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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梦

_10 倪匡(当代)
和他比!”
我又狠狠地道:“他又撞死了他的太太!当他凶性再发作的时候,下一个就会轮到
你!”
我一面说著,一面伸手直指著刘丽玲。白素在一边,叫了起来:“太过份了!”
我仍然不缩回手来,她望著我的手指,身子发著抖,过了好半晌,才渐渐恢复了镇
定:“不,我不会离开他,他也决不会离开我。”
我还想再说甚么,电话突然响起,白素走过去听电话,向刘丽玲招著手,刘丽玲忙
起身,接过电话来,我和白素,都可以听到电话那边传来的杨立群的声音。杨立群在大
声道:“丽玲,有很多目击证人,证明完全不是我的错,你放心,我不会有事!”
刘丽玲现出极其激动的神情:“谢天谢地,我马上来接你。”
她说著,放下电话,就向外直冲了出去。
白素叹了一声:“你刚才何必那样!”
我只觉得极度疲倦:“我只是不想杨立群再杀人。为了虚玄的前生纠缠而杀人。”
白素道:“这次事情  ”
我不等好心讲完,就叫起来:“我不相信是意外,绝不相信。这一对狗男女,他们
所讲的话,我没有一句相信。”
白素苦笑了一下,我神态激动得不寻常,她反问了一句:“不相信到何种程度?”
我想也不想,就脱口道:“那是早就计画好了的!甚么同一的梦,前生的事,全是
一片胡言!目的就是要杀掉胡协成和孔玉贞,又可以令得他们逍遥法外。”
白素的神情极吃惊:“你太武断了,他们两人,在我们家门口认识,而杨立群又曾
不辞万里,去追寻他的梦。”
我仍然激动地挥著手:“谁知道!或许这也是他们早安排好的!”
白素断然道:“绝不会。”
我瞪大了眼:“不管怎样,我不相信他们,也要制止杨立群再杀人。”
我一面说,一面已准备向外走去,白素道:“你准备到哪里去?”
我已经走到了门口,回头,大声道:“我去调查一下,孔玉贞为甚么一大早会到那
地方去,叫杨立群撞死。”
白素叹了一口气:“似乎不关我们的事?”
我的声音更大:“当然关我们的事,杨立群已经杀人两个人,根据他杀人的理由,
至少刘丽玲也会被杀,怎么不关我们的事?”
白素又叹了一声,用很低的声音道:“你不应该否定他们如今的纠缠,和他们的前
生无关。”
我道:“我不是否定,我只是说,杨立群没有权利杀人,他不能藉著前生的纠缠,
而一再杀人。”
我再三强调著杨立群“杀人”,白素向我走了过来:“如果昨天晚上,我们不离开
,杨立群当然不会驾车外出,也就不会导致孔玉贞的死亡  ”
我听得白素这样讲,略惊了一惊。接下来,我们所讨论的事,前面已经提及过,不
再重复。我们的结论是,就算孔玉贞不死在今天早上,也会因为某种“意外”而死亡,
而且,她的死亡,也一定会和杨立群有“直接关系”。
“直接关系”是白素的用语,要是照我的说法,我会说,孔玉贞迟早会被杨立群所
杀。从胡协成、孔玉贞的遭遇来看,刘丽玲也毫无疑问,会被杨立群所杀,而我要尽一
切力量阻止。
白素无可奈何,望著我离开,我似乎听到她在喃喃地道:“别硬来,有很多事情,
人力不能挽回。”
我并没有停下来再和白素争论这个问题,而迳自向外走去。我想去调查孔玉贞的真
正死因。如果我能够证明,孔玉贞死于杨立群的刻意安排,那么,就可以将杨立群绳之
以法。杨立群要是被证明有罪,刘丽玲不会再爱他,那么,刘丽玲的生命,就有了保障
。不然,只怕不论我说甚么,刘丽玲都不会相信,她有朝一日,会死在杨立群之手。
我驾著车,来到了杨立群的家  杨立群和刘丽玲同居之后,孔玉贞一直住在那幢
小花园洋房。我才到门口,就看到屋子外,停著一辆警车,一个人正从屋内走出来,我
叫了起来:“黄堂!”
