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辛弃疾传

_2 (当代)
  看着建康城模糊不清的轮廓和各个角落摇曳的烛光点点,辛弃疾不觉感慨万千。古往今来,曾有多少才人志士满怀壮志激情,却终生潦落不堪,只能无奈而叹,又有多少英雄豪杰,轰轰烈烈,赢得一生风流,至今也是烟消云散。从秦皇汉武到曹操孙权一辈人物不都了无踪影了吗?一时之间,历史的滚滚风云从辛弃疾眼前徐徐掠过,朝朝代代,兴亡更替竟似都在梦中!
  细想来,自己的一生不也是这样吗?不要说以后将会怎样,从前那热血沸腾、无所顾忌的少年英姿,那驰骋四方,抗杀金兵,引军一万南渡归安的义勇之事不都无从追回吗?自己每日所作所为和当初梦想实在是难以相提并论!
  风掀动着辛弃疾的衣襟。夜深了,但还有些淡弱的月影,仍旧一动不动的辛弃疾忽然长叹一声:
  “虎踞龙蟠何处是,只有兴亡满目!只有兴亡满目 !”只见他那张黝黑的脸上隐约闪烁着一片白亮晶莹的泪光。
  第二天,史正志又派人来请辛弃疾前往赴筵,酒筵正开在赏心亭上。辛弃疾铺陈纸笔,留下一首《念奴娇》:
  “我来吊古,上危楼,赢得闲愁千斛。虎踞龙蟠何处是?只有兴亡满目。柳外斜阳,水边归鸟,陇上吹乔木。片帆西去,一声谁喷霸竹?
  却忆安石风流,东山匀晚,泪落哀筝曲。儿辈功名都付与,长日惟消棋局。宝锁难寻,碧云将暮,谁劝杯中绿?江头风怒,朝来波浪翻屋 。”
  时间就在一篇篇喜怒哀乐、一次次轻歌曼舞、一份份感悟成熟里流走。辛弃疾的名字和他的才气报负一样刻在了许许多多人的心上。如果说辛弃疾来到建康就是为了耐心潜伏,等待时机,那么这潜伏确确实实迎来了腾飞的时候。辛弃疾终于得到行宫留守史正志、江南东路计度转运副使赵德庄、淮西军马钱粮总领叶衡等人的联合推荐,被皇上召对延和殿。
  辛弃疾匆匆忙忙取出早已画得详尽细致的南北对峙形势图,又执笔伏案,写下烂熟于心的备战规划:《阻江为险,须借两淮》等。他希望皇上能够接受自己的建议,振作精神,一洗萎靡颓唐之气,养精蓄锐,重整旗鼓,谋图北伐恢复国土之大业。深夜三更直到天明窗白,辛弃疾始终秉笔疾书,他知道这次召对将是他自己命运、甚至可能是整个北方、整个大宋国命运的转机,他必须认真准备。
  待到正式召见,只见辛弃疾冠戴齐整、形容安闲,目光镇定自若,举止挥洒有度,穿越威严不动的禁军护卫,登上天子堂前的汉白玉石阶。
  大殿之上,群臣各执玉笏,分文武两班站立,孝宗皇帝稳坐龙椅,一派庄重肃穆。辛弃疾递上奏章,然后就按南北形势慷慨而论,侃侃而谈,一边还拿出自己详标细点的图纸用以说明;他旁征博引,不时又例举三国晋汉人才如何谋划布局……孝宗皇帝听着听着皱眉道:
  “辛弃疾,当下论兵实在是有点不切实际,我大宋国还当隐忍相让,从长计议;朕宣召你来主要是想听你于安邦治国有何良策,可你字字用兵,句句北伐,岂不有谴责现今皇上大臣无能之意 ?”
  “臣下不敢,臣下只是一腔热血,唯望国家统一,则生民有幸,万世太平 !”辛弃疾连忙叩头。
  此时朝班中有一大臣出列,向孝宗拜道:
  “辛弃疾持论虽显得操之过急,但终究是忠诚效君之心,而且蓄养军备,以待收复也是皇上与百姓的共同心愿,辛弃疾各种议论见解也颇有可采之处,还请皇上恕他躁进冒犯之过 。”
  此人叫作虞允文,在1161年时曾指挥军队大败过金主完颜亮的60万大军,其敢作敢为的作风和贤良正直的品性使众位官员深深敬服,再加上护国大功,被高宗、孝宗两位皇帝信任、重用,现在担任宰相一职。平日里这位宰相怀执一册,闻听人有善才长处,便书录其中,以备选拔任用到适当职位上去,所以以识人著称。他在见辛弃疾之前已听人说及这位颇有些传奇色彩的人物,今天一见确实名不虚传,心中生起爱惜之情。他认真倾听了辛弃疾所有的陈议,立刻发觉其中包含了大量的辛苦调查,凝结着无数心血和劳动,而且见识分析都能实事求是,精辟之同时切中要害,反映出陈议者出众的才智和能力,只可惜张浚一战而败后,朝廷从精神和实力上都很难短期振作,辛弃疾的雄才大略也只好暂时搁置不用。
  召见不久,辛弃疾被调进司农寺任主簿之职。司农寺是主掌粮食储存和发放官禄的部门,辛弃疾的工作是主管文书粮册。他满怀的希望报负又一次遭受打击,但现在他已经知道无论如何都要保持心中的信心,不能轻易为几次挫败就放弃整个人生的追求,放弃爷爷和其他像岳丈范邦彦、朋友吴勉,以及任何帮助并信任自己的人们寄托在自己身上的希望。
  辛弃疾紧接着向宰相虞允文呈上了《九议》, 这篇策论承接《美芹十献》, 对当今时事发表了中肯的看法并提出切实可行的改善措施。比较以前,辛弃疾显得沉稳多了,字句章节间透露出逐渐形成的严谨现实的作风。然而这篇洋洋宏论所遭遇的命运和《美芹十献》完全一样。朝廷现在一力主和,谈判的协议也已达成,主战言论暂无可用。辛弃疾于是仍然像在建康一样生活着,他像一颗耀眼的明珠一样展放着灼灼的光华,博得了人们越来越多的喝彩,但多数人只是把他当作一个词人来欣赏,真正理解他深厚广博心怀的并不多。
  这期间他的词显得平缓温和许多,但还是不时有丝丝缕缕的悲哀之意,譬如“是当年、玉斧削方壶,无人识”、“恨此中、风物本吾家,今为客”等等。
  1172年春天的时候,辛弃疾被派往滁州 (今安徽滁县)作知州。等了这么久 ,总算等来一个初显身手的机会,辛弃疾欣然前往。滁州介居于淮西军事重镇庐州和淮东楚、扬州之间;西北清流山当众山缺口,扼江淮之冲途,是历代军事要冲。在1161年和1163年宋金的两次战役中,滁州遭受严重战祸;1168年到1171年四年之内,滁州又相继遭水旱之灾,以致民不聊生,哀鸿遍野,朝廷官员几乎没人愿意来拾掇这样一个烂摊子,后来虞允文推荐了辛弃疾。
  摆在辛弃疾面前的滁州比他事先预想的还要糟糕:
  整个城郭干脆就荡然成墟,一片残墙瓦砾之间零零落落地搭盖有一些茅屋苇棚。战争和饥饿夺去了这里无数人的性命,幸存的人或走或留已所余不多。到处是一幅幅荒凉破败的图景。
  这个曾在欧阳修笔下“花光浓烂柳轻明”的滁竟变得这么凋敝萧条!
  辛弃疾开始着手改变滁州的现状了。
  他首先从减轻地区民户的负担开始,连连上表陈情,请求豁免州民欠交的近5800贯租赋;接着屯田散种,招徕流民回乡,同时陶瓦伐木,贷钱出资,为人们修建房舍,使他们有固定住所,能够安居下来。聚集了民户耕垦以后,就又在农闲季节编组分队,教他们以兵器之事。此前一年辛弃疾尚在司农主簿位置上时,就曾递过《议练民兵守淮》的折子,现在正好亲手主持此事试试牛刀了。
  为了恢复市区的繁荣,辛弃疾又尽量引诱商人到滁州去营业贸易,答允减免商贩应向政府缴纳税额的十分之七,四地商贩闻风而至,很快便有行商坐贾云集滁州,征得的商税数目也与日俱增。辛弃疾便利用这笔收入去烧造砖瓦,采伐木材,征雇工匠,在旧日颓废不修的市区里建起一座座客舍驿馆,使商贩们往来行旅都有暂时的归宿 。 这一新建的市场被命名为“繁雄馆 ”。不久又兴修“奠枕楼 ”,使当地居民有赏玩游览之所。
  仅仅半年时间,滁州便面貌一新。滁州人民和大小官吏对辛弃疾的才干功德交口称赞。
  滁州在辛弃疾的治理下按步就班地发展起各项事业,辛弃疾也终于能够轻闲下来了,前些日子眼看着
  辛弃疾传                       ?64 ·
  他日夜操劳,就瘦下去一圈,现在他的气色精神都要好得多了,他的生活也就像任何一家房檐下那样伸展着:柴米油盐、吃饭穿衣,教习孩子认字念书的同时再把玩一下笔砚字帖。只是文章诗词作的少了,仅在送通判范昂的时候有首好词,词的风格内涵略有所变,关于生活本身的色彩浓重了许多:
  “老来情味减,对别酒,怯流年。况屈指中秋,十分好月,不照人圆。无情水都不管,共西风只管送归船。秋晚莼鲈江上,夜深儿女灯前 。”
  这年冬天,辛弃疾上疏乞请仍将滁州作为极边推赏。然后听讼断狱,一冬无事。
  漫天雪花随风乱舞,两淮大地一色银白,看不尽桃李翻飞变成雪,来年细觅却又落上枝头,美丽就这样变幻再现,生命就这样生生不息。辛弃疾已经三十四岁了。
  第二年初,辛弃疾的岳丈范邦彦病死。辛弃疾在南方只有范家为亲,当初又多赖范邦彦关心指点,两人是既有丈婿之亲,又有忘年之谊,所以闻听此恶噩,心中大恸,匆匆忙忙告假回到吴江。
  吴江还是当初模样。一家人更换孝服,痛哭失声,难以自已。办理完丧事,辛弃疾和妻子秀琴接了老太太一同回到滁州。
  马车一路颠簸着往前移动,辛弃疾不禁想起丧事期间吴勉前来告诉的消息:
  赵德庄和史正志全都调走了,现在建康镇守的是原淮西军马钱粮总领叶衡。叶衡私下里向人透露要请调辛弃疾到建康任江东安抚司参议官。
  春节刚过不久,圣旨果然就颁布下来:调任辛弃疾为江东安抚司参议官。
  原来叶衡早在四年前与辛弃疾交往酬唱时就被辛弃疾的气节才华深深吸引,他觉得这位年轻人迟早能够完成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迟早能够使众人皆仰目视之,他当时便和赵德庄、史正志两人一同推荐过辛弃疾,可谁知金殿召对时险些触怒了皇上,倒幸亏虞允文相帮,结果只落得司农主簿之职,后来又被遣往滁州。辛弃疾在滁州的驾轻就熟和取得的不凡成绩使朝廷内外不得不刮目相看,也使得叶衡更加确信辛弃疾的政治才干,他决定竭尽全能助辛弃疾一臂之力。
  辛弃疾于是又重新回到了建康。然而时过不久,叶衡就被召往临安了。辛弃疾一时仿佛断了线的风筝,摇摇晃晃在天空舞动,却不知往哪里飞去。安抚司参议官是个虚职,叶衡的目的也并非只让辛弃疾在旁助理,而是要让他去一步步亲自主持行政军务大事,可现在叶衡这一走,竟就把辛弃疾没着没落地搁在这里了。
  每天都是闲极无事,每天都是喝酒宴游。辛弃疾禁不住怀念起滁州那些忙碌而充实的日子……
  正茫然彷徨间,辛弃疾听人们传说叶衡已经被任为右丞相,心头阴霾不觉一扫而光。
  叶衡作丞相了!叶衡作丞相了!
