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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月痕

_3 魏秀仁(清)
  痴珠要去瞧采秋的病,就到愉园。红豆领上春镜楼来,小丫鬟早将东屋帘子掀起。痴珠进去,见帘幕风微,药炉香烬,床上垂下月色秋罗的帐,采秋坐在帐里,就如芍药烟笼,海棠香护,令人想汉武帝隔障望李夫人光景,说道:“我听荷生说你病,”正待说下,采秋早接着道:“荷生怎样呢?”痴珠道:“我是前日见过他,嗽得利害。昨日隔一天,想今日该减些。”采秋叹一口气道:“你教他好好保养吧。你和他说,我没有什么病。”痴珠答应。坐了一会,吃过茶,说些近事,就走了。回寓已有五下多钟。
  过了一日,秋华堂也照前一样铺设,秋痕七下钟就来。早饭后,谡如先到,随后大家也陆续到齐。谡如领着众人往芙蓉洲汾神庙散步,从西院回来秋华堂,见席已摆好。痴珠送酒,大家通辞了。黻如首座,谡如第二位,子善、子秀第三、第四,以后位次,不用说是痴珠一人上首,下首秋痕、掌珠、瑶华三人团坐。
  酒行数巡,掌珠唱了一支小调,瑶华唱了一支二簧。秋痕向痴珠说道:“我今天嗓子不好,你给我告个假吧。”黻如笑道:“你不唱,我说个令,你却要依。”秋痕道:“我便遵令吧。”黻如笑道:“还有一说,别人不管,你是不准眷代。”秋痕迟疑一会,也自答应。黻如便喝一杯令酒,道:“我这令是一个字,如因缘因字,困卦困字,将里头一个字挖出来,却得有本字领起,叠句《四书》两句。说得好,大家公贺一杯,说得牵强及说不出者,罚三杯。大家依么?”大家通依了。黻如道:“我如今说一个‘國’字吧,《四书》叠句是:‘或劳心,或劳力’。”大家都赞道:“好!”公贺一杯。
  下首是子善,想了一会,说道:“我这字不好,是个‘囚’字,《四书》叠句:‘人焉瘦哉?人焉瘦哉’?”故如道:“字面不好,说得《四书》却极浑成,大家通喝杯酒吧。”下首是掌珠,情愿罚酒。再下首便是秋痕,秋痕却不思索,说道:“我说一个‘囿’字,《四书》叠句:‘有民人焉,有社稷焉’。”大家都拍手说道:“自然之至,我们该贺一杯。”
  秋痕瞧着痴珠笑,痴珠急把脸侧开了,向瑶华说道:“琴仙,轮到你了,你想一个字,我替你说《四书》。”瑶华想一想,说个“囵”字。痴珠道:“这个字教我那里去找两句《四书》呢?你再说一字吧。”瑶华又想一想,说个“圄”字。痴珠道:“得了:‘始吾于人也,今吾于人也’。”黻如道:“错了。这两句是叠文,不是叠句。而且‘吾’字在第二字,该罚三杯。”痴珠道:“我说得太急,忘了。但我是替人的,罚一杯吧。”黻如也依了。
  痴珠喝了酒,复向瑶华道:“你再说一字。”秋痕道:“已经罚了,还要重说作什么呢?”瑶华笑道:“给我再说一个吧。”掌珠道:“你有人替说《四书》,又有人替喝罚酒,就说一百个也何妨呢?”瑶华道:“我只说这一个,看他有《四书》出来没有。”大家问道:“什么字?”瑶华道:“囦’字。”痴珠鼓掌道:“水哉,水哉!”大家也哗然笑道:“妙得很!大家又该贺了。”于是子秀说个“田”字,《四书》是:“十目所视,十手所指。”谡如说个“曰”字,《四书》是:“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大家也都说:“好!各贺一杯。”
  痴珠道:“我说一字收令吧。”便说了个“固”字,《四书》是:一古之人,古之人”大家齐声道:“好!”黻如道:“我喝一大杯。”痴珠道:“我也陪一大杯。”
  此时内外上下都上了灯,痴珠向谡如道:“回首七夕,不及一月,再想不到今日开此高筵!”便吟道:“死别已吞声,生别长恻恻。”谡如道:“我自己也想不到。”说着,两人神色都觉修然。
  秋痕怕痴珠喝了酒伤心起来,便说道:“我有个令,大家行吧。”黻如道:“什么令?大家商量。”秋痕笑道:“我这令,是有贺酒,没有罚酒,做个破题。”痴珠笑道:“酒令要做破题,也是奇谈。”黻如道:“《桃花扇》上酒令不是有个‘冰绡汗巾’的破承题么?且看秋痕出什么题。”秋痕道:“我这题也是《四书》上有的。”谡如道:“又牙的令是《四书》,你的令又是《四书》,不是单作难我么?”秋痕向谡如道:“我出题,随着人做不做,你再想一个令吧。”谡如想一想道:“我还飞觞吧,是‘江南’二字,数到者,两人接令。”痴珠道:“好!秋痕,你出题吧。”秋痕道:“我的题是《四书》开章第一个的圜。”黻如道:“好题!”秋痕道:“谡如,你飞觞吧。”谡如喝一杯酒,说道:“子善、黻如喝酒:乘胜克捷,江南悉平。”痴珠拍案道:“好极!顾我老非题柱客,知君才是济川功。”就将大杯,教秋痕斟满一杯,向谡如道:“我贺你一杯。”于是子善、黻如也喝了酒。
  黻如笑道:“行文、喝酒、飞觞,今日真是五官并用。”秋痕催着飞觞,黻如道:“我先交卷了,再飞觞吧。我破题得了。”便念道:
  “所贵圣人之神德兮,刓方以为圆。”
  痴珠笑道:“超妙得彻大家各贺一大杯吧。”于是大家各喝了酒。子善道:“听着‘江南’飞觞:青山一发是江南。琴仙、秋痕喝酒。”黻如便指着秋痕,笑道:“我要再给秋痕喝一杯:家在江南黄叶村。”痴珠吟道:“山中漏茅屋,谁复依户牖?’当下瑶华、掌珠各喝了一杯酒。秋痕便喝了两杯。 痴珠道:“我也交卷吧:大回在上,予欲无言。”黻如道:“运用成语,如自己出,我也还敬一大杯酒,大家也各人贺一杯。”秋痕催着瑶华飞觞。瑶华却瞧着痴珠,说道:“听我飞觞:青衫泪满江南客。出如、痴珠喝酒。”痴珠笑道:“琴仙可人也。”谡如道:“我也凑了两句请教吧:意在寰中,不言而喻。”痴珠喝一声“好”,说道:“谡如竟有如此巧思,我便要喝三大杯哩。”秋痕瞅了痴珠一眼,说道:“你真要拚命喝吗?”于秀道:“秋痕,你该两句飞觞,不要管别人的事,快请说吧。”
  秋痕道:“我的头一句是:霜剪江南绿。该子秀、谡如喝酒;第二句是:寄根江南。也该子秀、谡如喝。”谡如道:“秋痕,你怎的算计我两个哩?”秋痕笑道:“多敬你两钟酒不好么?”便催掌珠。
  掌珠笑道:“我没有诗句,怎好呢?”秋痕道:“你有现成句子都好。”掌珠又笑道:“我只有这四个字,说出来却自己要先喝酒了。”便一手举杯,向痴珠说道:“江南才子。”说毕,将酒自己先喝干,向秋痕道:“你也喝吧,这是冤你一杯酒。如今该黻如、痴珠飞觞了。”
  黻如说道:“解作江南断肠句。谡如、子秀喝酒。”痴珠向谡如道:“官爱江南好。于秀、琴仙喝酒。”子秀道:“我共该四句飞觞了,一起说吧。第一句,是黻如、痴珠喝酒:论德则惠存江南;第二句,秋痕、宝怜喝酒:正是江南好风景;第三句,我同琴仙喝一钟:江南无所有;第四句,秋痕、宝怜再喝:黄叶江南一掉归。”秋痕笑道:“子秀你好!三句要我喝二杯酒!” 谡如道:“我说两句。第一句给痴珠、黻如喝:珥江南之明珰;第二句,我陪痴珠喝吧:江南江北青山多。”痴珠道:“大家通说了,我双收吧。破题是:默而成之,不言而信;飞觞是:魂兮归来哀江南。”说吧,噙着眼泪,将筷子乱击桌板,诵那瘐信《哀江南赋》,声声哽咽起来。
  慌得秋痕跑到上首,说道:“你醉了,到炕上躺躺吧。”痴珠刚念得“信生世等于龙门,辞亲同于河洛,奉立身之遗训,受成书之顾托”四句,就给秋痕夺去筷子,便说道:“我没有醉,你不要怕。”黻如瞧着表,说道:“十一下钟了,我们也该散了。”谡如便催着端饭,秋痕早拧块热手巾递给痴珠。
  痴珠转笑向黻如道:“醉却不醉,只心上不晓得无缘无故会伤感起来!”黻如道:“客边心绪,几百难言,放开些吧。”痴珠又觉痛心难忍,黻如也自凄惶,吟道:“乱后今相见,秋深独运行。”大家黯然。转是痴珠破涕笑道:“分手虽属难堪,壮心要还具在。”便吟道:“要闻除(豸契)貐,休作画麒麟。”大家都道:“好极!痴珠豪爽人,该有此转语。”于是吃些稀饭,洗漱一完,黻如三人和掌珠、瑶华就都散了。只谡如、秋痕十分难受,奈夜已深,不能不分手而去。
  看官!你道痴珠这一晚,好过不好过呢?
  且说荷生、采秋,病或不愈,愈后复病,直至八月初,甫皆脱体。这日痴珠无事,带了秋痕同来。适值刮风,秋痕见痴珠身上只穿两件夹衣服,便叫人回去取件茶色湖绉薄棉祆,替他换上。方卸去长夹祆,痴珠抠着小衫将手向背上搔痒,便把那个九龙佩露出来。荷生瞧见,也不言语,转说道:“风大,你快穿上吧。”
  痴珠换过衣服,喝过茶,见采秋、秋痕同坐床沿,听荷生说那江南军务,讲得令人丧气,便吟道:‘哗夷相混合,宇宙一膻腥。”一人走来外间,见长案上书堆中有一本《鸳鸯镜》填词,就取来随手一翻,是《金络索》,填的词是:
  情无半点真,情有千般恨。怨女呆儿,拉扯无安顿。蚕丝理愈纷,没来由,越是聪明越是昏。那壁厢梨花泣尽栏前粉,这壁厢蝴蝶飞来梦里魂。堪嗟悯,怜才慕色太纷纷。活牵连一种痴人,死缠绵一种痴魂,穿不透风流阵!
  又往下看,填的前腔是:
  蓝田玉气温,流水年华迅。莺燕楼台,容易东风尽。三生石上因,小温存,领略人间一刻春。恁道是黄金硬铸同心印,怎晓得青草翻添不了根。难蠲忿,怕香销灯灺怅黄昏。梦鸳鸯一片秋云,葬鸳鸯一片秋坟,谁替恁歌长恨!
  忽然想道:“怕就是这一段故事。”便将序文检看,却是将《池北偶谈》“李闲谢玉清”一则衍出来,就不看了。
  里间荷生说到“南北两营渍散,大帅跑上番舶”,大家俱笑吟吟坐听,都忘却痴珠。只秋痕看见痴珠出去外间,半日静悄悄的,便起来将帘子一掀,只见痴珠手上拿一本书,那两只眼睛直注在书皮上呆呆的瞧。秋痕不知其故,向前说道:“怎的?”痴珠也不答应。荷生也跟出来,见痴珠坐着发呆,秋痕站着发急,倒好笑得很,忍着笑道:“瞧什么,这样出神?”也向前来看,痴珠将书撂在案上,说道:“汝们都不懂得。”秋痕便扯过痴珠的手道:“不要讲梦话了。”痴珠又不答应。荷生也觉骇然,便叫道:“痴珠!你疯么?”此时红豆、小丫鬟都站在一旁。
  采秋听荷生叫得大声,也出来瞧。只见痴珠笑道:“我那里是疯,我记那碑文。”荷生三人见他好端端说话,便也好笑,都问道:“是什么碑文?”痴珠道:“我四月间草凉驿作了一梦,见个双鸳词碑记,当时默了出来,只忘一半;至梦中光景,合着眼便见那个人,那个地方。自潼关以后,病了两场,把梦通忘了。这会碑文也只记得‘则有家传汉相,派衍苏州’十字,你道可恨不可恨!”荷生道:“你既然默了一半,便有底了,记他作甚?”秋痕道:“这有什么要紧事,也值得这样用心去想!人家说我傻,我却不傻;你唤作痴珠,不真个痴么?”采秋道:“这梦也奇,确确凿凿有篇碑记。”荷生笑道:“你信他鬼话!不过是他有这一篇游戏笔墨,编这谎话骗人!”痴珠道:“我要编个谎,什么编不得,却编个不完不全的梦?你不信,我明天检那碑记给你瞧,还是草凉驿饭店五更天写的。”采秋道:“这碑记就说的是姓韦,却也古怪!”秋痕道:“那碑记说这姓韦,是怎样呢?”痴珠道:“这姓韦的也同我们一样吧,就中叙的曲折我通忘了。”正说着,丫鬟们端上饭,四人小饮,到了二更方散。
  这一晚,痴珠心上总把《金络索》两支填词反复吟咏。不想秋痕另有无数的话要向痴珠讲,却灯下踌躇,枕边吐茹,总不好自己直说出来,忽然问着痴珠道:“妓女不受人污辱,算得是节不算是节?”痴珠道:“怎么不算得是节?元未毛惜惜,明末葛嫩、楚云、琼枝,那个敢说他不是节!”秋痕道:“你晓得我这个人怎样结果?”痴珠道:“我自己结果也不知道,那里晓得你。你今日不听荷生说那江南光景?给我看来,普天下的人也不知作何结果,何况我与你呢!”秋痕便默然不说。
  痴珠枕上听着阶畔窗前虫吟卿卿,反来覆去,一息难安,吟道:“人生半哀乐,天地有顺道。”秋痕在枕边,便将“哀”、“乐”、“顺”、“逆”,字字要痴珠讲出,痴珠含笑不语。一会,做成《秋子夜》三章云:
  寒蛩啼不住,铁马风力紧。
  明月人罗帏,梦破鸳鸯冷。
  捐弃素罗衣,制就合欢帐。
  一串夜来香,为欢置枕上。
  依似秋芙蓉,欢似秋来燕。
  燕去隔年归,零落芙蓉面。
  秋痕听了,叹口气道:“芙蓉间断,你却不管!”痴珠笑道:“你叫我怎样管呢?”
