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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梦

_7 倪匡(当代)
这证明了杨立群的确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一进房间,我和方律师,同时来到杨立群的身前,方律师先开口:“杨先生,你可
以不说甚么,我已经来了,法律上的事,由我负责。”他又大声向一个高级警官嚷叫道
:“保释手续,快开始。”
那高级警官摇著头:“不会有保释手续。”
方律师怒道:“为甚么?我的当事人,信誉良好,有社会地位,有身份  ”
那高级警官冷冷地道:“也有很好的用刀技巧,伤者中了三刀,全在要害。”
方律师伸出手来,手指几乎碰到了高级警官的鼻子:“你这样说,触犯了法律,你
绝对无法可以肯定,伤者被我当事人刺伤。”
高级警官的忍耐力,显然也到了顶点,他大叫了一声:“我就是可以肯定。”
他一面叫著,一面回头向身后的一个警官道:“你说到了现场之后的情形。”
那警官立时道:“是。我负责一七六号巡逻车,接到了一个女人的报警电话,车恰
好在出事地点附近,接到报告之后三分钟,就到达现场。”
高级警官问:“现场情形怎样?”
那警官道:“现场是一栋高级住宅,我到了之后,按铃,没有人开门,只听得里面
有一个女人在尖叫:‘你杀了他!你杀了他!’于是,我和一起到达的两个警员,一起
撞门,撞开门后,冲进来。”
高级警官又问:“进去之后,看到了甚么?”
那警官吸了一口气,道:“我看到他  ”
他说到这里,指了指杨立群,续道:“看到他的手中握著一柄刀,身上全是血,也
看到这位小姐,身上也全是血,想去扶一个人,那人身上的血更多,显然受重伤,已经
昏过去,那位小姐,转过头来,望著他  ”
那警官又指了指杨立群:“又说了一句:‘你杀了他!’我立即打电话,召救伤车
,并且,扣起了疑凶。”
那警官讲到这里,方律师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高级警官阴阴地说:“律师先
生,我看你还是快点回去,准备辩护词吧。”
方律师闷哼了一声:“这种情形,我见得多了,那是自卫。”
高级警官怒不可遏,几乎想冲过去打方律师,我忙道:“别争,现场只有三个人?

那警官道:“是。”
我作了一个手势:“伤者在医院,杨先生在这里,他既然甚么也不肯说,只有请刘
小姐说说当时的经过,才能了解事情的经过。”
方律师立时道:“刘小姐,你可以甚么也不说。”
高级警官怒道:“在法律上,刘小姐一定要协助警方,向警方作供。”
方律师还想说甚么,我又拦住了他,大声道:“为甚么我们不听听刘小姐自己的意
愿?”
一时之间,所有人全向刘丽玲望去,刘丽玲本来已经在另一个女警官的扶持下坐了
下来,这时,又站了起来,然后,再坐下。
她现出了极疲倦的神色:“我当然要说,如果不是胡协成先向立群袭击,立群不会
夺过他手中的刀。”
方律师“啊哈”一声,向高级警官望去,高级警官忙向记录员作了一个手势,示意
他开始记录,同时道:“刘小姐,请你详细说。”
一个警官拿了一杯水到刘丽玲面前,刘丽玲喝了一口,望了杨立群一眼。杨立群仍
是一动不动,一片茫然的神情,也不知他在想甚么。
刘丽玲道:“中午,我和立群一起回家  ”
高级警官问道:“你和杨立群的关系是  ”
刘丽玲立时答道:“我们同居。”
高级警官没有再问下去,刘丽玲续道:“一出电梯,就看到胡协成,站在我住所的
门口  ”
高级警官又问:“胡协成就是那个伤者?他和你们两人有甚么关系?”