  他焦急地等待着,等待着自己的未来,胸中熊熊燃烧的渴望灼烧得他几乎难以忍耐。他仍旧记得那天送行时,叶衡紧紧握住他的手腕,郑重其事地道:
  “你别着急,先在这里呆着,倘若我另有任补,一定还会尽我力量提拔你出头,你是个大器,叶某人必不埋没你 !”
  “叶丞相一定不会忘记曾经说过的话 !”辛弃疾很久没有这样激动了,他吩咐老仆辛大同去买酒来,他想好好地喝上一场,心情愉快地喝上一场。
  妻子炒了几盘菜端上桌来,辛弃疾已经有了几分醉意:
  “你说,人什么时候才能忘掉建功立业的心愿?唉!那样就可安闲一生无所怨怒了 …… 功名事,身未老,几时休啊 ?”原本是想略作庆贺 ,却谁想反会勾起一片惆怅苦涩之情!
  秀琴爱怜地看着丈夫,她理解丈夫其实一直因为壮志未酬、报国无门而深感痛苦,只是运用理智调整平衡着自己,他没法不学着接受现实,努力从现实中寻找一线机会一丝希望……
  “秀琴,我已经三十五岁了,孔子说:‘三十而立,四十不惑’,可我立了什么?又能明白些什么?有时候真想作作小官,过过日子算了 ,大家不都这样过吗?到最后人们不都得死吗 ?再轰轰烈烈又能怎样呢?……”辛弃疾抓住妻子的手,唠唠叨叨地说着,目光投向渺茫的虚空。他无数次这样想过,每每聚会散后,每每忆及往日梦想,他都得承受痛苦的噬咬和折磨,他就这样,他想这样为自己开脱,好安慰受伤的心,安慰在冷酷的现实中苦苦挣扎的心!太累太难了……
  但是从小深深种植着雄伟报负和理想的心又怎能轻易就放弃一切呢?它不得不在现实中扮出冷静坚强的样子与命运周旋,这是它唯一的选择!辛弃疾已经越来越稳健练达,越来越有能力承受各种各样的打击,可是这颗满是悲哀无奈的心是如何地苦苦地煎熬着啊?
  时间一天天捱过去了,临安那边却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辛弃疾失望极了:等吧等吧,耐心等吧!只是这短短的一生能有多少回等待!
  他再一次登上赏心亭,听着脚下秦淮河波声阵阵,听着不远处游船上歌女的软语弹唱,心里说不尽的酸甜苦辣。岁月滔滔,年华如水,回到南方已经转眼十二年了!十二年却一事无成!不知道家乡的亲友都过得怎样?爷爷坟头的杂草是否拔得干干净净?朝思暮想的故土啊……
  落日西沉,云霞满天。辛弃疾站在风中,大声地吟唱出一首《水龙吟》,到最后泪流满面,几难成句: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垧英雄泪 !”
 第  三  章
  “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
  年年中秋,今年又见中秋。满月的天空显得格外爽净清新,边角靠近小山峦的地方微微闪动着几颗小星星,很害羞地探望着人间团圆。然而这时候又有几家几人不凝望明月,祷祝着总难实现的心愿。江南江北,料想该是一样的婵娟啊!
  清澈如水的月光柔和地洒落,将一些闪动不定的斑斑点点透过藤架铺在地上,也铺在坐在石凳上的两个身影上。
  “叔潜兄,这半年许多事情多亏你打点料理,心里一直很感激,今日相邀,一为辞行 ,二为致谢 ,请!”辛弃疾端起酒杯向那人敬道 。此人姓吕,是辛弃疾的新交,人没什么本事,但厚道可靠,帮了辛弃疾不少忙。过一二天辛弃疾就要往临安面见皇上了,又逢着中秋,便邀来小酌。
  悬挂中天有如玉盘的月亮勾起了辛弃疾的词兴,难得这样好的心境,难得这样圆的月亮,辛弃疾朗声道:“月是好月,只是月中有桂,难免影响了亮光,我愿一生能为吴刚,虽桂难断,也要坚持不懈,直待真正得那光洁团圆的明月啊 !叔潜兄 ,我有了一句好词,且听我吟来:斫去桂婆娑 ,人道是 ,清光更多……”
  吴刚斫桂是一个传说故事,据说吴刚是名神将,因为做了错事被罚斫砍月中的桂树,等桂树倒地才可以获得自由,可是这桂树很神奇,每到第二天,前一日的伤痕就自动愈合,所以吴刚就不得不永远在那里辛辛苦苦地砍伐,有人说逢到夜深人静的时候,还可以听到“叮叮咣咣”的声音回响呢!
  辛弃疾以吴刚自比正是想要效仿他不怕失败和挫折的勇气精神,他更希望能够清除所有阴影黑暗,为人们赢来圆满和幸福!
  辛弃疾又一次踏上了去往临安的路。二儿子辛桠只有四岁,瞪着乌溜溜的眼睛稚气地问着:
  “爹爹,我们去哪里 ?”
  辛弃疾手挽马缰,跟着马车缓缓而行,听到孩子询问,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哦,我们去临安,去一个漂亮的大城市 。”
  “那里好玩吗 ?”
  “好玩,有很多新鲜东西呢 !”
  “我们也要在那里有个家,是吗?”儿子辛桠还这样年幼,就已经在心里面留下了四处漂泊为家的记忆。
  辛弃疾心疼地看看儿子和女儿,又看看抱着一个小襁褓的妻子,有些难过起来,他们母子跟着自己到处颠簸,几乎不能过上安生稳当的日子,唉,什么时候才能够了结心愿啊,到那时,一定退官隐身,结庐而居,安安静静地品味自然和人生,和家人快快乐乐地过活……
  到了临安,叶衡派人安置好辛弃疾的家小,便请辛弃疾前往相府说话。辛弃疾稍作装束,随叶家仆人来到这位新丞相的宅邸。到底是丞相,声势派头都大不同从前,单从那两扇金碧辉煌的大红门和前面摆得石狮子就能觉到一种居高临下的气魄。
  辛弃疾被带往书房的时候,心中有些忐忑不安起来:
  “新作了丞相,不知会不会变得难以接近 ?”
  旋即又安慰自己:
  “无论如何叶丞相不曾忘记自己,不曾忘记长亭临别时说的话,而且从前彼此唱和酬答,虽地位不同,于文章词酒上还是有一番交情的……”
  此时就听有人哈哈大笑着迎了上来:
  “辛弃疾,你总算来了,老夫都等不得了 。”
  辛弃疾抬头见一六旬老人从房前石阶上下来,走到自己面前,连忙撩起长袍,称一声“叶丞相 ”,就要跪倒参拜。
  来人正是叶衡,他赶紧两步,拦住辛弃疾:
  “哎— — 免了,免了。路上可还顺利 ?”
  辛弃疾恭恭敬敬答道:
  “一切顺利 。”
  “来、来、来,进屋里谈 。”叶衡抓住辛弃疾的手向书房引去。
  书房布置典雅大方,叶衡唤仆人倒茶来,两人便坐下叙谈。叶衡介绍了朝中近来的情况,欣然向辛弃疾道:
  “你在滁州的业绩皇上很是看重,这次我向朝廷再次推荐了你,召你来主要是让你二上金殿,陈你所学……若能识知时务,料在不久有重职委任 !”
  辛弃疾再三拜谢,道:
  “承大人厚爱,辛弃疾我必不辜负大人栽培 !”