  秋痕道:“你听四更了,睡吧。”正是:
  天涯芳草,目极伤心。
  干卿底事?一往情深!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陌上相逢搴帷一笑 溪头联步邀月同归
  话说逆倭骚扰各道,虽大河南北官军叠次报捷,而釜底游魂与江东员逆力为蛩蟨,攻陷广州,掳了疆臣,由海直窜津沽。谡如起先以南边军功荐升参将,后来带兵赴援并州,又晋一级,就留大营。元夕一战,应升总兵,此番朝议以谡如系将门子孙,生长海壖,素悉贼情,故有宝山镇之命。
  临行,向痴珠谆问方略,痴珠赠以“爱民”、“礼士”、“务实”、“攻虚”、“练兵”、“惜饷’、“禁海”、“争江”八策,约有万言。大意是说:南北诸军连营数百座,都靠不住,必须自己携带亲兵,练作选锋,才可陷阵;其平定大局,则以内治为先,内治则以扫除中外积弊为先。积弊扫除,然后上下能合为一心,彼此能联为一气。庶几旌旗变色,可复武汉以踞贼上流,可定九江以剪贼羽翼,可清淮海以断贼腰隘。三者得手,直攻贼巢,金陵唾手可复。后来韩荷生平倭、平江东,谡如平淮北、平滇黔、平秦陇,以此战功第一,并为名将。 如今且说谡如临行这日,夫人不曾出城,痴珠却是前一夕先赴涂沟。涂沟绅士见说秋华堂韦师爷来了,他是个武营领袖,便招就近团甲,迎入行馆,摆起盛筵,转累痴珠无缘无故的酬应起来。酒半,谈着那年贼陷平阳,若何防堵;那年回部做反,若何戒严。便取出所储火器枪棒,召团丁中勇猛肥长,排立阶下,指说这个善射,这个善拳,这个能飞韩刺人于阵,这个能跃丈墙获贼于野,口若不尽其技,而阶下眉目手足各跃跃欲动。痴珠不免谬赞一番,真是苦恼。
  次日又累赘了半日,谡如方到。俟得谡如见过各官各绅,已是人夜,才得畅谈。黎明,痴珠怕与大家酬酢,便是洒泪分手,苍茫归路。想着羁旅长年,萧条独客,桑榆未晚,蒲柳先零。不齿之精神,瞀乱颇同宋玉;无聊之言语,蹇吃更甚扬雄。桂欲消亡,桐真半死。值此离别之时,一鞭残照,几阵归鸦,更觉面热心寒,魂销骨化。坐在车上恍恍惚惚,到了一处,却挤了车,方知已是进城。刚腾开了,劈面又有一车,垂着帘子,辚辚而来。
  只见车里的人陡然把帘子一掀,露出一个花容来,喜动颜开,笑了一笑道:“久不见了!”痴珠瞥目,略一迟疑,忆是曼云,便也辗然道:“你去那里呢?”曼云尚未回言,两下早已风驰电掣的离远了。痴珠这会才把已前的心事略行按下,想起荷生、秋痕数日不见,便吩咐李三:“到菜市街去!”刚到愉园巷口,恰好荷生的车停在一边,就也下车,步行进去。见过荷生、采秋,知两人病已渐愈,因说些谡如交情及自己伤感的话。 荷生、采秋都安慰一番。此时丫鬟已掌上灯,荷生道:“你的车叫他回去,在此吃过饭,我送你秋心院去吧。”痴珠正待答应,忽报:“欧老爷来了!”荷生大喜。四人相见,各述了这几天情事。荷生就向剑秋道:“你这几天访‘彩波几次哩?”剑秋道:“我方才去看他,他给余观察传去陪酒了。我因此步行来找你。”痴珠道:“我刚进城逢见彩波,原来黻如今天请客。”当下四人对着楼头新月,浅斟低酌。
  大家俱说起谡如,荷生因谈着江南须若何用兵,若何筹饷,所见与痴珠都合。痴珠也自欢喜,说道:“此十余年用兵,一误于士不用命,再误于此疆彼界,三误于顿兵坚城。大抵太平日久,老成宿将悉就凋零,大官既狃恬嬉,后进方循资格。天道十年一小变,你看这一二年后,必有个人出来振刷一番,支撑半壁,所谓数过时可。”正欲说下,剑秋突然说道:“安知非仆?”荷生、采秋不觉大笑起来。 痴珠正色道:“座中总有其人,却看福命如何哩!”采秋就也正色道:“这是阅历有得之言。”剑秋道:“蕤宾之铁跃于海内,黄钟之铎动于地中,有则类必识之。”荷生道:“这也难言!”痴珠便接道:“天之生才,何代无有?何地无有?只士大夫生逢其时,有恰好不恰好哩。恰好的,便为郭、李,为韩、范;不恰好的,便橡栗拾于白头,桄榔倚于儋耳,这又有什么凭据呢!”说得剑秋俯首无词了。荷生道:“古今无不平之贼,在先求平贼之人。萧何荐韩信,便拜大将,一军皆惊。光武帻坐迎见马援,恢廓大度,坦然不疑。你要拘牵资格,修饰边幅,这还得非常的才么?”痴珠柑掌笑道:“使君故自不凡!”于是畅饮起来。
  直至十下钟,曼云回家,打发保儿来探剑秋,荷生、痴珠十分高兴,要跟着剑秋同去曼云家来。此时曼云已卸了妆,赶着接人。因讲起黻如这席是为痴珠、秋痕而设,缘痴珠涂沟去了,秋痕不来,今日只有子秀、子善、掌珠、瑶华和曼云五人,于是说些闲话。 曼云无意中却又叙起秋痕出身。原来秋痕系豫省滑县樱桃村人,三岁丧父,家中一贫如洗。生母焦氏改嫁,靠着祖母侯氏长成。后值荒年,侯氏饿死,堂叔阿虎领着逃荒,到了直隶界上,鬻在章家为婢。章家用一媪,即秋痕现在的妈牛氏。彼时秋痕年才九岁,怯弱不能任粗重,又性情冷淡,不得主人欢心,坐此日受鞭朴。牛氏本非好女人,孀居后素有外交。恰好有个李裁缝,就在章家斜对门开一小铺,牛氏也为他主人待他无恩,便乘机和李裁缝商量,引诱秋痕逃走。李裁缝原是娼家走狗出身,也会唱些昆腔,奈年老了,将平日私积娶妻马氏,是个门户中人,生下一子,就是小伙狗头,才有数岁,马氏就死。狗头自少凶悍,无恶不作,却怕牛氏。如今拐下秋痕,认作女儿,和牛氏做了夫妇,跑至并州,想要充个裁缝度日。奈耳聋眼花,想做生理,又没本钱,便逼秋痕学些昆曲,把狗头做个班长。 看官!你想秋痕情愿不情愿?大凡一个人,总是一死为难。当秋痕受饿时,能够同侯氏一死,岂不是一了百了?再不然,作了章家奴婢,拚个打死,就也干净。无奈幼年受人诓骗,这也是他命中该落此劫,又前世与李家父子和那牛氏有许多冤债,故此饿不能死,打不能死,该一一偿了清楚,然后与痴珠证果情场,所以百折千回,不能解脱。
  秋痕先和曼云极说得来,背地把这出身来历哀诉曼云。曼云这会通告诉痴珠、荷生。痴珠听着,与秋痕所说大同小异,就也罢了。其实秋痕就里还有一件大苦恼,旁人不知道,就秋痕自己也不能出口,痴珠从何晓得?只见狗头便不喜欢,说他会做强盗。
  当下夜深,荷生自回愉园。痴珠便来秋心院,阖家通睡,半晌叫开大门。狗头披着衣服出来,说道:“老爷怎的几天不来呢?”痴珠道:“我跑了徐沟一遭,来往三日。”就在南庑栏干边等了一会,觉得风吹梧叶,籁籁有声;久之,(犭呙)儿狺狺,跛脚开了月亮门。里头窗昏竹响,帘动燕醒。只见秋痕早拿个蜡台,站在东屋门边,笑盈盈的道:“差不多三下钟了,从那里来的?”痴珠也含笑抢上数步,携着秋痕的手,一面进去,一面告诉他这几天的事。 秋痕道:“你就也不给我信儿!”痴珠说话时候,秋痕已将西洋炖交跛脚去炖开水。这会开了,秋痕便酽酽的泡上一碗莲心茶来;又替痴珠卸了长衣服,见身上还穿着茶色湖绉薄绵袄,说道:“不凉么?出城也该换一件厚些的。”痴珠笑道:“是你替我穿上,我就舍不得卸下。”秋痕笑了一笑,便挂起帐来。痴珠瞧着锦被撒在一边,便拍着秋痕的肩,含笑道:
  “春窗一觉风流梦,却是同衾不得知。”
  秋痕沉着脸道:“你怎说?难道我心上也有个施利仁么?你就看我同碧桃一般!”言下已吊些泪来。忙得痴珠再三陪笑,秋痕含泪也吟道:     “何当巧吹君怀度,襟灰为土填清露!”
  痴珠泫然道:“你的心我通知道,我的心你也该知道才好呢。”秋痕道:“我可也不是这般说!”痴珠喝了茶,秋痕伺候他睡下。这一夜绸缪就说不尽了。但见: 腰知学舞,眉正斗强;沉沉之帐影四垂,光含窈窕;峭峭之鬓云不动,色益妖韶;铜镜欲昏,窗纱上白;檀槽一抹,记寻春色于广陵;睡脸乍新,知污粉痕于定子;亭亭玉树,未怜亡国之人;耿耿秋河,直堕双星之影。
  这且按下。
  再说花选十妓,自秋痕外还有九人。销恨花潘碧桃,后来自有表见。其余占凤池薛宝书,这个池却为士规占去。玲珑雪冷掌珠,这个珠却为夏旒抓住。婪尾春王福奴,春归于苟子慎。紫风流楚玉寿,风流在卜长俊、胡苟两人,后来亦自有结果。锦绷儿傅秋香,萎蕤自守,几回将为马鸣盛、钱同秀攥取,幸他妈高抬身价,同秀、鸣盛就也不敢下手。曼云和丹翚,都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见荷生、痴珠不忍以教坊相待,便十分感激,又见荷生、采秋,痴珠、秋痕如许情分,便也有个择本而栖的意思。丹翚、小岑本系旧交,曼云就与剑秋订了新好,全把当妓女的习气一起扫除。以此剑秋直将张家作个外室,这也罢了。那燕支颊薛瑶华,齿稚情豪,两足又是个肤圆六寸,近与洪紫沧款洽,得了他拳诀剑术真传,就爱柬发作辫,着一双小蛮靴,竟像红线后身、隐娘高弟。《花月痕》中有此了一人,顿觉韩掾之香、韦郎之抉,犹不免痴儿女常态。
  光阴荏苒,早是八月十三了。此时荷生、采秋病皆全愈,李夫人亦已移徙县前街新屋。县前街咫尺柳溪。原来谡如三世单传,只有族弟,谡如又带去了。夫人跟前两男一女:长男七岁,乳名阿宝;次唤阿珍,女唤靓儿,都在五岁以下。夫人又身怀六甲,以此必须居近秋华堂,以便痴珠照管。 一日傍晚,小岑、剑秋向愉园访荷生不遇,说是才回营去。两人乘着明月初上,步到大营,恰好荷生公事已了,便唤青萍烹上几碗好茶,三个人就在平台出坐赏月。小岑、剑秋议于十五日公请痴珠过节,荷生进:“我和采秋如天之福,病得起床,又是佳节,这东道让我两人做吧。只是痴珠十来天通没见着,今晚月色如昼,柳溪风景必佳,我们三个何不就访痴珠?”剑秋道:“我怕是秋心院去了。”荷生道:“且走一遭。” 于是三人步出夹道,从大街西转,便望见汾堤上彤云阁上层。荷生因说道:“我十五的局,就在彤云阁吧。你们替我约着紫沧,说是巳正集,亥正散。各人身边带一个人,做个团(外囗内栾)会,你两位说好不好?”小岑道:“好得很。”剑秋道:“如今真个有酒必双杯,无花不并蒂了。”三人踏着柳荫月色,湾湾曲曲,也有说的,也有笑的,早到了秋华堂。见大门双闭,槐影筛风,桂香湿露。剑秋道:“何如?我料定秋心院去了。”荷生道:“我们步月从汾神庙进去瞧一瞧吧。”
  刚进殿门,远远见一昆卢拿个蝇拂,在殿下仰头高吟道:
  “月到中秋分外明。”
  剑秋就接着道:
  “未到中秋先赏月。” 倒把那昆卢吓了一跳,寂然无声,抢前数步,见是小岑、剑秋带一个雍容华贵的少年,便合十相见,说道:“三位老爷很有清趣,窎远的跑来赏月,老衲瀹茗相陪吧。”就延入方丈。荷生道:“韦痴珠不在家么?”心印道:“老衲才到西院,谈了一会。”荷生道:“他在家,瞧他去吧。”心印笑道:“这位就是大营韩师爷吗?真个天上星辰,人间鸾凤!”荷生道:“岂敢!我也久仰上人是个诗僧。”心印道:“少年结习,到老未能忏除,改日求教吧。”小岑道:“他的诗稿很有可观。”剑秋道:“他足迹半天下,名公巨卿见了无数,诗稿却只存痴珠一首序,你就可想他不是周方和尚。”荷生道:“我在都中读过上人《西湖吟》一集。闽人严沧浪以禅明诗,上人的诗是以诗明禅。诗教清品,亦佛教上乘,贾阆仙怕不能专美于前了。”心印道:“韩老爷谬赏不当。”
  四人缓缓行人西院,痴珠已自迎出,便人里间坐了,说些时事。荷生吟杜诗道:“胡星一彗孛,黔首遂拘挛。”剑秋也吟道:“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接着吟道:“宫中圣人奏云门,天下朋友皆胶漆。百余年间未灾变,叔孙礼乐萧何律。岂闻一绢直万钱,有田种谷今流血!洛阳宫殿烧焚尽,宗庙新除狐兔穴。伤心不忍问耆旧,复恐初从乱离说。”小岑也吟道:“义士皆痛愤,纪纲乱相逾。一国实三公,万人欲为鱼。唱和作威福,孰肯辨无辜?眼前列扭械,背后吹蛮竿。谈笑行杀戮,溅血满长衢。到今用钺地,风雨闻号呼。鬼妾与克马,色悲克尔娱。国家法令在,此又足惊吁!”
  痴珠接着笑道:“你们这般高兴,我却有几首《杂感》给你们瞧,只不要骂我饶舌。”一面说,一面向卧室取出一纸长笺。大家同看,荷生吟道:
  “吕母起兵缘怨宰,谁令贰侧反朱鸢?
  芐为于一曲中兴略,愿上琴堂与改弦。”
  荷生道:“指事怀忠,抵得一篇《春陵行》,却含蓄不尽。”便高吟起来。第二首是:
  “东南曩日事仓皇,无个男儿死战场。
  博得玉钗妆半面,多情还算有徐娘。” 小岑道:“痛绝!”荷生复吟道:
  “绝世聪明岂复痴,美人故态总迟迟。
  可怜巢覆无完卵;肯死东昏只玉儿!”
  剑秋道:“此两首不堪令若辈见之。”荷生道:“若辈那里还有耻心?”复吟道:
  “追原祸始阿芙蓉。膏尽金钱血尽锋。
  人力已空兵力怯,海鳞起灭变成龙。”
  心印道:“追原祸始……”便也高吟起来。第五首是:
  “弄权宰相不知名,前后枯棋斗一枰。
  儿戏几能留半着,局翻结赞可怜生!”