刘丽玲道:“胡协成是我的前夫。”
一直到这时,我才知道这个受了伤,在医院之中,生命垂危的人,原来是刘丽玲的
前夫。刘丽玲曾经结过婚,看来这件事十分复杂,事情对杨立群很不利。
我一想到这里,向杨立群看去,杨立群根本未曾动过。
刘丽玲在警局中讲的话,是这件事发生的经过,她讲得十分详细,所以后来,在法
庭上提出来,获得全体陪审员的接纳,相信她所说的,全属事实。
刘丽玲的讲述,我不用对话的形式来叙述,而采用当时发生的情形,将经过呈现在
眼前。
那天中午,刘丽玲和杨立群一起回家,由于是星期六,所以他们中午就回家。
(杨立群显然未曾向刘丽玲提及和我有约会。而我也根本未曾注意这一天是星期六
。)
他们一出电梯门,就看到了胡协成。杨立群和刘丽玲,搂成一团走出电梯来,一看
到了胡协成,刘丽玲立时推开了杨立群。
杨立群并不认得胡协成,但是他也觉出,这个站在穿堂之中,獐头鼠目,神情猥琐
到难以形容的男人,一定和刘丽玲有著某种关系。他想伸手去握刘丽玲的手,但刘丽玲
却避开了他,只是用冰冷的语气,向胡协成道:“你来干甚么?”
胡协成涎著脸,装出一副油滑的样子,一面斜著眼看杨立群,一面砸著舌:“来看
看你!”
一个如此獐头鼠目的男人,装出这样的神情,惹人厌恶的程度,可以说是到了顶头
。刘丽玲曾和他有过一段极不愉快的婚姻,深知他为人的卑鄙,厌恶之情,更是难以自
制,她语气更冷:“你走!”
杨立群已经忍不住了,大声道:“丽玲,这是甚么人?”他又瞪向胡协成,喝道:
“让开!”
胡协成一听杨立群喝他,立时歪起了头,用手指著自己的鼻子:“我是她的甚么人
?我是她的丈夫!你是她的甚么人,姘夫!”
胡协成的样子不堪,话更不堪,杨立群无法忍受,杨立群立时要冲向前,刘丽玲伸
手拦住了他,向胡协成道:“我们已经离婚了。”
胡协成冷笑道:“一夜夫妻百日恩,何况我们做了将近三年夫妻,你想想,在这三
年之中,我们  ”
胡协成接下来的话,不堪之极,无法复述,杨立群大喝一声,一伸手,就抓住了胡
协成的衣领,将胡协成拉了过来,在胡协成的脸上,重重掴了一下。
胡协成发出了一下怪叫声,突然一扬手,手上已多了一柄锋利的西瓜刀,刀尖抵在
杨立群的头上。杨立群显然未曾想到对方会出刀子,一被刀尖抵住,也无法再有任何行
动。
刘丽玲一看到这种情形,陡地叫了起来,但是她才叫了一声,胡协成便已恶狠狠道
:“再叫,我就一刀刺死他,再叫!”
刘丽玲想叫,又不敢再叫,胡协成的神情,凶恶到了极点,一面紧紧地用刀尖抵住
了杨立群的咽喉,一面喝道:“开门,进去说话。”
刘丽玲忙道:“没有甚么好说的,你要钱,我给你好了。”
胡协成又喝道:“开门,要不我就杀人!你知道我甚么都没有,连老婆都跟了人,
我怕甚么!”
刘丽玲又惊又生气,身子在发著抖,以致她取出钥匙来的时候,因为拿不稳而跌到
了地上。这时候,如果有人经过,那就会好得多。可惜刘丽玲所住的地方是高级住宅大
厦。越是高级的住宅,人越是少,在这几分钟之内,并没有别的人出现。
刘丽玲眼看杨立群在刀子的胁迫之下,一动也不能动,毫无反抗的余地,而又素知
胡协成是甚么也做得出来的流氓,所以,她只好打开门。
门一打开,胡协成押著杨立群进去,刘丽玲也跟了进去。胡协成一脚踢上了门,四
面看看,冷笑道:“住得好舒服啊。”
刘丽玲怒道:“全是我自己赚回来的。”
胡协成冷笑道:“靠甚么?靠陪男人睡觉。”
杨立群怒道:“住口,你要钱,拿了钱就走。”
胡协成将手中的刀向前略伸了伸,令得杨立群的头,不由自主向后仰去。胡协成十
分得意地笑了起来:“好神气啊,我不走,你怎么样?”
