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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月痕

_5 魏秀仁(清)
  第七次轮到采秋。采秋道:“前一令我是‘衤韦衣’‘衤韦’字,后一令我说个‘钗环’”。大家俱拍案叫妙,各贺一杯。痴珠道:“还有词曲怎不说?”采秋瞧着荷生道:“顺时自保千金体。”言下惨然。荷生更觉难受。大家急将别话岔开了。
  第八次轮到小岑。小岑喝了酒道:“我说个‘琴德忄音忄音’的‘忄音’字,何如?”荷生道:“好得很!”大家也贺一杯。说个词曲,是“北里重消一枕魂”。
  第九次又轮到秋痕。秋痕喝了酒,说道:“我再说个‘焉得谖草’的‘谖’字,说句词曲是‘情一点灯头结’。本分的令是:
  “怕不是梅卿柳卿。” 大家都说好,各贺一杯。 第十次轮到掌珠,喝酒说道:     “等得俺梅子酸心柳皱眉。”
  剑秋瞧着掌珠,笑道:“你还等夏旒么?”掌珠两颊飞红,急得要哭。痴珠向剑秋道:“你何苦提起这种人!”掌珠早借着吃水烟,拭了眼泪,才行归坐。 不想十一次又轮到掌珠,只得又喝了酒,说道:“我说个‘螉’字。”剑秋赶着喝:“好!”大家也齐声赞好,满满的各喝一杯。掌珠瞧着秋痕道:“我说句词曲,是‘漏尽钟鸣无人救’。”秋痕接着道:“愿在火坑中身早抽。”就叹了一口气。荷生道:“讲酒今怎的都讲起心事来?起鼓,给痴珠说了,收令吧。”
  这是十二次,又轮到秋香。秋香喝了酒,说道:
  “只怕俏东君,春心偏向小梅梢。”
  十三次又轮到秋英。秋英喝了酒,说道:
  “梦孤清梅花影,熟梅时节。”
  十四次又轮到秋痕。秋痕喝酒,说个“杯箸”。荷生道:“灵便得很!”大家各贺一杯。秋痕又说个词曲,是:“说到此悔不来,惟天表证。”说个梅是:
  “便揉碎梅花。”
  剑秋笑道:“往下念吧。”秋痕道:“剑秋,你今天怎的尽糟蹋人!我改一句念给你听:
  则道墓门梅,立着个没字碑。”
  荷生哈哈大笑。
  小岑道:“他得罪你,你骂他没字眼怎的把我唤做墓门梅?”剑秋笑道:“他近来肚里沾了痴珠点儿墨汁,凭什么人都说是没字哩!”痴珠道:“算了,不说顽话,我还没轮到呢。”秋痕吩咐起鼓。这是十五次,轮有三匝,花到痴珠,鼓声停住了。荷生道:“你快说,无已不早,好收令吧。”痴珠喝了酒,说个“囗”字,又说个“领袖”,说句词曲是“温柔乡容易沧桑”。荷生道:“好!‘虹’字起,‘囗’字结。‘领袖’二字,近在目前,却没人想得到。我们贺他一杯酒,散了吧。”秋痕催上稀饭,大家用些。 小岑、剑秋急去看病,便先走了。掌珠、秋香、秋英,荷生、痴珠每人各赏了十两银,也去了。荷生见秋痕笔砚放在北屋方案,就检张纸,写一首诗,向痴珠道:“赋此志谢。”痴珠念道:
  “香温酒熟峭寒天,画烛双烧照绮宴。
  檀板有情劳翠袖,萍根无定感华年。
  边城茄鼓催残腊,文字知交信夙缘。
  却念故山归未得,一回屈指一凄然!”
  念毕,也检一笺,和道:     “第一番风料峭天,辛盘介寿合开宴。
  酒筹缓缓消残夜,春日迟迟比大年。
  知己文章关性命,当前花月证因缘。
  新巢满志栖双燕,我为低徊亦畅然。”
  荷生、采秋齐声赞好,喝了茶,然后同回偷园。正是:
  胜会既不常,佳人更难得。
  搔首忆旧游,残灯黯无色。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离恨羁愁诗成本事 亲情逸趣帖作宜春
  话说痴珠二十三靠晚,偕秋痕到愉园送行。见骊驹在门,荷生、采秋依依惜别,两人怆然,不能久坐,便自告归。
  是夕人家祀灶,远近爆竹之声,断续不已。痴珠倚枕思家,凭秋痕怎样呼觞劝酢,终是闷闷不乐。秋痕因说道:“你前说要作《鸦片叹》乐府,我昨日替你作篇《序》,你瞧用得用不得?”说着,便向案上检出二纸,递给痴珠。痴珠接着,念道:
  “闻诸父老:二十年前,人说鸦片,即哗然诧异。迩来食者渐多,自南而北,凡有井水之处,求之即得。败俗倾家,丧身罹法,其弊至于不忍言。而昏昏者习以为常,可为悼叹!尤异者,香闺少妇,绣阁雏姬,或亦间染此习。至青楼中人,则什有人九。遂令粉黛半作骷髅,香花别成臭味。觉岸回头,悬崖勒马,非具有夙根,持以定力,不能跳出此魔障也。孽海茫茫,安得十万恒河沙,为若辈湔肠涤胃耶?作《鸦片叹》。”
  念毕,说道:“很讲得痛切,笔墨亦简净,你何不就作一篇乐府,等我替你改?我是不止说这个,还有几多时事,通要编成乐府哩。头一题是《黄雾漫》,第二题是《官兵来》,第三题是《胥吏尊》,第四题是《钞币弊》,第五题是《铜钱荒》,第六题是《羊头烂》,第七题是《鸦片叹》,第八题是《卖女哀》。”
  秋痕斟一杯酒,喝一半,留一半,递给痴珠道:“乐府我没有做过。”痴珠喝了酒,说道:“你没有做过乐府,那白香山《新乐府》三十章,你不读过么?香山的诗,老妪能解,所以别的诗不好,乐府最妙。学他那样做去,便是正体。”秋痕又斟一杯酒,给痴珠喝一半,将剩的自己喝了,说道:“这个你也和我讲过,只我总不敢轻易下笔。你随便起两句,我接下去学学,好么?”痴珠道:“我念你写。”便随口念道:“外洋瘠中土,制作鸦片烟。”秋痕端过笔砚,写着。痴珠道:“你五字的做两句吧。”秋痕故意想了又想,说个不大条畅的句,惹着痴珠笑了;又分喝了几杯酒,让痴珠几箸菜,才说道:“我做一联对偶,你看好不好?”就写起来。痴珠瞧是“媚骨胜鸾胶,流毒如蛇诞”,说道:“这就好,音节也谐。”秋痕擎着酒杯,笑道:“我又不晓得怎样接了,你提一句吧。”痴珠便道:“如今耍转仄韵才好呢。”念道:“愚夫不解身中毒,”秋痕写着,笑道;“我接句‘夜夜吹箫品玉竹’。”痴珠笑道:“你说个品萧还好。”秋痕道:“我想那神情就像。”痴珠道:“这不是给人笑话?”秋痕道:“我和你讲,怕你笑话么?其实我是这一句,你瞧吧。”痴珠瞧着,是“短榻烧灯枪裂竹”,便笑说道:“好好的句,却故意要那般说。以下你自己做去,我替你改。”
  秋痕剪着烛花,笑说道:“我不,我要和你联下去。”痴珠道:“我酒也不喝,诗也不能做,躺一会吧。”秋痕不依,痴珠只得又念道:“生涯万事付一枪,”秋痕写着,接道:“万事如烟过瘾忙。朝过瘾,暮过瘾,……”痴珠早向床上躺下。秋痕便站起来,跟到床前,伏在痴珠身上,说道:“怎的?”痴珠道:“你要替我解闷,却叫我做诗,不更添闷么?你好好的替我唱那《紫钗记·闺谑》给我听,我便不问了。”秋痕笑道:“你又来歪缠人家。我和你说,今天是霞飞鸟道,月满鸿沟,行不得也哥哥!”
  痴珠将手挽住秋痕道:“我不信。”秋痕笑把指头向痴珠脸上一抹,道:“羞不羞?你通不记今天是祭灶日子么?”痴珠黯然道:“我在客边,我没灶祭。”秋痕笑道:“我没爹役妈,那里还有个灶?”痴珠道:“我有妈也似没妈,有灶也似没灶!”因吟道:
  “永痛长病母,五年转沟壑;
  生我不得力,终身两酸嘶。”
  一面吟,一面伤心起来。秋痕惨然,将痴珠的手掌着自己的嘴,道:“这是我不好,意你伤心。我还唱那两支《玉交枝》吧。”痴珠泪眼盈盈道:“我这会曲也不能听了。”接着高吟道:
  “当田欲一哭,泪下恐莫收;
  浊醪有妙理,庶用慰沉浮!”
  便说道:“我还喝酒吧。” 于是秋痕斟了热酒,送给痴珠。痴珠又高吟道:
  “少年努力纵谈笑,看我形容已枯槁。
  喜君颇尽新礼乐,万事终伤不自保!”
  就将酒喝干。秋痕珠泪双垂道:“这样伤心,何苦呢?龙蛰三冬,鹤心万里,愿君善保千金躯哩!”痴珠微笑一笑,说道:“唤他们收拾睡吧。”晚夕无话。次日,下了一天雪,痴珠并没出门。
  第三日清早,外面传进一柬,说是韩师爷差人送来的。痴珠拆开,见是一张小笺,上写的是: 采秋归矣!孤灯独剪,药裹自拈,居者之景难堪;冲寒冒雪,单车独往,行者之情尤可念也。叠《梅花》诗原韵,得春镜楼本事诗八首,录请吟坛评阅。知大才如海,必更有以和我。痴珠吾师。荷生白。
  秋痕笑道:“诗债又来了。”痴珠念道:    
  “断红双脸晕朝霞,乍人天台客兴赊。
  青鸟偶传书郑重,朱楼遥指路欹斜。
  可能偎传销愁思,便为飘零借岁华。
  自笑无缘赏桃李,独寻幽径访秋花。
  似曾相见在前生,玉样温柔水样清;
  月下并肩疑是梦,镜中窥面两含情。
  随风柳絮迷香国,初日莲花配艳名;
  最是四弦听不得,樽前偏作断肠声!” 叹道:“卅六鸳鸯同命鸟,一双蝴蝶可怜虫!”又念道:     
  “同巢香梦悔迟迟,调怅情怀只自知。
  卿许东风为管领,侬家南国惯相思。
  针能寄恨丝千缕,格仿簪花笔一枝。
  莫把妆梳比浓淡,芦帘纸阁也应宜。
  如墨同云幂远村,朔风吹泪对离樽。
  雪飞驿路围鸿爪,柳带春愁到雁门。
  姑射露光凝鬓色,阏氏山月想眉痕。
  多情不为蚕丝茧,但解价才合感恩。”
  瞧着秋痕道:“春蚕作茧将丝缚,我四个人,竟是一块印板文字!说来觉得可喜,也觉得可怜。”又念道:
  “箜篌朱字有前缘,小别匆匆竟隔年。
  束指玉环应有约,凌波罗袜总疑仙。
  凄其风雪真无赖,况瘁轮蹄剧可怜!
