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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弃疾传

_3 (当代)
  “听说不远有座博山,风光很好,幼安,你不妨带两个仆人随你去,轻轻松松赏赏山景,或许心情就自然好了呢 。”秀琴又道。
  辛弃疾把住妻子的手,有些说不出话,只是含笑点点头。有这样好的妻子,还有什么不顺心的呢?!
  博山,古时称作通元峰,因为形状酷似庐山玉炉峰,所以改叫博山。山上飞泉流瀑,悬萝古松,幽静深邃,往往使人乐而忘返。
  辛弃疾和两个随从沿着一条石板铺成的小径,向上爬着。正值初秋,加上山中由于松柏参天,将日光几乎遮蔽无遗,只留下小白光点在潮湿阴凉的地上,所以并不觉得有多热。到了一处略显平坦之处,辛弃疾便坐下休息,好等两个随从气喘吁吁地跟上来。
  “唉呀唉呀,老爷,您走得太快了,小的都跟不上呀 !”
  “老爷身体和二十岁的年轻人一样,这点小山算个啥 !”
  两个随从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再也不想动了。辛弃疾笑道:
  “你们两个,都是平日里懒惯了 。”
  三人说话议论一番,又向上爬去。辛弃疾望着两侧触手可摸的自然,看着那一棵棵绽裂树皮的千年老树,看着树下一簇盈盈可怜的小花,看着无所不在,顽强繁衍的小草,心中莫名地感动起来。自己几乎从未曾这样贴切认真地注视过这些生命,在无休无止、漫无边涯的宇宙当中,它们不是和自己一样地微渺,一样不值一提吗?可是它们仍旧那么全力地展现着生命,淡漠地面对着一次又一次兴盛衰亡,它们不在乎得失,只是在生生不息的过程里觅取美丽……
  “我是把得失看得太重了 !”辛弃疾低声对自己说道。
  漫漫二十余年,一遍遍温着英雄豪杰成就高名大功的理想,总想扭转乾坤,把名字深深刻在青史之上,可是哪怕圆满了这梦,又能如何?!自己仍会死去,消失,最终还将在人们的记忆里散落,因为人们都有他们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悲欢,没有谁会惦记着一个死去的人,哪怕是一个死去的伟大的人?所有留下的只是一张纸上一个模糊难辨的名字而已,为了那个必被遗忘的名字却葬送现在的快乐愉悦不是有些傻吗?
  恢复国土、重整家园是自己从小立下的目标,可这志向当中最核心的部分不还是成就功
  名,完成自己吗?为了难以实现的心愿痛苦挣扎了那么长久,却竟忽略了生命过程当中的种种喜悦。其实无论成功失败,无论晴雨,无论得失,生命本身不都是一桩值得欣慰的事实吗?在生命的视角里,没有卑微高尚的区别,没有下贱显贵的区别,没有失败
  辛弃疾传                      ?122 ·
  与成功的区别 …… 无名的花朵也可尽情享受它自己的生命 ,有它自己生存的方式 ,有它自己的爱与奉献……不管怎样,自己努力了,竭尽全力去做了,这不就够了吗?能够自主的就不放弃,不能够自主的拼命抓住又有什么用处呢?二十多年的生命无悔无怨地去争取去拼搏去奔忙了,这不就够了吗?人可以做他想做的,如果愿意,在做事中轻易就能获取快乐,却永远也不能要求任何想要的回报,倘那样就等于判给自己一生的痛苦呵……自己努力了,这不就够了吗?自己努力了,这就够了!
  辛弃疾蹲下身,用鼻子使劲嗅嗅一枝高高挑挑,仍在秋风中优雅摆动的花,脸上的神情显得平和安静,又有几分陶醉。
  天色渐渐暗起来,偌大个博山像一下掉到一个死寂的陷阱里,变得空空荡荡没有声音也没有生气起来。随从当中年轻的那个跑去找住宿的地方,附近该有一庙的。果然,不久时间,见到宝刹庄严,突出于深绿的背景之上。
  三个人上前去叩门,等候片刻,一个身着灰袍的僧人走出门来,一手拈着佛珠,一手成掌,竖立胸前,躬身问道:
  “施主何事 ?”
  三人将来意说明,那僧人便请他们进去,引他们来到一间往来香客住宿的屋子,屋里显已久无人住,桌上厚厚铺了一层尘土,四壁乌黑,窗户上窗纸也烂了好几块,却没有人料理修补一下。
  那僧人拿来一柄扫帚,略略整理了一下房内,又出去抱来几床被子,放在床上的破苇席上,道:
  “施主便将就一夜好了,寺小地偏,少有人来,所以不及拾掇,只得委屈施主了 。”
  说完僧人就掩门退出。
  两个随从抽了苇席睡在地上,合盖了一床被,剩下两床被一个给辛弃疾铺,另一个用来盖。三人睡下休息不说,只听外面已有“轰隆隆”雷声炸起,过一会儿黄豆一样的雨点打在房瓦上面“ 哔哔啪啪 ”直响。又有松涛阵阵,疾风呜呜。辛弃疾在梦中有些焦躁不安,他又重到了旌旗飘扬的军营之中,全身盔甲齐整,坐在一匹黄膘马上,手挥佩剑,指导着士兵的冲锋厮杀,震耳欲聋的杀伐声中,金兵纷纷提戈狂奔,落荒而逃……突然,一支冰冷的箭斜飞过来,直刺向他的面门……他大叫一声,掀开身上的薄被坐起,睁眼看时,两个随从睡得正酣,烂窗纸中仍不断有雨点飞进来……
  他翻身起床,解开包裹,取出笔墨纸砚,然后打火点着桌上一盏油灯,坐下又成一词:
  “绕床饥鼠,蝙蝠翻灯舞,屋上松风吹急雨,破
  纸窗前自语,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布被秋霄梦觉,眼前万里江山 !”
  词成笔落,辛弃疾长叹一声,惆怅万分。
  第二天晨曦微露时,辛弃疾就起床去外面散步。雨已停了,天空碧蓝洁净,四周树木房舍也都被洗得清清爽爽,凉凉的空气中有一股泥土的香味,鸟儿又开始在可见与不能见的地方婉转啼歌唱昨夜的暴风雨和今晨的和平。
  辛弃疾转过两个大青铜香炉,来到正殿,抬头就迎上了佛祖释迦牟尼永恒而宁静的笑容,他低垂的眼睛显出无限悲悯无限玄机。宇宙万物便似凝结在这眼前似静又似动的铜像之内,像前供桌上摆着供品,一炷刚刚插好的香正将淡蓝的烟袅袅送出。大殿之中充满着一种庄严神圣的气氛。辛弃疾静静地感受着,品味着,一动不动。
  “施主早起呵 。”忽然一个声音从殿堂角落里传出来。
  辛弃疾定神细看,却原来是昨晚开门的灰衣僧人,他正用湿布擦试清扫着佛殿,边问候辛弃疾边冲辛弃疾笑笑。
  “师父每天早上都需这般辛劳吗 ?”辛弃疾上前问道。
  “不辛劳的,每天如果做得不仔细,倒觉心舒畅哩 。”僧人眼中闪着满足的笑意。
  辛弃疾看着看着,忽然道:
  “其他人为何都能轻易喜悦轻易幸福?我半生也算有所树立,可怎么总是郁郁不乐呢 ?”
