟二楞两手撑地,用力一扛,从乱砖瓦中钻了出来,把张有义也拖出来,推上子弹,继续射击敌人。
打着打着,东方发白,天已渐亮。突然,正面山上的枪声,截然停了下来。康明理一想不对,怕是敌人要冲上来了,便匆匆地弯着腰跑过去,对周丑孩说:“敌人停了枪,恐怕是要冲上来!你快到细腰路上埋雷,敌人一上来就炸!”周丑孩慌忙背了两颗地雷,绕着地边转了下去。
敌人真的冲上来了,吵吵嚷嚷,声音老远传来。周丑孩急忙选择了个拐弯地形,人急力大,三两下就刨好两个雷坑,前一个后一个把雷埋好,准备来一批敌人拉一颗。
地雷埋好,刚隐蔽起来,下面已涌上来六个敌人。周丑孩在水圪凹里,瞧的清,看的明,猛力把雷绳一拉,天崩地陷般的一声巨响,六个敌人应声倒地,象上坡骡子拉屎似的,顺着陡坡“骨碌骨碌”滚下去了。
不一阵,又冲上来六个敌人,周丑孩心想:“保你一个也跑不了!”瞅着瞅着,敌人又踏进地雷圈,他猛力把雷绳又一扯,爆发管响了,却不见地雷爆炸。原来民兵中很多地雷,在桦林霸的指使下被康有富破坏了:把雷里的火药倒出来,装上了烟筒里的黑土。
周丑孩见地雷不炸,心中疑惑,伸头一看,被敌人发现了,敌人直向他扑来,这时周丑孩所处的地形,左右无路,眼看敌人来了,正急得不知该怎样办,忽然想起腰里还带着一颗手榴弹,他往出一抽,心想:“反正我活不了,你们也不能好死,我一个换你们六个吧!”敌人扑过来抓他,他急忙用口咬开保险盖,“铮”的一声拉断了火线,握在手里不动,想和敌人同归于尽。
敌人见他拉断了火线,急忙都散开四处卧倒,单等手榴弹的爆炸。等了几分钟,听不见手榴弹响,敌人起来一看,周丑孩早已飞快顺山梁跑了上去。原来这手榴弹,也是被康有富偷偷尿到里面,火药受了潮湿,不炸了。
周丑孩三步并作两步,如箭如飞跑上山顶,结结巴巴地大喊:“地,地雷没炸,敌人冲,冲上来了,我们坚,坚决抵抗到底!”众民兵听喊,又抖起精神,沉着应战。“砰砰叭叭”的枪声又响起了。
第三十六回 二勇士血染阵地 三民兵舍命跳崖
把民兵引来老虎山梁的康有富,此刻吓得枪也丢了,鞋也掉了,藏在一棵大枯树后面,浑身瘫软,两腿乱抖,屎尿早拉了一裤裆。他真万没想到,原来桦林霸叫他干的,是这么一件危险可怕的事情!要跑,枪弹如雨,打得头也抬不起来!又听周丑孩跑上来一喊,说敌人冲上来了,早已吓得昏头转向了。正在焦急,见眼前黄蜡蜡冲上来几个敌人,心里一急,不分东西南北,撒腿就跑,一颗子弹飞来,正好穿透他的左耳,鲜血顺脖颈淌了下来;他顾不了这些,糊里糊涂,直往前跑,不料正好闯到敌人怀里,被敌人抓住了。
这时,趴在坟里的孟二楞、张有义、马保儿、李有红,康三保看见敌人顺大路冲上来,手榴弹也打完了,就地抓起石块雹子般打过去,把三个敌人打得头破血流倒在地上。孟二楞眼珠血红,提着上了刺刀的步枪,从围墙后跳出来,对准带了伤的敌人“噗刺”“噗刺”三刀戳死三个。刚一回头,身后又冲过来三个敌人,早被一个敌人抓住了他的衣领,孟二楞扭转身来一刺刀,不偏不斜,正从这个敌人的胸膛里穿过去。他拔出刺刀来正要刺另一个敌人,一见刺刀弯了,拉开栓,枪里也没了子弹,正在着急,张有义、马保儿已从后面闯上来,和那两个敌人厮拚。那两个敌人丢开孟二楞,去战张有义、马保儿,孟二楞乘机猛扑上去,一下抱住了一个,一咬牙,便把敌人摔倒在地,举拳打了两拳,不抵事,就地搬起够八十斤重的一面石桌,一下把敌人脑袋捣了个血浆迸流。
民兵们打退了敌人三次冲锋,已是精疲力竭,康明理看见无法支持,便商量转移突围。可是路被敌人封锁着,三面尽是断崖绝壁,看看只有跳崖一条路了,于是大家便离开坟地,刚跑了几步,一大群敌人冲了上来,“碰碰”两枪,周丑孩左臂上挂了花,康三保“哎呀”了一声,便直挺挺倒在地上,嘶声喊道:“同志们快往出冲吧,我完了!”大家看到无法突围,又急忙退回坟地里。
敌人冲过来,要俘虏康三保,只听见他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敌人捅了他三刺刀,康三保便光荣牺牲了!
敌人直追过来,民兵中张有才,一刺刀捅死一个敌人,自己头部受了重伤,也光荣牺牲了!张有义见兄弟牺牲了,仇恨怒火,一时狂烧起来,两眼通红,叫道:“同志们,我打掩护,你们都往后退!”这时扑来四个敌人,一个抓住了他的枪,一个在他臂上捅了一刺刀,另一个却拦腰抱住了他,端着刺刀的一个敌人,又向他凶狠地刺来;张有义用了一股猛劲,将抱他的敌人摔倒在地,转身就跑。一跑跑到沟畔,到了绝地,下面是几丈深的沟,他也不管高低,跃身跳了下去。
周丑孩被敌人打伤了左臂,刚回转身,又被敌人打伤了右臂,枪也掉在地上。他赶快拾起枪来,忍痛挂在脖子上,想道:“枪是我的命,我人不死,枪也不能丢!”继续往前跑。突然腿上又受了伤,倒在地上,眼看敌人追来了,情况十分危急,就两臂把枪一夹,从山顶滚下了崖底。马保儿被三个敌人围到沟畔,一看脚下,是四五人高的崖。后面,敌人虎狼般直扑过来捉他,便不管高低,一跃身也跳了下去。敌人见被追的三个民兵都跳了崖,便弯回来向坟地里冲。伪军们嘴里呼喊着:“活捉!”藏在一条土墙后面的李有红,见敌人冲进坟地,急忙起来,跳出围墙,迎头碰上几个敌人,他转身又返回西面,见面前是几人高的石崖,半崖石头缝隙里,悬空长了些荆条草根,他把腰一缩,攀住半崖的荆条草根,几下溜到沟底,借着沟渠当掩护,避过敌人火力,突围出来,直往靠山堡村跑去。
趴在坟堆后面的孟二楞、武二娃,隐蔽在松树后面的康明理,见敌人一个个都跳进了围墙,一群饿狼似的,挺着刺刀张大嘴,“哇啦哇啦”嘶喊着扑了上来。康明理抓起破砖碎瓦,一块接一块的向敌人头上打去,敌人堆里,早有几个头上挨了砖块,钢盔“当啷当啷”地响着落在地上。另几个敌人,涌上来直扑康明理,康明理赶快往后一闪。坟堆后面的孟二楞,早把武二娃背的一颗大地雷夺过来,把雷绳套在自己的脖子上,然后两手托着地雷,冲着扑向康明理的敌人,使劲向前一扔,地雷顺着坟堆滚下去,“轰”的一声,在冲上来的敌人堆里炸开了,孟二楞大喊一声“好!”猛听到脑后“八格呀鲁!八格呀鲁!”的乱叫,回身一看,后面墙上又跳进一群敌人,早把康明理抓住了。又有两个敌人去捉武二娃。武二娃空手赤拳,眼看就要被活捉,他把腰一弯,老鼠打洞似的,两只手不住地往身后刨黄土,一时尘土飞扬,两个敌人的眼睛,被土迷得睁也睁不开。孟二楞见敌人只顾用手揉眼,马上猛扑过去,一下抱住了一个,不管三七二十一,张开嘴往那个日本兵耳朵上就咬,连皮带肉啃下来一块。这时,后面又过来五六个敌人,用刺刀逼住,把孟二楞、武二娃捉住,用铁丝捆了手臂,又踢又打,带回汉家山去了。
这天,雷石柱在区上开会,正吃早饭,忽然看见李有红满头大汗跑来,说民兵在老虎山打仗,被敌人包围,有的牺牲,有的跳了崖,有的可能被敌人抓走。雷石柱和区上的人一听,好似晴天霹声,个个都惊得面色煞白!当下雷石柱随了老武,带了五六个武工队员,拔脚急往村里回来。
路上听李有红报告民兵被包围情形,雷石柱心里好象钢刀乱戳,难受得落下泪来。抬头一看,已来到村边,就告诉李有红说:“你快到村里叫些人来抬上担架,我们先到前边去看看。”雷石柱们前面走了,李有红跑回村里,和众人一讲民兵受了包围,一下就出来二十几个人,抬了五副担架。李村长领着两副到老虎山梁,抬牺牲了的民兵;张勤孝领着三副到沟底抬跳了崖的民兵。
众人急急忙忙,来到老虎山下沟底,分头四处找寻,在一个泉水洼里,找到了马保儿。只见他半个身子陷在稀泥里,满脸紫血斑,口中微微喘气。众人赶快打救起来,扶上担架。又四处去找,忽听的半山崖石头缝里,有人声“哼哼”,赶快上去一看,原来周丑孩夹在个石头缝里,枪已跌做两段,人还没有跌死;众人赶快扶上担架,又东瞅西看,四处找张有义。可是找前寻后,一条沟都跑遍了,并不见张有义的影子。雷石柱着急,问李有红道:“不是敌人抓走了吧?”李有红说:“没有。我亲眼看见他抱住枪跳下来的!”众人又分头找了一阵,还是不见。正在着急,忽然有人站在高处往崖上一看,见半崖一棵树上挂着一个人。李有红攀荆拉棘爬了上去,见果然是张有义,急忙从树上取下,人还没有跌坏,只把全身衣裳挂扯碎了。李有红解了两条腰带,打个死结,把张有义从崖上吊下来,扶上担架,抬着回来。
村里人听说抬回民兵来了,都是提心吊胆地来瞧看,康顺风和刚从区上放回来的康家败,也混到人堆子里,看见抬回来三个带伤民兵,心里说不出的高兴。于是跑到民兵家属跟前,假装怜悯地说:“这些娃娃真可怜,看打成什么样子啦!咱说一句不好听的话吧,正规部队都打不走日本,靠你们民兵可抵啥哩?那是茅石板上打滚,寻的往死坑里跳哩嘛!”被他们这么一煽动,有些民兵家属们都哭哭嚎嚎,跑来找雷石柱要人。
第三十七回 受煽惑家属哭闹 探情况混进据点
雷石柱的屋里,民兵家属们的哭嚎声,谩骂声,混成一片。武二娃的妈哭哭啼啼:“你们快把我儿给找回来呀!”康明理的女人张翠鱼,满脸是泪水,抽动着肩膀,拉着雷石柱喊:“给我把他找回来,不找回来这日子怎么过呀!”雷石柱见这般光景,无话可说,真似滚油煎心。这时,村里人把老虎山梁牺牲的民兵也抬回来了!张有才的妈,连哭带喊闯进来,扑在牺牲了的张有才身上哭喊说:“看!我大儿给闹成这样,我二儿叫日本鬼子打死,我不活了……”哭着又往张有义身边一扑,手捶着地,身子摇晃着,嚎啕大哭起来。