  毕竟天涯同咫尺,一枝春信为君传。
  小院红阑记旧踪,便如蓬岛隔千重。
  云移宝扇风前立,珠缀华灯月下逢。
  碧玉年光悲逝水,洛妃颜色比春松。”
  秋痕道:“这‘松’字押得恰好!”痴珠点头,又念道:
  “久拚结习销除尽,袖底脂痕染又浓。  
  孤衾且自耐更残,锦瑟弦新待对弹;
  尘海知音今日少,情场艳福古来难。
  谁怜绝塞青衫薄?却念深闺翠袖寒。
  愿祝人间欢喜事,团(外囗内栾)镜影好同看。
  桃花万树柳千枝,春到何曾造物私。
  恰恰新声莺对语,翩翩芳讯蝶先知。
  团香制字都成锦,列炬催妆好赋诗。
  絮果兰因齐悟澈,绿阴结子在斯时。”
  念毕,又叹道:“天涯多少如花女,头白溪头尚浣纱!采秋就算福慧双修了!”因提笔批道: “茧丝自理,泪烛双垂;惜别怀人,情真语挚。然茶熟头纲,花开指顾,来岁月圆之夜,即高楼镜合之时。从此绿鬟视草,红袖添香;眷属疑仙,文章华国。是乡极乐,今生合老温柔;相得甚欢,我辈皆输艳福。何必紫螺之肠九回,红蛛之丝百结也?痴珠谨识。”
  批毕,随手作一复函,交来人去了。跛脚端上饭,两人用过。 正苦岑寂,恰好秃头送来县前街十数幅春联,痴珠因唤秃头照样买了好几张朱红笺纸,就在东屋大大小小裁起来。秋痕一边磨墨,痴珠一边写。一会,将县前街的春联写完了,就写着秋华堂大门的联句,是:
  别梦梅花萦故国;迎年爆竹动边城。
  秋华堂一付长联是:
  七十二候,陆剑南酿酒盈瓶;
  三百六旬,贾浪仙祭诗成轴。
  西院门联是: 自作宜春之帖;请回赶热之车。
  西院客厅楹联是:
  结念茫茫,未免青春负我;
  为此寂寂,徒令白日笑人。
  西院书室的联是: 思亲旦暮如年永;作客光阴似指弹。
  卧室的联是:
  岁幸云暮;夜如何其。
  厨房的联是:
  此为春酒;祭及先炊。 秋华堂月亮门的联是:
  坡翁守岁;唐祀迎宵。
  秋痕道:“你如今替我也写了吧,却都要这样不俗的才好。”痴珠笑道:“我写的就怎样俗,也比你那门首的什么‘燕语’、‘莺声’强。”秋痕道:“那是他们闹的。”痴珠笑道:“你就凭他们闹去吧,何苦教我写?”秋痕道:“你不住在这里,我也不管。如今倘是不好,人家却笑着你。”痴珠笑道:“你替我装袋水烟,做个笔资吧。”就取一幅长笺,作个八字的联云:
  领袖群仙,句题蕊榜;
  山河生色,颂献椒花。
  秋痕道:“不好。出句是个实事;对句我不配。要让采秋,他有篇《大阅赋》,才替山河生色哩!”痴珠道:“我要这般持论,就这样写出来。所谓扬之可使上天,抑之可使人地,何必是实,也何必不是实?难道将此十六字榜着你的大门,就有人家出来说话么?”秋痕道:“人家那里来管许多闲事?只是我自己问心有愧,便觉得不好。”
  秋痕取过一对纸,痴珠道:“这一付给你正屋贴上吧。”秋痕见写的是:“富可求乎?无我相;人尽夫也,奈若何!”秋痕道:“你怎的写出这些话来,就是骂那老东西,也怕他们懂得。”痴珠笑道:“你要不俗,又句句要我说实事,我如今扫尽春联习气,实实在在说出十四字来,你又怕了。我将对句四字改个‘母也天只’何如?”秋痕道:“也不好,你这一付,只胡弄局,备个成数吧。”痴珠只得换一付,写道:
  消来风月呼如愿;卖尽痴呆换一年。
  秋痕道:“似此便好。我房门的联,你先写吧。”痴珠道:“你房门我只八个字:‘有如皎日,共抱冬心。’”秋痕道:“好极!写罢。”
  痴珠写毕,说道:“西屋是这两句:‘绣成古佛春长在;嫁得诗人福不俚。’”秋痕道:“也好。月亮门呢?”痴珠道:“要冠冕些,是八个字:‘浴寒枸杞;迎岁梅花。’这里是你梳妆地方,我有了这两句:‘春风双影圆窥镜;良夜三生澈听钟’。”秋痕喜欢,一一看痴珠写了,说道:“厨房还要一付哩。”痴珠道:“也有。”便检纸写道:
  司命有灵,犬声不作;
  长春无恙,鸡骨频敲。 秋痕笑道:“关合得妙!必须如此,他们才不晓得。”
  当下雪霁,痴珠吩咐套车,到了县前街,然后回寓,复由寓到了大营,拉荷生同到秋心院。秋痕早把春帖子换得里外耳目一新。荷生一一瞧过,微微而笑。秋痕将那付“富可求乎”一联,告诉荷生。荷生说道:“尖薄,何苦呢?”痴珠便留荷生小饮,至二更多天,始叫车送回大营。短景催年,转瞬就是除夕了。正是:
  热梦茫茫,年华草草;
  独客无聊,文章自好。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秋心院噩梦警新年 搴云楼华灯猜雅谜
  话说西北搬马解女人,尽有佳的,腊底太原城里来了姑嫂两人,都有姿色。嫂名胭脂,男人给贼杀了;姑名柳青,年才十七岁。到了太原,有个将门少年,系武进士出身的官看上了,聘以千金。
  柳青对着大家,向少年说道:“我自有夫,只你老爷是此地一个英雄,我也愿依你终身。成婚这夕,我要老干十斤,取猪蹄二只,饽饽五十个,我醉饱了,凭老爷成亲吧。譬如老爷自己不能如愿,便当给我再找男人,这聘金却不归赵哩。”大家都说道:“你怎的讲出这些话来?”柳青道:“话须预先说明,免得后来淘气。我们走江湖的人,再不受人委曲,也不委曲人呢。”那少年虽觉得柳青说话跷蹊,却自信拿得稳的,便答应了。柳青便请署券交金,给他嫂嫂收了。
  日未晡,就欣然艳妆而往。少年迎入,婢仆环观,柳青饮啖自若。约莫定更,自起卸妆,挥老嬷丫鬟出去,嫣然向少年说道:“吾醉矣!”登床尽褫亵衣,付少年道:“凭你闹吧!”不想柳青坦然裸卧,这少年用尽气力,竟然终夕不能探他妙处。无何天亮,柳青跃起,少年遁去。以此柳青名色,哄动一时。
  却为年残,紫沧已归。小岑娶了丹翚,剑秋娶了曼云,赶着正月内都要进京。荷生筹拨各道军饷,检点年终汇奏事件,更忙得发昏。 痴珠虽是闲人,缘无伴侣,就也懒做的,这日除夕,便在秋心院和秋痕围炉守岁。秋痕只怕痴珠忆家,百般的耍笑。到五更天,两人和衣躺下。痴珠不曾合眼,秋痕竟沉沉睡去。痴珠怕他着凉,将两边锦帐卸下,悄悄假寐。不一会,天发亮了,万家爆竹,声声打入心坎里。正在难受,秋痕突然坐起,瞧一瞧,抱着痴珠,呜呜咽咽痛哭起来。
  此时外面正在敬神,十分热闹,房中只他两人。急得痴珠抱在怀里,再三诘问,秋痕一言不发,只哀哀的哭。约有半个时辰,才说一句,是:“我和你怕要拆散了!”说着又哭。痴珠顿觉惨然,说道:“这话从何处说起,却这样的伤心?”秋痕呜咽说道:“我做一个大不好的梦,即刻想要生离!”就抱住痴珠的头,哭得灯光无焰,炉火不温。痴珠委实诧异,说道:“大初一,你这般哭,实在不好。”秋痕方才住了哭。
  一会,跛脚进来,秋痕哭声已住,就也不觉。剔着灯亮,拨着炉火,见两人静悄悄的,只道是睡,再不想是哭。转怕惊醒,蹑手蹑脚的走了。
  这里痴珠问起梦境,秋痕又淌下泪,说道:“我梦和你一块儿走,也不晓是要到那里。忽然见个大山,四面都是峭壁,并无橙路;回头一望,有无数的狼,远远的赶来。我和你前后左右都无去路,抱着大哭。你说道:‘哭也无益,我们舍命爬上山吧。’你爬上一层,拖着我,还没上去,两人都滚下来。那一起的狼就近在咫尺,我只怕咬着你,将身遮住你,你还拉我上山。一个狼扑上身来,我也不怕,正和狼死命的挣,忽见那峭壁洞开,两个女人拥个老人将你抓了进去,峭壁复合,犹隐隐的听见你在峭壁里喊着我的名字,我心里一痛,就和狼一起倒地。醒了见了你,怎的不伤心?以后越想越不好,怎的不哭?咳!以前你说个无缘,我还不信,如今看来……”说到这一句,又哭起来。痴珠听了,也自可伤。 这会丽日上窗,见秋痕面黄于蜡,目肿如桃,没命的抽咽,只得说道:“幻梦有何足凭?但这屋你说有鬼,我明日带你西院住去吧。”停了一停,秃头、穆升带着车,拿着衣帽,都来伺候,痴珠就出门去了。
  初二日,李夫人便招痴珠、秋痕,就秋华堂院子看搬马解。只见那姑嫂两人,短服劲装,首缠青帕,带两匹马,跟一个老头子来了。柳青穿件窄袖红缎绣袄,约以锦绦,足缠绿滕,倒插青绉印花裙幅。胭脂穿件白绫绣袄,约以青绦。足缠绿滕,倒插红绉印花裙幅。两人双翘皆不及寸许,伶俏之至。各走了一回绳,舞了一回刀枪,耍了一回流光锤,就搬起马来。
  先前柳青是站个白马,胭脂是站个黑马,各跷一脚,分东西缓走两回,便一面跑,一面舞,一面唱,已令人耳驰目骇;末后东西飞跑间,两人就在马上互换了马,如风如电,如抛彩,如散花,如舞蝶翩跹,如游鱼出没,更令人神骋心惊。正在痴看,不道两人早已下马,站在台阶讨赏。李夫人喜欢,各赏了一锭银。痴珠就也陪赏。奈这两人见痴珠发下赏来,却走向前:笑道:“你不是韦痴珠老爷么?我两人却不要你赏银,只要你赠我们一首诗。”痴珠哈哈大笑道:“这怪不怪,你怎晓得我会做诗哩?”李夫人也笑道:“总是先生诗名传播得远,他们也自闻风倾慕。”
  痴珠于是招入西院,取出秋痕画过的折扇,信笔挥来。李夫人倚在案头,见歪歪斜斜写道:
  凤阳女子有柳青,柳青选婿轻沙陀。
  盘雕结队蠕蠕主,驰马快过月氏驼。
  我为革牵跃而起,春风陡触雄心多。
  可能从我建旗鼓,雕鞍飞鞚双蛮靴。
  旄头指顾忽坠地,嫣然一笑舒流波。
  人生得此聊快意,呜呼吾意其蹉跎!
  再将那一把扇,写道:
  胭脂索我歌,我歌唤奈何!君不见药师马,红拂驮,蕲王鼓,红玉挝?龙虎风云有成例,郁郁居此负名花。吁嗟乎!儿女恨填海,英雄呼渡河。会当努力中原事,勿使青春白日空销磨!