他说著,陡地转过头来,向刘丽玲喝道:“快脱衣服,我们续续夫妻前缘!”
刘丽玲脸色煞白,胡协成的笑声中,充满了邪恶,厉声道:“快点!在我面前,你
又不是没有脱过衣服,你有哪些花样,你身上有几根毛  ”
胡协成盯著刘丽玲,才说到这里,事情就发生了。杨立群陡地向胡协成的手臂一托
,刀扬向上,胡协成一刀向杨立群刺来,杨立群避开了一刀,伸脚一勾,将胡协成勾得
跌向前去,杨立群立时趁机扑向前,两个人在地上扭打著,杨立群个子高大,力气也大
,夺过了刀来,向胡协成连刺了三刀。
胡协成中了三刀之后,血如泉涌,杨立群首当其冲,自然染了一身血,刘丽玲看到
胡协成倒地,想去扶他,也染了一身血。
刘丽玲拨电话报警,警员赶到,破门而入,看到的情况,就如同那个警官所述一样

当时,在警局中,一听得刘丽玲讲述了事情发生的经过,我和方律师就不约而同,
大大松了一口气。
因为照刘丽玲的叙述来看,杨立群是自卫,胡协成先行凶,杨立群不会有甚么事。
高级警官反覆盘问,一直到一小时之后,口供被肯定,那时,白素也赶来了,杨立
群的保释要求被接纳,和我们一起离开了警局。
在警局门口,白素提议要送杨立群和刘丽玲回去,杨立群仍然是一副茫然的神色,
几乎一句话也未曾说过。
刘丽玲神态极度疲倦:“我不想再去那可怕的地方,想到酒店去住。而且,我们想
静一静,不想和旁人在一起。”
我和白素,当然没有理由坚持要和他们在一起,所以只好分手。
胡协成被刺伤,在医院中,留医三天,不治身死,案子相当轰动。
第八部:前生有因今生有果
在胡协成伤重期间,我和他发生了一点小关系,是一段相当重要的插曲,但其间经
过的情形,容后再叙,先说这件案子的处理经过。
杨立群被起诉,可是一切全对杨立群有利。刘丽玲的证供有力,胡协成有过三次犯
抢劫罪的记录,并且三次都被判入狱。
那柄刀是胡协成带来的,出售那柄刀的店家,毫不犹豫指证,胡协成在事发前一天
,买了这柄西瓜刀。
一切全证明胡协成图谋不轨,杨立群因自卫和保护刘丽玲而杀人,所以在法庭上,
陪审员一致裁定杨立群无罪。当他和刘丽玲相拥著,步出法庭之际,甚至不避开记者的
摄影。
我花了不少笔墨来记述这件案子,表面上看来,好像和整个故事,并没有多大的关
系,只不过是杨立群、刘丽玲两个人生活中的一件事故。但是其中却有一段事,是和他
们两人的梦境有关。
当日,在刘丽玲作了证供之后,警方当然不能单听刘丽玲的一面之词,尤其,刘丽
玲和杨立群的关系如此特殊。
警方想要杨立群说话,杨立群一直不开口,警方于是转向胡协成,希望在胡协成口
中,弄清楚发生的事,是不是确如刘丽玲所说。
胡协成中了三刀,送院急救,一直昏迷不醒,警方为了想得到他的口供,派人二十
四小时守著他,希望他一醒,就能回答问题。
刘丽玲和杨立群两人,横了心,不但不避人,而且故意公然出入,到了第三天上午
,我接到了一个电话,一位高级警务人员打来的,那位先生我只知道他接替了原来由杰
克上校担任的职务,专门处理一些怪诞事。
他在电话中道:“卫先生,我负责等候胡协成的口供,我姓黄,叫黄堂。是警方人
员。”
我莫名其妙:“那和我有甚么关系?”