  荷生道:“实在误事!”复吟道:
  “人腊凄然渡海归,节族啮尽想依稀。
  化灰囗趁南风便,此意还惭晋太妃。” 心印道:“说得委婉。”复吟道:
  “柳絮才高林下风,青绫障设蚁围空。
  蛾眉苦不生谣诼,反舌无声指顾中。
  旧坊业已坏从前,遥亿元臣奉使年。
  一字虚名争不得,横流愈遏愈滔天。”
  剑秋道:“俯仰低回,风流自赏。”荷生、心印复吟道:
  “瑶光夺婿洗浇风,转眼祆祠遍域中。
  钓闼公然开广厦,神洲涌起火莲红。”
  小岑笑道:“关上封刀,金丹陨命,自古有这笑柄。”荷生、心印复吟道:     “仙满蓬山总步虚,风流接踵玉台徐。
  销磨一代英雄尽,官样文章殿体书!”
  剑秋笑道:“骂起我辈来了。”小岑道:“原也该骂。”荷生、心印也是一笑,复吟道:
  “高卷珠帘坐捋须,榻前过膝腹垂垂;
  有何博得三郎爱,偏把金钱洗禄儿?”
  剑秋道:“媚人不必狐狸,真令人恨杀!”荷生、心印复吟道:
  “纟希帷环佩拜谬然,过市招摇剧可怜。
  果有微音光翟弗,自然如帝又如天” 小岑道:“不成诛执法,焉得变危机?我倘能得御史,第一折便不饶此辈。”荷生道:“程不识不值一钱。”复吟道:
  “暖玉拨弦弹火凤,流珠交扇拂天鹅。
  谁干燠馆凉台地,为唱人间劳者歌?” 心印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此却说得冷冷的,意在言外。”复吟道:
  “过江名士多于鲫,却有王敦是可儿。
  此客必然能作贼,石家粗婢相非皮。”
  荷生道:“值笑怒骂,尽成文章。”再看长笺,只二首了,是:
  山鸡舞镜清光激,孔雀屏开炫服招。
  可惜樊南未知意,紫(虫隽)轻赠董娇娆。
  心印叹道:“实在误了痴珠几许事业!”小岑笑道:“如今秋痕不是董娇娆了?”
  痴珠一笑。荷生、心印复吟道:
  “街嫁锺离百不售,年年春梦幻西楼。
  梦中忽作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 荷生吟完,叹一口气,说道:“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心印道:“这十六首借美人以纪时事,又为诗家别开门径。”小岑道:“楚雨含情俱有托。痴珠的诗,逼真义山学杜。”剑秋笑道:“我只当做帷房暱蝶之词、才人浪子之诗看吧。”
  四人狂吟高论,槐荫中月早西斜,心印先去了。大家便携着痴珠,沿着汾堤走来。一路水月澄清,天高气爽,流连缓步,竟尔不记夜深。正到大街,忽闻鸡唱,都觉愕然。荷生转笑道:“好了!我如今怕要在街上步一夜的月。你道这个时候,里头还留着门等我么?”剑秋道:“我访曼云也怕叫不开门,倒是愉园借一宿吧。”小岑道:“我和痴珠秋心院去吧。”正是:
  王衍尚清谈,自然误天下。
  折展谢东山,矫情亦大雅。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宴仲秋觞开彤云阁 销良夜笛弄芙蓉洲
  话说十五日黎明,彤云阁中早有青萍领着多人,搬了无数铺垫器皿,以及灯幔和那小圆桌、小坐墩,铺设得十分停当。巳初一刻,荷生和采秋来了,又亲自点缀一番,比三月三那一日更雅丽得许多。采秋又吩咐跟班传谕看守芙蓉洲的人,备下两支画船。分派甫毕,小岑、剑秋、紫沧陆续到了。一会,瑶华也来。
  此时已有午初,痴珠、秋痕却不见动静,叫人向对面秋华堂探问,说“韦老爷天亮就便衣坐车,带着秃头走了。”一会,丹翚、曼云先后都到。差不多午正,荷生着急,又叫人打听。一会,穆升亲自过来回道:“爷早起吩咐套车时,小的也曾回过:‘老爷今日请酒,爷怎的出门?’爷笑着说道:‘我难道一去不回来么?’”荷生诧异,大家都说道:“叫人莱市街走一遭罢。”荷生打发穆升和李安去。又等了好一会,荷生吩咐开饭,八个人即在彤云阁下层吃着。
  忽见董慎笑嬉嬉的跑上来,回道:“韦老爷、刘姑娘通来了,小的在河堤上望见。”大家便出席往外探看,只见秃头汗淋淋的跟着秋痕进门,秋痕一身淡妆,上穿浅月纺绸夹袄,下系白绫百摺宫裙,直似一树梨花,远远扶掖而至。痴珠随后进来,望着大家都站在正面湘帘边,便含笑说道:“我肚饿极了!”荷生笑道:“你半天跑到那里?”当下秋痕已上台阶,扶曼云的手,说道:“他今日同我出城,来回赶有四十里路。”大家问:“是何事?”痴珠、秋痕总不肯说。见杯盘罗列,只道上席了,便道:“我须吃些点心,再喝酒。”采秋道:“赏仲秋本晚夕的事,给我看还是端上饭,四下钟后到阁上慢慢喝酒。”秋痕说道:“采姊姊说得是。那一天谡如的局,两顿接连,叫人怪腻腻的不爽快。”荷生见说得有理,便催家人上菜端饭。大家用些,各自散开,坐的坐,躺的躺,闲步的闲步。 是日,晴光和蔼,风不扬尘。痴珠瞧着一群粉黛,个个打扮得娇娆姽婳,就中采秋珠络垂肩,云裳拖地,更觉得婉娴端重,华贵无双;带一个小丫鬟,名唤香雪,垂髫刷翠,秋水盈盈,伶俏也不在红豆之下,便痴痴的躺在左边小炕上呆想。秋痕却携着瑶华,站在院子里,望着阁上,见正面檐前挂十二盏宝盖珠络的琉璃灯,两廊及阁下正面挂的是斗方玻璃灯,通是素的,便说道:“今晚却不要有灯才好呢。”瑶华道:“点这样素净的灯,就也不碍月色。”丹翚、曼云、剑秋、紫沧却从西廊小门渡过芙蓉洲畔闲逛,见洲内莲叶半凋,尚有几朵红莲,亭亭独艳,其余草花满地,五色纷披。
  此时痴珠躺在炕上。采秋到阁后小屋更衣,从纱窗中瞧见后面小池喂有数十个大金鱼,唼喋浮萍,升沉游泳,便招荷生、小岑由东廊绕到池边,坐在石栏上,悄悄的瞧。忽听得痴珠吟道:“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氰”采秋便笑道:“痴珠又牢骚起来!”痴珠不答,秋痕便掀帘子和瑶华进得屋里。痴珠高诵赵邠卿《遗令》道:“大丈夫生世,通无箕山之操,仕无伊吕之勋,天不我与,有志无时,命也奈何!”荷生笑道:“何物狂奴,故态复作?”采秋轻声道:“他今日出城,到底去什么地方?”正往下说,忽然丹翚、曼云一路笑声吱吱,跑入屋里,鬓乱钗斜,裙歪衣污,向椅上坐下,喘作一团。大家忙问缘故,两个一边笑,一边喘。半晌,丹翚才说道:“你们看!”又笑不可仰。随后曼云忍着笑道:“剑秋耍刀。”又嗤嗤的笑。瑶华听见耍刀,就先跑去看。
  荷生大家都跟出来。只见紫沧拿把六尺长关刀,在院子里如旋风般舞,剑秋仗着双剑,正从西廊小门转出来,紫沧就让过一边,剑秋站在一边,也将双剑舞起,两边舞得如飞花滚雪一般,台阶上大家俱看得出神。临尾只见寒光一晃,剑秋收住双剑,紫沧也将刀立住,望着大家笑道:“这台武戏好看不好看?”痴珠向荷生道:“你是懂得。”荷生笑道:“舞的名儿我也懂得,只是没有气力。”紫沧早放下刀上来了,便说道:“采秋的剑舞得极好,你们是没有见过呢。”小岑道:“你不晓得,他还射得好箭哩。”瑶华便道:“采姊姊,我同你舞一回吧。” 此时剑秋倚着剑,也站在台阶上,采秋道:“是那里来的这把剑?剑靶乌腻腻的腌臜,叫人怎拿得上手?”痴珠向剑秋道:“你是那里取来的?”剑秋道:“我到芙蓉洲闲逛,不想洲边有一人家,我认得是左营兵丁,他手上适拿把雌雄剑,我借来,渡过河,想吓么凤、彩波一吓,不想他两人迎风都跌了一身的泥。”说得大家通笑。荷生向紫沧道:“你这刀又是那里来的?”紫沧道:“我是向汾神庙神将借来。”说得大家又笑。瑶华便叫人回去取剑。荷生也逼着采秋叫人取弓箭,就向瑶华道:“晚上月下舞他一回,才有趣呢。”采秋道:“这样,何不就到阁上去坐?”荷生道:“好!”便唤跟人问道:“阁上都停妥没有?”跟人回说:“早已停妥。”
  荷生当下便领大家由东廊走入小门,门内虬松修竹绕座假山,黄石叠成,高有丈余,苍藤碧萝、斑驳网胃,石楼数十级,曲曲折折到个平台。由平台西转,一个朝南座落,便是彤云阁上层。四围甬道,绕以石栏。阁系五间,通作一间,落地花门,南北各二十四扇,东西各十二扇。正面上首摆一大炕,炕下放一圆桌,焚一炉百和香,兰麝氤氲,香云缭绕。顶隔中间,悬个五色彩细百褶香云盖,挂一盏顶大光素玻璃灯。东西挂八盏瓜瓣式桔红玻璃灯,也是顶大的。两边一边四个座,俱是海棠式的坐墩,两个坐墩夹个圆茶几。下首中间摆两个坐,却是梅花式的坐墩,也夹个圆茶几。茶几上各安个圆合,大小同茶几一般。
  痴珠大家见这般陈设,着实喜欢。荷生道:“我今日是个团(外囗内栾)大会,每位茶几上俱派定坐次。”大家瞧那个茶几上放一红笺,是荷生、采秋四个字;接着瞧去,东上首痴珠、秋痕,次是小岑、么风;西上首是紫沧、琴仙,次是剑秋、彩波。痴珠笑道:“荷生竟闹出叫相公坐位来,我们就人坐吧。”大家也只得照笺上写的坐定。
  采秋吩咐跟人:“取酒来。”家人答应,走到各人跟前把盒盖揭起,便是一个镶成攒盒,共有十二碟果菜,两付银杯象著,都镶在里面,十分精巧。每几下层,各送一个鸳鸯壶,遂浅斟低酌起来。痴珠道:“天色这般早,我们还行个令想想。”荷生道:“回回行令,也觉没趣,今日还是清谈吧。”
  采秋因向痴珠说道:“你和荷生通是荐过鸿博,我且问你,酒令是何人创的?”痴珠笑道:“这一问倒有趣,我记得是汉贾逵。”荷生道:“我记得他本传就有这一条。”痴珠道:“不错。我却要请教你们,为何唤做酒纠?”采秋道:“唐时进士曲江初宴,召妓女录觥罚的事,因此唤做酒纠,是不是呢?”剑秋笑道:“怪道采秋惯行酒令。”荷生道:“唐尚书郎人直,侍史一人,女史二人,皆选端正妖丽,执香炉香囊,护侍衣服。唐诗‘春风侍女护朝衣’,又‘侍女新添五夜香’,就是这侍史,如今所以唤他们作女史。”秋痕道:“杜诗‘画省香炉围伏枕’的注,不就引这一条么?”小岑喝了一钟酒,笑道:“都有这般快活,我只愿做个省郎,也不愿学剑秋升侍讲了。” 曼云道:“你们怎么唤做老爷呢?”痴珠道:“元朝起的,唐宋以前没有此称呼。”荷生道:“《元史·董抟霄传》:‘毛贵问抟霄曰:你为谁?曰:我董老爷也。’你指此条么?”痴珠点头。紫沧道:“金人称岳武穆为‘岳爷爷’,‘老爷’二字大约是金元人尊称之词,如今却不值钱了。”
  采秋笑道:“痴珠,我们自头至脚,你能原原本本说个清楚不能?”痴珠道:“我讲一件,你们通喝一杯酒,我说错了,我喝五杯。”瑶华道:“使得,我就喝。”于是采秋、秋痕五人通喝了。痴珠道:“我如今从你们的石讲起。髻始于燧人氏,彼时无物系缚,至女娲氏以羊毛为绳子,向后系之,以荆枝及竹为笄,贯其髻发。《古今注》:‘周文王制平头髻,昭王制双裙髻。’又《妆台记》:‘文王于髻上加翠翘,傅之铅粉,其合高,名曰风髻。’”
  采秋接着说道:“这样看来,文王自是千古第一风流的人,所以《关睢》为全诗之始。”痴珠道:“你不要横加议论,等我讲清这个髻给你听吧。高髻始于文王,后来孙寿的堕马会,赵飞燕的新髻,甄后的灵蛇髻,魏宫人的警鹤髻,愈出愈奇,讲不尽了。这是真髻;还有假髻。《周礼·追师》副编注:‘列发为之。其遗像若今假纟介。’《三辅》谓之‘假髻’。《东观汉记》:‘章帝诏东平王苍,以光烈皇后假髻、帛巾各一箧遗之。’后来便有‘飞西譬’、‘抛家髻’种种名号,也讲不尽。采秋,我讲这个髻,清楚不清楚?至如梳,始自赫胥氏;蓖,始自神农;刷,始自殷,我也不细讲了。”
  荷生道:“痴珠今日开了书厨。”剑秋道:“这不是八月十五,直是三月三斗宝了。”采秋道:“你们不要阻他高兴,听他讲下去,替我们编个《妆台志》不好么?”痴珠道:“你们每人喝两杯酒,我再讲吧。”采秋道:“那要讲两件。”痴珠道:“自然。”采秋诸人便各喝两杯。
  痴珠道:“一件画眉。《诗》‘子之清扬。’清,指目;扬,指眉。又“螓首峨眉。’言美人的眉,此为最古,却是天然修眉,不是画的。其次屈原《大招》‘蛾眉曼只’,宋玉《招魂赋》‘蛾眉曼睩’。曼,训泽,或者是画。后来文君远山,绎仙秀色,京兆眉妩,莹姊眉癖,全然是画出来。唐明皇十眉目,横云、斜月,皆其名。五代宫中画眉,一曰开元御爱,二曰小山,三曰五岳,四曰三峰,五曰垂珠,六曰月棱,七曰粉梢,八曰涵烟,九曰拂云,十曰倒晕。讲这画眉,清楚不清楚?一件穿耳。《山海经》‘青宜之山宜女,其神小腰白齿,穿耳以鎼’,此穿耳之始。《物原》‘耳环始于殷。’《三国志》‘诸葛恪曰:穿耳贯珠,盖古尚也。’杜诗‘玉环穿耳谁家女?’是穿耳直从三代至今,此风不改。我想好端端的耳,却穿以环悦人之目,这是何说?”
