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怔了一怔,我相信任何人在这样情形下,都无法明白巴因是在胡诌些甚么,我自
然也不例外。而且由于他的胡言乱语,我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怎么对付他才好。我略呆
了一呆之后,就大喝一声:“巴因,你杀了人!”
我一副严厉的神情,盯著他,手指著那个老者的尸体。我想,再狡猾的凶手,面对
著我的指责,也该仓皇失措!
可是巴因的反应仍是十分奇特,陡然,他现出了极度难以形容的一种神情来,那种
神情,像是他心中有一个长久以来不能解答的谜,忽然之间有了答案。他的神情,与其
说是惊惧,不如说是兴奋。他竟然完全不理会我对他发出的杀人的指责,反倒伸出手来
指住了我,尖声道:“你……你在那里弄过光亮出来?”
到这时候,我真正呆住了,巴因的话,听来不是故意在转移目标,而且真的以为我
“在那里弄过光亮出来”。“那里”自然就是他杀人的地方,也就是那死者在临死之前
,千叮万嘱,决不能有任何光亮出现的地方!
刹那之间,我的思绪混乱到了极点,不知对他采取甚么行动才好。而也就在这时,
巴因陡地又发出了一下叫声,转身便向石阶上冲了上去!
这一来,我倒反而容易应付了,我也立时叫著,向上奔去。巴因奔得十分快,像他
那种惯在山区生活,身形矮小的尼泊尔人,行动极其迅速,我用尽全力追上去。当他奔
上石阶之际,我也奔上了石阶,石阶一直通向上,经过一间又一间同样的石屋,少说也
有七间之多。
这时,我心中的惊讶,实在是难以形容,那些石室看来至少也有好几百年历史,而
它的建筑工程如此浩大,真难想像只有简单工具的人,是怎么将那些石室一层又一层筑
在地下的!
巴因的动作始终保持快疾,我则因为后脑的剧痛,而变得动作慢了下来。但是我咬
紧牙关,紧随其后。奔出了最后一间石室之后,就来到了那间似庙非庙的石室之中,巴
因立时向门外冲去,我也立时追过去。
一出了门,到了平地上,巴因的动作更快,好几次因为后脑上的剧痛,我真的想放
弃不再追赶下去了。我也不知道追出了多远。在黑暗的旷野中,巴因和我一前一后奔跑
著,直到了前面有一辆车子驶了过来,我开始大叫,奇怪的是,巴因也开始大叫。从车
中跳下了两个人来,看来像是游客,巴因在叫的话他们显然听不懂,我一面喘气,一面
向前奔去,叫道:“抓住他!他是杀人凶手,抓住他!”
那两个人一听到我的叫唤,立时伸手抓了巴因。这时我也看清楚了,从车上下来的
两个是欧洲人,个子很高大。巴因一被他们抓住,也改用英语叫起来,指著我叫道:“
别听他的,他已经不是人!他不是人!”
在追了至少一小时,忍受著极度的痛楚之后,再听得巴因这样胡说八道,我实在忍
无可忍,冲过去,狠狠挥拳,在他脸颊上击上了一拳,他才静了下来。
那两个欧洲人拦住了我,不让我再动手,我喘著气:“请送我到医院去,将这个凶
手交给警局,我完全可以作证,他杀了人!”
那两个欧洲人相当合作 事后我知道他们是隶属于一个爬山队的队员。但因为这
两个人和以后的故事发展无关,所以从略。
那两个人押著巴因上车,巴因的神情仍是很奇特,他显然对自己的杀人罪名一点也
不放在心上,只是以一种极其怪异的神情望著我。
在天快亮的时候,到了加德满都,他们先送我进医院。到了医院之中,我看到了镜
子,才陡地吃了一惊,原来我后脑的伤口远比我自己想像来得重,血流披面。一道一道
的血痕,乾了之后变成了赭红色,看来十分可怖。本来我对巴因的奇特反应,心中大惑
不解,但当我看到了自己这副尊容之后,我想多半是我血流满面的模样太骇人,所以巴
因才有了异样的反应。
我被医生在脑后缝了八针,医生坚持要我留院,我则坚持出院。医生拗不过,只好
放我出院。回到了酒店,我已经疲乏不堪,倒在床上,也不及将我这一日夜的遭遇整理
一下,就睡著了!