黄堂迟疑了一下:“我知道你的很多事。而且,你和杨立群、刘丽玲,都是好朋友
,现在……事情……有点……好像……”
我听到这里,忍不住道:“请你爽快一点,不要吞吞吐吐。”
黄堂吸了一口气:“好,我在医院,胡协成醒过来了,讲了一些话。”
我“哦”地一声:“那你就该将他讲的话记录下来,他为自己辩护?照我看,整件
事,他很难找到甚么话替自己辩护  ”
黄堂打断了我的话:“胡协成讲的话极怪,你最好能来听听,真有点不可思议,我
完全不懂他说的是甚么,你或许可以有点概念。”
我实在不明白黄堂的邀请是甚么意思。这一天,如果我有旁的事,一定会拒绝他的
邀请。但是我恰好空著,而且又想到,胡协成是案中的主要人物,他的证供,对整件案
起著十分重要的作用,他如果完全否定了刘丽玲的证供,案子的发展,就大不相同。而
杨、刘两人的事情,我十分关心。
所以,我当时就道:“好,我就来。”
黄堂又叮嘱了一句:“最好快一点,医生说,胡协成的伤势十分重,已经没有希望
了,他忽然醒过来,可以说话,是临死之前的回光反照。”
我一听,连忙抓起外衣,飞冲下楼。
我才一走进医院的大门,就看到一个十分壮健的年轻人迎了上来,向我伸出手,紧
握住我的手:“我叫黄堂,快跟我来。”
他只说了一句话,转身便奔,将迎面而来的人,不客气地推开。我跟在他的后面,
奔进了一间病房之中。
一进病房,我就看到了胡协成。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个人。
这个人的样子如何,由于在我见到了他之后,大约只有半小时的时间,便已死去,
所以不值得形容。值得一提的,是他的神情。
他身受重伤,躺在床上,可能连挪动一下脚趾的力气都没有。生命正在迅速远离他
的身子。可是他脸上的那种神情,却令人吃惊。他的双眼睁得极大,面肉抽搐,更奇的
是,他不断在讲著话,声音不算是宏亮,可是十分清晰。
我一进去,就听得他在说:“小展不知道我们给他的是毒菰粉,他还以为是蒙汗药
。”
只听得这一句,我已经呆住了。
黄堂可能注意到了我的神情,立时向我望来。
后来,我和这位黄堂先生,又有若干次的接触,知道了更多他的性格和为人。他十
分机智,反应极快。一看到我听到了这句话之后的神情,立时问道:“卫先生,你懂得
他这句话是甚么意思?”
我连百分之一秒都没有考虑,就道:“不懂,这是甚么话?”
黄堂用疑惑的神情看著我,我急步来到病床前,凑近胡协成:“你……你是谁?”
我在问这一句话的时候,声音忍不住在微微发颤。
胡协成刚才讲的那句话,我相信全世界听得懂的,只有我、白素和杨立群三个人。
他提到了“小展”,提到了“毒菰粉”,又提到了蒙汗药。
若干年前,在北方一个乡村的茶棚中,有四个客商,因为中毒而死!这样的事情,
怎么会出自胡协成之口呢?而且,档案上并没有列明是甚么毒,他怎知道是“毒菰”?
所以,我的第一个问题,是要弄清楚胡协成是以甚么人的身份在说这句话的。
胡协成瞪大了眼望著我,眼神异常空洞:“我是王成!”
我的震动,真是难以言喻,刹那之间,我剧烈发起抖来。
如果胡协成第一句话就这样说,我可能根本想不起“王成”是甚么人。但是他先讲
的话,已经使我想起很多事,这时,他再自称是王成,给我的震动之大,可想而知。
王成,就是那个二流子,翠莲诬他杀死展大义,保安队一直要将他缉拿归案的那个
人。
事情隔了那么多年,不论王成躲在甚么地方,他能够逃得过保安队的缉拿,也一定
逃不得死神的邀请,他自然早已死了。
那么,自胡协成口中讲出来的“我是王成”,又是甚么意思?