  1175年,辛弃疾又一次在延和金殿慷慨陈辞,但这一回内容已不在北伐用兵上面,而是改为如何安抚地方,调教百姓,从大到小,具体而微,无不一一涉及。几乎是同一个皇帝,同一班朝臣,同一个辛弃疾,同一个场景,看上去好像什么都没改变,但什么都不同于从前了。
  登对上书后的辛弃疾暂被任为仓部郎官,日子仍旧在碧波万顷的西湖水中荡漾泛动。但由于有叶衡赏识,且得知孝宗皇帝已颇器重自己,辛弃疾便不再时时扬发悲音,文章为人也都显得圆熟老成多了。
  就在辛弃疾与朋友往来书信 ,谈论要“ 痛忍臧否 ”,不要轻易表露对人的喜恶之情时,湖北数百名茶商聚集汇合,起来暴动了。
  第七、八世纪以来,饮茶成为南北各个阶层重要的生活习惯,大面积的茶叶种植随之推展开,茶叶贸易也慢慢兴盛发达起来。八世纪末唐朝政府开始向茶农,尤其是茶商征收商税。到了北宋,茶税越来越高,蔡京为相时竟收到400多万贯。
  待南宋偏安江南,其他税收都有一定程度的减少,只有茶税因为基本在南方征收,所以
  数额能够仍然维持在北宋末的最高数上。高额税收导致市场流通中的茶价也价格不菲,于是贩运私茶的行业兴起,他们向茶农批买,然后偷关漏税,以低于正式茶商的价格售卖。由于
  私茶贩卖很大影响了茶税的收入,政府便在明令禁止的同时采取各种严厉手段和措施加以查处,而贩私者们干脆成群结伙,组织武装,从那些势力薄弱的地带强行闯关通过,继续买卖获利。在反复的对抗冲突中,政府和贩私者的矛盾不断加深。1175年4月,贩私者们终于在湖北荆南地区举行了武装暴动。
  数百人推举大茶商赖文政为首,组成“茶商军 ”,向湖南进发。
  等南宋朝廷获知详细情况时,茶商军已经顺利地通过了江南西路和吉、赣两州,并向广东地区进发。茶商军刚刚到广东境内就被严密布置过的当地官军袭击,不得不折回江西。
  在江西茶商军借山多林密,发挥长期穿山越岭的特长,屡屡击败前来剪伐的官军,使大批兵马滞于困顿,莫可奈何,朝廷连换两任江西路提刑,仍无济于事。到6月12日,辛弃疾便被选中并正式派任为江西提点刑狱,节制各路军队讨捕商军。
  提点刑狱是宋初设在各路的司法、刑狱和监察长官,兼掌农桑之事。当年初秋,辛弃疾辞别家人,马不停蹄,赶赴赣州就任。
  前来迎接辛弃疾的是赣州太守陈天麟,他早从朝中交好那里听说辛弃疾乃是右丞相叶衡的红人,心中便留神不敢怠慢。
  天擦黑时,见几匹骏骑狂奔而至,头前一位身材魁梧,相貌堂堂的红脸汉子跳下马来。陈天麟连忙迎上:
  “这位可是提刑辛大人 ?”
  “正是!您是陈大人 ?”辛弃疾问道。
  “是的是的,辛大人一路辛苦了,请先随我到提刑府歇息片刻,晚间府上略备薄酒,由赣州大小官员为辛提刑洗尘接风 。”
  “陈大人,不必了,请直接带我去官署,我想查看了解一下赣州地理民情 。”辛弃疾抱拳施礼。
  陈天麟抱拳回礼,心里暗觉讶异,他为官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这么急于政务的官员呢。他哪里知道辛弃疾屡被搁置难得发挥满身才干,早就盼着能有这样飞舞盘旋,兴风布雨,一展雄姿的机会。
  当晚赣州官署里那间塞满地方志、地图、民情备要的小屋灯火一宿。辛弃疾执笔写着画着,面前堆起高高一撂册籍绢帛,渐渐地他拿定了剿寇歼贼的大略方针。
  此后数日他便整日整日奔忙于兵车羽檄之间,认真调查军力优劣所在;同时又邀集周围世代久居的土豪聚在一起,请他们发表意见和看法……
  如此十余日,辛弃疾便开始调动兵马,指挥派遣了。他首先集合大量赣、吉州以及湖南郴州(今郴县)、桂阳军(今桂阳县)等地的乡兵弓手,精选出壮勇之士,分别发往各个主要战场。同时又征调安福、永新等县熟悉地理的豪绅率领其家丁深入山中搜索。
  经过不长时间的安排布置,各个路口要冲就都被分兵扼守起来,山谷深邃之处也都有乡兵攻进去了,此外另有备用军队,每逢茶商军要转移阵地时就起而截击或尾追。
  茶商军原以为竹丛树林无法为官军弓矢所及,溪谷险阻又难以列阵驰逐,加上自方善于在山岭往返奔跑的特长,对抗的优势就完全掌握在自己这里了,哪想在辛弃疾的多重布置下,以前赖恃的条件全都不复存在了,处境变得日益艰难和恶劣。
  把茶商陷入劣势后,辛弃疾便乘机开始招诱工作。他派人前往茶商军营地,告诉众人,只要赖文政同意率部投降,所有罪责一律不究。
  已在穷途末路的茶商军所存已寥寥无几,听此消息,便如在蛛网上待死的蚊蝇又见到了一线生机,纷乱哄闹起来。
  ……
  黄昏时分,该是休息吃饭的时候了,摊贩们也都已收起了铺面摆设,正准备各自回家,却突然见一大群人拥挤着推搡着冲上街头,有人还在喊:
  “茶商军的头领给活捉了,快来看呀 !”
  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成一片:
  “听说那个为首的叫作赖文政的,厉害得很 !”
  “厉害?厉害什么?不还是被抓了吗 ?”
  “哎,哎,我可听用的手段蛮不光明的,明明人家已经降了,却还要杀 !”
  “话是那么说,可他犯的什么罪?造反呢!杀?没剐就便宜了 。”
  “前面两个提刑全都是张飞穿针 — —  大眼对小眼,一点办法都没有,这个辛提刑真是能耐啊!才两个月功夫,乖乖……”
  这时囚车已经慢慢驰了过来,粗木钉成的笼子里坐着一个披头散发、目光呆滞的中年男子。他等会儿就要被斩示众了,穿过喧嚷围观的人,他一点点向生命的尽头走去……
  天空显得黯淡了些,可仍然湛蓝和平,飘在不远处的几抹淡云就像招魂的旗幡一样。
  辛弃疾没有去监斩,他在整理回顾这一段时间的作战经验和各种策略,以便向皇上汇报。辛苦了二个多月,他终于可以歇口气了。这次剿灭茶商军的前前后后充分展示和发挥了辛弃疾运筹帏幄、决胜千里的军事才干,他不是一直盼望
  能够有这样一天吗?可是,这心愿的满足是怎样的简陋和让人苦涩啊!辛赞若还活着,不知是会为孙子感到骄傲还是心酸呢?
  辛弃疾写完最后一个字,把狼毫毛笔搁到墨砚边上,静静地坐着,一动也不想再动。他不由地又想起赖文政被绑瞬间的神情,那么凄凉又满含怨恨之情。
  年尚弱冠时他就在血雨腥风里闯荡厮杀,后来南归治滁办案也曾亲手决定了许多囚徒的生死,可从来都是意气风发、心安理得,没有像今天一样竟会感觉空虚、惶惑和掺和内疚的痛苦。辛弃疾这几天里不知为什么总会想到自己过去在北方拉起的那支队伍,想起招安降金的张安国,想起一时间叱咤风云的耿京。尽管他完全相信自己站在正义的无可谴责的一方,可内心还是不断涌起一种没法回避的尴尬。
  其实最让他心绪不宁的是很久未有过的道德上的自责,他居然会冷漠而又虚伪地使用年少时不屑使用的手段。那一天他友爱慈善的笑容下面包藏了无数杀机,酒杯碎时,便有十数名士兵从埋伏处跃出……在尔虞我诈的政治斗争中,他承前启后,翻版了又一个鸿门宴。
  难道所有诚挚自然、热血衷肠都真的已烟消云散了吗?难道磊落光明驰骋沙场、收复北方也只能是梦想,而他终究将在现实中变得圆滑老练、庸俗无耻吗?可是走到今天这一步 ,踏上这样的职位 ,不是他一心所努力的吗?他不可能不竭力督捕,也不可能不按朝廷旨意将首犯“杀勿论 ”,到后来也必定要用下三滥的伎俩骗其就范啊。
  辛弃疾沉浸在越来越沉重的暮霭里,深深为自己感到悲哀,他疲惫极了。
  茶商军的残部一些被编入鄂州都统制皇甫倜的军队中,另一部分则被遣送回家。暴乱到此就轻而易举地结束在辛弃疾手中了,辛弃疾也毫不令人怀疑地向众人证实了他兴国安邦的大韬略。圣旨不久降下,称辛弃疾“捕寇有方 ”,加秘阁修撰之职,其余诸人也各自依功升赏,赣州官兵不禁欢腾一片,摆宴庆功。
  笛声呜呜咽咽,和满席猜拳行令、吆三喝六的喜庆气氛不太相称,辛弃疾默默地倚案而听,从嘈杂混乱中辨析出婉转哀怨的曲调。听着听着,他的眼睛模糊起来,很久很久不曾流泪了,在不得不强自承负的无数挫折苦难面前,他觉得无论对自己还是别人的同情都慢慢凝固着,此时,却突然在一曲竹笛中苏醒融化开了……
  坐在旁边的陈天麟注意地看了辛弃疾一眼,他在短短两个月时间中对辛弃疾的雷厉风行简直佩服之至。如此从容自如、游刃有余就完成了一件让朝廷棘手的大麻烦事!可现在……他为什么看去不甚愉快呢?莫非是由于……
  他又看看吹笛的歌女,那女子脸庞清瘦,眉尖挑一簇似哀似怨的神情,一副娇弱可爱,楚楚可怜的模样。陈天麟悄悄向旁边侍立的一名亲信招招手,示意他过来,然后俯耳低语嘱咐了几句,那人点头退下。
  陈天麟转过头向辛弃疾敬上一杯酒:
  “辛提刑,这次您可是立下汗马大功了,我代表赣州百姓谢谢您的日夜操劳 !”
  辛弃疾猛地一惊,忙将眼泪擦掉,笑笑回道 :“陈大人也不少用力,赣州官员上上下下谁没功劳,辛某只是和诸位一同为皇上效忠而已 !”
  “辛提刑过谦了。听说辛提刑还是久负词名的才子呢,当下盗贼已除,诸事太平,何不即席吟作一篇,让大家见识见识,也算是助兴同乐 ?”
  “哪里哪里,只略知章法罢!不过鄙人也不扫大家的兴致,刚才正好斟酌得了一首,就吟来听听吧!”
  厅堂里已经完全安静下来了,辛弃疾洪亮而略带些苍凉的声音回响在每个人的耳边:
  “落日苍茫,风才定,片帆无力。还记得、眉来眼去,水光山色。倦客不知身远近,佳人已卜归消息。便归来,只是赋行云,襄王客。
  些个事,如何得?知有恨,休重亿。但楚天特地,暮云凝碧。过眼不如人意事,十常八九今头白。笑江州,司马太多情,青衫湿 。”
  ……
  深夜散宴。辛弃疾在随从的搀扶下跌跌绊绊地回到提刑府。
  一推门,却见烛光微红,满屋淡香,辛弃疾醉眼朦胧里似乎看到一个纤美秀气的身影,他不禁一片喜悦:
  “秀琴……秀琴,你怎么来了,何时到的 ?”那女子却不动,仍然静静地坐在床边。
  辛弃疾用力揉揉双眼,仔细再看,却果然有一人在那里,一双眸子微微透出满腔哀怨委屈。
  “你是谁 ?”辛弃疾疑惑地问。
  “我叫整整,今年十六岁,在平春楼吹笛,陈太守命我前来侍候大人您 。”那声音细若蚊蚋。整整一连气说完,头也不抬,只是轻轻咬着唇等着。
  辛弃疾稍稍清醒了些,他使劲用指头掐了几下太阳穴,心里暗自责怪陈天麟,可又觉对方一片盛情,不好直接回绝,不如先将整整留下,过些日子接妻子过来,也好作些侍应之事。想到这里他大声向房外叫道:
  “兆福!兆福 !”
