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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月痕

_2 魏秀仁(清)
  无曲中意,有弦外音。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接家书旅人重卧病 改诗句幕府初定情
  话说痴珠移寓汾神庙之后,脚疾渐渐痊愈。谡如因元夕战功,就擢了总兵,游鹤仙加了提督衔,颜、林二将也晋了官阶,遂与合营参游议定,公请痴珠办理笔墨,每月奉束二百金、薪水二十两,就借秋华堂作个办事公所。便有许多武弁都来谒见,倒把痴珠忙了四五日。
  自此秋华堂前院搭了凉棚,地方官驱逐闲人,不比从前是个游宴之所。痴珠却只寓汾神庙西院,撤去碑板,把月亮门作个出人之路。又邀了两个书手:一姓萧名祖酂,字翊甫;一姓池名霖,字雨农。小楷都写得很好,便请他们住在堂后两间小屋。这西院中槐阴匝地,天然一张碧油的穹幕,把前后窗纱都映成绿玻璃一般。屋里炉篆微熏,瓶花欲笑,药香隐隐,帘影沉沉。痴珠日手一编,虽蒿目时艰,不断新亭之泪,而潜心著作,自成茂苑之书,倒也日过一日。偶有烦闷,便邀心印煮茗清谈,禅语诗心,一空尘障。时而李夫人馈遗时果名花、佳肴旧酝;或以肩舆相招至署,与谡如论古谈兵,指陈破贼方略;间至后堂,团圆情话,儿童绕膝,婢仆承颜,转把痴珠一腔的块磊,渐渐融化十之二三。 到了六月初,起居都已照常。收了两个家人:一唤林喜,一唤李福。谡如又赠了一辆高鞍车,一匹青骡。这日正在研朱点墨,忽节度衙门送到自京递来家报,好不欢喜。及至拆开,顿惨然,泪涔涔下。
  看官,你道为何呢?原来去年八月间,东越上下游失守,冶南被围,痴珠全家避人深山。不料该处土匪突尔竖旗从贼,以致亲丁四十余口,踉跄道路。痴珠妾茜雯正在盛年,竟为贼掳,抗节不从,投崖身死。老母及余人,幸遇焦总戎带兵救护,得无散失。至戚友婢仆,沦陷贼中,指不胜屈。比及敉平,田舍为墟,藏书扫荡个干净,而且上下游仍为贼窟。慈母手谕痴珠,令其在外暂觅枝栖。
  痴珠多情人,既深毁室之伤,复抱坠楼之痛,牵萝莫补,剪纸难招,明知乌鸟伤心,翎原急难,而道弗难行,力穷莫致。从此咄咄书空,忘餐废寝。不数日,又倒床大病起来。这晚,翊甫、雨农、心印俱来,痴珠竟糊糊涂涂,认不清人了。慌得心印、秃头赶着请个麻大夫,诊了脉息,就郑郑重重的定了一个方,服下,依然如故。一连数日,清楚时候喝不了数口稀饭,余外便昏昏沉沉,不像是睡,也不像是醒。谡如夫妇,逐日早晚叫人来问。 一日,谡如亲自前来,秃头迎出,知痴珠吃下药刚才睡下,谡如就坐外间。此时正是日高卓午,满院中森森槐影,鸦雀无声,惨绿上窗,药炉半烬,已觉得四顾凄然。忽听痴珠呓语道:“梧桐叶落,是我归期。”一会又说道:“还有十五个月哩。”一会又吟道:“人生无家别,何以为蒸黎!”以后语便微细,恍佛有七字一句,是“身欲奋飞病在床”。又叫了几声“茜雯”,忽然大声道:“比闻同罹祸,杀戮到鸡狗。”以后声又小了。约略有“蔓草萦骨,拱木敛魂”八个字,余外不辨什么。谡如听着发怔,只得唤秃头道:“你叫醒老爷。”秃头进去,好容易将痴珠唤醒,含糊一语,又昏昏的睡去了。谡如跟着进来,见痴珠穿着贴身衣服,遮着紫纱夹被,瘦骨不盈一把,心中十分难受。便向秃头道:“我且回家,访个名大夫来瞧吧。”谡如说着,招呼伺候,上马去了。 次日,谡如延了一个大令,姓高的,也不中用。还是颜参将荐一兵丁,姓王的,和那麻大夫细细的商议,决之心印,眼下药,却能多进了几口稀饭,人也明白些。自此,病势比以前便慢慢的减下来。只可怜秃头彻夜无眠,足足闹了一个多月。
  再说荷生自见过采秋之后,琴棋诗酒,匝月盘桓。美人有豪杰之风,名士无狂旦之气,虽柔情似水。却也稳重如山。此时芙蓉洲荷花盛开,荷生践约,还敬了众缙绅。十妓中只秋痕、掌珠病不能来。这日,管弦沸耳,酒肉餍心,却不过小岑、剑秋,也不唤采秋侍酒,就中单赏识了洪紫沧。
  二十三日系荷花生日,荷生先一日订了小岑、剑秋,也订紫沧,只传着丹翚、曼云伺候。日斜后,就套车到了愉园。此时采秋卧室早移在水榭。荷生正从西廊向水榭步上来,远远望见采秋斜倚正面栏干,瞧着荷花。荷生见了,忽然心中一动,好像几年前见过这样光景,便站在栏干前默想,却再也想不起来是何人、何地。 那采秋早笑盈盈的迎上来,说道:“你心里想什么?你看夕阳映着红莲,分外好看哩。”荷生笑着走过来,一面说道:“我忽然记起一件事,不要紧,不用说了。”丫鬟们搬了两张湘竹方椅子和茶几二人就向着栏干坐下。丫鬟递上两钟雪水炖的莲心菜。荷生还默想了一会,谁知越想越记不起。回眸一盼,又见采秋晚妆如画,头上乌云一丝不乱,一身轻罗簿彀,映着玉骨冰肌,遂把前事忘了。采秋道:“人言红莲没有白莲的香,你不闻见香么?”荷生笑道:“大抵花到极红,香气便觉减些,所以海棠说是无香。这也是予齿去角的意思。其实,是个名花,再无不香的;只是这种香,只许细心人默默领会,比不得那素馨、茉莉的香,一接目便到鼻孔中来。”采秋也笑道:“这才是心清闻妙香。要晓得他有这一股香,才算是不专在色上讲究哩。” 二人在花前谈了一会,才进屋子坐下。荷生瞧着楹联,说道:“你这里都没有集句对子,我集有一对,写给你吧。”随将明日的局告诉采秋,就说:“八下钟,我坐车来和你同去。”便走了。
  次日,二人同到了柳溪,上得船来。那船刻着两个交颈鸳鸯,两边短短的红阑,玻璃长窗,篷盖上罩着绿油大卷篷,两边垂下白绫飞沿,中舱靠后一炕,炕下月桌可坐七人人。另一个船略小些,是载行厨及跟人的。荷生瞧着表道:“早得很呢。”一会,丹翚、曼云先后到了。又一会,小岑、剑秋、紫沧也都来齐。那船就咿咿哑哑的,从莲萍菱芡中荡出,穿过石桥,不上一箭中,便是芙蓉洲水阁。这水阁造在水中,后面桥亭接上秋华堂,前三面俱是楠本雕成竹节漆绿的栏干。
  大家上了水阁,凭栏四望,见两岸渔帘蟹簖,丛竹垂杨,或远或近,或断或续,尤觉得烟波无际。家人上来请示排席,剑秋道;“船里去吧,一面喝,一面看。”大家俱以为然。一会,跟班回说:“席摆停当了。”七个人都下出来,入席坐定。水手们分开双桨,向荷花深处荡来。只见白鹭横飞,垂杨倒挂,香风习习,花气蒙蒙。真是香国楼台,佛天世界。 采秋笑道:“今日不可不为花祝寿。遂站起来,扶着船窗,将一杯酒向荷花洒酹了一回。荷生说道:“正是。”就也浇了一杯酒,二人相视微微而笑。于是大家饮了数巡。那边船上,又送过了新剥的莲子,并一盘鲜荔,各人随意吃了。紫沧望着采秋道:“今日这般雅集,何不行一令?”采秋想了一想道:“今日令筹俱不在此,只好行一个简便的。这令叫做‘合欢令’。我先喝一杯令酒,以下如有说错的,照此为罚。”一面说,一面端起杯酒喝了。使说道:“这个字,要两边都一样,可以挪移的。听着:‘琵字喜相逢,东西两意同。拆开不成字,成字喝一杯。’”又接着说道:“荷字飞觞:笑隔荷花共人语。”
  采秋并坐是荷生,荷生上首是曼云,恰好数到“荷”字。曼云只得喝了一杯酒,道:“这字很少,只怕我要受罚了。”小岑、剑秋,也各人凝思了一会,都道:“这令看着不奇,竟难的。”荷生一面催曼云快说。曼云将纤手在桌子上画了一回,笑道:“有了!‘蒜字喜相逢,东西两意同。拆开不成字,成字罚一杯’。”大家都道:“好!”曼云便接着说道:“映日荷花别样红。”一数,数到了紫沧。
  紫沧满饮一杯,说了一个‘兢”字。小岑拍手道:“我正想了此字,不料被你说了。”紫沧笑着说一句是:“清露点荷珠。” 一数,又数到了采秋。采秋道:“我再说吗?却怕要罚了。”荷生便道:“我替你说吧。”剑秋忙说道:“代倩的罚十杯。”采秋便将剑秋看了一看,道:“我再说一个及笄的‘笄’字,你们说好不好?”大家齐声赞赏。采秋随念一句,一手指着数道:“青苔碧水紫荷钱。”“荷”字恰数到剑秋。  剑秋道:“我知道必要数到我的,幸而有一个弱字,何如?”众人也都说:“可以,快飞觞吧。”剑秋便喝了酒,说道:“留得枯荷听雨声。”采秋先说道:“今日荷花生日,不许说这衰飒句子,须罚一杯再说。”众人都说:“该罚!你不见方才替花祝寿么?”剑秋道:“是了,不错,该罚!”遂又喝了一杯道:“我说张聿这一句,最吉利的:‘池沼发荷英’。”便向采秋道:“好不好?”
  采秋也不答应,笑了一笑。小岑替他一数,数到了荷生。采秋忙用手试一试荷生酒杯,说道:“天气虽热,也不可喝冷酒。”便替荷生加上半杯热酒。荷生喝了,说道:“我就是本地风光,说个并州‘并’字。”大家道:“好!”剑秋道:“这是从‘笄’字推出来的。”荷生道:“诗也是我的本色:不妨游子芰荷衣。” 却数到丹翚。荷生道:“你的量大,当喝一满杯。”
  丹翚喝了,想一会,说了一个“丝”字。众人尚未言语,曼云笑道:“丹姊姊要罚了。”丹翚道:“‘丝’字不是两边同么?”曼云道:“那是减写,正写两边是不同的。”小岑道:“不错。正写是从‘系’,况拆开是个‘系’字,罚了吧。你的量好,不怕的。”丹翚红着脸,只得又喝了一杯。停了,想出一句诗来,说道:“风弄一池荷叶香。”一顺数到小岑。小岑喝了酒,想了又想,说个“茁”字,随说了一句《离骚》道:“制芰荷以为衣。”
  荷生道:“好!这又该到紫沧。”紫沧道:“我说一个‘羽’字收令吧。”大家都说:“是眼前字,一时竟想不起。”
  那时船正荡到柳荫中,远望那堤北彤云阁,雕楹碧槛,映着翠盖红衣,大有舟行镜里之概。大家上岸凭跳一回,又值夕阳西下,暮霭微生,花气空蒙,烟痕淡沱。小岑等三人游秋华堂去了。 荷生遂挑了三个佳人,重来水阁。采秋团向荷生道:“你带有文具,要写对子,这里写吧。”于是跟班们就中间方桌摆上文具,青萍送上云龙蜡笺,丹翚、曼云按着纸,采秋看荷生蘸饱了笔,写道: 香叶终经宿鸾凤;
  写完一联,丹翚、曼云两人轻轻的债过一边,红豆将文具内两块玉镇尺押住。采秋又把那一幅笺铺上,自己按着,荷生复蘸饱笔,写道:
  瑶台何日傍神仙,
  采秋瞧着大家向外说话,便眼波一转,澄澄的向荷生道:“这‘何’字何不改作‘今’字呢?”荷生瞧着采秋,笑道:“匪今斯今。”采秋笑道:“请自今始。”二人说话,脉脉含情。
  小岑等早已回来,恰好荷生款已落完,采秋便迎将上去。剑秋看着桌上联句,便说道:“好呀!你们双双的畅叙,还说‘瑶台何日傍神仙’呢!”小岑瞧着出句,说道:“这是老杜《古柏行》,对句呢?”采秋道:“好个表表的词林!香山诗句都记不得么?”小岑也笑道:“是呢。”丹翚道:“你们翰林衙门,笑话多哩。” 此时采秋等三人均微有酒意,断红双颊,笑语缠绵。谈了片时,看天渐渐晚了,遂仍都上了船,撤去酒席,烹上了荷叶茶。荷生便命将船往柳溪荡去。采秋问起秋痕来,小岑便将端节那一天故事,说与大家听。刚说到推吊下门来,那船已到了柳溪南岸,一簇车马都在那里伺候。时已黄昏,便道:“这会讲不完,改日再说吧。”便跨丹翚车辕走了。紫沧、剑秋两人一车。采秋携了荷生的手,进入后舱,悄说道:“你今日还要回营么?”荷生笑一笑,便唤红豆与采秋更衣,看上了车,又送曼云也上车,方才走了。看官记着!荷生宴客这两日,正是痴珠病笃的时候。正是:
  百年须臾,有欣有戚。
  剑斫王郎,鞭先祖逖。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宴水榭原士规构衅 砸烟灯钱同秀争风
  这书所讲的,俱是词人墨客,文酒风流。如今却要序出两个极不堪的故事。你道是谁?一个是杜采秋此刻的冤家,一个是刘秋痕将来的孽障。这话怎说呢?慢慢听小子道来。
  去年大兵驻扎蒲关时候,预备船只,原士规借此科派。经略闻风,立刻根究。本上司怕有人讦发出来,替担处分,就将士规平日恶迹全揭出来,坐此撤回。他这缺是个好地方,土规做了一任,身边很积有许多钱。平素与苟才酒肉兄弟,晓得苟才和荷生的同年梅小岑是个世交,便想由此门路,夤缘回任。
  你想小岑是个正人,又知道荷生是一尘不染的,如何肯去说这样话,讨这种情?只小岑面皮极软,挣不脱苟才的纠缠,便推在荷生身上,说是“荷生坚说不能为力”。土规因此忿恨荷生,比参他的人更加十倍。并疑先前撤任,俱系荷生所为。其实,士规不自构衅,荷生那里认得土规这个大名!