  僧人停下手中的活计,站起身来,面对着辛弃疾却并不马上答话。半晌,僧人才开口道:“施主索求之心太重啊 !”
  “索求之心太重 ?”
  “对啊,大凡世人烦恼都由索求心重而起,无论是功、是名、是利、是禄都想去获取占有,其实这些东西轻则伤灭天性,换来一腔烦恼,重则至于命丧身毁呢 !”
  “可是若能索得百姓之福,我宁愿以身家性命相换 !”
  “施主,这世间事有其势,命有所定,一己之力,有若蚁虫啊!倘不计得失成败,那去沉浮一番,为民请命亦无不可,纵换得身家性命,却仍能心头清明快乐啊,可是几人能有此种境界?!所以都是入得网了却出不来,自寻烦恼呵。况且,以忠义标榜的人中多数是杂有私己之念的,为的是博取万古之名,所以说来说去也还是索求之心作祟呀 !”
  话说到这里,辛弃疾心中一惊。他其实早就朦朦胧胧地清楚了这一点,只是从未像今天一样毫无余地地从别人口中听说,由别人一把揭开事实真相。
 “那么师父以为怎样在这人世活着才对 ?”
  “对错本无定论,如何活全在施主自己。只需记得是悲是喜尽可由心而发,但莫溺于其中啊,不必苦求解脱,只莫有这索求之心即可,有这一点,任是如何粉墨装饰都不妨,铅华洗落后还是你自己呀 。”
  辛弃疾怔怔地站着,灰衣僧人淡淡一笑便又去两旁配殿清扫。整个大殿只留下辛弃疾一个人,安静得几乎能听见香灰掉落的声音。
  ……
  到阳光洒遍博山的时候,辛弃疾带两名随从别过僧人,漫步下山而去,临别时,他留给僧人一首词,唤作《鹧鸪天》:
  “不向长安路上行,却教山寺厌逢迎。味无味处求吾乐,材不材间过此生。宁作我,岂其卿。人间走遍却归耕。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兄弟 。”
  从博山回来的辛弃疾换了模样,看上去精神好多了,有一种感悟后的明朗与沉静。他不再总是酗酒无度,也没有了悲愤沮丧,每天吟词作诗,颇有点自得其乐的味道。日子就这样慢慢地在淡泊安宁中一天天过去,辛弃疾的心也一天天从旧时强自规定的槛笼里解放出来,变得鲜活生动起来。不久,他又开始收授门人学生,为他们讲解诗书心性之学。
  由于专意写作,辛弃疾这段时间的词异常突出,无论从语言还是思想内涵上比从前都有了一个巨大的腾跃,风格上也奇丽多彩,清新自然,比如《清平乐?村居》: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头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
  也有幽微转折 ,一唱三叹 ,比如《青玉案?元夕》: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
  大量优秀的词作如泉水一样汩汩而出,辛弃疾门下的弟子都为老师的才思敏捷,词气恢宏倾倒不已,有一名叫范开的学生提出刊刻辛稼轩词,辛弃疾欣然应允,派范开带领三四师弟着手此事。1188年初,《稼轩词甲集》编刊完成。从前每首辛词成,均会很快传布出去,脍炙于士林之口,现在词集问世更叫众人大饱眼福。
  可以说辛弃疾这段时期的繁富作品,不但替他奠定了词人的地位,且在正宗词家的“风情婉变”和“剪红刻翠”作风以外正式“别立一家 ”,使词作也能发出“黄钟大吕”之巨声。
  词集便这样流布开去,向后代千百年浸润过去。辛弃疾没有能改变当时的社会现实,没有能让人们把他当作英雄来认可,却轻而易举地重辟出文坛新气象,成为了词家举足轻重的领袖人物。
  带湖的冬季比起别处要温馨许多,前不久才落了些小雪,积在楼角田畦里还不曾化开。湖面薄薄地结了一层冰,有如蝉翼般,仍看得见下面轻晃的水波。太阳笼在淡云中,即将坠落下去,却有些懒懒地不愿离开的样子,射出柔和金黄的光芒像雾一样漫延着。
  辛弃疾面容有些苍白,他刚刚从一场大病中恢复过来,但神情还是一如既往的恬淡安详,他身旁坐着一名中年男子,两人在集山楼上吃酒赏雪。
  这男子名叫陈亮,字同甫,是辛弃疾任大理少卿时认识的,此人慷慨任侠,气节高亢,与辛弃疾甚为相投,一见如故,结为知己。
  陈亮是当时一批浙东学人当中的后起者。这批学人在研治学问上明确标榜一点:就是无论经史百家、礼乐兵刑、典章制度,以至舆地边疆、水利农田等都“通其委曲,以求见诸事功 ”,也就是说各类学问都要精通并且有所应用,而不是空谈性理。这是对宋代“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的风气进行的矫正与变革。陈亮是其中比较激烈的一个,他直接提出反对只讲“王化”道德,不求理财用兵等实际学问的现实现象,他高声向社会向朝廷呐喊着他的治学治世宗旨:义利双行,王霸并用。
  1178年,他曾向皇帝呈献奏章,以求授官,文中主张迁都建康,励志复仇,奏章中他厉声斥责了当代儒生官僚的无能,认为该暂息心性之论,力图富国强兵。然而他愤激自傲的辞藻使孝宗皇帝大为反感,根本就不愿理睬他文中的宝贵建议。后来他又连上数道奏章,却始终不被重视,陈亮便不得不离杭回乡。
  由于陈亮性格躁进偏激,又屡试不中,被乡里人视为颠狂,到1184年更被告发有“置毒害人”的罪行,遭受逮捕关入牢狱近百天才得开释。
  辛弃疾宦游各地,虽惦念这位至交,却始终不得聚会,当他听说陈亮的不幸遭遇后,曾“赋壮词以寄之,加以安慰和鼓励 ”,词名《破阵子》: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
  生活上的困顿,思想上的苦闷,也都使陈亮时常想念到志同道合的辛弃疾,时常打算跑到信州去向辛弃疾痛快地倾吐一番,聊事排遣。然而由于人事牵就,总不得如愿以偿。直到1788年的冬季,他才终于来到了辛弃疾居住的上绕。
  陈亮初到时,辛弃疾正住在与上绕接境的铅山县,他在这里的期思渡新建了一所新居。
  两人见面,便顿觉光阴之速,人已非旧。陈亮将一番抑郁难解的情怀迫不及待地讲述给辛弃疾,辛弃疾边听边点头,那耐心和慈爱的表情使陈亮大觉安慰之际又有几分陌生感。
  休息一二日,辛弃疾先带陈亮来到自己带湖的旧居,让朋友赏赏四处风景,也抒解一下郁闷之情。
  “亮生来不合其时呵,屡遭困蹇而不能得遇朝廷,有时真欲就此罢休,然而大丈夫一世总得有所树立吧!最上当树立德性 ,但碌碌我辈哪敢企此圣业 ,其次便该树立功业,确实地改造乾坤,使名留青史,这个在我辈能力之内,无论怎样困难也要竭力一拼才对,哪里能像那堆只知读书作文的家伙,惟作空虚之论却对国家社稷一无用处!可是,上天不助逆水上行之人,亮虽怀抱大志,也只能够起浮于文字笔墨之间,怕最终以此等琐屑无益之事终结一生呢 !”陈亮喝多了话也滔滔不绝起来,边说眉头边紧拧着。
  辛弃疾心中有些为陈亮伤心,又有些自伤,但人总得想法排解不舒心的情绪啊,辛弃疾想起灰衣僧人的话,突然一笑,而后长叹一声道:
  “同甫,有许多事情难如人意,不能事事圆满呢,可是自己心里面要尽力放松,不要以此为计,否则岂不终生无乐,只有痛苦? !”
