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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弃疾传

(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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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名人传记辛 弃 疾 传
  XXX 编著
  目  录
  第一章“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002
  第二章“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036
  第三章“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069
  第四章“味无味处求吾乐,材不材间过此”……115
  第五章“事无两样人心别”………………………136
  第一章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又是一年秋季,人事沧桑就这样在自然的兴衰交替中不断变幻。转眼间,历史的脚步已经走过强盛壮大的唐帝国,悄悄地挪到了一个浸透着文化,却因此沉重不堪的时代。任何发生过的事情和存在过的生命比较现实都有某种程度的苍白空洞,但只要试着走过去,就会发现所有过去都仍存活着,而所有现实都有那么点虚假。我们便从1157年的秋季,打开一部曾经挣扎、痛苦得极真实的灵魂之史吧。
  远远看去山色苍茫,映衬着一片高邈的天空,这一望无际的原野更显得空空荡荡。太阳正缓缓落下,桔黄的暖色给寂寞的天地平添了几分温馨和绚丽。忽然就听马蹄声响,循着贯穿南北的那条官道奔来八九匹高头大马,裹起一路滚滚烟尘。骑在马上的是几位年轻公子,一个个意气风发,催马加鞭,好像着意卖弄跨下好脚力一样。只见头前领队的那个面容略胖,脸膛红润,一双浓黑剑眉下闪烁着炯炯有神的眼睛,好一副精神抖擞、英姿飒爽的模样。他叫辛弃疾,字
  辛弃疾传                      
  幼安,年纪十八,虽是这班人里年纪最小的,威望却来得最高,学识武功无不优秀,又有豪爽不拘、热情义气的性格,做事稳重公道,所以深为众人所推服。这一次前往燕京赶考进士,直到现在赶路回家,其间一切食宿起居和各项活动的安排就皆以辛弃疾马首是瞻,辛弃疾竟也能够有条不紊、井井有条地处理这些琐杂之事。
  跑了一阵,辛弃疾发现自己已远远超过同伴,便带紧僵绳,勒马站住,等候众人跟上前来。
  暮霭沉沉,天边很迅疾地划过一两只归鸟。看着看着,辛弃疾忽然想起了爷爷,爷爷对于他来说几乎就涵盖了家的含义。从小父母亡故,全靠爷爷辛辛苦苦抚养到现在,所有生活和学习中都有爷爷精细入微的呵护照顾。
  临出门时,爷爷竟亲自操劳,把换洗衣服叠得整整齐齐,又在里面塞了几十两银子,边系包袱边嘱咐着:
  “路上一定要小心,做什么事都三思而后行,比不得家里,万万莫莽撞行事。上次你去画了路线图,和沿途一些村镇位置,这回该多注意一下军营驻守、兵力分配的情况,周围的地形地貌也不要忽视过去。总之,多动脑子 。”
  “是,爷爷,您尽管放心 。”辛弃疾回道。
  “唉,也该放心了,已经长大成人了 。”爷爷抬起头仔细打量着装束齐备、有些兴奋的辛弃疾。从小到大,他花费了多少心血,现在总算没有白费,孙子懂事听话,勤奋好学,武术文学都修习得挺像样子。
  爷爷今年又见老了一分,鬓间的头发已经雪白一片,额头脸庞的皱纹也似深了一层。岁月无情地将他的生命一点点吞啮着。
  正思想间,已有一匹黑色骏骑赶上前来。
  “幼安兄,你可真快啊 。”来人面貌清秀,带一股儒雅之气,他叫党世杰,字怀英,是辛弃疾最为要好的朋友。两人一起在亳州人氏刘瞻门下读书,人称“辛党”。虽然长了辛弃疾七岁还多 ,党世杰还是称他作兄,一是初识后就这样称呼,时间长了虽知道辛弃疾年岁,也觉难以改口,索性就仍照原来叫法;二是他从心底里对辛弃疾真有一种敬佩和尊重混同的情感。他觉得辛弃疾身上有些可任大事的品质自己永远也学不来。
  两人于是并马先行,聊起燕京的所见所闻和各种感触想法。
  从1153年燕京被金朝定都以来便逐渐繁华兴盛起来。街上商贾云集,叫卖吆喝声此起彼伏,人们衣冠鲜亮,神情悠闲地游摊逛铺,到处都是车来马往、熙攘嘈杂的景象。辛弃疾一行人待考试结束又四处玩
                        
  耍观赏了一番,加起来总共在那里呆了有十三四天。
  “燕京到底和咱们历城县不一样,新鲜东西那么多,只可惜被金狗给占了,要不然恐怕比现在还强些呢 。”辛弃疾道。
  党世杰摇摇头并不同意 :“燕京也就定作都城以后才发展的,如果还是宋人地盘,处在北部边防之地,绝不可能有今天的光景 。”党世杰虽然也时常被辛弃疾慷慨的言论所动,可他毕竟不像辛弃疾那样对金朝对女真人有种强烈无比的排斥。他觉得时势发展既然已经这样,就应该顺应大局。两位好朋友的矛盾和争吵主要就是由于这种观念上的分歧。不过两个人救世济民,建功立业的思想是完全一致的,所以哪怕红脸十天半个月,到后来也还能携手言和,彼此的友谊便在少年人的坦率真诚里不断地加深。
  辛弃疾正要反驳,就听身后已吵成一团,原来被甩在后面的其他人也赶了上来,正为谁前谁后,排名列次争得面红耳赤。辛弃疾、党世杰两人连忙调解。都是年青气盛,可也都心意诚挚、不存芥蒂,所以吵的时候唇枪舌剑,你来我往,毫不相让,好的时候又拳拳相待,亲密无私。不一会儿一伙人便又嘻嘻哈哈笑在一起。
  当晚,依着辛弃疾的指点,投宿在路边不远一座小村落里。行到这一带,人烟已开始慢慢稠密起来,
  
  但看去仍然有些荒凉寂寞。时常见一些破败不堪,摇摇欲坠的空房,门前屋顶长满了杂草,绿色植物的蓬勃生机反而渲染出衰落死亡的氛围。
  房主是一个六十岁上下的老人。他皮肤粗糙黎黑,面容憔悴干瘦,说话时那双混浊的眼珠不知在盯向哪里,透露出一种沧桑迷茫。
  才稍微躺了一会儿,辛弃疾就又坐了起来,想想明天就能到家了,他有些激动难抑,推了一把睡在身旁的党世杰。
  “怀英兄,睡着没有,起来出去走走好不好?”