  你道他怎样构衅呢?原来他家用一老妈吴氏,系代州人,与采秋的妈贾氏素有往来,便花些小钱,结识起来。这土规太太就和贾氏语言涞洽。臭味无差,彼此馈遗,十分亲热。一日,贾氏要请原太太一逛愉园,原太太说道:“这却不必。只我们老爷说要借贵园请一天朋友,不知你答应不答应?”贾氏是个粗率的人,便说道:“这等小事,我怎的不答应!我们这园,原是借人请酒的,老爷如肯赏脸,天天到我们园里请酒,就是我们造化了!”原太太说道:“不是这般说。现在你那愉国,是大营韩师爷走的,如何肯给我们请酒呢?这是我的情分,打扰你姑娘一天,便教我脸上好看多了。你能做得主不能呢?”贾氏笑道:“园是我置买的,韩师爷难道能占去我的园么?生客不见,这也是我那呆女儿的主意。其实,我们吃这一碗饭,那里认得如此清楚。而且你我何等情分,我这园子就像你家的一样,千万不可存了彼此的心。老爷到我家,还敢比做客么?就借我们的园请一百天酒,我的女儿也应该出来伺候,何况一天呢?”原太太道:“你且回去与你姑娘商量。”贾氏道:“不要商量,你对你们老爷说,是我已经答应了,凭老爷吩咐那一天,上下酒席,我一起包办吧。”原太太不胜欢喜,到屋里取出三十两银子,说道:“老爷说过,就是明日,上下三席,银数不敷,另日再补吧。”贾氏道:“三十两银尽够开销。老爷要明日,我就回去赶紧张罗,不然,怕误事哩。”说毕,便坐车回去了。
  看官,你道采秋依不依呢?咳!人间最难处的事,无过家庭。采秋是个生龙活虎般女子,无奈他妈在原家一力担承,明知此事来得诧异,但素来是个孝顺的,没奈何只得屈从。
  次日,他妈便一早把水榭铺设起来,催着采秋梳妆。日未停午,这原土规便高车华服,昂然而来。他妈径行迎入水榭。两廊间酒香茶沸,水榭上锦簇花团,土规得意之至,便请采秋相见。他妈叫丫鬟叠促连催,采秋不得不坦然出见。正寒暄间,丫鬟招呼:“客到!”一个是钱同秀,一个是施利仁。采秋俱未会过,一一问过姓字。一会,又报:“客到!”只见月亮门转出三个人来:一个年纪四十多岁,两个年纪都不上三十岁。采秋也未会过,到了水榭,彼此相见。
  采秋正待一一致问,原土规指那穿湖色罗衫的,说道:“这位老爷姓卜,字天生。”指那穿米色绉衫的,说道:“这位老爷姓夏,字若水。”指那穿半截洋布半截纺绸的,说道:“这位老爷姓胡,字希仁。”采秋只得应酬一遍。停了一回,又报:“客到!”采秋认得是苟才。那苟才一路欢天喜地的喊进来道:“望伯,望伯!好阔呀!今日跑到这个地方请起客来!”口里说话,脸又望着大家,踉踉跄跄的走来。不想从西廊转过水榭,这过路亭是一道板桥,他趾高气扬,全不照管,便栽了一交。大家不禁哄堂起来。他人既高,体又胖,这一栽,上身靠在栏干上,将欲爬起,用力太猛,只听“咕咚”一声响,连人连栏干,一起吊下水去了!
  幸是堤边水浅,采秋忙叫丫鬟传进两三个打杂,下去扶起。虽无伤损,却拖泥带水,比落汤的鸡更觉难看。打杂的乖觉,将他送至园丁的一间小室中。原士规和大家都跟来,教他站着,不要动,招呼他的跟人,替他收拾。又吩咐自己跟人,飞马到他家里,取了衣衫鞋袜,给他换上。闹了半天,才把这个落水的人洗刷得干净了。
  不想胡苟又弄出笑话来。你道为何?他出来解手,想四面游廊都系斗大的砖砌成,万无给人撒溺之理;陡见廊尽处有一个白磁青花的缸,半缸水和溺一样,闻之也有些臭味,想道:“采秋实在是阔,连溺缸都如此华丽!”刚把衣衫抠起,溺了一半,一个丫鬟瞧见,喊道:“那溺不得!那是娘灌兰花的豆水!”大家听见,又是一场哄堂大笑。倒弄得胡苟溺不是,不溺又不是。勉强溺完,自觉郝颜,上来只得假做玩赏荷花,倚在栏干边。夏旒看见,笑道:“希仁,站开些,不要又吊下一个去!”说的大家又哈哈的大笑了。
  一会摆席,钱、施、苟三人一席,原士规自陪;胡、夏、卜三人一席,采秋相陪。原来这愉园中所用酒器及杯盘之类,均系官窑雅制及采秋自出新样打造。肴酒精良,更不必说。这几人除了苟才、原土规在官场中伺候过几年,其余均系乡愚,乍到场面,便觉是从来未见之奇,早已十分诧异。
  酒过数巡,士规忽望着卜长俊道:“贵东几时可以署事?听说不久可以到班,吾见是要发大财的。”卜长俊道:“敝东秋间就可以代理,且是一个呆缺,别人夺不去的。”夏旒接口道:“前日奉托转卖与贵东的几样东西,不知已看过否?兄弟近日手头甚窘,颇望救急。”卜长俊道:“不要说起。前日东家下来,一脸怒气,坐了片刻,我也不敢问他,忽然又进去了。这件事只好看机会吧。”随又说了些何人补缺,何人惜赈,何人打官司;又说道街上银价如何,家中费用如何,总无一句可听的话。那采秋如何听得,便推人内更衣去了,吩咐红豆带着小丫鬟轮流斟酒,直到上了大菜,才出来周旋一遍。大家都晓得这地方是不能胡闹的,也不敢说什么。
  采秋却自在游行,说说笑笑,也不调侃众人,也不贬损自己,倒把两席的人束缚起来,比入席之时还安静得许多。采秋转恐他妈看得冷落不像,叫小丫鬟送上歌扇,说道:“我是去年病后嗓子不好,再不能唱了,他们初学,求各位老爷赏他脸,点一两支吧。”于是一席公点一支。红豆弹着琵琶,领着小丫鬟唱了二支小调,天就也不早了。土规大家说声“打扰”,一哄而散。原士规从此逢人便将采秋怎样待他好,怎样巴结,还有留他住的意思说开了。这是后话。
  且表那日贾氏喜欢得笑逐颜开,采秋却正色道:“妈!这是可一不可再呢。我这回体妈的意,妈以后也该晓得我的心才好呢。”贾氏笑道:“我明白就是了。”看官,你道采秋今天的情事,倘令秋痕处之,能够如此春容大雅否?不要说今天这一天,就昨天晚上,不知要赔了多少泪,受了多少气哩。可见人不可无志,亦不可无才。
  闲话休题,听小子说那钱同秀一段故事。同秀自五月初四至省,那一夜就被施利仁拉往碧桃家来。开着烟灯,三个人坐在一炕。同秀见碧桃一身香艳,满面春情,便如蚂蚁见膻一般,倾慕起来,说道:“似你这种人材,须几多身价哩?”碧桃一面替他烧烟,一面笑道:“给你估量看。”同秀道:“多则一千,少则八百。”碧桃点点头。利仁道:“你就允出八百可耗羡锭,取去吧。”同秀躺下,笑道:“怕他嫌我老哩。”碧桃笑吟吟的将烟管递给同秀,说道:“只怕老爷不中意。五十多岁人就算是老,那六七十岁的连饭也不要吃了。”说着,将自己躺的地方让利仁躺下,倒起来吃了两袋水烟,出去与他妈讲几句话,进来便躺在同秀怀里,看他手上的羊脂镯子。同秀把一条腿压在碧桃身上,将上的一口烟一人吹了半口,重烧上一口递给利仁。三人一面吹,一面谈,直至三更天。同秀原想就住在那里,倒是碍着利仁,不好意思。利仁也看出,故意倒催同秀走了。
  次日,芙蓉洲看龙舟,二人见面,复在一席。那晚散后,同秀是再挨不过,便悄悄跑到他家。碧桃接入卧房,开了烟灯,笑嘻嘻道:“席散许久,你怎不来呢?”同秀道:“我去拜客,不想天就快黑了。施师爷今夜不来么?”碧桃道:“他和我说,席散后就要出城,干个要紧的事,明后日才能回家。”当下同秀卸了大衫,就躺在碧桃身上,吹了一管烟,笑吟吟的道:“你真不嫌我老,我今夜就住在这里了。”碧桃笑道:“你再老二十岁,我也不给你走。”一会,两人说说笑笑,就在烟灯旁边胡乱成局。 自此作衣服打首饰,碧桃要这样,同秀便做这样,碧桃要那样,同秀便做那样,每一天也花几十吊钱,连老鸨、帮闲、捞毛的,没一个不沾些光。好在同秀到这个地方,便挥金如土,毫不悭吝。其实,碧桃与利仁是个旧交,以前也曾花过钱,到后来没得钱了,转是碧桃恋他生得白皙,又雄赳赳的人才,虽非如意君,也还算得个在行人。鸨儿爱钞,姊儿爱俏,所以藕断丝连,每瞒他妈给他许多好处。只可怜同秀如蒙在鼓里。
  一日,同秀醉了,乘着酒兴,便向碧桃家走来。见大门未关,便悄悄的步入院子,一家俱无动静。上房、厢房,灯光都不明亮,径进堂屋,房门却关得紧紧的。微闻里面一阵尤云殢雨之声,生辣辣的突入耳来。当下同秀掀开帘子,将脚把门一踢。不想门虽踢倒,同秀的酒气怒气一齐冲上心来,人也倒了。碧桃和那人正在好处,忽听“哗喇”一声,惊得打战,忙把烟灯吹灭,倒转喊他妈:“拿火!” 他妈从睡梦中听见响,又听见他女儿厉声叫唤,陡然爬起,应道:“什么事?”剔起灯亮,点着烛台,刚掀帘子,瞥见有个人影出去,疑是猴儿,便叫一声,不见答应。再瞧大门,是洞开的,说道:“这时候门也不关,猴儿跑到那里去?”碧桃不敢下炕,急得喊道:“先拿个火上来吧!”他妈忙着闭上门,赶到碧桃屋里。只见门扇倒在地下,一个人覆在门上,烟灯已灭,碧桃坐在炕沿上系裤带。急将烛台将那人细瞧,却是钱同秀,酒气醺醺,流涎满口。便问碧桃道:“怎的?”碧桃道:“我好端端的在烟盘边睡着了,晓得他是什么时候来!也不叫人,就这样的拍门擂户,惊醒了人,他却挺倒了。”那婆子一面听碧桃说话,一面将手摸着同秀的额,却是热热的,便说道;“他醉了。”碧桃就也下炕瞧着,反笑起来。婆子将烟灯点着,说道:“你叫他醒吧。”碧桃道:“我凭他挺着,叫他做什么!”婆子不过意,将手绢把他唾涎抹净了,连声叫着,忽听见打门,婆子一面答应走去,一面说道:“施师爷是什么时候走的?我怎么一躺就全不知道了?”开起门来,看是猴儿,便骂道:“小崽子!你跑了,也不叫人关门。”絮聒一会,便叫他帮着扶同秀上炕,把门上好。
  这同秀到了三更,才醒过来,见碧桃坐在身边,笑容可掬,眉目含情,便将手拢将过来,说道:“我是什么时候来的?”碧桃笑道:“你还问吗?你酒醉也罢了,怎的把门踢倒,却挺着尸不言语?害得人家怕得什么似的!”同秀醒后,把以前情事通忘了,这会碧桃说起,倒模模糊糊记起来。碧桃见他半晌不语,便问道:“你想什么呢?”同秀道:“想你二更天时做得好梦!”碧桃笑道:“你胡说,我又做有什么梦!我做我的梦,你怎么又知道呢?”同秀便把踏门的缘故,转说出来。碧桃便哭起来,叨叨絮絮,闹个不休。同秀只得左一揖陪不是,右一揖陪不是,说道:“总是我醉糊涂了,下次再不吃酒吧。”自此。又好了十余日。 一日雨后,同秀带了一帕子的南边新到的菱角和鲜莲子,坐了车,向碧桃家来。才到胡同,早见门首有一辆车停住。下车,便认得那辆车是利仁坐的。同秀车夫向车中取过那帕子,恰好猴儿出来。同秀就跨进门来,猴儿跟着,同秀不许他声张,悄悄向上房走来。只听得利仁说道:“吃一个乖乖算吧。”同秀便抢上一步,将帘子一掀。只见床上开着烟灯,碧桃坐在利仁怀里;利仁一只手兜在碧桃肩上,瞧见同秀,急行推开。同秀这一气,真是发上冲冠,一手将帕子内包的东西向碧桃脸上摔来,一手将烟灯砸在地下,说道:“好。好,你们做了一路!”就怒气冲冲的出来上车,马上叫跟班收拾,搬到店里。
  后来花了五百金,买走一妾。进门那一日,办了数席酒,叫了一班清唱相公,请他那相好的财东和苟才、原士规诸人。正在热闹,不想碧桃母女披头散发,坐车而来。一下车,就像奔丧一般,号啕大哭,从门前大闹进来,家人打杂人等都挡不住。同秀跑开了,他妈将头向墙上就撞,碧桃又拿出小刀来,向脖子要抹,十余人分将按住。碧桃就躺在地下,大哭大嚷,声声又叫钱同秀出来。街坊邻右和那过路人,挤满院子。那怕事的财东看见闹得不像,早都跑了。只剩下苟才等酒肉兄弟和那万分走不了的几个伙计,做好做歹的劝。无奈两个泼辣货再不肯歇手,直闹到定更。
  大家晓得此事是背后有人替他母女主张,只得找着同秀,劝他看破些钱,和他妈从两千银子讲到一千两,才得归结,天已发亮了。这苟才等今天真是日辰不好,喜酒一杯不曾吃上口,倒赔嘴赔舌跑了一夜。正是:
  执鼠之尾,犹反噬人。
  只有罗汉,狮象亦驯。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中奸计凌晨轻寄柬 断情根午夜独吟诗
  话说荷生日来军务正忙,忽晤小岑,说原士规愉园请客,十分惊愕,说道:“那愉园平日不是他们走动的地方!”后来小岑说的千真万真,荷生总不相信,特特请了剑秋来。剑秋一见面,也怪采秋,说道:“愉园声价,从此顿落了!”荷生一肚皮烦恼,默默不语。剑秋随接道:“这其间总另有原故。他们那一班人素与采秋是没往来,只是这一天的事如今都传遍了,还能够说是谣言?”小岑道:“望伯很得意,说是人家花了几多钱,也不过如此闹一天。”荷生听着,心上实在不舒服,便说道:“算了!从今再不要题起‘愉园’两字吧。”说着,就将别的话岔开,无情无绪的谈了一会,二人也就去了。
  此时日已西沉,荷生送出二人,也不进屋,一人在院子里踱来踱去。一会望着数竿修竹痴立,一会又向着那几盆晚香玉徘徊。直到跟班们拿上灯来,青萍请示开饭,荷生才进屋里,说道:“我不用饭了,你将荷叶粥熬些。”便到里间躺下。好一会,门上送上公事,荷生起来问道:“有紧要的军情么?”门上回道:“没甚紧要的。”荷生道:“我明天看吧。”门上答应退出,荷生就撂在一边。青萍回道:“荷叶粥熬好了。”荷生道:“我肚里不饿,停一会吃吧。”送出来堂屋,又是踱来踱去。忽然自语道:“撒开手罢了。”青萍大家都在帘外伺候,也不晓荷生是什么心事。只听得辕门外已转二更了,便掀帘进来,请荷生用点粥。荷生叫端上来,就在堂屋里吃了,也不叫添。青萍回道:“老爷不曾用晚饭,添些吗?”荷生恼道:“不用了!”青萍不敢再口。跟班送过漱口壶、手巾,荷生只抹了脸,口也不漱,便起来向里间去了。一会,叫:“青萍!”青萍答应进来。只见荷生盘坐一张小榻上,问道:“有什么时候了?”青萍回道:“差不多要一下钟了。”荷生道:“迟了。”便叫跟班们伺候睡下。
  次日,青萍起来,走进里间,见荷生已经起来,披件二蓝夹纱短祆,坐在案上了。青萍愕然,招呼跟班照常打叠铺盖,打扫房屋。青萍伺候荷生洗过脸,正要端点心上去,只见荷生检出一张薛涛笺,放在实上,翻开砚匣,磨了浓墨,蘸笔写完;取过一个紫笺的小封套,将诗笺打个图章,折叠封好,写了“愉园主人玉展”六字,便叫:“青萍!”青萍却早在案傍伺候。荷生将柬帖儿递给青萍,说道:“送到愉园,就回来吧。”荷生也不用早点,转向床上躺下,径自睡着了。 且说采秋连日盼望荷生,两天却不见到。当下晨妆初罢,红豆剪一枝素心兰,笑吟吟的掀开帘子,说道:“这花也解人意,前两天才抽四五箭,今天竟全开了。我剪一枝给娘戴上,也不负开了这一番。”采秋也自喜欢,向着花领略一回,就接过手,对着镜台正要插在鬓边,忽见小丫鬟传进柬帖,说是韩师爷差人送来的。采秋便将兰花放下,亲手拆开一看,却是两纸诗笺,上写的是:
  风际萍根镜里烟,伤心莫话此中缘!