  痴珠写完,掷笔而起。李夫人笑道:“先生这两首诗,好激昂慷慨哩!”痴珠微笑。
  柳青、胭脂谢了又谢。秋痕将扇两边都盖了图章,两人喜跃而去。痴珠留李夫人吃饭,定更后带阿宝大家走了。秋痕便住在西院,自此就不回去。牛氏只教小丫鬟玉环跟定身边。在痴珠免了往来,在牛氏省了供给,这都是两边情愿之事。只秋痕为着初一早的梦,触起痴珠华严庵的签,总是闷闷不乐,因向痴珠问起草凉驿梦里碑记来。痴珠从书簏中检来检去,总寻不出,就也撂开。
  十四这一天,李夫人接秋痕逛灯去了。痴珠一人正在无聊,恰好小岑、剑秋趁着灯月,步行而来,拉着痴珠走了。不多时,到了南司街,便人山人海拥挤起来,还夹着些车马在里头。三人走路,就不能齐集,痴珠招呼两人道:“这些灯也没有什么好瞧,路又难走,我们到柳巷找荷生罢,还听得有好灯谜。”剑秋道:“甚好,花神庙也有灯看。”便转入小巷,慢慢的走。
  一路闲谈,小岑道:“荷生这几天高兴得很。”痴珠道:“采秋是腊月甘六抵家,他从初五起,天天在新屋里催督工程,要赶二十内收整停妥哩。”剑秋道:“他怎的还有工夫制起灯谜?”小岑道:“荷生住了搴云楼,适值花神庙今年是个大会,借园里轩轩草堂结个灯棚,热闹得很。他一人夜里无可消遣,就想出这个玩意来。”一边说话,一边听得花炮的声,锣鼓的声,喧哗的声,远远早望见园门口灯光辉煌,车马阗咽。
  三人挤进花神庙,瞧了一遍,说不尽银花火树,华丽纷纭,又间着丝竹之声。小岑引路,由殿后小门穿过竹径,望轩轩草堂来。遥望里边亭榭,有挂玻璃灯的,有挂画纱灯的,草堂门外搭着灯楼,门内却有木栅拦住。遥望内里排着灯屏古玩,密密层层,火光闪灼。木栅前鼓乐喧天,人声震地。幸喜地方宽阔,不然也一步不可行了。
  三人转到堂后,还有好些人在山上池边放泥筒,放花炮,流星赶月,九龙戏珠。只见草堂角门空地里,放着二三顶蓝呢的四轿,两顶蓝呢小轿,架着七八对灯笼,都是武营官衔。槐树下系有几匹马,三四个的轿夫,在月下烧着枯叶和花炮的纸烘手。剑秋笑向痴珠道:“这是你东家在里头作乐哩。”正说着,听得门声一响,一叠连声的传呼伺候。三人只道是官员出来,各自站开。痴珠更站得远些,暗暗的瞧。 停了一停,火炬百道,手照两行,引出人来,却是华妆艳服一群少妇,后面跟着几多丫鬟仆妇,都站在门口等轿。灯火之中,只觉得粉光脂艳,令人眼花撩乱,也不辨得谁好看谁不好看。痴珠远远的瞧,好像秋痕在内,便走近一步,留神凝视。只见李夫人侧着脸和一位太太说话,秋痕手牵着李家一个大丫鬟站在背后。小岑、剑秋也已瞧见,向痴珠道:“那不是秋痕么?”痴珠点头。剑秋低声道:“那一位是谡如太太?”痴珠也低声说道:“站在秋痕前头。”早是李夫人上了轿走了。
  接着,又是一乘四轿上来,听得那位太太吩咐道:“先把刘姑娘小轿打过来。”便有几个丫鬟仆妇家人,接叠传话。一会轿到,便有丫鬟老妈扶掖秋痕上轿。痴珠认得是李家的人。那位太太又看着几个少妇上轿,就也上轿去了。小岑道:“梦想不到这地方会碰着秋痕。”
  三人说说笑笑,沿着路走向搴云楼。只见三三两两的人从里面出来。一队像是外省的人,就中有一个说道:“这个谜好难猜。”一个接着道:“谜语自好,只挂在太原城里,怕一年到头也没人猜得着。”剑秋道:“什么谜,就把我太原一城的人都考倒了?”进得大门,屋内八庙油绿洒金屏门,门上一盏扁的白纱灯,上贴着许多字条,下围着一簇约有十来人。
  只见索安跑过来,招呼大家进去。痴珠道:“我们看了灯谜,再进去不迟。”剑秋道:“你老爷做什么呢?”索安道:“老爷因大人有话说,上灯以后回营去了。”小岑道:“他不在家更好,我们慢慢的猜谜。”三人短的不瞧,只瞧着上面长条的,是书一封,小岑念道: “忆自对赴雁门(唐人诗题一),时正河冰山冻(药名一)。两行别泪,尽在尊前(花名一);半夜痴魂,愿随君去(《诗经》一句)。比代飞之燕雁(书名一),感分逝之轮蹄(《西厢》二句)。竟使目断长途(《四书》一句),深恨行止不能自主(花名一)。昨于新正一日,始得一传消息(花名一)。喜迓韶光,与年俱至(花名一)。芬含豆蔻,偕锦字以同来(药名一);瘦比梅花,与暗香而并咏(曲牌一)。仆貌惭傅粉,剩有青丝(药名 一);曲谱求凰,好调绿绮(地名一)。定于仲春上烷,谨择良辰(《诗经》一句),油壁先迎(药名一),坚如前约(药名一)。想此半幅残笺(药名一),卿见之必破涕为笑也(美人名一)。”
  剑秋笑道:“他竟把给采秋的信做了灯谜,我们猜看。”痴珠道:“第一句,想是《北征》。”剑秋道:“比代飞之燕雁,打一书名,不是《春秋》么?”痴珠道:“我想《西厢》二句,是‘车儿投东,马儿向西’;《四书》一句,是‘望道而未之见’。”小岑道:“不错。第二句药名,似是香附。”痴珠道:“香附真打得好。那‘貌惭傅粉’二句,打一药名,自然是何首乌。”小岑道:“是。打得好!但可惜荷生姓韩,要是姓何,那更切当了。”痴珠道:“‘定于仲春’二句,打《诗经》一句,不用说是‘二月初吉’了。‘油壁先迎’,打一药名,不是车前么?‘坚如前约’,是什么药呢?”小岑道:“信石。”剑秋道:“这里人多,我们进去猜吧。”痴珠道:“慢一步,我再看这首《浪淘沙》的词。”因念道:
  “客路去漫漫(曲牌一),念女无端(唐诗一句)。长宵独耐五更寒(《诗经)一句)。对镜自惊非昔日(唐诗二句),减却朱颜(美人名一)。春信到重关(花名一),绿上眉山(药名一)。情天有约定团(外囗内栾)(《红楼梦》中一物)。碧落黄泉还觅去(《易经》二句),何况人间 (《庄子》一句)。”
  念毕,三人步入院子。见搴云楼第一层檐下,四面点着一色的二十多盏瓜瓣琉璃灯,照得面面玻璃光如白昼。便有家人延人一方空中坐下;递上茶点。
  三人随意喝茶用点,先将那一首词也逐句猜测来。剑秋道:“‘客住去漫漫’,打一曲牌,自然是《望远行》。”痴珠道:“《诗经》一句,是‘冬之夜’不用说了,《易经》二句,是那两句哩?”小岑道:“上不在天,下不在田。”痴珠道:“这却似是而非。”剑秋道:“‘情天有约定团(外囗内栾)’,打《红楼梦》中一物,有趣得很,是个什么?”痴珠道:“风月宝鉴。”小岑道:“妙!他会做,也难为你会想。”于是三人将二句唐诗、一句《庄子》、一个花名、一个药名、一个美人名,都想有了;又将那封书上想不出的,也慢慢想有了。
  剑秋唤索安问道:“你爷留有谜底没有?”索安道:“一句两句的,老爷都留有底,给小的答应人家。那两纸长条,爷说总没人都打得准,万一有人通猜着了,请他明日来。”痴珠怕秋痕回寓无人作伴,急着要走,便说道:“既是没有谜底,我们走吧,迟日面说。”于是大家步出园来。见灯火零落,游人稀少,晓得天不早了,便分路而去。正是:
  玉萧声未歇,明月已西斜;
  最是良宵短,城头噪晓鸦。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丽句清词三分宿慧 花香灯影一片艳情
  话说痴珠自入正后,深居西院,或听秋痕弹琴,或瞧秋痕作画,就县前街也少得去了。 这日上元,子秀、子善久不见面,便两人一车,到了秋心院。值门开着,下车走入。见静悄悄的,没个人影;再看月亮门,落把大锁。两人愕然。后来李裁缝出来说起,才知道初二后,秋痕通没回来。两人出来上车。便吩咐赶向秋华堂来。 看门见是熟客,就不通报。两人沿西廊步入月亮门,见厨房里一个打杂,在那里打盹,便悄悄的向西屋窗下走来。正待转人楼下甬道,听得痴珠朗吟道:
  “浮萍大海终飘泊,羞向红颜说报恩。”
  两人站着脚,又听得秋痕道:“你也有些年纪了,积些余囊,作个买山归隐之计,也是着实打算。再者,你的性情不能随俗,万分做不过荷生,让他得意吧。”痴珠叹一口气道:“我为着家有老母,不得已奔走四方,谋些衣食;不然,我就做和尚。”秋痕道:“你好好做诗,都是我说着闲话,又引起你的心绪来了。”痴珠道:“我这上半四首,已是不及他的原作,再做下去,也没有好句出来,不如算了,不作吧。”秋痕道:“你昨晚说的‘绣榻眠云扶不起,绮窗初日会难逢。三生风絮年来绾,一室天花夜不寒’,都是佳句,怎的不好?” 两人听了半天,正待移步,不想工环从而道出来看见,便报道:“留大老爷和晏太爷来了!”
  痴珠迎出,延人客厅。秋痕掀开香色布棉帘招呼。两人觉屋里一阵兰花香扑鼻,就行步入。见窗下四盆素心兰,开有二十余箭,便向书案走来。 案上一幅长笺,狂草一半;子善看了兰花,因取来瞧,上写“奉和本事诗三叠前韵。”子秀念道:
  “第一洞天访碧霞,云翘有约总非赊。
  鸾笙吹出香窠暖,凤简题成锦字斜。
  楚岫朝云开远黛,天台暮雨洗浓华。
  寻常小谪人间去,也作秋风得意花。   
  福慧修来费几生?珊珊仙骨照人清。
  衫裁燕尾成双影,扇写蝇头忆定情。
  锦瑟相思频入咏,枕屏两地暗呼名。
  琼霄指日翔鸾风,别鹤何须带怨声!    
  番风轮指数迟迟,贮月楼成燕不知。
  才子巾箱金粉艳,美人妆盥芷兰思。
  娇呼小字猜莲子,爱唱新词谱《竹枝》。
  陌上花开归缓缓,荆钗珈服两相宜。
  溷我卑栖水外村,天涯回首旧琴樽。
  西风铁笛黄泥坂,夜月银筝白下门。
  烟柳灞桥留别梦,胭脂北地染新痕。
  浮萍大海终飘泊,羞向红颜说报恩!