  “时间不早了,去哪里?”党世杰揉了揉眼睛,也翻身坐起。
  “去老爷爷那边聊聊天吧,这么大的房子只他一个人住,多寂寞啊 。”辛弃疾说着就扯着党世杰走出房门。
  老人独住在一间低矮的草棚里面。辛弃疾和党世杰二人心里暗暗诧异,上前轻轻扣了扣柴门上的铁环。里面闪动着跳跃不定的烛苗,却不听有人应答。
  两人用力又敲,仍然没有任何响动。辛弃疾透过缝隙往里看看,竟见那老人手持镰刀,龟缩在床头,一脸警惕与恐慌地盯着这门。
  “老爷爷,是我们 ,睡不着觉 ,和您聊聊天好吗?”辛弃疾尽量把声音放得更轻柔和善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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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晌,门“吱呀”一声被拉开条缝,老人站在门边用怀疑和稍带敌意的眼光看着两位不速之客。
  “公子哥可有什么事情?老朽这里除了性命已再无他物可取 。”
  辛弃疾一眼瞥见老人手里仍然死攥着镰刀,刀是新打磨过的,衬着明亮的满月反射出柔和的光。
  两人连忙解释来意,满脸的真诚和彬彬有礼的态度终于赢得了老人的信任。老人丢下镰刀敞开门让他们进去。屋里和辛弃疾他们借宿的房间几乎一样什么也没有,除了床,就是油腻破烂的被褥。
  原来老人姓高,祖居此地,1127年山东失陷于金人之手后,因为舍不得辛苦置办的家业和世代耕种的田地,便不顾乡邻劝说硬是留了下来。谁知从此命运的乌云就笼罩在了一家大小的头上。先是遭遇饥荒,小儿子夭折。等大家好容易从死亡的边缘爬回来,想要重新经营起家,谋一个好生活时,却又被四周接连不停的战伐粉碎了梦。不久老人自己就被金军抓去作了壮丁,每天打骂无常,视同牲畜一样驱使对待;任用无度,到和宋军开战的时候又让他们走在前面抵挡自己同胞的弓箭刀枪。几年下来,几百号被抓的壮丁只剩下稀稀落落一百多人,看上去全部瘦骨嶙峋,血气微弱。终于有一天老人装死趴在地面尸堆中,捡了一条命回来。一路上忍饥挨饿,东躲西藏往自己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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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以来日日思念的家里奔去,他想象着妻子儿女正坐在桌边吃饭,正谈论着他的踪迹,盼望着他。她和孩子一定想不到自己会平安归来,就在他们正吃饭,正觉伤心的时候,自己推门进去了……
  满心希望和幸福的老人走到村边才发觉到情形不对,曾经虽遭种种苦难,却仍顽强矗立的村落现在透露出一股掩不住的破落荒败,到处都是残砖破瓦,断墙荒草,渺无人烟的样子。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他的心,他不禁嗓子发干,有些慌乱。跌跌撞撞往家里扑过去,却只见那扇熟悉的柴门紧紧锁着,锁上已落了斑斑黄锈。窗户上的纸历经风吹雨打,无人更换,早已破得不成样子,从结在窗棂间的蜘蛛网望进去,里面只剩下几条断腿的板凳和一把扔在角落的笤帚。
  搜寻了一遍废墟,在村子东头找到了一对老夫妻,两人儿女或抓或逃都已不在身边,只留他们在战争缝隙里打发着风烛残年。从老夫妻嘴里这老人了解到了自己走后家中的变故。大儿子四年前就被金人掳去,那一次村落中仅剩的十几户人家家哭得死去活来,因为长年打仗兵源不足,金军便将所到之处年满十五的男孩全都带走从伍。妻子苦熬数年,一心等着父子回来,却又被一家金朝贵族掳去作了婢女,一走之后再无音讯,生死不明。丢下两个还小的一儿一女,生计无着,稍有点主意的小姐姐便领着弟弟离开家,四处
  
  流浪讨饭
  说到这里,老人混浊的眼睛里涌出大颗大颗的泪珠。这时夜已三更,万籁俱寂,老人压抑不住的抽泣听起来格外沉重,令人心碎。辛弃疾和党世杰呆呆地坐着,一言不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自从1125年,灭亡了辽国的女真族正式从河北、山西两路出兵,直取开封,整个北方土地的命运就注定了。1126年冬开封失守,徽宗赵佶和钦宗赵桓被掳。当这两个可怜的皇帝百般遭辱的时候,无数流离失所的百姓也痛受着失去亲人朋友的悲哀折磨。此后,河北、山东等大面积土地易归金人手中,康王赵构渡江南奔,在杭州坐下半壁江山,建立了南宋政权。不及或不愿离开故土的人们从此便开始忍受各种各样的蹂躏与践踏。