  冤禽衔石难填海,芳草牵情欲到天。
  云过荒台原是梦,舟寻古硐转疑仙。
  懊依乐府重新唱,负却冰丝旧七弦!
  红豆在旁,见采秋看了一行,脸色便觉惨然;再看下去,那眼波盈盈,竟吊下数点泪来。红豆惊疑,递过手绢。采秋也不拭,直往下看去,是:     搔首苍茫欲问天,分明紫玉竟如烟!
  九州铸铁轻成错,一笑拈花转悟禅。
  虚说神光离后合,可堪心事缺中圆。
  《阳春》乍奏听犹涩,便送商声上四弦。
  看毕,将诗放在妆台傍边,将手绢拭了泪痕,沉吟一会,那泪珠重复颗颗滚下汗衫襟前。
  红豆急着问道:“娘!怎的?那信是说什么话?”采秋也不答应。红豆呆呆的站了一会,将手向镜台边白磁面盆拧干手巾,搁过一边,把脸盆捧给小丫鬟,叫他换了水,仍放妆台边,持上手巾,展开,递给采秋。采秋接过,有半盏茶时候,才向脸上略抹一抹,也不递给红豆,自行搁下盆中,就问道:“是谁送来的?”小丫鬟道:“是常来的薛二爷。”采秋又不言语,半晌才说道:“叫他等着,我有个帖儿给他带去。”那小丫鬟便跑出去吩咐。一会,小丫鬟回来,说道:“外头说,薛二爷交过束帖,没有坐,早就走了。”采秋默默不语,两眼眶汪汪的泪,又一滴一滴的落下来,瞧着红豆,说道:“这枝兰花,插在瓶里去吧。”一面说,一面抬着诗笺站起身来,推开椅,移步至里间帘边,自行掀开帘,将诗笺搁在枕畔簪盒,斜躺着呜呜咽咽的哭。
  红豆跟了进来,要把话来劝,却不晓得为着何事,想道:“娘平日再没有这个样儿,到得懒说话,我们就晓得他烦恼了。再不想今天会如此伤心,到底这韩老爷的柬帖儿,是讲些什么在上头呢?”红豆又不敢叨絮,只急得也要哭。小丫鬟等更蹑手蹑脚的,在外间收拾那粉盒妆盖,不敢大声说一句话,倒弄得内外静悄悄的。
  早有一个黠丫鬟,暗暗的报与贾氏知道。贾氏刚才下床,听丫鬟这般说,也不知何事,便包上头帕过来。采秋见他妈来了,转把眼泪擦干,迎了出来,说道:“我起来一早晨了,还没有看妈去,你却远远的跑来。”贾氏见他眼眶红红的,便说道:“我的姑娘,是那一个给你气受?你竟哭了这个样儿!”便上前携着采秋的手,说道:“清早起来,也不穿件夹的衣服!”采秋便勉强笑着道:“起来是穿件春罗夹小袄,因是梳头,才脱了。我那里哭?妈平日见我哭过几回哩。” 红豆掀开帘子,在门边伺候。他母女二人就进房来,贾氏坐下,说道:“韩师爷好几天不来,今天却送甚柬帖儿,叫你这样苦恼?”采秋道:“他做了两首诗,要我和韵,我却没来由去苦恼,难道是怕做不出诗来么!”转说得贾氏和红豆都笑起来了。采秋就也笑道:“妈,你没有梳头,我今日却和你梳个头吧。”于是笑嬉嬉的拉着贾氏到妆台前坐下,替他篦了头,盘了一个合。说说笑笑,摆上饭来,吃了。又邀贾氏同去看看兰花,便过贾氏这边来坐,到午正才自回去。贾氏见采秋这大半天喜欢得很,便不说长道短。
  转盼之间,早是七月初四五了。这日,小岑、剑秋乘着晚凉,都来看视荷生。荷生谈吐,全没平时兴会。两人谈及愉园,荷生便无精打彩的说道:“我们讲我们的话吧。”小岑、剑秋遂不提起。后来剑秋提起那天所言秋痕逃席一事,小岑不曾讲完,要他接将下去。小岑只得将自己领着秋痕、丹翚的情状说了。说得剑秋、荷生都笑起来。又说闯人汾神庙西院,秋痕见了痴珠联句。
  荷生等不得说完,便问道:“这痴珠可姓韦么?”小岑道:“可不姓韦!你也该晓得这人。”荷生便高兴起来,说道:“他什么时候来的?他虽比我们早些出山,究是我们一辈。”就将花神庙、芦沟桥两国相遇,及长新店打尖,见壁间题的诗款是“韦痴珠”,因疑两番所遇就是此人,一路想赶着他,竟赶不上,讲了一遍。就说道:“我至今心上还是耿耿,如今相见有日了!”便哈哈的笑。剑秋道:“我听见武营里公请一位师爷,住在秋华堂,也疑就是此人。”小岑道:“不错!”遂将那日心印所说痴珠此来情事,及遇着李夫人的话,复述一遍。
  荷生大喜道:“早上李谡如正下帖请我秋华堂,我为着官场私宴向例不去,且近来心绪不佳,想要辞他。这样说来,却要破例一走。”就向跟班要过李家请帖,递给二人看,道:“不是‘席设柳溪秋华堂’么?”又向跟班问道:“初七这一天,李大人请几个客?营里公请的韦师爷就住在秋华堂,想必在坐。你们再探听着。”跟班答应。荷生当下很喜欢了。二人复闲话一回,就也散去。
  荷生送二人去后,见新月东升,碧天如洗,满庭花影,袅袅婷婷。寓斋光景,正自不恶。惟心为事感,便觉景物如故,风味顿殊。便步入里间,四顾寂寥,无人可语。因想起芙蓉洲与采秋目成眉语,何等绸缪。曾几何时,而人是情非,令人不堪回想。因唤青萍焚起香篆,磨墨展笺。荷生提笔,写出《采莲歌》四首道:
  隔水望芙蕖,芙蕖红灼灼。
  欲采湖心花,只愁风雨恶!
  今日芙蕖开,明日芙蕖老。
  采之欲贻谁,比侬颜色好!
  扁舟如小叶,自弄木兰桨。
  惊起鸳鸯飞,有人拍纤掌。
  谁唱《采莲歌》,歌与侬相接。
  珍重同心花,劝依莫轻折。 写毕,朗吟一遍。意犹不尽,又取一笺。青萍剪了灯花,见荷生提笔就笺上写《相望曲》三字,复另行写道:
  相望隔秋江,秋江渺烟水。
  欲往从之游,又恐风浪起。
  相望隔层城,居城不可越。
  中宵两相忆,共看半轮月。
  写毕,又朗吟一遍,向青萍笑道:“你懂得么?”青萍不敢答应。 荷生便将《采莲歌》再看一看,说道:“出水芙蓉,晚风杨柳,我自谓似之;只镇日是你们焚香捧砚,好不得没诗情也!”青萍碰了这个钉子,却不敢走开。消停一会,伏侍睡下。荷生因想道:“香山垂老,身边还有樊素、小蛮;苏东坡远谪惠州,朝云也曾随侍。我如今决计买一姬人,以销客况吧。”又想道:“倘有机会能够无负红卿夙约,这也遂我初心。只是采秋如此,红卿可知。况人别三年,地隔千里,我不负人,正恐人将负我!”辗转一会,又忆起日间小岑说的韦痴珠来,因想道:“人生遇合,真难预料。咳!去了一个杜秋娘,来了一个韦苏州,我客边也算不十分寂寞了。”
  看官听着,荷生这一夜不特将采秋置之度外,即红卿也置之度外,又晓得痴珠指日可以相见,便像得道的禅师一般,四大皆空,一丝不挂,呼呼的睡着了。正是:
  肠热翻成冷,情深转入魔。
  迢迢莲幕夜,曲唱恼公多。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中奸计凌晨轻寄柬 断情根午夜独吟诗
  话说六月以后,天气渐凉,痴珠的病也渐渐大好了。雨槛弄花,风窗展卷,遵养时晦,与古为徒,这也省却多少事。无奈谡如多情,却要接他入署消遣。李夫人笑道:“先生,南边这时候重碧买春,轻红擘荔,招些词人墨客,湖上纳凉,何等清爽;太原城里一片炎尘,有什么消遣的去处?”谡如也笑道:“我们这武官衙门,那里有词人墨客呢!”痴珠笑道:“此间名士,第一总算是经略幕里韩荷生了。”谡如道:“此人真不愧名士!我作了十年武官,仗也打过了几十回,起先见经略那样信服,我还不以为然。今年元宵晚上,蒲东那一仗,与我一个柬帖,算定回部五更时分败到黄河岸上,教我埋伏,后面注了一行,是:‘如放走一人,军法不贷。’不想果然都应了他的话,令我十分敬畏。不知先生怎么认得他?”痴珠就将都中相遇,及长安见了红卿,叙将出来。谡如道:“他如今这里又有个得意的人了。”就将荷生近事讲了一回,又唤跟班将荷生重订的《芳谱》检给痴珠看。
  痴珠瞧了一遍,说道:“怎的这杜采秋却不人选呢?”谡如又将采秋来历讲给痴珠听。痴珠笑道:“那不是名妓,竟是名士了!秋痕这人,得荷生一番赏鉴,自是不错。”因将《芳谱》的诗朗吟一遍。谡如因说道:“秋痕这人,也自不凡。采秋事事要占人先,他却事事甘居人后。其实他的色艺,比采秋也差不多。”痴珠道:“那谱上就说得他的身份好。”谡如道:“谱上不过说个大概,他最妙是焚香煮茗,娓娓清谈。他会画菊,便爱艺菊,凭你枯茎残蕊,他一插就活。只是有点傻气,一语不合,便哭起来。”痴珠叹口气道:“美人坠落,名士坎坷,此恨绵绵,怎的不哭!”便将《芳谱》撂开,低头不语。谡如忽向夫人道:“我这回却想出一个替先生消遣的法儿。”痴珠和夫人再三诘问,谡如总不肯说。 初七日一早,痴珠刚起来,穆升跑进来回道:“李大人便衣来了。”痴珠急忙迎出。谡如早笑嬉嬉的进来,说道:“才起来么?”痴珠也笑道:“你今天怎的这般早就来了?”谡如笑道:“今天是要向先生借秋华堂,热闹一热闹。”痴珠正要致问,谡如却已掀着帘子走了。痴珠跟着出来,谡如回头笑道:“先生,停一会过秋华堂来吧。”说着,便弯向楼边小径而去。
  痴珠退回外间更衣,然后出来。到了月亮门,只见一群人挑着十几对纱灯及桌围铺垫,在甬道上站着。转过西廊,听得谡如和多人讲话。走进垂花门,见堂中正乱腾腾的摆设,谡如却坐在炕上调度。见痴珠进来,站起身,笑道:“客早来了,主人方才收拾屋子哩。”痴珠道:“你今天到底请什么容?”谡如道:“没有别人,就是先生和韩荷生。”痴珠道:“他准来么?”谡如道:“他昨天还叫跟班探听请有几个客,我说道:‘只有你们老爷和我们这里韦师爷。’他跟班很喜欢,说是‘韦师爷在坐,我们老爷是必来的。’这样看来,他也很爱见先生。”痴珠迟疑道:“他怎的认得我呢?”正坐下说着,蓦见屏门外转出一个丽人,就如出峡的云,被风冉冉吹将上来。后面一人抱着衣包跟着。痴珠笑向谡如道:“你今天闹起这个把戏来了。”谡如微笑。
  此时堂中都已铺设停当,那正面及两廊的灯也都挂得整整齐齐。帘波一漾,花气微闻,早是那丽人低着粉颈,款步进来,向痴珠请了安,却怔怔的看了一眼,才向谡如也请一安,就站在谡如身边。谡如便携丽人的手,说道:“来得很早,我有几个月没见你了。”丽人答应,把眼波只管向痴珠这边溜来。 痴珠细细打量一番,好像见过的人,遂向谡如道:“这姑娘就是《并门花谱》第一人么?”谡如笑道:“就是秋痕。先生见过?”痴珠道:“我到这里,除你署中,我不曾再走一步,那里见过他们。”谡如便向秋痕道:“你认得这位老爷么?”秋痕答道:“这位老爷姓韦。”谡如笑道:“先生方才说‘那里见过他们’,他们怎么又认识得先生呢?”痴珠真不明白,却难分辩,倒是丽人道:“见是没有见过,我却晓得韦老爷的官名有个玉字,号叫痴珠。”痴珠大笑道:“这怪不怪!”谡如便问秋痕道:“你怎的晓得韦老爷名姓?”秋痕便将五月初五跟着梅小岑来到酉院,见了联句、小照,叙述一遍。痴珠道:“不错,不错!那一天回来,秃头原告诉过我,为着梅小岑素没见面,就也撂开。”谡如笑道:“这也罢了。”
  先是痴珠起来,径来秋华堂,却不曾用过早点。秃头也不敢径端上来。此时约有巳正,便上来回道:“老爷用些点吧。”谡如道:“我倒忘了,一早把先生累到这个时候,还没用点,快端上来。我是家里用过的,秋痕陪着吧。”便站起身,叫秋痕上炕,秋痕不敢。谡如道:“坐吧,这又何妨。”便转向门外更衣,叫人催请荷生。于是两人对坐用点。
  痴珠见秋痕上穿一件莲花色纱衫,下系一条百折湖色罗裙,淡扫峨眉,薄施脂粉,星眸低缬,香辅微开,便想道:“似此丰韵,也不在娟娘之下!”秋痕一抬头,见痴珠身穿一件茶色夹纱长袄,只管偷眼看他,不觉一笑,便有一种脉脉幽情,荡漾出来。痴珠把眼一低。秋痕倒低声问道:“韦老爷,你怎的比那小照清减许多?”痴珠此时觉得有万种柔情,一腔心事,却一字也说不出来,发怔半晌,眼眶一红道:“改日说吧。”
  猛听得外面传报:“韩师爷来了!”痴珠就也更衣出来。几人扶着荷生轿子,已人屏门。瞧见谡如站在台阶,便急忙打着护板。秋痕就在轿前打了一千。荷生下轿,谡如抢上数步见了,痴珠也到檐下。荷生早躬身向前,执着痴珠的手,笑吟吟的,一面移步,一面说道:“咱们都中两次见面,都未寒暄一语,抱歉至今!” 彼时已到堂中,三人重新见礼,两边分坐。痴珠向荷生道:“我们神交已久,见面不作套语吧。”荷生笑道:“说套语便不是我们面目。”接着秋痕上前请安,荷生就接着说道:“你们所有客套,我也一起豁免吧。以后见面,倘再迎至轿边一千,接到厅上一千,我就不依。再‘老爷’二字,也不准叫,你只唤我荷生。你字秋痕,我便叫你秋痕。”就向痴珠、谡如道:“我们也通行称字,某翁、某某先生,滥俗可厌,两位以为何如?”痴珠道:“吾兄爽快之至!”就向谡如道:“你再叫先生,我也不依。”荷生道:“自后大家犯令,我要罚以金谷酒数。”秋痕坐在西边,瞥见丹翚、曼云从东廊款款而来,笑道:“犯令的人来了。”谡如道:“你下去通知他不好么?”正说着,丹翚、曼云已到帝边,秋痕忍笑,大声说道:“站着!听我宣谕:奉大营军令,不准你们请安,不准你们叫老爷。你们懂得么?”说得荷生、痴珠、谡如三人大笑起来,连那前后左右伺候的人通笑了。秋痕自己笑得不能仰视。 那丹翚、曼云只见过秋痕痛哭,没有见过秋痕的痴笑,也没有见过他会大声说话,今日见他如此得意,转停住脚步,只是发怔。大家看见,更是好笑。后来秋痕的笑歇了,将以前的话告诉,两人倒腼腼腆腆上来,好像没得开口一般。还是痴珠初见,和两个应酬,两个才说得几句话。秋痕晓得他们为难,又自吃吃的笑。荷生也笑道:“我倒不意秋痕也会这般调侃人。”痴珠笑道:“这是老师化导之力。”又说得大家通笑了。
  只见家人请示排席,荷生瞧着表道:“就要排席?似乎过早。”痴珠道:“谡如今天是两顿饭的。”荷生道:“怎的过费!”一会,席已摆好,系用月桌。谡如要送酒安席,荷生道:“方才什么套都已蠲除,你又来犯令了!”于是大家换了便衣,团团入坐。