医生给我的药物之中,可能有镇定剂在,所以我这一觉睡得极长,当我又醒过来的
时候,精神恢复,我先伸手在后脑下按了按,痛楚减轻了不少,然后,我睁开眼来。当
时我睁开眼来之后,我实实在在,不以为自己已经醒过来了,而以为自己仍在梦境之中
,因为出现在我眼前的情景,实在是无法令人相信的!我看到了足有二十个制服十分鲜
明的士兵,在我的房间内。还有两个制服更华丽的军官,站在我的床前。在那两个军官
之中,则站著一个穿著传统的尼泊尔服装,修饰得极其雅洁,一望而知是地位相当高的
中年人。
各位不妨想一想,我这间酒店的房间并不大,睡下去的时候,只有一个人,醒来之
后,忽然眼前多了那么多人,有甚么法子不以为自己在做梦?
我口唇掀动,发出了一些没有意义的喃喃自语,正待再躺下去时,那个中年人已跨
前一步,来到了我的床前,十分有礼地向我道:“对不起,打扰了你,我们一直在等你
醒来!”
我一呆,伸手过去,可以摸到那中年人微凸的肚子,那表示,实实在在,有一个人
站在我的床前。这个人既然是实在的,那么其余的军官、士兵,当然也是实在的!这并
不是梦!可是却比梦还要怪诞。我定了定神,究竟发生了甚么事,我不知道,可是有一
点我却可以肯定:那些人,对我并无恶意。我吁了一口气:“这算甚么?是尼泊尔人拜
访客人的传统礼仪?阁下是 ”
那中年人搓著手,神情很抱歉:“真对不起,真对不起。卫先生,有一位地位极崇
高的人想见你,他派我来请你。他一定等急了,你能尽快去见他?”
我又呆了半晌。那中年人给我的第一个印象,是他的地位十分高,而如今他只不过
奉人差遣而来,那么,要见我的是甚么人呢?中年人在提到那人的时候,语气十分尊敬
,但是显然有意避免提及他的身份。对方既派了那么多人来请我,只怕我不去也不行。
而且我心中的好奇,也到了极点:为甚么有显赫的人物要见我?
我一面下床,一面开玩笑似地伸手在那中年人的肩头上拍了一下:“谁要见我?是
你们的国王?”
我真正是随便说一下的,可是我的话才一出口,那中年人陡地一震,在他身后的军
官、士兵,也一起立正,神情严肃。
我被他们的动作吓了一跳,我立刻知道,我开玩笑他说了一说,竟然说中了!这真
是不可思议的事,尼泊尔国王要见我,为甚么?
看到屋中那些人因为我一提起国王便现出这样崇敬的神态,我倒不好意思再问下去
。而且这时我也可以肯定,难怪这些军人的制服这样鲜明,他们一定是国王的御林军,
那中年人,多半是一个高级官员。
我洗了脸,头上的纱布没法取下来,只好仍让它扎著,穿好了衣服,跟他们下楼,
酒店大堂中的所有人都以十分惊讶的眼光望著我们。
登上停在酒店门口的豪华汽车,那中年人坐在我的身边,我心里在想:国王要见我
,难道是为了我替他们的国家捉到了一个凶手?或许这里的凶案十分少,所以抓到了一
个凶手,就可以得到国王的接见?如果真是由于这个原因,那么国王应该接见我两次,
我至少还知道另一个凶手:那个一刀刺进了柏莱心口,将柏莱杀死了的辛尼!
车子飞快地驶向皇宫,不一会便驶进了禁戒线,沿途的卫兵一见到车子驶来,纷纷
敬礼。车子一直驶进皇宫的建筑物之内,才停了下来。
第三部:在王宫中见到怪事
尼泊尔虽然是一个小国,可是宫殿建筑辉煌宏丽。我在那中年人陪同之下,穿过了
一个大厅,然后沿著一个长长的走廊向前走,到了走廊的尽头,有两扇相当大的桃木门
,门外站著四个卫兵。
那四个卫兵一见我们走来,就立时大喝了一声,两扇门在内打开,我抬头向内望去
,一眼就看到了巴因。
是的,巴因,那个凶手!