由于震动太甚,一时之间,竟然甚么都不能想。但是这样的情形并没有维持多久,
只不过是几秒钟的时间,我立刻想到:胡协成的前生是王成。
一想到了这一点,心绪更是紊乱不堪,刹那间,甚至连呼吸也感到困难。
我想到的事太多,理不出一个头绪来,在我发怔间,黄堂在旁道:“他又自称王成
,他一直说自己是王成,真不知是甚么意思。”
我苦笑了一下,心忖,要解释明白是甚么意思,太不容易,还是别解释的好。我只
好喃喃地道:“或许,他神智不清。”
我说著,在病床上的胡协成,忽然一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臂。
看胡协成的样子,像是想坐起来,可是他连用了几次力,未能达到目的。他大口喘
著气:“小展,我们骗你,那婊子……那婊子才真正害你,她倒咬一口,说我杀你,害
得我背井离乡,那婊子将七百多两金子全带走了。小展,你要找,得找那婊子,别找我
!”
胡协成这一番话,虽然说来断断续续,可是却讲得十分清楚。
黄堂的神情疑惑到了极点。我知道,他的疑惑,是由于我对这番话的反应。这一番
话我完全听得懂,黄堂当然一点也不懂。黄堂是在疑惑我何以听得懂。
我实在不知道说甚么才好,胡协成将我的手抓得更紧,突然又叫了起来:“我们全
上了那婊子的当!全上了她的当!事情本来就是她安排的,我们顶了罪,她得了金珠宝
贝。”
胡协成说到这里,不停地喘著气,在旁边的两个医生摇著头,其中一个道:“你们
不应该再问他,他快断气了。”
我道:“你应该看得出,我们并没有问他甚么,全是他自己在说。”
胡协成喘了足足三分钟气,又道:“小展,你倒楣,我不比你好,老梁、老曾他们
也一样,全叫这婊子害了,全叫  ”
他所发出的声音,凄厉绝伦,听了令人寒毛直竖。然后,陡地停下,喉际发出了一
阵“咯咯”声,双眼向上翻,两个医生连忙开始急救,一个准备打针,但另一个医生摇
头道:“不必了。”
我也可以看出,任何针药,都不能挽回胡协成的生命,他喉间的“咯咯”声,正在
减低,圆睁著的双眼之中,已经冒现了一股死气。
前后大约只有一分钟,医生拉过床单,盖住了胡协成的脸,然后,向我们作了一个
无可奈何的手势。
胡协成死了。
我由于思绪的紊乱和极度的震惊,所以看来如同呆子。黄堂十分失望。他本来以为
找了我来,可以解答他心中的疑问。谁知我的表现是如此之差。
不过,黄堂还是不死心,当我和他一起走出医院之际,他还是不断地在问我:“胡
协成究竟是怎么了?他忽然讲那么多话,是甚么意思?”
我的回答是:“不知道。”
他一直在向我提著问题,而我的回答,也全部是“不知道”。所以,我只是记下他
的问题。
我记下黄堂的问题,因为黄堂归纳推理能力十分强。
黄堂根本不知道胡协成在讲些甚么,但是却也可以在胡协成的话中,归纳出某一件
事的轮廓来。黄堂问道:“他好像伙同几个人,做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事,用毒菰的粉毒
人?”
黄堂又问:“和他同伙的人,一个叫小展?还有一个‘婊子’?另外两个人,好像
一个姓梁,一个姓曾?”
黄堂再问:“结果,好像只有那‘婊子’得了便宜,其余的人都受骗了?”
黄堂不断在问:“可是,为甚么警方的档案里,根本没有这件案子?”
最后,黄堂有点发火,说道:“不知道,不知道,你甚么都不知道。”
我的回答是:“我的确甚么都不知道!你不能因为我不知道而责怪我,因为你自己
也甚么都不知道。”
黄堂苦笑了一下,我自顾自上了车,回家,找到了白素,要她立刻回来,然后,将
胡协成临死之前的那番怪异的话,讲给她听。
白素也听得脸色发白:“胡协成……就是王成?”