  金朝统治者虽然逐渐学习消化着中原古老的文化,可仍然残留着掠夺杀伐的奴隶制习俗,高官贵族乃至金朝士兵都可以肆无忌惮地强取汉人财产,甚至掳抢青壮男女充当奴隶。一旦成为奴隶,身家性命便再不是自己的,随时都可能在主人的喜怒哀乐间轻易断送掉。
  “后来,我琢磨着如果也离开这里就永远也见不到我的老婆孩子,我要住下来等,这儿有我们的家,他们总会回来的,总会回来的……”老人一阵哽咽,
  
  又有些说不下去了,稍停一会儿接着道:
  “那时候我还不到四十,可看上去简直就有五六十岁,幸好这样才没被过路军队虏去,他们不需要老头子。等啊等,直等了有三十年。三十年里,发生了多少事!可是等到村里又迁来不少人,又换了新面孔,等到现在也还是没有消息。唉,有时候想想算了别抱希望了,可还是每天忍不住往路那边去看看 。”
  党世杰忽然抬起头,问道:
  “那您为什么不住那边的房子,那边房子大些也齐整些啊 ?”
  老人蠕动一下紫黑的嘴唇,犹豫片刻道:
  “我自家的房二十年前就塌了,这院屋子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刚打仗那会搬走的,再没回来过,我就挪过来住,可这地靠路边,总有人投宿,住在大间里过往来人就以为我是个财主,不敢不让住,住了又总想打我主意。每年辛辛苦苦挣点糊口的钱不容易,种田砍柴啥都干,不过,也幸好世乱,这块地方又穷,当官当兵的没人搭理,不用像从前那样交税。有时候编点竹器,做点小面人到集上去卖,换点用的,来回得走十多里地。就这样我都被抢了两回,好不容易攒了些钱全被王八羔子们搜罗走了。以后我索性搬到角落这间茅房里,人家只当是守房的下人,省得惹眼,而且房小点心里也没那么空 。”
  听到这里党世杰有些不好意思了,他为自己的唐突和多疑感到惭愧。看看辛弃疾,正剑眉倒竖、咬牙切齿地想着什么,一对拳头捏得紧紧的。老人的讲诉使他心里波涛起伏,难以平静。他一直生活在清贫但还舒适的书香家庭,虽然屡屡听爷爷说起金人的野蛮残酷,也逐渐培养了强烈的民族自尊意识,发誓要为“驱除鞑虏、恢复中原”而努力,可终究还是与现实隔着一层,现在活生生的现实就摆在了面前,几乎触手可及!那么多苦难,那么多悲哀,一个瘦弱枯干的身体是怎样承受的呀?!而这一切的不幸都是金人制造的,他们横行在中原大地上,使多少人蒙受了类似的凄苦和屈辱!我一定要把这祸害之源清扫出去,还我父老乡亲应有的幸福应有的快乐。熊熊烈火燃烧在辛弃疾全身的血液当中。第二天天亮得很早,当第一抹晨曦涂在窗纸上时,辛弃疾还纠缠在没完没了的恶梦里,昨夜睡得太晚了。
  “喂,幼安兄,醒醒,大家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只差你了。快,醒醒 。”党世杰已经起来了,他俯下身揪揪辛弃疾的鼻子。
  稍作梳洗,又喂过马,一伙人便凑在一处啃起各自带好的干粮咸菜。老人也已起床,烧了一锅开水端过来,过会又取来几棵大葱,剥洗得干干净净,青是青,白是白,放到辛弃疾的手里,辛弃疾推辞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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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便接过折断,一一分给同伴。大家伙儿吃得兴高采烈,辛弃疾却有些不同往日的沉默。
  当天辞过老人出村,一行人就再不停息,直奔济南府地。
  且不提年轻人怎样着急赶路,在济南近处历城县的一座宅院里,正有一老人掐指算计着孙儿的归期。他叫作辛赞,是辛弃疾的祖父,曾任过金朝开封、谯县等地的守令,现在辞职归田,每天在家读书写文,修养身性。
  坐在朱漆雕花的太师椅上,辛赞微闭双目,慢慢地自言自语道:
  “去了有两个月了,该是回来的时候了 。”
  辛赞对这个孙儿简直是无比疼爱,从很小的时候这孩子就显示出非同凡响的资赋,不仅聪明善悟,而且还顽强好学,有股子一往无前的精神。他日夜盼望辛弃疾早点长大,早点建功立业,实现自己魂牵梦绕的恢复愿望,现在寄托了一腔心血的孙子终于长大成人了,而自己也明显老多了。
  这时候只听外面院子一阵吵嚷喧闹,又夹杂着马喘气和喷鼻的声音。一个仆人匆匆忙忙跑了进来,边跑边喊:
  “老爷,老爷,小公子回来了 !”