  瑶华笑道:“这就是缠足作俑了。”痴珠道:“我如今就讲缠足。”剑秋道:“怎的这般快?美人手、美人乳通不考订么?”采秋道:“痴珠,你不要听他胡闹,你且讲缠足。”痴珠道:“我是不喜欢妇人缠足呢。只我的人们们都裹着三寸金莲,我也不能不随缘了。剑秋,你且讲缠足是始于何时?”小岑道:“吴均诗‘罗窄裹春云’,杜牧诗‘钿尺裁量减四分,纤纤玉笋裹轻云’,似缠足始于唐人。”剑秋道:“六朝乐府有《双行缠》词云:‘新罗绣行缠,足趺如春妍;他人不言好,独我知可怜。’似六朝已有缠足。”
  痴珠道:“《史记》:‘临淄女子.弹弦缠屣。’又云:‘摇修袖,蹑利履。’利者,言其小而尖锐也。《襄阳耆旧传》:‘盗发楚王冢,得官人玉履’汉班婕妤赋‘思君弓履綦。’《杂事秘辛》:‘吴姁足长八寸,胫跗丰妍,底平指敛,约缣逼衤束,妆束微如宫中。’此皆裹足之证。齐东昏为潘妃凿金为莲花贴地,令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莲花。’《瑯环记》:‘马嵬娼女王飞,得太真雀头屐一双,长仅一寸。’是唐时已尚纤小。《道山新闻》:‘李后主宫嫔窅娘,纤丽善舞,后主令以帛绕脚,纤小屈上作新月状。’唐镐诗:‘莲中花更好,云里月长新。’就是为窅娘作的。以意断之,上古美人如青琴、宓妃、嫦娥、湘君、湘夫人,必是双双白足。自周以后,美人南威、西子,已自裹足。但古风淳朴,必不是如今双弓。汉唐以后,人心愈巧,始矫揉造作,为此窄窄金莲,不盈一握,其实美人好处全不在此。”说得大家通笑了。荷生道:“果是双双白足,自然也好,最难看是莲船半尺,假作莲瓣双钩。”荷生说这话时,瞧着秋痕低头手弄裙带,就不往下说了。
  痴珠会意,急说道:“我如今再讲两件。一则首饰。《山海经》:‘王母梯几而戴胜。’胜,妇人首饰,此首饰之始。《始仪实录》:‘燧人作笋,尧以铜为之,舜杂以象牙、玳瑁,文王又加翠翘、步摇。’《物原》:‘五采通草花,吕后制。彩花,晋郭隗制。’《玉篇》:‘(外勹内盍)彩,妇人头花,髻饰。’是皆首饰。至钗始自夏,手镯、指环始自殷,你们那些穿戴的金玉珠宝,日新月异,考不胜考了。一则妆饰。《神农本草》:‘粉锡,一名鲜锡。’《墨子》:‘禹造粉。’《博物志》:‘纣烧铅锡作粉。’《中华古今注》:‘秦穆公女弄玉,有容德,感仙人萧史,为烧水银作粉与涂,名飞雪丹。’此言粉之最古者,后来百英粉、丁香粉、木瓜粉、梨花粉、龙消粉,这也考不胜考。《古今注》:‘燕支草似蒯花,出西域,土人以染,名为燕支,中国人谓之红蓝粉。’班固曰:‘匈奴名妻曰阏支,言可爱如燕支。’《古今注》:‘胭脂盖起自纣。’此言脂之最古者。脂有面脂,有口脂,见唐《百官志》中。《韩子》:“毛嫱、西施之美丽,面用脂泽粉黛,则倍其初。’《广志》谓‘面脂自魏兴以来始有者’,非。蔡邕《女诫》:‘加脂则思其心之鲜,傅粉则思其心之和。’《妆台记》:‘美人妆面,既傅粉,复以胭脂调匀掌中,施之两颊,浓者为酒晕妆,淡者为桃花妆。’梁简文诗:‘分妆开浅靥,绕脸傅斜红。’面脂不是古妆么?口脂,唐人谓之点唇,有胭脂晕诸品:一曰石榴娇,二曰大红春,三曰小红春,四曰嫩吴香,五曰半边娇,六曰万金红,七曰圣檀心八日露珠儿,九曰内家圆,十曰天宫巧,十一曰洛儿殷,十二曰淡红心,十三曰猩猩晕,十四曰小朱龙,十五曰格双唐,十六曰媚花奴。这与‘十届’不皆是香闺韵事么?你们该喝酒了。”
  荷生笑道:“痴珠今日肚子里新开一间脂粉铺,我们贺他一杯吧。”于是通喝一杯。端上菜,大家用些。青萍回道:“愉园弓箭送来,天快黑了,还射不射哩?”荷生向采秋道:“去射吧。”瑶华欣然出位,拉紫沧道:“射一回话去。”采秋道:“我久不射,手不柔了。琴妹妹去射,我瞧着。”便携瑶华的手走,大家都跟下阁。紫沧道:“到汾堤空地上射去。”荷生道:“好。”于是都向西廊走来。 瑶华瞧个空,早就下层阁里换上一双小蛮靴,将头上权、手上别、身上大衣一起卸下,只穿件箭袖大镶大滚的桃红线绉短棉袄,将一条白绫百蝶宫裙系在小扶上,裙幅都插在腰里,露出镶花边的青绉夹裤脚,大红的一簇裤带绦,携上弓箭。大家正说:“琴仙怎的不见?”瑶华却悄悄站在紫沧身后,将手向紫沧肩上一拍,说道:“我来也!”紫沧和大家都觉得一跳。采秋笑道:“琴妹妹结束得好。”跟人早挂上一个二尺圆的五色箭鹄。瑶华步到上面站定,先将弓试了一试,道:“这弓是几个力?”采秋道:“这平常射的,不过三个力。”瑶华便取过骲头箭,搭上了弓,调正了柳腰,拳回至手,只听得鸣的一声响,早着在第三层青圜上。大家喝声采。第二话又着在第一个红圜,大家连声说“好!”第三箭又着了。荷生笑吟吟的向采秋道:“我再不想琴仙有此好箭!”采秋道:“难为他是才学的,便有如此手段。”紫沧自觉得意。瑶华站着歇一歇,移步向采秋道:“采姊姊,我僭了,如今你射去。”采秋道:“我把工夫丢开一年多,比不得你天天操练。我再射,断不能像你这般准。”荷生道:“准不准算什么,不过要一要,也觉得有趣。”小岑道:“就是不准、难道怕人笑话么?”
  痴珠道:“我有个令,采秋你遵不遵?”采秋笑道:“你什么令?”痴珠道:“你看天上飞的一阵阵归鸦,我指一个,你射了吧。”采秋笑道:“日子我还怕不准,你却要另出题目。”荷生道:“这个耍不得,射得不好却把人射一箭,怎了?”紫沧道:“你没有瞧过他手段,替他担心。”荷生道:“我不信他就能箭无虚发。”痴珠笑道:“你不信,我却信得过。采秋,你射吧,我叫秋痕替你结束。”采秋拗不过大家意思,于是将大衫卸下,付给香雪;秋痕便把他首饰除下,将签拴紧辔子。采秋只将裙带结好,也不抠上裙幅。瑶华递过弓,采秋要过几支狼牙箭,向痴珠道:“你要我射那一阵那一个鸦,我却不能,我准一箭一鸦给你瞧吧。”痴珠道:“就是这样。”瑶华道:“可不是准呢,先前偏要说许多话,可见采姊姊是个老好巨猾。”荷生道:“我总信不过。采秋,小心吧。”采秋笑一笑,走上高坡站着。恰好有群鸦哑哑的从西过来,采秋就站远些,众人只听弓弦一响,却蓦然一个鸦坠地。青萍等正抢着去抬,又见两个鸦带箭坠地了。大家目不及视,口不能言。痴珠鼓掌道:“荷生,何如?”荷生眉飞色舞,说道:“这个真怪!”采秋早将弓付给香雪,披上大衫,移步向秋痕,戴上首饰,说道:“上灯了,喝酒去吧。”此时云净天空,冰轮拥出,微风引着南岸桂花的香,阵阵扑人鼻孔。
  大家步入西廊,见阁上阁下的灯都已点上,就在台阶上三两成群,啧啧称赞采秋的神箭,瑶华的工力。荷生吩咐跟人将阁上三面花门一起洞开,把座位通摆在石栏干甬道。然后大家步到东廊,上了石磴,在平台上凭眺一回。痴珠、秋痕、荷生、紫沧、小岑先行入席。痴珠高兴之至,喝了一满杯,吟道:“一年明月今宵多。”秋痕接道:“不知明月为谁好?”痴珠一笑。
  彼时剑秋、瑶华、丹翚、曼云尚未归座,正凭在石栏遥望。瑶华望着堤南秋华堂桂树,因接道:“镜转桂岩月。”剑秋望着芙蓉洲水亭,因接道:“江亭月白诵(南华)。”曼云望着阁东汾流月色水光如一条玉带,便也接道:“蟾蜍夜艳秋河月。”丹翚近望阁门外一带梧桐,远望汾堤上万株烟柳,便接道:“鹿门月照开烟树。”荷生笑道:“好得很!今夕此会,本为赏月,我也吟一句吧:‘手掐花梢记月痕。’”采秋接道:“锦筵红烛月未午。”剑秋拍手赞道:“切情切景,大家各饮一大钟吧。”于是剑秋等也行入席,豪饮一回。上了几件莱,用些点心,复各散开。 此时约有七下多钟了,金风瑟瑟,玉露零零,幸各带几分酒意,尚不觉罗袂生寒。大家携着玉人,凭高凝望,真如到琉璃世界,飘飘若仙,相视而笑,转忘言象。倒是紫沧忆起瑶华的剑来,说道:“你取了剑,何不向院子舞一回?”荷生道:“好极!采秋和瑶华同舞吧。”紫沧道:“一人舞一回,两人再同舞一回,才有趣呢。”痴珠道:“紫沧何不先舞一回给他们看?”紫沧道:“我就先舞。”
  于是紫沧卸下大衣,大踏步下去,舞了一回。剑秋看得高兴,也舞起来。荷生见舞得热闹,教青萍取过一个粉定窑的大钟,和大家各喝一钟。两人舞罢上来,穿好衣服,合席通敬一大钟,两人喝了。紫沧道:“瑶华舞吧。”瑶华大衣卸后就不曾穿,便提剑下去,进退抑扬,舞得月光闪烁,灯影迷离,大家同声喝采。采秋喝了一杯酒,说道:“我也舞去。”于是卸去首饰、外衣,露出大镶大滚的葱绿湖绉绵小袄,镶花边的大红绉夹裤,越显得抟雪作肤,镂月为骨,当下卷起箭袖,抽出一双鸳鸯剑,向荷生笑一笑,走下阁去了。
  痴珠向荷生道:“我和你往台阶看去。”秋痕也跟着,到得台阶,只见寒芒四射,咄咄逼人,渐渐万道金蛇纵横驰骋,末后一团雪絮上下纷飞,全不见绿祆红裳影儿。先前瑶华倚着剑站在一边,还想和采秋同舞一回,看到这里,就将剑收起,向荷生道:“似此神技,紫沧要我和姊姊同舞,我怎敢呢?”荷生道:“你就舞得好。”瑶华道:“我再努力学吧。”正说着,瞥见有条白练临风一闪;早是采秋站在跟前,笑道:“何如?”荷生携着采秋双手,看他面色微红,鬓发一丝不乱,说道:“你从那里学来?”瑶华道:“采姊姊怕是前生学会呢!”痴珠道:“我们上去通喝几钟酒,也不负采秋这一回的舞剑。”荷生道:“我和你喝十大杯吧。”一面说,一面招呼大家入席。饮了一会,端上菜点,随意吃些。采秋道:“如今我们夜泛一回,领略水中月色,就由南岸上车,好么?”大家都道:“好!”就教跟班们吩咐车马南岸伺候。
  饭毕,众人踏着月色上船,向芙蓉洲驶来。船中早备着香茗时果,大家随意说说笑笑,教水手转由汾神庙后驶到水阁,由水阁驶到南岸,落叶打篷,寒花荡夕,星河散采,珠翠生凉。一会,各家车马灯笼纷然并集。先是紫沧带了瑶华上车,次是小岑、丹翚一车,剑秋、曼云一车,各自去了。荷生道:“痴珠今夜是回秋华堂,还到秋心院呢?”痴珠道:“秋痕今日原是坐我的车,这时候他家的车还没来,想是他家不要他了,我今就陪他在船里坐一夜吧。”采秋道:“天气凉得很,岂宜如此?”荷生道:“你又信他!我们走了,怕他不回去秋华堂做好梦么?只是秋痕同痴珠今日出城这一遭,我却要问一问。”痴珠默然。
  秋痕道:“我告诉你,今日出城是为着我那殉难的姊姊忌辰。”荷生笑道:“什么地方都可祭奠,特特跑上竹竿岭,冤不冤呢?”采秋道:“我却会得他的意思。”痴珠道:“夜深了,你两个要回去,该走了。”荷生道:“我倒忘了。”于是香雪扶着采秋,秋痕送到船头。痴珠送荷生上岸,看荷生、采秋上车去远了,方才转身携着秋痕进舱,唤秃头撤去肴核,拭净几案,换一枝蜡烛。
  秋痕吹起笛来,声声激烈。痴珠吩咐水手将船荡至水阁,自出船头站立,见月点波心,风来水面,觉得笛声催起乱草虫鸣,高槐鸦噪,从高爽氵穴寥中生出萧瑟。秋痕也觉裙带惊风,钗环愁重,将笛停住。搭起跳板,两人扶上,怅望一回。秋痕想起五月初五的事来,不知不觉玉容寂寞,涕泅阑干。痴珠起先愕然,后来自己触目伤怀,百端难受,将秋痕的手握在掌中,轻轻的搓了几搓,说道:“风月自清夜,江山非故园!我们还下船坐吧。”秋痕点头,便唤秃头伺候。
  两人重行入舱,喝了几口茶。痴珠见几上有笔砚,便将秋痕一幅手绢展开,写道:
  采春惯唱懊依歌,碧海青天此恨多!