  随着喊声跑来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这人是在辛弃疾安置辛大同休养晚年以后跟在辛弃疾身边的。他急忙应着:
  “老爷!什么事 ?”
  “去西边厢房给整整姑娘安排扫除一下,以后她就住在那儿 。”
  整整当晚被辛弃疾送去住在西厢房里,她躺着却睡不着,想起李记药铺里那位彬彬有礼爱脸红的年轻人……
  整整从小父母双亡,被舅舅卖到平春楼里学艺,
  还是开花吐蕾的时候就看尽了人间风尘,尝尽了人生辛酸。她无力操纵自己的命运,只能学着承受遭遇的一切,强忍住悲伤,伴人们欢歌笑语。她根本不敢期望能像别的少女一样有一个幸福的未来,她知道在这样的世界里,她配有的只是达官贵人们的玩弄和轻薄,可谁想那颗心还是为着一份柔情而颤动了。现在忽然间被送到这个提刑老爷府里,真不知道以后会怎样,他为什么让自己来西厢房住呢?……
  整整的日子在恍惚、疑惑和惴惴不安里一转眼就晃过去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里她几乎完全闲着,偶尔吹吹心爱的笛子,看看檐角一线蓝天,再不然填一两首诗词打发过去。辛弃疾从那晚以后就再没见过整整。
  忽然一天,听院里乱七八糟闹成一片,竟还有小孩子嘻嘻哈哈的声音,整整拉开房门出去,却见十几个人提着大大小小的箱柜包袱往提刑大人卧室里去,当中有一年轻少妇抱着孩子,看上去端庄贤淑,落落大方,她似乎有些疲惫,脸色不太好。整整心思敏锐,早已猜知此人是谁,连忙走上前去道:
  “太太,您累了,孩子我来抱吧 !”
  范秀琴一惊,回头见是个风姿婀娜的女子,机灵卖乖的样子里藏了无限哀愁和无奈,很矛盾地揉合着圆滑和真诚,打扮妆饰又不像一般从仆,竟让人一时猜不明白她的身份来路。秀琴再一想,便觉有一丝委屈和妒意,可脸上仍然谦和安静地淡淡一笑:
  “哦,不必了,这孩子认生,再说,忙都是他们忙,我也没什么事 。”
  停了一会,秀琴又道:
  “妹妹何时到这府里的 ?”
  “回太太的话,我只来了一个多月时间 。”整整低头答话。
  不大会儿,辛弃疾从衙门回来,兴冲冲喊着:
  “儿子们,快过来,让爹爹看看高了没有 ?”
  他太高兴了。长期的漂泊辗转早使辛弃疾对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依赖感,从前在北方虽然是自己从小生长的家园和仍旧属于自己的土地,可由于在异族治理下,总难有强烈的乡土意识产生。等到达梦寐以求的精神家园,他却又发现自己仍然在客居无根的浮萍之上,整个南宋都没有家没有归宿。在空空荡荡、无着无落的心态里,自己简单融洽的家便成了最可安慰的依靠,在这里一切苦涩、孤独都能暂时地得以化解。
  一踏进屋里,两个儿子就欢蹦乱跳地扑了过来,女儿文静地施上一礼,叫声“爹 ”,辛弃疾乐得嘴都合不上了。这时,他看到妻子秀琴和另外一个女人走上前,妻子的脸色有些灰黄暗淡,她轻轻一笑道:
  “老爷,辛苦了 !”
  “不,不,夫人辛苦了 !”辛弃疾已经发觉妻子的神情间含一丝委屈一丝勉强。再看看整整,心里就明白有八九成了,他想待以后再仔细解释吧。
  一家人于是又热热闹闹地聚在了一处,过着平常、和睦的日子。可谁知没多久,秀琴竟一病不起,辛弃疾赶忙四处求医,却毫无起色。就在焦头烂额、忧心忡忡的时候,一个差人向他建议去找东街胡同口那家李记药铺里的少掌柜李济平,据说此人医术精湛,且医德高尚,救活治好了无数危重病人,年纪轻轻便被众人爱戴,几乎传为神医。
  辛弃疾立即派那差人带一二从仆去请这位李济平先生。
  李济平年纪只有二十七八的样子,举止之间分明是读书人的温文尔雅,他搭脉看苔,一番望、闻、问、切后道:
  “夫人关键是水土不服、阴阳不协致病,内寒外热,稍作补养即可,并无大碍,我开一方药,煎熬吃了便一定康复 。”
  他提笔写方,辛弃疾焦虑不安都且不提,只说立在秀琴床前照顾护理的整整心里就乱了方寸。这可是她朝思暮想,念念难忘的人啊。她原以为今生今世再不会见到他,她也几乎要顺天安命,将这一份不该有的狂想熄灭掉,却怎料他又奇迹一样忽然出现,出现在自己面前!
  紧张和激动使她手禁不住微微颤动,一不小心竟将盛着药汁的瓷碗滑落跌到了地上,“咣啷”声响,摔得粉碎,屋里其他三人一起向她望去。
  李济平早就认出了整整,这个体质盈弱的女子时时到他的店里开些温补的药,他只隐约听说她是平春楼的人,除此之外,就别无所知了,尽管他从不涉足歌馆秦楼,也一向不屑于卖笑女子,整整还是引起了他心头阵阵微澜,她哀怨无奈、含情脉脉的眼眸深深刻在他脑中,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在他的感觉里,整整没有一点那类女子的轻薄放浪,也没有一点脂粉气,她只是像一朵开在泥淖里的小荷花,清新自然又楚楚可怜……
  整整和李济平眼神之间的对视和躲闪,秀琴都看得清清楚楚。她这些日子和整整解闷聊天,已大致了解了整整的身世命运,她实在同情这个只有十六岁的女人,十六岁的年纪就不得不把许多苦泪咽在肚里,硬撑一付欢笑喜悦的面孔出来。此刻,以女人的敏锐善感,她已发觉整整和新来的医生之间有某种微妙的关系。她忙道:
  “整整,没烫着吧,叫丫环来收拾好了,老爷要送李先生出去,你就在这里陪我说话吧 !”
  晚上,秀琴便把整整的一段心事说给了辛弃疾。
  辛弃疾拈拈胡须微微笑着,并不答话,他也已看出端倪,当时他就在想怎样给两个有情人把窗户纸捅破,又怎样使两人结为良缘佳偶;不过跟外头说时一定不能张扬实情,整整是陈天麟送的,倘若说是为人作美把整整配给李先生,岂不既拂了人家面子,也有点暗示陈太守不察人意,没有同情心的味道,所以最好只讲因为妻病心急,早就许愿以妾赠谢医生。
  李济平往来探看数次,秀琴脸上已经现出红润之色。这一天,他正待收拾药包要走,一个男仆走进跟他说:
  “提刑老爷请您去书房一叙 。”
  七绕八拐,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路,李济平来到一间题有“静性轩”匾额的房前,辛弃疾已候在里面。
  这边辛弃疾和李济平讲,那边范秀琴和整整讲。一对年轻人都被羞得满脸飞红,心跳似鼓。本只想这情这爱将永远随着辛夫人的病愈而结束,两人再难彼此相会相遇,可现在……根本不敢想象的事实竟会摆到了面前!由提刑老爷作主,李家老掌柜就不会反对儿子娶个烟花女子了,周遭街坊也就不会议论纷纷,有所非议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在两颗心灵里激漾起伏着。
  整整几日后就走了。辛弃疾派了一抬青色小轿,将她送往东街李记药铺。清晨雾气濛濛的河岸边,那顶轿忽忽悠悠地闪着走着,轿里的整整紧抱着自己的包袱,等待着从来无力把握也不能设想的命运……
  秀琴的病彻底痊愈了,她重新操持起家务,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这使辛弃疾在每次回家时都产生一种特别的温馨。家哪里只是身体的居住之所,它也是灵魂休憩的地方啊!
  秋去春来,春来冬去,四季永无休止地轮转更替着。来到赣州的第二个秋天,圣旨降下,改辛弃疾为京西路转运判官,一家人便又翻山越岭,往襄阳跋涉。辛弃疾现在身份和地位都有了显著变化,兴治滁州和剿除茶商军成为他政治资本中最重要的两张硬牌,加上叶衡和其他交好的力举,以及曾经两回金殿畅论,孝宗皇帝已把他视为得力骨干,深为信任。
  在襄阳呆了没有半年 , 辛弃疾又被转作江陵府(今湖北江陵县)知府,兼荆湖北路安抚使,统领此地驻军。
  至此我们需要大略提及一下宋代官僚制度的弊病。宋初吸取唐代藩镇割据、养植势力与
  中央抗衡的教育,便定期调动互换各级官员,尤其是军队的统领。这导致大批军队因缺乏稳定有力的控制而涣散一片,经常是兵不知将,将不知兵,从上到下的组织状况一塌糊涂。仔细追究,宋军面对金兵精锐的屡屡败退和这种情形不无关系,1163年张浚的符离之败就是由于上下不相协调。任何破坏性的失败都由内部开始,过分细致的防备皮肉之伤往往反会把至关重要的性命搭进去,这是一个朝代的聪明误。
  辛弃疾到任后就发现自己的力不从心,处在时代造就的根深蒂固的弊病中,想要拯救毫微都是很不容易的。辛弃疾早已从豪气干云但一无用处的理想主义精神中脱身出来了,他现在只希望能够在自己可能的范围内尽力而为,尽心而为。
  江陵驻军的兵权基本掌握在统制率逢原手里,此人势力庞大,朝中又有庇荫,所以长期以来称霸一方,根本不把接连换任的统帅放在眼里。辛弃疾刚刚一到,就明显感到自己实际上被架空了,率逢原不仅遇事自作主张,而且完全傲慢无礼,从来不参拜辛弃疾。辛弃疾心中十分气愤,他知道倘若想把属于自己的权力争取到手里,就必须和率逢原较量一番。他需要整治军队,他多么希望在自己的努力下能重振南宋官兵的志气,使泱泱万军如猛虎如雄狮,到那被侵占蹂躏多年的土地上展示凛凛威风!自己奋斗到现在,日夜想往的不就是把握军权,磨砺大军,使之锋利似刃,修整破碎河山么?可现在率逢原成了实现自己梦想的拦路虎了……
  然而辛弃疾毕竟是新来乍到,在当地没什么根基,对许多事虽然极其不平,可也无能为力,只好暂且忍气吞声,等待时机。
  这天清晨,辛弃疾乘轿前往衙门,一路上认真回想着来到江陵后的点点滴滴,盘算如何与率逢原周旋,正心情不快、眉头紧锁之际,就听前面吵闹声起,接着哭喊震天,有一女子声音,高叫着“冤枉— — ”。不知她是何人胆敢拦轿喊冤,又不知她状告何人。
  辛弃疾赶紧掀开轿帘,探头往外望去,只见一白色身影已闯过衙役轿夫,冲到轿前 ,“扑通”跪倒在辛弃疾脚下,声嘶力竭地哭着:
  “ 老爷 ,老爷呀!您可要为小女子一家人报仇啊— — ”
  辛弃疾迈出轿,伸手扶起泪流满面、哽咽难语的女子,慢声安慰道:
  “你先不要哭了,有什么冤情,说给我听好了 。”
  那女子披麻带孝,蓬头垢面,两只眼睛早已肿得不成样子,她从怀中掏出一份状纸,咬牙切齿地说出仇人的名字:
  “告江陵府统制率逢原纵容部下,无故殴打百姓致死 !”
