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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月痕

_4 魏秀仁(清)
  绿采盈衤詹五日期,黄蜂紫燕莫相疑。
  香闺缓缓云停夜,街鼓冬冬月上时。
  情海生波拚死别,寒更割臂有灯知。
  怜才偏是平康女,懒向梁园去赋诗。”
  剑秋道:“巫峡哀猿,无此凄苦!”荷生道:“这是实事,你晓得么?”剑秋道:“采秋早和我说了。”荷生道:“我旧句云‘红粉怜才亦感恩’,也是这个意思。”又吟道:
  “夜阑灯地酒微醺,苦语伤心不可闻。
  尘梦迷离惊鹿幻,水心清浊听犀分。
  酬恩空洒进前泪,抱恨频看剑上纹。
  凤伴鸦飞鸳逐鸭,岂徒鹤立在鸡群。
  北风飒飒紧谯楼,翠袖天寒倚竹愁。
  鹦鹉笼中言已拙,凤凰笯里夜惊秋。
  好如豆蔻开婪尾,妒绝芙蓉艳并头。
  集蓼茹荼无限痛,蘼芜果尽恨难休。
  长生恨不补天公,手执红梨梦也空。
  滚滚爱河沉弱羽,茫茫孽海少长虹。
  琴心绵渺低回里,笛语悠扬往复中。
  我亦一腔孤愤在,此生沦落与君同。
  眉史年来费抚摩,双修双滴竟如何?
  玉台香屑都成恨,铁瓮金陵不忍过。
  红粉人皆疑命薄,蓝衫我自患情多。
  新愁旧怨浑难说,泪落尊前定于歌。     玉人咫尺竟迢迢,翻觉天涯不算遥。
  锦帐香篝频人梦,枕屏多铁可怜宵。
  丁香舌底含红豆,子夜心头剥绿蕉。
  准备临歧万行泪,异时够得旅魂销。” 说道:“地老天荒,何以遣此?”又吟道:     “萍水遭逢露水缘,依依顾影两堪怜。
  茧丝逐绪添烦恼,柳线随风作起眠。
  双泪声销《何满子》,落花肠断李龟年。
  早知如此相思苦,悔着当初北里鞭。”
  剑秋道:“亲朋尽一哭矣!” 荷生不语,磨墨蘸笔,就纸尾写道:“情生文耶?文生情耶?似此等作,竟不可以诗论。即以诗论,亦当驾玉溪生而上之,逞问《疑雨集》耶?荷生拜服。”递给剑秋,又取一幅素笺,题诗人绝云:
  凤泊鸾飘事总非,新诗一读一沾衣。
  如何情海茫茫里,忽拍惊涛十丈飞?
  生太飘零死亦难,早春花事便催残。
  看花我亦伤心者,如此新词不忍看。
  西山木石海难填,弹指春光十八年。
  为嘱来生修福慧,姓名先注有情天。
  小别伤怀我亦痴,寒宵抱病已多时。
  烦君再谱旗亭曲,付与(阳关)一笛吹。
  芙蓉镜里影双双,芳讯朝朝问绮窗。
  输我明年桃叶渡,春风低唱木兰(舟双)。
  灞陵桥畔柳丝丝,记别秦云又几时,
  销尽艳情留尽恨,人天终古是相思。
  沧溟到眼屡成田,世事纷纷日变迁。
  但愿早储新步障,看君金屋贮蝉娟。     偶将笔墨写温柔,涂粉搓酥乐唱酬。
  毕竟佳人还有福,与君佳句共千秋。末书“荷生信笔”。
  剑秋吟了一回,说道:“我也题两绝吧。”荷生道:“好极!你来写。”便站起身,让剑秋坐下。只见剑秋提笔写道:
  花片无端坠劫尘,红楼半现女郎身。
  梦中彩笔怀中锦,都作缠头赠美人。
  烟月飘零未可知,开函红豆子离离。
  书生合受花枝拜,憔悴萧郎两鬓丝。
  剑秋题毕,也递给荷生瞧,笑道:“我没有你们洋洋洒洒的笔才。”荷生道:“这两首诗就好。”于是坐一会,痴珠总不见来,两人就走了。林喜开着屏门,见门上新贴一联云:
  息影敢希高士传;绝交畏得故人书。
  荷生笑道:“痴珠总是这种脾气。”
  剑秋道:“不这样也配不上秋痕。”两人一笑,分路而去。正是:
  红楼原一梦,转眼便成空。
  只有吟笺在,珍藏客筒中。
  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彤管生花文章有价 问围炉煮雪情话生...
  话说二十六日,系明经略冬阅之期。先期,荷生吩咐搭个彩棚,挂上珠帘,携采秋赴教场,看了一日。是晚,荷生回营办事去了。采秋自归愉园。 此时夜记初长,采秋拥篝独坐,忽想起庾子山《华林园马射》的赋来,默诵一遍,却忘了数句。教红豆检出,看了一看,就也摆开。和衣上床躺去,合着眼,只睡不着,便想摹仿做个《并门孟冬大阅》的赋,想了一会,就有了开首序语一段。因坐起来,唤香雪印一银合香篆,慢慢的囗起。恰好红豆泡上一碗龙井茶,顿觉助兴。教红豆端了笔砚,随便取一张素纸,就在灯下作了一序一赋,约有一千余字。差不多两下钟,才收拾去睡。
  次日妆罢,觉得晨熹黯淡,移步帘外,见云光E匝,雪意读蒙。因进来闭着风门,向北窗坐下,取出赋稿,修饰一过。适有荷生习楷的白折堆在案头,随手取一本,却已套有印格,便磨墨蘸笔,作起楷来。红豆在旁伺候,频频递着茶汤,拨着炉火。不一会,早誊完了。喜是没错一字,含笑向着红豆道:“我倘变个男子,去做这些应制功夫,就也不准荷生旁若无人了。”
  正在得意,只见香雪上来回道:“欧老爷、梅老爷来找爷,看门的告诉他爷没有来,他却进来,在客厅坐着。娘还见他不见?”采秋道:“你请他船房坐吧。” 一会,采秋出见。原来两人是为着他会榜的座师是个古文家,明年七十寿诞,要求荷生替他做一篇散行寿序。采秋道:“荷生这两天怕不得空,我替你荐一个好手笔吧。”小岑道:“是谁?”采秋道:“痴珠不好么?”剑秋道:“算了,我就是从他那里来。他说是奇特的人墓志家传,他才肯下笔,似此应酬文字,他自己耍用,也须倩人。你还荐他么?”采秋笑道;“他现办的席面,不通是应酬笔合么?”小岑道:“他那里肯办一个字?通是那两个帮手胡弄局。”采秋道:“痴珠这种孤癖,真也不对。读书做人都到那高不可攀的地位,除了我们,怕就没人赏识他了。”剑秋笑道:“我们还配?他说一家骨肉,四海宾朋,都不是他真知己;只秋痕,说他‘不是此刻世界上的人’,是他真知己。”采秋道:“这也真话。五石之瓠,大而无当;拳曲支离之本,匠氏过而不顾。这四句就做得痴珠后来的传赞了。”
  此会北风大作,剑秋道:“闲话休题,荷生今天想是不来,我们还访他去吧。”采秋道:“我有个拜盒寄给荷生,你教跟人替我带去吧。”剑秋道:“你唤丫鬟取去。我怕下雪,要走了。”采秋道:“我去就来。”说着,便由靠北蕉叶门进去。半晌,香雪捧个洋漆描金小拜盒,并个红纸小封,交给跟人,两人就走了。
  这里荷生收过拜盒,将两人延人,自将来意说了。荷生也荐痴珠,小岑含笑把前话一一告诉。荷生也觉好笑,不得已,即行答应。两人坐一会,从炕上玻璃窗内望见后院同云密布,便赶着走了。 荷生到了里间,将愉园寄来小封拆开,是把小钥匙。就打开小拜盒,却是一本白折。取出展开,见蝇头小楷写得匀整得很,却是一篇赋,笑吟吟的诵了一遍,携到书案上,密圈细点,讽咏数逾。瞧着表,早是二下多钟。便唤青萍,吩咐套车,赶向愉园。
  采秋迎上楼来,荷生道:“好手笔!”采秋笑道:“不要谬赞,替我看了没有?”荷生道:“我仿易数字,和你商量看,好不好?”一面说,一面叫人将拜盒携人,递给采秋。采秋检出瞧一瞧,笑道:“你易了数字,通好。只是何苦这样滥圜!”荷生正要答应,楼下小丫鬟报说:“韦老爷、洪老爷过来。”
  荷生、采秋迎到梯边。紫沧道:“天冷得很。”荷生道:“要下雪哩。”痴珠上了扶梯,向荷生说道:“那天失迎,你和剑秋就留得好诗。”采秋道:“你的和作也好。”痴珠道:“你见过么?”荷生指着东壁道:“那不是。”紫沧瞧那两张色笺上写的题是《次绮怀诗题后原韵,并质春镜楼主人》,诗是七绝八首,因念道:
  “箜篌朱字是邪非,裙布连朝理嫁衣。
  一洗红颜磨蝎恨,镜老指日看双飞。
  修到寒梅此福难,阳春独自占冬残。
  江郎一手生花笔,可作金铃十万看。
  学唱澳侬谱偶填,可怜春恨竟年年。
  劳君惜翠留佳句,一笑莺花醉梦天。
  钟情苦我卖多痴,菜市街头月上时。
  一掬灵均香草泪,玉参差好为谁吹?”
  说道:“好句似仙。”又往下念道:
  “涉江花影蘸双双,水部诗心艳绮窗。
  他日春风蓉镜下,戕戕得意理归舭。
  年来客鬓渐成丝,走马胭脂异昔时。
  尽有惊鸿与平视,感甄未敢赋陈思。”
  说道:“押思字好得很。”荷生道:“痴珠才大如海,他稿里次韵之作,还有洋洋大篇三叠四叠的。”痴珠道:“我送给你八本诗稿,你通看过么?”荷生道:“我瞧是瞧了一遍,下笔的才有一半。大约就中可存的什有六七,我慢慢替你去取吧。”痴珠道:“好极!你和采秋通要给我一篇序。”采秋道;“我也配替人作序?”