  所不同心如此水,好抛星眼剪秋波。
  溪上残更露湿衣,月明一切竟忘归;
  笛声吹出凌波曲,惊起鸳鸯拍拍飞。
  款书“八月之望,漏下四鼓,携秋痕泛舟柳溪题赠。” 写毕,两人都觉黯然欲绝。还是秋痕辗然笑道:“这地方唤做芙蓉洲,我同你把芙蓉成语同记一记,看得有几多?”痴珠道:“诗词歌赋上这两字多得很,那里说得完!”秋痕道:“芙蓉城到底是天上是人间?”痴珠道:“石曼卿为芙蓉城主,此虚无缥缈之说。成都府城多种木芙蓉,也唤作芙蓉城。你怎的问起?”秋痕不语。 一此时月斜鸡唱,痴珠也觉偎玉无温,倚香不暖,便唤水手将船驶到秋华堂门口。秃头先行上去,招呼大家起来伺候。然后痴珠慢慢的携着秋痕回来西院,到里间和衣睡倒。一觉未醒,天早明了。正是:
  酒香花气,弓影剑光。
  春风蛱蝶,秋水鸳鸯。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秋华堂仙眷庆生辰 采石矾将军施巧计
  看官记着:昨天是茜雯死忌,今日却是秋痕生辰。是日,李夫人约了晏、留两太太来逛秋华堂,以此秋痕昨夜不曾回家。
  此时红日三竿,绿阴满院,秋痕妆掠已毕,外面报说:“李太太来了!”秋痕赶着迎出月亮门。只见李夫人已下了轿;穆升和李家跟班、老妇、丫鬟,都一字儿站着伺候。秋痕迎至东廊下,李夫人拉着秋痕的手,端详一会。
  痴珠早从秋华堂台阶迎下来,李夫人便赶向前请了安。痴珠便让李夫人上来。秋痕磕下三个头,李夫人拉他起来,回敬一福,笑向秋痕道:“姑娘好日子,我没有预备。”一面说,一面将头上两股珠权自行拔下,走到秋痕跟前,与他戴上,口里说道:“给姑娘添个寿吧。”秋痕只得说道:“太太费心。”就重磕一个头,夫人搀起,也福了一福。人座,秋痕递上茶,阿宝也来了。接着,留、晏两太太都到,便开了面席。席散,大家同来西院更衣,听了秋痕一支《琵琶记》。三位太太都是善于语言的,就秋痕今日也觉兴致勃勃。 一会,出来秋华堂坐席,李夫人首座,问起“凤来仪”酒令,秋痕一一告诉,三位太太都十分赞赏。李夫人道:“我们何不做个东家效颦?”晏太太道:“《西厢》‘凤’字都给他们说尽。”李夫人道:“何必拘定《西厢》?只成句都可。”留太太道:“我们也不要鸳鸯飞觞,今日是刘姑娘好日子,飞个《西厢》‘喜’字何如?”李夫人道:“好得很。我僭了,就起令吧。”便喝一杯酒,说道:
  “系马于凤凰台柱,《收江南》,仍执丑虏。”大家齐声赞好,留太太道:“又流丽,又雅切,这是大人异日封侯之兆,该贺一满杯。”众人通陪了酒,李夫人道:“阿宝不算,刘姑娘喝酒,接令!我说个‘垂帘幕喜蛛儿’。”
  秋痕喝了酒,想一想,说道:     “闻风吹于洛浦,《乔合笙》,在前上处。”
  大家都说道:“这曲牌名用得新颖之至,各贺一杯。”秋痕飞出《西厢》是:“宜唤宜喜春风面。”顺数该是留太太,想有半晌,瞧着阿宝说道:
  “鸟有凤而鱼有鲲,《美中美》,宜尔子孙。” 李夫人喝声:“好!”晏太太道:“古语络绎,这贺酒更该满杯。”众人通喝了。留太太道:“晏太太接令吧!‘这般可喜娘罕曾见’。” 晏太大道:“轮到我了,怎好呢?”便将杯擎在手里,想有一会,喝了酒,说道:“我说得不好,休要笑话。”
  风愈翱翔而高举,《拣南枝》,有驾其羽。”
  李夫人道:“‘有莺其羽’四字,妙语解颐,太大真个聪明。”大家又贺一杯。晏太太道:“大家通说了,如今我喝一杯,刘姑娘喝一杯,收令吧。”一面说,一面将酒喝干,说道:“喜则喜你来到此。”秋痕喝了酒,李夫人便向秋痕道:“定更过了,我无人在家。”便吩咐端饭。饭毕,便叫妈嬷、老家人送阿宝家去。痴珠看过阿宝上车,也到帝外招呼。当下李夫人走了,晏、留两位太太随后也走。
  痴珠这日是邀了晏、留、池、萧,借汾神庙客厅游宴。靠晚,心印却出门去了。五人上席,酒行数巡,痴珠叫穆升取出骰盆和色子,向大家说道:“我有一令,掷色集句,照红的算,说出唐诗一句,照位接令,要与上句叶韵,失叶、出韵及语气不联贯,照点罚酒。”子秀道:“痴珠,这不是虐政么?我们那里寻得出许多凑巧的诗句来!”翊甫道:“两顿接连,借此用点心思,也可消食。只是要个题目,才好着想呢。”痴珠道:“宫词如何?”子善道:“好极!”痴珠便将色子和骰盆送给诩甫道:“请你起令吧。” 翊甫接过,随手一掷,是二个四,一个么,算成九点,沉思半晌,吟道:
  “九华春殿语从容,”
  大家俱说道:“起得好,冠冕堂皇!”下首该是雨农。诩甫便将骰盆和色子送过,说道:“你掷吧。”雨农道:“二冬韵,窄得很,我怕要曳白了。”随手一掷,是个么,算成一点,也沉思半晌,吟道:     “人在蓬莱第一峰。”
  痴珠道:“粘贯得很!如今该是子秀了。” 子秀接过色子,随手一掷,是二个四,算成八点,子秀道:“我占便宜,不要押韵,就是这一句吧。”吟道:
  “二八月轮蟾影波,”
  翊甫道:“好!恰是今日。”因向子善道:“接手是你,请掷吧。”子善接过色子,随手一掷,是三个么,算成三点,吟道:
  “三官笺奏护金龙。” 痴珠道:“好句!如今该是我掷了。”接来一掷,是二个红,算成八点,随口吟道:     “八尺风漪午枕凉,”翊甫接手道:“七阳韵,宽得多了。”随将色子一掷,是两个红,一个么,算成九点,吟道:
  “九龙呵护玉莲房。”
  雨衣接手,掷得三红二么,说道:“这算十四点了,那里找得出这恰好的诗句呢?”子秀道:“‘溧阳公主年十四’,不好么?”痴珠道:“何必拘定‘十四’?我替你说一句吧。”吟道:“七月七日长生殿,这不是十四么?”大家道:“如此放活,还松动些。”
  于是子秀掷得一么,吟道:     “雁点青天字一行。”
  下首是子善,掷得两么,吟道:
  “一番雨过一番凉,”痴珠道:“还用七阳韵么?”就接手掷出两个红来,吟道:
  “八字宫眉点额黄。”
  下首是诩甫,也掷得一么,吟道:
  “楚馆蛮弦愁一概,”
  雨农接手,掷得一么、一红,吟道:
  “五更钟后更回肠。”
  翊甫道:“道两首诗我要僭易了。前首雨农十四点,宜用子秀‘溧阳公主年十四’句,接用痴珠‘八字官眉点额黄’七字,不更浑成么?子善‘一番雨过一番凉’,接用子秀‘雁点青天字一行’七字,不更联贯么?”痴珠道:“好极!翊甫诗境大进,我和大家贺他一钟吧。”于是喝过酒,子秀接手又掷,是一红、两么,吟道:
  “六曲连环照翠帷,” 子善接手,是一红、一么,吟道:
  “不寒长着五铢衣。”
  痴珠道:“好句!”接手掷成一红、二么,吟道:
  “三星自转三山远,”诩甫接手,是一个么。痴珠道:“你说一句收令吧。” 诩甫搜索一会,吟道:
  “万里云罗一雁飞。”
  雨农道:“妙绝!竟联成四首,我们喝酒吧。”
  后来秋华堂席散,大家便跟痴珠来到西院,与秋痕说说笑笑,也就去了。痴珠便送秋痕回家。秋痕一生,这一天也算扬眉吐气。其实谡如起身之时,原想替秋痕赎身,一则为痴珠打算,一则为李夫人作伴,奈他妈十分居奇,只索罢了。
  且说谡如是九月初七到了江南,见过南北大帅及淮、海、扬、徐各道节度,便奉密札,驰往庐、凤一带,打探贼情。不想逆贼早知李总兵是山西截杀回部的一员大将,想要计杀此人,为回民报仇,就于采石矾江上,伏兵数处。等了两日,不见动静,各队头目就有些倦了。
  第三日午后,忽有小艇,却是一老一少,载着一瓮美酒及各种点心,泊在矾边售卖。点心不过是江南常见的,那酒却气味醇浓,一钱一杯,各队的贼纷纷要买,累得那一老一少手脚忙乱,答应不迭。正在卖酒热闹之际,又有三个渔船咿哑而至,每船上两个渔人,隔着卖酒的船一箭多地,那捕鱼的人就跳上岸,向热闹处看来,见是卖酒,又说酒好,各人就也买一杯。渔船上只有一人看守。随后又有个小船,载着几十来连枝带叶的柴,船头上坐个樵夫,身体胖大,年纪不上三十,拿把柴斧轻轻打着船板,口唱山歌,后舱两个摇橹的人也跟着唱,都是本地的腔,就靠着渔船一字儿泊着。
  恰好有个黄袍贼目,带了数十名贼兵,先向酒船上查验腰牌并衣上记号,却个个是有的。末后查到柴船上,樵夫道:“有是有的,今天却没有带来。”头目将樵夫细瞧一瞧,向贼兵道:“是个妖,你与我拿住。”说话时迟,下手时快,只见樵夫将柴斧一耸身,贼目的头早已粉碎,鲜血迸流。这些贼兵先前惊愕,次后正要拔刀,却早倒了三四个,船上又跑出摇橹的人,舞着双剑。那渔船上六个壮丁,酒船上一老一少,也轮着兵器,赶上岸来,将这数十人杀个净尽,只有一两个跑向贼营报信。
  那樵夫便将手炮一响,就有二百多人:也有从芦苇中小船跳上来的,也有从岸上各路跑来的,纷纷都到,径行追人营中。见大家都已被酒,一人一刀,一刀一个,也全杀了。
  看官!你道那樵夫是谁?就是谡如。六个壮了及摇槽的人,卖酒的一老一少,就是谡如带来将住亲丁。谡如料得贼有埋伏,此两日故意逗留不进。到了第二夜,抢了贼中做买卖五支小船,次日便打扮起来。如今杀了西路伏贼,立在岸上,谡如便命将死贼身上衣服及腰牌都取下来,又在黄袍身上搜出小令箭一支,所有尸首,都命抛人江中;又与将领附耳数语,这二百名兵又四散了。谡如自带数人往树林深处,将松任四处悬挂。
  且说东路岸贼闻西路的炮,道是他的号炮,一路赶来。不想空江一片,并无一船一人,大家俱觉诧异,只好照旧埋伏。不想芦苇丛中的营早烧得空了,只得四处搜寻放炮的人。
  天色却已黄昏,那水路的贼,系靠东岸下流十余里。忽见岸上来了一个黄衣头目,跟着两个小头目,手中拿着令旗,传道:‘官兵已经渡江,令船内的人都赶紧往东边陆路救应,每一船上只留一人看船,不可迟误!”便将令箭递给船上头目,匆匆的去了。 贼船一闻此信,便大家收拾器械,都上岸往东救应。原来这三个都是设如命人扮来的。这三个人就在东岸树林里也将松鬣四处悬挂,见贼兵去远,便打了一声暗号。二百人拔出短刀,跳上贼船,将看船的贼一刀一个杀了。夺了四五十号大小贼船,悉今荡往上流十里外,一字儿泊住。将岸旁芦苇及所带的柴分布在各大船上,船中所有军装粮草,一齐运出,留数十名兵守着船只,一百余名兵四面埋伏。
  却说那贼兵上了岸,往东急走。走了二十余里,已是黑暗.往前一望,毫无动静,也不闻有金鼓之声。那几个头目,择个高阜之处上去Liao望,只见星斗争辉,江风萧瑟,远近数里,并不见一点火光,大家相顾惊异,说道:“明明令箭传我们救应,怎白跑二十余里?不要是官兵的诡计!不如大家回船,再作主意。”都说道:“是广遂又从旧路回来,又是二十多里,走得力尽筋疲。
  刚到岸边,不见船只,忽听一声炮响,只见得两岸树林里陡起火光,火光闪烁中,呐喊之声不绝,不知有多少人,只说大兵到了,便自相蹂躏,鼠窜逃生。这一百多名兵分头乱杀。谡如也带人由西岸渡过来,喊杀连天,贼兵死者不计其数。其余得命者落荒而走,赶回九袱洲大营,哭诉一切。 此时已有二更多天了。伪元帅、伪军师吓得目瞪目呆,半晌,伪军师方说道:“他来探听军情,所带的兵能有几多?而且杀了一天,人马俱已疲倦,他们自然都住在船上。我们领着战船,杀将过去,还怕不夺回船只?”伪元帅也说:“有理!”急急的传令。 伪元帅、伪军师便领二百余只的大船,分作四队:一队向采石矶杀来,一队从左边杀来,一队从右边杀来,一队留后接应。三队的船刚驶到江心,陡然对面起了一阵大风,吹将过来。此时是九月下旬,三更后月光始上,贼兵俱觉得股栗起来。从那星月中望着采石矾前面,隐隐的泊着数十号的船,并不见有一盏灯光,也不闻有一声刁斗。伪军师、伪元帅四望迟疑,忽听对岸一声炮响,那前面的船都从黑暗中转动起来。军师惊道:“不好!又中计了!”赶忙传令:“暂且停住!”后面的船络绎而来,大家得令,俱要回柁,拥挤不开。
  那对岸官船早扬帆擂鼓,从暗射明,顺着风,火罐火箭如飞的扑将过来。迎面贼船早已着了。贼中左右队尚未曾接到暂停的令,闻得对岸四处鼓声阗然,正在惊讶,但见火焰腾腾,人声鼎沸,兼着刮刺刺的风打头吹来,觉得四面火起,一江通红,便也湾转船退后驶来。恰值中队的船带着火四面冲突逃生,却把左右队的船也引着了。船中火药5!着,四面环轰。那放火的官兵都上了小战船,尽力擂鼓,大声喊杀。那些贼船本无纪律,见这样声势,早已不战自乱,水中火里,逃避无门。
  谡如收队,坐着原来的小船,从芦苇浅濑绕出八卦州下流,渡上岸,将二百名兵分作两处埋伏。此时约有五更了,谡如站在山上高处遥望,江中火势兀自乘着风势向东南门来,烹斗煮星,釜汤余沸,想道:“周郎烧曹孟德的一百万兵在那赤壁地方,当亦不过如是!”停了一停,红日渐升,天大亮了,再望大江,直同烟海。远远听得有十数匹马铃,响得当当的,断续不绝。只见一个道人打扮,獐头鼠目,头上几茎秃发烧得焦焦的蓬起,骑一匹连钱骢。一个穿黄色龙袍,鼠首狼顾,也丢了冠,剩个髻子,骑的是个五花骢。后面跟着十余匹骑坐,也有盔甲全好的,也有丢了盔的,也有盔甲全丢的,也有焦头烂额的,也有头发胡须烧得光光的,也有手足受伤、两人扶掖在马上的,大家手上都没一件兵器。