张有义本来伤痛不想说话,见妈妈和其他民兵家属们如此哭闹,火气又冒起来了,忍痛叫道:“你们这些人真是落后,没有点牺牲观念,打仗就得流血呀!再说这怎能怨石柱哥呢!第一是民兵太大意,没听石柱哥的嘱咐;第二是地形不利呀!”躺在担架上的周丑孩,见老婆和妈妈在身边哭喊,心里早不耐烦起来,大声直叫:“你们乱……乱哭啥哩?牺……牺……”众人不听他喊,又哭又闹,把房子都快闹翻了。雷石柱无法,急得头上直淌汗水。想起牺牲被俘虏的民兵,心里一阵酸痛,泪珠便滚了下来。李村长忍着难受上前劝说道:“打了盆说盆,打了罐说罐。既然事情闹成这样,众人光哭闹也不行呀,咱们得想个办法解决……反正这是我们的责任没负到,叫民兵们受了损失!……”武得民同志心里也极难受,但他没有流眼泪,他想着如何把大家从悲伤中解脱出来,振奋起来。于是他十分自豪的大声说:“大家不要难受了,也不要闹了,民兵上当受包围,是坏事,但他们所表现的英勇奋战不怕牺牲的精神,这是十分宝贵的。要想打走日本帝国主义,没有这种英勇奋战不怕流血牺牲的精神能行吗?所以我们不应当难受,应当向他们学习!”经他这么一讲,有些人停止了哭闹,老武同志继续说道:“我看现在的办法,是先把受伤的人,送到后方医院养伤口;被敌人抓走的,咱们想法子往出救;光荣牺牲了的,咱们买棺材装起来,开追悼大会埋葬。你们说除了这样办,还有什么好法子呢?”众人一听,指导员讲的有道理,虽然还免不了啼哭难受,但总算各自散了回去。
此时天色已晚,老武和武工队要回区讨论办法。村主任周毛旦,忙派人把三位受伤民兵,跟随老武抬往靠山堡转到医院去。李村长和各干部又东奔西走忙了一天,第二天把牺牲的民兵装了棺木,心上的十分忧愁,这才算解去三分;唯有那几个被敌人抓去的民兵无法营救,把大家愁得饭也吃不下去,觉也睡不着。
雷石柱更是愁的厉害,老婆和他说话,他也不理,只顾独自蒙起被子睡觉。心里有事,哪里能睡稳觉呢?刚一闭眼,康明理、孟二楞们几个民兵的影子,就在脑子里转起来:他们是死了呢,还是活着呢?也许敌人把他们关到木笼子里了,他们瞅空会跑出来吧?也许敌人给他们上了刑,逼问口供;孟二楞的猛性子,一定不说,骂开了,敌人就把他杀了!康明理,也许不会暴露秘密!康有富,呵,康有富,这家伙吃不住拷打,他要一说实话,其余三个人就都完了!完了……他越想越细,心里越急,恨不得一下想个什么法子把他们救出来!可是脑子想昏了,想胀了,想痛了,也还是没有好法子。嘴里只是“唉唉”的长出气。一天两天,想得眼窝也深了,脸也黄了,好似害了伤寒病的一样。
一天下午,雷石柱正蒙住头发愁,忽听门外进来一人说道:“雷石柱,你光每天发愁也不算个办法呀!”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武得民同志。雷石柱把被子一掀坐起问道:“你刚从区上来?快上炕!”他招呼老武坐下,两条浓眉又愁的皱成一条,说道:“有什么法子呢?我往区上走的时候,千嘱咐万嘱咐,结果他们自以为是,闯下这个大祸,闹的叫村里人都埋怨我!唉!一年的成绩,这一家伙是豆腐掉到灰堆里,没法子收拾啦!没办法……”老武见雷石柱有悲观情绪,就安慰着说道:“同志!为人民服务,遇上困难不能悲观泄气!这次出问题,一方面是民兵们自大轻敌,另一方面可能有坏人煽动破坏,我们得全面分析情况,想个办法才行!”雷石柱急问:“你说有什么办法呢?这几天敌人正三路‘扫荡’二分区,我看待几天那里的反‘扫荡’结束,咱们正规军过来,把汉家山拿下就有办法了!”武得民说:“咱们的军队还有大的战斗任务,行动是有计划的,不能专为了这个小据点来打仗呀!我看现在还是先探点消息,了解了解康明理他们几个的情况。这两天,我在区上商量了几次,区委同志们也是这意见。”雷石柱一听到是区委的意见,便点点头,急忙出去找来李有红说:“明天汉家山逢集,你化装一下进去,先探一探康明理他们几个的生死下落。情况弄明才好定主意。”李有红答应了。雷石柱便给他找来上次打仗搞到的中涧村的一张“良民证”,并嘱咐他提高警惕。第二天吃毕早饭,李有红装扮起来,背了一斗小米,抓了一只老母鸡,假装赶集粜米,卖鸡,往汉家山去了。
汉家山据点,碉堡修成以后,敌人又从四村抓苦工,在村周围筑起够三里多长的一道外围墙,把村子紧紧围住。最近新从水峪镇换防调来一队日军,仍住在碉堡上,伪军照旧扎在关帝庙里。
这天,外围墙门口站岗的,正是新调来的日军,人生地不熟,检查也不严密。李有红背着米袋,装做个拐腿,一跌一蹶地来到门上。守门的伪警问了一声哪里来的,扣留下李有红手里提的母鸡,看了看“良民证”,随便翻了翻米袋,便放进了村。
李有红进了村来,直往正街走去,口中一边喊:“谁籴米!谁籴米!”一边偷看街上的情形:只见村后山上两座碉堡,日本人在上上下下地跑,街面上的四五家字号都关门了,除了些卖零食的小摊和两家饭馆外,就是敌人的料子馆、合作社。来往行人,多半是穿戴破烂的伪军。喝的醉醺醺的日军,东跌西撞,随便打人抢人。
李有红边看边走,跳过当村的小水渠,老远看见关帝庙门口,两三个喝得两眼血红的日军,跌跌撞撞,嘴里嚷着:“托麻鹅的大大的好”,围住了一个老婆婆,乱抢篮里的鸡蛋。这位老婆婆篮里的鸡蛋,是来集上卖的,撞上了这群恶鬼,不分青红皂白,抢了个干干净净。
老婆婆哭喊央求,被日本人又踢又打,横躺在街上,死了一样。李有红正看得肚里冒火,突然身后有人一把抓住了他的米袋。他回身一看,是一个醉醺醺的日本人。赶快迈开长腿,几步闪进一条胡同里。正着急没处躲藏,前边走来个老汉,问他米价。
这老汉叫孙志强,家境贫穷,靠掏炭过活,自幼生性强悍,看不惯强权欺人的事情,遇事只要理上不顺,他便要出头来评一评,常常因为别人的事,自己气肚子。老婆在第一次敌人来时,被打死了,只有一个儿子叫孙生旺,也在煤窑里掏炭。李有红见他问价,忙答道:“都是自己人,你给多少就多少!”孙老汉见李有红做事爽快,就有五分合了脾胃,随把他引回家中,米过了斗,便取钱给李有红。
找来找去,刚巧差一百块钱,孙老汉正着急无法筹划,门外有人进来骂道:“操他祖宗,这还成世界啦?”孙老汉一见是儿子孙生旺进来,便问什么事,孙生旺把油灯从头上取下来生气地说:“这炭是掏不成啦!窑上受窑主的气,掏了一个月赚的一千元票子,说拿回来买米,今天进堡门又叫日本人掏走了!”孙老汉是个强性子人,马上气得胡子都噘了起来,口里嚷道:“是哪一个掏了你的钱?我去找他!”
第三十八回 李有红虎穴遇故友 康明理牢笼思同伴
李有红见孙老汉性情耿直,急忙劝说道:“刀子尖上赌气,结果还不是苦了你的老命?”孙老汉一听,也想到胳膊腕扭不过大腿去,便狠狠地跺着脚对李有红说:“你看,我们几辈子的庄户人家,落得这阵籴的吃谷米哩!”李有红乘机就问起本村人民负担的情形,孙家父子拿出烟袋,坐下便伤心的告诉起来。
谈了半天,李有红又问:“据点这几天有没有抓回来的人?”孙老汉长叹一声,说:“前两天听说又抓回几个人来,每天警备队来派各家送饭!”李有红问道:“怎么你们还给抓的人送饭呢?”孙老汉说:“可不是。咱们这里,什么都要老百姓负担,就说这送饭吧,咱们知道抓回来的人,全是西山上的八路军和民兵,有的人家轮到送饭,就专意做的稠些,再拿上几块窝窝,可是一送去,人家不让吃,把窝窝扔的喂了狗,把稠饭掺上凉水!”孙老汉越说越生气,把包头的手巾一解,伸过头去给李有红看,说:“那天我送的饭稠,人家骂我‘大大的良心坏了的!’我和那些鬼子们顶嘴,叫一个伪军一枪把子,把我的头打了个铜钱大的窟窿!”
李有红见孙老汉声大嗓高,气愤的大骂起来,生怕有人听见不利,在门口看看天色,红日已快到天当中,便起身要走。孙老汉说:“你看没一百块票子怎办哩?”李有红说:“不要紧,我常来,下次来了给也行!”孙家父子感激不尽。
李有红正要出门,迎头进来一人,那人两眼直向李有红射来,好象要和他说话的样子。李有红把那人浑身打量一番:只见他有二十七八年纪,瓜子脸,络腮胡,穿一身又油又脏的草绿军衣,立刻惊得他一身冷汗,闹了个进退两难。
原来进来这人,正是康家寨被敌人抓去的辛在汉。他自从一九四二年被敌人抓到汉家山,做了一个月苦工,后来敌人见他是本地人,想利用他做点工作,便强迫他到翻译官房里押了手指脚印,调他到城里伪警察所干警察,翻译官并威吓他说:“现在中国军队被皇军消灭完了,中国成了皇军的天下,你在皇军这里要好好干,不能偷跑;要是偷跑被皇军抓回来剿斩你的全家!”辛在汉是个老实人,每日钻在县城里,也不了解外面情况,真以为全成了日本人的天下。以后,警察编了伪军,调到汉家山,辛在汉亦就来到了汉家山。
辛在汉自从当上了伪军以后,每日愁眉不展,话也不多说,只是思念母亲妹妹,虽然离家很近,但总不敢离开据点半步。每天晚上一个人站在院里,望着康家寨那面的山头,恨不得长了两只翅膀一下飞出去。晚上睡到床上,一闭眼,便看见妈妈苍白的头发,妹妹黑溜溜的眼睛,他忍耐不住了,决心偷跑回去。可是一想起翻译官威胁他的话,好似凉水浇在火堆里,心便又冷了下来。这样翻来复去,每天心中愁闷难解决,便到酒铺喝酒解闷。
这天,辛在汉因为一件小事,被班长踢了两脚,心里十分难受。走出关帝庙大门,又看见许多日本兵把一个卖鸡蛋的老婆婆打得躺在街上,他见那苍白的头发削瘦的手脸,想起了他的妈妈,忍不住内心一阵酸痛,早已流出了眼泪。顺步便来到孙志强老汉家。原来孙志强老汉的老婆,和他母亲是亲姊妹;他来是想打听一点母亲妹妹的情况。
本来他母亲、妹妹被敌人杀死的事,孙生旺早就知道了,他怕父亲和辛在汉知道了出事,所以一直没有告诉过。辛在汉刚一进门,见对面站着个人,对看了几眼,辛在汉早认出是他村的李有红,便惊讶问道:“你今天怎么到这里来啦?”李有红也认出了是辛在汉,只是不敢先开口。人常说:“人心隔肚皮,里外不相觑。”到底他如今是狼是虎,一点也摸不透;于是只回了句:“赶集来啦!”又怕他看见“良民证”,露了马脚,急急回身便走,被辛在汉上前一把拖住,拉到院里墙角坐下急问:“一年多没见过我们村一个人,今天见了你,为什么忙着就走呢?”李有红只是心里发抖,不敢回话。辛在汉看出他的心事,便低声说:“你别怕,咱们一块长大,你倒不知道我是怎样个人啦?我问你,这阵我家里的人怎么样啦?可把我想坏了!”李有红见辛在汉和先前的样子一样,还是那么善良亲热,便把他走后抗日政府帮助他家,后来敌人来,把他母亲打死,把他妹妹扔到火坑里烧死的情形,一五一十,全都讲了出来。