  辛赞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忙站起:
  
  “回来了 ?”
  辛弃疾已经阔步流星地跨进门来,带着一身仆仆风尘,大声嚷道:
  “爷爷,我回来了 !”
  “好,好……”辛赞满心欢喜地打量着孙子,来回奔波跋涉,辛弃疾有些显瘦了,但眼睛当中反而多了一份成熟和自信,举止言行看去也更加稳重踏实起来。
  仆人端上一盆洗脸水,又退下去准备饭菜。辛弃疾解下包袱放在桌上,蹲下来就着脸盆洗脸,边擦着脸庞脖颈边对辛赞道:
  “这一路走得不亏,该知道的全知道了,同行人杂,为着别招惹麻烦,我没另画图,都记在心里,待会儿我把以前那张给补齐全。最好笑的是金人出的题目了 ,问什么《礼治乎?法治乎?》,我乱写一气,交卷最早 。”
  辛弃疾说着笑了起来。
  过会儿一切停当,辛弃疾就迫不及待地向辛赞叙述起路途见闻的军事部署和政治局势。只见他言辞干脆利落,分析切中要害,时不时还用食指蘸水在木桌上画图说明。
  辛赞一时间仿佛穿透十九年岁月,看到了那个也曾精力充沛、热是失落。
  吃饭的时候,辛弃疾讲起昨晚路边村里那姓高老人的故事,说着说着停了下来:
  “爷爷,这全都是金狗造孽,他们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我们一路过来哪里看哪里是破房空房,简直就没有能太太平平过日子的家庭。……我一定要把他们全部赶走!不,杀光他们,为受苦受难的人解恨 !”
  第二天鸡鸣声起,辛弃疾就已在院子当中了,他像以前一样先舞一圈剑,只见剑光闪闪,咻咻声响,辛弃疾腾挪跳窜,身姿轻灵矫健,煞是好看。舞完剑擦把汗就开始晨读,这是从他五六岁时就养成的习惯。
  朗朗的声音在晨光初照的天地间回响着: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层云,决耻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
  这是唐代诗人杜甫年少时写的《 望岳》,全诗气势充沛,一气呵成,表现了想要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流露着诗人俯瞰人世,当仁不让的进取精神。
  此时的辛弃疾虽然在写诗为文上已颇有功底,但还是着意在武功、兵法策论一类上下力气,并不看重文学,他一心以为自己以后将用剑在石碑上刻字记功,将在千军万马中指挥调度,驰骋厮杀,这类吟风弄月、描悲画喜的东西没有什么太大的用处。所以只是读读古人文章,很少自己写。杜甫是他比较喜欢的诗人。
  日月如梭,光阴似箭,转眼就过去了两个多月。辛弃疾和同学朋友学习休息,按步就班,没有半点懈怠。只在傍晚时分有时约党世杰出城登山。辛弃疾喜爱站在高处极目远望。每当看到茫茫无垠的大地,和那些小如蚁虫的人影,他就觉得好像超脱出了这个世界,胸中极为开阔通畅,思维也能异常活跃。
  这天刚要和党世杰向山上爬去,便听后面有人边喊边跑,往这个方向过来:
  “师兄,党师兄,辛师兄,等一等,等一下……”
  辛弃疾和党世杰心中疑惑,停下脚步转过身,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这少年身着青袍,面带喜色,走近细瞧原是同门的小师弟陈平。这个小师弟一向极为尊仰辛、党二人,平日相待几乎视同师长。还没等站稳,陈平就慌慌忙忙地说起话来,一边还用袖子擦抹额头鼻梁上的汗:
  “辛师兄,党师兄,中了,高中了 !”
  “什么中了?中什么了?”辛弃疾觉得摸不着头脑。
  一旁党世杰已经明白了意思 ,一把抓住陈平 ,焦急地问道:
  “中了几名,什么时候放的榜 ?”
  “辛师兄甲等第六名,党师兄乙等第二名。送信的还没走呢!我刚好要去找两个师兄请教问题,给撞上了,大家伙儿就叫我找你们通个信儿,我一琢磨,你们肯定上这儿来了,还真没错 !”
  原来辛弃疾、党世杰一起数人参加金朝主持的科举考试,这会儿成绩已经颁布下来了。
  党世杰面带喜色,一张脸因为兴奋涨得通红,他喃喃自语着:
  “中了,真的中了 ?”
  相比之下,辛弃疾却要淡漠得多,几乎可以说是无动于衷。他根本没想到自己会中,中的还是甲等;也从来没想着要中,中金人的进士,作金人的官。去燕京参考不过是个借口而已,他关键的目的是调查了解金人的各种政治经济状况,还有沿途军事布置,地形地貌等等,为爷爷和自己暗暗筹划的反叛活动作准备。总有一天他们要高举起斗争的旗子,聚合率领那些被金人残虐对待的汉人百姓,向异族的统治发起进攻。
  “幼安兄,咱们回去吧!去看看 !”党世杰兴冲冲地向辛弃疾道。他觉得辛弃疾一定也和自己一样高兴。陈平很佩服地看着两位荣登金榜的师兄,等他们和自己一起回去。
  辛弃疾站着没动,沉吟半晌道:
  “怀英兄先等等,我还有事与你相商,陈平就回去吧,就说我们都知道了 。”
  党世杰待陈平一走便问辛弃疾: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你看上去一点也不高兴,为什么 ?”