无论叫我事先作多少次估计,我都无法猜得到会在王宫之中见到巴因!在我的想像
之中,巴因应该在死囚牢之中,或是在警察局中接受严厉的盘问。可是事情却截然相反
。巴因非但在王宫中,而且穿了极其华丽的衣服,坐在一张长桌之前,长桌上放满了食
物,巴因正双手齐飞,狼吞虎咽地在进食,在桌子的旁边,还有几个穿制服的人在侍候
他。
我在门口看到了这样的情景,几乎怀疑是后脑受伤后发生的幻觉,呆往了不能动,
直到那中年人轻轻推了我一下,我才如梦初醒。我指著巴因:“他……他……”
在那一霎间,我真的认为那个巴因,就是尼泊尔国王了!如果真的那样的话,自然
未免太传奇,就在我结结巴巴说不出口之际,那中年人道:“这位是巴因先生,你见过
的!”
我由于讶异得实在太甚,以致连一句“他是杀人凶手”也讲不出来,又重覆了五六
个“他”字,那个中年人己半推著我走了过去。
正在狼吞虎咽的巴因,向我眨了眨眼睛,做了一个怪脸,在还未弄清是怎么一回事
之前,我当然不会妄动,我只是瞪著他。那中年人倒十分有礼,引著我走向另一扇门,
敲了敲门,门内传来一下听来很庄重的“进来”声。
那中年人推开门,侧身让我进去。门内是一间书房,传统的英国式,四壁全是书架
,在一张大桌子后坐著一个人。那个人在国际上虽然不是怎么出风头,可是毕竟是一国
元首,我一眼就可以认出他是甚么人,他就是尼泊尔的国王。
国王的样子很憨厚,看来也没有甚么架子。除了他身上的衣服,剪裁特别得体之外
,也看不出有甚么异于常人之处。而且我一进去,他就站起来,从桌后走出来,向我走
来,热烈地和我握著手,同时打量著我。
在握手之际,是他先开口:“很高兴你来了,卫先生!”
我也照便客气了几句,国王松了手:“卫先生,在你没有来之前,我已经尽我的所
能,搜集了一些你的资料!”
我推开了手:“我没有见不得光的事,要找我的资料太容易了,国际刑警总部就有
!”
国王道:“正是,我们正是从那里得到你的资料的,也知道你曾经参与过不少神秘
的事件,对你的评价是:你是一个绝对可以信任的君子!”
我笑了起来:“谢谢你!”
国王作了一个手势,请我坐下来。我在那种坚固硬实,有著橡木扶手的皮沙发上坐
了下来,国王就坐在我的对面:“卫先生,我当你是君子,向你提出一个要求,希望你
答应。”
从国王的神态和语气中,我知道他所要求的事,一定不简单,所以我没有一口答应
,只是回答了他一句外交词令:“请说,我一定尽我所能!”
国王吸了一口气,盯著我,神态显得相当严肃:“我的要求是:请你立即离开,无
论在这里你遇到过甚么事,见过甚么人,都请你完全忘记,再也不要在任何人面前提起
,甚至你自己,也不要再去想它!”
国王的英语是标准的,他说来缓慢而庄严,我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到这时候,我总算明白,为甚么国王要亲自见我!因为这样的要求,换了任何一个
高级官员向我提出来的话,我一定一拳挥过去!但不论我的脾气怎样坏,总不好意思在
一国君主的面前动粗的。
我只是霍地站了起来,心中自然充满了怒意。可是当我看到了国王仰著头望著我,
神情充满了恳切的期待之际,我心中的愤怒,变成了极度的疑惑。我定了定神:“我能
知道是为了甚么?”
国王的回答极乾脆:“不能!”
我双手紧紧握著拳,向后退了一步。国王也站了起来:“这个要求由我向你提出,
是对你的一种尊重。尼泊尔是一个古老的国家,有一些事,古老得你完全无法了解,所
以,请你立刻启程,你的行李,已经在飞机场了!”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我实在无话可说,我不断地摊著手,还想说些甚么,但始终未
曾讲出甚么来。国王又道:“我本人很喜欢与你会面,或许以后,我们有机会在别的地
方见面。”
我苦笑了一下:“好,我答应你!”
国王神情十分高兴:“对了,你是绝对可信任的君子!”
我笑容愈来越苦涩,为了这个见鬼的“头衔”,只怕我这一辈子都要被充塞心头的
疑惑所折磨!那时我真心答应,准备就此离去。后来我改变了主意,只因为巴因的一个
鬼脸。
国王叫了一声,那中年人推开门来,国王道:“请送卫先生到机场去!”