  陈亮盯着远处,声音涩涩的:
  “不管怎样,幼安兄你已算功成名就,可我呢?到现在还是一介平民,一个老百姓而已啊 !”
  辛弃疾缄口沉默起来,是啊,真正难以突破的还是名利一关,只是各自实现名利的手段不同罢了,大志者不屑卑微苟且之技,欲以大事业得立功名,却引得无穷苦恼,要解谈何容易?!
  在带湖之后,辛弃疾和陈亮前往赣闽交界处的紫溪,此时,朱熹正在武夷山闲居,陈亮从浙东出发前就写信给朱熹约他前来相会,然而二人等了一天朱熹也没有来赴约,只得怏怏而返,猜测着朱熹是否外游未归,没有见到朋友的信。
  这二人又重回到辛弃疾在期思渡的新居。
  新居的附近有一池泉水,池形如臼,清澈见底。辛弃疾也把它买归己有,取名瓢泉。
  距新居稍远有一座山,山脉从福建境内蜿蜒而来,绵亘百余里,这里的主峰叫鹅湖,是铅山境内最负盛名的山。山下官道旁边有一寺庙,名叫鹅湖寺。寺前十里苍松,参天蔽日,把这所寺院衬托得格外深邃幽静。1175年,南宋著名学者朱熹、吕祖谦、刘清之、陆九龄九渊兄弟等,曾聚会寺院之中,讨论过太极、无极等哲学问题,成为当时学术思想界的一件大事,这座寺庙的名字也随之更加响亮起来。
  辛弃疾和陈亮二人便在此地盘桓游玩了近十日,给鹅湖山和寺又添了一道光彩,后人称这次辛、陈相会为“鹅湖之会”。
  陈亮不久告辞东归,辛弃疾送他十里,折马回去。第二日清晨又觉留恋不舍,于是备马带人前去追赶,然而到了鹭鹚林一地,泥泞纵横难行,不得不怅然停下,在附近方村饮酒后归返,晚上住宿在泉湖吴姓人家四望楼上时,辛弃疾书写一《贺新郎》词表达与陈亮的友情:
  “把酒长亭说。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何处飞来林间鹊,蹙踏松梢残雪。耍破帽多添华发,剩水残山无态度,被疏梅料理成风月。两三雁,也萧瑟。
  佳人重约还轻别。怅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路断车轮生四角,此地行人销骨。问谁使君来愁绝。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长夜笛,莫吹裂 !”
  辛弃疾将这首词寄给陈亮,陈亮不久寄来和作,辛弃疾依循前韵又赋答词:“老大哪堪说。似而今,元龙臭味,孟公瓜葛。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笑富贵千钧如发。硬语盘空谁来听?记当年只有西窗月。重进酒,换鸣瑟。
  事无两样人心别,问渠侬 :神州毕竟 ,几番离合?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我最怜君中霄舞,道男人到死心如铁!看着手,补天裂 。”
  闲居将近十年,辛弃疾的心性越来越稳定平静。他有些了悟世事沧桑变幻原都是水中月,镜中花,这期间他写过不少陈明心迹的词作,如《水调歌头?题永丰杨少游提点一枝堂》:
  “万事几时足,日月自西东。无穷宇宙,人是一粟太仓中。一葛一裘径岁,一钵一瓶终日,老子旧家风。更着一杯酒,梦觉大槐宫。
  记当年,吓腐鼠,叹冥鸿。衣冠神武门外,惊倒几儿童。休说须弥芥子,看取鵾鹏斥鴳,小大若为同?看欲论齐物,须记一枝翁 。”
  久在家中静养,不出去游山玩水,年华日月无踪,以至于又访博山时,遇到熟人都惊叹其老,辛弃疾然提笔写:
  “头白齿牙缺,君勿笑衰翁。无穷天地今古,人在四之中。臭腐神奇俱尽,贵贱贤愚等耳,造物也儿童。老佛更堪笑,谈妙说虚空。
  笑堆□,行答飒,立龙钟。有时三盏两盏,淡酒醉蒙鸿。四十九年前事,一百八盘狭路,柱杖倚墙东。老境竟何似,只与少年同  。”
  人生的路在跌跌撞撞、浮浮沉沉里已走了有大半了,四十九年的风尘烟雨、曲折苦痛哪里堪说堪表!只是过了这么久后猛然发现也不过走到今天齿落发白的地步,不过走到某个回首往事有如梦的日子。安安静静地审视自己的历史,看着仿佛另一个人的血泪挣扎,心中究竟是喜是悲?!一生已走得基本圆满了,无论做了什么,成功了什么,到了现在心境熄灭下去,沉寂下去,平静下去时,就该算是划圆了一个圈,重新到了起点未翻滚未激动的状态,带着沧桑然而又似一无所有的过去,经阅了一番后又回来了……
  生命本身在轰轰烈烈或低郁悲哀的杂乱色彩剥落后,终于显示出了它无比宝贵的重要意义。潮起潮落,消消涨涨,无数生命存在又灭亡着,每个人都如浮沫幻花,拥有的时间太短暂了。辛弃疾深读细悟佛、道书籍,渐渐明白了许多,他暗暗觉得如果可能,自己还会居官为臣的,自己会尽量去做,但将审时度势,也将轻漠于得失成败。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第  五  章
  “事无两样人心别”
  在带湖之滨闲住十年之久的辛弃疾,在1191年冬季忽又被起用为“提点福建路刑狱公事”。第二年初,辛弃疾在万千感慨中到福州就职。