  “为什么?难道你真的想给金狗干事,你忘了我们在路上碰到的那个老爷爷?!你是不是也打算和虎狼为伍,以同胞的血肉为食?”辛弃疾忍不住大声喊道。
  党世杰的自尊有些受伤了,可他毕竟年长持重一点,不愿为了一时激动伤害彼此的友情,抿了抿嘴,他平静地说道:
  “我是想给金人干事,可我是想把事做得好点,好让人们受的灾难少点。金人现在也正效学着我们的文化我们的体制,这种时候去推动一把不就可以早点结束北方混乱的局面吗 ?”
  “不,最好的办法是把他们赶走,赶尽杀绝 !”辛弃疾一时激愤,想起爷爷曾告诉他的岳飞的故事,想起岳飞的《满江红》:
  “‘ 壮士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金狗践踏我河山,辱我君王百姓,哪一个不愿杀之而后快!听爷爷说当时狗连一个孩子都不放过。或杀或埋,任意捕戮,到处狼烟滚滚,积尸狼藉。而你竟想去为仇人效力!幸好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认贼为父,投机钻营!莫说岳飞将军、韩世忠将军精忠报国,英勇杀敌以至不惜性命,河北山东忠义兵民又有哪个曾胆小畏怯 ?”
  党世杰忍不住了:
  “我何尝认贼为父,投机钻营!又何尝胆小畏怯!我也想精忠报国 ,为民出力 ,可大宋朝廷逃到南方不算,皇帝也被赶得东躲西藏,到处流窜,这样懦弱无用,只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屈膝投降,签些臣服的条约,保它何用?!它又哪里想到恢复失土,励精图治,拯救丢在这里的子民!真的要济民于水火之中,不是把他们重新推到战伐之中,而是要尽力修齐现在的政治,整顿提高金人品性,稳定控制各地局面,只有这样我们汉人的日子才会好过,况且历来兴亡交替也是天道循环,大势所趋,何必固守前朝 !”党世杰一气不停地说下来,到最后声音都有些嘶哑,他不想和辛弃疾吵得太厉害,他也知道金人严密监控着汉人,常常因一人抗金而屠尽全村、全城;这样的情形下,辛弃疾一点都不向自己掩饰隐瞒对金朝统治的憎恶,实际上是极端信任自己,以肺腑相待的。辛弃疾这时已经感觉自己说话过火了,其实两个人不都是想要济助时难,扶持危颠吗?!为什么要弄成水火不容的样子呢?仔细想想,怀英兄所说也并非毫无道理,或许他真能在为金人作官当中改良一些情势……
  两个人在彼此宽容和解的同时,又都隐隐约约感到从此往后两个人将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事实也确实如此,党世杰稳入仕途,步步高升,最后真的实现了自己的抱负,尽力而为地调解着民族矛盾,使金国相当地区有了较大的改观,待他死后被录入《金朝名臣录》中,留传记于史书。这是后话,不提。
  夕阳早已沉下,但山边还残留着几缕晚霞。刚才绚丽多姿的天空这时暗淡下来,像卸了妆准备休息一样,时而见一两只归鸟疾飞而过,转瞬便溶在暮色里。辛弃疾和党世杰仍旧还在山脚,今天他们都没有精力往山顶爬了,两个人默默坐在草地上,各自想着自己明确而又渺茫的未来……
  三年过去了,这三年里辛赞带领辛弃疾奔走各地,四方联络,串连起一批致力于抗金恢复的有生力量,同时蓄积存储了大量物资,就在各种工作基本完善,只待好时机时,辛赞忽然与世长辞了。
  那是一个飘雪的早晨,辛弃疾去爷爷屋里请安,一推门看见爷爷尚在酣睡,辛弃疾正要退出却又觉得有点奇怪,爷爷
  从来不睡过头的,便上前轻轻叫道:
  “ 爷爷,爷爷,该起来了 ,今天可是您睡懒觉了……”
  没有回答。再叫一声,仍然这样。
  辛弃疾一下子想到他怎么也不敢想的事实:爷爷死了。他顿时手脚发软,扑倒在床边,拼命摇着爷爷的身体:
  “爷爷,醒醒,求求您,醒醒……”
  还是一无动静。
  辛弃疾哭得痛不欲生,早惊动了家里上下老小。众人纷纷赶来,顿时窄窄的小屋里塞满了几十号人,撕心裂肺的嚎叫声响成一片。
  当初辛赞留在北方是由于家系庞大,搬迁不易,而且他不愿逃之夭夭,把自己的家园拱手让给金人,等后来拿定筹谋起事的主意后,就让儿子们各自在异地另立门户,以免牵连,家中只留下寡居的女儿和外孙,自己的孙子辛弃疾,还有乳娘一家人和一些仆佣。
  人们乱作一团时,辛弃疾已强自镇定下来,一面派几个仆人带好干粮,骑马去通知叔叔伯伯,一面自己身着孝装,倒趿麻鞋前往历城县诸亲友处告丧,同时请来老师同学帮助操办丧事“头七”当中各种琐杂规程。不日叔伯赶到,大家哭灵守孝,悲痛欲绝。忙忙乱乱那么长时间,爷爷终于被埋在黄土之下了。辛弃疾脸色黑黄,眼睛肿胀,穿一身没有细致拾掇的麻布片,静静地跪在爷爷的坟头,坟头的土还是新的,有点潮。