  当下谡如放了一声手炮,这些人一惊,拨转马头便走。两下伏兵鼓噪而出,一人—个,用粗大麻绳一起缚住,又得几多好马,推到谡如眼前。道人打扮,是个军师车律格,穿黄龙袍的,是个副元帅赫天雄,其余都是大头目。这一班人领着重兵,在九袱洲结寨,扼达庐、凤之路,接送两湖、两江、东西越伪将信息。不想一日一夜,将数百号的船,三万多的兵,一起陷没,只得跑上岸来,如今给谡如生擒了,自然是没得活了。谡如就乘势克复了九氵伏洲。
  这回用兵,以少胜多,极有布置。只人心叵恻,见谡如以二百名兵败了采石矾三万多贼,收复了九氵伏洲,转触人忌。谡如又不善周旋,所以这回大捷,竟不入告,只说是委探贼情,途遇贼兵,生擒头目数人而已。以后九氵伏洲又为贼踞,谡如驻扎宝山,凡有陈请,一概不行。想要告病,现格于例,想搬取家眷,又逼近贼巢。只得日日操练本部人马,待一年后明经略入阁,力荐提督淮北,才得扬眉吐气,为国家出点死力。
  看官听着:千古说个才难,其实才不难于生,实难于遇。有能用才之人,竹头木屑皆是真才;倘遇着不能用才之人,杞梓楩楠都成朽木!而且天之生才,亦厄于数,有生在千人共睹的地方,雨露培成之后,干霄蔽日,便辇去为梁为栋,此是顺的;有生在深岩穷谷,必待大匠搜访出来,这便受了无数风饕雪餮,才获披云见日,此也算是顺的;至如参天黛色,生在人迹不到的去处,任其性之所近,却成个偃蹇支离,不中绳尺,到年深日久,生气一尽,偃仆山中,也与草木一般朽腐。王荆公所谓“神奇之产,销藏委翳于蒿藜榛莽之间,而山农野老不复知为瑞也”,这真是冤!在天何尝不一样的生成他?怎奈他自己得了逆数,君相无可如何,天地亦无可如何!你要崛强,不肯低首下心听凭气数,这便自寻苦恼了!正是:     盛衰原倚伏,哀乐亦循环,
  德人空芥蒂,形役神自闲。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帘卷西风一诗夜课 云横秦岭千里书来
  话说彤云阁中秋一会,数日后,紫沧借愉园也还了席。光阴迅速,早是九月了。此时秋心院菊花盛开,秋痕正拟邀大家一叙。一日,剑秋起个绝早;找着小岑,向秋心院来。 恰好大门开着,两人就悄悄走进月亮门,只觉得一阵阵菊花的香,扑人鼻孔。当下绣幕沉沉,绮窗寂寂,一个小丫鬟在院里背着脸扫那落叶,一个大丫鬟靠着西窗外栏干边换花瓶水,也不瞧见他两人。直至跟前,这两个丫鬟才吓一跳,见是熟人,都笑道:“来得恁早?爷和娘还没醒哩,西屋坐吧。”剑秋进了西屋,就打着东边板壁道:“惊好梦门外花郎。”小岑跟着笑道:“你只合带月披星,休妒他停眠整宿。”那小丫鬟早溜入北屋告诉去了。只听得痴珠轻轻的唤秋痕道:“小岑、剑秋来了。”秋痕惊醒道:“有什么时候了?”丫鬟道:“早得很,太阳还没落地哩。”剑秋道:“太阳没落地,就不准人来么?”痴珠里面答道:“你们坐,我就起来。”
  一会,痴珠两手揉着眼,身上披着长的薄棉袄,趿着鞋,自东屋走出,说道:“昨日你两个在一块么?怎的这般早就出门?”小岑道:“他为着荷生十五的局,我们三个都没还席,晚夕约了大家,要借这屋里,做个东道哩。”痴珠一面洗漱,一面说道:“好极。只是今日怕来不及。”剑秋道:“叫厨房随便预备吧。”只见炕边的镜推开,秋痕笑吟吟的说道:“你们倒会打算,三个合拢一席,还是随便预备,羞人不羞人呢。”小岑道:“我们兴之所至,要今日就今日吧。”秋痕只得唤跛脚传话厨房去了。
  剑秋瞧着秋痕云鬟乱挽,星眼初醒,黛色凝春,粉香浮污,便说道:“端详可憎,好煞人无干净!”秋痕不好意思起来,随说道:“好个学士,只这几句《西厢》。”小岑笑道:“人家好意替你张罗,你偏要讨个没脸。”说得三人都笑了。秋痕就走入东屋妆掠,大家跟人。 小岑见靠南窗下摆一书案,便说道:“秋痕,你也学采秋读起书来?”剑秋检着案上的书,是一部《文选》、一部《玉溪生诗笺注》、一部《韵府群玉》、一册《砖塔铭》、一册原拓《醴泉铭》。随手展开一页,却夹一诗笺,上有诗二句,是:
  郎恩叶薄难成梦,妾命花如不见春。认得笔迹是秋痕的,便递给小岑道:“你瞧,秋痕跟了痴珠不上两个月,竟会做诗,可喜不可喜呢?”小岑瞧过,说道:“风调殊佳,怎的只两句?是什么题?”痴珠道:“这是他《秋海棠》的诗,我夹圜了这两句。他如今要我夜课一诗,也做有十几首七绝,五六首七律。”便向秋痕道:“你何不取来给小岑、剑秋瞧?”秋痕道:“这会我才学,总是不好,等好了再给他瞧。”小岑道:“就是不好,给我们瞧又何妨呢?”痴珠道:“我昨晚的题是《白鸡冠花》,他有两句还好,念给你听。”便念道:
  “窗前疑是谈玄伴,啼月无声夜色阑。”小岑道;“好!”剑秋道:“有此心思,还怕他不好么?”正往下说,荷生、采秋都来了,大家延人。采秋瞧着书案,便笑向痴珠道:“我不想你做了陈最良。”这会秋痕妆掠也完,采秋取出便面,要秋痕画出几枝墨菊。接着。紫沧、瑶华同来,不一会,丹翚、曼云也到。 于是大家呼觞赏菊。采秋道:“听说秋痕酒令,要人家做破题,今天行个什么令?”秋痕笑道:“联句。”荷生道:“如今秋痕真要充起名家来,不是破题,便是联句。”丹翚道:“这又何苦呢,快快活活喝酒不好?却要抓头挖耳的寻思。”采秋道:“看他出什么题,我们想想着,也还有趣。”瑶华道:“我不耐烦干这个营生。凤姊姊,采姊姊,我和你发拳吧。”就和丹翚呼起五魁手、七子图来,将手镯振动得丁丁冬冬的响。
  剑秋道:“发拳的发拳,联句的联句,秋痕,你怎不出题?”秋痕道:“我不出题,荷生、痴珠和采姊姊一个人写一个字,斗起来是什么,便是个题。”荷生道:“这倒新鲜有趣,我先写吧。”秋痕道:“你不要急,到里间写去,等采姊姊、痴珠写了,检开来看。”于是荷生先写,挂个纸丸,次是痴珠、采秋。秋痕一一展开,荷生是个“眉”字,痴珠是个“画”字。荷生道:“妙呀,竟有这样凑巧的好题目!”秋痕拈着采秋一九道:“且慢欢喜,还有采姊姊一个字,不晓得对不对?”大家急着要看,秋痕展开,是个“山”字。小岑道:“蒲东有个峨眉原。”紫沧道:“四川有峨眉山。”痴珠道:“秦栈还有个画眉关哩。”采秋道:“这‘画眉山’三字虽没现成,却雅得很,联几首七绝吧。”丹翚道:“我们不能。”采秋道:“让你起句好么?”小岑道:“倩代有罚,这例开了何如?”大家道:“好。”
  于是丹翚一面发拳,一面喝杯酒。小岑吟道:
  “峨眉山上翠眉横,”
  便接过:
  “浓绿何年蘸笔成?”
  秋痕道:“怎的两句?”荷生道:“这一句是他自己的。”便接道:
  “天亦风流似京兆,”
  采秋抢着吟道:
  “一弯着色有闲情。”
  痴珠笑道:“很有趣。第二首我起句吧。”就瞧着剑秋,说道:“你们不通是蛾眉班里人物么?”便吟道:
  “杜家痴女亦惺惺,”
  剑秋一笑,接道:
  “不把长蛾斗尹邢。” 大家寂然。
  采秋笑道:“那个接呢?”曼云的拳输了,想一会,吟道:
  “谁取唐皇图一幅,”
  秋痕便接道:     “年年摹上远山青。” 荷生拍案道:“好句!我喝一钟酒。”采秋道:“秋痕妹妹真个聪明。”紫沧道:“你们不要联,我竟得了一首,念给大家听吧。”便高吟道:
  “自是天公解爱才,美人死尚费培栽。
  绎仙秀色莹娘癖,都付夸娥守护来。”
  荷生道:“好!”大家也同声道:“好!”
  痴珠道:“我也有四句,凑成四首吧。”便吟道:
  “无赖春风笔一枝,此中深浅几人知?
  可怜混沌初开窍,也仿风情虢国姨。”
  荷生笑道:“山膏如豚,厥性好骂,你又挖苦起人来。”痴珠道:“我讲的是画眉,何曾有心骂人?”秋痕道:“你只讲画眉,把山字全丢了。”痴珠道:“是极!我忘了。”紫沧道:“青出于蓝,诗祖宗今天给人批驳得哑口无言了。”大家一笑于是大家俱发拳轰饮,晚夕方散。
  到得重阳前一日,秋痕又订了痴珠、荷生、采秋三人小饮,阄题分韵,每人七律一首。荷生拈个《菊灯》,诗是:
  万菊分行炫眼黄,灯燃犹自占秋光。
  金英冉冉添佳色,寒穗亭亭散古芳。
  老圃风徽天不夜,疏篱月落焰生香。
  内人分得随花赏,星斗参横乐未央。
  痴珠拈个《菊酒》,诗是:
  漫向云英乞玉浆,一樽菊酒进重阳。
  清原本性休嫌淡,味到无言自有香。
  老圃邀来千里月,芳樽酿出一篱霜。
  白衣花外提壶劝,道是延年益寿方。
  采秋拈个《菊糕》,诗是:
  镇日东篱采菊忙,为修韵事到重阳。
  团成粉饵三分白,占得清秋一味凉。
  这莫餐英同屈子,几回题字笑刘郎。
  家家筐榼相投遗,粲舌花开许细尝。
  秋痕拈个《菊枕》,诗是:
  阑珊菊圃谢幽芳,收拾排将贮锦囊。
  一种芬留黄落后,十分秋占黑甜乡。
  游仙有梦宜高士,连理多情恋晚香。
  点点红棋纹不灭,夜阑和月上藜床。
  后来,痴珠又做了一篇《菊花赋》。赋云:
  昨夜霜华酿小寒,扶持秋色上栏干。卷帘人比黄花瘦,肠断西风李易安。昔偕帝女游,今伴先生隐。梅瓣懒上妆,荷香留剩粉。四壁虫吟一枕多,连天雁语重阳近。盈盈兮无赖,落落兮有神。凉月沈阁,傲霜绝尘。高还似我,淡如其人。玉宇琼楼旧约,青娥素女前身。和雨和烟,不衫不履。碧玉楼前,仙韶院里。稳重同山,轻柔比水。餐秀茹香,迷金醉纸。缸凝夜其不眠,影扶痕而欲起。清樽满杯酌,插得满头多。满头势欲落,落矣奈君何!长笛一声银汉沽,可怜往事休重说。年年岁岁此花开,此花开时人凄绝!
  其《谢秋心院送菊》诗云:
  柳门竹巷鬓飞鸦,翠柏天寒倚暮霞。
  不去牵萝补茅屋,携锄墙角种黄花。
  选得黄花十种鲜,移来茶日笔床边。
  遥知天女怜多病,散作维摩一榻禅。
  深黄浅白斗轻盈,别种分栽雅淡名。
  怪底东篱陶处士,一篇为汝赋《闲情》。
  傲霜原不事铅华,更与卿卿晚节夸。
  不学四娘家万朵,秋来吹折满溪花。
  因将两块青花石,一镌赋,一镌诗,嵌在月亮门左侧。
  重阳日,荷生是明经略请在彤云阁登高去了。却说李夫人自见秋痕之后,十分欢喜。是日重阳,秋痕也送了李夫人十盆菊,李夫人便买一大篓螃蟹,请痴珠、秋痕小饮,夫人和秋痕对局下棋。
  痴珠看天色尚早,独向吕仙阁而来。见万井炊烟,游人如蚁,伤孤客之飘零,念佳时之难再,因吟杜甫《九日》诗中“弟妹萧条各何往,干戈衰谢两相催”之句,不胜惘然。接着又吟道:“天下尚未宁,健儿胜腐儒。飘飘风尘际,何地置老夫!”又吟道:“将帅蒙思泽,兵戈有岁年。至今劳圣主,何以报皇天!”独吟无赖,靠晚方到县前街。平日爱吃螃蟹,今日肚子正饥,吃了四五样菜,即上螃蟹,又未免多吃些。接着又是一盘油囗的菊花叶。痴珠混吃了这一阵,肚子觉得不好起来,向秋痕要个豆蔻吃下,也不见好。李夫人备下薄荷露茶,痴珠喝些,不上二更,便偕秋痕坐车回来秋心院。 这一夜,秋痕不脱衣服,殷勤扶侍。不想痴珠大泻两次,病就好了。秋痕次日却大病起来,始只寒热往来,头晕不起。自九月起,到了十月,竟然脸色渐黄,肌肤日减,愈病愈恨,每向痴珠流泪道:“孽由自作,悔无可追!”痴珠百几劝解,总不懂得秋痕是何苦楚,只觉李家礼貌都不似从前,为着秋痕卧病,就也不说,只午间来与秋痕清谈,二更天便走了。 一日饭后,西风片片吹,雨敲窗纸,但听槐叶声在庭砌下如千斛蟹汤湔沸,愁怀旅绪,一往而深。忽李夫人差人送来谡如信件,并有一封系致荷生的,信中备述采石矾胜仗及两次用兵机谋。痴珠喜道:“谡如是个将材。只是这样大捷,怎的邸抄还不见哩?”瞧完了信,便随手作一束帖,将谡如致荷生的一份信件,叫穆升送去大营。 一会,穆升回来,呈上荷生回束并西安的信一大封。痴珠将荷生回柬拆开后,就将漱玉总封拆开,内是泰中诸友覆书,随将漱玉的缄十余页先行展阅,道:
  痴珠征君执事:夏初行筛归自成都,适弟有城南之役。读留示手札并诗,知望云在念,垂翼于飞,良用怃然!中秋既望,从留世兄处得七月初二来书,甫悉玉体违和,留滞途次。南边兵燹,谁实为之?而令吾兄故里为墟,侍姬抗节!所幸陔兰池草以及珍(上髟下也)掌珠,均获完善,则远当亦强自慰藉。人生非金石,愁城岂长生之国哉!总要吃力保此身在,其余则有天焉。
  万庶常赐书,深怪吾兄龙性难驯,锋芒太露;又以人才难得,嘱弟为作曹邱。嗟夫!庶常失辞矣。昔宋欧阳水叔有言:医者之于人,必推其病之所自来,而治其受病之处。病之中人,乘乎气虚而人焉。则善医者不攻其疾,而务养其气。气实则病去,此自然之效也。今天下囗然无复人气,然则治其受患之处而与之更始奈何?曰:培元气而已。
  自势利中于人心,士大夫不知廉耻为何事,以迎合为才能,以恬焰为安静,以贪暴济其倾邪之欲,以贿赂固其攘夺之谋。坐此官横而民无所诉,民怨而上不获闻,俾阴鸷险狠之徒,得以煽惑愚氓,揭竿而起。呜呼!四郊多垒,此士之后也。宜何如各出心肝,以湔国耻?而人心叵测,其钝者惊疑狂顾,望风如鸟兽散;其黠者方且借兵饷开销,饱充囊橐,假军功虚报,冒滥梯荣,而天下之气靡然澌灭。呜呼!亦知天下之气则何以靡然澌灭哉?