辛在汉一听敌人杀死了他全家,早气得胸腔里好似着了火的一般。沉痛、仇恨、愤怒,各种错综复杂的心情搅成一团,他含着泪,哭泣着说:“好!李有红,我不报仇不姓辛!”李有红忙说:“你知道一件事不知道?”辛在汉问:“什么事?”李有红声低话急,把康家寨民兵受包围,康明理、孟二楞、武二娃、康有富被抓的事,讲了个大概,辛在汉大吃一惊说:“那天我听说抓回些人,没有见面,没想到全都是咱村的。”他心里的沉痛变成了仇恨,突然说:“他们保卫了我们村,帮助了我的家;我辛在汉又不是没有颗人心,我一定想法打救就是!”说着指着孙老汉的门口对李有红道:“我姨夫脾气直,人可忠厚。以后你就到他家听我的消息!”李有红一听,惊喜地说:“原来你们是亲戚,这可好啦!”正说间,外面街上有人喊叫,李有红急忙背了口袋,和辛在汉分手,出的门来,过了岗哨,直向康家寨而去。
回到村时,天色将晚。李有红见过雷石柱,告知了在据点遇见孙老汉、巧逢辛在汉的一切情形;雷石柱喜出望外,高兴得好象从肩上卸去了一副千斤重担。很快给靠山堡区上写上一封急信,交周毛旦派人连夜送去。
再说在老虎山被敌人抓去的康明理、孟二楞、武二娃、康有富四个民兵。敌人当天把他们抓回据点,便关进村东关帝庙的大殿里。这座大殿,敌人已经加工修筑,专用来关俘虏用,里面有三个大木笼,密密钉着铁钉,窗上装着铁柱,网满铁丝,墙根留个一尺多高的小口,算作出入之门。再外面,五寸厚的大门,上着一斤重的铁锁,森严恐怖,活象地狱一般。
康明理几个被押进去,里面又黑又潮,又脏又臭,遍地屎尿横流,无处落脚。房里两个木笼里,早关有八路军的同志和老百姓。他们四个,便被关进另外一个空笼里。外面的铁锁“卡嚓”一响,监房内马上象熄了灯似的暗无一丝光亮。因为伤痛和疲累,孟二楞、武二娃、康有富三个,一进木笼便伤痛难忍躺在地上。只有康明理一人,呆呆地蹲在木笼里,暗暗伤心落泪。他想起了跳崖同伴,是死了呢?还是活着呢?想起了老武、雷石柱,他们知道了这事以后该怎样着急呀!举目看看这插翅难飞出去的监牢,一片黑暗,连一丝光亮也没有。他想着想着,焦急得好似落到水缸里的蚂蚁一般。
过了两天,正是天黑时分,门上的铁锁“卡嚓”一响,进来一个挂洋刀的日本兵,和一个穿草绿军装的伪军,打着手电筒,气势汹汹地打开另一个木笼,把一位八路军的同志捆着走了。
第三十九回 千刑不改英雄色 万苦难移壮士心
约莫到上灯时分,门外铁锁又响了一声,进来的还是先前那两个家伙,凶狠狠地打开木笼,把他们四个全都绑了,背上一拳,屁股上一脚,穿宅过院,来到敌人审问口供的刑室。
康明理进门一看,不禁毛骨悚然,大惊失色。正面桌上,点着三支洋蜡,新调来的松本小队长,立眉横眼,青面判官似的坐在上面;左边,是有名的杀人魔王独眼窝翻译官;两边日军伪军,持枪警卫。地上满堆着拷打的刑具:三角“精神锻炼棒”、钉板、铁丝火盘、电丝、吊钩、铁火炉、椎子、竹针、皮绳、麻绳、木杠子、脚链、手链、辣子水、肥皂水、冷水桶……
康明理们四个被押着站成一排。独眼窝翻译官把桌子一拍,喝道:“不说就带进来!”两个日本兵拖着赤条条的个人从门外进来。借着灯光一看,康明理早认出是先拉来的那位八路军的同志。他浑身捆满蜘蛛网似的麻绳,被两个胖大的日本兵拚力拉着,眼看麻绳就要陷进肉里,那同志声色不动。独眼窝翻译官走上来问道:“你到底是哪一部分?”“我是抗日部队!”“你们的长官是谁?”“长官是老百姓!”“你们部队在哪里住?”“到处都有!”“有多少人?”“四万万五千万!”这位钢铁般的英雄,一字一弹,把个独眼窝翻译官顶得眉皱眼瞪,张口结舌。喊声:“上刑!”两个日本兵,抬过那块钉满铁钉的钉板,四个日本兵扑上来,把那位同志猛的举在空中,大喝一声,“碰”的一声,那位同志便被摔在了钉板上,铁钉钉进肉里,鲜血顺钉子淌下一钉板。独眼窝翻译官上来踢了一脚,狞笑着问道,“硬骨头你说不说?”只见那位同志,眼里流出几点热泪,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共产党万岁!中华民族解……”喊声未绝,早已跳上去几个日本兵,照胸口和肚上一阵皮鞋乱踩,那位八路军同志,便声断气绝,死于敌人的暴行之下。
康明理看着这种惨景,忍不住一阵心酸,热泪从脸上流下来。康有富看着,早已魂飞魄散,浑身发抖;孟二楞、武二娃,瞪着四只怒眼,心里狂烧着怒火,恨不得一下挣脱锁链,和敌人拚个你死我活。四个人心里正在各想心事,只听松本小队长“咕噜咕噜”几声喊,一个日本兵便把他们四个推到桌前,解开绳子。这时,从门外又进来个日本人,端着纸烟、果子、酒瓶,摆到康明理四个面前。
独眼窝翻译官过来,拍拍康明理的肩膀笑着说道:“看见吧,坚决分子,就是那个下场!你们都是良民,今天你们到了皇军这里,就归顺了皇军,共同剿灭这些赤匪。来吧,吃糖抽烟……”抓起桌上的纸烟糖果,便给他们四个发散。
康明理心里暗想:“住师范学校的时候,校长常讲:革命要有坚强不屈英勇牺牲的精神,不受敌人任何利诱。”又想道:“假如我不接受敌人的东西,就只有牺牲;要是牺牲了,就不能再打日本。是不是乘这机会,假投降了他们,以后瞅机会逃跑?还能……”脑子里正在这样一想,随即意识到这种想法是危险的,这是在敌人的面前动摇,是可耻的!可是这时只见康有富手抖腿颤,已把纸烟接在手中。
独眼窝翻译官又去给孟二楞,孟二楞一肚子怒火正好喷发出来,手臂一扬,早把独眼窝翻译官手中的糖果纸烟,打得抛到半悬空里。独眼窝翻译官眼一瞪,鼻子里哼的一声说:“你们这些民兵,皇军好心劝你们归顺,你们倒是狗上锅台不识抬举!”随即气汹汹地从地上捞起一条三角木棍,说道:“今天从实说,你们队长是谁?你们村里经常住多少武工队?领头的是谁?你们是不是共产党?”这时四个人,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嘴就象生铁水灌了似的,谁都不吭气。
独眼窝翻译官狠狠地把孟二楞打了一棍,孟二楞气愤地大嚷:“我不是特务,我怎知道的那么详细?”翻译官又去问武二娃、康明理,问死问活不说一句话。康明理下了决心:“知道你是要我们当汉奸,反正我不说,看你问个什么!共产党的事更是杀了头也不能讲!我要保持共产党员的气节!”
武二娃把康明理溜了一眼,虽然没说话,心里的念头却和他一样:“不说话,由你问!就是共产党,你们还配抓共产党?”松本小队长见民兵们这样刚强,早气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指一指地上的刑具,拍桌大嚷:“通通的!通通的!”马上扑来四个日本兵,把孟二楞、武二娃浑身衣裳剥个净光,用绳子捆了,脚朝上,头朝下,倒吊在一个木架上,两个日本兵拿起“精神锻炼棒”劈头劈身的打开了。一抡一下,“乒乒蓬蓬”,直打得他两个闭住嘴,咬紧牙,耳朵里嗡嗡响,到后来天旋地转,分不清棍子的轻重。一阵光景,身上的肉成了血棉花一样,血滴不住掉下来,从架上解下来时,已经和死去一样了。
康明理一旁看看,心里火辣辣的,就象着了火,暗想道:可怎熬过去呀?”独眼窝翻译官又上来问他道:“你受得了这苦吗?”康明理心想:“受不了也得受,反正落到你们手里,由你们糟蹋吧!”独眼窝翻译官见康明理不说话,喝道:“贱皮子,不打不招!”立刻又上来两个日本兵,把康明理的衣裳剥去,从门外端进一盆木炭火,上面放着一团烧红的铁丝,搁在康明理脸前,那热气熏人。康明理镇静地闭着眼睛,等待敌人的酷刑。独眼窝翻译官又问道:“说实话,你是不是共产党?投降不投降?”康明理刷地把头扭过去,看也不看他。
这时,烧红的铁丝,已放到康明理的背上,背上冒起一股青烟,肉皮子烧得“蓬吱蓬吱”的响。铁丝由红变黑,又放进火盆里烧,烧红再放到背上烫。康明理支不住,脸色灰白,眼里一黑,无数金星乱冒,便昏倒过去。审讯室里充满了烧肉的恶臭味。
独眼窝翻译官用手捏住鼻子,走过去问康有富:“你投降不投降?”康有富早吓得人事不省了,浑身瘫成一堆,尿屎又拉下一裤裆。独眼窝翻译官连问了几声,康有富嘴里只“我我……”了一气,口吃的说不出心里的话。翻译官以为他也是坚决不讲,就命令两个日本兵扯住他的耳朵,脸上罩上白布,漏水管架在嘴上,把辣子水,一口紧一口地往下灌。不一会,康有富的肚子,便皮球似的鼓胀起来;敌人用杠子在他肚皮上一压,灌进去的水,又全从口中倒流出来。反复数次,康有富也死了似的,直挺挺躺在地上发喘。此时,天已三更时分,敌人看看拿这几个民兵无法,便又把他们原旧拖回监牢木笼里去。
这一夜,康明理几个都是昏迷不省人事,约到四更时分,房外一阵“轰隆”的雷声,把康明理惊醒来了。一看,房内漆黑,院外风声、雨声、雷声响成一片。这声音使康明理起了逃跑的念头。他想:“这么大的风雨,敌人一定不放哨,正好往出跑……”想着,把身子往起一翻,衣服沾住了伤口,那痛劲儿,就象有千条毒蛇在钻在咬。他伸手摸摸身边的武二娃,却弄了满手血糊糊,更使他难受得心如刀搅。霎时,老虎山被围的情景,牺牲的民兵,康家寨的群众,武得民、雷石柱……一切一切,全又都出现在眼前了。仿佛,他听见老武在他耳边上很严正地说:“死就死!为革命牺牲,为全村人牺牲,是最光荣的……”他忍不住了,用手支撑着坐起来;突然伤口一阵剧痛,身子一倒,正好压在孟二楞身上。孟二楞仍在昏迷之中,把臂一甩叫道:“杀就杀,剐就剐,不投降!”康明理一听,心里又难受又佩服,自言自语地说:“为人民牺牲,我们死到一垯!”