  蓬山风引叹无缘,辜负笺天四十年。
  四扇画梅成小影,绣裙簇蝶记游仙。” 子善道:“清艳得很。”子秀笑道:“我们今天做个催租客,打断人家诗兴了。”秋痕道:“他正不高兴,恰好你来,和他谈谈吧。”林喜端上茶来,玉环装着水烟,四人各说了近事。
  子秀见上首挂着荷生集《座位》写的一付联对,是:
  座列名香,文如满月;
  家承清德,室有藏书。 中间是心印的一幅画梅横披,横技下贴两纸色笺。便走近一瞧,见是七绝四首,款书“女弟子游畹兰呈草”。便向痴珠道:“你那里又收个会做诗的女弟子?”秋痕笑道:“不就是李太太?”子秀道:“不错,他娘家姓游。”子善也走过来看。因念道:
  “华灯九陌照玲珑,掩映朝暾一色红。
  最是太平真气象,万人如海日当中。
  雕轮宝马度纷纷,百和衣香昨夜薰。
  绣帏珠帘都不下,轻尘一任上乌云。
  场萧吹暖遍长街,可有游人拾堕钗,
  满地香尘轻试步,几回珍重踏青鞋。
  小幅泥金写吉祥,十枝绎蜡照华堂。
  并门多少娇儿女,但愿家家福命长。”
  念毕,说道:“李太太也会做诗么?”子善道:“几见诗人的弟子不会做诗?”就掀着卧室帘子,见窗下两盆水仙花,也自盛开;壁上新挂一付联,一幅山水的横披,横技下也粘一色笺。便踱进去.瞧着联一边款书“痴珠孝廉正腕”,一边书“雁门杜梦仙学书”,句是:     诵十万言,有诗书气;
  翔九千仞,作逍遥游。 当下子秀和痴珠都跟进来。子善道:“采秋竟会写起大字,且有笔力,真是夙慧。”子秀道:“不要说采秋,就秋痕不是大有慧根,怎么几个月工夫,就会做诗呢?”痴珠道:“大约琴棋书画,诗酒文词,都要有点夙根,才能学得来。你看采秋这幅画,不更好么?”子善、子秀瞧着那幅画,是幅工画山水,笔意却极洒落,小楷款书“奉夫子命,为痴珠孝廉作,韩宅侍儿梦仙写”。子善道:“这落款就也新鲜。”旁有小楷一诗,是荷生题的,子秀念道:
  “拔地奇峰无限好,在山泉水本来清。
  飘然曳杖绝尘事,独向翠微深处行。”
  两人再看色笺的诗,上书《水仙花》三字,下书“侍儿刘梧仙呈草”。子善念道:
  “云停月落座留香,一缕冰魂返大荒。
  银烛高烧呼欲出,仙乎宛在水中央。
  好伴吟边与酒边,蓬莱春在画堂前。
  烟波倘许侬偕隐,自抱云和理七弦。”
  子秀道:“大有寄托。”又看了痴珠的帐缘,是秋痕画的菊,就说道:“秋痕的画菊,竟一天苍老一天了。” 当下秃头回道:“池师爷请爷说话。”痴珠出外间去了。子善随手将案上一个书夹一检,见断笺上有诗两首,瞧是:
  对卿乡更觉温柔,雨滞云痴不自由。
  胸却比酥肤比雪,可堪新剥此鸡头。
  秋波脉脉两无言,擅口香含一缕温。
  锦帐四垂银烛背,枕边钦坠个中魂。
  又一素纸,上书《题画》,云:
  绣帏怎不卸银钩,微识双双艳语柔。
  仿佛钗声抛纸上,销魂岂独是天游?
  无言只是转星眸,个里情怀不自由。
  水溢银河云尚殢,子夫散发最风流。    
  春雨梨花醉玉楼,双双弹罢卧箜篌。
  谁将镜殿铜屏影,付与春风笔底收?
  两人一笑。又检得字条,楷书写的是“灯下红儿,真堪销恨。花前碧玉,颇可忘忧”十六字。又色笺两纸,写的是:
  埋骨成灰恨未休,天河迢递笑牵牛。
  斑雕只系垂杨岸,万里谁能访十洲?
  欲人卢家白玉堂,何曾自敢占流光?
  可怜夜半虚前席,万里西风夜正长。
  龙护瑶窗凤掩扉,含烟惹雾每依依。
  何当共剪西窗烛,日暮归来雨满衣。
  云鬓无端怨别离,流莺漂荡复参差。
  东来西去人情薄,莫枉长条赠所思。
  末书:“日来读玉溪生诗,因集得诗如右,呈政吟坛。此中情事,有君有我,有是有非,知足下必能参之也。并希示复,或赐和为望。荷生漫作。”
  两人不大解得就中谜语,就检别的来瞧,内还有秋痕的词并手札。词云: 花笺唱酬,曳断情丝千万缕。独对柳梢新月影,算今宵人约黄昏后。眉双绉,奈东君一刹,去矣难留。帘幕锁人愁。风风雨雨,肠断晚妆楼。
  又一词云:
  花怜小劫,人怜薄命,一样销魂处。香销被冷,灯深漏静,想着闲言语。
  两人只看到这一纸,瞥见秋痕掀帘进来,将书夹一抢,说道:“半天没有声息,却原来偷瞧人家机密的书札!”子秀笑道:“事无不可对人言。”子善笑道:“‘人约黄昏后’,怎的可对人言?”就出去了。
  到了客厅,雨农要走,痴珠因留三人小饮,并请了萧赞甫。到得黄昏,大家都要出去逛灯,痴珠就不十分强留。 此时里外都点上灯。客厅中点的是两对西番莲洋琉璃灯,里屋两间通点一对湘竹素纱、一边字一边画的灯,正檐下一字儿四对明角灯。一会,月也上来,客厅中两盆碧桃花开得艳艳,映着灯光,就像嫣然欲笑一般。
  秋痕将屋里两重棉帘尽行掀起,引着兰花水仙的香。痴珠就领秋痕到秋华堂玩赏一回月,忽然对秋痕道:“你看如此月色,天又不冷,我们何不同到芙蓉洲水阁走一走?”秋痕道:“怕碰着人,不好意思。”痴珠道:“这时候,还有什么人,跑来这冷静地方?”便唤秃头、穆升,先去通知看守的人,教他预备茶水伺候去了。正是:
  灯下红儿,花前碧玉。
  销恨忘忧,同心一曲。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汾神庙春风生麈尾 碧霞宫明月听鹍弦
  话说痴珠和秋痕由秋华堂大门,沿着汾堤,一路踏月,步到水阁。此时云淡波平,一轮正午,两人倚栏远眺,慢慢谈心。
  秋痕道:“掬水月在手,这五个字就是此间实景,觉得前夜烘腾腾的热闹,转不如这会有趣。”痴珠道:“我所以和你对劲儿,就在这点子上。譬如他们处着这冷淡光景,便有无限惆怅。我和你转是热闹场中百端枨触;到枯寂时候自适其适,心境豁然。好像这月一般,在灯市上全是烟尘之气,在这里才见得他晶莹宝相。”秋痕道:“你真说得出。就如冬间,我是在家里挨打挨骂,对着北窗外的梅花,凄凉的景况尽也难受,然我心上却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儿烦恼;尽天弄那一张琴、几枝笔,却也安乐得很。我平素爱哭,这一个月,就眼泪也稀少了。如今倒不好,在你跟前,自然说也有,笑也有,此外见了人到的地方,都觉得心上七上八下的跳动起来,不知不觉生出多少伤感。这不是枯寂倒好,热闹倒不好么?”
  痴珠道:“热闹原也有热闹的好处,只我和你现在不是个热闹中人,所以到得热闹场中,便不觉好。去年仲秋那一晚,彤云阁里实在繁华,实在高兴。后来大家散了,你不和我就同倚在这栏于上么?”秋痕道:“那晚我吹了笛,你还题两首诗在我的手帕上。忽忽之间,便是隔年,光阴实在飞快。”痴珠叹道:“如今他们都有结局,只我和你,还是个水中月哩!”秋痕惨然道:“这是我命不好,逢着这难说话的人!其实我两人的心不变,天地也奈我何!”痴珠道:“咳!你我的心不变,这是个理;时势变迁,就是天地也做不得主,何况你我!”秋痕勉强笑道:“好好赏月,莫触起烦恼。”口里虽这般说,眼波却溶溶的落下泪来。痴珠就也对着水月,说起别话。
  无奈两人心中总觉得凄恻,就自转来。秃头道:“夜深了,打汾神庙走近些。”秋痕也觉得苍苔露冷,翠鬓风寒,便说道:“庙门怕落了锁。”秃头道:“我已经叫穆升告诉他们等着。”痴珠道:“甚好。”一会,到了庙前。见大门已闭,留下侧门。看门的伺侯四人进去,便落下锁,自去睡了。
  痴珠、秋痕刚从大殿西廊转身,只见心印站在西院门口,让秋痕进去了,携着痴珠的手,笑道:“半夜三更,带领妇女潜入寺院,是何道理?”痴珠道:“我不把汾神庙做个敕赐双飞寺,就算是循规蹈矩的檀越。”心印道:“好个檀越!差不多半个月,一步也没到我方丈。”痴珠道:“你怎的不来访我?”心印道:“你有了家眷,我怎便出人?”痴珠道:“这会还算不得家眷,就使有了家眷,难道方外老友,便和我绝交么?”一面说,一面拉着心印,进来客厅坐下。
  心印道:“君子之交淡如水。淡则迹疏而可久,浓则情纵而难长。你不看这碧桃花,开到如此繁艳,还得几天排在这里呢?人生该聚多少时,该见多少面,都有夙缘,都有定数。到得缘尽数尽,不特难聚,而且见面也不得一见面。何如少聚几回,少见几回,留些未了之缘,剩些不完之数,到得散了,还可复聚,不好么?且如夫妇,原是常聚常见的,然就中也有一定的缘,一定的数。往往见少年失偶的,多是琴瑟之爱笃于常人。大抵浓者必逾节而生灾,淡者能寡欲而养福。夫妇朋友,原是一例。你不来寻我,我就也懒于访你了。”
  痴珠明知心印此届议论,是大声棒喝的意思;正与水阁上心事针对,心上十分感激,却难一时就自折服,转说道:“我不信。不见了你十来天,竟有这番腐论!你说少年失偶,多是琴瑟之爱笃于常人,难道那谐老百年的,都不恩爱么?”心印道:“本深则所载者重,土厚则所植者喜。这也看各人的缘有深有浅,各人的数有长有短,我就不能预料了。”痴珠道:“这论却通,我不能不割恩忍爱了。”心印哈哈大笑道:“你又懵懂了!我说的正要你保全所爱,难道教你割断情缘,跟我去做和尚么?”说得痴珠也笑了。
  心印接着道:“大抵我辈不患无情,只患用情有过当处。你聪明人,原不待我一番饶舌。然当局者暗,旁观者明。”正待说下,只见里间帘子一掀,秋痕突然走出,向心印就拜。慌得心印退避不迭,口里说道:“怎的,怎的?痴珠,你替我扶起姑娘来!”痴珠也不知所谓。
  秋痕却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起来,玉容惨淡,满面泪痕,让心印归坐,就傍着痴珠炕边也自坐下,含泪说道:“大和尚这样说法,就是顽石也会点头;何况我还是个人?我原把这个身许给痴珠,你这样棒喝,我不知感激,我就对不住他。”说着,便吊下泪来。心印叹一口气道:“难得,难得!姑娘你不要怕,我说的是讲个理。你这样心田,佛天必然保佑你两人早谐夙愿。”痴珠接着说道:“良友厚意,我自当铭诸座右。只是做个人,上不能报效君亲,下不能荫庇妻子,有靦面目,不死何为!”
  心印笑道:“据你这般说,那自古晚遇的人,都是靦然人面,怎么复唐室竟有个白头宰相,平蔡州却是个龙钟秀才呢!”痴珠道:“大器晚成,这也罢了。我想扬雄倘是早死。何至做个莽大夫!王勃若不夭年,安知非个控鹤使?”就向秋痕说道:“便是他们,也只好死在三十左右。你想,西子不逐鸱夷,后来也做了姑苏老物;太真不缢死马嵬,转眼也做了谈天宝的白发宫人。就如娼家老鸨,渠当初也曾名重一时,街上老婆,在少年岂不艳如桃李?”