黄堂转过身来,我已停下了车,自车窗中伸出头来望著他,他也望著我,我们两人
的神情都显得十分惊讶,但在对望了片刻之后,又不约而同,一起笑了起来。
我下车,向他走去:“你来  ”
他同时也这样问我,我指了指屋子:“来了解一下,孔玉贞为甚么会到出事的地方
去,你也为这个来的?”
黄堂点头道:“是,而且,已经有了结果。”
我忙问:“是杨立群约她出去的?”
黄堂摇著头:“不,屋中所有的佣人,还有孔玉贞的一个远房亲戚,他们全说孔玉
贞一直有早起散步的习惯,每天都不间断。”
我怔了一怔:“散步散到闹市去?”
黄堂道:“那是孔玉贞的习惯。她习惯驾车外出,没有目的,停了车,就四处走走
,有时,会在菜市附近,顺便买菜回来。我们已找到了孔玉贞的车子,停在出事地点附
近的一个停车场。这件事,看来纯粹是一桩意外。”
我闷哼了一声:“是意外,你为甚么要来调查?”
黄堂现出无可奈何的神色:“由于事情太凑巧,杨立群杀了胡协成,又撞死了孔玉
贞,而这两个人,正是他和刘丽玲结合的大障碍。”
我冷笑道:“不单只为了这个吧。”
黄堂想了一想:“是的。胡协成的死,我们有疑问,现在孔玉贞又死了,所以我才
来查。”
我以前已经说过,黄堂是一个厉害角色,他在那样讲了之后,又望定了我:“你知
道不少内情,是不是?”
我维持著镇定:“内情?有甚么内情?我和你一样,觉得胡协成和孔玉贞的死,对
杨立群太有利了,而两个人又恰好一起死在杨立群之手,所以感到怀疑。”
黄堂叹了一声:“我感到,这两个人都是被杨立群谋杀的。”
我心中暗暗吃惊,表面上不动声色。虽然我觉得黄堂的推论十分接近事实,我也跟
著叹了一声,道:“只可惜‘感到’不能定罪。”
黄堂现出十分懊丧的神情:“我一定会继续查。”他顿了一顿,才又道:“如果世
上有十全十美的犯罪,那么,杨立群这两件案子就是典型。”
我没有说甚么,报之以苦笑,呆了片刻,我才又问道:“照你看来﹐孔玉贞的死,
全然是意外?”
黄堂道:“从所有的证据看来,那是意外,警方甚至不能扣留杨立群。”
我“啊”地一声:“要是这样  ”我的思绪十分紊乱,在讲了一句之后,不知如
何说下去才好,只好乾笑著:“那我可以立刻找他详谈。”
黄堂瞪了我一眼:“你想在他口中得到甚么?想他自己承认杀了孔玉贞,是蓄意谋
杀?”
我本来想说“是的”,但是这两个字,在喉咙里打了一个转,又咽了下去,迳自走
开。回家之后,我就开始找杨立群,我知道杨立群和刘丽玲离开了警局。他们家里的电
话没有人听,办公室则说他并没有上班。
最十一部:事情终于发生了
我一直试图和杨立群接触,白素也在找刘丽玲,这两个人,好像在空气中消失了一
样。一直到了午夜时分,我再打电话到刘丽玲的住所,那时,全市的晚报已经刊登了孔
玉贞因车祸致死的消息。
这一次,电话总算有人接听了,我听到了杨立群极疲倦的声音:“看老天份上,别
来烦我了。”
我忙道:“我没有烦过你,我不是记者,是卫斯理。”
杨立群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是你!”