  辛弃疾一惊,忙问:
  “真有此事? !”
  “小女子爹与兄弟全遭毒手,怎会有假?!老爷,您可要作主啊,您要为民伸冤— — ”说话间那女子又抑制不住痛哭起来。
  辛弃疾连忙带喊冤女子同往衙门,等差役们两旁执杀威棒立好,辛弃疾便整整衣冠,正式升堂审理此案。因为事情涉及到统制率逢原,辛弃疾不得不加倍小心。
  “堂下何人 ?”
  “小女子姓冯,名字唤作金莲,家中有爹娘兄弟,四人相互扶持度日。爹爹叫做冯老五,弟弟叫做冯福成,就在这江陵府街上卖馄饨,可谁想竟会惹得无端大祸,葬送了性命 !”
  “这冯老五和冯福成安生卖馄饨,又怎么会招惹到率统制呢 ?”
  “这世间公理向谁说!我那爹爹和弟弟早上挑了担子出去,本想赚个糊口的钱回来,可哪知那率逢原手下十几个兵丁上前来将馄饨吃得精光又不肯给钱,爹爹与他们理论,却被痛打一顿昏死过去,弟弟气愤不过,挥扁担去追赶他们,竟 …… 竟被他们活活打死!爹爹年迈体弱,回家不久也命归黄泉 !”女子已经停止了抽泣,眼中放射着愤怒的光芒。
  辛弃疾沉吟一会儿,又接着问:
  “你说是率统制手下人所为,可有什么凭据 ?”
  “当时馄饨摊前还有六七人在场,来家里报信的王小二也可为证!他们说这率逢原手下兵丁在这一带为非作歹,横行霸道时间已经很长了,没有人敢招惹他们,都只好忍气受着 !”
  “那么,此事率统制是否知晓 ?”
  “我家里横遭不幸,丢下老娘与小女子二人孤单可怜,我怎会不去统制府上讨个公道!
  可那率逢原根本就不理不睬,到后来干脆将小女子撵打出门,小女子求告无门,才斗胆拦下老爷您的轿啊 !”冯金莲说着连连磕头,前额撞得“砰砰”直响。
  辛弃疾这时已怒上心头,小小一个统制竟敢如此放肆地纵容部下胡作非为,光天化日之下伤害无辜,简直视百姓性命有如草芥,这国法还何处可存!这样的军队花费着国家巨大开支,却只会欺压自己的人民,不都是由于率逢原这类人吗?辛弃疾脑中浮现出那张黑胖油亮的脸和撇在嘴边的奸笑,平时里强抑住的愤懑不满一下子窜了上来,他抽出竹签,往地上一扔,大喝一声:
  “带率逢原前来问话 !”
  两厢差役一时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个人去拾竹签,也没有一个人应声从命,大堂上静得没有丝毫声响。过了会儿,靠近公案和辛弃疾稍熟点的刘姓差役低声道:
  “大人,怕不大妥吧 ?”再看其他差役都低眉盯着地下,分明也是这个意思。
  辛弃疾到现在才真正明白这率逢原何以会那样骄横恣肆,甚至对自己也不以为然,他一直想要煞煞率逢原的威风,把大军长期以来养成的恶劣习气调治一番,可即便在自己手下听令的公差也不敢去摸这只老虎屁股,凭自己一个人单枪匹马又怎能和他争个高低上下呢?总不能像过去那样使气任侠,骑马挥剑取了他的首级完事啊!自己该稍冷静些才对。
  就在辛弃疾思忖之时,跪在堂下的冯金莲忽然厉声道:
  “大人,难道您是怕了率逢原不成 !”
  辛弃疾扶着公案,重新坐下,是啊,难道自己是怕了率逢原?难道就这样任他轻慢自己;任他破坏军纪军规,使部队涣散如沙;任他纵容手下打杀平民?半晌,他拿定主意,对冯金莲说:
  “好了,状子我接下了,你就回去吧,本府一定尽力为你主持公道 。”
  冯金莲缓缓起身,猛然又俯伏在地,“咚咚咚”磕了几个头,一言不发走出堂去。
  当天晚上,辛弃疾撰书一封,派家仆送往率逢原处,请他调查处分手下殴打杀害冯氏父子二人之事。其实辛弃疾很明白这信绝不会起任何作用,但这个呼无论如何得先打好,否则就不容易站住理了。
  果不其然,率逢原根本就不理会辛弃疾的要求,他率逢原在此处是地头蛇,你辛弃疾纵便是条强龙又能如何?!恨恨地,那封信被率逢原一把揉了扔在地上……
  辛弃疾随后不久向朝廷呈上一道奏折,详细陈述了率逢原纵容其部下横行街市,殴打无辜之事,并建议严惩这些肇事的官兵以及统制率逢原,以肃整军纪,严明国法。
  冬天的太阳显得格外无精打采,呼啸的寒风将仅有的那点温暖也撕得七零八碎,这种时节,人们多会在家里围着炭盆聊天,街道上空荡荡的没有人影,那座高墙大院的知府住所也紧紧关着门,门环不时被风吹动,“咣噹咣噹”地砸在门板上。辛弃疾闲极无聊,顺手翻着 《春秋左氏传》,他暗暗算计着折子递上去的日期,该是有消息的时候了呀!如今他不管怎样说也属掌管一方的“ 方面大吏 ”,不像从前《 美芹十献》、《九议》时只是无名小卒,且事情也不似谋划北伐那样举足轻重,朝廷不该置之不理的……
  突然间书房门被撞开,兆福慌慌张张跑了进来:
  “老爷,老爷,钦差大人来了!钦差大人来了!”
  辛弃疾急忙换上官服,出去迎旨。
  钦差带来的不是对率逢原的惩处,却反是辛弃疾的调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以荆湖北路安抚使辛弃疾与当地驻军统制率逢原不能协同一致,故调辛弃疾往任隆兴府知府,兼江南西路安抚使,必当克尽职守,不负重托。钦此— — ”
  原来辛弃疾的弹劾一到京里,就有人把消息通报给了率逢原,率逢原立即派人飞马前往,和朝里官高势重的靠山联系好后,又上上下下打点了一批人,最终不但化解了此事,而且得以将这位处处与自己作对的帅守调往别处。
  一场不声不响的较量就这样结束了,很明显赢方是率逢原。
  才只有一年时间,就不得不再次举家迁移。临走前,辛弃疾让兆福打听了冯金莲的家,送去四十两银子。
  隆兴(今江西南昌)的情况和江陵没什么太大的不同,号称安抚使的辛弃疾仍然调遣不了一兵一将。只呆了二三个月他便被召回杭州去作大理少卿。
  又是匆匆而来,又是匆匆而去。辛弃疾想起初任安抚使时心胸澎湃激动,写下过一首《满江红》,“汉水东流,都洗净,髭胡膏血 。”那时他真以为自己能够力挽狂澜,有了“马革裹尸当自誓 ”,收复中原山河的机会了。现在总算明白许多事情都是无可奈何,难如人愿啊!他只能听从帝命,从东到西,从西到东,来回奔走却碌碌无为了……回首往事,云烟茫茫,辛弃疾不觉之间对官宦生涯生起了厌倦之心。他在将往杭州之际,留下一首《水调歌头》,中间道 :“ 一笑出门去,千里落花风 。”又有“但觉平生湖海,除了醉吟风月,此外百无功。毫发皆帝力,更乏鉴湖东”等句,把自己的感慨寄入其中。
  重回杭州,辛弃疾已年近四十,前两回来此地召对金殿,等候待授的情景尚还历历在目,可这一切又已是那样遥远不真。时事变幻,尽都物是人非,难以复还了!