  寒风凛冽,像刀子一样直往肉里钻。辛弃疾却好像毫无知觉,一动不动地跪着,眼神有些空空洞洞。亲爱的爷爷不久前还和自己谈论着日渐变化的社会局势,谈论着他们行动的各项步骤和计划,现在却已恍若云烟。爷爷曾经的音容笑貌不断地在辛弃疾的眼前闪现:
  爷爷耐心仔细地教幼时的他读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为他讲解每一字每一句的含义。
  爷爷紧把着他的小手教他写字……
  爷爷手拿戒尺,在空中颤动半晌,挥到淘气贪玩的他身上……
  爷爷督促他背书,听着孙子流利稚气的声音,平时严肃的脸上现出满意的笑容……
  爷爷给他讲金兵在中原大地犯下的滔天罪行,讲无数志士英雄怎样抗击鞑虏,讲着讲着声泪俱下,哽咽难语……
  想到这里,辛弃疾又记起有天深夜爷爷把他叫到书房里,取出一大堆卷轴、书册,郑重其事地交到他手里:
  
  “孩子,这些年来我无时无刻不想着恢复国土,重建家园,可是几十年倏忽而过,除了担任守令稍作了些救助百姓的事外,几乎一无所成,现在爷爷老了,只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你身上,孩子,你是个大器,爷爷看得出来,一定努力,不要让爷爷失望……这些东西是我各地为官时积攒下来的东西,有关金人各种情况包括内部矛盾等,还有一些地区的地貌形势图,你一定仔细研究到了若指掌,终究会起大作用的 。”
  爷爷的话回响在辛弃疾的耳边:
  “不要让爷爷失望……不要让爷爷失望……”
  辛弃疾一抬手,擦去眼中溢出的泪花,俯身下去连连磕了几个头,心里暗暗发誓:
  “我一定要实现爷爷的愿望,让爷爷能够含笑九泉 。”
  辛弃疾结庐而居,守孝已过半年,这其间他并不放松以前和爷爷并力筹谋的事情。就在辛弃疾强忍悲痛的时候,金主完颜亮开始大举调兵遣将,征集粮饷马匹,准备要在当年,1161年秋季南侵灭宋。
  这位完颜亮1149年杀害金熙宗夺取帝位以来,就一直着力于巩固自己的统治 。分封亲信 ,铲除异己 ,然后迁都燕京 ,逐步实行中央集权,把中原、华北地区原来由贵族军事头脑粘罕、挞懒、兀术等人掌握的权力收归朝廷,结束了军事、行政、财赋方面
  各自为政的状况。等大局基本稳定,完颜亮便野心勃勃,决定挥兵下犯,彻底铲灭南宋,一统天下,作一霸主。他却不曾料自己这一轻率张狂的决定不仅使整个北方处于动荡不安,而且最终断送了他的性命。
  完颜亮亲率60万兵马四路南进扑下给南宋朝廷带来莫大惊慌。南宋布置在淮东淮西的军队不战而溃,撤退到江南,淮南各个州郡官吏也把州郡府库中的储积搬运到江南的京口。宋高宗几乎想“解散百官,浮海避狄 ”,仓卒之际在福州、广州、明州筹集了大海船300多只,当时杭州居民也都倾城而出,逃避一空。
  所幸当时想在采石渡江的金军被虞允文督率南宋兵将迎击于江中,被迫从采石撤退,才使南宋有了一线喘延之机。
  就在这时,完颜亮安置在大名府附近的屯田军万余人自动逃回老家辽阳,辽阳留守完颜雍乘机自立为帝,下诏暴扬完颜亮的罪恶,并从辽阳进据燕京,是为金世宗。
  完颜亮退出采石,转向扬州,往复辗转,用兵不力,遭部将属下不满,及听完颜雍自立于辽阳,便逼令将士三日渡江灭宋,以早日回去平复内乱,一时军心躁动喧哗,几名部将于是叛变,杀死完颜亮后派人到南宋议和,引军北还。
且不说南宋上下怎样沉浸在意外的狂喜里,就在这风起云涌、时事巨变的时候,中原、华北大批人民乘机揭竿而起,少到十数骑,多到数十万,攻城据山,自“潼关以东,淮水以北,奋起者不可胜记 ”,令难得兼顾的金朝贵族焦头烂额,无可奈何。
  这样的局势在辛弃疾心头燃起了强烈的希望,他觉得时机已经到了。
  这天辛弃疾联系好各项事宜,等到筹措安排稳妥后,便回去向家人挑明了心意,留下自愿追随自己的十几个人,剩下的每人算了工钱,又多加几两银子打发走了。家产分作两份,多半留给寡姑和尚幼的表弟捱度光景,小半赠乳娘一家,又托付他们照顾可怜的姑姑。待一切停当,辛弃疾不顾扯着自己、痛哭流涕的亲人一转身便狠心离去。
  风呼呼地吹着,坟边的枯草抖抖索索,四周静无一人,只有远处偶尔传来一声老鸦叫声,惨不忍闻。辛弃疾神色庄重地跪在草丛中,默默地向亲爱的爷爷告别:
  “爷爷,我要走了,只陪了您这么点时间,可我知道,如果我还守在这里,您一定会怪我不孝……爷爷,您的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我们成功 !”