  微风阵阵,只见漫天桃李纷飞,遍地残红落英,又到暮春时分了。五十三岁的辛弃疾带着属下到辖区内各个地方进行考察,无论州县守令的治行政绩还是讼狱断案,都一一认真过问。
  这年中经过调查巡视,辛弃疾了解到赋税和盐运业中存在大量弊端,给各地民户,尤其是临汀州招致了深重的祸害。
  宋朝由于对豪强地主兼并土地,一贯采取纵容不干涉的政策,豪强地主享有免税、免役的特权,因此,土地集中在他们手中之后,赋税徭役的负担却多半还留在原业主身上。一方面是“有产而无税 ”,另一方面是“产去而税存”。土地的占有量和赋税负担的轻重完全不相符合,在五十年前,为解决这种问题,推行过一段时间“经界”法令,就是说清查地亩所有权和平均赋役负担的意思,可当时这一法令涉及范围和施行时间都很有限,福建路各州此种状况不但没有任何改善,反而日益地严重化。1190年朱熹任漳州太守时曾建议在福行“经界”之法,即遭大地主们的反对,建议没被采纳。
  食盐的买卖上问题也很多。当时下四州(即漳州、泉州、兴化、福州 )都已实行了“钞法 ”,即由盐商认缴若干税款,由政府发给他一张运销许可证,允许他贩运包销若干数量的食盐。但在上四州 (即建宁、南剑、临汀、邵武 )仍旧实行着官运官销的旧例,这样由于官吏苛简,运营者又舞弄奸弊,把灰土掺到官盐里充数,官盐根本就卖不出去,乃至于按人口强行派销的程度,使百姓大为不满。
  辛弃疾询问民户,明察暗访,得知问题的核心所在,这年秋季,他代理福建安抚使之职时上书给朝廷,主张在福建境内 ,为解决头一个问题应该推行“ 经界 ”,为解决后一个问题应该推行“钞法”。理由是:
  “天下之事,因民所欲行之则易为功。漳、泉、汀三州皆未经界,漳、泉民颇不乐行,独汀州之民,力无高下,家无贫富,常有请也。且其言曰 :“苟经界之行,其间条目,官府所虑谓将害民者,官必不必虑也,吾民自任之。其言切矣,故曰经界为上。
  其次莫若行钞盐。钞盐利害,前帅臣赵汝愚论奏甚详,臣不复重陈。独议者以向来漕臣陈岘固尝建议施行,寻即废罢,朝廷又询征广西更改盐法之弊,重于开陈。其实不然。广西变法,无人买钞,因缘欺罔。福建钞法才四阅月,客人买钞几登递年所卖全额之数。止缘变法之初,四州客钞辄令通行,而汀州最远,汀民未及搬贩而三州之
  贩盐已番钞入汀,侵夺其额。
  汀钞发泄以致少缓。官吏取以借口,破坏其法。今日之议,正欲行之汀之一州,奈何因噎废食耶。故曰钞盐次之 。”
  辛弃疾这份仅见于《永乐大典》的奏章将他对国事政务一如既往的兢兢业业表现了出来。他并没有因为长期啸傲山林就养成被误称为清高的惰性,反而更加仔细专注于他份内的工作。
  这段时间内他与居住建阳的朱熹过从甚密。辛弃疾和朱熹初次打交道要从辛弃疾尚任隆兴知府、江南西路安抚使时算起。辛弃疾为贴补官库财政,便着人贩运牛皮,谁知到南康军境时被担任军守之职的朱熹扣了下来,几次往来交涉两人便熟悉起来,后来又因朋友介绍,彼此获得了沟通和了解,最后竟成为交情甚好的朋友。两人就国家局势、天下大事往往能有一致的看法,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各个方面都十分投合,只是辛弃疾不很留心于本原太极一类问题,所以两人交流的主题还是有些局限性,现在年过半百的辛弃疾忽然对生命的根本、归宿、意义等问题有了疑问和探索,想起朱熹是一个难能可贵的老师,便时常前往讨教,两人更是研讨于万事万物之间,略无遗漏,关系也更加亲密。
  1193年正月。细碎的雪粒在寒风的挟带下四处扑打,田野里,桥梁上,屋顶树枝上都是洁白的颜色,衬得原本灰暗的天空稍稍明亮起来。两个人影正在风雪中握别。
  “ 朱子不要再送了 ,千里送行,也终要有一别的 。”那个稍胖稍高些的是辛弃疾。
  “幼安兄一定保重呢!那次紫溪之会我碍于琐事不曾赴约,以后一定要再订时间,我二人和同甫兄尽兴聚聚,必当一醉方休 !”朱熹身着朴素的青布棉袍,面容详和,显得敦厚迂拙。
  “是啊,到时候可要好好罚罚你了!非让你头一个醉倒!哈哈 — —  ”辛弃疾和朱熹同时朗声大笑起来,其实他们都知道二人各自奔波忙碌,很难有机会聚会在一起的,但他们又那么希望时时在一起畅谈心怀……
  雪越下越大,辛弃疾终于离开了朱熹的居所,前往杭州而去,新皇帝光宗赵悙想要见见这位长期闻名于耳,集大词家和干臣于一身,有些传奇的人物。道路上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马蹄印,不多会儿就被飞舞不休的雪粒填满覆盖了……
  一次、两次、三次,辛弃疾都有点记不清这是第几回站在延和金殿上接受召见,陈抒意见了,过去一下子都重叠到一块儿,交替混乱地出现在脑中,他下意识地摸了摸鬓角的白发。
  皇帝年轻得很,有几分架出来的威严,声音尖尖的很不好听:
  “辛爱卿,你说说国事当以何为首呀?”
  “陛下,老臣以为,当今天下无论何国欲图谋发展强壮则必先能够自保才行,国事以加强军务为急要,而后修治百姓,发奋于经济,则不久可重取河北丧失敌手的土地 !”
  “具体而论呢 ?”