  酒行数巡,痴珠坐接受云,就将曼云折扇取来。正要展视,荷生忽向痴珠说道:“斯人不出,如苍生何!以吾兄才望,这甘年中倘肯与世推移,不就是携技的谢东山么?”痴珠将扇握住,叹口气道:“小弟年少时也还有这些妄想,如今白发星星,涉世愈深,前途愈窄,滥竽满座,挟瑟赧颜,只好做个乞食歌姬的韩熙载吧!”荷生道:“你是要做入梦的傅岩,不愿做绝裾的温峤,其实何必呢!’痴珠道:“人材有积薪之叹,捷径多窘步之优。我就不做韩熙载,也要做个醇酒妇人的信陵君。那敢高比骑箕星宿、下镜风流哩。”说得大家又笑了一阵。于是展开曼云的扇,见是荷生楷书,便说道:“教我再写这字,就写不来了。”再看写的是《齐天乐》两阕,词题《系花魂》。 此时秋痕倚在痴珠坐边,痴珠看着,秋痕念道:
  “小阑干外帘栊畔,纷纷落红成阵。瘦不禁销,弱还易断,”
  痴珠拍案道:“好个‘瘦不禁销,弱还易断’八字,这便是剪纸招我魂哩!”就喝了一杯酒,向荷生道:“是旧作,是近作?”荷生道:“我春间偶有所触,填此两阕,你不要谬赞。”就也喝了一杯酒。谡如、丹翚、曼云都陪着喝,觉得秋痕黯然,又念道: “数到廿番风信。韶华一瞬,便好梦如烟,无情有恨。别去匆匆,蓬山因果可重证。”
  痴珠也黯然道:“半阕就如此沉痛,底下怎样做呢?”就和大家又喝了三杯酒。 那秋痕念到“韶华一瞬”,已经眼眶红了,以下竟要坠起泪来。就也停了一停,又念道:
  “空阶似闻长叹,”
  痴珠道:“接得好!魂兮归来,我闻其声。”秋痕噙着泪又念道:
  “正香销烛地,月斜人定。三径依然,绿荫一片,料汝归来难认。心香半寸,忆夜雨萧萧,小楼愁听。咫尺迢遥,算天涯还近。” 秋痕念到此,忍不住扑籁籁的坠下泪来。 痴珠自己喝了酒,便说道:“我念吧。”便将第二阕念道:
  “绮窗朱户浓荫满,绕砌苔痕青遍。碾玉成尘,埋香作冢,一霎光阴都变。”
  痴珠念到此,声音也低了。秋痕一滴一滴的眼泪,将那扇页点湿有几处了。荷生道:“这是我不好。秋痕今天很喜欢,偏教他如此伤心起来。”曼云道:“可不是呢。人家好端端喝酒,怎的荷生这首词,却要叫他洒起泪来?”痴珠勉强又念道:
  “助人凄恋,有树底娇莺,梁间乳燕。剩粉遗芳,亭亭倩女可能见?”
  痴珠哽咽道:“此中块垒,我要借酒浇了。”便叫曼云取过大杯,喝了五钟。荷生、谡如也喝了。谡如、丹翚都道:“过后看罢。”荷生也说道:“撂开一边,往后慢慢的看。”痴珠那里肯依,又念道: “几番烧残茧纸,叹招来又远,将真仍幻。絮酒频浇,银旄细剪,忏尔痴情一片。浮生慢转,好修到琼楼,移根月殿。人海茫茫,把春光轻贱。”
  痴珠末了也忍不住吊下几点泪来。瞧着秋痕玉容寂寞,涕泪纵横,心上更是难受。想道:“我却不道青楼中有此解人,有此情种。”便转向荷生说道:“真是绝唱,一字一泪,一泪一血!这也不枉秋痕的数点泪渍在上头。只是我也有一词,题在花神庙,想你还没见哩。”荷生道:“我自那一晚便定了此间的局面,花神庙一别经年了。你那长新店题壁的诗,我还记得。”痴珠道:“你的诗我记得多了。”便喝一大杯酒,高吟道:
  “双桨风横人不度,玉楼残梦可怜宵。”
  荷生十分惊讶,只见痴珠又念道:
  “毕竟东风无气力,一任落花飘泊。”
  荷生道:“荔香院你到过吗?”痴珠也不答应,便又喝了酒,又高吟道: “一死竟拚销粉黛,重泉何幸返精魂。”
  又拍着桌说道:“最沉痛的是:
  薄命怜卿甘作妾,伤心恨我未成名。”
  荷生道:“奇得很!这几首诗你也见过么?” 痴珠含笑总不答应,唤过秃头,说道:“你将我屋里一个碧绿青螺杯取来,我要行令了。”荷生道:“你说怎样见过红卿,才准行令。”痴珠笑道:“行了令再说。”荷生道:“你不说,我是不遵令的。”谡如笑道:“痴珠,你这门葫芦害人难受,不如说了吧。”痴珠道:“那里有这般容易!”恰好秃头取得杯来,便一面拿杯,一面向荷生道:“你喝了这十杯再说。”丹翚道:“这一杯抵得十多杯酒,怎的教人吃得下?”荷生道:“可不是呢。痴珠就是这样作难我哩。”谡如道:“我讲个人情,五杯吧。”荷生笑道:“你讲个人情,一杯吧。”痴珠也笑道:“三杯何如?”荷生心上急着要晓得红卿踪迹,也就答应了。随又说道:“你也要喝一杯。”痴珠道:“说到高兴,自然要喝。”于是曼云执壶,丹翚斟酒,荷生便喝了三螺杯酒。秋痕只叫:“慢慢的喝。”荷生喝一杯,便送一号菜,或是水果。谡如也喝了三大杯。痴珠才把荔香院那一天情事,细细向荷生讲将出来。讲得荷生痴痴的听,两眼中也噙了几许英雄泪。谡如、丹翚、曼云都敛容静气,倾耳而听。秋痕更怔怔的望了痴珠,又望荷生。痴珠说到娟娘不知踪迹,就也落下数点泪,叫秋痕斟过一螺杯酒。
  秋痕只斟有七分杯,痴珠接过,却要秋痕斟满,高吟杜诗道:“寇盗狂歌外,形骸痛饮中。”接着吟道:“气酣日落西风来,愿吹野水添金杯。如渑之酒常快意,亦知穷愁安在哉。忽忆雨时秋井塌,古人白骨生青苔。如何不饮令心哀!”大家含笑看他吟完,将酒喝了。秋痕笑道:“角力不解,必同倒地;角饮不解,必同沉醉。这是何苦呢!”说得大家又笑了。
  这一席酒自十一下钟起,直喝至三下多钟。幸是夏天日长,大家都有些酩酊,便止了酒。荷生、痴珠只用些粳米稀饭,就散了坐,同到痴珠屋里。只见芸香拂拂,花气融融,别有一种洒洒之致。痴珠又唤秃头焚起一炉好香,泡上好茶。荷生、谡如或坐或躺,丹翚等三人就在里间理鬓更衣。痴珠便将盆中开的玉簪,每人分赠一枝,更显得面粉口脂,芬芳可挹。
  秋痕出来,见痴珠酒气醺醺躺在窗下弥勒榻上,便悄悄说道:“你病才好,何苦那样拚命喝酒!”又将痴珠小照瞧一瞧,说道:“你怎不请人题首诗?”痴珠道:“没人道得我着,以后你题吧。”秋痕一笑,就将帘子掀开,见谡如走了出去,荷生却躺在炕上微微睡着,便叫道:“起来吧,这里睡不得,怕着了凉。”荷生就也坐起。喝了茶、痴珠随跟出来,向荷生问起采秋。荷生叹一口气道:“不必提起。我有两首诗,念与你听就知道了。”遂将所寄的诗诵了一遍。痴珠笑道:“什么事呢?”随吟道:“丈夫垂名动万年,记忆细故非高贤。”荷生也自微笑。 不一会一家人掌上灯来,秋华堂又排了席。大家作队出来,见堂上及两廊明角灯都已点着,越觉得玉宇澄清,月华散采,大家便都向市道上闲步。痴珠从那月光灯影瞧着秋痕,真似一枝初放的兰花,委蔡窈窕,极清中露出极艳来。听见谡如让荷生上去,便携着秋痕的手,跟大家步.上台阶,到得席前,照旧坐下。
  这秋华堂系长七间一个大座落,堂上爽朗空阔,炕后垂三领虾须帘,帘外排着十多架晚香玉。堂上点有二十余对纱灯,炕上四小盆盛开夜来香。堂左右二十多架兰花,虽才打箭,灯光之下瞧那绿叶纷披,度着炕上内外的花香,就不倾筋,也令人欲醉了。况卯酒未醒,重开绮席,倒觉得大家俱有倦容。人席以后,行了几口酒,上了几碗菜,秋痕便向痴珠发话道:“白天你是闹过酒,如今只准清谈,我随便唱一折昆曲给大家听,可好么?”荷生道:“好么。”秋痕又道:“叫他们吹笛子、打鼓板、弹三弦的都在月台上,不要进来。”谡如道:“这更好。”秋痕又道:“只这痴珠酒杯是要撤去的。”一面说,一面将痴珠面前酒杯递给跟班。谡如、丹翚都说道:“不叫他喝就是了,何必拿开杯子。”荷生、曼云只吟吟的笑。谡如向荷生道:“‘一见如旧’这句话却是真有呢。”这一说,痴珠先不好意思起来,秋痕便觉两颊飞红。
  荷生忙接口说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我和痴珠不一见如旧么?”荷生此句话原想替秋痕解嘲,秋痕也深感荷生为他分谤,只太亲切些,触动心绪,倒吊下泪来。痴珠这一会凄惶,更不知从何处说起,只向秋痕高吟道:“君为北道生张八,我是西川熟魏三。”就不说了。荷生见秋痕与痴珠形影依依的光景,便念及采秋,又因痴珠今天说起红卿,便觉新愁旧怨,一刹时纷至沓来,无从排解。谡如也梅先前不合取笑秋痕,以致一座不乐,又见秋痕顾影自怜那一种情态,也觉惨然难忍。丹翚、曼云见席间大家都不说话,只得劝秋痕道:“好端端的,又哭得泪人儿一般,人家说你有傻气,你自己想傻不傻哩!”荷生就移步过来,替秋痕抹着眼泪。痴珠便叫跟班们拧过手巾,自己递给秋痕。谡如也吩咐跟人泡上几碗好茶来,又吩咐厨房慢慢的上菜。
  秋痕只得破涕为笑道:“我还唱曲吧。”大家都道:“好了!秋痕肯笑了。”谡如道:“秋痕这一笑,大家该喝一钟酒。”秋痕道:“我总不准痴珠喝,大家依么?”大家笑道:“依你吧。”秋痕道:“我却要陪一杯。”于是大家都喝了酒,随意吃了几号莱。痴珠只吃了两片藕。
  只见秋痕喝一回茶,将椅挪开,招呼痴珠跟人,说几句话。停了一停,帘外鼓板一响,笛韵悠扬。秋痕背脸儿亢起娇声来,痴珠依着声,听他唱的是:“此夜恨无穷,似别鹤孤鸿,槛鸾囚凤。我无限衷肠,欲诉无从。悲恸!”痴珠听到此,便叹了一声,招呼跟班装水烟吃去。荷生将手轻轻的拍着掉板道:“这底下是‘惹祸的花容月貌,赚人的云魂雨梦。’”谡如道:“这不是《红梨记》上《拘禁》这一出么?”荷生点点头。 又听秋痕唱完了一支,曼云便将痴珠跟前一碗茶递给秋痕喝了。秋痕转过脸来,向大家说道:“今夜喉咙不好,有些哽咽。”就唾了一口痰,又唱起来。到了“看他诗中字,芳心懂。怎割舍风流业种,毕竟相同”。又唱到“只愁缘分浅,到底成空。”那两道眼波,就直注在痴珠身上。大家俱暗暗的笑,却不敢道出。以后便是尾声了。唱完,大家都喝声“好!”荷生因说道:“这回我却要痴珠喝一钟酒。”秋痕也依,便将自己的杯斟上,叫痴珠喝了。荷生笑道:“我也要你喝一杯。”秋痕道:“这是怎说、’荷生道:“喝了再说。”秋痕强不过,就也喝了。荷生笑道:“你们‘风流业种,毕竟相同’,怎么不吃个鸳鸯杯哩?”说得秋痕的脸通红了。痴珠笑道:“你们这样闹,又何苦呢。”荷生微笑,停一停,说道:“你日间那样狂吟豪饮,这会怎的连酒杯都没哩?”痴珠也就微笑。于是大家又畅饮了一回,便道:“天也不早了,差不多十二下钟了!”谡如也不敢再敬。
  大家吃饭,洗漱。荷生向痴珠道:“改日再来奉拜吧。”痴珠笑道:“你又未能免俗了。我明日便是便衣过访,何如?”荷生道:“好极!我便在寓相候吧。”就谢了谡如,几对灯笼引着轿先走了。谡如却要送痴珠先回西院,痴珠看见丹翚等三人都站在月台伺候,便道:“还是给他们先走,我们再说吧。”于是丹翚、曼云、秋痕说道:“我们都不打千了。”丹翚、曼云先走,秋痕落后。
  痴珠、谡如站在一边,秋痕拉着痴珠的手,问后会之期。痴珠十分难受,勉强道:“两日后就当奉访。”秋痕忽向柏中取出一件东西,悄悄的递给痴珠。痴珠也不便细看,只好拍着,便催着谡如回去。谡如只得告辞。痴珠送出,看秋痕上车,谡如也上了车,然后自回西院。正是:
  茫茫后果,渺渺前因。
  悲欢离合,总不由人。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诗绣锦囊重圆春镜子 人来菜市独访秋痕
  话说荷生别了痴珠,轿子沿堤走来,仰观初月弯环,星河皎洁,俯视流烟澹沱,水木清华,因想起愉园水榭,今夕画屏无睡,风景当亦不减于此。又想道:“我们一缕情丝,原是虚飘飘的,被风刮到那里,便缠住那里。就如痴珠,今天不将那脉脉柔情都缠在秋痕身上么?可怪秋痕素日和人落落难合,这回一见痴珠,便两心相照,步步关情,也还可喜。只是他两人这情丝一缠,正不晓得将来又是如何收煞哩!”一路乱想,猛听得打梆之声,是到了营门。
  只见灯火辉煌,重门洞辟,守门的兵弁层层的分列两旁。那轿夫便如飞的到了帐前停住,门上七八个人都一字儿的站在一边,伺候下轿。荷生略略招呼,就进寓斋去了。跟班们伺候换了衣履。见苍头贾忠踉踉跄跄,拿一个纸包上来,像封信似的,回道:“靠晚洪老爷进来坐等老爷,到了更余,等不得了,特唤小的上去,交付这一件东西,吩咐小的收好。又说明日在欧老爷家,专候老爷过去,有话面说。”荷生也不晓得是什么,接过手,轻飘飘,将手一捏,觉松松的。便撕去封皮,见是一块素罗,像是帕子。抖开一看,上面污了许多泪痕;桌上掉下一个古锦囊,两面绣着蝇头小楷,却是七律二首。便念道:
  “长空渺渺夜漫漫,旧恨新愁感百端。
  巫峡断云难作雨,衡阳孤雁自惊寒。
  徘徊纨扇悲秋早,珍重明珠卖岁阑。
  可惜今宵新月好,无人共倚绣帘看。”
  念毕,叹一口气,自语道:“如许清才坠入坐劫,造物何心,令人懊恼!”又将那一边诗朗吟道:
  “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
  就惨然自语道:“沉痛得很!”又念道:
  “岂是拈花难解脱?可怜飞絮大飘零。
  香巢乍结鸳鸯社,新句犹书翡翠屏。
  不为别离已肠断,泪痕也满旧衫青。”
  贾忠和大家怔怔的站着,荷生反覆沉吟一会,猛见贾忠们兀自站着,便说道:“你们散去罢。”
  荷生因欲乘凉,就也踱出游廊。清风微来,天云四皎,双星耿耿,相对寂然。徘徊一会,倒忆起家来,便将都中七夕旧作《望远行》吟道:
  “露凉人静,双星会、今夕银河深浅?微雨惊秋,残云送暑,十二珠帘都卷。试问苍苍,当日长生殿里,私誓果能真践?只地久天长,离恨无限!何况,羁人乡书一纸,抵多少、回文新剪。细计归期,常劳远梦,输与玳梁栖燕。毕竟织女黄姑,隔河相望,可似天涯近远?恨无聊徙倚,阑干扪遍!”