  心印不待说完,哈哈大笑,起身说道;“夜深了,我却不能陪你高谈了。”秋痕站向前道:“我迟日要向观音菩萨前,许下一个长斋愿心不知大和尚肯接引否?”心印笑道:“姑娘拜佛,贫僧定当伺候拈香,这会告退罢。”痴珠只得叫林喜、李福,拿着手照,送人方丈。这夜痴珠、秋痕添了无限心绪,明晓往后必有变局,只不知是怎样变法。 如今且说采秋回家,他爹妈好不喜欢。采秋虽挂念荷生,然一家团聚.做女儿的过年日子,只这一次,因此打起精神,博着父母的欢笑。出了正月,就有杜家亲戚排年酒,替采秋接风的、送行的,都说是灯节后就要出嫁韩师爷了。
  不想他妈却变了卦。原来十二月时候,贾氏怕荷生不放采秋回家,权将紫沧的话答应,如今和藕斋商量翻悔。藕斋是个男人,如何肯依?两口便拌起嘴来。先前还瞒着采秋说说,以后荷生兑项都齐,这一夜,贾氏竟和藕斋厮吵厮打。惊得采秋不知是为何故,出来劝分了手。听着两人嚷的话,才知道他妈变了心。
  当下只得劝藕斋到紫沧家过夜,这边劝贾氏去睡。贾氏道:“梦仙,我明白对你说,你爹给你走,我是万分不依的!你要嫁人,许你嫁在本地;要是嫁给了韩荷生,我是这一条老命和他们去拚!”采秋无可致词,只得噙着眼泪待他妈说完,和他嫂嫂姊妹伺候他睡下;出来,无情无绪的,别了大家,自归屋里,想前想后,整整哭了一夜。
  次日,藕斋领着紫沧回来,取出荷生初二日回书并诗一首。采秋将信瞧过,递给紫沧道:“你也看得。”便将诗念道:     “吴笺两幅远缄愁,别有心情纸外留。
  分手匝旬疑隔世,倾心一语抵封侯。
  双行密写真珠字,好梦常依翡翠楼。
  为报春风开镜槛,四围花影是帘钩。”
  采秋念完诗,紫沧也瞧完信,两人互换。采秋将信再看一过,放下说道:“如今这事闹翻了,须劳你走一遭,教荷生自己来吧。”紫沧道;“且看你爹转湾得下来不能,再作商量。”
  看官,你道藕斋怎讲的?他说:“这事现在人人知道,况且钦差大人喜欢荷生得很,买了柳巷屋子给他成亲,翻悔起来,我们理短。”藕斋这话,自是善于看风势。无奈娘儿们见事不明,又为藕斋和他装腔做势,说“儿女亲事,是我男人做主的”,因此拿定主意,不准采秋嫁姓韩的,那一张嘴就像画眉,哨噪得人发烦。
  紫沧也向贾氏说道:“你的议论固是,但有数节不大妥当。起先你不答应我,我这会可以不管。藕斋口口声声答应,只要二千两身价,问了你,你也这般说。如今人家通依了,银子也兑齐了,你却不情愿,教我怎样对着韩师爷?教藕斋更怎样对得我?此一节,你想妥当不妥当呢?再贝,采秋年来心事,你也看得出,是要择人而事。好好一个韩师爷,明年就是殿撰,人家巴结不上。你许了,却赖起来,无论事不可测,就使平安撒开手,也还可惜。而且千金买妾,是个常事,到得二千金的身价,就也肯加倍破钞了,你以后何处再寻这机会?”贾氏道:“去年答应,是那老东西逼着我。他会答应你,你和他去讲。我心爱的儿女,只有这个女儿,犯不着嫁那姓韩的去做妾。他会做官,他家里还有人,封诰也轮不到我女儿身上,与我更没相干。别人稀罕他二千两身价,我姓杜的却看似泥沙。这会要了他的银子,以后他做了官,今日去东,明日去西,千山万水,我从何处找我女儿见一面?”说着便哭起来。紫沧见话不投机,只得委婉说说,走了。 采秋从这日起,翠眉懒画,鸦鬓俯梳,真个一日之中,回肠百转。 光阴荏苒,已是灯节了。雁门灯市,比太原尤为热闹。紫沧和一个杨孝廉逛了一回灯,趁着月色,步上碧霞宫的吕仙阁来,倚栏凝眺。忽听得隔墙叮当弹起琵琶,先是一声两声,继而嘈嘈杂杂,终而如泣如诉,十分幽咽;正将手按着工尺,画出字来,声却停了。杨孝廉道:“我听出三字来,是‘空中絮’。”紫沧道:“你晓得这隔墙是谁呢?”
  杨孝廉正要答应,那琵琶又响起来。只听得娇声骞举,唱道:
  “门外天涯,”
  只第四字声却咽住。停一停,琵琶再响,又唱道:
  “知今夜汝眠何处?满眼是荒山古道,乱烟残树。
  离群征马嘶风立,冲寒孤雁排云度。”
  杨孝廉道:“好听得很,真个是大珠小珠落玉盘。”紫沧不语。接下唱是:
  “叹红妆底事也飘零,空中絮!”
  唱停了,琵琶声划然一声也停了。杨孝廉道:“这不是‘空中絮’三字么?真个四弦一声如裂帛,凄切动人。”紫沧道:“这支词,我是见过,不想他竟谱上琵琶了。”
  杨孝廉道:“调是《满江红》,我却不晓得此词。”紫沧道:“你听!”只听得琵琶重理,又唱道:
  “沙侵鬓,深深护;冰生面,微微露。
  况苍茫飞雪,单车难驻。昨宵偎倚嫌更短。”
  到这一句,唱的声便咽起来,琵琶的手法也乱起来,以下便听不出,就都停了。紫沧十分难受,杨孝廉道:“怎的不唱了?”紫沧惨然道:“以下的词还有四句,是:‘今朝相忆愁天暮。愿春来及早,报花开。欢如故’,”杨孝廉道:“你怎的见过这支词?”紫沧道:“你道唱的是谁?”杨孝廉道:“我都不晓得。”
  紫沧道:“这隔墙就是杜家,唱的就是采秋。这词是他来时,韩荷生做的送他。他裱起来挂在屋里,我因此见过。如今却谱上琵琶了。”杨孝廉道:“怪道弹得如此好!他好久不替人弹唱了,我今日出来就值!只他不是要嫁给韩家么?”紫沧道:“韩家的银,早就兑在我铺里。不想他妈可恶得很,临时又翻悔起来。”杨孝廉道:“他爹呢?”紫沧道:“他爹倒好说,就是这两个老东西不和,闹起风波。如今是一个依,一个不依。”杨孝廉道:“我听说身价是二千两,这就算顶好的机遇了。他妈还刁难什么?”于是两人说说,下得阁来,各自步月分路而去。正是:     三五月团外(囗内栾),六街春如许。
  独有伤心人,自作琵琶语。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须眉巾帼文进寿屏 肝胆裙钗酒阑舞剑
  说痴珠系正月念四日生。念三日,荷生就并门仙馆排一天席,一为痴珠预祝,一为小岑、剑秋饯行。
  是日,在座却有大营三位幕友:一姓黎名瀛,别号爱山,北边人,能诗工画,尤善传神,旧年替荷生、采秋、剑秋、曼云俱画有小照;一姓陈名鹏,字羽侯;一姓徐名元,字燕卿,俱南过诗人。这些人或见面,或未见面,彼此都也闻名。这日,清谈畅饮,直至二更多天才散。
  痴珠回寓,只见西院中灯彩辉煌,秋痕一身艳妆出来道:“怎的饮到这个时候?”痴珠携着秋痕的手,笑道:“你们闹什么哩?”秋痕道:“你早上走后,李太太领着少爷就来,等到定更,我只得陪太太吃过面。太太还自己点着蜡,行过礼才走。说是明天一早就要过来。”痴珠向炕上坐下道:“我五更天和你出城跑了,凭他们去闹吧。”秋痕笑道:“我和你跑到那里去?”痴珠卸下外衣,说道:“到晋祠逛一天,好不好呢?”秋痕说道:“明天的席,我已经替你全办了。你懒管这些事,我同秃头三日前都办得停妥,不消你一点儿费心。”
  林喜端上脸水,秋痕将马褂搁在炕上,替痴珠拧手巾。秃头在傍边拿着许多单片伺候,回道:“县前街、东米市街及各营大老爷,都送有礼。”就将红单片递上。痴珠略瞧一瞧,向秃头道:“你们没收么?”秃头道:“武营的礼,我们通没敢收。只县前街送了两份礼,一是李大人的,一是替游大人备的;刘姑娘主意,李大人、游大人的通收了。”秋痕道:“李太太另外还送四盆唐花,十二幅挂屏,是泥金笺手写的,说寿文也是自己做的。我替你挂在秋华堂,你去瞧着,挂得配不配?”痴珠笑道:“他竟下笔替我做起寿文来,我却要看他怎说。”就站起身,拉着秋痕走。秃头、林喜忙端手照引路。
  到得月亮门,见堂中点着巨蜡,两廊通挂起明角灯,还有数对烛跋未灭,便说道:“你们这般闹,给人笑话。”秋痕道:“这却怪不得我,都是李太太打发人搬来排设的。”秃头道:“李太太为着爷生,好不张罗,给小的壹百两银,吩咐预备明天上下的面菜酒席。刘姑娘一定不肯,叫小的送还他的管事爷们。”痴珠将手向秋痕肩上拍一拍道:“着,着!只是李太太现有身喜,何苦这样烦扰呢?”
  说话之间,已到堂中。见上面排有十余对巨蜡,只点有两三对,已是明如白昼。炕上挂着十二幅寿屏,墨香纷郁,书法娟秀。上首写的是“恭祝召试博学鸿词秋孝廉痴珠夫子暨师母郭夫人四秩寿序”,下款是“浩封二品夫人门下女弟子游畹兰端肃百拜敬序”。因将序文念道:
  “寿序非古也。”
  说道:“起句便好。”又念道:
  “后人袭天保箕畴之绪,或骄俪而为文,或组织而为诗。虽矞皇典重,无非谰语谀词。畹兰何敢以寿序进?且夫孝子之事亲也,恒言不称老;弟子之事师也,莫赞以一词。然则吾师团不欲人之以寿言进,畹兰尤不当侈然以寿言为吾师进。虽然,礼由义起,文以情生。畹兰于吾师,义有不容不为师寿者,即情有不能自已于出一言为师寿者。师听畹兰言,尚亦笑而颔之乎!