他就这样睁着眼睛,忍住伤痛一直坐到天亮。门上的铁锁,又“卡嚓”的响了,一阵皮鞋声,进来四个日本兵,打开笼门,把康明理、武二娃、孟二楞、康有富全都捆了,拖出牢门,穿宅过院,通过大街,来到村南一个广场上。
康明理抬头一看,天空乌鸦乱飞,脚下骷髅满地,两队伪军持枪站在两旁,明晃晃的刺刀闪闪发光,有十几个戴脚链的老百姓模样的人,在场中挖埋人坑;稍一迟慢,日本兵的皮鞭,便“拍啦”“拍啦”地乱打。康明理寻思道:“过去听说敌人活埋我们的干部民兵,今天我们也是要被活埋了呀!”转眼再向四处一看,突然使他吃一惊,原来左边四十步远处的一个大木桩上,早已捆着一个人,这人正是敌人包围桃花庄时被俘去的农救会秘书,周围四只狼虎般的日本洋狗,在被捆的那人身边趴着。远远听见那人喊道:“全中国老百姓会替我报仇……”洋狗“呜”的一声四面扑上去,一阵狂吠撕咬。康明理正心如油煎。日本兵却在后面狠狠推着,把他们四个推到场中。独眼窝翻译官上前问道:“投降了吧,只有最后一分钟!”被拷打得遍体鳞伤的孟二楞,眼里射着愤怒的光,看见翻译官那副鬼象,怒火早又起来,真想上去一口生啃活吞了他,乘他上来问话,想伸手去打,但手被手铐箍得动弹不得,于是含了一口唾沫,“呸!”的一声,向独眼窝翻译官脸上吐去,独眼窝翻译官没有来及躲闪,早已满脸口水。他恼羞成怒,大喝一声:“活埋!”应声,伪军中早跑出四个人来,把孟二楞、武二娃拉到挖好的坑前;这边也早有两个日本兵,伸手从腰里“簌”的一声,抽出两把明晃晃的砍刀,又把康明理、康有富压倒在地。
第四十回  定巧计刑场救危急 破猜疑监牢谈越狱
在这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突然从旁边伪军中跳出一人,脸色灰白,慌慌张张跑到独眼窝翻译官面前,立正行了个军礼,急促地说道:“报告翻译官,请先不要杀了这几个人,他们是康家寨的骨干民兵,将来皇军要清剿靠山堡的赤匪,留他们几个有大用;我和他们是一个村的人,只要派我去劝说,归顺皇军的事,保险成功!”独眼窝翻译官一看此人,原来是辛在汉。
辛在汉自从那天见了李有红,得知母亲、妹妹被敌人杀害,康明理们被俘的事,心里烦躁难受,悲痛交加,饭也不想吃,晚上睡在炕上,翻来翻去,急得浑身冒汗。好几次,他想跳起来,杀两个日本人逃跑,出这口冤气;但一想到康明理几个还在监里押着,便又暂时打消念头,无头无绪的愁闷起来。他想:“监牢那么坚固,闲人又不能随便进去,康明理们怎样个救法呢?”整整一夜,似睡非睡,朦朦胧胧做了几个恶梦,天还不明,就已醒来。脑子里想着,心里急着,天亮披衣起来,头昏脑胀,好象患了热症一样。
早饭后,辛在汉正闷在家里发愁,忽听班长来叫:“辛在汉,快到杀场上去放警戒!”辛在汉一听这话,就象迎头浇了一桶冷水,打了个寒噤,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没吭气,背起枪急忙向村南杀场上跑去。到了那里一看,果然不出所料:六个日本兵,推着康明理、孟二楞、武二娃、康有富出来,四个人浑身伤痕,满脸血斑,衣裳撕得粉碎,一绺一绺地拖在地上,康有富吓得眼珠子一翻一翻,象木偶一般。日本人打着推着,到了场子中间,眼看就要杀头活埋,辛在汉在一旁,急得心里发冷,手心出汗,暗想道:“我若再不救可就迟了!”赶快跑到翻译官面前,假编假造了几句能够缓刑的话。
独眼窝翻译官笑着说道:“你随我来!”辛在汉不知敌人是什么意思,一面心里盘算要说的话,一面跟独眼窝翻译官进了杀场旁一间小房子里,独眼窝翻译官坐下问道:“你有什么法子呢?”辛在汉忙回道:“只要把他们另关在一间小房里,不出五天,你问我要人就是。”独眼窝翻译官把辛在汉上下打量了几眼,见他说话声音态度很肯定,摸着胡髭,心中暗想:“我原是想把他们拉到杀场,吓他们投降,岂不知这个辛在汉倒有办法!”随即装出几分惊喜神态,拍着辛在汉的肩膀说:“你是皇军的心腹之人,这任务就交给你吧。将来事情成功,大大有赏!”说罢,便走出去向那面招手吩咐,叫把康明理们四个,关进关帝庙大殿后院的西房里;辛在汉看着翻译官下命令,心里暗自欢喜。
康明理们四个,在杀场上见辛在汉对翻译官讲了那么几句话,又见敌人把他们关进这间小房里,以为辛在汉把他们出卖了,心里十二分气恨。康明理正想开口问孟二楞话,孟二楞早已脸红筋暴地跺脚大骂道:“好你辛在汉,一年多工夫,你倒变成敌人的走狗啦!”武二娃也说道:“他敢来劝我投降,我非一口咬死他不行!贪生怕死,好个没骨气的东西!”康有富胆小鬼,这几天挨打受惊,早已失魂丢魄,疯疯癫癫,一阵呜呜地哭,一阵痴痴的不说话,老是翻着眼珠子盯人。此刻听见众人痛骂辛在汉没良心,不知怎样一来,突然想起了自己被桦林霸利诱的事,一阵悔恨,一阵难受,翻身倒在地上,两手捶着胸脯,“呜呜”大哭起来。康明理说:“你总是哭!男子汉大丈夫,做事要有骨气,死就死,总不能象辛在汉那样当卖国贼,出卖自己人!”康明理的话,本来是借骂辛在汉来安慰他,谁知这几句话,却象钢针似的更加触动了康有富的心,他难受得拭着眼泪,心中想道:“我对不起你们!桦林霸害了全村,我害了你们!也害了我自己!”更放声大哭起来。
这时,门轻轻地开了,闪进一个人来。康明理见是辛在汉,便把身子一扭,不去理他。孟二楞朝着辛在汉吐了一口说:“你有什么脸来?”武二娃人小心狠,破口大骂道:“你妈妈你妹妹,都叫日本人杀了,你还在这里孝敬你东洋老子,你有颗人心没有?”辛在汉从杀场回来,本来带着满心的欢喜,来看一年多未见的乡亲;谁知遇到的却是这般光景,一想,知道他们是误会了,看看他们,又想起自己一年多……往地上一蹲,眼泪断线珠子般落下来。难受了一会,低声说道:“你们闹错了。我家里的事,我知道了;不是为救你们,我辛在汉早报了仇跑了!你们以为今天我是来害你们,其实今天我是用的个计,往出救你们啦!”康明理们一听,是真是假还有点不敢相信,想再听听他还说什么。辛在汉拭干眼泪,去门口看了看,回来就把他这一年当伪军如何想家,那天巧遇李有红的事,讲了一遍。大家听了,都长出了一口气。低声说: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
几天的忧愁,好象来了一阵大风,“呼”的一下吹散了。身上的伤也忘记痛了。武二娃高兴的忘记脚上的铁链,猛一伸腿,震的“嚓啷”一声,正喊了半句:“我们……”康明理马上用手堵住他的嘴,低声说道:“不要大声,小心外面哨兵听见,坏了大事!”说时,放哨的日本兵,来门口,探头往里察看,见辛在汉在那里说话,四个民兵低着头,便又走开了。康明理见哨兵走去,低声耽心地说:“一定听见了!”辛在汉说:“不怕,这是个新来的日本人,不懂中国话。只要操心不让伪军密谍听见就行!”大伙的心这才放了下来。马上你一言,他一语,又问又说,那种亲爱样子,真是同胞兄弟一般。五个人正谈到紧要之处,门外哨兵叫喊:“什么的干活?”众人一楞,接着又听见有人回道:“翻译官叫我来找辛在汉的!”辛在汉听出是警备队的人来了,赶快使眼色叫大家散开,便假装劝说,尖起嗓子说道:“你们好好想一想,不要老是那么死脑筋,想不开……”说着,外面那人推门进来,叫道:“辛在汉,翻译官叫你去有要紧事!”辛在汉暗暗吃惊,忙回道:“就去!”偷偷瞟了康明理一眼,便跟着那人出来,直向独眼窝翻译官房里走去。
来人把辛在汉叫去之后,康明理们心里便耽忧起来。左等一阵不见来,右等一阵还不见来,一直等到日落天黑,辛在汉才慌忙跑进来,顺手闭上门,失声说道:“坏了!坏了!翻译官说,水峪镇日军‘红部’来了命令,叫把这里的俘虏,赶后天都送到那里,说要送到关外当苦力去。这怎么办呀!”康明理一听,惊得两眼圆睁,瞅住辛在汉,半天说不出话来。康有富刚有了点活气,这一下又吓得翻起了白眼珠子。孟二楞、武二娃两个,愁得气儿不吭,抱住头,只是发呆。五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呆呆地想不出个法子。
停了一阵,康明理说道:“我看事到如今,只有越狱逃跑一条路!”说罢,眼睛盯住大家。武二娃忙接住说:“对,到半夜,把门上的哨兵杀死,枪夺过来,从院墙上跳出去,舍上命跑就算了!”孟二楞急的说不成话,只叫:“行!行!”这时,辛在汉低头想了一下,问道:“你们的伤痛怎办?”大家说:“能跑!”辛在汉看了看天色,小声地说:“对!要是大家能跑,我看也只有这条路了!可是今天不行,天已经黑了,跑的路也没调查好;大门外面放哨的,也不知是谁。让我明天上午,专门把四面院墙出路看个清楚,再给我们村民兵捎个信,来村外接应,到半夜逃跑也不迟。”大家都同意,看看天色已到上灯时分,辛在汉便出来了。
第四十一回 智勇发展暗民兵 奇谋营救众伙伴
第二天,辛在汉早早起来,假装散步游逛,把院内院外,墙高墙低,从那儿跳,从那儿跑,看了个一清二楚。吃罢饭,去告诉了康明理们四个,他便到孙志强老汉家来,打算叫他们给康家寨捎道信,派人来接。
老武那天接到雷石柱的信,知道李有红探消息,遇见了辛在汉,探回很多情况,于是当天就赶来康家寨,和雷石柱商量办法。讨论了一下,决定乘这机会,在汉家山建立秘密民兵,将来好里应外合,挤掉这个据点。这工作要完成,老武的意见是要雷石柱亲自进据点走一趟。雷石柱没有推辞,就答应了。
第二天,正是汉家山逢集。雷石柱打扮了一下:头上戴了一顶瓜壳帽,身上穿了套黑色裤褂,带了个假“良民证”,装成个商人模样儿,裤带上别了颗小手榴弹,跟随李有红,一直进了汉家山据点;李有红带路,到街东,进了胡同,就向孙老汉家走来。
孙老汉和儿子孙生旺,坐在家里正吃午饭,见门外进来两个生人,都楞起来。究竟孙生旺是个年轻人,眼明,记性也好,看了两眼,便认出是那天粜米来的李有红,忙招呼说:“啊,原来是有红哥!”孙老汉听说,也想起了那天粜米的就是他,以为他是要米钱来了,忙招呼上炕吃饭,非常热情。
孙生旺已从锅里舀来两碗饭,放在雷石柱、李有红的面前,嚷着叫吃。雷石柱往碗里一看:两碗清米汤,里边滚着几颗山药蛋。端起喝了一口,感叹道:“唉!咱们这里老百姓的生活,可是不如西山里呐!”孙老汉一听这话,心上生疑,便扭过身去问李有红道:“他是……”不等他说完,李有红忙答道:“他也是我们村的,我的舅舅,做生意的!”孙老汉恍然醒悟似的,一边“啊啊”应着,一边惊奇地问雷石柱说:“听黄狗子们说西山里叫八路军糟蹋的人都饿死啦?”雷石柱说:“可没的事。我前半个月,还到兴县大川里卖了一回货,见人家那里,军民闹生产,生活可好啦!”孙生旺听得上了瘾,忙插过来问道:“听说西山里有民兵,地雷圪蛋到处炸,人就不能进去;你见过地雷没有?是什么样子?”雷石柱见他问民兵的事情,正好合了自己的心意,恨不得一口气把民兵的事情讲完,振了振精神,咳嗽一声,便把民兵是怎样,地雷怎样厉害,一五一十地讲了下去。
这时,孙家父子,眼睁得挺大,脖子伸的老长,坐在雷石柱身旁,听得饭也忘记吃了。等雷石柱讲完,孙老汉才惊奇地说:“哎呀!真好!咱们到了西山可享福啦。这日本鬼子哪一天才能打走呢?”李有红插上说道:“快!只要咱们老百姓齐心,他们的日子不会长久!”雷石柱也说:“要是我们中国老百姓,都能象西山上的八路军老百姓一样打日本,不用多时就把日本鬼子打跑了!现在咱们全中国八路军的力量可大啦,光正式队伍够一百万人,民兵有二百多万。八路军占的地方可大啦,十九个省份都有八路军的地方,看这够多厉害!”
孙家父子,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些新鲜事。听了八路军有这么大的力量,日本鬼子快打跑了,喜得浑身都有了劲,还要雷石柱再往下讲!雷石柱讲起了劲,天气正是中午,家里又没风,闷热的好似在蒸笼里,霎时出了一身大汗。他不在意地把纽扣解开,又去松裤带,谁知一不小心,“通”的一声响,插在裤带上的那颗手榴弹,突然掉在地上!孙老汉和孙生旺一见手榴弹,马上惊的楞在了一边。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呀?”雷石柱忙从地下捡起手榴弹,心中自忖道:“这可糟了!”看看无法避讳,便直言说道:“老人家,不瞒你说,我们就是康家寨的民兵,我叫雷石柱,他叫李有红。你们要是忘了日本人糟蹋咱们的仇恨,就拿绳子来,把我们捆起,送到敌人那儿领赏去!要是你还知道咱们是中国人,打日本,就请不要走漏了消息,日后有你家的好处!”孙老汉听着雷石柱说话,先是吃惊,后来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我孙志强活了五十三,你到方圆村里问一问,什么时候做过缺德卖良心的事?我虽穷,穷得有钢骨志气!日本鬼子杀了我老婆,把我苦害到这种田地;我也有四两重的颗人心啦!”