  吟毕,便唤青萍等伺候睡下。 次日,看完公事,想道:“今天还找剑秋闹一天酒吧。”便唤索安吩咐套车,到了绿玉山房,剑秋不曾起来。紫沧自将采秋不忍拂逆他妈一段苦情,细细表白一番。荷生听了便也释然。一会,剑秋出来,说道:“荷生,这宗公案你如今可明白么?我原说过,这其间总另有原故,是不是呢?如今吃了饭,我们三人同去愉园走一遭吧。”荷生不语。一会,摆上饭,三人喝了几钟酒,差不多两下钟了。剑秋正催荷生到愉园去,不想红日忽收,黑云四合,下起倾盆大雨来。剑秋又备了晚饭,说了半日闲话。
  急雨快晴,早已月上。剑秋、紫沧乘着酒兴,便不管荷生答应不答应,拉上车,向愉园赶来。传报进去,三人刚走人八角亭游廊,早是红豆领着一对手照,亲接出来,笑向荷生道:“怎的不来了十一天?”剑秋笑道:“我三个月没来,你怎的不问哩?”紫沧也笑道:“我们就十一年不来,他也不管呢。”红豆笑道:“洪老爷,你昨天不才来么?”三人一面说,一面走,已到桥亭。只闻得雨后荷香芬芳扑鼻,就都在回栏上坐了。丫鬟们便放下手照,抬了几张茶几来,送了茶。
  只见远远一对明灯,照出一个玉人,转过画廊来。紫沧向剑秋道:“你看此景不像画图么?”剑秋笑道:“我们不配作画中人,只莫学人吊下去作个池中物吧!”刚说这句,采秋已到跟前,故作不闻,说道:“这里暑气未退,还是水榭屋里坐吧。”于是荷生先走,领着大家转几折游廊,才到屋里。
  原来愉园船室后是池,池南五间水榭,坐南向北,此即愉园正屋。剑秋、紫沧俱系初次到此,留心看时,只见面面明窗,重重纱罩,五间直是一间。其中琴床画桌.金鼎铜壶,斑然可爱。正中悬一额,是“定香吟榭”四字。两旁板联,是集的宋人句: 细看春色低红烛;烦向苍烟问白鸥。
  款书“渤霞题赠”。下面一张大案,案上罗列许多书籍。旁边排着十二盆兰花,香气袭人。中间地上点着一盏四尺多高玻璃罩的九瓣莲花灯,满室通明。四人一一坐下。
  紫沧见荷生、采秋总未说话,便道:“你两个都是广长妙舌,怎的这会都作了反舌无声?”采秋说道:“人之相知,贵相知心。落了言筌,已非上乘。”剑秋笑道:“相视而笑,莫逆于心,此自是枕中秘本,便有时也落言签。我却不信你们两个通是马牛其风,不言而喻呢。”荷生笑道:“胡说!”采秋道:“酒是先生撰,女为君子儒’,汤玉茗至今还在拔舌地狱哩,管他则甚!”便又谈笑一会,荷生、采秋总觉得似离似合,眉目含情。又命红豆,教人将南窗外纱幔卷起。只见碧天如洗,半轮明月,分外清华。
  大家移了几凳,坐在栏干内,领略那雨后荷香。采秋叫人将早晨荷花心内薰的茶叶烹了来,更觉香沁心脾,俗尘都涤。遥听大营中起了二鼓,紫沧、剑秋就站起身来,荷生也要同行。剑秋道:“你且不用忙。要走,须向采秋借车。我还同紫沧去访一个朋友,不能奉陪了。”荷生笑道:“不是访彩波吗?”剑秋道:“不定。”遂一径走了。丫鬟传呼伺候。采秋送至船室前,也就回来,仍在栏干边坐下。 荷生道:“好诗,好诗!但‘多情’二句,颇难解说,我正来请教呢。”采秋道:“我这两句本系旧时记的,你要怎么解,便怎么解。”荷生道:“你是聪明绝顶的人,我一切也不用说了!”采秋一闻此言,便觉心中一酸,两眼泪珠荧荧欲坠的道:“前日之事,我也百口难分,惟有自恨堕入风尘,事事不能自主。你若从此抛弃了我,我也不敢怨;你若尚垂青盼,久后看我的心迹便是了!”荷生见说得楚楚可怜,便叹了一口气道:“我倒不是怪你。我一来也是恨我自己长幡无力,未能尽障狂飙;二来是替你可惜这个地方。难道他们那一般人的行径,你还看不出么?”红豆在旁,遂将那日原土规等跌池吐酒、鄙俗不堪的形状,叙了一回。倒说得荷生、采秋也都笑了。 荷生便向采秋道:“今夜我颇思小伙。”采秋道:“我有好莲蕊酿,咱们到春镜楼喝去吧。”于是携手缓步上楼来。只见霁月照窗,花荫瑟瑟,荷生笑道:“我今日到此楼,也算刘、阮重到天台了。”采秋笑道:“我不想尚有今日。”遂将荷生纱衫脱了。采秋也卸了晚妆,乌云低亸。然后两人对酌,叙这十日的相思。但见郎船一桨,依舸双桡;柳暗抱桥,花散近岸。金缸影里,玉斗光中;西子展颦,送春山之黛色;南人妍眼,剪秋水之波光。脉脉含情,绵绵软语;凤女之颠狂久别,檀奴之华采非常。既而漏鼓鼍催,回廊鹤警;嫣熏兰破,絮乱丝繁;人面田田,脂香满满。从此缘圆碧落,双星无一日之参商;劫脱红尘,并蒂作群芳之领袖矣!
  却说七夕那晚,痴珠送了谡如,自回西院,急将秋痕递给的东西灯下一看,却是一块翡翠的九龙佩。抚玩一回,就系在身上。
  看官听着!痴珠自从负了娟娘,这七八年梦觉扬州:锦瑟犀篦,概同班扇;胭脂螺黛,一例昙花。况复郁郁中年,艰难险阻;(上髟下兼)(上髟下兼)迟暮,颠沛流离。碧血招魂,近有鲍参军之痛;青衫落魄,原无杜记室之狂。真个絮已沾泥,不逐东风上下;花空散雨,任随流水东西。不想秋痕三生夙业,一见倾心。秋月娟娟,送出销魂桥畔;春云冉冉,吹来离恨天边。人倚栏干,似曾相识;筵开玳瑁,末如之何。输万转之柔情,谁能遣此;洒一腔之热泪,我见犹怜。可识前生,试一歌乎《金缕》;勿忘此日,羌相赠以错刀。缓缓归来,仔细亿三春之梦;匆匆别去,丁宁约再见之期。此一段因缘,好似天外飞来一般。倒难为痴珠,一夜踌躇不能成寐,就枕上填了《百字令》一阕云:
  今夕何夕,正露凉烟淡,双星佳会。一带银河清见底,天意恰如人意。半夜云停,前宵雨过,新月如眉细。千家望眼,画屏几处无睡。最念思妇闺中,怀人远道,难把离愁寄。一朵娇花能解语,却又风前憔悴。红粉飘零,青衫落拓,都是伤秋泪。寒香病叶,谁知萧瑟相对。
  填毕,兀自清醒自醒的,姑合着眼。猛听得晨钟一响,见纸窗全白了。便起身出外间来,向案上将《百字令》的词写出。
  秃头在对屋听见响动,也起来,到了这边,见痴珠正在沉吟,愕然说道:“老爷你病才好,怎的一夜不睡?”痴珠道:“睡不着,叫我怎样呢?”秃头也不答应,向里间一瞧,低着头,嘴里咕咕噜噜的抱怨,就出去了。痴珠倒觉好笑道:“我就躺下吧。”不意这回躺下,却睡着了,直至午正才醒。起来吃过饭,想道:“我与荷生约今日见面的,须走一遭。”便吩咐套车,带了秃头向大营来。荷生早访欧剑秋去了。便留题一律云:
  月帐星河又渺茫,年年别绪恼人肠。
  三更凉梦回徐榻,一夜西风瘦沈郎。
  好景君偏愁里过,佳期我转客中忘。
  洗车洒泪纷纷雨,儿女情牵乃尔长。
  递给青萍.就走了。秃头说道:“老爷如今是回去,是到李大人署里?”痴珠迟疑道:“还是找李大人去吧。”
  方转入胡同,痴珠忽问车夫李三道:“此去菜市街,顺路不顺路?”李三道:“到李大人衙门,菜市街是个必走之路。”痴珠道:“这样就走菜市街吧。”秃头道:“老爷到菜市街找谁哩?”痴珠便问李三道:“你可认得教坊李家么?”李三道:“小的没有走过,进巷里问去吧。”秃头道:“不消问,那狗头昨天说过住址,南头靠东有一株槐树,左边是个酒店,右边是个生肉铺,中间一个油漆的两扇门,就是李家。小的先下车看去。”到了巷中间,先有一株古槐,一枝上辣,一枝横卧,傍侧一家。秃头只道是了,一问,却是姓张,再看左右,并非屠沽。只得向前走十余家,果见槐荫重重,映着那酒帘斜卷,顿党风光流丽,日影筛空。
  秃头伺候痴珠下车,见门是开的,便往里走来。转过甬道,见靠西小小一间客厅,垂着湘帘。秃头便问道:“有人么?”也没人答应。痴珠便进二门,只见三面游廊,上屋两间,一明一暗,正面也垂着湘帘,绿窗深闭。小院无人,庭前一树梧桐,高有十余尺,翠盖亭亭,地下落满梧桐子。
  忽听有一声:“客来了!”抬头一看,檐下却挂了一架绿鹦鹉,见了痴珠主仆,便说起话来。靠北小门内,走出一人来挡住道:“姑娘有病,不能见客,请老爷客房里坐。”痴珠方将移步退出,只听上屋帘钩一响,说道:“请!”痴珠急回眸一看,却是秋痕,自掀帘子迎将出来。身穿一件二蓝夹纱短袄,下是青绉镶花边裤,撒着月色秋罗裤带;云鬟不整,杏脸褪红,秋水凝波,春山蹙黛,娇怯怯的步下台阶,向痴珠道:“你今天却来了!”痴珠忙向前携着秋痕的手道:“怎么好端端的又病哩?”秋痕道:“想是夜深了,汾堤上着了凉。”便引入靠南月亮门,门边一个十五六岁丫鬟,浓眉阔脸,跛着一脚,笑嘻嘻的站着伺候。
  痴珠留心看那上面蕉叶式一额,是“秋心院”三字。旁边挂着一付对联,是:
  一帘秋影淡于月;三径花香清欲寒。
  进内,见花棚菊圃,绿蔓青芜,无情一碧。上首一屋,面面纱窗,雕栏缭绕。阶上西边门侧,又有一个十二三岁丫鬟,眉目比大的清秀些,掀起茶色纱帘。秋痕便让痴珠进去,炕上坐下。痴珠说道:“这屋虽小,却曲折得有趣。你卧室是那一间?”秋痕道:“这是一间隔作横直三间,这一间是直的。”便将手指东边道:“那两间是横的,前一间是我梳妆地方,后一间便是我卧室。你就到我卧室坐。”说着下炕,将炕边画的美人一推,便是个门。痴珠走进,由床横头走出床前,觉得一种浓香,也不是花,也不是粉,直扑人鼻孔中。 那床是一架楠木穿藤的,挂个月色秋罗帐子,配着锦带银钩。床上铺一领龙须席,里间叠一床白绫三蓝洒花的薄被,横头摆一个三蓝洒花锦镇广藤凉枕。秋痕就携痴珠的手,一齐坐下。小丫鬟捧上茶来,秋痕递过,向痴珠道:“你道两日后才来,怎的今天就来呢?”痴珠道:“我原不打算来的,因访荷生不遇,回去无聊,故此特来访你。不想你又有病,不是你出来招呼,我此刻要到家了。”秋痕道:“我病了,一早晨没有看我妈去。这回松些,看了我妈,要回东屋,听见鹦鹉说话,我就从窗缝望出去,看不清楚;后来打杂出来辞你,我心上就怕是你来了,赶出外间向竹帘一瞧,你正要转身,急得我话都说不出来。”痴珠道:“你病着,我偏来累你。如今坐了一会,就走吧。你看天色也要变了,下起雨来好难走哩。”秋痕道:“你坐车来吗?”痴珠道:“有车。”秋痕道:“有车怕什么?就没有车,我这里也在得有。你多坐一会,和我谈谈,我的病便快好了。天气热,你将大衫卸下吧。”痴珠道:“你这里很凉快。”
  正说着,忽然雨点大来,痴珠着急道:“下雨怎好哩!”秋痕笑道:“我却喜欢,好雨天留客。我叫他们熬些桂圆粥给你作点心,好么?”痴珠道:“我肚里不饿,倘饿,便和你要。”秋痕向小丫鬟道:“你尽管吩咐去。”小丫鬟去了。秋痕悄悄说道:“我给你那一块玉,你晓得这块玉的来历么?这就是我今生第一快心之事。你却不要拿去赏了人。”因将上已这日得荷生赏识,临走给了这块玉,通告诉了痴珠。痴珠道:“我倒没有什么好东西给你,怎好呢?”秋痕道:“好东西我也不要,只要你身边常用的给我一件吧。”痴珠手上适带一个翡翠扳指,便脱下来套在秋痕拇指,大喜道:“竟是恰好!你就带着。”秋痕道:“你这会没得带,我有一个羊脂玉的,给了你好么?”痴珠道:“我不带。我以后再购吧。”秋痕不依,向枕边一个银盒内取出,也替痴珠套上,笑道:“我和你指头大小竟是一样。”秋痕因问起痴珠得病情由,痴珠略将前事说说,便吟道:
  “三年笛里关山月,万国兵前草木风。”
  就叹了一口气。秋痕款款深深的安慰一番。两个丫鬟送上点心,秋痕劝痴珠用些。听见檐溜铮琮,雨也稍住了。痴珠就站起身来走了。正是:
  宝枕赠陈思,汉皋要交甫。
  为歌《静女》诗,此风亦已古。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定香榭两美侍华筵 梦游仙七言联雅句
  话说痴珠养病并州,转瞬判年,免不得出来酬应。这日来了三个同乡:一个余观察名诩,字黻如;一个候补刺史留积荫,字子善;一个候补郡丞晏传薪,字子秀。四人正在会叙,荷生随来,坐了一会,三人先去。荷生便道起失约的缘故,就订痴珠十四愉园小饮,且嘱携秋痕同去,就也走了。此时一院秋阴,非复骄阳亭午,痴珠便吩咐套车,来访秋痕,将荷生相邀并请的人,备细说给秋痕知道,就找谡如去了。
  到了次早,痴珠坐车来邀秋痕,秋痕正在梳头。痴珠就在妆台边坐下,瞧了一会。见有一张宣纸、一付蜡笺,搁在架上,便说道:“你这屋里却没有横额,我和你写吧。”说毕,就将宣纸、蜡笺一齐取下。秋痕要将墨来磨,痴珠说道:“你只管妆掠,我自己磨吧。”于是仍坐在妆台边,一边磨墨,一边看秋痕掠鬓擦粉,笑道:“水晶帘下看梳头,想元微之当日也不过如此。”秋痕笑道:“我却不准你学他。”痴珠微微一笑,将宣纸裁下一幅,蘸笔横写。秋痕瞧着是“仙韶别馆”四字。痴珠又将蜡笺展开一看,是四尺的,要写八字,便匀了字数,教丫鬟按着纸,提笔写道:
  灼若芙蕖,赠之芍药;
  化为蝴蝶,窃比鸳鸯。 一边款书“博秋痕女史一粲”,一边书“东越痴珠”。
  恰好秋痕换完衣服出来,痴珠笑道:“我这恶劣书法,不像你袅袅婷婷,留着做个记念吧。”秋痕笑道:“我也不晓得好不好,只人各有体,这是你的字,总是读书人的笔意。”痴珠一笑,便叫人前往愉园探听荷生到未。回说:“韩师爷来了。”痴珠将车让秋痕坐,自己跨辕,赴愉园来。
  保儿传报进去。到了第二层月亮门,见荷生含笑迎出来,就携着秋痕手,让痴珠进去。痴珠笑道:“我如今总要人双请。”秋痕也笑着说道:“我见面不请安了。”于是小丫鬟领着路,痴珠缓缓的跟着走,说道:“这园子布置,倒也讲究。”进了第二层月亮门,转过东廊,见船室正面挂着一张新横额,是“不系舟”三字;板联集句一付,是:     由来碧落银河畔;只在芦花浅水边。
  便说道:“这船室我听说是采秋藏书之所。”因走进来,荷生、秋痕也陪着瞧过,前后三层,缥缃万轴。荷生便把西北蕉叶门推开,引二人出来。小丫鬟听见响,就从桥亭转到西廊伺候。
  痴珠、秋痕望那水榭:东西南三面环池,水磨楠木雕栏,檐下俱张碧油大绸的卷篷,垂着白绫飞沿,两边各挂一个小金铃。池内荷花正是盛开之际,却也有红衣半卸、露出莲房来的。空阔处绿叶清波,湛然无滓。靠着栏干,摆着都是斑竹桌椅。正面接着上屋前檐,左右挂着六尺宽两领铜丝穿成的帘子。荷生即让痴珠坐下,自己和秋痕对面相陪。痴珠早闻环佩之声来从帘外,晓得采秋出来了,便从帘内望将出去:山花宝髻,都非倚市之妆;石竹罗衣,大有惊鸿之态,不觉惘然。看见秋痕站起身来,就也站起来。
  采秋到了帘边,向秋痕一笑,就请痴珠归坐,转身坐在秋痕启下,说道:“我们初次相见,荷生说过‘不请安,不称老爷’。”痴珠道:“我也直呼‘采秋’,不说套话了。本来名士即是美人前身,美人即名士小影,谢希孟《鸳鸯楼记》……”正往下说,外头报说:“梅、欧两位老爷来了!”彼此方通款愫,洪紫沧也来了。痴珠都系初见,又不免周旋一番。以后谈笑起来,大家性情仅是亢爽一派的,就也十分浃洽。
  停一会,荷生道:“清兴如此,何不小饮?”遂叫人摆席。痴珠首坐,次紫沧,次小岑,次剑秋,荷生一人打横上坐,秋痕、采秋两人打横下坐。今日酒肴器皿,件件是并州不经见的。七人慢慢的浅斟缓酌,雄辩高谈,觥筹交错,履舄往来,极尽雅集之乐。已而玉山半颓,海棠欲睡:也有闲步的,也有散坐的,也有向船室中倚炕高卧的。此时丫鬟们撤去残肴,备上香茗鲜果,大家重聚水榭。采秋与剑秋对弈,小岑观局。痴珠、荷生、秋痕三人同倚在西廊栏干闲话,看紫沧钓鱼。秋痕却俯首池中,领略荷香,并瞧那鱼儿或远或近,或浮或沉,出了一回神。
  荷生便携着痴珠的手,径人采秋卧室看诗。只见那上首是一座紫檀木的凉榻,挂着一个水纹的纱帐子,两边的锦带绣着八个字是:“吹笙引凤,有痴珠喝声:“好!”荷生道:“也亏他!”小岑就歇了。秋痕笑道:“大家两句,你怎么一句就算了?”小岑道:“你们催得紧,我忘了。”又想一想,吟道:
  “翩然骑凤下相语,”
  大家齐声道:“这一句亦转得好。”痴珠便说道:“让我接下去吧。”又吟道:
  “左右侍女皆倾城。司书天上头衔重,”
  荷生道:“上句好。下句提得起。” 采秋倚在左边栏干,怕大家又接了,便说道:“我也接下吧。”吟道:
  “谪居亦在瑶华洞。巫峡羞为神女云,” 大家都赞道:“好!”此时早上了灯,自船室桥亭起以至正屋前廊回廊,通点有数十对漳纱灯,水榭月桌上也燃一枝烛,秋痕写字的几上燃一枝洋蜡;那池里荷香一阵阵沁人心脾。荷生更高兴起来,便说道:“我接吧。”吟道:
  “广寒曾入霓裳梦。西山日落海生波,”
  采秋道:“下句开得好。”便转身向座吟道:
  “四照华灯听笑歌。天乐一奏万籁寂,”
  荷生道:“我替秋痕联两句吧。”便吟道:     “宝石不动云巍峨。” 因笑向秋痕道:“此句好不好?下句你自想去。”秋痕笑着尽写。痴珠在正面栏干,说道:“我替了吧。”吟道:
  “此时我醉群花酿,交梨火枣劳频饷。汉皋游女洛川妃,”
  采秋道:“我接吧。”吟道:
  “欲托微波转惆怅。朱颜不借丹砂红,”
  剑秋时在桥亭边散步,高声道:“你三个不要抢,我有了!”进来吟道:
  “银屏却倩青鸟通。罗浮有时感离别,”
  采秋道:“上句关键有力,下句跌宕有致。我接吧。”吟道:
  “圜洲从古无秋风。”
  荷生道:“好句!我接吧。”便指着剑秋吟道:     “座有东方善谐谑,”
  采秋亦笑吟道:
  “双眼流光眸灼灼。一见思偷阿母桃,”
  小岑笑道:“我对一句好不好?”吟道:
  “三年且捣裴航药。” 剑秋微笑不语。紫沧道:“我转一韵吧:     此时满城花正芳,”
  采秋当下复倚在左边栏干,领略荷花香气,说道:“我接下去。”吟道:
  “一枝一叶皆奇香。”
  荷生当下也倚在右边栏干,说道:“我接吧。”吟道:
  “涉江终觉采凡艳,”
  痴珠此时正转身向座,瞧着秋痕,吟道:
  “远山难与争新妆。”
  荷生也正转身复座,抢着吟道:
  “彩云常照琉璃牖,”
  采秋当下复座,手拿茶钟,也抢着吟道:
  “愿祝人天莫分手。好把名花下玉京,”
  众人齐赞道:“好!应结局了。此结倒不容易,要结得通篇才好。”荷生道:“这一结我要秋痕慢慢想去。”采秋道:“做出老师样来了!”
  秋痕低了头,想有半晌,说道:“我有一句,可用不可用,大家商量吧。”就写道:
  “共倚红墙看北斗。” 大家都大声说:“好!”荷生随说道:“结得有力!秋痕慢慢跟着痴珠学,尽会作诗了。”荷生和大家再读一过,笑道:“竟是一气呵成,不见联缀痕迹。今日一叙,真令人心畅!”痴珠道:“明天十五,歇一天十六,我邀诸君秋心院一叙,不可不来!”大家皆道:“断无不来之理。”
  此时明月将中,差不多三更了,大家各散。采秋送至第二层月洞门,各家灯笼俱已传进。痴珠便看着秋痕上了车,方与荷生大家分手而去。正是:
  水榭风廊,茶香荷气;
  不有佳咏,何为此醉?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仪凤翱翔豪情露爽 睡鸳颠倒绛语风生
  话说十六日,痴珠只多约了谡如。大家到齐,都是熟人。虽谡如不大见面,然秋心院却也来过数次。惟荷生、采秋是个初次,便留心细看:那月亮门内一架瓜棚,半熟的瓜垂垂欲坠;中间一条砖砌甬道,两边扎着两重细巧篱笆,篱内一畦菊种,俱培有二尺多高;上首一屋,高槛曲栏,周围四面台阶三层,阶上檐廊,东西各有一门,系作钟式形。里面屋子作品字形。西屋一间,北窗下一炕,炕上挂一幅墨竹。两傍的联句是:     可能盛会无今昔;暂取春怀寄管弦。 款书“潇湘居士题赠”。东屋系用落地罩隔开南北。南屋宽大,可摆四席。北屋小些,就是卧室,绣衾罗帐,花气袭人。靠北窗下放着一张琴桌,安一张断纹古琴,对着窗外修竹数竿,古梅一树,十分清雅。
  这日,大家都先用过饭。采秋便将秋痕的琴调和,弹了一套《昭君怨》。紫沧、荷生下了两局棋。小岑、剑秋、痴珠调弄了一回鹦鹉,就在菊篱边闲谈。接着,紫沧棋局完了,要秋痕唱一枝曲。秋痕又弄了一回笛,天也不早了,才行上席。荷生首座,紫沧、小岑、剑秋、谡如,以次而坐。痴珠要让采秋上首,采秋自然不肯,仍偕秋痕打横下坐。也是一张大月桌.团团坐下。
  荷生见上面新挂的横额,笑道:“痴珠的书法,也算是一时无两的。”痴珠也笑道:“还是我痴珠的样子,总不是摹人呢。”荷生道:“以后有这些笔墨,我替你效劳何如?”痴珠不答。采秋笑道:“鱼有鱼的目,蚌有蚌的珠,你要把蚌的珠换鱼的目,鱼怎么愿呢?”痴珠含笑要答,剑秋拍掌大笑道:“痴珠!他道你是鱼目混珠,你该罚他一钟酒!”痴珠笑道:“我这珠本是痴珠,不是慧珠,就凭他说是鱼目,却还本色。”采秋急起来,说道:“人家好好说话,剑秋搬弄是非,我不罚你一钟,倒教痴珠心里不舒服。” 痴珠道:“算了,我们行一令吧。”荷生道:“好极!”小岑道:“你们要弄这个,却是大家心里不舒服了。那一天芙蓉洲酒令,教我肚里字画都搜尽了。”痴珠问:“是什么令?”紫沧就将合欢令大家说的八个字告诉痴珠。荷生因说道:“你想还有没有呢?”痴珠低头半晌,说道:“囗字、囗字、囗字何如?”荷生道:“只是冷些。”采秋道:“我还想一个,是囗字。”大家齐赞道:“好!”秋痕道:“囗字、竹字不好么?”痴珠笑道:“囗边是囗,竹边是个,你不懂。”秋痕红了脸,又说道:“菲字、翡字好么?”荷生道:“他是要挪移的,菲字、翡字能够挪移得动么?”