  这里紫沧正念第七首的诗是;
  澄波莲叶自田田,绝好清娱侍马迁。
  灵气只今巾帼萃,相如才调女婢娟。
  荷生道:“女相如今日竟有一篇《羽猎赋》,采秋,你取给他瞧吧。”采秋道:“我是个邯郸学步,算不了什么。” 此时窗外沙沙的响,早一阵阵撒起玉屑来。紫沧念完第八首是:
  朔雪初晴鸟语柔,文国病起且勾留。
  秦云塞草燕支月,落落青衫已十秋。
  笑道:“才说雪晴,天却又下了。”就也过来,和痴珠同看这本自折写的赋。见书法珠圆玉润之中,另有一种飘飘欲仙丰致,早赞不绝口。痴珠念道:
  “古者司马之职,中冬大阅而狩田;睢鸠之官,十月顺时而讲武。白旗秋载,驾月令之七驺;黄竹寒吟,乘风驰之八骏。狩歌甫草,弓矢斯张;猎校上林,韧初有爽。莫不武节囗逝,协气旁流;期门清尘,野庐扫路。封圻所掌,著为令典已。我国家之命将也,诗咏《出车》,礼隆推毁。国士之坛既拜,将军之间遂开。君子有谷,元老壮猷。功炳于三囗之师,化穆乎七旬之格。岂特桓桓夫子,赳赳武夫,学万人之敌,作万里之城云尔哉! 经略以椒房懿戚,珂里世臣,督师河上,驻节并州。功德享乎燕诒,勋名图于麟炳。接云中之雉尾,踵车后之鹰扬。寇准借以抚循,韩琦坐而静镇。抒筹边之伟略,宣专阃之灵威。漕转关中,萧何裕本根之计;寇穷淮上,王景足控驭之谋。然犹谦德自扌为,公忠日懋;吐哺握发,延览英雄;鞠旅陈师,日闲舆卫。所以幕府得一时之人杰,军佐皆绝代之将才。 往岁秦中逆回滋事,经略步域之心不设,水火之救弥勤。亲率精兵,日驰百里,惊砂人面,坚冰在须。先声远树,铜马闻羽檄而降;一夕成功,回鹘望令公而拜。潼关日丽,硖石云屯,东行匝月之劳,西上万家之福。岂止营屯细柳,媲美条侯;茇憩甘棠,兴歌召伯?固已陆(上龙下盲)水粟,泥首于畏威;海氵筮渔山陬,铭心于饱德也。
  于时玄英应律,丹岛司晨,塞草云黄,剑花霜日。经略乃拥玄狐,驾黑骆,临于讲武之场。千乘雷动,万众凫趋,羽盖风张,牙旗雪卷。亻次飞则虎幄遥开,扈从则豹房晨启。乃下令大操:香霏步障,异金谷之名园;会集兜鍪,同华林之习射。雁翎掠地,鹰架插天。集六部之良家,奋两河之壮士。列阵分屯,旗翻豆绿;分朋别队,襦映梅红。于是布鸳鸯之阵,扬翡翠之族,驰属公之骕骦,萃华元之犀囗。游陟云林,周历烟诸。山谷为之风飙,林丛为之尘上。铜鼓鼍鸣,铁衣蚁聚。赐赉之锦霞堆,论赏之钱山积。《长杨》所不能赋,《羽猎》所不能详也。
  既而槐荫礼成,汾堤日暮;鸾鹤归林,烟云拥树。玉颜微霁,宾从咸恰;戎政既修,景福爰集。某也与寓目焉,因敬谨以陈词,愿雍容而献赋。
  其辞曰:
  榆关春小,董泽秋阑。霜乌依日,塞雁惊寒。草枯玉砌,花冷金鞍。修故典于良月,间技勇于材官。
  经略乃选天驷,驾云车,凉生晋水,路出汾川。一条径软,万骑声阗。坡平草剃,林爽风穿。疏槐漏日,残柳凝烟。彩仗共扮榆相映,和弯与策管齐宣。天开锦幄,地遍花毡。
  将举烽而代鼓,先警众以鸣鞭。凫藻心倾,欢虞情畅。炮石雷轰,戟门风壮。翠在成围,蜂旗叠障。刁斗无声,军书高唱。东西组甲之兵,左右绣抱之将。无何鹰隼飞腾,熊黑驰突,阵结连环,彩高仗钺;散为蝴蝶,五花八门,团作鸳鸯,春云秋月。耳目纷其陆离,神采飞而焕发。矫如戏水之龙,健若摩天之鹘;香尘辟易以飞扬,电影奔驰而灭没。三驱竣事,三耦升堂;弯弧落雁,破的穿杨。悬熊正设,画虎侯张,星流雨集,走潜飞翔。鸽晕圆而月皎,堋云破而风扬。步射利终,马驰绮陌。弓劲有声,蹄轻无迹。狮花奋而扬镳,猿臂撑而射石。贯毂之矢纷投,织锦之鞯络绎。控玉勒而星摇,拥琱弓而雾积。
  乃有汉家飞将,塞上雄才,班师马邑,罢战龙堆。曾建功于绝域,得侍从于层台。技能贯虱,令惯衔枚。恰弯弓而满月,使噪鼓而惊雷。乐工告阕,责赐初行;铜山合徙,锦市俱倾。壮表里河山之色,慰就瞻云日之情。石楼霞烂,绣壤风清。
  惟顺时而布政,乃乐备而礼成。眷回车而言迈,祝景福之时呈。”
  紫沧说道:“研《都》炼《京),锦心绣口。”痴珠道:“班亻予亻予歌扇,鲍令晖赋茗,对此麟麟炳炳之文,能无愧色?”采秋道:“你们总是说好。其实算是我作的,自然不好也好。倘说是你们孝廉、茂村做的,就也平常了。”痴珠忽然半晌不语,却高吟杜诗《冬狩行》道:
  “飘然时危一老翁,十年厌见旌旗红。喜君士卒甚整肃,为我回辔擒西戎。草中狐兔尽何益,天子不在咸阳宫。朝廷虽无幽王祸,得不哀痛尘再蒙。呜呼!得不哀痛尘再蒙!” 竟洒涕冒雪走了。
  荷生晓得痴珠别有感触,送出大门回来,叹道:“古之伤心人!”因也吟杜诗道:“玉觞淡无味,胡羯岂强敌?长歌激屋梁,泪下流任席。”采秋接着道:“志士幽人莫怨嗟,古来才大难为用。”就留紫沧小伙,到二更天,值雪少止,坐车而去。 荷生送了紫沧,倚在水榭西廊栏杆上,领略一番雪景。真个琼装世界,玉琢楼台。因触起痴珠稿中的诗句,吟道:
  “飞来别岛住吟身,玉宇琼楼证净因。
  如此溪山如此雪,天公端不负诗人。” 正欲回步,蓦见采秋到了跟前,说道:“怎的半天不进去,却站在雪地里吟诗?”荷生从雪光中瞧采秋披件大红哆罗呢的斗篷,越显得玉骨珊珊,便携着手道:“你看这水榭,不就是海上的瑶岛么?我真欲终老是乡,不必别求白云乡矣。”采秋道:“你喝了酒,这一阵阵的朔风扑面吹来,寒冷异常,进去吧。”
  此时红豆提一盏荷叶灯也来了,就引着两人慢慢步上楼来。香雪向铜炉内添些兽炭。荷生高兴,教红豆掬了一铜盆的雪,取个磁瓶,和采秋向炉上亲烹起茶来。采秋吟道:
  “羊羔锦帐应粗俗,自掬冰泉煮石茶。” 荷生笑道:“你还不如党家姬哩。”采秋道:“怎说呢?”荷生道:“他买得,你买不得。”采秋默然,停了一停,泪眼盈盈说道:“我的心你还不知道么?”荷生道:“这也不用说了。只是你决意下月走么?”采秋淌下泪来,硬咽半晌,说道:“我爹病,我总要回去看他一遭。自古父母在堂,做侍妾的也许归宁。就算我已经到了你家,得着这个信,求你给我回娘家一两个月,你难道不依么?而且我终身的事,也要和我爹说去。他是个男人,自然比我妈明白些。紫沧平日和我爹还说得来,我先走,你教紫沧随后也走,大约这事总有人分停妥。万有不然,我这身终算是你的。正月以内我自行进省,彼时他们也不能说我不待父母之命你道是不是呢?” 荷生叹一口气道:“你说的都是,我能说你半句的不是么?只是天寒岁暮,教我把这别绪离情作何消遣呢?”采秋听了,扑簌簌吊下泪来。荷生眼皮一红,忍着泪说道:“人生离合悲欢,是一定之理。我也不学痴珠,作那儿女嗫嚅、楚国相对的光景。事已至此,只得给你走吧。”说着便站起身,喝了茶,开着风门,向楼外望着园中一片雪光,觉得冷森森的,因复归坐,说道:“我这会有了几句诗,我念着,你写,好么?”采秋点一点头,移步到长案边,教红豆磨墨,自行检张笺纸,向方椅坐下,蘸饱笔等着。只听荷生吟道:
  “压线年年事已非,泪痕零落旧征衣。
  如何窈窕如花女,也学来鸿去燕飞?”
  荷生一面吟,采秋一面写,到了末句,便停着笔,接连流下几点泪来。荷生又吟道:
  “相见时难别亦难,绸缨絮语到更残。
  脂香粉合分明在,检作归装不忍看。”
  荷生吟这一首,声音就低了好些。采秋刚才抹于了眼泪,提起笔来写了一句,却又滚出泪来,便站起身来,咽着声说道:“我不能写了,你自己写去吧!”