这时孙生旺过来,一把握住雷石柱的手,惊奇地偏着头,左看右看,看了一会说道:“原来你们就是民兵呀!这样说来,老百姓都能当民兵嘛!我不挖煤啦,受不下敌人这口气,我也跟你们当民兵去吧!”孙老汉从旁说:“对!你去吧,反正家里有我这条老命顶着!”雷石柱迟疑了一下,说道:“参加民兵很好,但是不要急。不一定要跟我们走。将来咱们要挤掉你们村这个据点,现在就要在这村里组织暗民兵,你看这村哪些青年人可靠,你就组织起来搞。”孙生旺说:“这不难!光我们炭窑上就有三个。”随即伸开手扳着指头说道:“郝明珠:今年十九岁,那人可性子强啦,因为领工钱,常和窑主吵架。他早就和我说过,受不下这口气,要到西山上参加八路军去。要不是家里妈妈和老婆没人养活,早已走啦!再一个是辛有根:今年二十六岁,过去当过农会干事。家里没一犁地,一家五口子人,全凭他挖炭养活。这人可忠厚啦!再一个是刘三丑:这人……”
孙生旺正指手划脚,给雷石柱介绍炭工,突然,劈门进来个穿草绿色军衣的人,孙生旺把下半句话咽回去了。雷石柱吃了一惊,一看,原来是辛在汉,于是跑上去一把抓住,亲热地叫:“哎呀在汉,今天可是见上你啦!明理他们怎么样?”辛在汉忙说道:“你们来了正好,我和明理他们已经计划好了,今晚上越狱逃跑!”雷石柱一听惊讶地问:“他们几个不是说伤很重,还能跑动吗?”辛在汉说:“能行!”雷石柱低头沉思了一下,又对辛在汉说道:“越狱不行!我们在家和老武同志讨论过了:想办法把明理几个闹出来,但是你还不能回去,咱们将来要挤掉这个据点,非有内线工作不行!刚才我和孙生旺已谈好啦,你们俩就负责搞这工作!”辛在汉着急地说:“要是今天不跑,可就坏了!水峪镇‘红部’来了命令,叫把这里的俘虏赶明天送去,要往关外送哩!”雷石柱听说,惊得“呵”了一声,说:“明天就要走啦?”用手抓着头皮,眉毛又皱成一线,满地兜圈子。
过了一刻,他忽然过去把辛在汉的手一抓,拉到门外,两个人头对头低声谈了一会,辛在汉脸上立刻有了笑容,说:“这办法好是好;你们明天可千万赶早,不要误了时间呀!”雷石柱点点头回答道:“记下了!”辛在汉便转身回关帝庙去了。这边雷石柱、李有红两个,也匆匆辞了孙家父子,出的门来,飞快地回康家寨来。
老武早等急了,一见雷石柱回来,马上就问据点的情形。雷石柱兴奋地说:“一切都办妥了,就等明天动手干!”随即把见辛在汉的情形讲了一遍。老武立刻就写信派人,通知桃花庄、望春崖的民兵分队长来,开会布置营救康明理他们。
到第二日,汉家山据点内,把康家寨被俘的四个民兵捆到一起,驾了两匹洋马,套了一辆大车,派了十几个伪军和两个日本兵押着,顺汽车路,往水峪镇送去。
一路,太阳很毒,热得就象在头上点了一堆火。走了不到五里路,便人困马乏,拉车的牲口背上已经渗出了汗水。又走了几里,约莫离村十里路光景,忽见南面山坡上,有七八个人舞着镢头在掏荒地。向前没走多远,又见北山上,也有十几个老百姓,弯着腰锄草。伪军们看见,以为是老百姓生产,并不介意,只顾往前进。押解俘虏的两个日本兵,走得又热又困,索性跳上大车,用帽檐遮住刺眼的阳光,车子一阵摇晃,便呼呼地睡着了。跟在后面的伪军,也是热得用帽檐遮住额头,只顾吆喊车夫:“快点赶路,热死人了!”
坐在马车上的康明理孟二楞们,想着昨天辛在汉回去说的话,看看两面山上,只有些开荒锄地的人,并没有队伍的影子,心里正在暗暗焦急。猛听得南山梁上,“叭”的一声清脆的枪响,两面山上开荒锄地的人,从地上拿起枪来,叫喊着冲下来了。顿时心中大喜!孟二楞猛力想挣脱捆绳,怎奈浑身伤痛,挣不开。这时,睡在马车上的日本兵,迷迷糊糊听见枪响,慌忙跳下车来,指挥伪军们还击。
两面山上,一阵“杀呀”、“冲呀”的喊声,排子枪、手榴弹,一声不断一声响起来。有几个敌人被打死了,直直地倒在路上;没有死的丢下马车没命的逃窜,恨不得一步飞出这险地!六七个吓得面无人色的伪军和一个日本鬼子,刚跑到一株柳树跟前,忽听前面有人大声喊道:“跑来了!大家不要打,捉活的!”敌人扭转身子,慌忙又往回跑。可是前边是一片开阔地,后边枪打的很急,子弹“嗤嗤嗤”的在头上乱飞。只见侧面有一条小沟,一拥便全往里钻。谁知刚进沟口,脚下“轰隆隆”接连几声巨响,震得周围的树木都在摇摆,直直冲起浓浓一道黑烟,这六七个敌人,全炸死在沟里了。
原来这是民兵们设下的“逼敌踏雷计”,沟里埋的是连环雷,只要踏响一颗,其余的就都炸了。
第四十二回 康有富感动坦白 桦林霸畏罪潜逃
两面山上的民兵,听见地雷响声,飞也似的跑下沟来。正好老武和雷石柱从小沟里出来,背着三四支炸坏的步枪,连声说:“可炸美啦!一个都没剩下!”说着,一齐都跑到马车跟前。
被捆在马车上的康明理们,一见民兵们过来,顿时眼睛都明亮了,高兴得齐声叫喊。孟二楞“呼”地跳下车来,雷石柱连忙给他解开绳子。二楞一把抓住了雷石柱的手,握的雷石柱的手都有点发麻。他大声说道:“呵呀!石柱哥!总算又见到你啦!”笑着,笑着,眼里却滚出了泪珠。
其余的民兵们已把康明理、武二娃、康有富的捆绳都解开了,围成一堆,这个握住那个的手,那个抓住这个的臂,虽有千言万语,不知该从哪里说起;眼里都闪射着兴奋的泪珠。
乱笑、乱喊、乱跳,象一群天真的小娃娃一样。
忽然老武提醒大家道:“咱们快收拾回吧,这里离据点很近,说不定敌人要出来追击。”大家听了,这才想起事情还没有完!于是马上动手打扫战场,用石头把大车砸坏,牵着两匹牲口,一齐往康家寨回来。
康明理们四个民兵,因为被敌人拷打得伤很重,被大家搀着、扶着往回走。路上,他们虽然浑身疼痛,但仍不住地给大家讲述敌人的残暴罪行。正讲的起劲,听见后边有“呜呜”的哭声,老武回头一看,原来是康有富;两个民兵架着他的胳膊,边哭边走。老武觉得奇怪,在路旁站住,等他们过来时,亲切地问道:“有富,你哭啥哩?”康有富抬起头望了老武一眼,没说一句话,哭得更凶了。老武楞怔了一刻,猛然想起一件事来:
原来老虎山事件发生后,老武回靠山堡区上开会,区委会的同志和马区长分析了一下当时的情况,说:“可能是特务搞鬼!”老武不信,回到康家寨又仔细打听当天出事的情况,李有红便告他:“那天黑夜,是康有富放哨,半夜三更,他说桃花庄有两个人送来一封情报,说汉家山的敌人要来包围村子;情报也没看清,我们就往老虎山上跑,刚上了山顶,敌人已经四面围住了。”李有红讲完,老武正搔着头皮沉思,雷石柱说道:“对啦,我也想起一件事:去年过年,咱村受损失,也是康有富给民兵们送的酒。这件事后来也没追根子。我看真是要好好研究一下哩!”老武一听此事,便联想起康有富平日的各种表现,这才肯定地说:“不成问题,保险有特务!恐怕桦林霸就……”雷石柱突然打断他的话说道:“我们赶快往出搞吧!”老武说:“这问题离了康有富怕闹不清。等我们把据点里那些民兵都救出来再搞也不迟。”
此刻,老武见康有富越哭越凶,暗暗寻思这件事,觉得大有蹊跷。便走到雷石柱身边,低低讲了几句话,然后回转身来说道:“有富,不要哭了,有什么难受处,你大胆说吧。”雷石柱也说道:“有富,咱们都是从小耍大的,谁还不知道谁的脾性!你有什么心事,有什么委屈,讲出来咱们大家商议。不要闷在肚里嘛!”康有富仍然没开口,只是个哭。老武、雷石柱死劝活劝,才劝得不哭了。一路上,雷石柱慢慢开导,康有富只是低着头不言语,一阵唉声叹气;一阵又咬牙切齿,象疯了的一样。
回到康家寨的时候,晌午过了。村里的人,听说把抓去的人救回来了,一个个喜眉笑脸,跑来村口迎接;各家见了各家的人,不免落泪难受,亲热地问着说着,各自引回家去了。康有富是个独身汉,没有家小,桦林霸家他又不愿回去,雷石柱便把他引回自己家里。望春崖、桃花庄的民兵,也都由李村长安置到村公所院里,由张勤孝招呼休息吃饭。
这天,桦林霸正在上窑里午睡,猛听街上的人一叠声乱嚷,掀开被子仔细一听,有人喊道:“抓去的民兵,都救回来啦!”桦林霸慌忙跑到大门上,从门缝里往外瞧,见街上人乱跑,被抓去的康明理、孟二楞、武二娃果然都回来了,看不见康有富在哪里。心中暗想:“是不是死了?要死了可就息心啦!”正想中间,只见雷石柱后面,有两个人扶着一个人过来,那人低着头,走到他家大门口时,朝门上狠狠盯了一眼。桦林霸定神一看,正是康有富。见他满脸怒气,两眼红红的,立时吓得出了一头冷汗。转身回到院里,用手摸着光溜光的脑门心,想道:“坏了!坏了!事情一定让人家知道了,不然雷石柱为什么跟着他?……康有富胆小,也许不敢说……”忽又想道:“不对!不对!康有富受了这么大害,就是今天不说,以后也会说的。雪地里埋不住死人呀!”越想越怕,好象脚底下踩着圪针一般,连跳带跑回到西窑里,一把拍醒康家败,又把老婆和媳妇叫来,把刚才的事,气慌嘴结的长一句,短一句,讲了一遍。小算盘吓得浑身象发疟子一样抖,一叠连声叫着:“妈妈呀,这可怎呀!”桦林霸揩了揩头上吓出来的汗水,说道:“事到如今,只有丢下你婆媳,我父子们逃条活命!有一天皇军打来,再团圆吧!”女人们听了,吓得大哭。小算盘拉住桦林霸的裤腿,边哭边说道:“你不能走呀!丢下我婆媳们可怎活呀?呜……”桦林霸用力挣,小算盘死抱住不放,桦林霸火透了,转身准备狠狠踢她几脚;一看,扯着裤腿的,不是老婆一个,两个媳妇也插上了手,也是不停地哭喊,流泪。
桦林霸一时没了主意,全身一软便坐在了太师椅子上,急得光溜光的脑门心上,汗珠子好象雨点往下滚,眉头涌起高高一垄。
康家败吓得脸成了铁青色,一声不响,摸着别在腰里的手枪,软瘫在地上。满屋里,只有小算盘的粗嗓,和着两个媳妇的细嗓,高一声,低一声,“咿儿哇儿”地哭嚎。
雷石柱带着康有富回到家里,他老婆吴秀英见康有富回来了,亲热地一边招呼上炕,一边忙生火做饭,顺便问候了几句,康有富也没答理,跳上炕,迷迷痴痴翻了两下眼皮,便又抱住头放声大哭起来。雷石柱有点急了,蹲到康有富身边,扳着他的肩膀问道:“你老哭什么?心里有什么不舒服,说嘛!我刚才路上不是说了,给你想办法!你从前,也是个穷人,共产党来了,实行减租减息,帮助你赎回三垧地,你没吃的,农会借给你,新政权对你这么好,你还有什么话不该讲呢?这阵新政权就是咱们自己的呀!”吴秀英边烧火做饭;边插嘴说道:“讲吧,有富,你真把哑巴也能急的说了话!”康有富转了个身,仍是个哭。
两个人正急得没办法,老武进来了,见康有富仍旧在哭,便把雷石柱叫出门外,小声问道:“问出什么了没有?”雷石柱皱着眉头,焦急地说:“没有!他老是哭,什么也不说!”老武接着又进了家里,跳上炕,和蔼地向康有富道:“有富,你老是哭,到底为了个啥?是我们对不住你,还是你做下对不住我们的事啦?是大事还是小事?你总得讲呀!”康有富突然不哭了,把头抬起看众人,眼睛红肿得象两颗胡桃。老武以为他是要讲了!盯住等了半天,见他仍然不讲。老武突然脸色一变,厉声说道:“康有富,你的问题,我们早就知道了!今天就看你说不说。你要是真正把心里的事都讲出来,还是好同志!你要不讲,有富,你自己盘算吧!”这么一说,康有富一下便跪下来,战战兢兢地说道:“指导员,我说了你们不会杀我吧?”老武笑道:“不怕!有什么话齐说,说出来只要决心改正,政府就能宽大你。”康有富这才把牙一咬,边哭边骂,把桦林霸、康顺风的特务活动,从头讲了一遍,老武们三个听着,气得脸色都变白了。
听得康有富讲完,老武从炕上猛跳起来,把雷石柱拍了一把,说道:“你快去,把村公所院里吃饭的民兵,都集合起带来!”雷石柱走后,老武把背着的连枪一抽,“卡嚓”压上子弹,提在手里,匆匆出来,站在街门上。不多一阵,雷石柱把民兵们都带来了,老武走过去,压低嗓子说道:“同志们,我们发现了敌人的特务,现在就去抓!”这一说,民兵们的眼睛,都惊得睁了铜铃大,谁也没说话,跟着老武,很快就到了桦林霸家门口,把院子的前门后门都把守了。但见那两扇大门紧紧关着,民兵们都跑过去,用脚踢,用棍捅,用石头砸,闹的“唿隆”“冬隆”地乱响,但始终没有人来开门。