我道:“是我,我一直在找你。如果你太疲倦的话,我们改天再谈。”
杨立群却急急叫了起来,道:“不!不!”他的这种反应,很令我感到意外,我还
没有接口,他又道:“现在,我就想和你谈谈,你等一等。”他讲到这里,像是放下了
电话,走了开去,没有多久,他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丽玲睡著了,我立刻来你这里。

我不知道杨立群何以这样心急要来看我。本来我说想找他谈,我当然没有理由拒绝
。放下电话,向著在楼下的白素叫道:“杨立群说他立刻就要来,他来了让我来应付他
。”
白素答应了一声,我也下了楼,在客厅中来回踱步,等著。
比我预算的时间来得早,我就听到了汽车在门口的急煞车声,我连忙打开门,看到
杨立群正下车,脸色苍白,向我走来,隔得还相当远,一蓬酒味,就喷鼻而来。看这样
子,他像是一整天都在喝酒。我过去,想扶住他,但是他的神智倒还清醒,推开了我的
手:“我没有醉。”他一面说,一面用手指著我:“我所想的,所说的,全在清醒状态
之下进行的。”
我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请他进去,在他还没有坐下来之前,我就在他的身边
,低声道:“今早的事,不是意外?”
我以为我的话,一定会引起杨立群的极大震动,谁知他听了之后,只是茫然地望了
我一眼:“原来你早已猜到了。”
他那种冷静的神态,令得我极其激怒,我一伸手,就向他的衣领抓去,想将他提起
来,狠狠给他两个耳光。可是我的手才扬起来,就有人在我的手肘上托了一下,令得我
的动作,一下子失去了准头,手臂变得可笑地向上挥了一挥。我回头一看,托我手肘的
,正是白素,她向我使了一个眼色,示意我听杨立群讲下去。
杨立群像是根本不知道他自己的态度差点捱了打,神情依旧茫然:“不是意外,我
是有意撞死他的,我恨他,他害我,打我,我一定要报仇,我看到他在前面,我用力踏
下油门,撞过去,看到他被撞得飞起来,看到他的血溅出来,我感到快意……”
他说到这里,急速喘起气来,我越听越吃惊,大喝一声:“你说的是谁?”
杨立群道:“梁柏宗,我撞死了他。”
这一下,我实在忍不住了,“拍”地一声,在他脸上,重重打了一掌,厉声喝道:
“你撞死的是孔玉贞,不是甚么梁柏宗!”
杨立群抚著被打的脸,他这时的神情,不是痛苦,也不是愤怒,反倒是一种极度的
委屈:“我以为你会明白,孔玉贞,就是梁柏宗。”
我更加怒气上冲,声音也更严厉:“见你的鬼。”
杨立群喃喃地道:“是的,也许我见鬼了。”
我疾声道:“杨立群,你那见鬼的前生故事,不能掩饰你谋杀的罪行,再也不能。

杨立群发出了一连串苦笑声:“你错了,我根本不知自己驾车外出时会遇到甚么人
,我只是因为和丽玲有了第一次争吵,心中觉得不痛快,所以想驾车出去散散心。谁知
道突然之间,我看到了梁柏宗,看到了他之后,我就忍不住  ”
他略顿了一顿,才又道:“那情形,就像是我看到了胡协成之后一样。”
我被他那种无赖的态度,气得连话也说不出来。白素道:“杨先生,你的意思是,
在你的前生,梁柏宗曾经害你,所以你才要撞死他?”
杨立群居然毫不知耻地大声道:“是。”
白素叹了一声:“那么,我不知道你要是遇见了那四个皮货商,你会怎样?”
杨立群一听,低下头去,喃喃地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那
包是毒药。”
他一直重复著那几句话,白素向我低声道:“你看他,这是极罕见的例子,一个人
的前生经历,深深地侵入了他今生的记忆之中,造成了他严重的精神分裂,使他一下子
是杨立群,一下子是展大义。”
我苦笑了一下,白素还有这样地冷静去分析他的心态,我说道:“他喜欢怎样分裂
,是他的事。可是他却将人家也当作是精神分裂症患者,随意凭他的判断杀人。”
我的话,讲到后来,提高了声音。杨立群陡地站了起来,脸涨得通红:“不!我不
是随便杀人的,他们害我,我根本不知道那是毒药,那四个……四个皮货商人,就算他
们见到我……他们也不会杀我,他们该去找给我毒药的人。”
杨立群的神情,又变得疯狂,我毫不客气地伸手,在他的胸口,用力推了一下,令
得他坐回沙发,然后,我俯下身,双手按在沙发的扶手上,和他面对面:“胡协成和孔
玉贞的前生是甚么人,只不过是你的想像!”