  荷生只得接过笔来写下去。第三、四首是:
  箜篌一曲谱新填,便是相逢已隔年。
  珍重几行临别泪,莫教轻洒雪中天。
  锺情深处转成痴,不欲人生有别时。
  们是阳关随地遇,声声风笛向依吹。
  采秋瞧了这两首,竟忍不住呜呜咽咽的哭了。荷生也落下泪来。红豆在旁,赶着拧手巾给两人拭了脸,又递上茶。半晌,采秋噙着泪说道:“我先教我妈走,我挨过你的生日再走吧。”荷生不语。这会天渐开了,风亦稍停,两人也非复先前凄楚了。后来采秋迟走二十日。那《大阅赋》竟为明经略赏识,此是后话。正是:
  幼妇清才,一时无两。
  屈指归期,春三月上。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痴婢悔心两番救护 使君高义一席殷勤
  话说痴珠满腔孤愤,从愉园上车,向秋心院赶来。时正黄昏,晚风刺骨,朔雪扑衣,好是一箭多地就到了。
  步入月亮门,跛脚和那小丫鬟站在台阶上,将棉袄前襟接着雪花顽耍。瞥见痴珠,一个便打开南屋软帘,一个跑人北屋告诉秋痕。秋痕迎了出来,说道:“好好天气偏是不来,这样大雪何苦出门呢?”一面说,一面替痴珠卸下斗篷风帽,教小丫鬟取过鞋,换下湿靴。
  痴珠见秋痕打个辫子,也不涂粉,却自有天然丰致,身上穿件旧纺绸的羔皮短祆,青绉纱的棉裤。便携着手,同入北屋。觉得一阵阵梅花的香扑入鼻孔,便说道:“梅花开么?”秋痕道:“你回去那一天就开了数枝。你怎的隔两天竟不来呢?我又没得人去瞧你。”痴珠道:“我为着差人回南边去,忙了一日。第二日却为游鹤仙自蒲关来了,他就住在李太太公馆,我饭后去回看他,就给他兄妹留住,到三更多天才得回寓。今日清早要来看你,却被小岑、剑秋绊住脚。吃过饭,正吩咐套车,紫沧又来,我只得和他同到愉园。鹤唳风声,天寒日短,我倒像个隋炀帝汲汲顾景哩!”秋痕不语。 痴珠尽管向玻璃窗瞧着雪,望着院里梅花,也不理会。忽听得哗喇一响,吓了一跳。回头见满地残羹冷炙,秋痕满脸怒容,坐在方椅,只是喘气;两个丫鬟和一个打杂,眼睁睁的瞧着。痴珠忙问道:“怎的?”秋痕一言不发。打杂的说道:“我们好端端送饭上来,姑娘发气,将端盘全行砸下。”痴珠便含笑说道:“不是姑娘发气,是失手碰一下,你们不小心,天冷指僵,自然掀下地来。”打杂正要辩说,痴珠接着道:“如今不要多话。”就向四喜袋内检出一张钱钞,付给打杂道:“这是两吊钱,你替我办几味下酒的菜来,余外的赏你。”那打杂自然欢天喜地的买办去了。
  痴珠便教两个丫鬟收拾,端出南屋,方来安慰秋痕。秋痕哭道:“我劝你狠着心丢了我,你不肯听,给这一起没良心的恁般轻慢!”痴珠一笑,末了说道:“如今我和你聚一天,便是乐一天,你体贴我这意思吧。”秋痕止住哭,痴珠倒伤心起来。秋痕十分愤懑,十分感激,就十分的密爱幽欢。正是:
  白飞雪絮,红门风灯;香烬乍温,茶经微沸。羁壁马于此乡,合金虫以为爱。春凭捣杵,弓任射沙。冰雾之怨何穷?秦丝之弹未已。莲花出水,声谐莲子之心,梅影横窗,门人梅花之梦。 只情分愈笃,风波愈多。第二日雪霁,痴珠去后,牛氏便进来,拿个竹篦,背着手,冷冷的笑道:“我们伺候不周,叫姑娘掀了酒菜!”就扬开手,打将下来。秋痕哭道:“你们一个月得了人家几多银钱?端出那种饭菜,教我脸上怎的过得去?”牛氏起先不过给狗头父子怂恿进来,展个威风,被秋痕冲撞了这些言语,倒惹起真气来,唤进李裁缝,将秋痕皮祆剥下,乱打乱骂。秋痕到此,只是咬牙,也不叫,也不哭。倒是跛脚过意不去,死命抱着竹篦,哀哀的哭。牛氏见秋痕倔强,跛脚纠缠,愈觉生气,丢了竹篦,将手向秋痕身上乱拧,大嚷大闹,总要秋痕求饶才肯放手。无奈秋痕硬不开口。跛脚哭声愈高,牛氏嚷声愈大,打杂们探头探脑,又不敢进去。
  正在难解难分之际,陡然有人打门进来,却是李家左右邻:一个卖酒的,这人绰号唤作酒鬼,性情懒惰,只晓得喝酒,开个小酒店,人家赊欠的也懒去讨,倒把点子家私都赔在酒缸里;一个开生肉铺的,这人绰号唤做戆太岁,性情爽直,最好管人家闲事,横冲直荡,全没遮拦。当下跑入李家,戆太岁嚷道:“你们是个教坊人家,理当安静。怎的今日大吵,明日大嚷?闹出事来,不带累街坊么?”便奔入北屋,将牛氏扯开。酒鬼也跟着,责备了李裁缝一顿。
  牛氏见是左右邻,也不敢撒泼,只说道:“人家管教儿女,犯不着惊动高邻。”戆太岁嚷道:“你家十四夜闹的事,对得人么?弄出人命,我们还要陪你见官哩!”牛氏、李裁缝那里还敢答应。倒是酒鬼拉着牛氏,到了客厅,戆太岁、李裁缝也都出来。大家坐下,酒鬼将好言劝解牛氏一番。戆太岁还是气忿忿的带骂带说。李裁缝陪了许多小心叫打杂递上茶来,两人喝了。戆太岁向着牛氏道:“不准再闹!”方才散去。
  可怜秋痕下床还没三天,又受此一顿屈打!牛氏下半天气平了,便怕秋痕寻死,又进来诉说了多少话,秋痕只是不理;晚夕,逼着秋痕喝点稀饭,背后吩咐跛脚看守,就也自去吃烟了。
  秋痕这一日,愤气填胸,一点泪也没有,和衣睡到三更后,一灯如豆,炉火不温,好像窗外梅树下悉索有声,又像人叹气,想道:“敢莫鬼来叫我上吊么?”因坐起来,将裤带解下,向床楣上瞧一瞧,下床剔亮灯,将卷窗展开,望着梅花,默祝一番;正跪床沿,悬下裤带,突然背后有人拦腰抱住,哭道:“娘就舍得大家,怎的舍得韦老爷哩?”秋痕此刻虽不怕什么,却也一跳,回头见是跛脚。跛脚接着道:“你死了,还怕韦老爷要受妈的气哩!”秋痕给跛脚提醒这一句,柔肠百转,方觉一股刺骨的悲酸,非常沉痛,整整和跛脚对哭到天亮。这会周身才晓得疼。打算痴珠今天必来。怕他见着难受,谆嘱跛脚不要漏泄。安息一会,支撑下床。
  挨至午后,痴珠来了,照常迎人。痴珠见秋痕面似梨花,朱唇浅淡,一双娇眼肿得如樱桃一般,便沉吟半晌,才说道:“你又受气?”秋痕忍不住,眼泪直流下来,说道:“没有!”便拉着痴珠的手,坐在一凳,勉强含笑道:“你昨晚不来,我心上不知道怎样难过,故此又哭得肿了。”痴珠不信,秋痕便邀痴珠步入北院,玩赏残雪新梅,就说道:
  “繁枝容易纷纷落,嫩叶商量细细开。”
  痴珠接着道:
  “东流江水西飞燕,可惜春光不再见。”
  秋痕怔怔的说道:“怎的?”痴珠不答。到得夜里上床,痴珠瞧着秋痕身上许多伤痕,骇愕之至,亦愤痛之至。秋痕例再三宽慰,总劝他以后不要常来。 次日就是三十,留痴珠叙了一日一夜。初一早,秋痕折下数枝半开梅花,递给痴珠道:“给你十日消遣吧!”两下硬着心肠,分手而去。
  痴珠回寓,将梅花供在书案,黯然相对。初二靠晚,游鹤仙便衣探访,痴珠才到秋华堂来,坐至二更天走了。痴珠因约他明午便饭。初三混了一日。初四午后,访了鹤仙,三更多天回来,穆升回说:“留大老爷亲自过来,请爷初七日公馆过冬。” 看官:你道这一局为何而设呢?原来子善公馆是那卖酒卖肉的主顾,跟班奶妈们都认得这两人。一日,谈起李裁缝,戆太岁便将二十八日的事,告诉了子善跟班。因此子善前往探访,见秋痕玉容憔悴,云鬓蓬飞,说不出那一种可怜的模样,就十分难过,和秋痕约下这局。痴珠不知。
  到了一下钟,催请来了,痴珠问:“有何容?”跟班回道:“通没别客,听说刘姑娘也来。”痴珠道:“那个刘姑娘?”跟班笑道:“不就是菜市街李家姑娘么?”痴珠听了,便说道:“我即刻就到。”接着吩咐套车。
  恰好痴珠下车,秋痕正和晏太太、留太太请安下来,就坐痴珠身下。子秀笑道:“你两人隔数天不见,何不开口谈谈?”秋痕眼皮一红,瞧着瓶里插的梅花,即说道:“谈也是这样,就如这梅花,已经折下来插在瓶中,还活得几天呢?”子秀道:“花落重开,也是一样,不过暂时落劫罢了。”秋痕道:“花落原会重开,人死可会重生么?”痴珠道:“死了自然不能重生,却是死了干净。最恨是不生不死,这才难受。”痴珠说到这里,不觉酸鼻。秋痕早淌下泪来。
  子善便劝道:“今日请你们来,原为乐一天,而且系个佳节,何必说生说死,徒乱人意。”痴珠道:“着,着!说别话吧。”子秀因问起谡如江南情景,痴珠叹一口气道:“他这回战功原也不小,荷生营里接着南边九月探报,也与谡如家信说的一样。不晓他怎样得罪大帅,如今还搁着不奏。他前月来的信,说是要饬他到任,这会怕是到宝山去了。”秋痕道:“江南军营不用人打仗么?”痴珠道:“百姓不管官府事,说他怎的?”当下晏、留两太太唤着秋痕上去,替他换个髻围,是留太太亲手扎的;又赏了手帕、手袖、脂粉等件。到秋痕下来,便人坐喝酒,上了大菜。
  家人们掌上灯,子善道:“秋痕,你如今行个什么令?”秋痕瞧着痴珠道:“我那一夜要记芙蓉,你说是诗词歌赋上多得很。我如今单用词曲的芙蓉飞觞,照谡如的令,两人接吧。”痴珠道:“也还热闹。你说吧。”秋痕斟满酒喝了,说道:“子善、痴珠接令:
  陪得过风月主,芙蓉城遇晚书怀。” 子善喝了酒,说道:“秋痕、子秀接令:
  羞逞芙蓉娇面。”
  痴珠喝了酒,说道:“子秀、子善接令:
  草蒲团做不得芙蓉软褥。”
  秋痕道:“我再飞个芙蓉,是:
  则怕芙蓉帐额寒凝绿。子善、痴珠接令。”
  子秀道:“我飞个并蒂芙蓉吧。第一个是:
  采芙蓉回生并载。子善、痴珠接令。第二个是:
  也要些鸳鸯被芙蓉妆。痴珠、秋痕接令。”
  子善道:“不好,我竟要飞三句了,通说吧。人太少,我要自己喝酒了。第一句飞着痴珠、秋痕:     草床头绣褥芙蓉。
  第二句第三句通是宾主对饮:
  珠帘掩映芙蓉面。
  人前怎解芙蓉扣。
  秋痕一杯,痴珠通共三杯,我两杯。”痴珠道:“如今我说五句,秋痕说一句,收令吧。我五句是:
  你出家芙蓉淡妆。
  三千界芙蓉装艳。
  芙蓉冠帔,短发难簪系。
  香津微揾,碧花凝唾;芙蓉暗笑,碧云偷破。
  好男儿芙蓉俊姿。” 秋痕道:“痴珠怎的说五句,通是自己喝?又累我喝两杯,却不给子秀的酒?”痴珠笑道:“我要多喝子善的酒,不好么?” 于是痴珠喝了五杯,子善喝了三杯,秋痕喝了两杯。秋痕道:“我给子秀一杯酒喝,子善陪一杯:
  恨匆匆萍踪浪影,风剪了玉芙蓉。”
  痴珠瞧了秋痕一眼,也不言语。子秀、子善喝了酒,让痴珠、秋痕吃些菜。
  只见老妈领着子善的三少爷,抱个腰鼓出来。痴珠、秋痕都抓些果品,和孩子说笑。子善瞧着鼓,笑道:“我们何不行个击鼓传花的令?”痴珠道:“这更热闹。”秋痕道:“传着的,喝了酒,也说句词曲,才有趣。”就向炕几花瓶取出一枝梅花,说道:“就说‘梅’字何如?”大家说:“好!”子善道:“教谁掌鼓?”痴珠道:“就屈你今郎做个司鼓吏,好么?”子秀道:“好极!”于是子善唤老妈引孩子到里间打起鼓,席上传花。
  轮有三遍,传到子善,鼓却住了。 子善喝酒,说个“梅”字,是:
  “敢柳和梅,有些瓜葛?”