  大理少卿其实只是暂时将就的职务,一个月还没到孝宗皇帝就又委派他去做荆湖北路转运副使,辛弃疾出色的政治和军事才干使这位皇帝认定他能够替自己弥补统治上的缺漏,平定任何或会危及王朝政权的内乱。湖北湖南古属楚地,民风剽悍,不从教化,为盗为寇者屡禁不止,使南宋朝廷大为头疼,辛弃疾于是再一次南下为这个摇摇欲坠的朝代延续一息。
  不知不觉里已过去了将近大半辈子,这时的辛弃疾忽然开始感到生命的紧迫与短暂,从前是慨叹历史的风云变幻,现在则确确实实为自己瞬息而逝的岁月悲哀了,一生努力着为年青时的梦想而奋斗拼搏,却总被社会现实和自己的命运推搡改变着最初的航向,有些事情真的不由自主。辛弃疾一片惆怅涌上心头,写下“应也惊问,近来多少华发”等文字,往赴湖北时与朋友唱和又留下“ 今老矣 ,搔白首,过扬州”的无奈之语,同一首词中浓浓地抒写了自己半生奔波却难酬壮志的苦涩 :“ 笑尘劳 ,三十九岁非,长为客……英雄事,曹刘敌,被西风吹尽,了无尘迹。楼观才成人已去,旌旗半卷头先白。叹人间,哀乐转相寻,今犹昔 。”从前辞章里的慷慨愤激已经内转深化,显出些自然淡泊的风格,与此同时又沾染了几分弥漫南宋文坛的脂粉气,有些薄愁浅恨、儿女情长起来。比如在1179年春末从荆湖北转运副使改为湖南转运副使时就写下一首与前期词风迥异的《摸鱼儿》: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然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
  辛弃疾被调到湖南仍旧是为了平定盗寇,这一二年里湖南连州、郴州、道州发生暴乱,南宋朝廷几乎有些应接不暇,头疼之极。辛弃疾作为得力干臣,便成为解危救急的头号人选。
  暖风融融,绿柳成荫。刚刚到任不几天的辛弃疾推开案头堆积如山的案卷公文,换了平民装束,不带一名随从公差,信步迈出衙门,去欣赏初夏的风光。街道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一派平和繁荣的景象。穿过闹市,辛弃疾走出长沙城门,往不远处的田野漫步而去。展眼望去,到处是深深浅浅的绿色,有时夹杂几朵尚未衰谢的花朵,袅娜地摇动着细柔的枝条,远处还能听见鸟雀们叽叽喳喳的嘻闹声,辛弃疾张开双臂使劲撑了一下,大口地呼吸着清新甜美的气息,连续不断的奔走带来的劳累和积郁心头的各种烦闷顿时化去,自然真美,它永远能够安慰抚平自己儿女躁乱与悲伤的心。
  不多会儿,城市被远远地甩在身后,辛弃疾走近道边的一个小村庄。看得出,正是农忙时候,多数人都在田间劳作,村里没有几个人,所以显得很平静,只是偶尔听到几声狗吠鸡鸣。前面一间简陋的茅草房前摆着一架织布机,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吱吱呀呀地来回推拉着机梭。辛弃疾径直上前问道:
  “老人家,可有水喝吗?走了半天,有些渴了。”
  那老妇人抬头扫了一眼辛弃疾,看他像个绅士老爷,有些没好气地道:
  “那边桶里,自己去舀吧 !”
  辛弃疾取起桶边半豁的粗瓷碗,从木桶里盛了水“咕咚咕咚”喝下去,觉得全身轻松舒畅极了。他重新来到老妇人面前,取过一个小方凳坐下,问道:
  “老人家,家里几口人 ?”
  老妇人的眼里立刻流露出几分戒备,冷冷答道:
  “只有老妇和孙儿两个 。”
  辛弃疾奇怪地问:
  “老人家的其他家人难道……难道都已过世?”
  “这样难熬的日子,离死也差不了多少了 。”老妇人说着猛烈地咳嗽起来。随着咳嗽声,从茅屋里跑出一个全身补丁、黑瘦憔悴的孩子,看上去只有七八岁的模样。这孩子看到辛弃疾愣了一下,然后奔到老妇人身边道:
  “奶奶,歇会儿吧,昨天阿爸不是送了半袋米回来吗?您身体不好,就歇一两天吧? !”
  老妇人连忙站起,道:
  “阿成,快回去睡着,你的烧还没退呢 !”
  辛弃疾也赶紧站起,跟着把那孱弱瘦小的身体送回到床上去,屋里简陋到了极处,除了一张床和角落里的大铁锅,几乎什么也没有了。辛弃疾伸手试了试孩子的体温,只觉烫得惊人,他忙问道“烧得这么厉害,为什么不请个郎中来 ?”
  老妇人脸上显出忧愁哀伤的神情,她缓缓道:
  “ 请过 ,可谁肯来啊 ? 兜了家底也只有几文钱……”
  辛弃疾听了,忙从袖口里搜摸了一会儿,掏出几两碎银,道:
  “老人家,这些银子,拿去请医生,给阿成看病,别耽误了 !”
  老妇人不太相信似地看看辛弃疾手中的银子,又看看辛弃疾诚恳的面庞 ,“扑通”一下竟跪倒在地,满怀感激地哽咽道:
  “谢谢老爷,老爷,真是谢谢您了 !”
  辛弃疾扶起老妇人,问道:
  “孩子的阿爸还在,可为何抛下您老少二人?”
  老妇人用衣角擦擦眼泪,长叹一声:
  “唉!阿成他爹是在,可家里没法呆呀!老爷您是个好心人,我不瞒您说,我这二儿子跟着村里十几个老少爷们一起上那边青平山了,大伙合计过些时候往远里走走,讨个活路 。”
  辛弃疾想起一卷又一卷、一宗又一宗的匪盗事件,想起各地官员心急火燎又束手无策的模样,想起短短几日里百姓投递陈述民情的表状……
  湖北不也是同样境况吗?官府东奔西走、焦头烂额地镇压暴乱,暴乱事件却层出不穷,变本加厉,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真是由于世风日下,顽劣辈多?必须仔细追究一下根源,盲目的军事镇压不但不能彻底地消除祸患,甚至可能火上浇油,激化矛盾。历来道“官不逼民不反 ”,盗寇日出的根本原因在于官政不修,民不堪其苦,无以维生方才铤而走险啊!这阿成爹和其他村人不都是这样吗?
  “老爷是富贵人家,不知道穷日子多难熬,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揭不开锅呀!我老头子死的时候连张苇席都买不起……大儿子就去标身自卖,给邻县一个姓陈的财主赶车,这一去两年多也没个信儿,唉!真让人担心……”老妇人把一条烂手巾浸到床脚木盆的凉水里,然后稍拧拧,铺放在阿成的额上。
  辛弃疾胡乱点了点头,思绪却不知怎的滑回到二十年前,脑中模模糊糊现出另外一张脸,那张脸和老妇人竟如此相像,一样刻满了沧桑苦难,一样苍老无助,一样混浊而又透露出渴求的眸子。他们也一样毫无办法地服从顺应着命运。所有的区别只是:那里是金国的占领区,这里是自己的土地。自己曾经为了那个老人的坎坷辛酸愤怒激昂,那么热血沸腾地以为把金人赶出去就能换回或者恢复人们的幸福,以为灾难痛苦的源头就是异族的统治……可现在看来,事实并不那么简单,也许 …… 唉,其实怀英兄讲得有道理呵!不知他是否实现了他的抱负,是否有所成就,改善了那里人们的生活和命运?让我们一起努力吧,尽管这些努力可能会无济于事……
  回到府衙,已是傍晚时分,夕阳柔和地给天地万物披上了一层细纱。该是吃饭时候了,城市各个角落都见白色炊烟袅袅升起。辛弃疾招呼一个衙役过来,让他回家说自己还有些公务要办,晚些回去,然后便铺纸化墨。
  沉思片刻,辛弃疾伏案疾书:
  “自臣到任之初,见百姓遮道自言嗷嗷困苦状,臣以为斯民无所为,不去为‘盗’将安之乎?
  “臣一一按察,所谓诛之则不可胜诛。臣试为陛下言其略:
  “陛下不许多取百姓斗面半,今有一岁所取反数倍于前者,陛下不许将百姓租米折纳见钱,今有一石折纳至三倍者。并‘耗’言之,横敛可知。
  ……
  “有以贱价抑贾,贵价抑卖百姓之物,使之破荡家业,自缢而死者。
  “有二三月间便催夏税者。
  “其他暴征苛敛不可胜数。
  ……
  “民者国之根本,而贪浊之吏迫使为‘ 盗’,今年剿除,明年扫荡,譬之木焉 ,日刻月削 ,不损则折。臣不胜忧国之心,实有私忧过计者,欲望陛下深思‘ 盗 ’之由,讲求弭盗之术,无恃其有平盗之兵也 。”
  孝宗赵袺不久批下这份奏章的手谕 , 要辛弃疾“行其所知,无惮豪强之吏 ”,真正有效地解决弊病,整顿吏治,救济百姓……
  为了使辛弃疾更加有效地发挥才能,手谕发下的同时辛弃疾改作潭州知州,荆湖南路安抚使的圣旨也到了。
  如今摆在辛弃疾面前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安定湖南境内的社会秩序了。
  1180年春,他奏请用官府存米招募百姓兴修当地水利,这样既可利于农业之事,又能赈济许多无以为生的民众。
  之后,又舂积米赈粜永州、邵州、郴州三地。
  ……
  与此同时严格官吏选拔制度,肃清整治州、县官吏乃至衙役捕快的作风……
  下面该针对那些上抗官府、下欺乡邻的豪强地主了。
  湖南地区以内,从潭州至郴、连、道、桂阳等地,遍布一种叫做“ 乡社 ”的武装组织,有的叫“弹压社”,又有叫作“缉捕社”的 。由当地土豪劣绅统领组织,编入社内的民户数目,少则二三百,多则五六百。这些豪强地主残民害物,横霸乡里却无人敢问,有时为了抵制政府政令,竟公然武装反抗。
  辛弃疾没有盲目遵从其他官员的解散建议,他怕这种强制性的命令会激使豪强群起反抗,谨慎起见,辛弃疾提出折衷意见:
  按各乡社和豪酋表现,分好坏作不同处理,好的存留,坏的取消。存留者大不过五十家,小者减半,并一律隶属于各县巡尉,由县令直接统领,所有兵器也都由县政府检查管理。
  随后辛弃疾又调查各州县学校情况,在郴州宜章县、桂阳军、临武县等没有学校的地方加置学校,以教养当地乡民子弟。
  在进行了一系列的行政教育改革措施后,辛弃疾自然地想到军队的修治。这是他长期以来的一个心愿,且不论是北伐杀敌,还是在山乡村野里捕杀盗寇,都需要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啊。目前四方军队都是散乱如沙,无力对敌,一旦内外变生,那么必会山崩海泻,覆灭之势难以阻挡,最终遭受患难的还将是无数生民百姓!