杨立群大声叫了起来:“不!”
我几乎忍不住,我实在想告诉他,他如今最爱的那个女人,就是前生杀了他的人。
一定是我的神情,变得十分异样,白素陡地叫了起来,她看出了我的心意,所以她
叫道:“别乱说话!”
我怔了一怔,面肉不由自主地抽动著。杨立群极激动,我的神情,白素的喝阻,他
全然未加注意,他只是想站起来,由于我俯身阻挡在他的身前,他站不起来,挣扎了几
下,仍然坐著。
他的脸涨得通红,尖声叫道:“不!他们的确是!我,我不是胡乱杀人,告诉你,
我早就知道了刘丽玲就是翠莲,我并没有杀她的念头。”
杨立群陡然之间,讲出了这样的话来,我和白素两个,真是吓呆了。
这是我们两人用尽一切方法想保守的秘密,可是他却早就知道了。
我陡地后退了一步,张大了口,一句话也讲不出。杨立群站了起来,喘著气,声音
极大:“刘丽玲的前生是翠莲,想不到吧!”
杨立群道:“我和翠莲,今生一定会有纠缠,会认识,我要找的人,就日夜在我身
边!”
由于一刹那之间的震惊是如此之甚,所以我实在不知道如何接口才好,一直等他讲
完,我才道:“别胡思乱想,怎么可能?”
我的话,连我自己听来,也软弱无力。杨立群一听,立时“哈哈”大笑:“胡思乱
想?绝不是,我早就看出来了,每次,我从前生恶梦中醒来,她也一样,她和我同时做
梦,在她杀了我之后,一起醒来。有好几次,我梦醒之际,根本就和还在梦中一样,在
我面前的,不是刘丽玲,简直就是翠莲!”
白素苦涩地道:“杨先生,你实在该去看看精神病医生才好,我认为你的精神,极
不正常。”
白素的话,同样软弱无力,杨立群又笑了起来:“你们怕甚么?怕我会杀了丽玲?
告诉你们,我决不是胡乱杀人,我知道了之后,对丽玲一点也没有恨意,还是一样爱她
!”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实在没有任何话可说,杨立群向外走去。
他到了门口,才转过身来,大声道:“我的事,由我处理。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太
复杂了,太多因素了,连当事人自己也不了解,别说外人,所以,你们别替我担心。”
他说完了话,姿态像是一个大演说家一样,挥著手,疾转身,挺胸昂首,走了出去

我和白素只是身子僵硬地看著他走出去,一句也讲不出来。我们并不是没有应变经
验,但事情变到这种程度,我们一点办法也拿不出来。
在他走了之后,我们又呆立了很久,我伸手在脸上,抹著因为震惊而冒出来的汗:
“原来他早知道了。”
白素苦笑:“所谓早知道了,我想其实也不过是这两天的事。孔玉贞出事的那晚,
杨立群和刘丽玲都喝醉了酒,当晚杨立群对刘丽玲的神态言语,就十分奇特,他可能是
到那时才肯定的。”
我无目的地挥著手:“奇怪得很,杨立群知道了,但是却并不杀死刘丽玲,他说,
他对刘丽玲,一点恨意都没有!”
白素不置可否,只是“嗯”了一声。
我又道:“这种情形,能维持多久?说不定到了哪一天,他们两人,又因小故起争
执,杨立群会突然想起,刘丽玲就是翠莲,突然之间,他又会变得神经失常,杀了刘丽
玲!”
我讲得十分严重,白素听了,也悚然吃惊,来回走了两步:“我们还是要通知刘丽
玲,至少也应该让刘丽玲知道这种情形!”