  古之君子,学足于己,足不出户,中外重之。是故道重势轻,嚣嚣然以匹夫之卑与君相抗。降及后世,士各以所长取合当世,所求不过衣食而已。为之上者,习知士之可以类致也,知名之可以牢笼天下,利之可以奔走天下也,于是徐示以抑扬,阴用其予夺,要使天下知吾意之所向而止。不取其定命之宏猷,而徒取其浮华之文藻;不勖以立身之大节,而但勖以侥幸之浮名。其幸而得者,率皆奔竟之徒,迎合意旨,无有龃龉,恬嬉迁就,无事激昂,是妾妇之道也,是臧获之才也。
  嗟夫!士君子服习孔孟,出处进退,其关系世道轻重何如也?而乃以议妾妇者议之,驭臧获者驭之,则宣其所得者,多寡廉鲜耻、阿谀顺意,大半皆妾妇臧获之流;而魁梧磊落之士,倔强不少挫者,送困于横郁,而苦于奋厉之无门。风气安得不日靡,人心安得不思乱,而其祸宁有疹与?
  夫天下如此其滔滔也,有人焉,蹇蹇谔谔,不随俗相俯仰,欲为国家延此垂尽之气,此何等胸次,何等魄力!国手者出,就此一线,厚以养之,血脉流通,肤革充盈,蹶然兴矣。庶常翔步云行,习见人集于菀,而吾兄独集于枯,遂窃非之,此自笃念故人之意。第亿先太傅尝以吾见及庶常为吾家旗鼓,岂料其出见纷华而悦,以四十余岁老庶常,有何勘不破,而亦人云亦云如此,天下事尚可问乎?
  尤可笑者,嘱弟为作曹邱,弟苦守这园,足迹不出户外,与当世赫赫奕奕操魁柄者不通音问,何从说项?以从者学贯古今,庶常从朝官后,不修孔融之表,而致曹操之书,岂将以弟为黄祖耶!军兴以来,白面书生心不辨寂麦,目不识之无,依草附木,云蒸龙变,弟虽不肖,犹羞称之。痴人说梦,迷离倘恍,其有刘道民之际遇乎?究竟所处,不过记室参军。天下之乱亟矣,与其依人作计,成不归功。败且至于归咎,何如携妓东山,素为名士,实亦不愧名臣也。 西北苦寒,太行尤甚。山中人有立志者,则肌肤实而心地坚朴,视轻挑便利者,不啻霄壤。他日出而医国,此皆笼中物也,愿君留意焉。若航海南归,此大失策。东越僻在海隅,与中原消息隔不相闻,纵有三顾之玄德公,其如草庐窎远何也!若为定省计,则棣鄂众多;若为旨甘计,则田园已芜。丈夫子盯衡当世事,努力道义,以报君亲,穷达命也。 娟娘大有仙意,闻诸道路,鸿飞冥冥,南朝普陀,西礼峨眉,或者五台亦将有东来紫气乎?是未可知。弟顽钝如恒,内人于旧腊得一男,近已牙牙学语,晚景只此差堪告慰。
  时事方艰,身家多故。保此身在,国家之元气虽断未断,乾坤之正气虽亡不亡。言不尽意,而词已芜,伏维垂鉴! 阅毕,说道:“良友多情,为我负气,只是我呢?”就叹口气,将书放下。复将众人的信一一看过,撂在一边。再将漱玉的书沉吟一会。
  初寒天气,急景催人,已是晚夕,就不去秋心院了。岂料是夜院里竟闹起一场大风波来!正是:
  赏菊持螯,秋光正好。
  属国书来,触起烦恼!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三生冤孽海生波 九死痴魂寒宵割臂
  话说狗头起先系与秋痕兄妹称呼,后来入了教坊,狗头便充个班长。在李裁缝意思,原想将秋痕做个媳妇,牛氏却是不依,一为狗头凶恶,再为不是自己养的儿子,三为秋痕系自己拐来,要想秋痕身上靠一辈子;只自己上了烟瘾,一天躺在炕上,不能管束狗头得住。兼之秋痕挂念痴珠,两日不来,便叫狗头前往探问,自然要假些词色。又有李裁缝主他的胆,这狗头便时时想着亲近秋痕。无奈秋痕瞧出他父子意思,步步留心。狗头实在无缝可钻,爱极生恨,恨极成妒,便向牛氏挑唆起痴珠许多不是来。以此秋痕背地里琐琐屑屑,受了无数缕聒,这也罢了。
  十四日,荷生、小岑、剑秋都在愉园小饮,靠晚,便来秋心院坐了一会,痴珠不来,各自散了。秋痕陡觉头晕,荷生去后,和衣睡倒。一会醒来,唤跛脚收拾上床,却忘了月亮门,未去查点。睡至三更后,觉得有人推着床横头假门,那犭呙儿也不晓那里去了,便坐起大声喊叫。跛脚不应,那人早进来了,却是狗头。一口吹灭了灯,也不言语,就搂抱起来。秋痕急气攻心,说不出话,只喊一声:“怎的?”将口向狗头膊上尽力的咬。狗头一痛,将手持着秋痕面颊。秋痕死不肯放,两人便从床上直滚下地来。狗头将手扼住秋痕咽喉,说道:“偿你命吧!”
  跛脚见不成事,大哭起来。李裁缝沉睡,牛氏从梦中惊醒,说道:“外面什么事?”一面说,一面推醒李裁缝。李裁缝就也惊醒,说道:“怎的?半夜三更,和丫鬟闹!”急披衣服跳下床来,寻个亮,开了房门,取条马鞭,大声嚷人。见秋痕压在狗头身上,便骂道:“还不放手!”呼呼的向秋痕身上抽了几鞭。牛氏披着衣服,一路赶来,说道:“什么事?”狗头早放了手,把秋痕推翻,自行爬起。牛氏已到,李裁缝扭住狗头,嚷道:“这是怎说?”狗头将头向秋痕胸膛撞将下去,嚷道:“我不要命了!”牛氏见这光景,惊愕之至,接着嚷道:“你不要命,我女儿是要命呢!”李裁缝死命的拉住狗头,两人就滚在东窗下,将窗前半桌上五花瓶碰跌下来,打得粉碎。 牛氏忙将蜡台瞧着秋痕,见身穿小衫裤,仰面躺在地下,色如金纸,两目紧闭。牛氏便嚎啕的哭起来,将头撞着李裁缝,也在地下乱滚,声声只叫他偿命。跛脚和那小丫鬟呆呆的站在床前看,只有打战。厨房中两个打杂和那看门的,都起来打探,不知何事。见一屋鼎沸,秋痕气闭,便说道:“先瞧着姑娘再说吧!”一句话提醒牛氏,便坐在秋痕身边,向打杂们哭道:“你看打成这个模样,还会活么!”狗头见牛氏和李裁缝拚命,心上也有点怕,早乘着空跑开了。
  这里牛氏摸着秋痕,一声声的叫。打杂们从外头冲碗汤,递给牛氏,一面叫,一面把汤灌下。半晌,秋痕双蛾颦蹙,皓齿微呈,回转气来。又一会,睁开眼,瞧大家一瞧,又合着眼,淌出泪来。牛氏哭道:“你身上痛么?”秋痕不答,泪如涌泉。此时李裁缝安顿了狗头,就也进来。牛氏瞧见,指天画地,呵觉万端。李裁缝不敢出气,帮着两个丫鬟将秋痕扶上床沿。
  秋痕到得床沿,便自行向里躺下,嘤嘤啜泣。打杂们退出。牛氏检起地下的鞭,向李裁缝身上狠狠的鞭了一下。李裁缝缩着头,抢个路走了。牛氏唤过丫鬟,也一人一鞭,说道:“快招!”两个丫鬟遍身发抖,说道“是……是……爷……爷叫……叫我不要关这……这月亮门,姑娘有……有叫喊,不……不准……准……”牛氏不待说完,扬起鞭跑出,大骂道:“老狗头!老娘今番和你算帐,撒开手吧!”李裁缝父子躲入厨房,将南廊小门拴得紧紧,由牛氏大喊大骂,两人只不则声。只可怜那门板无缘无故受了无数马鞭。 且说痴珠早饭后,正吩咐套车,跟班忽报:“留大老爷来了。”原来子善数访痴珠,都不相值。今日偶到秋心院,不想牛氏正和李裁缝父子理论,见子善来了,便奔出投诉。子善也觉气愤,坐定。秋痕知道了,唤跛脚延人,含泪说道:“求你告知痴珠。”只这一句,便掩面娇啼,冰绡淹渍。子善也不忍看此狼狈,立起身来,说道:“你不必着急,我就邀他过来吧。”
  看官!你道痴珠听了此话,可是怎样呢?当下神色惨淡,说道:“这也是意中之事,只我们怎好管他家事哩?”发怔半晌,又说道:“我又怎好不去看秋痕呢?”便向秃头道:“套车!”秃头回道:“车早已套得停妥。”痴珠不答,转向子善道:“我如今只得撒开手吧。”便拉着子善,到了秋心院。
  牛氏迎将出来,叨叨絮絮说个不休。痴珠一声儿不言语。牛氏陪子善在西屋坐下。痴珠竟向北屋走来,见帘帏不卷,几案凝尘,就觉得有一种凄凉光景,与平常不同。末到床前,跛脚早把帐子掀开。秋痕悲恸,半晌咽不出声来,痴珠心上也自酸苦。跛脚把一边帐子钩上,痴珠就坐在床沿。
  秋痕呜咽半晌,暗暗藏着剪子,坐起,梗着声道:“我一身以外尽是别人的,没得给你做个记念,只有这”,一边说,一边将左手把头发一扯;右手就剪。痴珠和跛脚拼命来抢,早剪下一大绺来。秋痕从此鬓发(上髟下兼)(髟兼)矣!
  当下秋痕痛哭道:“你走吧,我不是你的人了!”痴珠怔怔的看,秋痕呜呜的哭。跛脚见此情状,深悔自己受人指使,不把月亮门闭上,闹出这样风波,良心发现,说道:“总是我该死!”子善晓得痴珠十分难受,进来说道:“你这里也坐不住,到我公馆去吧。”这一夜,子善、子秀就留痴珠住下。 你道他还睡得着么?大家去了,他便和衣躺下。自己想一回,替秋痕想一回,想着现在烦恼,又想着将来结局。忽然记起华严庵的签和蕴空的偈来,想道:“这两支签两个偈,真个字字都有着落!我从七月起,秋心院、春镜楼没有一天不在心上,怎的这会才明白呢?蕴空说得好:人定胜天,要看本领。我的本领不能胜天,自然身人其中,昏昏不自觉了。”又想道:“漱玉劝我且住并州,其实何益呢?我原想人都,遵海而南,偏是病了!接着倭夷入寇,海氛顿起,只得且住。为今之计,赶紧料理归装,趁着谡如现在江南,借得几名兵护送,就也走得到家。”
  左思右想,早鸡声三唱了。便自起来,剔亮了灯,从靴页内抽出秋痕剪的一把青丝,向灯上瞧了又瞧,重复收起,天也亮了。
  洗漱后便来看秋痕。才人北屋,秋痕早从被窝里斜着身掀开帐子:绿惨粉销,真像个落花无言,人淡如菊。痴珠到了床沿,将帐接住,见秋痕着实可怜。秋痕拉着痴珠的手。说道:“这是我的前生冤孽,你不要气苦.”痴珠将帐钩起,坐下道:“你受了这样荼毒,我怎的不惨?”秋痕坐起,说道:“天早得很,你躺一会么?”痴珠就和衣躺下。正是:
  锦帏初卷,绣被犹堆;燕体伤风,鸡香积露。侯堕绿云之髻,欹危红玉之簪。直客网丝,难起全家罗袜;麻姑搔痒,可能留命桑田!莫拿峡口之云,太君手接;且把歌唇之雨,一世看来。当下竟自睡了。
  到得醒来,已是一下多钟。撞着牛氏进来,劝秋痕吃些饭,就将昨晚把狗头撵在中门外、再不准他走秋心院一步,告诉痴珠。痴珠道:“如此分派,也还停妥。”牛氏道:“我如此分派,也为着你,只是你也该替我打算。”秋痕见他嬷说起这些话,想道:“我命真苦!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便歪着身睡去了。
  痴珠只低着头,凭牛氏叨缕了半天,截住道:“这个往下再商量,今日且讲今日事。”便向靴靿取出靴页展开,检得钱钞,说道:“这十千钞子你交给厨房,随便备数碗菜,替我请留大老爷、晏太爷过来小饮。”牛氏瞧见钞子,自然眉开眼笑去了。痴珠走到床沿,见秋痕侧身向里,便拉着道:“我今日要尽一天乐,不准哭。”不想秋痕早是忍着哭,给痴珠这一说,倒哭出声来。
  半晌,秋痕说道:“昨天我叫你走,你却不走,必要受那婆子的腌臜气,何苦呢?”痴珠强笑道:“我乐半天,去也不迟。”秋痕将头发一挽,叹口气道:“我原想拚个蓬头垢面,与鬼为邻,如今你要乐,你替我掇过镜台来。”痴珠于是走入南屋,将镜台端人北屋。秋痕妆毕,唤跛脚和他嬷要件出锋真珠毛的蟹青线绉袄,桃红巴缎的宫裙,自向床横头取一双簇新的绣鞋换上。痴珠道:“这双鞋绣得好工致!”秋痕横波一盼,黍谷春回,微微笑道:“明日就给你带上。” 正说着,子善、子秀通来了,痴珠迎入。见秋痕已自起来,而且盛妆,便不再提昨日的事。闲话一回。秋痕忽向痴珠道:“譬如我昨日死了,你怎样呢?”痴珠怔了半晌,说道:“你果死了,我也没法,只有跑来哭你一回,拼个千金市骨吧!”秋痕不语。子善道:“怎的你两人只说这些话?”子秀道:“人家怕是说死,他两个竟说得寻常了。”
  一会,南屋摆上酒肴,四人人座。秋痕擎着酒杯道:“大家且醉一醉。”就喝干了一杯酒。子秀道:“慢慢着喝。”痴珠道:“各人随量吧。”端上菜,秋痕早喝有七八杯。大家用些菜,秋痕道:“我平日不弹琵琶,今日给痴珠尽情一乐。”便唤跛脚取出琵琶,弹了一会,背着脸唱道: “手把金钗无心戴,面对菱花把眉样改。可怜奴孤身拚死无可奈,眼看他鲜花一朵风打坏。猛听得门儿开,便知是你来。”
  秋痕唱一字,咽一声,末了,回转头来,泪盈盈的瞧着痴珠,到“是你来”三字,竟不是唱,直是恸哭了。
  痴珠起先听秋痕唱,已是凄凄楚楚,见这光景,不知不觉也流下泪了。就是子善、子秀也陪着眼红,便向秋痕道:“你原说要给痴珠尽情一乐,何苦哭呢?”痴珠破涕,让两人酒菜.也说道:“秋痕,你不必伤心了。”秋痕忍着哭,把一杯酒喝了,来劝子善、子秀。其实悲从中来,终是强为欢笑。四人静悄悄的清饮一回。此时是初寒天气,到二更天,北风栗烈,就散了席。
  痴珠原欲回寓,见秋痕如此哀痛,天又刮风,就也住下。秋痕留一壶酒,几碟果菜,端入北屋,催丫鬟收拾,把月亮门闭上,烧起一个火盆,吩咐跛脚去睡。然后两人卸下大衣,围炉煮酒。 秋痕道:“今夜刮风,差不多七月付一那般利害。咳!我两人聚首,还不上三个月哩。我起先要你替我赎身,此刻你是不能,我也知道。只我终是你的人……”痴珠喝了半杯酒,留半杯递给秋痕,叹口气道:“你的心我早知道,只我与你终久是个散局。”秋痕怔怔的瞧着痴珠,半晌说道:“怎的?”痴珠便将华严庵的签、蕴空的偈,并昨夜所有想头,一一述给秋痕听了。秋痕听一句,吊下一泪。到痴珠说完了,秋痕不发一语,站起身来走出南屋,回来就坐,说道:“千金市骨,你这话到底是真是假?”痴珠道:“我许你,再没不真。”秋痕道:“痴珠,你听!”突的转身向北窗跪下,说道:“鬼神在上,刘梧仙负了韦痴珠,万劫不得人身!”