中年人答应著,陪我走出去,其时,巴因正喝乾了一杯酒,向我做了一个得意非凡
的鬼脸。
这鬼脸使我的怒气上冲。不论国王要我完全忘记遭遇的理由是甚么,巴因杀人,是
毫无疑问的事。而眼睁睁让一个杀人凶犯得不到惩罚,还要得意洋洋,这和我做人的根
本原则不合,我宁愿不做“绝对可信任的君子”而做一次出尔反尔的小人!
当我走出王宫之际,我已经有了决定,我会离开,可是立即再回来!不管这个彬彬
君子的国王和那个看来十足是无赖的巴因之间,有著甚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已决定了
,我一定再回来弄清楚。
而且,还有柏莱的死,辛尼的神秘态度,这种种疑问,都需要解决!
(当时,我绝对未将柏莱的死,和国王、巴因联系在一起,以为那是截然不同的两
件事。事后才知道,两件事之间有著千丝万缕、错综复杂的关系,那是后话,暂且不提
。)
那中年人带我离开了国王的书房,仍然是两个军官、二十个制服鲜明的御林军送我
出王宫,直驶机场。名义上我是被送走的,事实上,我是被押走的。非但被押到机场,
那两个军官和那中年人,还押我上了飞机,一直飞到印度,才很客气地离开了我。
这又令我加强了回去的决心,老实说,我很生气,因为那位一国之君,并不像他口
中所说的那样大方,真的信任我,既然他那样对我,我不妨“小人”一次!到了印度之
后,我在一家大酒店住下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和白素联络。
电话接通了后,听电话的人是老蔡,老蔡在电话中道:“太太到南美洲去了!你走
了之后第二天,南美洲的一个甚么教授 ”
我道:“是利达教授!”
老蔡道:“是的,就是他,那个教授打了一个长途电话来,太太听了电话,第二天
就走了!太太吩咐,你要是回来的话 ”
我感到十分疑惑,又嫌老蔡讲得太啰苏,就打断了他的话头:“太太留下了甚么话
,你快说,我暂时还不能回来。”
老蔡道:“太太说,她会见那个 教授,叫你尽可能快一点赶去和她会合。”
我呆了一呆,我完全不知道白素为甚么急于赶去见利达教授,又急于要我也去。我
实在想不出其中的原因来。利达教授托我到尼泊尔去找他的儿子,我在尼泊尔遇到了一
连串的怪事,而且知道他的儿子已经死了。这一连串的怪事,我还一点头绪都没有,利
达教授那里又发生了甚么事情?
由于我一点头绪也没有,光凭想像无补于事,而且利达教授所住的地方,根本无法
凭通讯联络 由这一点推想,倒可以肯定他那里一定发生了极其严重的事,要不然,
他不会离开丛林来用电话和我联络。
我想了一会,只好在电话中这样告诉老蔡:“我有事,不能去和太太会合,太太要
是打电回家,你告诉她,我在尼泊尔遇到了一点怪事,弄清楚这些事,可能要很长的时
间!”
我说一句,老蔡答应一句,最后我又道:“太太如果再打电话回来,你要她留下和
她联络的方法,我会尽量设法和她联络!”
老蔡又答应著,我又结结实实地嘱咐了几句,才放下了电话。躺在床上,计画我如
何再回尼泊尔去。本来我心目中的疑问已经够多了,如今再加上白素忽然到了南美,不
知道利达教授那里出了甚么事,更有点心烦意乱。我本来想邀白素来,因为这里的事,
竟要劳驾到国王亲自出面,事情一定绝不简单。如今,看来只有我一个人独自去探索秘
奥了。
我当然不能再堂而皇之地进入尼泊尔,我相信尼泊尔方面一定已将我列入了黑名单
,但是那不等于没有办法。
我并不忙,先要弄明白一些事:将我拍摄到的那些照片,去冲晒出来。
我休息了一会,离开了酒店,找到了一家相片冲晒店。我知道普通印度人的办事作
风,所以将几张钞票撕成两半,将其中的一半交给那个店员,告诉他愈快冲晒好,就可
以愈快得到另外的一半。
然后,回到酒店,开始和我在印度的朋友联络。
在联络之前,我先想了一下,哪些人可以帮助我解决问题。我首先想到的是芒里博
士,我知道他对尼泊尔、不丹、锡金这三个地方的历史,有著极其深刻的研究,又是这
些地区的民俗权威。然后我又想到了一个脾气十分古怪的学者巴宗先生,他是印度次大
陆宗教权威,我在石室中看到的那个奇形怪状的塑像,可能是一种冷门宗教所崇拜的神
,巴宗先生应该可以给我答案。
由于巴宗先生脾气古怪,不太肯出来见客人,所以我先约了芒里博士,一起到巴宗
的家里去。芒里博士一口答应,我再和巴宗联络,巴宗这个怪人,在电话中听到了我的
声音,显得十分愉快,要我立刻就去。当我告诉他,我还约了芒里博士时,他生气地道
:“约他干甚么?这个人除了欺骗大学当局,拿高薪之外,还懂得甚么?”