我道:“当然。”
我一面说,一面指著电话:“通知她。”
白素立时拿起电话来,拨了号码,放下,再拨:“在通话。”
我有点坐立不安,白素一直在打电话,时间慢慢过去,我吸著烟,一支又一支。
足足有半小时之久,刘丽玲的电话仍然打不通。不是没有人接,而是一直在通话中

我用力按熄了一个烟蒂:“不对,杨立群来的时候,说她正在熟睡,她和甚么人讲
电话,讲那么久?杨立群也该回去了,她为甚么一直在讲电话?”
白素皱著双眉,说道:“那我们  ”
我用力打了自己的头一下:“二十分钟之前,我们就应该直接去,不打电话。”
白素苦笑了一下,我们一起向外冲出去。午夜的街道相当冷清,我驾车,横冲直撞
,直驶向刘丽玲的住所。车子几乎直冲进大厦的大堂,将大厦的看更人吓了一大跳。
冲进了电梯,当我伸手出去按电梯的按钮之际,我的手指,甚至在微微发著抖,白
素的脸色,也出奇地苍白。我们两人心中,都有一种极强烈的预感,感到会有意外发生
。至于为甚么有这样的预感,谁也说不上来。
电梯停下,我先一步抢到门口,伸手按著电铃。我们可以清晰地听到,铃声一下又
一下响著,就是没有人应门。
我望向白素,白素取下了她的发夹,我让开了些,仍然按著门铃由白素去开锁。
几分钟后,白素将门锁弄开,她旋动门柄,推了推门,门拴著防盗链。这证明屋内
有人,屋内有人而不来应门,这表示甚么?
我在刹那之间,只觉得一股凉意,透体而生。
要撞开这样的一条防盗链,轻而易举,我侧了侧身,一下子就将门撞开。
将门撞开之后,我几乎没有勇气走进去,反手握住了白素的手,我们一起走进去。
客厅中没有人,一切看来都很正常,卧室的门关著。客厅中十分静,我和白素心情
极度紧张,屏住了气息,静得可以听到我们两人心跳的声音。
客厅里没有人,令得我略为镇定,我在想,或许他们两人都喝醉了,所以听不到门
铃声,也听不到撞门声。他们不在客厅,那一定在卧室。
我大声叫道:“杨立群!”一面叫,一面走向卧室。
我用力去拍门,我大约拍了至少有二三十下,起先,门内一点反应也没有,接著,
就听得自卧室之中,传出了一种奇异之极,令人听了毛发直竖的声音,像是叫声又不像
叫声,像呻吟又不像呻吟声。一听到了那种声音,我和白素两人,都不由自主,身子发
颤,我更忍不住发出了一下大叫声,用力去撞门。
撞到第三下,门就撞了开来,我和白素,同时看到了卧室中的情形。
一看到了卧室中的情形之后,我们全都僵呆了。那是真正的僵呆,刹那之间,我们
像是被钉在地上一样,动也不能动,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我心中不知有多么乱,在极度的紊乱之中,我只想到了一点:我们来迟了。
我们来迟了!
事情已经发生了!
我们来迟了!