  说完,起鼓。轮有一遍,到秋痕鼓就歇了。秋痕喝酒,说道:
  “立多时,细雨梅花落香雪。”
  子善又教起鼓。这回轮有五遍,秋痕将花传向子秀,子秀未接,鼓却住了。秋痕便说子秀故意不接,要罚子秀。子秀道:“我正要接,鼓声已停,怨不得我。”大家都说:“该是秋痕。”秋痕只得喝酒,说道:
  “前夜灯花,今日梅花。”
  说完,鼓声阗然,轮有两遍,秋痕刚从痴珠手里接过,鼓又停了。大家大笑。
  秋痕着了急,说道:“怎的三少爷只叫我一个人喝酒?”只得说道:
  “俺向这地拆里梅根进。” 第五四轮到痴珠,痴珠说的是:
  “偏似他翠袖临风惨落梅。”
  第六回又轮到秋痕,秋痕说的是:     “向回廊月下,闲嗅着小梅花。” 第七回又轮着子善,子善说的是:
  “簪挂在梅梢月。”
  第八四又轮着痴珠,痴珠说的是:
  “手拈玉梅低说。”
  第九回又轮着秋痕,秋痕笑道:“今天真教我喝得醉倒了。”痴珠道:“我替你喝酒,你说。”秋痕说道:
  “纸帐梅花独自眠。” 第十回又轮到痴珠,秋痕将手向痴珠酒杯一抢,觉不大热,便对些热酒,夹一片冬笋给痴珠。痴珠说道:     “他青梅在手诗吟哦。”
  到了第十一回才轮到子秀。子秀说的是:
  “画角老梅吹晚。”
  痴珠瞧着秋痕腕上的表,说道:“一下钟了,已经轮到子秀,收令吧。”秋痕向子秀道:“今日便宜了你。”子秀笑道:“我要酒喝,人家不给我喝,这也是没法的事。”痴珠道:“今日也还乐。”秋痕叹口气道:“这叫作黄连木臭)尾弹琵琶,苦中作乐。”痴珠默然,随说道:“我只是得过且过,得乐且乐。”秋痕用些稀饭,大家散坐。
  痴珠洗漱后,喝几口茶,到书案上检张诗笺,教秋痕磨墨,提笔写道:《即席赋谢》。子秀、子善都围着看,只见痴珠歪歪斜斜写道:
  聚首天涯亦夙因,判年款洽见情真。
  绮怀对烛难胜醉,旅邸登盘枉借春。
  绿酒红灯如此夜,青衫翠鬓可怜人。
  使君高义云天薄,还我双双自在身。
  末书“子善刺史粲正。痴珠醉笔。”子善含笑致谢秋痕道:“‘借春’二字,有现成么?”痴珠道:“《岁时记》:‘冬至赐百官辛盘,谓之借春。’”说毕,喝了茶。便将车先送秋痕,复坐一回,然后回寓。正是:
  秋鸟号寒,春蚕作茧。
  破涕为欢,机乃一转。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还玉佩憨书生受赚 讨藤镯戆太岁招灾
  话说十一月起,痴珠依了秋痕的话,十日一来,来亦不久。牛氏就也明白痴珠意思了。这日,痴珠去后,牛氏便跑入秋心院和秋痕大吵。秋痕道:“他走了,教我怎样?”牛氏不待说完,便抢过来,右一巴掌,左一巴掌,秋痕只低头不语。牛氏没奈何,住了手,气愤愤的出去。那狗头虽撵出中门,牛氏屋里他还出人,便慢慢的献勤讨好,如今又乘间想出一个妙计来,这且不表。
  却说愉园日来贾氏早走,荷生是上半日进营办事,下半日到愉园和采秋作伴。此时紫沧回家了。小岑、剑秋俱系告假在籍,现在假期已满,摒挡出山。痴珠日来足不出户,著了《扪虱》《谈虎》两编杂录。月杪鹤仙回任,痴珠送行回寓,是夜拥炉危坐一会。唤秃头剪了烛花,向书案上检纸断笺,题诗云:
  情到能痴天或海,愁如可仟地长埋。
  徐陵镜里人何处,细检盟心旧断钗。
  写成鸳牒转低徊,如此闲情拨不开。
  尽说千金能买笑,我偏买得泪痕来!
  次日,折成方胜,着秃头送去秋心院。痴珠睡了一觉,秃头才回,呈上双鱼的一个绣口袋。随手拽开,内藏红笺,楷书两首步韵的诗。痴珠瞧了,复念道:
  “再无古并波能起,只有寒山骨可埋。
  镜匣抵今尘已满,蓬飞誓不上金钗。
  天寒无语自排徊,见说梅花落又开。
  为语东君莫吹澈,留些余艳待君来。”
  念毕,收入枕函。自此用一日一到县前街,余外编书,或访心印谈禅。
  心印道:“痴珠,你口头色相空空,奈心头牢锁不开,恁你舌本回莲,归根是个不干净。”痴珠道:“浮生荡泊,吾道艰难,不足为外人道也。”心印道:“这是世情,你不懂么?佛便是千古第一个情种!你们懦教说个仁,又说个义,便有做不得情的时候;我们佛教无人不可用情,恁你什么情天情海,无一不是我佛国版图。只菩萨闲情,却是拈花微笑,再不为情字去苦恼,你怎不想想?”痴珠正要回答,忽见侍者报道:“苟老爷、钱老爷来访。”
  说话时候,两人已经转进屏门,痴珠口避不及,只得见礼。苟才与痴珠是个初见,那钱同秀系痴珠旧相识,便拉着痴珠说长说短。后来心印让坐,同秀就和痴珠一块坐下。也是秋痕该有一场是非,同秀喝茶,无心中将应袍袖一展,却露出一支风藤镯,痴珠认是自己给秋痕的,怎的落在同秀手里?心上便十分惊愕起来,说道:“七哥这支镯,借我一瞧。”同秀陡然发觉,急得满脸通红,赶将手袖放下;迟疑半晌,硬着头皮卸下,递给痴珠,说道:“这是一个人才拿来卖呢。”痴珠接过手道:“这就是我的,我在四川好费事寻出一对,你不信,看我这一支。”说着,就从袖里取下一支,大家同看。半边包的金色,两头雕的花样,粗大径围,两枝一模一样。
  苟才道:“这样粗大风藤,委实难得。这黑溜溜的颜色,总带得有几十年工夫。”同秀道:“你什么时候丢了一支?”痴珠道:“我不是丢,我是给个人。你从什么人买来?”同秀道:“前天有我一个旧相识拿来,要卖二十吊钱,后来我给他十千钱,他也就肯卖了。”口里这样说,脸上却十分惭沮。心印因向痴珠道:“这也难说就是你的。我在南边有把王如意,竟与许太史家花样大小也是一样,后来我发誓朝山,就送他做个对儿去了。”苟才道:“痴珠,你给了什么人?何不问这个人有卖没有?还是他给人偷出来卖,也不可知。”痴珠勉强回答数语,带上自己一支藤镯,就先回西院去了。
  这里同秀见这支藤镯已给痴珠看见,想道:“他们问出来,就晓得是我偷了,我也难再见两人,倒不如编个谎话,教他们闹一闹吧。”便含笑向苟才道:“你道我这支镯,真是买来么?这是他给了秋痕,秋痕新给了我。我在他跟前不便说出。”苟才道:“好呀,你就和秋痕有交情么?”同秀一笑。苟才接着道:“你竟巴结得上这个有脾气的姑娘,这也难得。”心印听着这些话,只微微的笑,通不言语。那侍者背地便一一和秃头说了。
  秃头听得这话,气愤愤的跑到痴珠跟前,将侍者的话告诉一遍,且絮聒痴珠,无非是讲白疼了他。痴珠听了,半晌才说道:“你不用多话,算我这回明白就是了。”秃头退出,痴珠便向里间躺下。一时懵懂,全不想前前后后,竟然解下九龙佩,又向枕函中检出秋痕的东西,立刻唤秃头送还秋痕,也没一句话说。
  可怜秋痕这两日正为痴珠和他妈力争上流时候,那里晓得半天打下这个霹雳!当下秃头将拜盒打开,一件件交代明白,气得秋痕手足冰冷.呆呆的瞧着东西,半晌才问道:“爷怎样说?”秃头道:“爷没说什么,只问姑娘将那一支风藤镯给了什么人?”秋痕聪明,见秃头说起风藤镯,便知痴珠受了人家的赚,气转平了,说道:“你回去对你爷说,爷给我的东西,我一时也检不清,我就没良心,也不敢将爷留的东西,这会儿就给了人。那风藤镯一节故事,你爷将来自然明白。我的东西,教你爷仍旧收下。对你爷说,我总是一条心,再没两条心。教你爷不要上人家的当,徒自气苦。这时候还早,就请你爷来,我有话说。” 秃头先前一脸怒气,这会见秋痕说得娓娓可听,就说道:“我将这些带回去,请爷来吧。只是那一支风藤镯,怎的落在钱老爷手里?我也气不过。”秋痕道:“是他偷着走了,我为什么给他?”秃头道:“这钱老爷就可恶得很.他偷了人家东西,还要说几多闲话哩!”遂将日间的话,告诉一遍。
  看官,你道线同秀是什么时候来呢?原来初十那一夜,狗头向牛氏保起钱同秀,说他怎样有钱,怎样好骗,又怎样给碧桃母子讹诈,说得牛氏心花怒开,自悔以前轻易答应了痴珠,总恨那几天的雨误人。次日,就打发狗头去同秀公馆请安,探听口气,还想送些东西。不料失望而归,说是同秀七月间就走了。这十天以内,狗头四处拉拢,无奈太原城里将韦韩称做海内二龙,就把刘杜称做并州双凤,愉园、秋心院再也没人敢于造次。所以痴珠来往,牛氏一时也不敢拒绝。
  到了二十四日,狗头出门,瞥见同秀衣冠楚楚坐在车里,就如拾着宝贝一般欢喜,忙跟同秀的车跑到一家门首,跟班投帖进去,狗头就在车边请安。恰好主人不在家,同秀回车,便叫停住,向狗头问道:“你姑娘都好?”狗头答应,即说道:“老爷,怎的从七月起就不来了?”同秀道:“咳,不要说起。我就是那一夜接着蒲关的信,闹个盐务命案,次日冒雨起身,如今才能脱身。”狗头道:“这里到小的家甚近,老爷顺路进去喝一杯茶好么?”同秀做人,见人家会巴结,再不肯拂他意思,便道:“也好,只是我听得人说,你姑娘和我的朋友韦老爷好得很。”狗头笑道:“他是老爷同乡,小的原不敢混说,其实姑娘近来厌弃他了不得,都是你老爷那夜不来,害我妈上了他的当。如今老爷来了,便是我家造化。”同秀道:“往后再看。”两人说说,早到门首。 狗头打门,便一叠连声嚷道:“钱老爷过来!”喜得牛氏、李裁缝忙迎出来,又怕秋痕不答应,牛氏自己跟进来,瞧着秋痕款待。不想同秀这回是他女人和他同来,为着他娶妾,家里好不吵闹,如今是押他搬取回去,你道同秀这回还能够在外头胡闹么?当下秋痕在牛氏跟前,不能不招呼,到得牛氏去后,便低着头,凭同秀怎样问话,只是不答应。