  师为屏山先生冢嗣。先生以名懦硕德,见重当途,海内名公至其地者,访襄阳之耆旧,拜鲁殿之灵光,门外屦常满。师少聪颖,为先生所撞爱。兄弟八人,禀庭训,均有声庠序间。而师尤能博究典坟,这穷六艺,旁及诸子百家。弱冠登乡荐,遨游南北,探金匾石室之藏,尤留心于河渠道里、边塞险要及善夷出没、江海关防之迹。往岁道倭构难,尝上书天子,有挑辔澄清意。格于权贵,游关、陇间,益肆志于纂述旧闻,以寄其忠君爱国之思。故所学益闳,所著述益繁富。
  今夫水,掘之平地,虽费千人之劳,其流不敌溪曲,其用不过灌溉。若夫出自大河江汉,抉百川,奔四海,动而为波澜,潴而为湖泽,激荡潆徊,初无待乎人力。是何也?其所积者厚,所纳者众,而所发者有其本也。师之学术,汪洋恣肆,其渊源有自,盖如此矣。既而奉讳归,低于游,筑室南白下,将灌园为养母计。不一年,寇起西南,蹂躏濒海诸郡县。师慨然复游京师,冀得当以报国家养士思。卒不遇,乃赋西征。往岁返自成都,以江、淮道梗,留滞并门。”
  向秋痕说道:“叙次详悉。”又念道:
  “嗟乎!震雷不能细其音,以协金石之和;日月不能私其曜,以就曲照之惠;大川不能促其崖,以通远济之情;五岳不能削其峻,以副陟者之欲;广车不能胁其辙,以苟通于狭路;高士不能撙其节,以同尘于流俗。师之艰于遇,嗒然若丧其偶,盖又如此。”说道:“好笔仗。”又念道:
  “比年身遭困厄,百端万绪郁于中,人情物态触于外,无以发其愤,遂一托之于诗。水过石则激,鹤戒露有声,鸿鹄伍于燕雀则哀鸣,虎豹欺于犬羊则怒吼,动于自然,不自知其情之过也。
  犹忆早岁侍倒时,酒闹烛施,师尝语人曰:‘富贵功名,吾所自有;所不可知者,寿耳。’又有句云:‘情都如水逝,心怯以诗名。俊物空千古,惊人待一鸣。’此其顾盼为何若?遭时不偶,将富贵功名,一举而空之;至假诗以自鸣,吾师之心伤矣!畹兰少从问字,得吾师之余绪,犹斤斤自爱,何吾师年方强仕,慈母在堂,乃愤时嫉俗,竟欲屏弃一切,泛太白捉月之舟,荷刘伶随地之锸哉!此则畹兰所谓义不容不为师寿,情不能自已于出一言为师寿者也。师听畹兰言,尚亦笑而颔之乎?” 笑道:“也说得委婉。”又念道:
  “师母郭夫人,《葛覃》有俭勤之德,《樱木》有逮下之仁。吾师前后宦游,师母上事舅姑,以妇代子;下训儿女,以母兼师,族党咸称贤云。畹兰违侍二十年矣,去年夏五,重见于并门。吾师丰采,大非昔比;忧能伤人,竟有若是!乃者夫婿从军,畹兰率两男一女,寄居此地,天涯弱息,依倚之情,直同估恃。窃愿歌子建诗,为吾师晋一觞也。曰:愿王保玉体,长享黄发期!” 念华,又向秋痕道:“情深文明,我不料李太太有此苍秀笔墨。”
  秋痕因指着四盆唐花道:“这也是太太送的。那边四盆西府海棠,是剑秋送的。那十二盆牡丹花,是池、萧两师爷送的。小岑送你一尊木头的寿星。荷生送你一把竹如意、十盒薛涛笺、一方‘长生未央’的水晶图章、一块‘万年宫’的古砖。心印送你一尊藏佛、一卷赵松雪的墨迹。掌珠、瑶华每人送你两件针黹。我都替你收起。” 痴珠正要说话,秃头、穆升领着多人,送进十数对点着的蜡,外面响起花炮,一堆儿向痴珠磕起头来。还有颜卓然派来四员营弁、八名兵了,都在帝外行和。痴珠只得笑道:“你们起来吧。”又向李夫人派来的家人道:“怎好劳了你们。”这一班家人起来,和痴珠打一千请安,就也向秋痕打一千道喜。秋痕委实不好意思,只得说道:“难为你们替老爷费心。”痴珠早走出帘外,招呼营里的人。接着,秋华堂当差人等和厨房里的人,一起在院子磕头。痴珠含笑进来,秋痕站在帘边,就拉着痴珠向炕上坐下,笑道:“那边是你家太太坐位。”说着,就居中拜下去。痴珠忙站起身拉起,说道:“你怎的也这般闹?”秋痕道:“不过各人尽一点心罢了。”
  两人看一回花,玉环也来磕了头,便携手回来西院。院里早排下席,是三个位。痴珠向炕上躺下道:“天不早了,差不多一下多钟,还要喝酒么?”秋痕道:“喝杯酒,也应个景儿。”于是恭恭敬敬斟上两钟酒安下,向着痴珠道:“你不起来,我又要拜。”痴珠带笑拉上炕坐下,吩咐秃头撤去席面,随便拣几个碟,几件菜,送上炕几。两人浅斟低酌起来。
  次日,李夫人带着阿宝一早便来。荷生值办密折,不便出门。心印过来拜了寿,就回方丈。倒是陈羽侯、徐燕卿、黎爱山来坐了面席;小岑、剑秋、于秀、子善、赞甫、雨农是不用说了;武营中只有颜卓然、林果斋二人在座。余外,痴珠俱叫人远远的就挡了驾。
  晚夕,卓然、剑秋、子秀、子善坐了一席,小岑、赞甫、雨农和痴珠坐了一席。里边是李夫人、晏太太、留太太、阿宝、瑶华、掌珠、秋痕七人;坐了一席。外面猜拳行令。里边是大营吴参将送来两个女尼,会耍戏法。
  只见两尼生得丰艳非常,带个徒弟,妖精一般。三位太太都不言语,掌珠、秋痕也不大理会,只瑶华尽抿着嘴笑。先前变出一盘桃,恰恰十五个,内外分尝,却是真的,已足诧异。停了一会,又变出三尾鳊鱼,俱是活的。以后耍了十个品碗,排在地下红氍毹上,左五个,右五个,两尼分立,教他徒弟变十碗水来。那徒弟苦辞不能。右边女尼一掌过去,徒弟倒在左边,那左边五个碗却满满的水;又向左边来,左边女尼也给他一掌,倒在右边,右边五个碗也满满的水。于是两尼将水一碗一碗的捧上席来,给大家看,映着烛光,都碧澄澄呢。再排原处,教他徒弟收去。只见徒弟东打一筋斗,西打一筋斗,十个碗便干干的,并无一滴,大家骇愕。
  两尼自说是仙,瑶华大笑道:“只莫做唐赛儿便好。”李夫人招呼秋痕请痴珠进来,给些赏银,两尼怏怏而去。便向晏、留两太太道:“汉末左慈、于吉,原是有的。就是吞刀吐火,喇嘛本有此教;植瓜种树,眩人亦属寻常。只这两尼妖气满脸,我们远离他为妙。”两太太都道:“太太有见识。”瑶华道:“我只怕是《聊斋》上说的那个东西。”大家都说道:“可不是呢。”再饮一会,就散了席。两太太先去,李夫人随后也走了。
  痴珠便唤掌珠、瑶华出来秋华堂。秋痕就也跟出,敬大家一轮酒。剑秋见秋香、秋英今天下来,问起瑶华,才知道秋香是正月十二陡然发起绞肠痧,医药不及,就死了。秋英也移了屋子。痴珠在东边席上,惨然道:“我怎的不知道呢?”瑶华道:“你不知道的事多哩。目今花选中贾宝书也走了,说是跟了一个南边的女道士做徒弟去。”小岑在东边席上”道:“我也风闻有这事。”
  卓然道:“这事我知备细。宝书给望伯拖累,押在官媒家里。望伯没良心上堂不敢认官,将开赌的事一口推在宝书身上。幸喜那承审官与宝书是旧相识,央着我再三求着上头胡弄局,把望伯做个平常人聚赌,打三十板,枷号一个月;替宝书开释,说是他假母开赌,与宝书无干,才放出来。”痴珠不待说完,便说道:“这承审官是个通人,你晓得他名姓么?”卓然擎着酒杯道:“他姓傅。”剑秋道:“不要讲闲话。往下说,宝书怎样出家?”小岑夹一片苹果,向卓然道:“这以上的事,我们通晓得。望伯因此破了家,如今还病着,怕是不起。” 剑秋在西边席上,回过脸瞧着小岑道:“你给卓然说吧。”卓然喝了酒道:“宝书释放出来,没得去处,暂依旧日一个老妈。可怜大冷天,一个钱买炭也没有。还是素日认识的人帮他几吊钱,叫人和望伯商量,望伯分毫不肯答应。宝书灰心,趁他妈尚在枷号,私下跑到东门外玉华宫女道士处,求他收做弟子。”子善道:“不错,这女道士姓姚,系南边宦家姬妾,丈夫死后,为嫡出儿子不容,遂将自己积下的金银,买一小屋,改为道院,闭门焚修。后来遇个女仙,告以南边有十年大劫,教他向西北云游,可免大难。前年到了并门,适值玉华宫女道士闹事,被东门外缙绅撵了。大家见姚氏有些年纪,寓在优婆夷寺焚修,比本寺的姑子龙勤,所以延他主持玉华宫香火。是不是呢?”
  卓然道:“就是这姚主持。”剑秋道:“你讲宝书吧。”卓然道:“宝书的家,旧在优婆夷寺边,每月朔望,都去烧香。姚氏时常见面,见宝书回回默祷,是求跳出火坑。姚氏听了,就也存在心上。如今跑来投他,自然收了。不想他妈枷号满了,出来和姚氏要人,姚氏只得教他领去。宝书不愿,被他妈拉到宫门外,便要跳并。恰好我这一天奉委前往章郎镇查办事件,路过玉华宫,见他们哭哭啼啼,一大堆的人在那里看。我叫人查问,才晓得就是宝书。我和宝书也有一面之缘,见他说得可怜,就到宫里面洁姚主持,洞悉底里。我便替他出了一百两身价,教宝书在我跟前,受了姚主持顶戒。”
  此时两席的人都是静听。听到这里,痴珠便拍掌道:“快事,快事!我要喝三大杯的酒!”忙得秋痕斟酒不迭。掌珠坐在痴珠身下,只怔怔的发呆,尽痴珠唤人取大杯,取酒,也不说句话。倒是瑶华唤道:“宝怜妹妹,你怎不斟酒?”掌珠道:“没人替我出一百两身价,给我当道士去!”瑶华大笑,把别话岔开,和赞甫、雨衣又豁起拳。西边席上,子秀、子善也和卓然、剑秋抢标。以后两席合拢,又闹了一回楚汉争,就有三更多天了。 秋痕、掌珠连座,尽着喁喁私语。瑶华是个爽快的人,听了一会,便站起说道:“做个人,自己要有些把握。就如你两个,一个要做道士,一个要做侍姬,斩钉截铁,这般说,便这般做!叨叨缕缕讲个不了。做什么呢?我要走,不耐烦看你们凄惶的样儿。”秋痕忙拉住。瑶华就和秋痕坐下,向大家道:“我是要从乐处想,再不向苦中讨生活。你想,天教我做个人,有什么事做不来?都和你们这般垂头丧气,在男子是个不中用,在女子是个没志气!我瞧着觉得可怜,又觉得可恼,所以要走。”大家都说道:“说得痛快!”
  此时有把雌雄剑放在炕上,瑶华便向痴珠说道:“你这把剑还好,我舞一回,给大家高兴一高兴。”说着,就仗着剑走下来。早见瑶华在灯光下,纵横高下,剑光一闪一闪的舞。以后灯火无光,人也不见,只有一道白气,空中旋绕。此时更深了,觉得寒光阵阵,令人发噤。突然听得瑶华道:“后会有期!”但见双影一瞥,两剑“当”的一声,委在地下。屏门外的人报道:“薛姑娘上车走了!”