桦林霸全家正在哭闹,猛听见大门擂鼓似的响起来;全家人一个个立时吓得丢魂落魄。桦林霸就象糖人见了火,软软的从椅子上出溜下来。小算盘和两个儿媳,吓得身子缩成一团,直往桌子下面钻;康家败两手拍着屁股乱跑乱转,直叫:“来了,来了,人家抓来了,这,这……”这时,桦林霸勉强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在窑里东一摸西一摸,把契约、账簿、和敌伪来往的信件,揣了一怀,好象个大肚女人似的,也不顾老婆、媳妇哭嚎,拉了康家败,拔腿就跑。
他知道大门上一定被民兵围住了,出不去,走后门,后门锁着,向小算盘要钥匙,小算盘吓昏了,一会说钥匙在身上,一会又说在躺柜里,一会又说在抽屜里。桦林霸看看钥匙一时也难找到,便和康家败架起梯子,从墙上往出爬。桦林霸上了年纪,正爬上墙头,大门又“冬隆”一响,心一着怕,腿一软,身子往前一倾,一个狗吃屎便栽到墙外一块麻地里。嘴也跌破了,膝盖上也擦了一层皮,他咬着牙,忍着痛慢慢爬了起来,康家败跳下来扶着他,从麻林里钻出去,一拐一拐地向汉家山据点逃走了。
第四十三回 康顺风当场被扣 桦林霸中途就擒
民兵们在大门上捣了一阵,西扇大门关得紧,任你怎捣也捣不开。雷石柱大声喊道:“走后门!走后门!”留了几个人守大门,带着其余的人转移到后门上;后门也关得紧绷绷。民兵们火透了,几个年青后生,用肩膀扛住门扇,一声齐喊,“哗啦啦”的连门框都推垮了。从飞扬的尘土中,民兵们拥了进去,一直冲到前院里,跑进桦林霸住的正窑一看:空空的没有一个人。炕上,桦林霸刚睡罢午觉的红缎被子,绣花滚枕,还都原封摆着。老武见没人,忙说道:“糟糕!恐怕是听到风声藏了,赶快分头找!”民兵们马上散成几伙,前院后院,东窑西窑,厨房茅房……满院乱找。
桦林霸家老婆媳妇们,当听见后门上“哗啦”一响时,吓得都收住泪,赶快跑出院里藏了。小算盘钻在柴堆里,两只小脚却露在外面,望春崖分队长赵得胜走来,抓住小脚,一把便扯了出来,喝道:“你老汉哪里去了?”小算盘心慌腿抖,急的不知该说什么好。赵得胜见她咭咭哼哼装佯,伸手就给了个耳光,小算盘两手按住脸,“呜呜呀呀”的直嚎。其他民兵,东寻西找,也把那两个媳妇都找出来了,两个媳妇,又是鼻涕又是眼泪,跪到院中求告。赵得胜生气地说道:“你们这是干什么?老子又不是日本人!我们要的是你公公,快说!哪里去了?”两个媳妇磕头如捣蒜,只是说不知道。赵得胜火透了,拿了根棍子就要打,大媳妇吓得忙回道:“我公公刚才叫上他儿走啦!”老武忙问道:“是真是假?”大媳妇指了指院墙根前的梯子说:“从墙上跑了!”老武在梯子跟前察看了一下,对雷石柱说:“一定是逃到汉家山去了,我去追。你快去抓康顺风!”说完,带了三四个民兵,急急忙忙开了大门追了出去。
这里,雷石柱留下李有红和另外两个民兵看守,并嘱咐要详细检查他家。自己带领着其余的民兵,飞跑到康顺风家大门上,四面把院子包围起来,雷石柱领着两个民兵冲进家里。
康顺风正蹲在椅子上吃饭,见民兵们进来,忙站起来,笑着说:“快坐下,吃饭!”雷石柱见了仇人,恨得眼里都冒出火来了,扑上去狠狠一脚,把康顺风的饭碗踢得飞开去,热腾腾的白面条溅下满怀满脸。康顺风还蒙在鼓里,不知出了什么事情,忙说道:“石柱,有话好说好道嘛!为什么来不来就动武?!”雷石柱竖起浓眉吼道:“你作的事你知道。捆起来!”从旁上来两个民兵,腰里抽出绳子,就把康顺风五花大绑起来。
康顺风心里已经清楚是怎回事了,但还假装镇定地说道:“为人不作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不怕,新政权是讲道理的,只要咱行的正走的端,见了毛主席也不怕。”民兵们没理睬他,分头在家里到处检查。康顺风的老婆慌忙坐到箱子上,哭哭啼啼不起来。雷石柱猛的一把把她拉开,从箱子底上翻出一个红油匣。康顺风一见,脸色吓得灰白了,雷石柱打开匣子,里边都是和敌伪来往的书信,还有一本准备呈给敌人的花名册,上边写着附近各村民兵、干部的名字。雷石柱见了这些东西,真是火冒三尺,一下扑到康顺风面前,“劈劈拍拍”一连打了十几个耳光,然后对民兵们说:“走!拉上走!”康顺风一屁股坐到地下,死也不动。他老婆跪下,哭哭啼啼求告。雷石柱便叫一个民兵看守他老婆,其余民兵,上来往起扯康顺风,可是康顺风突然把眼珠子翻得白白的,嘴唇上用唾沫吹起许多白沫沫,躺在地上不动了。老婆哭喊着过来说:“他有个没气病哩,怕是病又犯了!”雷石柱喊着:“崔兴智,到茅房里舀一勺子大粪来!”康顺风听了,猛一下就坐起来,但仍是赖着不走。雷石柱说道:“不走就抬上!”民兵们上来,两个扯手,两个拉脚,象拖死猪似的,一直拉到村公所,禁闭在后院大厅里,门上站了个哨。
这时,张勤孝、周毛旦几个村干部,听到消息都跑来了,二先生也跑着来了。都围住雷石柱问长问短。雷石柱把大概情形讲了一遍。周毛旦说:“怪不得咱村工作搞不好,原来是特务捣鬼呀,一齐都枪崩了。”二先生却摸着胡子,摇摇头说道:“不会是真的吧!康锡雪先生那是几辈子的财主了,门第人家,还能作那样的坏事?!”周毛旦生气道:“门第人家?球!当汉奸的尽是财主!”二先生不由得脸一红,还想开口分辩几句,见门外进来个背挂包的大个子,便住了嘴。雷石柱见是马区长,高兴地抢上前去,拉住马区长的手说:“嗳呀!你来的正好,我们村被抓去的民兵,今天都救回来啦!”马区长一面坐下喝水,一面说道:“我一进村就听说了。今天跑了五十里地赶来,我一路上很耽心救民兵们这事,不想你们进行的倒满顺利!”说罢用探询的眼色向周围看看,问道:“老武呢?”李村长忙抢着说:“指导员追特务去了!马区长,你可不知道,今日康家寨可是破获大案子了!”马区长忙问怎回事,雷石柱就把今天救民兵、康有富坦白、抓汉奸的前后情形,详细讲了一遍。
老马是个急性子,刚听完话,就用力在桌子上捣了一拳,震得水碗都跳了一下,站起来说道:“老虎山事件发生以后,我才想到内部可能有特务捣鬼,果不然是这样,可见以前我们的工作太不深入了!特务活动了这么久,以前我们都没发觉,给我们工作上带来这样大的危害!……”话还没说完,院里响起一片杂乱的脚步声,大家都趴到窗子上看:原来是追桦林霸的民兵们回来了,虽然一个个跑的满头大汗,但都格外神气。又见桦林霸夹在民兵们中间,浑身是土,两个民兵架着他两条胳膊,一瘸一拐地被拉扯到禁闭室去了。其余的民兵就坐在院里大树下休息。
最后进来的是老武。他腰里插着两支手枪,一手提个红包袱,一手拿草帽搧着冒汗的脸。马区长叫了他一声,老武便跑回窑里来,把包袱往炕上一扔,说道:“老马你刚来吧?嗨!刚才差点又出下乱子!”马区长急问是怎回事。老武喝了一口水说道:“我们一气追了有三里路才追上,桦林霸大概跑得把腿跌坏了,康家败扶着他走。看见我们快追上了,康家败摔脱他爹就跑,我带了两个民兵就追,嘿!不想那家伙还带着手枪哩,扭转头朝我们打了一排子弹,差点中了那家伙的毒手!你们看,把我这草帽边打了个窟窿。我们三个人趴下就开枪,把坏蛋打死了!”说着解开那个红布包袱,里边包着一捆契约、一张敌人的委任状、几封和敌伪往来的书信。
大家看了这些东西,一个个气忿的大叫大骂。周毛旦老汉,看了二先生一眼说:“人证物证都有了。这些狗杂种,千刀万剐了也不受屈!”二先生不由得脸上又一红,自言自语地说道:“真是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快都送到政府吧!”周毛旦说:“送到哪里也行。反正我们是要死的不要活的,不能象上次那样轻轻的宽大了!”
马区长向全窑的人扫了一眼说:“干部差不多都到齐了。现在大家可以讨论一下处理的办法;上次政府对康顺风处理的不妥当的地方,大家也可提出来批评。”于是大家便七嘴八舌地吵开了,讨论了半天,最后决定第二天上午开群众大会:先让康有富坦白了,再让受过害的人家伸冤诉苦,然后根据群众要求处理。商量完毕,村干部们就忙着去布置会场,通知桃花庄、望春崖群众。马区长和老武,相随着到了雷石柱家里,去动员康有富在大会上彻底坦白。
路上,马区长拉着老武的手说道:“老武同志,我们上次处理康顺风的问题,是犯了严重错误的!”老武瞪着吃惊的眼光,望了马区长一眼道:“什么严重错误?”马区长道:“首先是执行宽大政策的偏差。象康顺风这样罪大恶极的汉奸,当时就应当让群众严格的审判,不应该轻轻宽大了。其次是受了康顺风花言巧语的迷惑,没从反动分子的阶级本质上看,没找着根子,所以造成了后来的恶果。这说明我们对人民负责的精神,还不彻底!”
老武听了,低着头沉思了一会,说道:“你讲的第二点我很同意,确实是我当时没有认清他的本质。第一点我却不能接受,斗争康顺风的时候,群众情绪很激烈,如果会继续开下去,康顺风会被打死的,那不是破坏了我们的宽大政策吗?我当时提议把康顺风送到县上,让他悔过自新,我这是执行了宽大政策的原则;谁知……”马区长打断他的话说道:“这就是你的严重错误!你没有真正了解到宽大政策的意义,只片面地执行了宽大的一面,而忘了镇压的一面。宽大是有原则的。我们宽大政策的原则是这样:有些人只是受了敌人的欺骗,被强迫当了汉奸,但没有作过多大坏事;或者过去反动,以后动摇,对敌人消极应付,对群众罪恶不大。对这样的人,才可按胁从分子办理:只要他悔过自新,就实行宽大。实行这样的政策,是为了瓦解敌人。但是对那些本质很坏,死心事敌,积极替敌人办事,危害人民,罪恶重大,为群众所痛恨的首恶分子,那就应当坚决镇压!康顺风就是属于后一种。”
老武听了,还有点心服口不服,继续分辩道:“你讲的原则是对的,就说遇上康顺风这样的人,你说在当时是该宽大呢,还是该镇压呢?”马区长毫不犹豫地说道:“这很简单,从两方面看:一方面看这种人的作恶事实。象康顺风,在旧政权时候就不干正事,日本人来了,积极维持、贪污、敲诈、图财害命,你算算在他手上光人命也有好几件;你让他悔过自新,但他回来仍给敌人干事,这还不叫死心塌地吗?另一方面,看群众态度。这个村的群众,没一个人不痛恨他,今天我一进村口,就见井边上有伙人在那里议论,都说头一回宽大就闹错了,政府没有认清人;要依群众的意见办的话,以后就出不了这么多乱子。听听这些反映,这还不是群众给我们的批评吗?假如我们当时根据他的罪状和群众的要求办事,报告县上批准,镇压了康顺风,那就对了;我们没有这样作,就脱离了群众,错了!”
马区长耐心的滔滔不绝地讲述,有严厉的批评,也有细密的分析。老武起先还没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听完这一篇话,马上就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心服口服了。马区长又说道:“这些错误也不能单责备你,首先是我要负责任,我也没有正确的掌握住党的政策,就是我也是最近才弄清楚。这些错误,应该在群众面前公开承认!”马区长随即看了老武一眼,见他脸上有难色,便继续说道:“同志,我们共产党是对人民负责的,犯了错误,就应该向人民诚恳承认,错就是错,对就是对,丝毫不应该原谅自己!人民是最通情达理的,不会因为你犯过错误,就忘了你这几年的汗马功劳;同样也不会因为你有这些汗马功劳,就看不出你的缺点!”老武默默地点了点头,说道:“老马同志,我诚恳接受你这些意见!”