我忙道:“不,你不能这样说,就像不能说杨立群就是小展,刘丽玲就是翠莲一样
。”
白素“嗯”地一声:“胡协成的前生是王成?”
我点头道:“这样说,听起来,至少比较合理一点。”
白素吸了一口气:“我们像拼图一样,把以前所发生的事拼凑起来。”
我对白素这个提议,表示同意,并且发表了我的第一个意见:“多年之前,有四个
商人,带著他们赚来的钱,大约是七百两金子和其他的珠宝,由南向北走,他们身怀巨
资的事,被人知道了。”
白素道:“是。一般来说,身怀巨资的商人,对自己身边的财物数字,十分小心保
密,普通人不容易知道。”
我接下去道:“可是,如果面对著一个美丽的女人,得意忘形,就会透露一下,来
炫耀他的身份。”
白素一挥手:“对,知道他们身边有黄金珠宝的人是翠莲。”
那四个商人是怎样会和翠莲相识的,过程绝不会复杂。翠莲是“破鞋”,商人旅途
寂寞,需要慰藉,这两种人相遇,自然而然。
我道:“翠莲一知道了他们有金银珠宝,就起了杀机,商人不知道自己透露了身边
有钱,已伏下了危机。”
白素皱著眉,说道:“这样说法,可能不很公平,我想,翠莲当日,未必有杀机,
只是起了贪念,她一定和王成等三人提起了这件事。”
我想了一想:“唔,这样推断比较合理,王成等三人一听,就起了杀机,并且想到
了小展可以利用  ”
白素道:“我不明白,整件事情之中,小展这样的老实小伙子,似乎不应该牵涉在
内。”
我来回走了几步:“小展和翠莲有密切关系,小展迷恋著翠莲。”
白素说道:“这一点,毫无疑问。”
我又说道:“从已经获得的资料来看,他们的计画,十分完美,其中也要一个像小
展这样的老实人。”
白素的神情仍然不明白:“为甚么?”
我道:“他们将毒下在茶桶里,出外经营的客商,在世途不太平的时候,行事特别
小心,对路边茶棚的茶水,多少有点戒心,如果小展在茶棚,正喝著茶  小展在喝的
,当然是下毒之前的茶水  那四个客商看到有人在喝,当然不会再起疑,于是,他们
就喝下了有毒的水,中毒身亡。”
白素“啊”的一声:“计画周详之极,而且,小展也不知道他放在茶桶中的是毒药
,只道那是蒙汗药。王成等三人骗他,小展不想害人,他们一定利用了甚么言辞,说动
了小展,取那四个客商身边的钱财。”
我闷哼了一声:“我相信说客一定是翠莲。所说的话,大抵是小展有了钱,就可以
和她双宿双栖之类,这才令迷恋她的小展动了心。”
白素叹了一声:“结果,四个客商中了毒,翠莲先出现,取走了客商身边的财物,
她可能还对小展说过,财物先由她保管。”
我点头道:“是的,因为她一上来就没安著好心。”
白素再道:“可是王成等三人,却以为小展得了财物,所以一直在逼小展。”
我苦笑了一下:“其中一次逼问,就是杨立群的那个梦,南义油坊中的拷问。”
白素吸了一口气:“那是最后一次的逼问。”
我手握著拳,在空中陡地一挥,愤然道:“翠莲这婊子也太狠心了,小展这样维护
她,她不和小展分享这笔钱财也罢了,竟然杀了小展!”