我尽量用委婉的语气:“我有一点事,要他解答,你算是帮我的忙好了!”巴宗闷
哼了一声,总算没有再说甚么。我如释重负,争取时间休息了两小时,芒里博士来了,
我和他一起离开了酒店,先取了那叠相片。相片效果很好,我将余下的一半钞票给了那
个店员,奖励他工作快捷。
然后,和芒里博士一起到巴宗的家中去。巴宗迎我们进他那书房之际,竟连睬都不
睬芒里博士,我只好向芒里表示歉意,芒里反倒不怎么在乎,我想那是由于巴宗在学术
界的地位比他高,他能够见到巴宗,就已经十分高兴的缘故。
我们在巴宗堆满了新旧典籍的书房中坐了下来,当芒里博士想移开一叠放在一张椅
子的书而坐在这张椅子之际,被巴宗大喝一声:“别动我的书!”吓得芒里连忙缩手,
只好坐在地上。
为了免除气氛的尴尬,我先取出那叠相片来,给巴宗看。巴宗接了过去,才看了三
张,神情就很愤怒:“这是甚么?我对于现代的金属雕塑,完全不懂!”
我忙指著照片:“你看这石台,周围的烛,这是一个神台,那堆东西,被当作一种
神来崇拜!”
巴宗哈哈大笑起来:“拜这些神的,一定是美国人。”
我摇头道:“不是,是尼泊尔人!”
巴宗又笑道:“美籍尼泊尔人!”
我吸了一口气:“不是,地道的尼泊尔人。”
巴宗向我望了一眼,又看完了照片:“你是在甚么鬼地方拍到那些照片的?”
我道:“正确的位置,我也说不上来。首先是在离加德满都以东七十哩的一座古庙
”
已宗立时接口道:“星其刹古庙,我三年前曾去考察过这座古庙,并且建议尼泊尔
政府好好修葺这座古庙,这座古庙的历史,可以上溯到 ”
我连忙打断了巴宗的话头,因为我知道,一旦当他叙述起宗教的起源来,他可以滔
滔不绝讲上好几小时,我忙道:“这些照片不是在那古庙拍来的,而是在古庙以北,约
莫八九十里处,一座式样相当怪异的小庙中。”
我说著,拿过了一张纸来,用笔画出了那间方方整整的石室的外状。巴宗瞪著我:
“开甚么玩笑,我敢说尼泊尔全境内,没有这样的建筑物!”
我苦笑著:“有的,在这间石室下,还有著七层地下室!神秘得很!”
巴宗一味摇著头,当他摇头的时候,我却一直点著头,二人对峙半晌,巴宗才陡地
向芒里道:“你看怎么样?怎么一句话也不说?”
芒里博士受宠若惊,忙说道:“我也不知道尼泊尔境内有这样的建筑物,听来好像
不可能!”
巴宗“哼”地一声:“甚么好像不可能!根本就是不可能,是卫斯理的幻想,我早
知道问你也是白问!”
芒里博士受了抢白,吞了一口口水,不敢再说甚么。我道:“这根本不用争论,因
为我到过那地方,曾经遇袭,再且被困在最下层的石室之中,那最下一层的石室,绝对
不能有任何光亮!”
巴宗忽然兴奋了起来,拍著大腿,叫道:“黑暗教!当地的土语是克达厄尔教!这
个教的教徒崇拜黑暗,不能有光亮!”他停了一下:“不过我一直只知道这种邪教在印
度南部有教徒,不知道在尼泊尔也有!而且,他们崇拜的黑暗之神,也不像堆烂铁!”
我叹了一口气:“尼泊尔的种族之中,可有一族人数极少的?”
芒里忙道:“有,喜马拉雅山上的耶马族,只有七百多人。”
我道:“七百多?太多了,我是说,只有两个人,现在只剩下一个人!”