  “具体而论,必先以江之上游荆州、鄂州一带为先,则敌不能由此顺流而下,下游江浙之地可借以为重。而且:自江以北,当取襄阳诸郡合荆南一路,置一大帅以居之。使壤地相接,形势不分,首尾相应,专任荆襄之责。自江以南,则可取辰、沅、靖、澧、常德合鄂州为一路,也置一大帅居守此带,使上属江陵、下连江州,楼舰相望,东西联亘,可前可后,专门负责鄂渚一带 。”
  “将几郡合并成路,再设帅守?这事情涉及琐细繁杂,还需慢慢商议。而且当下金朝和本
  朝各自为政,相处并不算坏,如果修兵练武,必会又生间隙,使金兵干戈南犯啊,现在军备尚可防御外敌,就不用节外生枝了 。”光宗说着抑制不住地打了个呵欠。
  “皇上,居安应该思危啊— — ”
  “好了,好了,辛爱卿,听说你近日又有一首词作?可否吟给寡人一听 。”
  “不敢,老臣只是涂鸦游戏所作,恐污圣听,”辛弃疾看光宗有不悦之色,又连忙道 :“皇上一定要老臣献丑,老臣就念给皇上听听 。”说着,辛弃疾低沉然而铿锵地将不久前一首《水调歌头》吟出:
  “长恨复短恨,裁作短歌行。何人为我楚舞,听我楚狂声?余既滋兰九畹,又树蕙之百畮,秋菊更餐英。门外沧浪水,可以濯吾缨。
  一杯酒,问何似,身后名。人间万事,毫发常重泰山轻。悲莫悲生离别,乐莫乐新相识,儿女古今情。富贵非吾事,归与白鸥盟 。”
  光宗静静听罢,呵呵一笑,半作玩笑半作真道:
  “人间万事,毫发常重泰山轻,确实呵,可辛爱卿真以归隐为重,以出仕为轻吗 ?”
  辛弃疾俯首到地,答道:
  “臣愿以国家之事为重,词中所论乃词人之谈,非大臣之谈啊,陛下请明鉴 !”
  “好了,我全知道了,嗯,你就先做太府少卿吧,以后再委他职 。”
  辛弃疾在召对完毕后就任了太府少卿一职,半年之后,又提升为集英殿修撰,改派为福州的知州兼福建路安抚使,辛弃疾重返福州。
  福州滨海,常有“海盗”出没为患,因而那里养着数量较多的军队,每年需很多军用开支。与此同时,在南渡之后,原在洛阳居住的赵姓皇族一支也迁到福州居住。他们的食粮、生活费用以及日常用品,全由福州地方政府供应。初至此地时,这支宗室男女老幼不满二百人,每年须由福州供给三万贯的费用,其后人口繁衍,则早已远远超过这个本就不小的数目。
  为了供应这两项费用,福州年年都需要很大数量的金钱和谷物。福建多山,可耕种的土地面积较少,而人口又比较稠密,收成稍有不好,当地的出产便不够用,需要到邻境去籴买。福建地方政府既负担了那样繁重的开支,一遇到需要大量购买粮食的情形,便感到格外棘手。
  辛弃疾在担任福建提点刑狱和兼摄福建安抚使的时期,对于上述情况已很清楚,对于如何解决这些问题,也曾深思熟虑过。现在重回福州,他就决定把他的计划付诸施行。
  对于一路百姓,务以清静不扰为计,以求避免发生任何事故,关键把日用开支尽量加以节俭控制,并且设置“备安库 ”,把省下数目储存其中。这样几个月的精打细算,库中很快就存满了五十万贯。辛弃疾于是准备在秋收谷价下降后用这笔款项籴买谷粮充作宗室、军队之用,剩下的钱也设计好用来打造万副铠甲,招募强壮,扩充军队……
  然而,刚到了秋季,收籴的工作刚刚开始,制铠甲、招军队的工作还未进行,远在杭州的延和殿上就又有谏官弹劾辛弃疾,弹章道辛弃疾“残酷贪饕、奸赃狼藉”。依然不容被弹者作任何分辩,一道圣旨,倾刻就罢免了辛弃疾福州守职和福建安抚使的官职,竟不让他将刚刚开始不久的事情做完……
  辛弃疾牵马领着两个家人又一次离开了福州,离开了他日夜操持的政事,往带湖家中而去,妻子秀琴和孩子们还在等着自己呢,带湖的山山水水也等着自己呢,还有那块耕种了十年的土地,离开这么长时间,不知是否被荒弃了?阳光黄澄澄的,和割获在道边的稻谷一样是丰收的颜色,将至家门,辛弃疾捋着胡须,微微笑着吟出首《柳梢青》:
  “白鸟相迎,相怜相笑,满面尘埃。华发苍颜,去时曾劝,闲早归来。而今岂是高怀,为千里羹汁哉!好把移文,从今日日,读取千回 。”
  这一回朝廷开恩还给了一个挂名的差事:主管建宁府武夷山冲佑观。这种职务不必亲去供职,只需坐在家中领取薪俸就可以了。这是和十二年前遭受弹劾,被罢免还乡的唯一区别,不,更重要的区别是心境,年纪已至五十五岁的辛弃疾虽然还是稍有惆怅,但绝不像上次那么痛苦悲伤了。唉,何必将这得得失失看得那么重!回来正好,起起罢罢,何苦?!倒不如守着田园妻小,纵情于山水,与自然相携为伴,这又是何等快意之事啊,该把这总也难熄的功名心熄掉了!何必再混于那尘寰污垢呢?!辛弃疾默默想着,人生的成熟与稳定岂不就是在这样一次次浮沉转折中完成的吗?