  秋痕道:“这就难了。”便敬了大家一巡酒,吃几样菜,几样点心,便向荷生道:“你想是行什么令好呢?”采秋道:“我有个令,就费心些。”秋痕道:“你不要又叫人去讲什么字,我没有读半句书,肚里那有许多字画呢!”采秋笑道:“我晓得你肚里没有他们的字,也还有我们的字。如今行个令,我们占些便宜吧。”便唤跟的老妈上来,吩咐道:“你回去向红豆说,到春镜楼下书架上。把酒筹取来。” 少顷,老妈取来。众人见是满满的一简小筹,一根大筹。采秋先抽出大筹,给众人看。见筹上刻着“劝提壶”三个篆字,下注有两行楷书是:“此筹用百鸟名,共百支,每支各有名目,掣得者应行何令,筹上各自注明,不赘于此。”大家传看一遍。采秋把小筹和了一和,递给荷生,教他掣了一枝。
  荷生看那筹,一面刻的隶书,是“凤来仪”三字,傍注两行刻的楷书是:“用《西厢》曲文,‘凤’字起句,第二句用曲牌名,第三句用《诗经》,依首句押韵。韵不合者,罚三杯。佳妙者,各贺一杯。”一面刻的隶书是“鸳鸯飞觞’,傍注一行是:“用曲文‘鸳鸯’二字,照座顺数,到‘鸳鸯’二字,各饮一杯。‘鸳’字接令。”荷生看毕,也传给大家看过。 秋痕道:“此令我怕是不能的,只好你们行去。”痴珠道:“你曲子总熟的,只是《诗经》这一句难些。”紫沧道:“这一句《诗经》,还要依着上句押韵哩。”小岑道:“就是《西厢》曲文能有几个‘凤’字?”秋痕道:“这个我也不管,只要讲什么《诗经》,我便麻经也没有,又有什么丝经!”说得大家大笑了。采秋道:“我们搜索枯肠,恐怕麻经是没有,《诗经》倒还有一两句呢。”荷生道:“我先说一个吧。”大家都说道:“总是他捷。”痴珠道:“你说吧。”荷生欣然念道:     “凤飞翱翔,《朝天子》,于彼高冈。”
  大家都哗然道:“好!”痴珠笑道:“我们贺一杯,你再说‘鸳鸯飞觞’吧。”于是大家都喝了一杯酒。荷生也陪一杯,说道:“我的飞觞,也是《西厢》曲文:
  正中是鸳鸯夜月销金帐。” 荷生并坐是痴珠,痴珠上首是谡如,谡如上首是紫沧,紫沧上首是剑秋。紫沧、剑秋恰好数到“鸳鸯”二字,二人便喝了酒。紫沧就出座走了几步道:“这不是行令,倒是考试了!”荷生笑道:“快交卷吧。”一会,紫沧道:“有了!”
  他由得俺乞求效鸾凤,《剔银灯》,甘与子同梦。”
  大家说道:“艳得很!”荷生道:“这是他昨宵的供状了。可惜今天琴仙没有来,问不出他怎样乞求来。”紫沧笑道:“不要瞎说,喝了贺酒,我要飞觞哩。”痴珠笑道:“贺是该贺,只是你有这样喜事不给人知道,也该罚一杯!”采秋道:“你们尽闹,不行令么?”于是大家也贺一杯。 痴珠必要紫沧喝一杯,紫沧只得喝了,便说道:“我用那《桃花扇·栖真》这一句:
  绣出鸳鸯别样工。”
  一数,“鸳”字数到秋痕,“鸯”字数到小岑。二人喝了酒。秋痕向小岑道:“你先说吧。”小岑道:“你是‘鸳’字,该你先说。”痴珠道:“我替秋痕代说一个。”采秋道:“那天代倩有例,罚十钟!”痴珠只得罢了。秋痕就自己低着头,想了半晌,唤跛脚装了两袋水烟吃了,才向荷生道:“《诗经》上可有‘视天梦梦’这一句么?”荷生道:“有的。”秋痕便念道:
  “这不是泣麟悲凤,《雁过南楼》,视天梦梦。”
  痴珠道:“错韵了。‘视天梦梦’,‘梦’宇平声,系一东韵。”秋痕红着脸,默默不语。
  荷生便笑道:“这也是他的心思,他是从‘这不是’三字想下,只是太衰飒些,又错了韵,我替他罚一钟酒吧。”于是喝了一杯酒。小岑便说道:“他是从来没有弄过这些事,能够冷得来,就算他聪明了。如今说个飞觞吧!”秋痕想了一想,说道:     “羡梁山和你鸳鸯冢并。” 痴珠瞧着秋痕发怔。荷生道:“秋痕怎的今天尽管说这些话!”秋痕不语,大家自也默然。
  转是采秋替他数一数,是谡如、紫沧二人喝酒。谡如便笑道:“如今却该是我说,怎好呢?有了这一句,又没有那一句。我倒情愿罚十杯酒,不说吧。”荷生道:“这却不能。”大家也说道:“愿罚须罚一百钟。”谡如见大家都不依,只得抓头挖耳的思索。大家却吃了一回酒,又上了五六样菜,点了灯,谡如才说道:“我凑了一个,只是不通。”荷生笑道:“不用谦了,说吧。”谡如便念道:
  “是为娇鸾雏凤失雌雄,《五更转》,凄其以凤。”
  痴珠道:“怎的你也说这颓唐的话?”理如道:“我也觉得不好。”荷生道:“好却是好的,也浑成,也流美,只像酸丁的口气,不像你的说法。”采秋道:“你尽管讲闲话做什么呢?请谡如飞觞吧。”谡如数一数,说道:
  “翅楞楞鸳鸯梦醒好开交。” “鸯”字是秋痕,“鸳”字是采秋。秋痕数不清楚,怕又轮到自己,便说道:“怎的又说起《桃花扇》的曲文呢?”谡如道:“《桃花扇》曲文不准说么?”秋痕道:“紫沧才说的《栖真》,你如今又说《入道》,真是要撮弄我么?”采秋便笑道:“秋痕妹妹,‘鸳’字是轮着我。”便瞧着荷生、痴珠,念道:
  “你生成是一双跨凤乘鸾客,《沉醉东风》,令仪今色。”
  大家同声喝一声:“好!”采秋笑道:“既然是好,就该大家贺一杯了。”大家都说道:“该喝。”剑秋道:“怎的偏是他两个人便说得有如此好句?”紫沧便接着说道:“可不是呢!又冠冕,又风流,实在是锦心绣口,愧煞我辈。”大家都满贺了一杯。
  采秋说道:“听着!鸳鸯飞觞:
  又颠倒写鸳鸯二字。”
  “鸳”字数到痴珠,“鸯”字数是谡如,二人都喝了酒。痴珠也不思索,说道:     “谡如凤去秦楼,《四边静》,谓我何求。”
  小岑道:“好别致!”荷生道:“也萧瑟得很,令人黯然。以后再不准说恁般冷清清的话。”痴珠便说道:“这也是题目使然,我们记的《西厢》曲文,总不过是这几句,万分拣不出吉语来,我说个极好的鸳鸯吧:
  他手执红梨曾结鸳鸯梦。
  好不好呢?”谡如道:“也该有此一转了。”荷生笑道:“我另贺你一杯吧,只是又该我重说了。”采秋说道:“他有此一番好梦,大家公贺他一杯,也是该的。”秋痕便替大家换上热酒,先喝一杯,请大家干了。
  荷生喝了两杯,痴珠自己系“鸯”字,也喝一杯。只见荷生瞧着剑秋,念道:
  “好一对儿鸾交凤友,《耍孩儿》,自今以始岁其有。”
  大家都说道:“好极!旖旎风光。方才说的总当以此为第一。”剑秋道:“尖薄舌头,有什么好呢?”小岑笑道:“善颂善祷,彩波今天若在这里,便该喝了十杯喜酒,你还说不好么?”大家也有晓得剑秋的故事,也有不晓得的,却通笑了。痴珠道:“就这个令论起来,自然是绝好,用那句《诗经》,真是有鼎说解颐之妙,大家满饮一杯吧。”众人饮过酒,又随意吃了一回菜。荷生说道:“听我飞觞:
  双飞若注鸳鸯牒。” 数了一数,“鸳”字是剑秋,“鸯”字是采秋。采秋瞅着荷生一眼。荷生道:“我替你喝一杯。”秋痕道:“令不准替,酒也不准替,采姐姐喝吧。”采秋喝了。
  剑秋拈着酒杯,说道:“我只道轮不到我了,如今《西厢》曲文的‘凤’字都被你们说完了,教我说什么呢?”沉吟一会,向秋痕道:“你不要多心实在是《西厢》‘凤’字我只记得这一个。”便念道:
  “我只道怎生般炮凤烹龙,《五供养》,来燕来宗。”
  荷生赞道:“妙妙!三句直如一句。”采秋道:“这个越说越有好的来了,只可惜《西厢》‘凤’字太少些。”于是大家也贺一杯。剑秋便向秋痕笑道:“我教你再讲个好的吧:
  我有鸳鸯枕翡翠衾。” “鸳”字是秋痕,“鸯”字是小岑。秋痕道:“我是不会这个的,你何苦教我重说?”采秋道:“你多想一想,总有好的。”小岑喝了酒,秋痕将杯擎在手上,却默默的沉思了好一会工夫,又将酒搁在唇边。痴珠道:“怕冷了,换一杯吃吧。”秋痕道:“我如今不说冷的。”大家听说,都笑起来。
  秋痕怔怔的看。痴珠说道:“我是怕你酒冷,不管你的令冷不冷。”秋痕自己也觉好笑起来,便说道:“得了:
  非关弓鞋风头窄,《声声慢》,愿言思伯。”
  大家都说道:“这却好得很!”采秋道:“秋痕妹妹真是聪明,可惜没人教他,倘有人略一指点,他便没有不会的事了。”剑秋道:“这句《西厢》是极眼前的,怎么我先前总记不起?”荷生道:“秋痕有此佳构,大家都要浮一大白。”便教丫鬟取过大杯,众人痛饮一回。秋痕也陪了三小杯,说道:“小岑没有轮着,如今轮着小岑收令吧。
  恨不得绕池塘摔碎了鸳鸯弹。” “鸯”字是荷生,荷生喝过酒。
  小岑一手拈酒杯,一手指着秋痕道:“我好端端的轮不着,你们要说出许多字来,叫我献丑。如今《西厢》上的‘凤’字更是没有了,怎好呢?”秋痕道:“我就不说许多字,也要飞着你,不然,怎样收令呢?你听:     拆鸳鸯离魂惨。
  不是你么?”小岑喝了酒,走出席来。大家道:“休跑了。”小岑道:“我跑是跑不了,容我向里间床上躺一会想吧。”大家只得由他。
  此时天已不早,约有八下多钟了,大家俱出席散步,说些闲话。荷生将着敲着桌,说道:“小岑!要撤场了,你还不交卷么?”小岑缓缓的出来,说道:“曳白吧。《西厢》这一句,我找来找去,先没有了,还说什么!”采秋道:“你喝了一大钟酒,我给你一句吧。”小岑道;“你要骗人,《西厢》那里还有‘凤’字?”采秋道:“你尽管喝酒,譬如没有,秋痕妹妹做个保人,我喝两大杯还你。”小岑道:“我喝,我喝!你说吧。”秋痕将大杯斟满,小岑喝了。
  采秋道:“我替么凤妹妹画个小照,好么?”小岑道;“你骗我喝了酒,竟说起这样话来,好好的唱两大钟,我饶你去。”采秋道:“你说我没有这一句曲文么?你们通忘了,那《拷艳》第五支,不是有‘倒凤颠鸾’这一句么?”大家都说道:“眼前的曲文,怎么这一会没一个记得呢?”小岑道:“得了,我替你两个预先画出今夜情景吧:
  倒凤颠鸾百事有,《一窝儿麻》,好言自口。”
  采秋道:“呸!狗口无象牙,你不怕秽了口。”荷生笑而不言。大家都笑说道:“小岑这个令浪得很,好好的说一个飞觞解秽吧。”
  小岑笑着说道:“剑秋、紫沧喝酒。     谁扰起睡鸳鸯被翻红浪。”
  大家都说道:“四句却是一串的。”采秋笑道:“好意给你一句,你就这样胡说了。”小岑笑道:“你今夜不这样,我说我的令,也犯不着你,你恁的心虚?怕是昨天晚上就这样了。”采秋急起来,要扯小岑罚一碗酒,小岑跑开了,通席一场大笑。
  丫鬟们递上饭,大家吃些。漱洗已毕,钟上已是亥末子初。梅、欧、洪三个便先散了。荷生、采秋同车回愉园去,痴珠和秋痕直送至大门,重复进来。秋痕牵着痴珠的手道:“天不早了,你的车和跟班打发他回去好么?”痴珠道:“我喝碗茶走吧。”秋痕默然。正是:
  好语如珠,柔情似水。
  未免有情,谁能遣此?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冷雨秋深病怜并枕 凉风天末缘证断钗
  话说七月十六后,秋雨连绵,淅沥之声,竟日竟夜。荷生心中抑郁,又冒了凉,便觉意懒神疲,饭食顿减。正在听雨无聊,忽见青萍拿了一封信来,说是:“欧老爷差人冒雨送来,要回信呢。”荷生接过手来,觉得封面行书字迹姿致天然,不似剑秋拘谨笔迹,因想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剑秋行书,日来竟长进了!”即拆开一看,第一行是《病中吟》三字,急瞧末行,是“杜梦仙呈草”五字。心中倒觉跳了一跳,便将那诗细看过:
  徒劳慈母劝加餐,一枕凄清梦不安。
  病骨难销连夜雨,悉魂独拥五更寒。
  沉沉官阁音尘渺,历历更筹药火残。
  渐觉朱颜非昔比,晓来镜影懒重看。
  看毕,便问青萍道:“来人呢?”青萍道:“这是门上传进来。”荷生道:“你去叫来人候一候,我即写回信。”青萍出去,荷生又看了一遍,方才研墨劈笺,想要和诗,奈意绪无聊,便提笔写了数字,叠成小方胜,用上图章,命青萍亲交来人,说:“四下钟准到。”
  此时已有两下钟。青萍出去,荷生忙将本日现行公事勾当。恰好雨也稍停了,便吩咐套车,一径向愉园来。途间只觉西风吹面,凉透衣襟,身上虽穿着重棉,尚嫌单薄。进了园门,只见黄叶初添,荷衣已卸。走过水榭,门窗尽掩,悄无人声,便径由西廊转入春镜楼。听楼上宛宛转转的娇吟,便悄悄步入屋子,只听采秋吟道:
  “早是雁儿天气,见露珠儿夺暑……”
  以后便听不清楚,遂站在楼门下细听,又听见微吟道:
  “门儿重掩,帐儿半垂,人儿不见……”
  荷生就说道:“果然,小丫鬟也不见一个!”红豆向扶梯边望下,微笑说道:“来了,上来吧!”