芒里瞪大了眼,答不上来,巴宗冷笑一声:“问他!他知道甚么!”
芒里有一种忍无可忍之感:“巴宗先生,你也一样答不出卫的问题来!”
巴宗陡地发怒了,大声道:“我怎么答不上来?我的答案是根本没有这样的庙!”
芒里也生气道:“这样的回答谁不会?我也会,卫,根本没有这样的一族!”
我看到这两个学者像是快要打架一样,连忙拦在他们中间:“这个族中的人,好像
和尼泊尔国王有一定的关系,国王十分袒护他,甚至他杀了人,也可以逍遥法外,还可
以在王宫之中,大吃大喝!”
芒里听著我的话,睁大了眼,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滑稽的事情一样,大摇其头:“
不可能吧!尼泊尔的国王是世袭的,受命保护尼泊尔的人民。但是现代国王,怎么可能
保护一个杀人犯!”
我叹了一口气,我知道,和芒里、巴宗的会见,没有结果。我的疑问,他们两人完
全不能给我任何解答。如果他们两个不能给我解答的话,那么世界上还有甚么人可以给
我答案呢?瑞典的斯干教授或者可以,但是我不能去找他,或许,和他通一个电话,总
是可以的,他是东方宗教的权威。
我并没有立时离开巴宗的住所,又耽搁了将近三个小时,在这三个小时中,巴宗翻
著各种各样的神学书给我看,又和芒里不断争吵著,然后,他将那叠照片重重塞回我的
手中:“你想来愚弄我,那决不会成功!你只好愚弄像他那样的人!”
巴宗在这样说的时候,直指芒里博士。芒里愤怒得脸涨成了紫酱色。我唯恐他们两
人真的会大打出手,连忙拉著他离开巴宗的住所。
芒里博士和我一起回到了酒店,我又向他问了不少问题,可是都不得要领。而且看
样子,他根本不怎么相信我所说的一切。
我知道,要解开巴因和国王之间有甚么神秘联系的这个谜,只有靠自己的努力!这
个谜可能是一个连续了极久远年代的秘密,除了当事人之外,任何人不知道!送走了芒
里博士,我开始准备离开。
三天之后,我到了大吉岭,在那里,我住了半个月。在这半个月之中,我不洗脸,
不剃头,身上披著旧毛毡,除了吸食大麻,就是“冥想”。半个月下来,我已经完全成
了一个嬉皮士,并且和其他的嬉皮士混在一起,和我最亲近的是几个日本嬉皮士。然后
,一大群嬉皮士进入尼泊尔时,我混在里面,顺顺利利,到了加德满都。
回到尼泊尔之后,我一刻也没有停留,便立即前赴那座古庙。我就是在那里遇到辛
尼的。我再回到古庙的目的,当然是想找到辛尼。
事情的顺利,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到的时候正是傍晚时分,紧集在古庙的几百个
嬉皮士正在举行一个他们的仪式,几十个人被围在中心,在做著身体极度自由伸展的动
作,一方面则发出任意所之的呼叫声。这种情景,正常人看来,会吃惊,好在我见怪不
怪,早已经习惯。在其余的人也在不住地发出呼叫声之际,我也叫著,一面留意火把光
芒照耀下的所有人,一面想找一个人来问问辛尼的下落之间,我看到了辛尼。
辛尼在那几十人之间,他十分容易辨认,因为他个子矮小,胡子不多。当我看到他
的时候,他正在拼命倦缩著他的身子,像是想将他自己挤成一团,口中发出“荷荷”的
呼叫声。在火堆的火光照映之下,脸上的神情,极之痛苦。
一看到了辛尼,我心中高兴莫名,挤过人群,来到了他的身边,辛尼像是完全不知
道有人到了他的身边,仍然不住地叫著,拼命在缩著身子。本来我想大喝一声,令他清
醒一些,立即开始盘问他。可是在到了他身边之后,我却改变了主意。我也开始大叫,
在地上打滚,滚到了辛尼的身边,一伸手,就抓住了他的后颈,将大拇指用力地压在他
右颈的大动脉上。
用力紧压颈旁的大动脉,使流向脑部的血液减少,是令人昏睡的有效手法之一。辛
尼全然没有防范,我看到他无力翻著眼皮,呼叫声渐渐低了下来。
在那样混乱的场合之中,全然没有人注意我的行动,我估计辛尼已经昏了过去,就
放开了手,将他负在肩上,一面大声呼叫著,一面走了开去。一直到到了那座古庙的深
处,一间充满了霉腐气味的小室之中,外面的喧闹声听不到了。这间小室,可能是原来
庙宇中的僧人静思的地方,很合我盘问辛尼之用。
我将辛尼重重摔在地上,再过去将门关上,小室之中一片漆黑,我点著一支烟,吸
了一口,再用力在辛尼的头上,踢了一脚。
第四部:怪异莫名的“圣物”
这时,我对辛尼的行动,十分粗暴,那是我认定了辛尼是杀人凶手,不必对他客气
之故。
辛尼在被我踢了一脚之后不久,就醒了过来。小室中十分黑暗,只有我夹在手上的
那枝烟,有一点暗红色的光亮,而每当我吸一口烟的时候,才能模模糊糊看到辛尼正在
挣扎著坐起身来。
(很奇怪,在这时候,我突然不能遏制地想那深入地下七层的石室,那最下的一层
石室,“绝对不能有任何光亮”。我不断地想:难道像如今这样,吸一枝烟的光亮都不
能有?)