  他站起身,步履坚定地转身而去,才走几步,忽然又停下回头,忍不住大声喊道:
  “爷爷,您就放心吧 !
  辛弃疾率领十几位家人和早就串连好的2000余众辗转各地,广泛联系起义军民,游击作战,有力地打击着金军势力。
  不久辛弃疾引兵投奔军容壮大的耿京部下。耿京是山东济南府一个农民,由于怨恨金人征赋繁重,骚扰不断,所以带着十数人起义对抗。
  说到这里需稍提一下金朝在华北、中原的土地制度。
  金朝贵族侵占广大北方地区后,为加强镇压力量,从1133年就将大量女真人从东北迁徙而来,正式名之为屯田军。屯田军户一律不住县城而是筑寨于多数村落里,和汉族百姓杂处,像姓高老人住的那小村一样没有屯田军进驻并不多,只在少数贫瘠荒败之地。
  大部分屯田军户侵吞当地农民肥沃田后并不耕种,或者任其荒芜,或强迫临近汉人为之耕获,剥削极其苛酷,而且常常预借汉人二三年所谓“租课 ”,使汉族农民百般辛苦却仍无以为生。除此而外,还需时时为百夫长、千夫长提供义务劳役,辱骂殴打,视同奴隶。
  这耿京因此愤而反抗,东征西战,逐渐赢得人们的爱戴和拥护,不长时间就积聚到数十万大军,遂自称“天平节度使 ”,节制山东、河北一带大小忠义军,声势颇为强大。
  耿京的军队基本上是农民的军队,辛弃疾是几十万人当中唯一的文人。耿京委任他为掌书记,负责书檄文告的起草张贴,同时掌管军中大印,平时有什么事也常和他商议决定,颇为看重。
  耿京原意要在北方扎下根基,慢慢扩大地盘势力,再谋图一路进发,捣向金人首都燕京,然后登基称王。但到底想归想,金军骁勇善战,训练有素,要想打赢一仗都不容易,更别提追杀殆尽了。而且自己还不得不对付目前的窘境:金朝内乱稍定后便四下派出装备精良的金军剿灭义军。自己军队多是各方起义部队聚合而成,彼此尚不能完全协作听命,更何况兵士又未经严格军事操演,素质上参差不齐,真不知如何同来势凶猛的金兵对抗。
  举棋不定,焦虑不安之际,辛弃疾献上一计:不如与南宋朝廷联系,进可两方呼应,共谋北征,退可引兵南归,养精蓄锐。耿京深以为然,便着手派人与南方沟通消息,往来书信的传达就由辛弃疾担任。
  这天傍晚只见辛弃疾铺开纸张,用两块镇纸压好,沉吟一会儿,举笔落墨。正飞快往下书写之时,有一人走进帐内。此人和尚打扮,长得矮胖,乍一看去,一付敦厚朴实的模样,细细打量就会发现他的眼光游移闪烁,让人无法捉摸。和尚四下睃巡一圈,眼睛落到辛弃疾随手放在书案上的一方金印上,这是耿京刻有“天平节度使”名号的大印,拿出来是为封盖文书信件的。
  辛弃疾听到动静,放笔回头,连忙道:
  “义端师父,今日何以有空前来,快快请坐,快快请坐 。”
  义瑞过去也曾单拉一队人马,和辛弃疾稍有些来往,不久前辛弃疾前去劝说,让他投靠到耿京军中。也是世乱,任是什么人都想从中混上一把,捞个升官发财,义端被庙里赶出门后,瞅望金朝国政一片混乱,四面八方纷纷举旗反抗,立即装得慷慨激昂,义正辞严,不久鼓动起百十来人。谁料局势竟会陡然变化,又重新稳定下来,看着原先多如牛毛的大小义军或被金兵铲除,或者自动解散藏匿,已所剩无几,义端有些着了慌。才觉莫知所从之时,辛弃疾前来劝说他归服耿京帜下,思忖一番,心里主意就拿了个大概:金人的天下怕还会稳坐下去,南宋迟早会灭,义军也是秋后蚂蚱,倒不如先假装合并到耿京那里,待掌握虚实军备、有些本钱后就找金人换一官半职,才算不枉一场辛苦。
  从到耿京营中第一天起,义端就前前后后留意着所有事项,一一密记在心头,待熟悉掌握得差不多时,却想尚无法让金人相信自己,于是脑筋动到了辛弃疾手里那方金印上。
  义端放下酒葫芦,大大咧咧坐到一旁桌边,道:
  “这日子,闷得慌。老辛,你也辛苦了,来,一起喝两杯 !”