  一会,秋痕走入南屋,同秀一人坐在炕边方椅,见枕边黄澄澄的一支风藤镯,想道:“秋痕这般可恶,我悄悄的带上,你总要捱一顿打。”其实同秀当时作恶把秋痕教训几句,秋痕打定了。这风藤镯是痴珠的,就丢了十个,他妈也不管,秋痕如何会打?当下同秀走了,秋痕也送到月亮门,他妈虽十分不快,却不得说秋痕有错。 只十一月起,痴珠不来,好容易盼得同秀来了,言语又十分支吾。次日,办点果品,教狗头送去,才晓得同秀这一回有人管了。家人们将狗头送的果品,一人尝一个,却没一个替他端上去回。等至下午,同秀影儿都没见。两盒果品,早给家人们白吃了,只得端口空盒。牛氏听了,委实生气,数说狗头一顿,就懊悔不该冷落痴珠,要秋痕写字去请。秋痕道:“这话难说。他见你们待他不好,叫你们自己打算。你如今要和他说话,你叫人请他去,我不敢管。”牛氏听了,自然又和秋痕淘气,却不敢再打。挨到二十八,一月待要完了,又是逼年,牛氏没法,靠晚跑到北屋,将好话和秋痕来说,秋痕只得答应。牛氏刚才出去,秃头就来了。
  这秋痕真与痴珠是个夙缘,别人委屈他一点儿,不晓得要哭到怎样,痴珠这样丢他的脸,他还替痴珠体谅,是受人家的赚;且料定秃头回去,痴珠必来,吩咐厨房预备点心,教小丫头向火炉添上炭,做下开水,教跛脚打叠屋里,自己着一盒香篆。 不一会,痴珠早来了,秋痕照常迎出来,痴珠虽然有气,也不说什么,仍是携手坐下,说道:“我再不想今晚又来这屋。”秋痕一言不发,含笑向跛脚道:“你叫老爷跟人和车都回去。”痴珠道:“怎的?”正待往下说,牛氏进来招呼道:“我早打发走了。老爷这一个月为什么和我们淡起来?我多病,家里的人都靠不住,一向委屈老爷,我通知道了。”痴珠见牛氏陡然恭顺,倒诧异起来,就也说了几句应酬话。
  秋痕倚在方桌,手拨香篆,只抿着嘴笑。牛氏吩咐秋痕道:“爷要酒要点心就叫,我都预备现成。”秋痕答应,牛氏就去了。小丫鬟递上茶,跛脚端上脸水,向秋痕道:“娘拧。”秋痕道:“今天一家的人,伺候他同祖宗一般,还要我拧?”跛脚笑道:“爷平日要娘拧,还是娘替爷拧吧。”痴珠道:“你搁着,我自己洗。”秋痕含笑向痴珠道:“拧一过给我拭手。”痴珠道:“你不替我拧,还使唤我?”秋痕瞧痴珠一眼道:“我不使唤你,却使谁?”痴珠笑将手上拧的,递给秋痕。秋痕拭完手,向跛脚道:“你把爷茶碗端给我喝。”跛脚道:“爷还没有喝哩。”秋痕笑道:“我不给他喝,你待怎么样呢?”跛脚只得含笑端上。秋痕喝了两口,方才递给痴珠道:“赏你喝吧。”痴珠道:“怎的你今天这般乐?”秋痕眼眶一红道:“我挨了一个月苦,才有这一天乐,你还不情愿么?”说着,就拉着痴珠一块坐下,将牛氏的话一一告诉,说道:“但愿往后不再起风波,我挨那老货两顿打,就打值了。”痴珠道:“你什么时候又打一次?”秋痕就将初十的事说了一遍。痴珠道:“你怎的不给我知道?”秋痕道:“给你知道,也是枉然!”痴珠道:“只因替我省两个钱,你整整受一个月的罪。”跛脚在桌边装水烟,接口说道:“爷不晓得,娘前月还上吊来!”秋痕瞅着跛脚一眼。跛脚道:“也要给爷晓得娘的苦。”就低声将那一夜的事,说给痴珠听。
  痴珠听了,起来向跛脚揖了一揖,慌得跛脚笑嬉嬉走开不迭。秋痕噙着泪,将痴珠拉开坐下,道:“做什么呢?”痴珠惨然道:“我竟不晓跛脚这回变了一个人,有此见识。果然你拚个死,不害我受累么?只是我今天听人谎话,那般决裂,不特对不住你,也对不过跛脚。”秋痕忍着泪,说道:“你怎样凌辱我,我也不怨。是我家里人坑害我,我怪不得你,更见你的真心待我。只你气苦这半天,真个冤枉!”痴珠道:“这钱同秀怎的跑来?”跛脚就将狗头怎样去请,怎样和同秀来,同秀怎样偷了风藤镯,通告知痴珠。
  秋痕道:“他们还送果品去,同秀没有收,这才绝望,回心转意来求你了。”痴珠笑道:“同秀这一来,还算我们功臣。”于是软语缠绵,跛脚伺候过消夜,先自睡了。两人这一夜心满意足。但见:
  六曲屏边,九枝灯下,枕衾乍展,衣扣半松。郎痴若云,侬柔似水。流辉婀娜,接影甹夆。菱支不弱于风波,菡萏自苞于雨露。冬山如睡,玉艳临醒。街鼓冬冬,夜光滟滟。刻鸳鸯翅,成蛱蝶图。春渗枯心,欢销愁髓。研丹擘石,冤魄愿锁于天牢;沁露蜜脾,华(上髟下曼)忽游于忉利。此夜销除百虑,有如点雪红炉;从今暗数千春,愿去闰年小月。
  且说秃头次日见天阴欲雪,便早些带车来接。到了李家门口,觉得一路朔风吹得打战,因向酒鬼店里喝杯酒,恰好戆太岁拿盘卤肝也来了。这两人和秃头近来都讲相好,便倒酒的倒酒,切肉的切向,呼兄呼弟,一块喝酒。
  喝到高兴,秃头说起狗头情状可恶,戆太岁道:“你老爷既和他姑娘好,怎的不教姑娘出来喊冤?譬如再有风波,教姑娘尽管喊出街坊。你老爷是不便出头替他说话,我们左邻右舍都帮得他去见官理论呢。买良为娼,已经有罪,何况是拐来呢。”秃头道:“说起姑娘也可怜,昨日我也怪他,后来他说得有理,是我老爷给人赚了,倒教我不过意起来。”酒鬼道:“什么事呢?”秃头便将钱同秀偷镯,从头至尾说了一遍。戆太岁道:“是他么?你带我和他要去。我听得留大老爷公馆的人说,他怕老婆,这回他老婆来了,管住他,不给他走一步。你带我去,你但说:‘老爷问过李家,说这支镯是钱老爷带来了,叫我带李家的人来要。’以后你做个好人,看我发作便了。我总要教他拿出藤镯,还教那老婆和他闹一场。”秃头哈哈大笑道:“妙,妙!看你手段。我喝过这杯酒,就同你去。”酒鬼道:“讨得来,也好替刘姑娘明明心迹,给钱同秀臊臊脾。”
  不言二人酒气冲冲的去了,却说痴珠、秋痕起来,差不多八下钟了。痴珠便问:“秃头来未?”外面人回道:“车到了,二爷没有来。”痴珠道:“今天怎的竟不来了?”不一会,秃头笑嬉嬉的径跑入秋心院,恰好痴珠、秋痕都在南屋。秃头将藤镯递上道:“讨回来了。”秋痕了不得喜欢。痴珠接过手,说道:“你怎的去讨?”秃头便说出戆太岁如何打算,如何上门吵闹,钱太太如何大嚷出来,将镯子掷在地下。就说道:“那太太好不利害,骂得钱老爷哑口无言,怕真要打哩。”痴珠微笑不语。秋痕将镯带上,说道:“天理昭彰,他要害我们闹出一场故事,不想他自己却闹出一场笑话了。”因向痴珠道:“我一个多月通是打辫,今天我却要重上妆台,你待我梳完头走吧。”痴珠就吩咐秃头:“外边伺候。”秃头退出。 自此秃头逢人就说“钱同秀怕老婆”,就把这六个字做个并州土语。那同秀气愤不过,无法和痴珠、秋痕作对,也难和秃头报仇,却买个营兵,借着买肉,和戆太岁厮打一场,送官究治,要想借此将他出气。无奈锁到衙门,秃头早知道了,告诉痴珠,立地叫武营释放,把那一名兵也革了粮。痴珠又给了戆六岁三十吊钱,再做生理。后来戆太岁感恩报恩,舍命保护秋痕,也是为此。正是:
  公子终归魏,邯郸识买浆。
  英雄沦市井,凄绝老田光。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消寒小集诗和梅花 谐老卜居国游柳巷
  话说并州城内柳巷,有个寄园,因山而构,第一层门内有个花神庙,庙傍空地,园了开设茶社,榜曰“一味凉”。第二层门内便是寄园,系一江姓乡宦住宅,缘南边任内亏空,赶信回家,叫将此国典卖,由并州大营完缴。这且按下。
  再说采秋那篇赋,不晓何人抄了出去,就有好事的人,将荷生阅本刻印起来。一时传播,官场中无人不赞好。明经略先前只晓得荷生有个意中人,名唤采秋,却不知道采秋有此手笔。当下将赋看过,顿时来访,荷生也无可隐讳,就一一说了。经略索观原本,荷生唤青萍飞马往取。经略看那小楷,拍案叫绝,便想替荷生图此一段好因缘。
  适值荷生案上搁着江乡宦家丁红禀,说“屋价库平七千两,逼年无人肯买,求准离屋,缴契归官”等语,荷生粘签批驳。经略瞧着,将荷生的签揭起,提笔批道:“着即投契,限十日离屋。”因笑向荷生道:“我买此宅,赠给先生做个金屋,好么?”荷生道是戏言,微微陪笑。经略唤跟人传进门上,将此禀付给,说道:“你着江家缴契,即交韩师爷收管吧。”门上答应。经略和荷生一请走了,荷生无可措词,送出平台,经略又回头笑道:“先生尽管赶年办妥。”荷生只得唯唯。看官,你道采秋得了这个知遇,奇不奇呢? 这日下午,荷生来了愉园。采秋正买了一匹乌骓,向梅花树下空地驰试,见荷生来了,便下了马,将辔勒付给红豆,就问道:“你一早叫人取赋,我还没起来,到底是为甚事?”荷生将经略盛意告知,就笑道:“千金市骏,你的声价竟高起数倍。”采秋欢喜,转笑道:“古人说一字值千金,我却值不上七两。”荷生也笑道:“如今不能不让你说句阔话,可怜我和痴珠整天写了几多字出来,却一钱摸不着!”