我情绪激动,白素瞪了我一眼,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白素道:“事实上,事情一
开始,翠莲就将那四个男人玩弄于股掌之上,她杀了小展,嫁祸王成,令得王成等三人
非逃走不可,而钱财一直在她的身上,等到没人注意她了,她才带著钱财走了。”
我道:“从此之后,没有人再知道她的下落,也没有人再知道王成等三人的下落,
而在若干年之后,他们当然全死了  ”
我讲到这里,并没有再讲下去,神情怪异。
“若干年之后,他们全死了。”这样,应该整件事全告结束了。
可是,事实上,情形却不是这样的,事情并没有结束,而延续了下来。
小展变成了杨立群,杨立群保留了一部分小展的记忆。翠莲变成了刘丽玲,刘丽玲
也保留了一部分翠莲的记忆。
胡协成的情形怎么样,我不清楚,因为根本不认识这个人,但胡协成的前生是王成
,可能在胡协成的一生之中,也有著重复的怪梦,也可能,胡协成在临死之前的一刹那
,才想起了前生的事。
而奇妙的事,胡协成和刘丽玲,曾经是夫妇。刘丽玲是这样美丽出色,她如何会嫁
给胡协成这样一无可取、外形猥琐的人,不但旁人,只怕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世上有许
多这样的配合,旁人只好叹一声:“感情是没有道理可以讲的。”
但,真是“没有道理可讲”?古老传言,有“不是冤家不聚头”之说,刘丽玲和胡
协成,看来就是冤家,所以才聚了头。
翠莲曾经做过许多对不起王成的事,甚至诬陷王成是凶手,害得王成要逃亡。这一
点,是不是刘丽玲莫名其妙做了胡协成三年妻子的理由?
我将自己所想的讲出来,白素一直在用心听,没有表示甚么意见。直到听到我提出
了刘丽玲嫁给胡协成这一点,才皱著眉:“你的意思是,凡是今生成为夫妇的,都有前
生的因果在?”
我想了好一会,因为白素的这个问题,并不容易回答。在想了至少三分钟之后,我
才道:“常言道:不是冤家不聚头,‘冤家’的意思,并不单指有冤仇而言,有过异常
的关系,都可以总称冤家。也就是说,这是一种因果纠缠,果是好是坏,要看‘因’是
如何而定。”
白素喃喃地道:“越说越玄了。”她讲了一句之后,忽然望定了我:“我和你前生
又有甚么‘因’?”
我苦笑了起来:“谁知道,或许我是一个垂死的乞丐,你救了我!”
白素几乎直跳了起来:“甚么话?今世你是在报恩?好不知羞!”
我双手高举,做投降状:“别为这种无聊的问题来争?”
白素的神情变得严肃:“前生有因,今生有果,这可以相信。但是我不认为如今发
生的每一件事,都由于前生的因。”
我有点不明白:“请举一个具体例子。”
白素道:“譬如说,一个劫匪行劫,伤了事主,难道可以说是因果?难道可以说是
这个事主前生一定有著被这个劫匪刺伤的‘因’在,所以才有这样的‘果’?如果是这
样的话,那么,不论做任何坏事,都可以有藉口了。”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拍了几下手:“说得好!当然不是每一件事都由‘因’而来
。但是,有‘因’一定有果,‘因’有开始,劫匪伤人,那是他种了恶因,结果一定会
有恶果!而恶果的严重,比恶因更甚。像刘丽玲,莫名其妙做了胡协成三年妻子,我想
她在这三年内所受的苦痛,一定比当年王成逃亡的过程更甚。”
白素没有再说甚么,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又道:“王成当年,拿毒药欺骗小
展,后来又曾几次毒打小展,那是他种下的恶因,结果是胡协成死在杨立群的刀下,那
是恶果。”
白素见我一直讲不停,连连挥著手:“别说下去。我们对于这方面的事,一无所知
,你先别大发谬论。”
我瞪著眼:“怎见得是谬论?人有前生,已经可以绝对证明。”
白素摇头道:“我不否认,而是其中的情形怎样,我们一无所知。人有前生,那是
说,人死了之后的记忆,有可能进入另一个人的脑子之中?”
我迅速地来回走著,想用适当的字眼,来回答白素的问题。可是我发现要找到适当
的字眼,十分困难。想了好一会,我才道:“我们可以先假定,人死了之后,灵魂就脱
离了肉体  ”
白素道:“然后呢?”