  辛弃疾上书朝廷,请依广东路摧锋军、福建路左翼军的先例,创立一军,以湖南飞虎军为名,遥隶南宋政府的枢密院和御前步军司,就近则专听湖南安抚使的节制和调度。朝廷批准了他的建议,并下诏给他“委以规画”。
  辛弃疾立即着手各项具体事务。首先,利用五代十国期内割据湖南的马殷在长沙建营的故基,建造新的营房;其次,招募步兵二千人,马兵五百人。并派人前往广西产马之地,以五万贯钱买回战马五百匹,并请准南宋政府下令给广西安抚使司,要从那里每年买来战马三十匹,作为飞虎军的补充。
  今年的秋季雨格外多,眼看着就下了有一个多月没停。房屋院墙上都溅满了泥点,一团一团的乌黑在原来爽爽净净的白壁上点染化开,像初学水墨画怎么也弄不干净纸面的样子。翻翻箱柜、被褥,到处都发霉长了毛,甚至空气里都像有霉菌在游荡飞舞。
  辛弃疾皱着眉头,在阴暗的书房里踱来踱去,显得焦躁不安。
  自从他准备筹建飞虎军以来,枢密院就有很多人持不同意见,从各个方面加以阻挠,朝廷也已经有些动摇了设立飞虎军的决定,或许近几日内就可能有圣旨降下停止此事,而现在又正是雨季时候,从开始建造营棚到今天,尽管大力督促却始终进展缓慢。刚才来报,说瓦窑潮湿无法开工,所需二十万片瓦至少要到雨停才可能烧制,该怎么办呢?
  辛弃疾传                      ?105 ·
  想着想着,他的眉宇间显得开朗了些许,一只拳头重重砸在书桌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对,就这么办!兆福,兆福 — —  去把刘成找来 。”刘成是主要负责营房建筑的厢官,这些日子总是在辛府出入。
  不大工夫,一个瘦小精干的汉子进得门来,向辛弃疾行礼道:
  “大人有何吩咐 ?”
  辛弃疾请他坐下,说道:
  “瓦片之事,可如此办理:着长沙城内外居民,每家供送二十片瓦,限两日内送往营房基地,送到后立即付与瓦价一百文 。”
  刘成惊喜相交:
  “大人真是妙计啊,如此等事,多数人觉得已毫无办法,大人您却总能别开生面!太好了!那么,我这就告辞去办理此事 !”
  刘成起身要走,行至门口,辛弃疾忽然叫住,道:
  “等等,石块采集得怎样了 ?”
  刘成回头,一笑,道:
  “那些囚犯为争取减刑,个个争先恐后,只怕搬取少了呢 。”
  原来辛弃疾为了减少当地居民的负担,同时加快工程进展速度,便令牢中囚徒罪犯到长沙城北的驼嘴
山开凿石头,按照供应石头的数量,作为赎罪的代价,减轻其刑罚。果然,罪犯们一个个踊跃向前,石头采办的工作很快就完成得差不多了。
  辛弃疾两天之内筹措好二十万片瓦,又立即向豪绅大户们借取大量的建置费用。建设营房的工程迅速进行着。
  消息传到杭州,枢密院便马上进言劾奏辛弃疾聚敛民财。孝宗皇帝疑惑之余听从建议,降下御前金字牌,要辛弃疾立即停止此项工作。辛弃疾接到金字牌后,思考了很久,终于决定暂且抗旨不遵,待一切完成以后,事实本身就可以洗白自己“聚敛”的罪名,否则以后就再也洗刷不清这次嫌疑了。
  只有一二日工作就会全部结束了,辛弃疾披着蓑笠在逐渐峻工的营地四处查看。接旨后他反而下了一道命令,督责监办人员必须按原来的期限把工作搞完,违期者以犯军法治罪,所以营房建置的工作不但即将完成,而且是提前完成。
  深夜,忙了一天的辛弃疾整理着近期费用收支的票据和账目,然后便书写奏章禀告经营飞虎军的过程,以及所有物资的来历,随后附上飞虎营栅绘图……
  孝宗赵袺本来就不怎么相信辛弃疾会聚敛民财,可是谣言频传,久而久之就三人成虎,由不得人不信。现在接到辛弃疾的奏章,所有疑惑、不信任了然于怀了,辛弃疾抗旨之罪竟也不予追究。不久孝宗再次颁旨令辛弃疾负责飞虎军士兵的选拔招募和兵器械具的制造……
  飞虎军的军士看上去一个个壮健雄武,英姿勃勃,不远处有杆大旗迎风翻滚,上面画着一只斑斓猛虎,怒目圆睛,张牙舞爪,胁下生有双翅。辛弃疾站在校阅场的看台上,放目望去,脸上不禁浮起微微的笑意,辛苦了几个月,终于大功告成了。
  就在这时,见一骑狂奔而来,直冲到看台前面,大声道:
  “圣— — 旨— — 到 !”
  辛弃疾卓越的才干使孝宗多多少少还是有了一些忌惮,他怕辛弃疾会把握这里飞虎军的军权,慢慢生出变异之心,倒不如赶紧调职换任,以防微杜渐。辛弃疾又被派往隆光为知府,兼江南西路安抚使,改贴职作右文殿修撰。
  1180年的隆兴府由于严重旱灾,几乎颗粒无收,沿路随处可见奄奄一息的逃荒者,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了无生气,比之当时滁州情形有过之而无不及。而就在这样艰难的时刻,仍有一些奸商囤积粮米,不肯出卖;于是便时时有饥民成群结伙去囤粮之户强行劫夺,以至闹出了好几桩人命。
  辛弃疾的前任张子颜百般努力,救荒平乱,却收效甚微,究竟辛弃疾能不能一手安定局势,一手解决饥荒呢?
  隆兴知府辛弃疾才一到任,便在城门和所属各县镇大街张贴告示,只见八个墨黑清晰的大字是:
  “闭籴者配,强籴者斩 。”
  来来往往那些面黄饥瘦的人们全都围在告示前,议论纷纷:
  “对,狗娘的杨大全敢再一个劲积囤粮食,就流配他做苦役去 !”
  “唉,那么多杨大全,前任知府都没法子,这个知府能怎么样?!再说,当官的哪个不是护着有钱有势的……”
  “这个知府真的不一样,听说他叫作,叫作辛弃疾,辛弃疾你们听说过没有?听说他现在是皇帝的红人呢!前几年茶商军造反,就是他镇压下去的 !”
  “可不,我表弟一家在长沙城外面住,前不久来我家里 ,讲到过这位辛老爷 ,厉害着呢!还是个清官 。”
  “嗨,是不是清官咱们怎知道?!能不能干咱们就慢慢儿瞧。小陈他们谋划着抢张家粮仓呢,赶紧先回去通知他们一声……”
  隆兴府的百姓正对新知府评头论足之时,辛弃疾又采取了第二项措施。他把隆兴府大小官吏、儒生、商贾、市民召集在一起,要他们共同保举一些精明能干的人物,然后把隆兴府官库中所存官钱和银器分别借支给他们作为本钱,命令这些人四出籴买粮食,限一月之内贩运到隆兴府境内粜卖,粜卖后照原借数目偿还官本,不索利息。一月之内,于是就有大批的粮食从各路运载而来,境内的粮价大落,数量上也足够供应当地民食的需要了。
  同年邻境的信州也遭受了严重旱灾,信州知州听到隆兴府内积攒到大量米粮,抱着一线希望修书一封,请求隆兴借助一些给信州百姓。隆兴府官员聚集一堂,就此事发表意见建议。多数人都反对把刚刚获得的粮食又送到其他地区,觉得理当留来抚慰自己治下的人民。辛弃疾却认为救灾恤民应该不分畛域,陈说了其中情理后,辛弃疾便下令将官钱籴买来的部分粮米,装船运往信州境内。一时信州人民欢喜雀跃,感激涕零……
  转眼又是一年,由于大举支付官库钱财,隆兴府在安然度过灾荒的同时财政开始吃紧,各级衙门不断告急,辛弃疾有些着忙起来。
  忧愁了数日,却并没有什么行之有效的办法,这一日辛弃疾正在阅读公文,一个身材短胖、面容儒雅白净的男子迈步走进,拱手道:
  “辛大人,东城那边的梅花开了,早春时节正是前往访梅的时候,近日连连劳累,何不休息一下,同去看看 ?”
  来人叫作许及之,是个县宰,但从他上呈给辛弃疾二十韵的一篇诗文后深得赏识,被辛弃疾视为知己朋友,彼此酬唱往来,早已不拘名分。
  辛弃疾放下手中朱笔,揉揉发困的眼睛,笑道:
  “果真?!那可不能错过,最难得的可就是这凌霜傲雪的梅花了,值得一看,值得一咏 。”
  两人出得门来,往南国最早的春意走去。经过集市之时,辛弃疾不经意听一老翁和周围人说话:
  “生意可是赔得多,赚得少了,舟楫不便呵,真要赢利,得看准两地行情,在一处低价买进,另一处高价卖出,再算计抛除车船和雇人的费用,剩下的就是自己的了。唉!可现在大家都本小没钱,哪里做得了这等生意,勉强在自家人手里扒拉些个活命钱呢!”
  辛弃疾眼前不禁一亮,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可以敷衍财政上的不平衡了。从此他的决定给隆兴府上上下下又添了一个新话题:知府大人兼江西安抚使竟派遣部属跟从四下贩运买卖货物,以谋其利。
  这一手果然奏效,隆兴府财政上的所有亏空在当年秋天就基本上补齐了。然而一系列的诽谤造谣也随着生长漫延出去,直传到孝宗皇帝的耳朵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在任何一个时代任何一群人中都是一个可悲的真理,都会使人叹息无奈。
  恰当辛弃疾与朋友曾幼度、黄叔万、陆德隆等人论文品酒之际,杭州延和金殿上有一须发斑白的官员正慷慨陈辞,言恳意切:
  “皇上,这辛弃疾自统帅湖南至今坐镇江西,每日里虐害田里,民众百姓怒不敢言啊!他使用钱财有如泥沙,然后又聚敛无度,上下官员虽屡屡进劝,辛弃疾却一意孤行,毫不理会,甚至压制打击表示不同意见的官员……往往不分皂白青红,就滥杀无辜,凶暴残酷,令人发指啊!而且,他还自视功高,蔑视朝廷众臣,以至于抗旨不遵……”
  孝宗皇帝身体微微前倾,他暗暗忖度着判断着:到底自己对辛弃疾的重用和信任都出于一己之见,无风不起三尺浪,倘辛弃疾真的行得光明正大,怕也不会有这么多奏章弹劾他,现在老谏臣王蔺又亲自上阵,自己如果还是置之不理,大臣们一定会有所议论……
  “好了好了,着人传旨下去,削去辛弃疾所有职务,贬为平民,好歹他也有功于国,总不成治他死罪吧!退朝 !”