  正当辛弃疾卸职回家,杭州朝廷发生了大的变动。光宗赵悙以不孝罪名被废,皇子赵扩被拥立为新帝,整桩废立事件中以赵汝愚和韩胄用力最多。韩胄是赵扩妻韩氏的叔父,赵扩即位后,他因为既是外戚,又在继承皇位事件中有“定策之功 ”,所以深得宠信,进退大臣,更易言官,他全可以任意而为,并且一概以他假借皇帝的名义用“内批”作处分,不通过中书省用正式的手续办理。
  辛弃疾传                      ?145 ·
  朱熹此时正被赵汝愚引进朝廷作侍讲,他看到韩胄这样玩弄皇帝的威权,便在皇帝面前弹劾他“擅权害政”等罪状。然而在这时的大臣和言官当中,已被韩胄安插了很多党羽,他们的势力已远在赵汝愚朱熹一派之上,因而,朱熹的弹劾不但没有生效,到1194年的10月,反而被韩胄用“内批”罢免了侍讲的官职。到第二年二月,韩党的言官李沐和谢深甫先后奏论赵汝愚“以同姓而居相位,将不利于社稷 ”,遂免去赵汝愚的相职,稍后又把他斥逐到永州 (今湖南零陵县),赵氏前往贬所,刚到衡阳便病死船上了。
  这场党派之争牵涉了大批官员,辛弃疾因为与赵汝愚、朱熹交游频繁终没能幸免于难,虽在带湖之滨也还是受到了这场政治风波的席卷。1194年9月下旬,御史中丞谢深甫弹劾辛弃疾“交结时相,敢为贪酷,虽已黜责 ,未快公论”。遂又明令降辛弃疾职名一等,由“集英殿修撰”降充“秘阁修撰”了。1195年10月,新御史中丞何澹再次对辛弃疾提出弹劾,说他“酷虐裒敛,掩帑藏为私家之物。席卷福州 ,为之一空 ”。于是,“秘阁修撰”的职名又被削夺了。
  辛弃疾仍旧吟风弄月,毫不理会,朝中的言官却还紧咬不放,1196年9月,他又被弹说 :“赃污恣横,唯嗜杀戮。累遭白简(即弹章),恬不少悛。今俾奉祠,使他时得刺一州,持一节,帅一路,必肆故态,为国家军民之害 。”至此 ,“主管建宁府武夷山冲估观”的空名义也被削夺,辛弃疾平生所获各种名衔彻底一干二净,无所剩余了。
  然而不知出于什么缘由,1198年,朝廷又忽然传旨恢复辛弃疾“集英殿修撰”的职名,仍旧让他主管冲佑观。辛弃疾拜命之后,哈哈大笑,写下一首《鹧鸪天》:
  “老退何曾说著官?今朝放罪上恩宽!便支香火真祠俸,更缀文书旧殿班。
  扶病脚,洗衰颜。快从老病借衣冠。此身忘事浑容易,使世相忘却自难 。”
  武夷山的景色是说不出来的那种美丽,云雾缭绕里苍翠欲滴,风声、瀑流声、鸟鸣声甚至花儿的喃喃低语声在空旷的山谷中时时回响 ,有时还能有“ 抗抗”的伐樵声,却找不到樵者的踪影。自从辛弃疾复了主管此处冲佑观的职后,便常常到这里与老朋友朱熹会面。朱熹1194年冬季迁居武夷山中,修筑了“竹林精舍 ”,修养心性的同时教授一大批志愿追随的崇拜者。然而党争的阴影并没有就此摆脱,韩胄等人正要集中力量打击朱熹一派,他们宣布朱熹等人所从事的学问为“伪学 ”,是想“以匹夫而窃人主之柄,鼓动天下,图为不轨 ”,严令规定:凡诸路州郡的监司帅守保荐官员时,必须在保荐书中证明被保荐者非伪学逆党,各地乡试举子试前也要填写师门家状,确证自己不是伪学。1197年冬更宣布出一个“伪逆之魁”的名单,将赵汝愚、朱熹、周必大、叶适、吕祖俭、蔡幼学等五十九人列为政治犯,限制他们的活动。这些发生在赵扩庆元年代的事后来被称为“ 庆元党禁”。党禁之祸致使朱熹竹林精舍的弟子散去大半,以前的一些亲朋好友也不再往来过从,只有辛弃疾全无顾忌,仍然和这位儒学大师维持着深厚的友谊。
  春光明媚,辛弃疾和朱熹两人漫步在山间碎石子铺成的小路上,一边赏玩风景,一边谈论着各自对于学术对于人生的理解,时时因为默契和沟通抚掌大笑。走到一处平整光滑的石台时,朱熹忽然停了下来,对辛弃疾道:
  “幼安兄,平时无事我常来这里弹琴自娱,今天奏上一曲与你共乐如何 ?”
  说着招手叫远远跟在后面的琴僮过来,将他抱在怀里的古琴取过,抽掉套在上面的灰布套,小心地放到石台上面,然后席地而坐,调试了一下琴弦,笑道:
  “古时有钟子期,今天有辛弃疾呵 。”
  话音落时琴音已起,有如白鹤唳鸣,一下子腾空而起,直上云霄,高亢而又清越,而后回环转折又渐渐滑落,平稳深沉里带几分自在惬意……辛弃疾沐浴在这宛如春光的琴声中,只是斜靠在一块巨石上静静享受着,一动也不动,只见他眼睛半眯起来,脸上现出陶醉的神情。正要越来越放松下去,突然听到这欢愉舒缓的乐曲底下渐渐有铿锵慷慨之音,曲声倾刻间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促,最后竟成金戈铁马的杀伐雷动之声,辛弃疾一下子坐直了身体,睁开眼睛,有些讶异地看着朱熹,朱熹的面部仍然宁静详和,但从身体前倾,手指飞舞,须发张扬的模样上看得出他内心的激动。
  一曲奏罢,朱熹半晌没有说话,辛弃疾也觉有种久违的慷慨壮烈在胸中鼓荡起来……
  朱熹看了一眼辛弃疾,慢慢开口道:
  “幼安兄,刻意闲游于山水之间并不可取呀,像我这般治学为文、标榜性情实乃是百般无奈之后的事情,真若如此便了,从前孔夫子也不会奔走于诸国之间。晦庵恐时命只至于此了,只望幼安兄不随意抛掷前程,还当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朝廷之上已无重臣元老,不久一定会再次起用幼安兄的,那时幼安兄定能吞吐自得,有所成就了 !”
  “晦庵兄,莫非您也有成功立名的想法 ?”
 “是想要成功,但没有立名之心,所成之功也非一己之功,而是众人之功,成一世民众之福,开百世后辈之运呀!看上去做事和经历与别人相差无几,但其中用心不同,性质就迥异,效果也不一样。幼安兄你若早向理上用心,那么事业的伟俊光明一定不是现在能比得上的 。”
  “ 正是我曾写一首词中句子 ‘ 事无两样人心别’!”
  “对,确实如此,可现在幼安兄虽已放下名利之心,却又放得太彻底,几乎有些萎靡颓唐于声乐酒色之中了。放一颗心,还要换回一颗心,一颗效法天地,不但无私无欲,而且健行不息的心!便如这太极必分阴阳,同有动静,人生也不可只取其一呀!倘一味求静迟早会导致生机断灭,或枯萎或沉靡,所以必须同时还有动,有一股流淌不绝的活力才行 。”
  辛弃疾默默品味着朱熹的话,回想这些日子来他酗饮无度,享乐吃喝的生活,身上有些微微冒汗,自以为是放下了功利之心,却谁想是堕落到了低俗放纵的地步,今天晦庵兄是专以弹琴为起由来劝诫自己的啊。自己只是想不再以功名为计,不再有索求之心,只是想以前辈隐者为榜样混迹于山水,哪料竟在不知不觉中堕落了下去,这不也是虽与他们行迹相似却用心不同吗?不还是“事无两样人心别”吗?