辛尼在坐起身来之后,发出了几下呻吟声,我又吸了一口烟,看到辛尼站了起来。
我已经在盘算著如何严厉地喝问他杀害柏莱的经过了。可是辛尼却比我先开口,而且出
乎我意料之外,他一开口,语音之中竟然充满了欢愉,他叫道:“柏莱!是你!”
我呆了一呆,一时之间,实在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心理学家说,一个凶手,不论
他生性如何凶残,当他想起行凶的过程时,内心总有多少自疚。这时辛尼这样叫我,分
明是他将我误认为柏莱了,而柏莱死在他手下,他为甚么这样高兴?
我还没有想出该如何应付这样怪异的局面,辛尼已向我走了过来,一面不断地说著
话,语言极之兴奋:“柏莱,你成功了?那里怎么样?你答应过回来告诉我的,我知道
你一定会回来的!”
辛尼已快来到我的身前了!我只好不住往后退著,同时发出一点模糊的声音,敷衍
著他。在那一霎间,我突然想到,如果一直让他误认我是柏莱,我可能更易获知柏莱死
的真相!
辛尼在这时候所讲的话,听来是全然没有意义的,他一面向前走来,一面甚至不断
地在重覆著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
他不住地道:“你知道这些日子来,我最想不通的问题是甚么?哈哈,头发有甚么
用处?你一定已经知道了,人的头发有甚么用处?告诉我,头发有甚么用,你为甚么不
说话,头发有甚么用处?你为甚么不说话?头发有甚么用处?”
他奶奶的“头发有甚么用处”!
我一直后退,直到了我的背脊踫到了小室的墙,已经退无可退了,我才陡地沉声讲
了一句话:“离我远一点!”这句话果然有用,辛尼立刻站住了,而且好半晌不出声。
隔了足有半分钟之久,辛尼的语调,突然又变得十分悲哀:“为甚么不让我接近你
?你和以前不同了。你忘了答应我的事?”
我缓缓的吸了一口气,又吸了一口烟,这时,辛尼离我不很远,不到五尺。烟头火
光闪亮的时候,我可以看到他脸上那种疑惑、悲哀的神情。我唯恐他认出我来,忙将烟
移开了一些。幸而看辛尼的神情,他像是正沉醉在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中,并没有注意
我。
我想,辛尼这个凶手,这时一定是在一种精神分裂的状态之中,要不他不会误认我
是柏莱。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我大可以冒充柏莱的“鬼魂”,吓他一吓,好逼他吐露真
相。
所以我沉著声:“辛尼,不论我答应你甚么,你杀死了我,你是凶手!辛尼,难道
你心中一点也不内疚?你杀死了你的朋友!”
我自以为我这几句话,一定会起到一定的作用,辛尼可能会痛哭流涕,跪在我的面
前忏悔一番,可是出乎意料之外,辛尼竟充满委屈地叫了起来:“你在说甚么?杀死?
杀……死?”
他在提到“杀死”这个字眼之际,像是这个词语对他来说,十分生疏,他根本不懂
得“杀死”是甚么意思一样。接著,他又道:“柏莱,本来是该我去的,我争不过你,
才给你占了先,我真不明白你究竟在说甚么!”