两人说着到了雷石柱家,吴秀英忙着招呼喝水吃饭。康有富见马区长来了,羞愧难言,脸一直红到耳根后,连正眼都不敢看一看。马区长知道他心里很难受,便也没责备他。一面坐下吃饭,一面劝说他向群众彻底坦白。
第四十四回 人民群众大会伸冤 汉奸恶霸当场伏法
第二天上午,村里响起一片钟声。村里人早知道是要公审汉奸特务,都急忙锁了门跑来开会。满街是人,连常不出门的老婆婆老汉汉也拄着拐杖,一摇一摆地向村公所走来。刚救回来的那几个民兵,也被众人扶着来了。桃花庄和望春崖的群众也赶来了。街道上一群一伙的人,向村公所方向汇集。
村公所院里的台阶上,摆着一排桌凳。桦林霸和康顺风,背绑在院当中的两棵柏树上。人越来越多了,不大一阵工夫,满院子挤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头,每个房子的窗台上也都坐满了人;后来的站在外边干急看不见,只顾叫嚷着用肩膀往前挤,往进钻。负责维持会场秩序的民兵们,尽着嗓子叫喊:“不要挤!男人在东半边!女人在西半边!”有的民兵拿着枪站在房上和大门前警戒,生怕汉奸飞了。
忽然外面有人高喊道:“让一让!咱们进去!”人群裂开了一条缝,闪进两个人来,马上又合拢了。进来的是马区长和老武。马区长走到桌子跟前,向干部们说了几句话,便坐到了一边;老武好象有什么事压在心里,从脸上看起来挺不舒服,一进来便坐在最后一条空板凳上,两肘搁在大腿上,两手托住脸,一句话也没说。
李村长站起来,向众人摆着手说:“喂!大家哑静吧!今天开的是公审大会,大家选些人当主席团,干部群众都可以提!”李村长讲完,便有人提马区长和老武,又有人提李村长和雷石柱,……连干部和群众共选了九个人当主席团。李村长又提出要选记录,大家提康明理,周毛旦说:“明理叫敌人打成那样了,……”康明理抢着说:“不要紧,写字还可以!”
边说边扶着拐杖,走上了主席台。
主席团商议了一下,让李村长主持开会。李村长没有推辞,上前一步,狠狠盯了桦林霸和康顺风一眼,激怒地说:“乡亲们,过去咱村工作搞不好,被敌人烧杀死了好多人,这是因为什么?原来是汉奸特务在暗中破坏!”院里的人,都睁大眼睛静听。愤怒使李村长脸变成了青色,声音短促而有力的继续说道:“这件事大得很!我不多讲,让康有富给大家坦白吧!”说完,便把康有富叫到了主席台前。
康有富两眼通红,嘴唇颤动着,还没开口,眼里就闪着泪花花。他不安地扫了众人一眼,见所有的人都怒目盯着他,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停了一下,他用袖子拭了拭眼泪,用手指住桦林霸和康顺风,咬牙切齿地说道:“是他们破坏民兵!破坏村里的工作!去年过年时候,桦林霸叫我给放哨的民兵送酒喝,我只当是好意,不想那是他们定下的诡计,民兵们喝醉了,被日本人包围了村子,杀了很多人!今年,桦林霸又定下美人计,勾引上我,叫我破坏三村联防,破坏了放火记号。后来就叫我破坏民兵的武器:把地雷里的火药倒了,装上烟煤,往手榴弹里尿尿……”刚说到这里,人群马上骚动了起来,呐喊着,叫骂着。李有红一只猛虎似的扑到了桦林霸跟前,脱下鞋子照着头上身上“劈劈拍拍”就打,一面说道:“怪不得我们的地雷不响!狗杂种!”许多青年人也扑上去打,桦林霸和康顺风挣扎着,人群拥动着,好似狂风掀起海浪一般。闹了有几袋烟工夫,维持秩序的民兵们叫喊了一气,人群才静下来。康有富又接着说道:“这回老虎山民兵受害,也是他们和敌人布置好的圈套。他们造了个假情报,说桃花庄送来的,叫我把民兵骗到那条沟里,要一网打尽;后来民兵们发觉得早,都爬上老虎山,才没都……”说到这里,压在人们心头的愤怒,再也忍不住了,不等康有富讲完,喊声又从四面八方起来了,人群里乱纷纷的挥着拳头,无数愤怒的面孔,无数双愤怒的眼睛,都盯住这两个汉奸。人群呐喊着:“打!打死汉奸特务!”齐向桦林霸、康顺风扑去。李村长扬起两手,高声喊道:“大家静一下!大家静一下!”喊了半天,人群才又安静了一些。
这时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挤到场子当中。大家定睛一看:原来是张有义家妈。她气愤的一头撞向桦林霸,连哭带骂道:“好你龟孙子,你把我老汉害死又把我有才叫敌人打死,把我有义打伤!你们这些不得好死的,到底我张家和你们有什么仇?你说呀!你……”她的话还没说完,老虎山牺牲的民兵康三保的父亲挤进来了,他气呼呼地用拐棍指着桦林霸,带着哭音说道:“你这狼心狗肺的恶霸!我在你脚底下活了五十年!你逼死我爹,打拐我的腿,害了我儿,你欺压了我家三辈子!我心上长了颗脓疖子,出不了这股花红脓血好不了!”康老汉站在那里,象大风地里一棵高粱一样,身子一摇一晃的,雷石柱忙搬来个凳子说:“康大叔,你坐下慢慢讲。”康老汉坐在凳子上,叹了一口气说:“唉!我这话不说出来使不得,说出来了不得。”他怒眼盯着桦林霸说:“民国元年,我家欠下你两石租子,腊月二十五你把我爹捆绑到你家,吊在你家牲口圈里,口里塞上牛粪。我全家托人求情说好话,把二亩坟地顶了租子才把我爹救出来,我爹一气跳崖寻了死。这是头一宗。民国二十一年三月初六,我在桦林山上剥了些榆树皮,第二天你引了三四个狗腿,一人手里提着胳膊粗的根棍子,扑进我家,二话没说,把我拉到地下就打;我全家人跪下磕头求情,你背着手连睬也不睬,你还说:‘打吧!打死一个拉出去,打死两个担出去!’生把我的腿打拐,打的我鼻口出血,在炕上整整躺了七十天。这回你又把我儿害了。你长的是人心还是狗心?”康老汉头上暴起青筋,棍子在地下捣的“通通”地响。忽然他站了起来,扑到桦林霸跟前,抡开棍子没头没脑的就打。
接着,好多人都诉起苦来了。三四个人齐声讲话,听不清在说什么,但从他们那愤怒的眼睛里,可以看出是在倾吐压制在心中多年的仇恨。
院子东边的炭堆上,站起一个三十多岁的农民,身子比别人高半截,这人叫刘贵贵;是个中农。他挥着两手大声喊道:“主席,我发表点意见!”他的声音,把所有人的说话都压下去了。他说道:“桦林霸,你是方圆几十里的瘟神!你把公村的桦林山,硬霸成你家的,村里人因为砍柴刨药,哪一个没受过你的打骂?你过去催租要款逼死过多少人命?!我心里给你留着本账哩!连上这次老虎山的,总共七条人命!七条人命呐!”他的嗓子都快喊破了。接着又说道:“康顺风过去也是个穷汉阎王。当闾长欺压了多少人?民国二十三年,我爹死了,埋的和他家的祖坟打对面,他说冲走他家的风水啦!对我说:‘快把你家的狗骨搬走,要不,我挖的扔到河滩里!’逼着我挖出来又重埋了个地方!我实在伤了心啦!我实在伤了心啦!”他吐了一口痰,接着又说:“以后日本打来了,我们把千年的冤仇咽到肚里,为的是团结你们抗日;谁知你们却是狼心狗肺,当了汉奸特务,害死了这么多人!我们的血汗眼泪积起来能流成一条河!”刘贵贵越说越上劲,几次想扑过去饱打一顿,但面前人挤得层层叠叠,只急得在炭堆上乱跳。
人群中发出一片愤怒叫喊:“打死汉奸!”“枪崩了!枪崩了!”……
桦林霸低垂着头,紧闭着眼,连气都不吭。康顺风却哭丧着脸,哀求道:“叔叔大爷们,可怜可怜我吧!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宽大了我吧!我一定改……”人群中乱吼道:“狗改不了吃屎。”“上回要不是宽大了你,也出不下这样大的乱子!”
坐在一边的老武,听了这几句话,再也抑止不住自己的懊悔和难受。他回想起去年反维持的时候,群众情绪也是这样高涨,要求镇压汉奸;但自己却错误的片面执行了宽大政策,使康家寨人民又受了许多磨难!这是由于自己思想不高,不能正确地分析认识问题,给予群众的损失。想到这里,心里说道:“我要向群众公开承认自己的错误。坚决镇压这些死心塌地的汉奸,补偿群众的损失!”他正准备起来说两句话,李村长已站在台前大声说道:“马区长说啦,今天这事大家可以提出处理意见,大家决议下什么,政府一定考虑批准。我现在把桦林霸和康顺风当汉奸的证据,给大家看一看。”
说着解开红布包袱,把敌人的委任状,来往的书信,手枪……一件一件举在手里给大家看,一面念,一面解释。这下,群众情绪更激怒了。满院子的人,个个心里象着了火,黑压压的人群乱喊,乱拥;桦林霸和康顺风被卷在了人海里,东推西挤,把捆在树上的绳子也拉断了,两个汉奸被踩在了脚底下,棍子、炭块、瓦片……雨点般打在他们两个的身上。妇女们想打,挤不过去,只急得站在高处乱叫喊,有的嗓子都喊嘶哑了。
一阵工夫,把两个汉奸打得趴在地上直哼哼。维持秩序的民兵们过去拉了起来。只见衣服扯成了条条絮絮,脸上、身上糊满了泥土。
主席李村长,对两个汉奸严正地说:“如今人证物证都有了,你们还有什么话说?”桦林霸摇了摇头。李村长说:“好,押手印吧!”雷石柱从康明理面前把记下的罪状和墨盒,拿着走到两个汉奸跟前,桦林霸翻起眼皮,狠狠地盯了雷石柱一眼,随手用指头在墨盒里蘸了一下,在他名字下戳了一下,把纸都扯破了。康顺风一面颤抖着押指印,一面不住的求告。
押了指印,李村长大声说:“这两个汉奸该怎处理?大家提意见吧!”满场子人齐声吼道:“一齐枪崩了!”主席团商议了一下,马区长估计请示县上来不及了,想道:“按今天这情形看来,如果推迟执行,会引起群众怀疑,要脱离群众。看来不能不作紧急处置,事后还可再报告县政府追认。”他这么想了之后,便代表政府,站在当场,郑重宣布道:“我代表抗日政府,完全接受大家的意见。桦林霸和康顺风的罪恶太大了,根据政府惩治汉奸办法第二条,应处死刑,两家的财产,除留一部分维持他们家属的生活外,其余全部没收,分配给全村烈属抗属和贫苦农民。”
马区长讲完,全场子人拍手欢呼:“拥护抗日政府!”“枪崩罪大恶极的汉奸!”“没收汉奸财产!”在震天的口号声中,民兵排成两队,端着枪,推拥着两个汉奸,出了村公所向村西走去。院子里的人都涌出来了,跑着跟在队伍后边。桦林霸睁着恶毒的眼朝众人扫射,嘴里咕噜着些什么;康顺风吓得软瘫了,两个民兵在两边架着,他的头东倒西歪,不住口的“爷爷奶奶”求告。民兵们用枪托在他背上打,催赶着快走,一直走到村外河滩里。看热闹的人都站在村外山坡上,远远看着民兵们把两个汉奸按着跪在地上,只听“叭、叭”两声枪响,两个汉奸象死狗一样栽倒在地上了。
第四十五回 指导员当众做检讨 大汉奸财产被没收
太阳已快正午了,李村长看看离吃午饭还有一会,便站在高土台上向四处招唤道:“回村公所院里继续开会吧!还有大事要讨论咧!”人们听了,都说着笑着往回走;路上二先生低着头,自言自语地说道:“唉!又垮了两家!”这话正好被走在他后边的周毛旦听见了,反问道:“你知道他们过去搞垮过多少人家?!按罪过,千刀万剐了都应当!”二先生忙改口道:“我不是说不应当。罪所应得!罪所应得!”