由于极度的混乱,我记不清是我还是白素打电话报警的,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我
看到电话,在床头几上的电话,电话听筒垂下来,在床边晃动著,这是我们为甚么打电
话而打不通的原因。
事情自然经过调查,经过整理,如何发生,总算有了眉目,以下是事情发生的约略
经过,自杨立群离开家,来和我见面起,到事情发生止。
真正的经过情形,是不是这样子,当然没有人知道,因为两个当事人之一死了,另
一个人讲的,没有人可以知道是真话还是谎话。
为了容易了解起见,我用两个当事人直接出场的方式来将经过写出来。事情的两个
当事人,当然是杨立群和刘丽玲。
再重复一次,用这种形式写出来的经过,是不是真正的事实,无法证实,因为事情
的经过,是由一个当事人讲出来的。
杨立群看到刘丽玲熟睡,离家赴约。刘丽玲在他离去的一刹间就醒来,可能是由于
杨立群离去时的声音,弄醒了她。
刘丽玲醒来之后,看到杨立群不在身边,就叫了几声,没有人答应,她就披著睡袍
,从卧房来到客厅,客厅也没有人。
那一天,刘丽玲将杨立群自警局接走之后,一直在逃避著和他人接触(我一直在找
他们,也直到午夜才找到),晚报上刊登的消息,孔玉贞的死,全都令他们感到极度的
疲倦。
刘丽玲一面打著呵欠,一面又叫了两声,推开厨房的门看了看,也没有人,这令得
她感到十分愤怒,杨立群竟在这样的时候,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她。
刘丽玲走进了厨房,打开冰箱,取出了一只苹果,顺手拿起了一柄水果刀,回到了
卧室。她将苹果放在床头柜上,手中持著刀,开始打电话,就将刀放在电话旁,正在打
电话的时候,杨立群回来,看著刘丽玲。
杨立群耐心等著,等到又过了十分钟,刘丽玲还是在讲电话。
(那时候,大概是白素已开始打电话给刘丽玲而打不通的时候。)
杨立群感到十分不耐烦,刘丽玲在电话中讲的,又是十分没有意义的话,他忍不住
提高了声音,叫道:“别讲了好不好?”
(这是整件事件中,唯一可以获得证实的一件事。和刘丽玲通电话的那个女人,事
后,说她在电话中听到了杨立群大声叫刘丽玲别再讲了,她感到害怕,所以立时放下了
电话。)
刘丽玲突然之间听不到对方的声音,自然知道是听到了杨立群呼喝的,那令得她更
为不快,她用力抛开了电话,坐了起来:“从甚么时候起,我连打电话都不可以了?”
刘丽玲将电话听筒抛了开去,而不是放回电话座,所以白素的电话,仍然一直打不
通。)
杨立群盯著刘丽玲:“我回来了!”
他说“我回来了”的意思,十分显明,那是在告诉刘丽玲,他回来了,刘丽玲的注
意力就应该放在他身上,而不应该再打无关紧要的电话。
刘丽玲的反应,是一下冷笑,她不望向杨立群,偏过头去,站了起来。这时,杨立
群突然产生了一股冲动,过去,一伸手,抓住了刘丽玲的手臂,用力一拉,将刘丽玲拉
了过来。
杨立群用的力道极大,令得刘丽玲的手臂生痛,同时,杨立群的这种态度,也令得
刘丽玲更不高兴,她大声道:“放开我!”
杨立群也大声说道:“不,我不会放开你,我爱你!”
杨立群的话,本来是十分动听的情话,可是刘丽玲却挣扎著,叫道:“放开我!”
杨立群非但不放开她,而且将她抓得更紧,又想去吻她。刘丽玲挣扎向后,杨立群
跟著逼了过来。当刘丽玲退到了床头几前,没有了退路,杨立群像是胜利者一样,哈哈
地笑著,要强吻,刘丽玲的手伸向后面,抓到了那柄放在电话旁的水果刀。
她一抓刀在手,水果刀极其锋利,无声无息,刺进了杨立群的胸口。
水果刀刺进杨立群的胸口。他们两人的身子几乎紧拥著,杨立群陡地震动了一下,
望向刘丽玲,刘丽玲也望著杨立群。
刘丽玲一刀刺进了杨立群的心口,那动作、姿态,他们两人的位置,几乎就像若干
年前,翠莲一刀刺进了展大义心口时完全一样。
我和白素,撞开了卧室门,看到的情形,和事情发生的一刹那,已经不同。杨立群
已经倒在地上,一手握著心口,血自他的指缝中不断涌出来。
刘丽玲手中握著水果刀,血自刀尖向下滴,她的神情极其茫然地站著,动也不动。
我们看到了这样的情形,真是呆住了。
自从知道了杨立群和刘丽玲两人,各有他们相同的怪梦之后,我们一直担心的是:
杨立群知道了刘丽玲的前生是翠莲,会将她杀死。
可是如今我们看到的,却是刘丽玲杀了杨立群!