 “应该克己复礼,存天理、灭人欲啊!人欲断绝非人情断绝,你是脱了功利之欲又养出声色犬马之欲了 。”朱熹眼神慈祥地盯住辛弃疾又道,“君子之交,以道义为重,所以我才会如此冒言相劝啊,幼安兄慎思,不要责怪晦庵多嘴 。”
  辛弃疾抬起头,有些惭愧又有些感激地对朱熹说道:
  “谢谢您,晦庵兄,近来倍觉无聊苦闷,多有无从排遣之感,虽然不断翻读《庄子》、《老子》却并无用处,现在我知道自己的问题在哪里了 。”
  旁边烂漫的春花摇动枝条,仿佛也满脸笑意地点头表示称许……
  1200年3月,朱熹病死在武夷山中,时年七十一岁。辛弃疾正要派人前去探问病情,消息就传了过来。辛弃疾如雷轰顶,不知所措,哀号声歇便昏厥倒地,这些年来的密切往来已使辛弃疾和朱熹结下了难以割舍的半师半友之情。从悲痛中苏醒后,他写了一首《感皇恩》:
  “案上数编书,非庄即老。会说忘言始知道,万言千句,不自能忘堪笑!今朝梅雨霁,青天好。
  一壑一邱,轻衫短帽,白发多时故人少。子云何在?应有玄径遗草。江河流日夜,何时了? !”
  韩胄等人知晓朱熹的死讯后 , 着一言官上章道“ 四方伪徒期以一日聚于信上  , 欲送伪师朱熹之葬。……聚会之间,必无美意,若非妄谈世人之短长,则是谬议时政之得失 ”,随即下诏禁止人们前往会葬。辛弃疾却毫不理会,颤抖着手写了祭文,一路哭泣前去。他哽着声音,噙着泪水,读出祭文:
  “ 所不朽者 ,垂万世名 ;孰谓公死 ,凛凛犹生!……”
  朱熹死后,辛弃疾的精神一下子坏了许多,他常常呆立着不说一句话,行动也迟缓了不少。然而,这时南宋的政坛更加喧嚣哗动起来,这和金国势力的衰弱大有关系。
  由于金国北部边境的蒙古族逐渐壮大强盛,加上华北汉族人民的激烈斗争,金国耗费了许多气力在抵制侵略和镇压起义上,以致有些应接不暇。韩胄1196年出使金国,对此略有所知,而在此之后每年出使金国的人也都带来金国“兵连祸结,国势日弱”的报告,韩胄最终决定趁此机会对金用兵,树立“盖世功名 ”,同时借此提高自身威望,以保持自己的地位权势。主意拿定,1203年起他便开始聚财募卒,厉兵秣马,打造战船,增置襄阳(今湖北襄阳县)骑军和澉浦(今浙江省海盐县南)水军,进行种种准备工作。同时他又解除“伪学党禁 ”,以期收揽士大夫,起用一些平素对金主战最力的人物,以求添加振作声势。
  1203年6月某日,一骑飞马敲破了瓢泉静谧的清晨,也惊醒了辛弃疾的梦。从七年前带湖旧居被大火烧尽后,辛弃疾便携上下老幼全部移居到了铅山期思渡的瓢泉旁边。
  “任命辛弃疾为浙江东路安抚使……”那传旨官的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皇帝近侍特有的一种自以为是。
  辛弃疾匍匐在地,乱蓬蓬的白发弄得脖子痒痒的,他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又被起用了!被罢十年,起用两年,然后在整整九年的闲散生涯后再次被起用!晦庵兄所言不差呀……只是这浮浮沉沉有何意义?!
  正自感慨之时,辛弃疾忽然记起朱熹那日所说的话:放一颗心,还要换回一颗心,一颗效法天地健行不息的心!自己怎么能在有机会尽量做些事,对社稷有所助益时心生懈怠呢?
  “阿稹,阿稹— — ”辛弃疾大声叫时一个青年应声从门里跑出来:
  “爹,什么事 ?”
  “告诉你娘,给我收拾准备一下,明天我就去浙东 !”
  到了浙东绍兴府以后,辛弃疾的认真负责比起从
  前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但现在事事都能以触变不惊、光明淡泊的心境来对待了。韩胄不久派亲信前往辛弃疾任所,将打算北伐恢复的计划详尽告诉了这位早就以力主抗战著称的老干臣,辛弃疾答允共同谋划此事。
  辛弃疾的参与使许多原本疑心重重的人也对北伐充满了信心,但辛弃疾自己并没有被这一片震天价响的盲目乐观冲昏头脑,他谨慎地一次次派人深入金国进行侦察,以更确实地了解敌方内部虚实。
  1204年正月,宁宗皇帝赵扩召见辛弃疾。这一次召见后辛弃疾就被提升为宝谟阁待制,提举佑神观,奉朝请。并改为镇江知府,镇守前线重镇,又御赐金带。人臣荣宠,一时尽在稼轩身上,他此次的复出真是风光之极,然而辛弃疾追古怀今,对这幻如电光雾影的荣贵只是轻叹数声而已,他只愿真能够为苍生百姓谋一份福,求一份利,愿能奉献自己的才智能力。北方的境况越来越混乱,这种时候上天在酝酿覆灭金国的机会,北方父老也在殷切期待,这期待有多久了?已白了多少人的头发,老了多少人的容颜?!等的不正是南宋朝廷有足够力量和北方金兵抗衡的机会吗 ?但 ,还得等等,还得稍微等等,不能太过草率……
  辛弃疾详细勘察对比了双方力量,认为要讨伐金朝还需要长远规划,有充分的准备方可,韩胄一班人建功心切,竟根本不愿考虑辛弃疾的建议,甚至开始嫉妒辛弃疾的声望,想把他从这次北伐中剔除出去,不但江淮之间的防御进攻等军事职责一点不交付给他,而且还向宁宗进言说辛弃疾年迈胆虚,恐怕已难当大任。
  秋意越来越浓了。辛弃疾慢慢登上镇江城边的北固亭,夕阳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拖在身后,像拖了六十年的沧桑风尘。一个书童跟在他身边,捧着一个装有笔墨纸砚的薄皮木盒。
  面对无限美好的夕阳,辛弃疾眼中仿佛看到了也正是黄昏的故乡,看到了模糊起来但绝难忘记的家园,他嘴角浮起一层淡淡的笑意,去年辞别蛰居绍兴府的老诗人陆游时被赠的长诗也自然而然地从记忆里跑了出来:
  “稼轩落笔凌鲍谢,退避声名称学稼。
  十年高卧不出门,参透南宋牧牛话。
  功名固是券内事,且葺园庐了婚嫁。
  千篇昌谷诗满囊,万卷邺侯书插架。
  忽然起冠东诸侯,黄旗皂角从天下。
  圣朝仄席意未快,尺一东南烦促驾。
  大材小用古所叹,管仲萧何实流亚。
  天山挂旌或少须,先挽银河洗嵩华。
  中原麟凤争自奋,残虏犬羊何足此!