  两席的人恍恍惚惚,就如梦景迷离一般。痴珠定一定神,说道:“相隔只有五个月,他的剑竟比采秋舞得还好。这飘忽的神情,就和剑仙差不多了。”当下大家都散。
  秋痕引着掌珠,重来西院,谈了一回。外面冷家的人,催了两三遍,掌珠才走。秋痕送出屏门,洒泪而别。看官记着:秋痕与掌珠,自此就没再见了!掌珠是此夜听说宝书做了道士,又受了瑶华一激,便决意出家,和他假母吵闹几次,竟将青丝全行剪下。幸他假母是个善良的人,不忍怎样。二十七日痴珠出门谢寿,就听见人说送入优婆夷寺,做了姑子去了。正是:
  豪情胜概,文采剑光。
  妒花风雨,乃尔披猖。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一声清磐色界归真 百转柔肠情天人幻
  话说秋痕廿五后回家,因劝痴珠量入为出,俭省下来为后日南归之计。因说道:“你为着我,不能不供给他们开销,这样不是爱你,直是害你。所以千思万想,不能不割断痴情,苦守寂寞。”又说道:“初一心印许我礼佛,我便吃了长斋,总要跟你到得南边家里,我才开荤。你念我这般苦守,也该惜些钱钞,作个长久打算。谶兆梦兆虽然不好,或者天从人愿,我两人吃得这苦,造化小儿可怜起来,也不可知。若一味委心任运,眼见得祸离更甚于惨别。”说着,就呜咽起来。痴珠也自伤心。 看官:须知“气数”两字,埋杀多少英雄豪杰!除非神仙,跳出世外,不受这气数束缚;自古忠臣孝子,到得国家气数要尽之时,怎样出力去挽回,你道有几个挽回得来?不过人事是要尽。秋痕这一回打算,也只是尽人事罢了。再隔十日,两人局势,又不是这般。 你道人事怎尽呢?到了二月初一,秋痕换了一身新衣服,天色大亮,坐个车来到庙中。秃头早在那边伺候。到观音阁来,听得清理一声,早望见心印披着袈裟,率领两个侍者,在阁上顶礼慈云。秋痕上得阁来,侍者送上一往香。秋痕跪下,心印敲着磬,将秋痕做的黄疏读道:
  “盖闻有情是佛,无二为斋。接引十方,法喜维摩之爱;皈依五净,醍醐沆瀣之缘。 伏念梧仙,劫重风轮,魔生绮业;天寒袖薄,身贱恩多。居恒顾影自怜,窃欲择人而事。则有韦皋小影,东越寓公,既连衤艺而掎裳,亦双心而一袜。于是巾裁奉圣,髻解抛家。自谓浮郁香烧,是乡终老;灵植树种,如愿同归矣。无如乌本流离,窝非安乐。奔精昭夜,徒劳警旦于鸣鸡;惊女采薇,更伫苦心于梦鹿。风花舛午,才命升沉;楚水入淮,栀香交蓼。所冀金轮神咒,能销铁锁烦冤。因此九叩跏趺,一诚顶礼。誓如曒日,折此疏麻。
  愿开一念之慈悲,俯鉴八关之忏悔。莫谓垂枯绛树,甘露难培;还期续命黄花,秋风再艳。从此旃檀囗印,寒菜咬根,不慕膏粱,自甘腐乳。他日者,追随中馈,获补畴昔之坠欢;旨蓄御冬,长娱边撩之晚景。将绣佛以酬恩,辉依满月;亦心斋于清夜,悟澈拈花矣。年月日,平康信女刘梧仙谨疏。”
  宣读已毕,烧了。秋痕默誓一番,磕了头起来。心印将一尊观音小像,用紫檀镶玻璃的龛,送给秋痕供奉。秋痕给心印叩了谢,心印也膜拜还礼。便和秃头回来西院,将佛像供在炕几。 这日痴珠就陪秋痕吃一天斋。秋痕晚夕便捧着神龛,坐车而去。后来牛氏知道,百计责令开荤。无奈秋痕受一番打骂,便一粒也不沾牙,牛氏只索罢了。
  痴珠自此还读我书。次日,寻一幅宣纸,写个“焦桐室”三字,传书“病维摩书”四字,盖了图章,交给穆升裱作横额。
  一日午后,套车到县前街闲话,便来大营。荷生迎出平台,笑道:“我正要作字给你,你来了,便宜他们跑一遭。你瞧这个图名,取得好不好?”说着,便延入屋里。痴珠道:“什么图?”荷生没有答应。痴珠早见案上铺着一个小轴,是采秋小照,画一面镜,采秋画在镜里,便说道:“像得很,真个镜中爱宠。”荷生道:“你瞧题的图名。”痴珠早见上首横题五个隶字,是《春风及第图》,便点头道:“甚好。”再看题的诗,是首七截,因念道:
  “镜里眉山别样青,春风一第许娉婷。
  天孙好织登科记,先借机丝绣小星。”
  念毕,笑道:“你好踌躇满志。”荷生道:“只这二十余日.信息渺然,连紫沧也没有信来。难道是满招损,占《归妹》,迎门翻卦?”痴珠道:“你这事一定百定,千稳万稳,还疑心什么呢?你不想采秋的书籍,也就够十来天收拾哩。”荷生道:“我也这般想。”痴珠道:“这事不要再说。我此来,是要找爱山替我和秋痕画一图哩。”荷生道:“你今天何不就同我去访他?”痴珠道:“甚好。”
  于是荷生引着痴珠,打大花厅后身穿过一个院落,便是爱山书房。爱山迎入,痴珠叙些寒温,坐了一回。荷生遂为痴珠代白来意,爱山许着初七下午。二人正说得款洽,忽见青萍掀开帘子,回道:“供老爷来了。”荷生又喜又惊,便同痴珠踉跄出来。爱山见是有事,也不敢强留,只得送出院门。痴珠执手重订初七之约,爱山允诺。
  荷生早走得远了,痴珠就也跟来。转到平台,只见紫沧和荷生站在客厅帘边,听得紫沧道:“有点变局。”两人就进去了。痴珠随后走进,和紫沧相见;见荷生神情惨淡,正在拆信,就不说话。紫沧也默然无语。荷生拆开信,抽出一张色笺,看了一会,眉头百结,将笺递给痴珠道:“你瞧!你道天下事算得准么?”便拉紫沧炕上分坐,详问底细。痴珠瞧着笺上,楷书写的是:
  荷生夫子安:初七日奉到覆函,并诗一首,拳拳垂注,情见乎词,感激之私,无庸琐读。妾生不逢辰,母也不谅,紫沧目击之,自能为君详言之。妾不忍形诸笔墨,亦不敢形诸笔墨也。伏念积诚尚可动物,岂守义不足悦亲?第区区寸心,总不欲生我者负不匙之名。君与紫沧善为妾图之。妾回天无力,惟有毁妆敛迹,绣佛长斋,冀慈母感悟于万一。挑灯作此,不尽欲言。附呈七绝一首,率书楮尾。侍妾杜梦仙手启。
  痴珠道:“绣佛长斋,不谋而合。”
  紫沧、荷生正对语喁喁,也不听见。痴珠因将诗吟道:
  “云容冉冉淡于罗,欲遣春秋可奈何!
  夜半东风侵晓雨,碧纱窗外早寒多。”
  吟毕,笑道:“欲知弦外意,尽在不言中。采秋诗品,高于荷生十倍哩!”荷生皱着眉,向痴珠道:“人家有这般懊恼的事,你偏会说笑起来。”痴珠道:“你不用烦恼,不出十天,机将自转。只天见你两个圆成太容易些,也不显得他一番造就的艰难,故此有这一折。其实你没见过采秋时候,大局早已排就。”荷生道:“你何苦又说梦话?我明天将手尾的事交托燕卿,后天一早就可上路。做三站走,初六可到雁门。紫沧,你还要和我同走一遭呢。”正待说下,只见索安回道;“大人请,说是有紧急军务。”紫沧、痴珠就走了。这且按下。
  且说采秋系于正月十五早往碧霞宫,也在观音大士前许下长斋。自此脂粉不施,房门不出。这一个月,柔肠百转,情泪双垂,把个如花似玉的容颜,就变得十分憔悴了。还好红豆、香雪两个丫鬟,都是灵心慧舌,无可讲的也引着采秋讲讲,无可笑的也引着采秋笑笑,所以比秋痕景况总觉好过些。
  一日,冷雨敲窗,天阴如墨。采秋倚枕默坐,忽藕斋进来,取出荷生十三寄来的信,展开阅过,叹了一口气,藕斋就出去了。信内附有人日的诗,并痴珠的和章。采秋唤香雪印一盒香篆,自己慢慢的点着,领略一会,将寄来的诗,吟了一遍,就向床上躺下,想道:“天下事愈急则愈远,愈迎则愈拒,去年秋痕不是这样么?”又想道:“痴珠说那华严庵的签兆,竟是字字有着落,似乎我和荷生这段因缘,恁是怎样也拆不开的。只是这签兆也怪,秋痕的秋心院,是小岑替他取的名;我的春镜楼,是我自己杜撰的。怎么那庵的签上有‘秋心院’三字?那老尼偈语又说出‘春镜’?敢莫这支签和那偈语,通是痴珠编出来,也不可知。”想到此,陡然心上冰冷,不知不觉吊下泪来。又想道:“说是痴珠编的,他何苦自己讲那不吉利的话?” 左思右想,便合着眼,听着雨声浙沥,竟模模糊糊的好像到了秋心院。突见秋痕一身缟素,掀着帘迎出来,采秋惊道:“秋痕妹妹,你怎的穿着孝?”秋痕泪盈盈道:“采姊姊,你不晓得么?痴珠死了!我替他上孝哩!”正在说话,忽见荷生闪入,采秋便说道:“痴珠死了,你晓得么?”荷生吟吟的笑道:“痴珠那里有死?不就在此?”采秋定神一看,原来不是荷生,眼前的人却是痴珠,手里拿个大镜,说道:“你瞧!”采秋将唤秋痕同瞧,秋痕却不见了。只见镜里有个秋痕,一身艳妆,笑嬉嬉的不说话,却没有自己影子。正在惊讶,忽一阵风过,尘沙眯目,耳中只闻得呼呼的响,又像是波涛滚滚的声,心上觉得突突的乱跳。一会,悄然开眼一看,只见白茫茫一片大海,自己立在一个山上,四顾无人,十分害怕。沿着径路走来,见一峰插天,苍翠欲滴,上面有古篆三字,一字方围有一丈多大,却不认是何字,想道:“我今日也有认不得的字了。”转过山坳,海也不见了。瞥见痴珠同两个丽人,俱是一身缟素,立在前头。一个丽人,好像秋痕。采秋欢喜,迎上前来,说道:“怎么你两个却跑到这里来?”再一审视,那里有三个人?却有三片白石挡住去路,想道:“原来就是这石作怪!”再要转身,恍恍惚惚是个屋里,见个丫鬟抢过来扶着,叫道:“娘快醒来,天冷得很,和衣睡不得。”撑眼一看,却是红豆。因起来说道:“我略躺一躺,竟睡着了,迷迷惑惑,做了几多的梦。”
  红豆细问,采秋不说,只叫他取表来看,已是四下多钟。香雪向熏炉中倒碗茶送来,采秋喝了,回忆梦境,犹觉历历。红豆端上素菜,随便用些。遂向佛前烧了晚香,门坐听雨,便和红豆说起梦来。正是:
  秋心春镜,一刹罡风。
  情天佛国,色色空空。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廷推岳荐诏予清衔 风暖草熏春来行馆