刘丽玲又杀了杨立群。
这个“又”字可能极其不通,但当时,在极度的震惊之余,我的确想到了这个“又
”字。
翠莲杀了小展。
刘丽玲又杀了杨立群。
由于极度的震撼,当时,我不记得是我还是白素,在震呆之余,先叫了起来:“快
打电话,召救伤车。”
那时,我们都看到,杨立群中刀的部位,显然是致命伤,但是他却还没有死。当我
们进来之后,他的眼珠还能转动,向我们望了过来。
电话可能是白素去打的,因为我一看到杨立群眼珠转动,向我望来,我立时注意到
了他眼神中的那种垂死的悲哀,和一种极度的悲愤和不服气之感。我连忙俯身,来到他
的身前。
我一到他的身前,杨立群的身子陡地震动了一下,一伸手,抓住了我的衣襟。看来
像是想藉著他抓住衣襟的力量而仰起身子来。
可是,生命正在迅速无比地离开他的身子,他已经没有能力做到这一点,他只能紧
紧抓著我的衣襟,口唇颤动著,竭力想说话。
我忙凑近去,只听得他用极微弱的声音,断续地说道:“为甚么?为甚么……她又
杀了我?应该是……我杀她,为甚么……她又杀了我……为甚么?”
老实说,我根本不知道如何回答杨立群的问题才好,面对著离死越来越近的杨立群
,我连假造几句安慰他的话也说不出来。道理很简单,因为我不知道为甚么。
在前生,翠莲杀了展大义,为甚么在这一世,刘丽玲又杀了杨立群?杨立群的气息
越来越急促,他陡地提高了声音,用一种听了令人毛发直竖、遍体生寒、充满了怨愤和
痛苦的声音叫道:“为甚么?”
我被他的那一下叫声,弄得心中痛苦莫名,也不由自主叫了起来:“我不知道!”
杨立群的喉际,发出一阵咯咯的声响来,看起来,他的生命,至多只能维持半分钟
。可是看他的神情,却还想在这半分钟之内,得到他那个问题的答案。
我实在不忍心再面对著他,上一生,展大义在极度的怨愤中去世,这一生,看来杨
立群也要在极度的痛苦和不明中死亡。
我推开了他的手,并不站起身,就转过身去。
就在这时,我看到刘丽玲走向杨立群,她的神情已不再木然,而代之以一种异乎寻
常的怪异,她来到杨立群的身边,杨立群挤出了他生命最后一分力量,转过眼珠望向她

在这样的情形下,我真怕刘丽玲再过去刺杨立群一刀,我刚想阻止刘丽玲有任何行
动,刘丽玲已俯下身,在杨立群的耳际,讲了一两句话。
那只是极短的时间,刘丽玲不可能多讲甚么,她至多只讲一两句而已。杨立群突然
现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而且试图发出一个自嘲的笑容,和同时发出“哦”的一声
来。
可是,他只笑了一半,那一下“哦”的一声,也只发了一半,就紧接著,呼出了他
一生之中最后一口气,睁大著眼,死了。
我身子有点僵硬,直起身来,看到白素走了过来,也看到刘丽玲向后退去。这时,
由于情绪的极度混乱,一切都像是在梦境之中看慢动作镜头的电影。有很多细节,全部
回忆不清。
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我突然像疯了一样,向刘丽玲扑过去:“你对他说了些甚么?快
讲,你对他说了些甚么?”白素将我拉住,大声叫著我。
刘丽玲喘著气:“我会告诉你的,我一定会告诉你的,不是现在!”
警车其实不应该来得如此之快,可是就在我和刘丽玲回答之间,警车的呜呜声已经
传来。事后,较为清醒的白素,说我和刘丽玲之间,重复著同样的话,至少在一百遍以
上,我们两人的情绪,都极度激动,以致不知道时间的逝去。
警车的警号声一入耳,我如梦初醒,震动了一下,向刘丽玲道:“你杀了他!”