  采秋道:“你说起痴珠,我正要问你,这几天见着他没有?”荷生道:‘他昨天才到营里。李家如今又和他好了,亏得秋痕这番苦肉计。”采秋道:“秋痕真也不负痴珠。”荷生道:“你还不晓得,痴珠几乎负了秋痕。”采秋道:“怎的?”荷生遂把痴珠述的前一回事和采秋说。采秋道:“可见你们男人的心是狠的,一翻了脸,就把前情一笔勾消。我想起绣那锦囊时候,心还会痛。”一面说,一面眼眶就红起来。荷生笑道:“旧事不要重提。今日腊八,天气阴寒,我又有空,何不将痴珠、秋痕招来一叙呢?”采秋道:“怕痴珠没到秋心院,找他就费事了。”荷生道:“这样天气,他好人,不和秋痕送暖偷寒?”说着,就将红豆辔勒接过,骑着乌骓,也在空地上试了一回,便跑出园来。
  到了李家,下马进去,悄无人声。步入秋心院南屋,听得秋痕低声唱道:“花朝拥,月夜偎,尝尽温柔滋味。”以后声便低了,就听不清楚。正要叫唤,又听一句是“两人合一副肠和胃”,便悄悄的从落地罩的小缝瞧将进去,见痴珠倚在炕上,秋痕坐在一边笑吟吟的唱。因掀开棉帘,说道:“好乐呀!”两人惊起,见是荷生,痴珠赶着让坐,说道:“你今天却有空跑到这里来?”
  荷生坐下,向秋痕道:“我特的把公事放下,来听昆曲,你唱下去,也不负我今天走这一遭。”秋痕红着脸道:“整月不来,来了又鬼鬼祟祟的,做个沿壁虫。”荷生笑道:“难道昆曲痴珠听得,别人就听不得么?”就向痴珠道:“我听说你著部《扪虱录》,又著部〈谈虎录》,到底真是说虱说虎不成?”痴珠笑道:“前个月闷得很,借此消遣,这会又丢了。”荷生从北窗玻璃里望着窗外梅花,笑道:“这却好,虱也不扪了,虎也不谈了,就伴这一树梅花过了一冬吧!我偷了这半天空,你带着秋痕到愉园,吃碗腊八粥,也是消寒小集,好不好呢?”痴珠道:“我和你先走,让秋痕坐车随后来吧。”
  于是四人在春镜楼围炉喝起酒来。谈笑方酣,营中送来京信一大封。荷生拆开,一一检看,都是循例贺年的简札。随拆随看,随看随撂。末后一封,系郑仲池侍读的信,寄来八首《梅花》诗,是用张检讨的韵。荷生欢喜,招呼痴珠同看一遍。痴珠道:“此君的诗,也算得都中一个好手,只弱得很。”荷生道:“我们何不就次韵和他一和?”秋痕道:“一人次韵八首七律,岂不是件烦难的事。”荷生笑道:“怕烦难就不算荷生、痴珠了。”采秋道:“你两人各和八首,我和秋痕妹妹替你分写吧。”
  于是荷生同痴珠随喝随作,采秋同秋痕随喝随写。荷生的诗是:
  本来仙骨抱烟霞,为咏罗浮兴倍赊。
  破腊忽惊风信早,冲寒恰趁月轮斜。
  迢遥香海田春气,寂寞空山阅岁华。
  驿骑不来乡讯少,含情莫间故园花。
  一枝才放暗香生,对汝双瞳剪水清。
  偶有月来堪人画,绝无人处亦多情。
  广平作赋犹嫌艳,和靖能诗尚近名。
  试看茫茫银海里,啁啾翠羽学春声。    
  灞桥风雪步迟迟,别有诗心世未知。
  纸帐铜瓶时入梦,参横月落最相思。
  缤纷庾岭花千本,惆怅江城笛一枝。
  信是几生修得到,冷吟闲醉也应宜。
  蹇驴曾访旧江村,野店山桥载酒樽。
  绝似神仙来玉宇,从无消息到朱门。
  盘根久炼诗为骨,写影终嫌笔有痕。
  莫向东风羡桃李,冰霜一样是天恩。
  孤山从古绝尘缘.瑶岛琼楼尽似年。
  照水只应看瘦影,凌波还欲拟飞仙。
  偶描粉黛终疑俗,学染胭脂亦可怜。
  林下美人窗外月,几人佳句借君传。
  大江南北记游踪,秦树燕山路几重。
  茅舍多情容独醉,瑶台有约又相逢。
  频年飘泊愁戎马,三径荒凉忆菊松。
  回首绮窗春信好,顿令归兴一时浓。    
  花事匆匆岁又残,一年容易指轻弹。
  红莲依幕渐才薄,白雪连篇属和难。
  官阁光阴容啸傲,玉堂风味本高寒。
  长安二月春如锦,不许东皇一例看。
  银云满径玉交枝,大地阳和岂有私?
  傲骨只应留鹤守,清名几欲畏人知。
  陇头流水风前曲,雪后园林画里诗。
  记取调羹消息好,百花头上正开时。
  痴珠的诗是:
  暮景犹留几断霞,巡檐愿岂此生赊?
  鹿岩赠后风如昨,驴背归来日未斜。
  不分山林终索寞,非关春色自清华。
  枕屏夜夜瑶台梦,俯看红尘五万花。     
  偶从香雪证前生,四十年前住太清。
  地满琼瑶皆故步,心如铁石总多情。
  空山有约留知己,傲骨无缘得盛名。
  一觉罗浮骑蝶去,啁啾翠羽不成声。    
  独步群芳转似迟,珊珊仙骨几人知?
  馨香怀袖经年别,风雪漫天耐尔思。
  铁笛西风吹入破,瑶琴明月怨空枝。
  并州姑射仙山路,底事栽花总不宜?
  访遍山村又水村,枉携囗醁酒盈尊。
  一天雪意浓于墨,几树香魂黯到门。
  漏尽书灯微有影,梦回纸帐半无痕。
  春花也似秋花恨,冷蕊疏枝尽怨怨。
  鸿爪天涯话夙缘,江南消息断年年。
  冬心耐守寒林况,春色先归绿尊仙。
  颠倒有怀难索解,清癯顾影总相怜。
  一枝自把灵犀证,栩栩神难笔底传。
  彩波红雨渺无踪,叠叠云山隔几重。
  每遇故人频问讯,可怜迟暮又相逢。
  寒更伴结衤离衤徙鹤,傲雪形同偃蹇松。
  绝代孤芳遗世立,开时不见露华浓。     
  阳春独自谱冬残,三弄何人古调弹?
  修到今生真不易,描来设色可知难。
  花缘有信分迟早,天总无心作暖寒。
  明月似波云似水,诗心清绝此中看。
  东风借问故园枝,乌鸟无缘得遂私。
  万里星霜人独对,十年冰炭意同知。
  篆烟脉脉昼垂帘,绮阁沉沉夜赋诗。
  亦有家山归未得,纸窗灯火忆儿时。
  做完,两人互看。痴珠道:“荷生的诗,是此中有人,呼之欲出。”荷生笑道:“你不是这样?”秋痕、痴珠微笑。
  随后酒阑,采秋印了一盒香篆,慢慢烧着,就和秋痕弹起月琴来,各人将那《梅花》诗拍入工尺。只按得一首,夜已深了。此时荷生将今早的事,告知痴珠。痴珠笑道:“这却是意外的遭逢,以后须邀我逛一天寄园吧。”就也散了。
  这夜天阴得黑XuXu的。秋痕为着采秋给他水仙花和那塞外的五色石,要个盆供,刚走到北窗下,忽一阵风过,吹得竹叶籁籁有声;烛光一闪,曾见梅花树下有个宫妆女人,脸色青条条的。吓得毛发直竖,把盆一丢,粉碎了,没命的跑入屋里。痴珠听得盆碎,正奔出看,秋痕早到跟前,拉着痴珠,半晌说不出话。
  痴珠忙问:“怎的?”秋痕定了神,才说道:“我真见鬼了!”便将所见告诉痴珠。痴珠笑道:“好端端的住屋,那里有鬼?”正说着,忽听得窗外长叹一声,顿觉身上毛窍都开。秋痕道:“你听!”痴珠强说道:“疑心多生鬼,我却不听见什么。”口里这样说,心里也着实骇异,便说道:“无鬼之论,创自阮瞻。其实魂升魄降,是个常理。若‘有啸于梁’,种种灵怪,吾不敢说是必无,却非常理。只是世间的人随便到一去处,就有那酒鬼、色鬼、赌钱鬼、鸦片鬼、捉狭鬼肩摩踵接,这岂人之常理?人无常理,鬼更不循常理。阳间之鬼,白昼现形;阴间之鬼,黑夜露影,这鬼就懂得道理。你们不怕白昼现形之鬼,转怕黑夜露影之鬼,呆不呆呢?”