  岁月匆匆,逝如流水,这已是辛弃疾归渡南方的第二十个年头了,南方的花开时,北方的花是否也展放笑颜了呢?南方的绿芽抽出时,北方是否也遍野鹅黄?南方的瓜果飘香时,北方是否也开始收割黄澄澄的稻谷呢  ?现在南方的冬季伴着潮湿阴冷的空气来到,北方的火坑也该烧起来了吧?二十个春夏秋冬,二十多年的魂牵梦绕。来到自己精神认可的家园,却从没有过那种连血带肉的亲切感。那种感觉只在故乡,只在故乡!回去!回去看看亲朋好友,去祭扫爷爷的坟茔,实现自己的誓愿!回去啊,把所有功名利禄,所有苦难风尘全都抛开,带一颗游子的心回归故土!回去……可是,又怎么可能呢?从渡过淮河的那刻起,他就注定这一生再也没法回去了,他将用一生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在早已成为定局的历史中,个人若没有机遇,若没有历史本身的要求,即便有大才大德,想要重整乾坤,终究也只能成为自己梦想的殉葬品。
  辛弃疾的鬓边早就添了缕缕白丝。为官作吏已经二十年了,二十年的生涯自己究竟获得了什么?时间将一切的辉煌都会扫荡无痕,更何况自己残缺未整的功业呢?生命正在走向一个未知的世界,自己在不久的将来怕也会埋身地下,被冰冷坚硬的黄土所覆没吞啮。唉!人生,人生是什么?
  对于死亡越来越真切的认识使辛弃疾有些怀疑起生的价值。他累了,心灵强自支撑的坚毅刚强在每每独坐时便轰然倒坍。累了,该休息了。
  风呼呼地吹着,像要把夜撕开,撕出光明来,然而星星和月亮益发觉得恐惧,悄悄地躲到一边瑟缩不已。窗外漆黑一片,时时听到一些奇怪的碰撞声和抓揉纸张的声音。辛弃疾拿起一张图纸细细端详着。
  这是一张院落设计的草图,上面画着一条狭长形的湖泊,岸边形成大片平阔的高地,向东又渐渐低洼下去,出现一块宽敞的平原。高地上有一个很大的院落,其中房屋鳞次栉比,有七八十间之多,曲径回廊,亭台假山都一一标明,整个建筑所耗财力物力的不菲已显而易见。院外十数步远,有一高耸而立的楼阁,上面注出“集山楼”三个字。低地平原处,写有“辟田”二字。
  去年前去信州上绕,无意间看到这样一块风景宜人的地方,当时就毫不犹疑地买了下来,准备日后躬身隐退在此,却哪想这竟成了一个预言式的决定?自己或许确实该引身而退了……
  带湖新居初成未久,皇帝诏书也降了下来,真是巧极呵……辛弃疾不由想起前几日朋友们纷纷来恭贺房屋完工,一片喜气洋洋中自己挥毫写下一首《沁园春》:
  “三径初成,鹤怨猿惊,稼轩未来。甚云山自许,平生意气,衣冠人笑,抵死尘埃,意倦须还,身闲贵早,岂为艹纯羹鲈鲙哉?
  秋江上,看惊弦雁避,骇浪船回,东冈更葺茅斋,好都把轩窗临水开,要小舟行钧,先应种柳,秋菊堪多,春兰可佩,留待先生手自栽!沉吟久,怕君恩未许,此意徘徊 。”
  现在不必有所顾忌了,缠人的烦杂琐事统统没有了,心里当有久已设想的轻松愉快才是,可是,为何反觉有些茫然和无所适从呢?
  半生劳碌,恐怕也只能做个无所成就的吴刚了。辛弃疾想起遥远的过去自己决心效法吴刚执着不休的精神,想要斫去月中桂树,为人间更添一份光明……可事实上,这么长时间,仅只是表演着自己的执着而已呵……还有什么 ?还有什么 ?辛弃疾微微动动嘴唇,声音听起来缓慢低沉:
  “一轮秋影转金波,飞镜又重磨。把酒问姮娥:被白发,欺人奈何!
  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 。”
  从窗缝漏进来的风吹得桌上的油灯摇晃不定,辛弃疾脸上现出一种苦涩而又凄凉的笑容,投在墙上那个来回跳动的身影看去竟有些佝偻了……
  第  四  章
  “味无味处求吾乐,材不材间过此生”
  “邦彦兄,您好您好,快快请进— — ”
  “平南兄,哪敢想您大驾光临,真是折杀我了!”
  “请,请,诸位赏光,真使蓬荜生辉呀 !”
  “成山,你那么远的路,何必前来呢,唉,快进去,快……”
  今天的韩府格外热闹,主人韩元吉亲自站在大门口迎接络绎不绝的同仁好友,他们都是来祝贺韩元吉六十大寿的。
  “尚书大人,我来迟了,莫怪,莫怪 。”随着说话声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缓步迈上台阶,他一边道歉一边拱手向韩元吉施礼。
  韩元吉急忙拦上前去,朗笑道:
  “稼轩,哪里还有尚书大人,早都挂冠了,你还提它做什么?倒是你,又要有俗事之累啊 !”
  辛弃疾摇摇头回答道:
  “我已效学陶渊明,以农为事,以菊为伴,何尝有心再去功名利禄间玷污自己 !”为表退隐之意,他已自号“稼轩”。
  “唉呀,稼轩,我哪里是骗你,听朝里一个朋友讲,皇上前些日子早朝忽然提起你来呢!说‘堪与寡人分忧者,尝有辛弃疾 ,而今为谁 ?’皇上可是视你为膀臂啊 !”
  辛弃疾面上表情仍旧,但心里禁不住澎湃激动起来了,他罢官以来一直就不愿相信自己会
  这样被废弃不用,皇上那样信任他,必不会轻听谗言;撤自己的职只是为暂时堵堵众人的口,平息一下子虚乌有的谣传。是啊!自己还有大事未做,一腔抱负,满怀心愿尚未了却,怎能就从此日日混迹于山水,沉醉于酒宴呢?从罢官以来,虽屡屡欲以陶渊明自比,效学他归返田园,怡然自乐的样子,却怎奈心头一团抑郁不平之气无论如何也化解不开,一派潇洒清高的举止实是唯有其形,而无其实。唉!是辛弃疾就是辛弃疾,哪里做得了陶渊明?!
  厅堂之内张灯结彩,布置得华丽喜庆。这时客人已基本到齐,喧哗贺喜之声闹成一片,韩元吉满面红光请众人入席。不多久,外间“哔里啪拉”的爆竹声和屋里觥筹交错,猜拳行令的声音将寿筵的气氛渲染到高潮。
  像所有文人的聚会宴乐一样,韩元吉的寿筵也必不可少的有献诗赋词这一节。所有能吟与不能吟的均应主人之邀留下墨迹。轮到辛弃疾,只见他已满脸通红,有了几许醉意,抢过一支大笔,狠狠按在墨砚之中,然后提出便径直抹往洁白素净的宣纸上,几行字下,就有旁边围观之人拍案叫绝,那字迹的遒劲驰骋非笔力老到者万万不能,再看词意,大家又纷纷喝彩,已有一人逐字逐句大声吟念出来:
  “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长安久老,新亭风景,可怜依旧,夷甫诸人,神州沉陆,几曾回首。算平戎万里,功名本是真儒事。
  公知否,况有文章山斗。对桐阴,满庭清昼。当年堕地,而今试看,风云轰走。绿野风烟,移草木,东山歌酒。待他年整顿乾坤事了,为先生寿 !”
  辛弃疾闻听到韩元吉透露的消息,心中振奋不已,建立丰功伟绩的思想又一次激动起来,或许说,强装出来骗骗自己的陶渊明形象被轻易粉碎了。淡泊平静还不是现在的他能够有的,他被投入到凝固静止的生活里面,但他的心不能够立即变得凝固静止,他的心中仍旧是熊熊的大火,跳动的烈焰,为了不能伸展施放开去而颤动扭曲着。
  阳光和煦地抚摸着有些懒懒的绿藤,绿藤蜿蜒,已爬出藤架,抓住了不远处一座假山,山旁是一付石桌凳。辛弃疾趴在桌上,微微发出酣声,他的双臂长长伸开,一只手紧攥着黄铜酒壶。地上掉下去一本书,书页敞开着,被细风翻出“沙沙沙”的声音,根据上面可以看见的文字能判断出这是本《庄子》:
  “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以差观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知天地之为米也,知豪末之为丘山也,则差数睹矣;以功观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则万物莫不有,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不无,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则功分定矣;以趣观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则万物莫不非,知尧舜之自然而相非,则情操睹矣。”
  此际范秀琴从屋内走出,她看着丈夫日夜狂饮,不加节制,早已心疼难过,可她知道丈夫胸中抑郁,无以排遣,所以借酒消愁,便往往不加一言劝解,只希望丈夫能自己振作起来,但已过漫漫一年之久,辛弃疾仍旧如故,前一回从韩尚书寿筵回来,倒是精神高涨了一回,甚至乘兴取下挂在壁上的剑,在院中舞起来,听说是皇帝又要召用,哪知等了一天又一天,却根本没有音讯传来……
  “幼安,幼安,醒醒去屋里睡吧 !”
  辛弃疾挪动了一下,手中酒壶“咣噹”掉落下来,翻滚到桌底草丛中间。他抬抬沉重的眼皮,目无神采地盯了妻子一眼,又闭上不睬。
 “幼安,你不能总这样吧?!从前的时候我一直以为丈夫是个铁打的汉子,不会轻易就放弃,因为失败就放纵自己呢 !”秀瑟着急起来。
  辛弃疾有些恼怒地猛将眼睛睁开,瞪得圆圆的,恶狠狠地望着妻子的脸。
  “幼安,咱们现在不挺好吗?皇上用,咱们就去,皇上不用,咱们就回来好生过日子。大丈夫该有个坦荡无谓的心怀才对,古来多少贤德不能遇,不都还自在洒脱,修养性情吗?我是个妇道人家,可也还读过‘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两句,一个人一辈子不可能总是春风得意吧,像你,虽说有大志未酬,可是镇守一方不也威风了不少日子吗?咱已经不错了!你说去北方杀敌 ,可是事实上一直不可能 ,为不可能的事伤心,那不是和自己过不去吗?君子不是还当乐天知命吗? !”
  秀琴把憋了很长时间的话一古脑说了出来,连口气也不歇。辛弃疾初还不以为然,到后来越来越觉心惊惭愧,待妻子话完,他也已坐直了身体,酒意全无。妻子说得虽然简简单单,可都是实理啊,自己这样放荡纵容自己,不要说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贤惠知理的妻子啊。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