  这会风刮得更大,月都阴阴沉沉的,痴珠惊愕。秋痕早起来,说道:“你喝一杯酒。”一面说,一面扎起左边小袖,露出藕般玉臂,把小刀一点,裂有八分宽,鲜血流溢。痴珠蹙着双眉道:“这是何苦呢?创口大了,怕不好。”秋痕不语,将血接有小半杯,将酒冲下,两人分喝了。赶着取块绢包裹起来,停了一停,窗外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秋痕喜道:“我这会很喜欢,我们两心如一,以后这地方你也不必多来,十天见一面吧。每月许他们的钱,尽可不给。至我总拚一个死,到那一天是我死期,我就死了。万有一然,他们回心转意,给我们圆成,这是上天怜我,给我再生,我也不去妄想。”痴珠道:“这……你一段的话,大有把握。”于是浅斟低酌,款款细谈,尽了一壶酒,然后安寝。正是:
  涕泗滂沱,止乎礼义;
  信誓旦旦,我哀其志!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影中影快谈红楼梦 恨里恨高咏绮怀诗
  说大营日来得了河内土匪警报,经略调兵助剿,筹饷议防,虽荷生布置裕如,然足迹却不能离大营一步。到得这日,正想往访痴珠,同赴愉园,却见青萍呈上一缄,说是韦师爷差人送来的。
  荷生拆开,是一幅长笺,斜斜草草,因念道:
  “天上秋来,人间春小。欢陪燕语,每侍坐于蓉城;队逐凫趋,屡分餐乎麻饭。萍踪交订,棣等情深,感激之私,只有默祝佛天,早谐仙眷而已。秋痕命不如人,椰偏有鬼;执事以英雄眼,为慈悲心,拔诸九幽,登之上第,披云见日,立地登天。旁观喜尚可知,当局心如何快。然酒阑灯他,秋痕宛转悲歌,令人不忍卒听。盖狂且之肆毒,无复人理,非不律所能详也。近以倾心于我之故,惨遭毒棍,冤受剥肤。”便愕然道:“怎的?”
  又念道:
  “嗟乎!一介弱女,落在驵侩之手,习与性成,恐已无可救药。乃身惭壁玷,心比金坚,毅然以死自誓。其情可悯,其志可嘉。”
  便说道:“秋痕自然有此铮铮!”又念道:
  “而走也七尺之躯,不能庇一女子,胡颜之厚?无可解嘲,为咏‘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之句,于我心有戚戚焉。或乃以《风雷集》见示,且作书规戒。”
  便说道:“那个呢?”又念道:
  “古道照人,落落天涯,似此良友,何可多得!弟日来一腔恨血,无处可挥;兼之鼠辈媒孽,意中人咫尺天涯!”
  便说道:“竟散了么?”又念道:
  “因思采秋福慧双修,前身殆有来历,得足下宠之,愈增声价;从此春窥圆镜,钟听一楼,无复有红尘旧迹矣。苦我一领青衫,负己负人,且贻祸焉。时耶?命耶?尚复何言!咄咄书空,琅琅雪涕,直此生之结局,匪好事之多磨。怅无复之,郁将谁语?念春风之嘘植,久辱公门;缬彭泽之孤芳,幸垂聪听。某日某白。”
  念毕,说道:“好尺牍!只教我怎样呢?”因作个覆书,唤青萍交给来人去了。就吩咐套车,向愉园来。将这四日情事略说一遍,便从靴页检出痴珠的字,递给采秋。 采秋瞧着,自也惊讶叹息,因说道:“我原说要起风波。”荷生道:“这样风波我也经过数处,实是难受。我的覆信,念给你听:
  来示读悉,悲感交深。我辈浪迹天涯,无家寥落,偶得一解人,每为此事心酸肠断。不才寄赠荔香仙院请诗,早经披览,此中之味,惟此中人知之,不足为外人道也。苍苍者天,帝不可见,阍不可登,何从上达绿章,为花请命?忆旧作有《浪淘沙》小词一阕云:‘春梦正朦胧,人在香中。树头树底觅残红。只恐落花飞不起,辜负东风。’正谓此也。所幸秋痕铁中峥峥,以死自誓。或者情天可补,恨海能填,解将鹦鹉之缘,放入鸳鸯之队;他日之完美,可偿此日之艰辛。有志者好自为之而已。弟与采秋,情性相投,绸缪已久,双栖之愿,彼此同之。第恐后事难期,空花终坠;兰因絮果,一切茫茫。况远游王粲,踪迹如萍;半老秋娘,光阴似水;伯劳飞燕,刻刻自危。所恃者区区寸心,足以对知己耳!不日采秋将归乡里,弟满腔离绪,无泪可挥;正拟相邀前往春镜楼一叙,乞即命驾。笔不尽意,容俟面陈。”
  采秋不待听完,早秋水盈盈,吊下泪来。末后荷生也觉得酸鼻,几乎念不成字,便都默然。红豆只得含笑道:“爷和娘替人烦恼,怎的自己先伤心呢?”荷生正要说话,小丫鬟传报:“韦师爷来了!”便迎着上楼。
  痴珠神气,日来自然不好,瞧着荷生、采秋,也不似往时神采。三人这会都像有万千言语,不知从何说起。只大家红着眼眶让坐。还是采秋忍着泪说道:“四天没见面,两家都有点烦恼。”痴珠勉强作笑道:“此等烦恼,其实是意中事,并非意外。”荷生含泪道:“痴珠通极!天下之物,聚则生至,好则招魔,我们聪明,有什么见不到的道理?只是未免有情,一把乱丝,慧剑却斩不断哩!”采秋道:“这事我们总要替他圆成才好呢。”荷生道:“大难,大难!采秋,你不看你嬷么?”采秋支颐不语。
  停了一停,痴珠噙着泪说道:“‘人生艳福,春镜无双’。你两个终是好结局,不似我‘黄花欲落,一夕西风’!”荷生道:“你这四句是那里得来?”痴珠就将华严庵的签,蕴空的偈,也一一讲给两人听了。两人口里诧异,心中却着实喜欢,谈笑便有些精神起来。 不一会,丫鬟掌上灯,摆出酒肴,三人小饮。到了二更,穆升带车来接。痴珠正待要走,却刮起大风,飞沙扬砾,吹得园中如万马奔驰一般。荷生道:“这样大风,怎样走的?而且一人回去,秋华堂何等寂寞!我两人情绪今日又是无聊,何不煮茗围炉,清谈一夜?”采秋道:“我教他们备下攒盒,将这些菜都给他们端去,我们慢慢作个长夜饮吧。”荷生、痴珠俱道:“好极!”
  当下穆升回去。楼上约有一下多钟,三人便浅斟细酌起来。大家参详华严庵签语,就说起《红楼梦》散花寺凤姐的签。痴珠因向采秋道:“我听见你有部批点《红楼梦》,何不取出给我一瞧?”采秋道:“那是前年病中借此消遣,病好就也丢开,现在此本还搁在家里。”痴珠道:“《红楼梦》没有批本,我早年也曾批过。后来在杭州舟中见部批本,系新出的书,依文解义,没甚好处。这两部书如今都不晓得丢在那里去了。你且说《红楼梦》大旨是讲什么?”
  采秋道:“我是将个‘空’字立定全部主脑。”痴珠道:“大虚幻境、警幻仙姑,此也尽人知道。你怎样说这‘空’字呢?”采秋道:“人家都将宝、黛两人看作整对,所以《后红楼》一书,要替黛玉伸出许多愤恨。至《红楼补梦》、《绮楼复梦》,更说得荒谬,与原书大不相似了。我的意思这书只说个宝玉,宝玉正对,反对是个妙玉。”痴珠不待说完,拍案道:“着!着!贾瑞的风月宝鉴,正照是凤姐,反照是骷髅,此就粗浅处指出宝玉是正面,妙玉是反面。人人都看《红楼梦》,难为你看得出这没文字的书缝!好是我批的书没刻出来,不然,竟与你雷同。”
  荷生笑道:“你两人真个英雄所见略同了。只是我没见过你们批本,却要请教:你们寻出几多凭据?”采秋道:“我的凭据却有几条:妙玉称个‘槛外人’,宝玉称个‘槛内人’;妙玉住的是栊翠庵,宝玉住的是恰红院;后来妙王观棋听琴,走火入魔;宝玉抛了通灵玉,着了红袈裟,回头是岸。书中先说妙玉怎样清洁,宝玉常常自认浊物;不想将来清者转浊,浊者极清!”痴珠叹一口气,高吟道:“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是百年身。”随说道:“你这凭据,我也曾寻出来。还有一条,是栊翠庵品茶说个‘海’字,也算书中关目。就书中贾雨村言例之:薛者,设也;黛者,代也。设此人代宝玉以写生。故宝玉二字,宝字上属于钗,就是宝钗,玉字下系于黛,就是黛玉。钗、黛直是个子虚乌有,算不得什么。倒是妙玉算是做宝玉的反面镜子,故名之为‘妙’。一尼一僧,暗暗影射,你道是不是呢?”采秋答应。荷生笑道:“好好一部《红楼》,给你说成尼僧合传,岂不可惜?”说得痴珠、采秋通笑了。
  痴珠随说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便敲着桌子朗吟道:
  “银字筝调心字香,英雄底事不柔肠?
  我来一切观空处,也要天花作道场。
  《采莲曲》里猜怜子,丛桂开时又见君。
  何必摇鞭背花去?十年心已定香薰。”
  荷生不待痴珠吟完,便哈哈大笑道:“算了,喝酒吧。”说笑一回,天就亮了。
  痴珠用过早点,坐着采秋的车,先去了。午间得荷生柬帖云:
  顷晤秋痕,泪随语下,可怜之至!弟再四解慰,令作缓图。临行嘱弟转致阁下云:“好自养静。耿耿此心,必有以相报也。”知关锦念,率此布闻,并呈小诗四章求和。
  诗是七绝四首,云:     花到飘零惜已迟,嫣红落尽最高枝。
  绿章不为春阴乞,愿借东风着意吹。
  茫茫情海总无边,酒阵歌场已十年。
  剩得浪浪满襟泪,看人离别与团圆。     四弦何用感秋深,沦落天涯共此心。
  我有押衙孤剑在,囊中夜夜作龙吟。     并蒂芙蕖无限好,出泥莲叶本来清。
  春风明镜花开日,侥幸依家住碧城。 痴珠阅毕,便次韵和云:
  无端花事太凌迟,残蕊伤心剩折枝。
  我欲替他求净境,转嫌风恶不全吹。
  蹉跎恨在夕阳边,湖海浮沉二十年。
  骆马杨枝都去也,……
  正往下写,秃头回道:“菜市街李家着人来请,说是刘姑娘病得不好。”痴珠惊讶,便坐车赴秋心院来。
  秋痕头上包着绉帕,趺坐床上,身边放着数本书,凝眸若有所思,突见痴珠,便含笑低声说道:“我料得你挨不上十天,其实何苦呢?”痴珠说道:“他们说你病着,叫我怎忍不来哩?”秋痕叹道:“你如今一请就来,往后又是纠缠不清。”痴珠笑道:“在后再商量吧。”自此痴珠又照旧往来了。是夜痴珠续成和韵,末一章有“博得蛾眉甘一死,果然知己属倾城”之句,至今犹诵入口。
  且说荷生此时军务稍空,缘剑秋家近大营,便约出来同访痴珠,说是到县前街去了。秃头延入,荷生就坐在书案弥勒榻上,随手将案上书一翻。见两张素纸的诗,题写《绮怀》,便取出和剑秋同看。荷生朗吟道:
  “等闲花事莫相轻,雾眼年来分外明。
  弱絮一生惟有恨,空桑三宿可胜情。
  进言白傅风怀减,休管黄门雪鬓成。
  十二栏干斜倚遍,捶琴试听使依声。     双扉永昼闭青苔,小住汾堤养病来。
  几日药炉愁奉倩,一天梅雨恼方回。
  生无可恋甘为鬼,死倘能燃愿作灰。”
  荷生皱着双眉道:“非常沉痛!”又吟道:
  “不信羁魂偏化蝶,因风栩栩上妆台。
  犹忆三秋识面初,黄花开满美人居。
  百双冷蝶围珊枕,廿四文鸳护宝书。” 剑秋笑道:“此福难销。”荷生又吟道:
  “琐屑香闻红石竹,淤泥秀擢碧芙蕖。
  灵犀一点频相印,笑问南方比目鱼。
  暮鸦残柳乱斜阳,北地胭脂总可伤!
  凤跨空传秦弄玉,蝶飞枉傍楚莲香。
  谁将青眼怜秋士?竟有丹心呕女郎;
  云鬓蓬松梳洗懒,为依花下试新妆。
  果然悦己肯为容,珠箔搴来一笑浓。
  长袖逶迤眉解语,弓鞋细碎步留踪。
  雪地板拍歌三叠,五母屏开厂一重。
  生死悠悠消息断,清风仿佛故人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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