人们又都陆续回到了村公所院里;但不象刚才那样激怒了,安静地坐在院子里,有的抽烟,有的议论今天这事。
老武没去看枪毙汉奸,一直坐在桌后的凳子上,两手支着头沉思。今天的大会,给了他很大的教育,他听了群众的诉苦,听了揭露桦林霸、康顺风的罪恶事实;想到自己过去工作不深入,群众观点不够,在执行宽大政策上犯了错误,给群众带来了这样大的祸害,几乎伤心地流下泪来。
他抬起头,见群众差不多都到齐了,便站起来,上前几步,很沉痛地说道:“老乡们!大家还记得去年开的反维持大会吧?在那个会上,我自己犯了很大错误:根据康顺风的罪状看,当时就应当枪毙;可是我却主张宽大他,把他送到政府去教育,并且没有追根到底,没有把桦林霸这个老汉奸根子挖出来,结果使咱们康家寨的工作受了很大损失!这都是我执行宽大政策上有偏差,犯了错误。其实宽大政策不是不分罪恶轻重一律宽大,从今天的事实中,就可以看到这一点:对罪大恶极死心塌地的特务汉奸,一定要坚决镇压!”停了一下,他用袖子揩了揩湿润的眼睛,继续说道:“在这件事上我犯了大错误,给康家寨人民造下罪恶,我请求全康家寨群众处分我!对我过去工作里有什么缺点,也希望大家提出来!我一定诚恳接受。”
老武讲完,全院子里的人都议论开了,有的说:“这事不能怪咱老武同志,是那些坏蛋们心太毒了!”有的说:“新政权的干部,可真正是为咱们老百姓办事的;办下一点不对都向老百姓认错,还要老百姓处罚,这真是没经见过的事!”有几个老汉,被老武的反省感动得哭起来了,他们活了一辈子,还没见过这样奇怪的事……刘贵贵站起来说:“我来说上两句,大家看在理不在理。要说这是个错误嘛,也是个错误。我看主要是老武同志心太善了,对敌人心善;可是敌人对咱们不心善呀!依我说,这错误也不能单怪老武同志一个人,那次开会,如果咱们全体老百姓,都要求枪崩康顺风,政府也不会宽大了他。再有一说,老武同志领导咱们反掉维持,打日本,风里来雨里去,受了多少辛苦,为了个什么?还不是为了咱们老百姓过好日子!要不是老武同志领导反掉维持,咱们康家寨要多死多少人?依我看,处分是不要处分了,只要老武同志以后办事和咱们老百姓多商量商量,就好啦!”全院子的人齐声说道:“这可是几句公道话,替我们把心里的话都说了。”
主席李村长说道:“大家还有什么意见没?齐提吧!”众人说:“没有了。”主席又说:“政府根据大家的意见,决定没收这两家汉奸的财产,分配给村里的烈属抗属和贫苦群众。马区长提议咱们大家推选些人,成立个‘汉奸财产处理委员会’,来负责办这件事。大家看这个意见怎么样?”马区长补充道:“要选公道的,能替穷苦老百姓办事的人,不管干部群众,都可以选。”
人群中吵了一阵,有人说:“村干部都是咱们大家选举的,依我看,干部们都算上,再添选上些人就行了。”大家都说:“这办法就挺好!”当场选出了刘贵贵、康七十一、二先生等七个,刘贵贵说:“我提议把康有富也选上,他从小在桦林霸家当长工,东西在什么地方寄放着,他总能摸着点。康有富虽说跟上桦林霸作了好多恶,不过他已经坦白了;不是他坦白,这案子还破不了,这回咱们再看看他能不能替大家办事。”
群众说:“贵贵这是个好意见,把康有富也选上!”
散会以后,选出来的人又议论了一下,大家公推李村长当“汉奸财产处理委员会”的主任,刘贵贵当副主任。当天晚上就去把两家汉奸的门封了,派了民兵看守。
第二天,分头去检点财物,刘贵贵领着四五个人到了康顺风家;李村长带着其余的六七个人来到桦林霸家。一进院,就听见小算盘在正窑里“咿咿呜呜”地哭,口里数念着听不清的话句;院里有两个看守的民兵,一个坐在台阶上抽烟,一个背靠着柱子看报纸,见李村长们进来,忙过来说:“小算盘听说桦林霸叫枪毙了,寻死上吊哭闹了一黑夜!”周毛旦说:“要是依我的主张,就一齐都枪崩了!草锄不净,终究是庄稼的害!”李村长说了句:“不能那样办。”便一直走进了正窑里,其余的人也跟了进去。二先生走到门跟前,忽然想道:“康锡雪和自己都是一流的人物,这阵跟上众人来抄他的家私,见了锡雪嫂该说个什么?多不好意思!”一只脚已经踏到门里了,又连忙退了出来,把拿来登记财物的账本笔砚,放在院中的花栏墙上,假装解手,悄悄地溜到了茅房里。
李村长们进了窑里,见小算盘和两个媳妇都是披头散发;家里没打扫,红油箱柜上盖满了尘土,炕上被子没叠,吃罢饭的碗筷乱摆着,……一切都是紊乱的。她们见进来这么一伙人,以为是要抓去枪崩她们,两个媳妇吓得脸色惨白,缩在墙角里颤抖。二媳妇嘴唇颤动着说:“叔叔大爷们!他们男人们办的事,我不知道……男人不喜爱,不和我说……”小算盘却坐在炕上大声哭闹起来了,两只小脚乱蹬,边哭,边数念:“枪崩吧……呜呜……天爷呀!我可不能活啦……呜呜……”
李村长不耐烦地说:“听着!不是来抓你们的。你男人父子俩当汉奸,害了村里多少人,你们也清楚;按政府法令已经枪毙了,财产没收!你们虽说没直接当汉奸,可是也帮助作了不少坏事情!”李村长盯了大媳妇一眼,大媳妇羞得低下了头。小算盘也不哭了,瞪着两只无神的红眼,静听着。李村长继续说道:“按说也应当治你们的罪,不过政府因为你们都是胁从者,宽大了你们。只要你们好好改过,以后再不作破坏事情,还让你们好好过日子!”大媳妇和二媳妇齐声说:“好村长哩,我们跟上他父子们受了害,我们再也不敢了!”李村长说:“好吧。大家决定下,后院三间西窑划给你们,再给你们三十垧地、三石口粮,其余的都没收!零碎用的家具衣裳,也给你们一份。这阵就搬吧!”两个媳妇胆怯地问道:“我们娘家陪送来的东西……”李村长摆了摆手说:“不没收!”
小算盘与两个媳妇,无可奈何地卷着铺盖,整理着用具……小算盘一眼看见了康有富,狠狠地瞪了一眼,咬着牙说:“把你个没良心的……”康有富本来不想说话,他一进桦林霸的门,就感到极大的羞愧与伤心。这时听到小算盘低声骂他,怒悻悻的两手卡着腰说:“跟上你们没把老子害死!你们这些害人精!”小算盘没敢回嘴,大媳妇红着脸,匆匆搬上东西走了。
蹲在茅房里的二先生,伸出半个头来了了一下,看着小算盘们搬到后院了,这才装着紧裤带,走了出来,拿上账本笔砚,帮着登记财物。
窑里乱纷纷的。康七十一老汉,一阵在竹椅上躺一躺,一阵在太师椅上坐一坐,看到什么东西也觉得新奇,摸一摸这,揣一揣那,他给桦林霸当了三十年佃户,每年来交租,可是这家里一次也没进来过!有一回在玻璃窗上看了看,还被小算盘骂了一顿。他想起这些,气恨恨地骂道:“狗养的,这可由老子们啦!”
人们忙着查点东西:箱子柜子都开了,但里边都是空的,有的放着些棉花套子;有的放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人们乱纷纷地嚷着说:“桦林霸剥削了我们几辈子,还能没东西!”“一定是埋藏了!”康有富说:“我记得事变那一年,康家败和他爹每天黑夜在西房里拾翻,怕是埋在那里了!”李村长说:“走!刨去!”留了两个人在这里登记,其余人都到了西房里,用脚在地下蹬。听到有“空空”的响声,便拿锹镢往下刨,一阵,刨的露出了一块石板,揭开来,是一个地窖口。人们都高兴地叫喊开了,周毛旦点了个灯,和康七十一跳下去;上边的人,只听他俩闷声闷气地惊叫道:“嗳呀,这可寻见老窝子了,两车也拉不完!”
东西一件接一件的往上传递:大大小小的包袱、皮箱;打开来,包着各色各样的衣服,绸缎料子,布匹……
二先生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低着头在登记,李村长报着数目:“沤坏的洋细布六匹!”“白洋二千五百元!”“……”
院里象开了洋货铺,五光十色的东西摆了半院,衣服堆的象个小山。村里人们都跑来看热闹,男男女女高兴的谈着,说笑着,乱骂着……有几个女人伤心地说:“有钱人们心真狠,以前少交一颗租子也不行,看沤坏多少东西!”
第四十六回 开会检讨得教训 反省纠正坏作风
小算盘和两个媳妇,出来取留给她们的东西。一到前院,看见刨开了她家藏东西的窖子,小算盘觉得就好象刨出了她的心一样,扑在衣服堆上,“哇”地一声大哭开了:“不能活啦!我的宝贝呀……杀了我吧,剐了我吧……嗯嗯……啊啊……”哭了一阵,她忽然爬了起来,朝着查点东西的人们,把裤子脱下来了;男人们都背转了身子,往地上吐着唾沫,骂着:“老不要脸,什么事也能办出来!”“呸呸!冲倒运了!”看热闹的人们也大声骂着,有些小孩们拿破烂东西打了过去……
李村长气得皱着眉头,对两个媳妇命令道:“拉回去!不要在这里丢人败兴!”两个媳妇把小算盘拉到后院去了。过了一阵,她们又跑了出来,要她们的东西。周毛旦从地窖里跳了出来,喝道:“不给!啥是你们的东西?都是剥削下我们的!你们当汉奸当的有理啦,是不是?”人群中有人嚷着说:“你家当汉奸害了多少人!村里人跟上你家,被敌人抢了多少东西!”李村长说:“咱们根据法令,把她们娘家陪来的东西,还是给她们!”二先生这时也露了头,忙接着说:“娘家的东西不能没收!”他看到小算盘在看他,于是自言自语道:“我只是帮助记记账,没收不没收我也管不了!”
处理委员会的人讨论了一下,把她们私人的四包袱衣物,和一些银器首饰,给了她们。周毛旦看着她们回去后,马上跑去把通后院的门关了,愤恨地说道:“看你们再来搅!”
这里继续登记着财物,从草房里,又找出了一包契约和二十瓮粮,有四瓮麦子已经被虫吃成空壳壳了!倒在院里,风吹的满院飞,人们都痛恨的咒骂。
午饭后,刘贵贵领着那一伙人也来了,对李村长说:“那面已经完了。”李村长说:“帮助这里搞吧!唔,给留了多少东西?”刘贵贵说:“足够一个中农。”
十几个人一直忙到天黑,才清理登记完毕。晚上,“汉奸财产处理委员会”的委员们,在一块把账目核算了一下,两家汉奸,除了给家属留下够一个中农的生活费用外,被没收的共有:三百多垧土地,十三孔窑,五十多石粮食,八百多件衣服,三千多块白洋,和七个元宝。
为了分配这些财物,村里连着开了三天会:决定把白洋元宝交给政府,充作抗日经费;给民兵们拨了六石粮食,作为出外活动时的口粮。其余的土地财物,分给了三个村的贫苦烈抗属、牺牲民兵家属和无房无地的贫苦农民。
在分配果实后的第二天,三个村的民兵开了个大会,把老虎山受损失的事,作了一番检讨。
早饭后,老武和雷石柱,坐在中队部台阶上商议开会的事,望春崖和桃花庄的民兵都来了。雷石柱忙对村公所通讯员说:“快叫人去,每次开会总是本村的人来的迟。”
天气很热,民兵们都坐在院当中的柏树荫凉下,有的脱光了上衣,露出赤红的臂膀,有的拿着草帽当扇子搧,有的在唱小调,有的在抽烟……院子里一下又热闹起来了。
康家寨的民兵们陆续来了,桃花庄、望春崖的民兵们,见康明理和孟二楞拄着棍子,都涌过来问候。赵得胜亲热地捉住康明理的手臂说:“好些啦?”康明理笑了笑说:“好些了。公家医生来给看了两回,伤口都长住了。”说着解开了上衣,让众人看:只见他背上那些被敌人烫过的地方,都脱了一层皮,已经长出红红的新肉来了。民兵们气愤地骂着敌人的残暴。另一伙民兵围着孟二楞,孟二楞大声骂着:“老子好了,非捉住揭了他们的皮不行!”围着他的民兵们握着拳头说:“我们总要替你们出这口气!”正说间,张有义和李有红两个进来了,都是土眉土眼,雷石柱说:“怎么你们才来?”李有红说:“给张有义搬家去了;这下张有义可翻了身啦!”原来这次分配果实时,村里群众因为张忠老汉和张有才,都是为抗日牺牲了的,家里很穷苦,特意给他家分了桦林霸的两眼窑,又给分了些粮食和衣物。他今天正是往新房子搬家。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