  秋痕道:“好,好!你又借鬼骂人了!”痴珠笑道:“好好中华的天下,被那白鬼乌鬼闹翻了。自此土大夫不征于人,却征于鬼。东南各道,贼临城下,也有做起四十九日醮场的,也有建了四十九日清醮的,这会通天下的人,皆是个冒失鬼,岂独你家有这鬼头鬼脸几个小谬鬼?”说得秋痕和跛脚通笑了。北窗下转寂然无声。痴珠复闲谈一会,便收拾去睡。
  再说江家契券,即日投缴,眷属于十六离屋。荷生即于是日接到紫沧来书,说杜藕斋要增一千金身价,荷生自然答应了。十七日办完公事,便到愉园,和采秋领着红豆,同到柳巷。 这里早有索安、翁慎伺候,引着两人先瞧正屋,就是轩轩草堂,崇塘巍焕,局面堂皇。到了第三进,红豆见那临池一座小楼,曲折有趣,说道:“这楼比我们的春镜楼更觉幽雅,娘往后就住这一进吧。”采秋道:“这楼怎的没有横额?”荷生道:“你住了,我就写‘春镜楼’三字,做个匾额挂起来。”两人就在楼上小憩一会。翁慎端上点心,随意用些。 然后打小门,上了搴云楼。只见第一层是六面样式,面面开窗,纯用整块玻璃隔作六处;六处之中,又分出明暗来,大小、方圆、扁侧共有十二处,额题“并门仙馆”。更上第二层,是四面式样,面面空出回廊,廊畔俱有紫檀雕花的阑干;里边八间并作一间,纯用锦屏隔断,面面有门。瞧着园中亭台层叠,花木扶疏,池水索回,山峦缭绕,已自可观。再转扶梯,到了第三层,觉得比前两层略小了些,却是堂堂正正一座三间的厅屋,上面横额篆书“搴云楼”三字。
  地位愈高,眼界愈阔。荷生和采秋携着手,凭栏一望,并州的山水关塞,就如天然画图,都在目前。纵览一回,就下来,在并门仙馆坐下。索安回道:“爷如今从那边逛去?好叫园丁预备。”采秋道:“顺着路,我们骑马走吧。”荷生道:“我们坐船,到了小蓬瀛再骑马,不好么?”索安答应,翁慎便吩咐出来。
  不一会,船撑来了。众人下了船,步入门来,见两傍摆列四盆花木,中间三层台阶,是个堂,方有一丈,足开两席;堂后一边为室,一边为径,径转为廊,廊升为台,台上张幔。采秋笑道:“这船式样真是奇创。”荷生道:“浙江西湖船式多得很呢,有名小团瓢的,有名摇碧斋的,有名四壁花的,有名随喜庵的,这式制唤做烟水浮家。”于是谈谈讲讲,一路看园中景致。有几处是飞阁凌霄,雕甍瞰地;有几处是危岩突兀,老树槎枒。
  那船慢慢的荡,约有半里多路,绕过了一个石矾,出了小港,即是个大宽阔处。望见西北上一带长廊,荷生指道:“那就是小蓬瀛。”一会到了,系好了船。只见苍松夹道,古柏成盘。一个榭靠山临水,略似芙蓉洲水阁,上去坐下。索安递上茶,两人喝了,走上岸来。 荷生骑匹小川马,采秋就骑那匹乌骓,迤东而行。过了好些石磴云屏,小亭曲榭,到了平路。茅舍竹篱,颇有鸡犬桑麻之趣。那园丁家眷和着儿女,都一簇一簇的,撑着眼瞧。采秋唤他过来,却不敢近前。荷生吩咐索安:“一个孩子赏一百钱。”索安答应,自去分给了。
  这里荷生、采秋跑了一回马,红豆才到。采秋便先下乌骓,说道:“坐车不如骑马,无奈这城里女人通是坐车。”此时荷生也下了马,说道:“他们娇嫩嫩的,看见马就怕起来,那里会骑?”采秋道:“这也是习惯成自然了。譬如我和你在街上骑着马跑,不就是钱牧斋、柳如是的笑话么?”荷生道:“可不是呢!”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度上石桥,回望着瓜畴芋区,不胜感慨。 荷生就说道:“痴珠的诗有‘倘得南山田二顷,此生原不问升沉’之句,真先得我心。我往后要延他将这几处联额和你商量,调换一调换。”采秋笑道:“你和他商量就是了,何必要拉扯到我呢。”于是下了石桥,顺着两行竹径,转出柳堤,又过了几处神仙洞。董镇打着小路叫开听雨山馆后门,伺候两人进去,转过一座半石半土的小山,接着就是几百株芭蕉,围着三四间书屋。奈穷冬苦寒,却不见绿天的好景,两人就不复坐,望小天台而来。只见怪石嵯峨,若飞若走,古藤如臂,败叶成堆。上了山径,盘旋到了山顶,有三丈多高,远望搴云楼,近瞰竹坞梅窝,令人豁目爽心。
  看了好一会,早是夕阳西下,朱霞满天,才一步步的拾级而下。到一山凹,桂树林立,有亭翼然,便是金粟亭,靠山踞石。采秋想要到亭子一憩,荷生道:“天不早了,下面东手就是梅窝,我们到那里坐,也领略些花香。”遂步下山来,沿着东边山径,到了一带梧桐树边,远远闻着梅花的香。只见一道青溪,围着一个院落,也有几堆小山,尽是梅树,尚在盛开。两人随便步入一屋坐下,荷生道:“园中佳处,已尽于此。如今仍打轩轩草堂出去上车吧。”查慎端上松花糕杏酪,两人用些,拭了脸,教索安折下几枝梅,天已黑了,便出来上车。
  回到愉园,恰好痴珠正在门口下车,三人便一齐进内,先在船房坐下。说起逛园,痴珠道:“我最爱是梅窝那几间屋子。”因叹口气道:“春镜无双,我说的偈准不准呢?”荷生、采秋一笑。痴珠又叹道:“天下不少名园,单寒卓荦的人既不得容膝之安,膏粱贵介又以此为呼卢博进之场。这园落在你两人手里,才是园不负人,人也不负园哩!”荷生道:“往后我就请你住在梅南。”向珠笑道:“那才叫做寄国寄所寄。”采秋道:‘人生如寄,就是甲第连云,亭台数里,也不过是寄此一身。”痴珠道:“这还是常局,尽有富贵逼人,功名误我,焦螟之寄,亦且为难!”荷生笑道:“卿所咄咄,我亦云云,安在彼我易观,不更相笑?”采秋道:“进去用饭,不要讲书语了。”痴珠道:“秋痕等我一块吃晚饭,我不奉陪。”说着便走。
  荷生也不强留,送到月亮门,自与采秋春镜楼小饮,醉后题一诗云:
  珠楼新与筑崔嵬,面面文窗向日开。
  拂槛露华随径曲,绕栏花气待春回。
  眉山艳人青鸾镜,心字香储宝鸭灰。
  惭愧粉郎丝两鬓,恐难消受转低徊。 正是:    
  明月前身,梅花小影。
  听雨寨云,幻境真境。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看迎春俏侍儿遇旧 祝华诞女弟子称觞
  说明年戊午立春节气,却在今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先立春两日,雪霁,天气甚觉暖和。痴珠正与秋痕同立在月亮门外南庑调弄鹦哥,见愉园的人送来荷生一个小柬。痴珠展开,和秋痕看着,上面写的是:
  昨有秦中鸿便,题一梅花画册,寄与红卿,得《念奴娇》一阕,录奉词坛正谱。
  痴珠笑道:“既得陇,又望蜀。”秋痕道:“荷生这会还念着红卿,也算难得。”便念道:
  “迢递罗浮,有何人、重问美人萧索?竹外一枝斜更好,也似倾城衣薄。疏影亭亭,暗香脉脉,愁绪都无着。铜瓶纸帐,几家绣户朱箔?却忆月落参横,天寒守尔,只有孤山鹤。毕竟罡风严太甚,恐学空花飘泊。”
  秋痕眼皮一红,不念了。痴珠接着念道:     “绿叶成阴,骈技结子,莫负东风约。绮窗消息平安,岁岁如昨。” 秋痕道:“荷生的词,缠绵悱恻,一往情深,我每回读着,就要堕泪。你何不和他一阕?”痴珠道:“我出语生硬,万分不及他,因此多时不敢作了。”秋痕道:“你题花神庙的《台城路》和那七夕的《百字令》,就与他一样好。”一面说,一面就拿着柬帖词笺,先自进去。
  痴珠正待转身,只见小岑、剑秋同来了。痴珠忙行迎入,秋痕也出来相陪。痴珠道:“好久不见,怎的今天却这般齐?”小岑道:“我两人工早访了荷生,便来找你,打算约着明天去看迎春。”痴珠叹道:“文酒风流,事过境迁。下月这时候,你们不都要走么?到彼时,我却有两篇文赠你。”小岑道:“这就难得。”剑秋道:“痴珠肯为我两人做起文章,这真叫做荣行了。”痴珠道:“我是说我的话。”小岑道:“不要骂起来。”剑秋笑道:“他说他的话就够了,那里做那人的序文就骂那人道理?”说得痴珠、小岑都笑了。
  秋痕道:“我二十二这一天,也要学着荷生做个团(外囗内栾)会,大家都要到。”小岑道:“自然都到。”剑秋道:“这一天你替你老师做生,还要一天替你师母饯行呢。”秋痕道:“只要师母住得到三十,我三十晚上便替他饯。”大家说说笑笑,就在秋心院用过早饭。 痴珠偶然问起掌珠,剑秋道:“你还不晓得么?夏旒与他来往了半个多月,给不上二十吊钱,还偷了一对金环,两个钢表,现在讨个两湖坐探差事,竟自走了。你想掌珠这会苦不苦呢?”痴珠听了气愤,说道:“有这下作的东西!”小岑道:“你那里晓得外面的事?这几天又有件笑话,你叫剑秋说给你听。”痴珠便叫剑秋说,剑秋笑道:“你猜是那个?”痴珠道:“我晓得是那个?你说吧。” 剑秋道:“你认得原土规么?”痴珠道:“我久闻其名。”剑秋道:“士规参了官,没处消遣,那花选上贾宝书,做人爽宜,竟给他骗上了。前个月竟想出主意,借宝书家开起赌场来,四方人面拉着人去赌。不想拉上一个冤家,是大衙门长随,赌输几十吊钱,便偷着上头一付金镯,又来赌输,第二日破了案,府县都碰钉子,这一晚围门一拿,一个都没走脱。士规也挂上链,不敢认是官,坐班房去。只可怜宝书跟着他受这场横祸!倘认真办起来,士规是要问罪,宝书还不晓得怎样下落呢?”痴珠心上难安,说道:“宝书呢,我不曾见面;掌珠和我却有一日盘桓,原想乘个空访他一访,为着夏旒在他家来往,就懒得去了。如今他有这场烦恼,你带我去瞧他一瞧吧。”小岑笑道:“你要充个黄衫客么?”痴珠道:“黄衫客,我自想也还配,只那夏旒,却比不上李益。”剑秋道:“我同你去。”小岑道:“我也去。”
  三人一车,向掌珠家赶来。痴珠见掌珠光景委实狼狈,便悄悄给了十两银子,并约他明日来秋心院。掌珠自然十分感激。随后去看丹翚,又去看曼云,也都约着明日的局。痴珠为着秋心院近在飓尺,便将车送小岑、剑秋回去,步行而来。