  但令小试出绪余,青史英豪可雄跨。
  古来立事戒轻发,往往谗夫出乘罅。
  深仇积愤在逆胡,不用追思灞亭夜 。”
  八十多岁的老诗人将那样的厚望寄在自己身上,委实不能辜负呀!虽然遭遇这些不如人意之事,还是不该轻易使气任性的,唉,只可笑韩胄这流人竟把功名利禄看得那么重,他们难道不知道一切都会烟消云散吗?同样是主张北伐,年轻时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大有区别,而韩胄类的人更是和这两个自己都全然不同,这不也能说“事无两样人心别”吗?!就让这些家伙去鼓噪吧,唯愿皇上圣明……想着想着,辛弃疾唤过书童,润笔化墨,在北固亭壁上书下一首《永遇乐》: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
  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
  一词题罢,留下一颗万古丹心,然而宋宁宗懦弱无能,几乎被韩胄玩于股掌之间,并不能作出什么圣明的决定,也看不到辛弃疾的耿耿之意和满怀赤诚。1205年7月,辛弃疾被调离地处国境东北的镇江,改任隆兴知府,尚未及赴任,又以“好色、贪财、淫刑、聚敛”等罪状改授“提举冲佑观”的空名,把知隆兴府的新命撤回了。这使辛弃疾完全认清了韩胄的真面目,也完全绝望于北伐的成功了,大事操纵在这种人手里,能有希望吗?纵使自己赤胆忠心,效天道之健行,又能如何?!
  况且现在已经年至迟暮,也该到明白天命和自己命运的时候了,不是自己不愿努力,不是自己要辜负无数亲友乡亲的期望,实在是无奈啊,年纪将尽,哪怕不情愿,这一生奋斗的历史也该结束了,这句号是时间划上的啊,自己并未忘记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没有忘记……白发苍苍的辛弃疾想着一生风风雨雨,脸上禁不住老泪纵横,难以自已。他在这一番番起用罢免的反复中,一年年颠簸跋涉中累了,累了……
  宋宁宗开主二年(1206年),迫不及待的韩胄未及准备充足便仓卒北伐。金兵立即应战,分道南下,迭陷淮南重镇,兵锋直至江北,南宋朝野大哗。韩胄此际已深悔失策,忙派人到金营求和,谁知金兵统帅仆散揆答复说:
  “和谈需以韩胄首级为条件 !”
  韩胄心下大惧,慌乱之间想起足智多谋、经验丰富的辛弃疾来,也许他能够挽救危局,也许他能够保住自己的性命?!
  辛弃疾在家中闻得北伐之败,苍凉一笑,这不都是自己预先想到的吗?败了,败了……只可惜百年教养之兵,百年葺治之器,百年会私藏储,只可惜百年中原人心啊!
  此时朝廷诏下派辛弃疾为绍兴知府兼两浙东路安抚使,辛弃疾知道这是韩胄想让他收拾残局,成则揽功于一己之身,败就可以把这次责任全部卸下给自己,让自己当替罪之羊,他上章辞去不受。诏令再下,进宝文阁待制,又进龙图阁待制,知江陵府,令赴朝中奏事,辛弃疾仍然未到职。
  第二年,辛弃疾已经六十八岁高龄,朝廷的诏命却还是一下再下,到如今又发表他为兵部侍郎之职,他依然上表辞免,皇上不准,辛弃疾却毅然上了第二道辞呈,坚决辞去。
  韩胄进退两难,走投无路,只能接二连三地请旨求辛弃疾出来,最后干脆命他担任枢密院都承旨的极重之职。
  钦差大臣揣着圣旨,昼夜赶路,马不停蹄地往铅山狂奔而去,这是1207年9月4日的事。而在铅山期思渡宅中,年老的辛弃疾已经病倒多日了。钦差仍在赶路!吆喝声和抽甩皮鞭的声音惊起了一行南归的雁,在秋天高远的晴空里列成人字。夜色渐深,瓢泉的飞流已没有了往日的气势,它默默流淌着,好像心事重重似的。
  辛弃疾恍恍惚惚感觉是在故乡,是躺在一个年轻而又充满活力的身体里,他明天清晨还需早起练剑呢!前回学的剑法中有一处他总也掌握不好,应该多舞几遍 …… 爷爷怎么来了,父亲,父亲怎么也来了,他们起这样早是叫自己起床的吧,该起来了,不能浪费自己大好的年华……
  辛弃疾嘴唇蠕动了一下,像是要说话,在床边侍立的几个儿子急忙围上前来,仔细聆听,却什么也听不见,又看辛弃疾一只手臂费力地抬了抬,青筋暴起的指掌在空气中抓捏半晌后,又猛然跌落到床上……
  哦,老了,是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吗?竟会这样快吗 ?不 ,不能 ,自己还有事没有做完呢 ,自己说过要回到北方 ,要回去祭扫爷爷的坟 ,四十多年了吧?年年清明都被苦痛和无奈噬咬着心,自己要回去的……回家……皇上为什么不让自己带兵策划攻打金兵呢?
  韩胄的奸笑在辛弃疾脸前晃动着,他有些厌恶地想闪避开,却无力转动有些僵硬的脖颈。
  求取功名的心不能太重,不能太重……晦庵兄,你来看我?你说换回一颗心,我换回的心却还是不能忘记杀贼北伐啊,我只是想回去,回去看看而已……
  屋外雷声轰隆隆地炸响着,一道闪电刺亮地划过,辛弃疾感到眼前一亮,他的心被轻松和喜悦的情绪包围起来:自己似乎正在滋养新生的力量,不久就能够去扭转局势,重整乾坤了,一切都会改变了。
  辛弃疾脸上的表情很安静很详和,甚至有一丝淡淡的微笑。
  人生真是奇怪,匆匆地来了,现在又要匆匆离开了,这之间的无数悲欢无数离合怎么和梦一样呢?!现在……现在醒来了,该启程了,去爷爷那里……可是,还有事没做完呢,还有事……难道能这样回去吗,不,不行……
  屋里几盏油灯照着床上一动不动的辛弃疾,除了外面一阵紧似一阵的暴雨声,没有一点响动,几个儿子都静静地站在床侧,看着弥留之际的父亲。
  “杀— — 贼……”辛弃疾忽然张张嘴唇,含糊地吐出两个音节,紧接着,他聚集了全身的力量,拼命
  地喊出声来,虽然还是细若游丝,但屋里所有的人都听清了,都听清辛弃疾留在这世上,留给千万后人的最后两个字:
  “杀贼 !”
  妻子儿女终于忍不住强抑住的悲哀,放声痛哭起来,窗外风雨依旧……
  辛弃疾的魂灵启程了,向着久违的故乡踽踽而行,他该回去了,该回去了!
  钦差大臣仍然风雨兼程,淋湿了的衣裳里放着卷包好的圣旨:
  “……诏命辛弃疾为枢密院都承旨……”
  然而,晚了,没有赶上辛弃疾回乡的脚步,没有赶上辛弃疾那颗赤诚之心的离去……
  辛弃疾就这样离开了风雨依旧的世界,离开了他为之而苦苦奋斗过的国家,这一切注定难以挽回,正如南宋国日趋灭亡的国运一样,难以挽回……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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