“本来该我去的”、“我争不过你”,这样类似的话,在河滩上,发现柏莱的尸体
之际,我也听到辛尼讲过,可是我一直不知甚么意思。这时他又重覆讲了出来,我还是
不明白是甚么意思。
我伸出手来,在他的胸前,指了一指:“你在我这里,刺了一刀!”
辛尼立即道:“是啊,那一刀位置刺得多正确,你几乎立刻就停止了心脏跳动!”
我这一生,可以说见过不知多少奇顽凶残的人,可是从来也没有遇到过一个如同辛
尼那样,提起自己的凶残行为之际,竟充满了欣赏意味的人。我实在没有旁的话好说了
,我只好加重语气,责道:“你杀了我!你是个凶手!”
这一句话,倒收到了效果,话才出口,辛尼就迅速向后退去。我怕他再转身逃走,
忙一伸手抓住了他胸前衣服。辛尼疾叫了起来:“你不是柏莱,你是甚么人?”他喘息
著,然后又像充满希望似地:“你是柏莱派来的?我做错了甚么?你为甚么不断说我杀
了他?”
事情发展到了这一地步,我的心中,实实在在,感到了一阵悲哀。辛尼是一个疯子
!他用刀刺进了柏莱的心脏,可是他却不知道自己做错了甚么!
我一手抓紧著他,一手取出打火机来,燃著:“辛尼,还认识我么?”
辛尼盯著我,在这二十天来,我的样子改变了许多,可是他看了我不一会,就认出
我来了!这一点,却又证明他的智力十分正常。当他认出我来之际,他挣扎了一下,不
过我将他抓得很紧,他没能挣脱。然后,他整个人就像是泄了气的汽球一样,一下子变
得垂头丧气:“是你,你不明白,你不明白的!”
我仍抓著他,但是身子转了一转,转得辛尼背向墙,将他按在墙上。我道:“当然
我不明白,所以我才千辛万苦回来找你,我不明白的是:你为甚么要杀柏莱!”
辛尼现出一个十分苦涩的笑容,说道:“我说你不明白,你真的不明白!我杀了柏
莱?你为甚么一直不停的用‘杀’这个字眼?”
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好,那么请你告诉我,当一个人用一柄刀刺进了另一个人
的心脏之际,应该用甚么字眼来形容这个动作?”
辛尼眨著眼,好一会不出声,我熄了打火机,眼前变得一片黑暗,在黑暗中,我听
得辛尼不住喃喃地道:“你不明白的,你不明白的!”
我怒火不可遏制地上升:“算我不明白好了,我不需要明白,警方也不需要明白,
法官更不需要,他们会定你的罪。”
和上次我抓住辛尼而提到警方时一样,他又剧烈地挣扎起来,但这一次,他却挣不
脱,而是被我推著他,一直向外走去。
尽管辛尼一直在用力挣扎,而且大声呼叫著,可是我一直推著他出了古庙,来到聚
集著好几百人的空地上,一直没有人注意我们。
我一直推著、拉著、拖著辛尼向前走,花了将近一小时,才不过走出了一里多路,
辛尼看来疲惫不堪,已经停止了挣扎,我也十分疲倦,可是仍紧抓著他。辛尼喘著气,
哑声道:“如果我从头到尾,详细讲给你听,你会相信么?”
我道:“那么要看你说甚么!”
辛尼低下了头,不出声。过了好一会,他才道:“事情的开始,是一个叫巴因的尼
泊尔人,向我和柏莱兜售古物 ”我本来并没有打算真的听辛尼“从头到尾”地说他
的经过给我听,只是想将他弄回加德满都去,将他交给警方,然后我再集中力量去调查
巴因和国王之间的关系,以及弄清楚那个神秘的七层地下建筑,究竟是甚么来路。可是
这时辛尼一开口就提到巴因。那真是极度意料之外的事情。
巴因、神秘的雕塑和七层地下建筑以及他和国王的关系;辛尼和柏莱;我一直将之
当成完全没有关连的两件事。直到听了辛尼的那几句话,我才知道两件事之间有关系!
辛尼以一种十分无可奈何的目光望著我,我点头道:“你可以说下去!”
辛尼道:“那一天,下午,我和柏莱在一起,一个叫巴因的尼泊尔人向我们兜售古
物,柏莱忽然感到很有兴趣,甚至没有问那家伙是甚么古物,就答应了下来。”
我道:“巴因没有告诉你那是甚么古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