  次日,荷生也来,四人就在秋心院吃了一顿饭,同往东门外看迎春去了。说不尽太守青旗,儿童彩胜,这一日的热闹喧腾。傍晚进城,小岑、剑秋的车湾西回家,荷生、痴珠是向菜市街来。刚打大街转人小胡同,见前头停一辆车,两个垂髫女子,一略少些,伶俏得很,正在下车。车夫只得停住,荷生坐在车沿,这少的且不下车,将荷生打谅一打谅,便唤道:“韩老爷!”荷生也觉得这少的面熟得很,只记不起,便一面跳下车,一面问道:“你怎的认得我?” 此时少的下了车,那一个也要下来,荷生却认得是傅秋香。这少的早向荷生打千,秋香赶着下车,就也向荷生打千,说道:“半年多没见面,老爷通好么?”那班长认得是韩师爷,十分周旋。荷生却一眼只瞅着小的,忽记起来,说道:“你不是天香院秋英么?”那班长接着道:“他是从泰中才来呢。”荷生喜道:“我正要问问泰中大家消息。”便招呼痴珠下车,秋香引入客厅坐下。
  秋香、秋英都与痴珠请安,荷生为通姓名,秋香延人卧室。看官听着:秦中自去年回部滋事之后,光景大不如前,天香院姬人都已星散。这秋英是天香院一个侍儿,靠着一老妈,流转到了并州,搭在秋香班里。当下痴珠急着问娟娘,荷生急着问红卿。娟娘是他们班里老前辈,秋英连名姓通不知道。红卿是闭门卧病,幸他妈素有蓄积,尚可过日。
  荷生因向秋英叹口气道:“我和红卿到你天香院喝酒时候,你才几岁?”秋英道:“十一岁。”荷生道:“如今呢?”秋香道:“他如今十五岁了。”荷生向痴珠道:“忽忽之间,已是五年。回首旧游,真如一梦!”痴珠道:“我去后,你才到秦中。我和娟娘一别,竟是八年。你和红卿,算来相别也有四年了。”说话间,秋香已端上点心,两人用些。痴珠见秋香、秋英俱婉娈可爱,因也约了明日的局,便上车同到愉园。 是夜,两人集李义山诗,联得古风一首,采秋誊出,念道:
  “风光冉冉东西陌(痴),燕青柳碧春一色(荷)。
  邮亭暂欲洒尘襟(痴),谢郎衣袖初翻雪(荷)。
  海燕参差沟水流(痴),绣檀回枕玉雕锼(荷)。
  旧山万仞青霞外(痴),同向春风各自愁(荷)。
  衣带无情有宽窄(痴),唱尽阳关无限叠(荷)。
  浮云一片是吾身(痴),冶叶倡条偏相识(荷)。
  鸾钗映月寒铮铮(痴),相思迢递隔重城(荷)。
  花须柳眼各无赖(痴),湘瑟秦萧自有情(荷)。
  回望秦川树如荠,轻衫薄袖当君意(痴)。
  当时欢向掌中销,不须看尽鱼龙戏(荷)。
  真珠密字芙蓉篇(痴),莫向洪崖又拍肩(荷)。
  此情可待成追忆(痴),锦瑟无端五十弦(荷)。” 念毕,笑道:“竟是一篇好七古。”痴珠见天已不早,就向秋心院去了。
  次日靠晚,秋痕邀了痴珠,同到愉园。春镜楼早是绛烛高烧,红毹匝地。采秋一身艳妆,红豆、香雪也打扮得袅袅婷婷。秋痕点对蜡,向上磕三个头。采秋赶着还礼。荷生早拉着痴珠向水榭瞧梅花去。这夜四人喝酒行令,无庸赘述。
  次日,荷生、采秋怕秋痕又来拜寿,转一早领着红豆,先到秋心院。此时痴珠才起身下床,尚未洗漱。秋痕为着要先往愉国拜寿,起得早些,也还妆掠才完,迎出笑道:“这挡驾的法儿却也新鲜。”便让荷生西屋坐下,自和采秋、红豆进南屋去了。不一会,跛脚领着掌珠进来,接着秋香、秋英也来了。
  停了一停,小岑、剑秋同到,说丹翚、曼云受了风寒。痴珠道:“事不凑巧,秋痕今天还备有两席呢。”荷生道:“就是通来,不过十一人,何必如此费事!”当下秋痕早调遣着跛脚和小丫鬟,在南屋里排下两席面菜。早酒大家都不大喝,就散了。秋痕领掌珠等,替荷生视起寿来。今日这一会,大家都有点心绪,所以顶闹热局,转觉十分冷淡:也有在月亮门外,倚着梧桐树喁喁私语的;也有借着调鹦哥,看梅花消遣的。 到了三下钟摆席,先前是两席,荷生不依,痴珠教秋痕将两席合拢。左边荷生独坐;右边小岑、剑秋;上首采秋居中,左掌珠,右秋香;下首痴珠居中,左秋英,右秋痕。红豆小丫鬟轮流斟酒。上了四五样菜,窗外微风一阵阵送来梅花的香。痴珠见大家都没话说,便要行令。小岑道:“采秋的令繁难得很,令人索尽枯肠。”因向掌珠道:“今日你说个飞觞,要雅俗共赏的才好。” 掌珠沉吟半晌,说道:“今日本地风光,是个寿字。”秋痕道:“昨晚行的百寿图,俗气得很,今日还讲这个?”痴珠道:“今日不说真的寿字,就不俗了。”剑秋道:“说个美人名。”荷生道:“美人名能有几个?”采秋道:“寿阳公主。”痴珠道:“孙寿。”荷生道:“还有没有?”小岑道:“有,有。花选上有个楚玉寿,不是美人么?”说得众人通笑了。剑秋团向掌珠道:“王寿我听说死了,真不真?”掌珠道:“他前月就死了。”秋痕道:“今天有人家不准说这个字,你和宝怜妹妹说了,各罚一杯酒。”剑秋道:“着,着!我该罚。”便喝了一杯。秋痕道:“宝妹妹也喝吧。”掌珠道:“我是跟他说下。”剑秋道:“是我累你,我替你喝。”
  痴珠道:“我的意思,说个寿字州县的名何如?”大家想一想,通依了。痴珠道:“我起令。”便喝了一杯酒,说道:“福建福宁府寿宁县。玉桂喝酒。”秋香喝了酒。想了半晌,飞出一个“寿”字,说道:“荷生喝酒。陕西同州府永寿。”荷生喝了酒,说道:“山西太原府寿阳。”数是剑秋。剑秋喝了酒,说道:“四川资州仁寿。”数是掌珠。掌珠喝了酒,也想一会,说道:“秋痕妹姊喝酒。山东克州府寿张。”秋痕且不喝酒,将指头算一算,把酒喝乾,说过:“浙江严州府寿昌。该是采秋。”采秋喝了酒,说道:“直隶正定府灵寿。该是秋英。”秋英喝酒,想一想,说道:“江南凤阳府寿州。”小岑道:“轮了一遍,也没有个重说的,我喝吧。”喝了酒,说道:“山东青州府寿光。还给荷生喝了寿酒,收令吧。”荷生也自喜欢,红豆换上热酒,喝了。
  时已黄昏,室中点上两对纱灯。秋痕上了大菜,出位敬荷生三杯酒,就要来敬采秋,采秋再三央告,秋痕只得来敬小岑、剑秋,二人各饮一杯,逐位招呼下来。
  秋香、秋英便送上歌扇,剑秋道:“今天立春第二日,教他们只拣春字多的,每人唱一支,我们喝酒。他们有几多春字,我们喝几多酒,不好么?”荷生道:“好极!”回头瞧着红豆道:“你数吧。”此时傅家、冷家班长,都拿着鼓板三弦笛子,在院里伺候。秋香移步窗下,说声《一剪梅》”,外面答应。笛声徐起,弦语激扬,鼓板一敲,只听秋香唱道:
  “雾雾茏葱贴绛纱,花影窗纱,日影窗纱。迎门喜气是谁家?春老侬家,春瘦儿家。” 大家喝声“好!”红豆道:“两杯。”于是斟了酒。
  痴珠向秋痕道:“这一支是那一部的词?”秋香道:“《紫钗记·议婚》。”只听秋英唱道:
  “香梦回,才褪红鸳被。重点植唇胭脂腻。匆匆挽个抛家髻。这春愁怎替?那新词且记。”
  大家也喝声“好”!红豆道:“一杯。”荷生道:“曲唱得好,只是春字太少,我们没得酒吃。”红豆笑道:“大家要多喝酒,我唱吧。”痴珠欢喜,便唤跛脚端把椅来,教红豆坐下。红豆背着脸,唱道:
  “他平白地为春伤,平白地为春伤。因春去的忙,后花园要把春愁漾。”
  痴珠喝声“好!”剑秋道:“要喝四杯呢。”红豆起身斟酒,掌珠道:“我唱下一支吧。”唱道:
  “论娘行出,人人观望,步起须屏障。但如常,著甚春伤,要甚春游,你放春归,怎把心儿放?”
  荷生道:“好,好!喝七杯。”采秋道:“如今够你喝了。”于是大家通喝七杯。
  秋痕让点菜,痴珠道:“我在留子善家过冬,行的令是击鼓传花,也还闹热。如今要采秋想个雅的,随人爱说者说,不说者讲个词曲梅字吧。”小岑道:“我尽怕采秋的令,你们偏要他来闹。”痴珠向采秋道:“你尽管说。”采秋笑道:“你不怕繁难,我说两个令,你们商量那个吧:一是一字分两字,三字合一韵;一是二物并称,一奇一偶。”荷生道:“前一令还多些,后一令只有数件,留着想想,也觉有趣。痴珠,你吩咐他起鼓吧。”
  秋痕早叫跛脚采枝梅花,递给痴珠,吩咐院子里起鼓。痴珠便将梅花给了荷生,教从他轮起。剑秋道:“我们讲了采秋的令,也还说句词曲才有趣。只不要限定梅花。”大家也依。这回是教坊们打的鼓,轻重迟速,有音有节,席上轮有三遍,花到秋英,鼓却住了。秋英喝了酒,说道:     “雪意冲寒,开了白玉梅。”
  第二次从秋英起,轮到荷生,恰恰七遍,鼓声住了。荷生喝了酒,说道:“我讲个一字分两字,三字合一韵吧。一东的‘虹’字。”大家想一想道:“好!”合席各贺一杯。荷生说句词曲,是“伯劳东去燕西飞”。
  第三次的花,轮到剑秋,鼓声停住。剑秋喝了酒道:“我说个‘寿考维棋’的‘棋’字。”痴珠道:“善颂善待,大家贺一杯,荷生、采秋皆喝双杯。”荷生道:“喝一钟就是了,何必双杯。”剑秋说的词曲是“进美酒全家天禄”。
  第四次轮到秋香,鼓声停住。秋香喝了酒,说道:     “则分的粉骷髅,向梅花古洞。”
  痴珠因吟道:“天下甲马未尽销,岂免沟壑长漂漂。”秋痕瞧着秋香一眼。采秋只唤起鼓。
  这是第五次,轮到秋痕。秋痕喝了酒道:“我说个‘尺蠖之屈,以求伸也’‘伸’字。’大家也赞好,各贺一杯。秋痕道:“我词曲是句‘拿住情很死不松’。”剑秋道:“你不准人说这个字,怎的自说?该罚三杯。”秋痕没得说。痴珠替他讲情,罚了一钟。秋痕道:“我还说个本分的令,是:
  单只待望着梅花把渴消。”
  剑秋笑向秋痕道:“你还渴么?”秋痕道:“你又胡说!”
  第六次又轮到荷生。荷生喝了酒,说道:“我如今讲个一物并称,一奇一偶吧:冠履。”小岑道:“妙!”大家也贺了一杯。荷生说句词曲,是:“去马惊香,征轮绕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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