  这里荷生刚踏上扶梯,早见采秋站在上面。荷生便望着说道:“怎的不见数日,竟病了。”一面说,一面步上扶梯。见采秋穿一件湖色纺绸夹短袄,米色实地纱薄棉半臂,云鬟半(身单),烟黛微颦,正如雪里梅花,比寻常消瘦了几分,说道:“我也没有什么大病,不过身上稍有不快。”此时荷生已经上楼,便携着采秋的手道:“你一病竟清减了许多!”采秋接着说道:“我觉你也清减些。”荷生道:“我今天也有些感冒。你的诗好得很,只是过于伤感。我本来昨天要来看你,奈密折方才拜发。总是这几天的雨误人。”采秋道:“这几天的雨实在令人发烦。”荷生道:“可不是呢。我正要睡,他又响起来。”
  正说着,只听得窗纸籁籁,起了一阵大风,就是倾盆大雨。电光闪处,一声霹雳,那小丫鬟捧一碗茶,刚上扶梯,心一惊,手一颤,便吊下去砸得粉碎,不顾命的径跑上楼来哭了。采秋、红豆都愕然问道:“怎的?”那丫鬟吓得不能说话,半晌,才说道:“茶碗给雷打了!”说得三人通笑起来。红豆道:“不要胡说,下去再泡一碗,好好端上来吧。”采秋说道:“难道屋里只有你一个人么?他们通跑那里去了?替我叫两个来。”小丫鬟答应去了。采秋便向红豆说道:“这样大雷,你替我到妈屋里看看。再,水榭派的婆子、丫鬟通走开了,这回老爷来,竟没人知道,你也替我查点一查点。”红豆正要移步,采秋道:“等着。”就向荷生说道:“天快黑了,你的车叫他回去吧。”荷生沉吟半晌,说道:“也好。”于是红豆也下楼去。
  采秋坐了这一会,觉得乏了,就向床上躺下,教荷生坐在床沿。荷生便问起采秋吃的药,采秋向枕畔取出帖子给荷生瞧,说道:“这地方大夫是靠不住的,他脉理全不讲究。”荷生道:“这地方也自不错。”正要往下说,却来了两三个小丫鬟。采秋申饬数句,那一个小丫鬟也冲上茶来。这一阵大雨过了,犹是萧萧瑟瑟的一阵细雨,雷声轰轰,只是不住。丫鬟们已掌上灯来。 荷生走出帘外,见一天黑云如墨,便说道:“今晚怕还有大雨哩。”远远听得展声转过西廊,望下一瞧,却是红豆披着天青油细斗篷,袅袅而来,因吟道:
  “雷声忽送千峰雨,花气泽如百和香。”
  红豆望着荷生,含笑问道:“开饭好么?”荷生道:“我懒吃饭,有粥炖一碗喝吧。”红豆道:“娘今日喝防风粥,早炖有了。”于是摆上饭,采秋劝荷生用些佛手春。荷生也只喝一小杯,啜了几口防风粥。
  采秋看着荷生两颊通红,说道:“你不爽快么?”就将手向荷生额上一按,觉得烫手的热,便说道:“我不晓得你有感冒,寄什么诗,累你雨地里赶来,又伤了寒,怎好呢?”荷生道:“我也不觉得怎样不好,躺躺吧。”采秋忙替他脱去大衫,伺候躺下,把床实地纱薄棉被盖上,自己向床里盘坐,一双兜罗棉的手,自上及下慢慢的捶。荷生委实过意不去,说道:“你也是个病人,我反来累你,怎么好!”采秋道:“不妨。”于是采秋、红豆合小丫鬟殷勤服侍。 一下多钟,荷生汗出,人略松些,方才睡下。虽阳台春小,巫峡云封,而玉软香温,正不知病相如魂销几许。到了四更,又是一场狂雨直打人纱窗来。一会,尚有那断断续续的檐溜。不想醒来却是红日上窗,天早开霁。
  荷生起来洗了脸,漱了口,吃了几口防风粥,便说道:“我要回去了。”采秋不肯,荷生道:“我在此困好,但有两样不便:一来怕营中有事,二来我在此,你不能不扶待我,我见你带病辛苦,我又心中不安,岂不是更加病了?”采秋踌躇一会,只不言语。荷生道:“你不用为难,还是走的好。”叫红豆唤人赴大营打轿。采秋也不好十分拦阻,只是拭泪。不一会,报说轿子到了,便向采秋道:“你不用急,好好保养。我回去,一半天好了,就来看你。”采秋忍着泪点头道:“好好服药。”便又硬咽住。荷生早起身来,采秋同红豆扶了荷生下楼,青萍接着上了轿,放下风帘去了。
  采秋坐在楼下,只是发呆。红豆劝道:“这里风大……”正待说下,贾氏已自进来,问道:“韩老爷是什么病?昨夜我打听你忙了一夜,辛苦了,该不要留他在此。”采秋一闻此言,泪珠便滚个不住,和贾氏委婉诉说一遍,上楼去了。从此更加沉重。
  荷生回营后,也就躺下,一连五日不能起床。 看官听着:情种不可多得!此书既有韦、刘做了并命之鸳鸯,复有韩、杜做个同心之鹣鲽,天下无独必有偶,这话不真么? 再说痴珠这几天为雨所阻,不能出门,他也闷闷不乐,只得寻心印闲话。到了第四日下午,南风大作,雨更大了,前后院通是冥冥的;电光开处,闪烁金蛇,忽然一个霹雳,震得屋角都动。转喜道:“久雨之后有此迅雷,明天定必晴了。”便欣然用过晚饭,向灯下瞧两卷《全明诗话》,呼唤跟人伺候睡下。痴珠连夜通没好睡,这回料定明日必要开晴,倒帖然安卧,并四更天那般大风雨也不知道。
  到得次日起来,见槐荫日影,杲杲摇窗,更自欢喜。忽见穆升进来口道:“李大人升任江南宝山镇总兵,颜大老爷接署大营中军。也下札了。”痴珠迟疑道:“这一调动,李大人就要远别了。”言下神气顿觉黯然。穆升不敢再说别话,痴珠就吩咐套车。用过早点,衣冠出门。先到卓然公馆贺喜,然后向谡如衙门来。
  恰好李夫人晨妆已竟,便延人后堂,不免叙起分手的烦恼来。夫人道:“我们家眷是不走的。”说着,谡如也回来了,一见痴珠,便说道:“我此会吉凶未卜,累累家口,全仗照拂。”痴珠就慰勉一番。摆上早饭,换了衣服,三人同吃。谡如道:“游鹤仙前天寄银一百两,我因得此调动信息,便忘了。”痴珠道:“他如此费心,教我怎好生受呢。”谡如道:“这又何妨。”痴珠道:“也罢,此款就存你这里,再为我支出两个月束,统托你带到南边,转寄家中。”谡如答应了。
  痴珠怕谡如有事,也不久坐,顺路便向秋心院来。此时积雨新霁,绿阴如幄,南窗下摆四架盛开的木兰花,芬芳扑鼻。秋痕方立栏畔,望见痴珠,笑道:“我算你也该来了。”痴珠含笑不语,携着手同人客厅。见秋痕穿件没有领子素纺绸短衫,却也大镶大滚,只齐到腰间;穿条桃红绉裤,三寸金莲,甚是伶俏。两鬓茉莉花如雪,愈显出青溜溜的一簇乌云。痴珠便默默的领略色香,凭秋痕问长问短,总不答应。秋痕急起来,说道:“你怎的做个哑巴,尽着瞧人,不会说话呢?”痴珠正色道:“华(髟曼)忉利,不落言筌。”秋痕笑道:“原来你参禅了,只怕你这禅也是野狐禅,不然便是打诳语。”说得痴珠吃吃笑起来。
  恰好丫鬟送进茶来,痴珠放开手,吟道:“如今撒手鸳鸯,还我自在。”秋痕瞅着痴珠一眼,道:“你说什么?我却是鸳鸯结牢锁心头哩。”痴珠笑道:“算了,不说这些。我且问你,这几天好雨,你不岑寂么?”秋痕给痴珠这一问,觉得一股悲酸,不知从何处起来,忍耐不住,便索索落落流下泪来。倒教痴珠十分骇愕,说道:“怎的?”秋痕也不言语,半晌,起来拉着痴珠,咽着道:“我们里间坐吧。”
  到了卧室,秋痕呜呜咽咽的说道:“若非这几天下雨。”只说这一句,便向床躺下,大哭起来。痴珠不知所谓,见秋痕前是一枝初开海棠,何等清艳;这会却像一个带雨的梨花,娇柔欲坠,正不晓得他肚里怎样委曲,自然而然也是凄凄楚楚。二人一躺一坐,整整半个时辰。
  秋痕见痴珠为他凄楚,心中十分感激,便拉了痴珠的手,重新又哭。痴珠见秋痕拉着他哭,知道是感激他意思,便想起秋华堂席间秋痕两番的洒泪,又想道:“秋痕,你有你的委曲,你可晓得我也有同你一样委曲么?”痴珠一想到此,便似君山之涕、阮籍之哀、唐衢之恸一时迸集,觉得痛心刺骨,遂将满腔热泪,一一对着秋痕洒了出来,竟是一场大哭。哭得李家的男女个个惊疑,都走来窗外探侦。那两个小丫鬟只站着怔怔的看。倒是秋痕晓得外面知道了,转抹了眼泪,坐了起来,劝痴珠收住泪,故意大声道:“你呕人哭了,你又来陪哭做什么呢?”一面说,一面教跛脚舀了一盆脸水,亲自拧块手巾,给痴珠拭了脸。痴珠便躺下,秋痕唤小丫鬟泡上茶来。
  又停了一回,秋痕见痴珠侧身躺在床上,半晌没有动掸,怕是睡着,便悄悄上来叫了一声。只见痴珠撑开眼,叹一口气道:“要除烦恼,除死方休!”秋痕不觉泪似泉涌.咽着声道:“不说吧!”就同坐起来。只听得檐前铁马叮叮当当乱响起来,一阵清清冷冷,又一阵萧萧飒飒。飞上撼木,刮地扬沙,吹得碧纱窗外落叶如潮,斜阳似梦。
  秋痕向外间揽镜,更细匀脂粉,梳掠鬓鬟。痴珠正襟危坐,朗吟东坡的《水调歌头》道:
  “我欲乘风归去,只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此际转觉儿女俗情,却被那几阵大风吹得于干净净,无复丝毫挂碍。便站起来道;“天不早了,我走吧。”秋痕牵着衣,笑道:“我今天不给你走。”就拉着手,仍向床沿坐下,噙着泪说道:“闹了半天,我的话通没告诉你一句。”痴珠沉吟一会道:“你留我,我这会却有我的心事!”这一说,把秋痕气极了,将鬓边一条玉钦拔下,就双手向桌上打作两下。痴珠要拦也拦不及。只见柳眉锁恨,杏脸含嗔,一言不发,就伏在床里薄被上,哽哽咽咽的哭。此时快上灯了,又刮了一阵大风,痴珠只得扶起秋痕,含笑说道:“我不走吧。”接着说道:“我不是不肯在你这里住,却是怕住时容易,别时为难哩。”秋痕噙着泪说道:“住了再说。”于是痴珠笑道:“花开造次,莺苦丁宁,我也只得随缘。”就唤跛脚进来,告诉他们叫车回去。
  看官!你道秋痕目前苦恼是什么事呢?原来秋痕自见过痴珠之后,便思托以终身,他的爹妈也想.秋痕看重痴珠,能够来往,也免天天和秋痕淘气。后来见痴珠洒洒落落的,便没甚大望头了。十七这一天,钱同秀、马鸣盛、卜长俊、胡苟、夏旒五人作队从张家出来,便由李家门口经过,恰值狗头出来,一见钱、马,赶忙请安,邀请进来。这鸣盛是花案头家,自然到过秋心院,其余卜长俊二人,都不过公宴中见面,同秀是五月初五见过秋痕一面,就也无怨无德。只有狗头肚里那晓得鸣盛是不喜欢秋痕的,卜长俊三人不过是阔蔑片,只有同秀是个有名的大冤桶,十分仰慕;如今有缘扳得进门,那一种巴结,无庸笔墨形容。卜长俊三人也晓得其意,便十分怂恿起来。同秀这个人,本是傻子,那里晓得察言观色,却自答应了。幸而四下多钟,五人通去了。可喜天从人愿,靠晚竟下起滂沱大雨来,一连三日,这些人自不能来了。秋痕算定,天一开晴,痴珠必来,又立定主意,教痴珠住了一夜,此围就解,以后慢慢的好商量出身。不想痴珠一见面,就问他“这几天好雨,你不岑寂么?”在痴珠不过是句口头话;在秋痕想来,一则像他平日喜欢兜揽,这冤无处诉;二则怪痴珠全不晓得他的心事,竟然有此大相刺谬之语,所以百感俱集。以后痴珠又不许他住下,觉得天壤茫茫,秋痕一人,终久无个结局,所以痛入骨髓。如今痴珠住下,那一夜枕边吐尽衷肠,倾尽肺腑。 此时更深,月也上了,皎皎窥窗。痴珠叹口气道:“你的心绪,我无所不知,只是我留滞此间,是为着路梗,路若稍通,我便回家看母去了。我业经负了娟娘,岂容再误!而且你妈口气十分居奇,我的性情又是介介,异日怎样归结呢?”说得秋痕又呜呜咽咽的哭了。痴珠难忍,只得说道:“你的话,算我都答应了。”因吟道:     “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
  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
  又吟道:
  “夜阑闻软语,月落如金盆”。
  口中高吟,心中十分悲愤,恰好那五更风声怒号,也像为他鸣尽不平一般。正是: 芳树多阴,雨帘未卷;行郎有伴,接叶当秋。繁香如不自持,冷艳谁能独赏?瑶琴楚弄,惊帘钩鹦鹉之霜;嚼蕊吹花,作天海风涛之曲。歌唇衔雨,珍伊手底馨香;浊水清波,堕我怀中明月。嫣熏兰破,轻轻语碎罗帏;波旋翠寒,猎猎风呼绫扇。江上之青衫未浣,尊前之红泪又斑。蜡烛销魂,窗纱锼影,岂伤心人别饶怀抱?知天下事各有难言!捧皎日之琼姿,涩雌弦之台粉。天何此醉,我见犹怜。护持薄雾之裙,游戏凌云之笔。扫除一切,刚逢绝塞秋风;憔悴三生,莫问残灯影事。
  到了次日,痴珠的定情诗,是四首七绝,云:     扬州一梦已十年,犹有新声上管弦。
  最是获花萧瑟处,琵琶帘外雨如烟。
  少小飘零恨已多,随风飞絮奈愁何!
  浮萍还羡沾泥好,凄绝筵前白练歌。     画屏银烛影摇红,一片春痕似梦中。
  安得护花铃十万,禁他枝上五更风?
  敢将颜色说倾城,但解怜侬便有情。
  夜合花开莲子苦,殷勤还与记分明。
  从此秋痕一心一意,属在痴珠。不特生客不接一语,就是前度渔郎,也不许问津了。因痴珠说起采秋帐条绦有八字,就写了“结欢喜缘,成鸾凤友”一对,也亲自挑绣挂上。其实前生夙孽,此世清偿,烦恼无穷,得几多欢天喜地?频伽并命,也难比凤友写交!正是:     爱极都成恨,情深转是痴。
  旁观明似镜,当局几人知? 欲知后事,且听下四分解。
第十九回 送远行赋诵哀江南 忆旧梦歌成秋子夜
  话说痴珠次日,也晓得荷生病了,自秋心院回来,一路想道:“谡如将走,荷生复病,人生盛会,真不能常!”又触起秋痕告诉许多的话,到了柳溪,瞧着蓼家残荷,黯黯斜阳,荒荒流水,真觉对此茫茫,百端俱集!
  廿三日起来洗漱后,作个小横披,是七绝四首。诗云:
  朋旧天涯胜弟兄,依依半载慰羁情。
  不堪携手河梁上,听唱阳关煞尾声。
  金樽檀板拥妖姬,宝马雕弓赌健儿。
  此后相思渺何处?莫愁湖畔月明时。    
  江北江南几劫灰,芜城碧血土成堆。
  好将一副英雄泪,洒遍新亭浊酒杯!
  滚滚妖氛黯阵云,天风鼓角下将军。
  故人准备如椽笔,挥斥丰碑与纪勋。
  又作一对云:
  春风风人,夏雨雨人;
  解衣衣我,推食食我。 便坐车来访谡如,把诗和联亲手递上。谡如展开一看,大喜,谢了又谢。痴珠就约二十五日过秋华堂一叙。谡如道:“这又何必呢?”痴珠道:“垂老恶闻战鼓悲,急觞为缓忧心捣。而且经略委余黻如河东缉捕,我也要饯行。花案上瑶华、掌珠,说是好的,我不曾见面,请他来与秋痕作伴吧。”谡如答应。痴珠顺路便约过黻如,又约子善、子秀,就来秋心院。两人缠绵情话,早是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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