当我讲出这四个字之际,我感到极度疲倦,声音听来,也不像是我所发出来的。
刘丽玲的神态,看来也极其疲倦:“是的,我杀了他,可是他进袭我,像疯子一样
地进袭我,我没有法子,只好这样做,这纯粹是意外!”我苦笑,心想那得法庭接纳她
的说法才好。
警方人员来到,以后所发生的琐碎的事,不必细表,刘丽玲在警局,在法庭上,始
终只是那几句话,陪审团经过了破记录的三十小时的讨论,宣布刘丽玲出于自卫,不需
负任何法律上的责任。
由于主控方面坚持,刘丽玲一直由警方看押。在这期间,我和白素,曾去看过刘丽
玲几次,可是刘丽玲甚么也没有说,她甚至拒绝聘请更好的律师为她辩护,一副充满自
信的样子。
当陪审团开始退庭商议之际,我和白素,都焦急地等著,陪审团有了决定,再度开
庭,我和白素一起在旁听席上。
当陪审团宣布了他们的决定,法官宣判刘丽玲无罪之后,法庭上的各种哄闹声,怕
是有法庭以来之最。反倒是刘丽玲本人,像是早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一样,出奇的镇定

庭警打开犯人槛,刘丽玲走出来,我和白素向她迎上去,她轻轻地抱住了白素:“
我们走。”
我和白素保护著她,离开了法庭,逃开记者,登上车子。
在车上,刘丽玲道:“能不能到先府上打扰一下?”
白素道:“当然可以。”
讲了这一句话之后,刘丽玲的神情,就陷进了沉思之中,一直进了屋子,她都未曾
开过口。
进了屋子之后,白素给了她一杯酒,刘丽玲一口喝乾。她喝的太急了一些,以至酒
顺著她的口角,流了出来。在她用手抹拭口角之际,白素突然问道:“甚么时候起,知
道他就是你恶梦中的展大义?”
我本来想问刘丽玲同样的问题,白素既然先我一步问了,我自然不再问,只是等候
她的答覆。
刘丽玲道:“在那天晚上的前几天。”
我怔了一怔:“所谓‘那天晚上  ’是  ”
刘丽玲道:“就是他一定要讲翠老太太的事给我听,而我坚决不愿意听的那个晚上
。”
我“哦”地应了一声,就是那一天晚上,他们争吵得极为剧烈,我和白素离去,杨
立群后来,清晨驾车外出,撞死了孔玉贞。
白素向刘丽玲靠近了些:“他告诉了你他的梦?”
刘丽玲摇著头:“没有,每次当我在恶梦中醒来,总可以看到他的眼睛中那种神情
,和我在梦中看到的小展的眼神完全一样。渐渐地,我明白了,我们两个人进入梦境的
时间完全一致,前生的事,同时在我们两人梦境之中重现,我就开始去搜集资料,开始
追寻  ”
我听到这里,不禁苦笑了一下:“你也开始去寻你的梦?”
刘丽玲咬著下唇,点了点头:“是的,不过我没有像他那样,到梦境发生的地方去
,我只是搜集他的各种行动资料。很快,我就发现他曾到过的那地方,做过一些怪异的
事情。同时,我也莫名其妙地对那个传奇人物翠老太太发生兴趣,也搜集了她不少资料
,很容易就使我明白了翠老太太是甚么样的人。”
我苦笑了一下,问道:“翠莲?”
刘丽玲道:“是的,也就是我的前生。”
我和白素两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刘丽玲道:“同时,我也明白,我和杨立群相识、相爱,并非偶然,那是一种因果
,由于我们前生有这样的纠缠,今生一定会相识!”
我喃喃地道:“就像你和胡协成,杨立群和孔玉贞一样?”
刘丽玲道:“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我和白素齐声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  ”
刘丽玲不等我们讲完,就接了下去:“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今生,他应该杀掉我
才是,对不对?”
这个问题,玄妙到了知识范畴之外,但是在因果,或是逻辑上,又的确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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