  话说关陇回子,自去年大受惩创以后,善良者自然回籍,重谋生业,就中单身的,也受地方官安插,洗心涤虑,去作良民。只有一班狡黠的酋豪,或逃亡在外,复出为非;或虽受招安,家业已荡,便纠合亡命,就近作个强盗,掳掠乡民个畜,抢劫过往行旅。地方官只怕多事,隐忍不报。这回子啸聚得多,去年道倭据了广州,回子得信,因又跳梁起来。想并州富足,又是春和时候,这番真个要由草地窜入云州等处。 雁门关总兵于正月三十得了确信,是夜子正三刻,五百里加紧禀报前来。因此经略请荷生计议,荷生道:“这番不比前次,只要以防为剿。前次彼已破了潼关,故不能不痛加剿洗。今日彼尚在三关之外,只有迅速将关外各口隘严防,彼来则剿,彼去亦不必追。野无可掠,自然解散。然口外各隘,炮台沟垒及Liao台探卒,是紧要的。”荷生一面说,经略一面点头道是,随说道:“这事只好请先生督兵一行。”荷生辞道:“只怕才力不及。”经略那里肯依。又问起荷生纳宠之期,荷生即以采秋的事相告。经略大喜,说道:“先生此行,公私两得,须带多少兵呢?”荷生道:“兵不在多,就左右翼中挑出千名,着颜副将、林总兵两人管带前往,便够调遣。只此行却要仗大人洪福,两件事都能如愿才好。不然,五台山近在咫尺,誓将披缁入山,不复问人间事矣。”说着,眼皮一红。 经略笑道:“先生何必如此?回子余孽,先生一出,马到成功。至先生私事,怎样办怎样得手,更属无可疑虑。而且先生气色大好,指日还有喜事,不过这两天,便可得信哩。”荷生道:“晚生还有什么喜呢?”经略道:“这会且不必说破。我是从气色上,看得十分准。”荷生只得撂开,说用兵的事了。是晚经略就留荷生小饮。一面檄召颜、林二将,于明日卯正三刻,带领左右翼兵,赴教场挑选。一面差员提令箭,谕知粮台办饷,军需局预备军装,俱限明日巳刻齐备。
  次日卯正,荷生下了教场,到得辰正,已将一千名兵挑出;面谕颜、林二将,午刻给饷给装,申刻管带出城,十里驻扎,初四日辰初二刻长行。颜、林二将得令,自去行办。
  荷生回营,顺路访了痴珠,告知一切。痴珠笑道:“夫子有三军之惧,”荷生不待说下,截住道:“你还说这些,人家百忙中找你坐一会,你却有工夫讲顽话。我和你说,我到雁门,公事或者办得了,只我私事有些为难,倘是不谐,我便上五台山出家了。我的诗文稿和柳巷园子,一起交给你,你替我收掌吧。”便噙着一眼眶的泪,向靴页中取出一个折子,递给痴珠。 痴珠接着,放在案上,说道:“你这话从何说起?我和你说,你再不要这般胡想,你从此是一派坦途。你想要跑一遭雁门,就出有这一件事,替你做个锦上添花,凑巧不凑巧呢?我这会正替你喜欢,你何苦说出这些话?倒是我和秋痕,不晓后来是怎样变局!”荷生道:“你只听心印的话,和李太太商量,给了身价,是正经的事。至秋痕替你打算,都行不去,我劝你不要听他。这数句就是我临别赠言,你须记着。”便站起身,匆匆的走了。
  回到营来,正待卸下冠服,帘外的人报道:“大人穿着公服过来。”荷生迎出,只见跟班捧着折匣,经略笑吟吟的步上平台,拉着荷生的手进入屋里,即向荷生一揖,说道:“先生大喜!”荷生只道是给他送行,便回一揖道:“全借大人平日的威德,此去或不辱命。”经略笑道:“喜事重重。”便向折匣中取出一本奏折来,递给荷生。荷生见上面朱批道:
  览奏均悉。这所保五品衔举人韩彝,着授兵科给事中,即留营参赞 军务。钦此。阅毕,将折子安在上面几上,九叩谢恩;便向经略行下礼去,道:“大人栽培。”经略赶忙还礼。荷生起来,说道:“仰荷天恩,不次拔用,只怕材不胜任,辜负大人一番盛意。”
  经略掀髯笑道:“我保举总不错,而且这折子上得也妙。我的折子,是十九到京;十八,谢小林侍御早有一折,密保了你。内阁于二十日奉着上谕,也行文来了。”说着,便走向几子,将折子展开,检出一张红单条,递给荷生。见上面写的是:
  兵科抄出,正月二十日,奉上谕:河南道御史谢嘉树奏称,五品衔举人韩彝,学宫韬钤,材堪将帅,现为并州大营延理军务;前年元夜,蒲关奏凯,悉伊运筹之力,与明禄年终密保折内,语悉相符。着即授兵部给事中,仍留本营参赞,该部知道。钦此。
  瞧毕,说道:“幸是小林折子是先一日递的。譬如小林折子后一日,大人折子先一日,倒象小林附声气了。”经略道:“这都是先生的福大!”又附耳道:“听说秦王召见时,也曾保过先生。”荷生接着道:“如今求大人别这样称呼。论统属,大人是个堂官;论保举,大人是个恩师。”经略道:“好,好,我们兄弟称呼吧。”坐一会,就也进去。
  自此,荷生算是并州小钦差。遂赶紧备了谢恩的折,由经略代奏。经略即将此次荷生督兵出关防剿情形,也一并奏明。次日卯刻拜发。当下通省官员、本地乡绅及营中幕友将校,贺喜者麋及至沓来。荷生有见有不见。直闹到定更多天,刚欲歇息,又是痴珠来了,说道:“何如?班生此行,无异登仙。”说得荷生也笑了,执手数语而别。
  次日,紫沧是卯正匹马先走,四站赶作两站。荷生为着经略暨文武官亲送出城,到得未正,才抵青龙镇。是日大风,一队轿马行土岭间,蜿蜒逼仄,兼之土无泉脉,僵峙枯立,经风簸扬,尘垢岔集。将至忻州界,风刮愈烈,飞土如雨。荷生轿中口占七古,是:
  祖龙鞭石石未尽,破碎弃置西山涯。
  生公说法不到晋,遂令千载成顽沙。
  行人策马频来往,轮蹄误听风波响。
  谁信元戎十丈旗,借作桃根两枝桨。
  刚才吟完,前行帅字旗转出山坳。三声炮响,忻州文武宫接出界上。荷生不免下轿酬应一番。
  此时天色将黑,等得灯笼火炬一起点着,再走十余里,已经八下多钟。灯火中遥见远远一簇人马.知是颜、林二将排队迎接。望着帅旗到了,吹起角来,炮声一响,挝鼓三通。行馆门前,奏着细乐;荷生的轿,软步如飞,进行馆去了。青萍传出令箭安营。森严甲帐,灯火齐明;刁斗传更,旌旗闪影。二更后,荷生自出营外查了一回,颇觉整齐严肃,心中高兴,便作了一诗,题:
  陌上何人赋草熏?无端祖帐感离群!
  天连野戍生边气,风卷平沙作浪纹。
  断涧经年惟积雪,空山有用是生云。
  独怜天下方多事,鸿雁中宵不忍闻!
  第二日风定,卯正起马,按队上石岭关。遥望忻州城郭,在高风陂陀之际。绕铁笄山下,行河滩沙石中,三十里外,路始平坦。春融冰释,土脉上浮,途间往往水溢。度田间阡陌,到了忻州城。人烟稠密,百货毕会。帅旗一到,父老扶杖,妇孺联裙,道旁顿如堵墙。州官迎入行馆,打尖,尖后行平野中。时方东作,只见扶犁叱犊者,于于而来,喁喁而视,正如一幅图画。那崞县官员,又接来界上了。
  第三日由金山铺起马,五里忻口,两山尽处,凿石为关,一夫当之,万夫莫敌。遂沿滹沱河至红崖湾,尖北贾镇。不一时,过了崞县,城在土岭之巅,土多崩裂,城亦倾侧不整,道途观听,自不及忻州热闹。四下多钟,到得行馆。轿子刚进屏门,钲鼓声中,忽见紫沧行装站在台阶上。荷生喜极,打着护手板,护轿营弁忙将轿扶下。紫沧抢迎过来,荷生赶着下轿道:“你怎的又转回来?”紫沧正待答应,荷生瞥见上屋有个艳妆侍儿出来,凝眸一视,却是红豆站在帘边。
  荷生这一喜,如陡见家里的人一般,说不出话,连紫沧怎样说也不听见,只拉紫沧向月台上走来。才上月台,又听得帘内环佩之声,珊珊已到门侧,更是心花怒开,向红豆道:“你来接我么?”红豆打开帘子,笑道:“娘也来了。”荷生早见采秋倩影亭亭,临风含笑。两人执手,喜极而悲,各自盈盈泪下。半晌,荷生向紫沧道:“我不是做梦么?”紫沧道:“坐下再说吧。”方才坐下,青萍回道:“代州官员禀见。”采秋、红豆退人里间,紫沧也退出东厢。荷生一起一起的接见。直至上灯,才有空和采秋畅谈。
  看官听着:人生富、贵二功、名,一字是少不得的。正月时,贾氏何等刁难!这回紫沧自省赶来,进城已是初三黄昏时候,竟不到家,先来见过采秋,将荷生的信递给他瞧。先是雁门郡人心惶惶,讹言四起,闹到初三下午,得着韩荷生带兵出来信息,才稍安靖。这贾氏见时事如此,深悔前非。后闻荷生带兵来了,又怕惹下祸事,早哑口无言,受藕斋抱怨。如今听得荷生做了官,是个钦差,喜到十分,就也怕到十分,那追悔更不用说了。转自己出来招认不是,只求紫沧领采秋迎上一站来。
  采秋道:“这却不必。”紫沧道:“也好。此去崞县,只四十里地,知县又是我旧东家,可以据实说给他预备,也免得荷生进城一遭,招摇耳目。且此事是经略知道的。”原来到雁门关,是由代州阳明堡西行,不走郡治。打郡治北门二十里至雁门关,是个小路。荷生与紫沧打算,是到了崞县,教颜、林二将带兵先行,自己换车私往采秋家一探,即连夜出北门,赶到关上。不想贾氏转叫采秋接出来。
  当下说明,贾氏、藕斋都在厢房伺候。紫沧领他夫妇出来叩见。荷生也还了一揖,前事不提,只面谕两人:将采秋行装收拾妥贴,等候班师。两人答应退下。恰好上屋的席,是两席满汉,荷生便撤一席,赏给两人去吃,自与采秋同坐一席。采秋团问起痴珠、秋痕景况,荷生略说一遍,因叹道:“你吃长斋,他也吃长斋;你如今开了荤,不知他何时才开哩!”采秋也为怅然。这一夕,崞县十分讨好,行馆中彻夜灯烛辉煌。二更后,紫沧自在东厢安歇。两人并枕,谈着三十来天别绪。
  转瞬天明,营门外角声呜呜的吹个不止。荷生只得起来,传令颜、林二将先走,又见了几起的客。因行馆后进有座望楼,便与采秋领着红豆,登楼凭眺。遥见空际有白云数片,谛视之,不动亦不灭,采秋指着道:“这就是雁门关山头积雪。”荷生道:“我少刻便在这山外了!”说着。两人泪眼相看一会,不语,忽晓风吹来,凉如冰雪。采秋道:“口北地方冷,不比内地,你带着大毛衣服没有‘!”荷生道:“都有。”采秋又嘱咐:“诸事留心保养。倘若要打仗,千万不可轻敌;口外回部是不怕死的。”荷生道:“我知道。这回不用打仗,你放心。”瞥见尘沙起处,一簇军马如蚁行蜂拥,红豆指着道:“兵出城了。”忽见青萍上来,口说:“轿马伺候已齐。”荷生遂与采秋订着班师之期。
  两人执手含泪,采秋呜咽道:“我不便下去送你,就在这楼上望望吧。”又嘱咐了青萍,路上好生伺候。又亲自与荷生穿上大红披风、厢金风帽。荷生只得硬着心肠下楼。到了院子,回头一望,见采秋泪眼凝睇,荷生也含着泪眼道:“你也回去吧!”采秋点头。荷生出来前屋,嘱紫沧三日后到关上来,就上轿走了。 采秋和红豆在楼上,听得城边炮响,知荷生出城,便眼撑撑的,向着先前瞧见军马的地方望去。等了好一会,才见帅旗过去,一顶四人抬的蓝呢轿,前呼后拥,迢迢前去。到得转过树林,望不见了,叹一口气,方扶着红豆下楼,与他爹妈回家。正是:     杨柳依依,长亭话别。
  骍骍征夫,邦家之杰。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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