我挥著手:“然后这个灵魂就飘飘荡荡,直到机缘巧合,又进入了一个新生的肉体
之中,这就开始了他另外一生。”
白素冷笑著,现出了不屑的神色来:“你这样说法,比乡下说书先生还差。照你这
样讲,应该每一个人都记得他的前生,为甚么只有极少的人可以忆起他的前生,绝大多
数人都不能?”
我乾咽著口水,答不上来。在受窘之后,多少有点不服气:“那么,照你说呢?”
白素道:“我早已说过,对于这些玄妙的事情,不单是我们,整个人类,还一无所
知,我要说,也只不过是我的一种想法。”
我笑道:“别说那么多开场白,就说说你的想法。”
白素笑了一笑:“好,首先,我反对用‘灵魂’这个名词。”
我呆了一呆,想不到白素会从这一点开始,我道:“为甚么?这个名词用了很多年
,有甚么不妥?”
白素说道:“正因为灵魂这个名词用了很多年,所以,任何人一听到,就形成一种
错觉,好像真有灵魂这样一个‘东西’的存在一样。”
我叫了起来:“要是否定了灵魂的存在,怎么可以承认前生和今世的关系?”
白素叹了一声:“你别心急。灵魂这个名词不妥当,就是容易叫人以为那是一种‘
东西’,是有形象的,死去了的人,他的灵魂,和他生前一样,等等。可是事实上,人
死了之后,脱离了躯壳之后的,绝不是任何‘东西’,只是一组记忆。”
我又呆了一呆,一时之间,接不上口。所以只好“嗯”地一声:“一组记忆?”
白素道:“是的,一组记忆,这组记忆,是这个人脑部一生活动的积聚,脑电波活
动的积聚。”
我大摇其头,说道:“我不明白。”
白素道:“事实还得从头说起,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记忆,你认为我们每一个人的
记忆,是储存在人体的哪一部分?”
我嗤之以鼻:“是在大脑皮层。”
白素道:“这是最流行的说法,可是解剖脑部,发现不到记忆的存在,在各种其他
地方的探测试验上,也找不到记忆的所在,人脑的资料储存何处,找不到!”
我失笑道:“一定存在的,不然,人不会有记忆!”
白素说道:“当然存在,有一派人研究的结果,认为人的记忆,根本不在人体之内
,而是在人体之外。”
我也听过这种说法,所以我点了点头:“这一派人的理论是,人的记忆,是一组电
波,这组电波,只和这个人的脑部活动发生作用,所以每一个人才有不同的记忆。”
白素道:“是这样,当人死了之后,大脑停止活动,不能再和这组记忆发生作用。
但是这并不等于这组记忆已经消失,正像一架录音机坏了,绝不等于录音带上的声音消
失了。”
我明白白素想说甚么了,立时接下去道:“人死了之后,这组记忆,仍然存在。”
白素道:“是的,记忆存在。一组记忆,本来属于独特的一个人,只和这个人的脑
部活动发生作用,这个人死了之后,记忆依然存在  至于以甚么方式存在,无人知晓
,但一定是以‘能’的方式存在,而不是以‘物质’的方式存在。”
我大声道:“我并无异议!”
白素又说道:“这组记忆,虚无缥缈,不可捉摸,当然也更看不到  ”
我听到这里,咕哝了一下:“称之为‘一组记忆’和称之为‘一个灵魂’,实在没
有多大的分别。”
白素没有和我争论,自顾自说下去:“一组记忆可以存在多久,也没有人知道。或
许可以存在千百年,也或许只能存在三年五载,也或许每组记忆存在的时日不同。总之
,记忆如果在没有消失之前,忽然又和另一个人的脑部活动,发生了作用,那么,另一
个人就有了这组记忆。假设这组记忆本来属于A,后来又和B的脑部活动发生了作用,
那样的情形下,A就是B的前生!”
白素侃侃而谈,以她的想法来解释前生和今世的关系。我听了之后,想了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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