  辛弃疾公务未完,但又觉盛情难辞,加上确实几日未沾滴酒,不妨今日稍稍休息,小饮一回,于是忙命手下兵卒去备些菜来。
  ……
  帐外月色溶溶,帐内推杯换盏,辛弃疾早已经有了几分醉意,没多会就趴在桌上昏睡过去。酒里的蒙汗药起了作用。
  这时已到三更,万籁俱寂。衬着冬夜的晴空,白天纷乱吵嚷,布置杂乱的军营像突然变了个模样一般,褪去所有虚华、浮躁的修饰,只留下简单、明了、剪影一样的轮廓。突然见有一身影从辛弃疾帐中闪出,不久牵马避开哨卫,飞奔而去。
  天空刚刚露白,辛弃疾就醒了过来,见少了大印,心中诧异,派人去找义端又找不着,稍一琢磨,便明白了八九成。他狠狠一掌拍在书案上。
  事情禀知耿京,耿京大怒,别说这义端是由辛弃疾介绍引进,现在叛逃他脱不了干系,就仅丢印一件也属疏忽失职,应当重治,可要杀心觉不忍,不杀又恐众人不服,正掂量时,辛弃疾大声道“自己做事自己当,但徒死无益,只望将军给我三日期限捕拿义端贼子,如若不能,再死不迟 !”
  耿京准许。
  辛弃疾判断了一下义端去向,立即快马加鞭,狂奔追去,路上尘土四扬。
  义端到底跑得不快,当天下午就被辛弃疾追了上来,望着辛弃疾剑眉倒竖,怒目圆睁的样子,义端脸色早成苍白,腿肚子发软,一斜身摔下马来,跪到地上磕头如捣蒜。辛弃疾心里恼恨他欺骗自己,又反复无常,并不作声,抢前一步 ,挥剑过去 ,但听“呛啷”声响,血点四溅,义端人头已在地上。
  不多一会儿,辛弃疾单骑飞回,穿过从林,只惊得鸟雀四散。
  1162年正月时候,僵冻的北方土地上空时不时炸响一两声爆竹,沉闷的气氛在瞬间似被撞出几点希望的火星。
  山间蜿蜒的小道上匆匆掠过十来个身影。在经过仔细盘算和周密计划后,耿京派遣诸军督提领贾瑞和另外十人正式和南宋朝廷接洽,辛弃疾随往以备应答宰相等官的诘问。
  宋高宗正在建康(今南京)行营巡幸,听说耿京数十万大军欲归顺自家,不觉大喜过望,连忙召见贾瑞一行,并一一封官赏赐:耿京任检校少保、天平节度使,贾瑞为敦武郎、□门祗侯,各自赐给金带;随同十人也一一得封,辛弃疾为天平军掌书记,右儒林郎 (后改右承务郎,八品文职);另外补授耿京属下二百余人官职。
  自此,起义军正式隶属于南宋王朝。高宗皇帝于是派枢密院使臣与贾瑞等一道返回耿京军营,送去朝臣顶戴并共同谋划诸项事宜。
  整个过程极其顺利,贾瑞、辛弃疾等一干人长歇一口气,各自带着满足和面对新未来展开的更多的愿望,这十二人和枢密院使臣吴革、李彪奔向耿京大营驻扎地带。
  吴革和李彪走过海州(今江苏东海)就不肯再往前走了,他们要贾瑞等人通知耿京来此相见,最后只得由当地京东招讨使李宝派军官王世隆率十数骑与贾瑞等人同行。
  数十人兼程赶路,谁知将近营地时却听事已大变:由于金兵突袭,形势险峻,义军副首领张安国与邵进杀害耿京后挟大军投降了金朝,现在二人据守济州城(即今山东钜野县)。众人顿时如无头苍蝇般没了主意,究竟何去何从呢?
  天色看去似阴似晴,灰蒙蒙一点也不清爽,周围稀稀落落散布着几棵叫不上名的树木,枝干光秃秃的,像抹了一层霜粉,有些发白。一伙人聚坐在树下,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嘈杂片刻,大家各执己见,争执不下,便安静下来,把目光投向领队贾瑞,等他拿个主意。
  贾瑞有些心虚,失去大军依靠,身边又随时可能有金兵出没,不如趁早离开回到南边,尚可做官为侯。他搓搓粗糙干裂的手,又清清嗓子,道:
  “我看干脆回去,赶紧把此事向皇上秉报一下。别想着散,咱们已经是大宋国的官了,不能就这样溜了完事,大家觉得怎么样 ?”
  一伙人稀里哗啦便站了起来,分别去牵自己的马。宋军统制王世隆有些鄙弃地看着懦弱而又自以为是的贾瑞,但也觉别无办法,只能如此行事,正待握缰踩蹬,就听一洪亮的声音响起:
  “且慢!不能就这样走 !”
  仔细一瞧,竟然是一书生打扮的人,长袍宽袖,却掩不住满身的英武豪迈之气。原来是辛弃疾,他刚才一直眉头紧锁,沉默不语,至此终于下定决心。
  “我等是因为主帅和数十万大军方才得授官职,朝廷翘首以待的,并非你我十数人而已,这样回去,如何向皇上交待 !”
  有人突然插入一句:
  “那你说还能怎么样 ?”
  辛弃疾脸上显出果决的神色:“前往济州城擒拿贼子,必能使大军还归我手!”
  王世隆上前一步,问道:
  “可有把握 ?”
  辛弃疾道:
  “策反之军多为抗金暴政而起,随同贼子乃因不明实情,以为别无出路,并不真欲为金人走狗,只需抓获张安国、邵进二人,则万事可定!况且当此之时,赴义就危乃我等义不容辞 !”
  王民隆心中一番救国立功的情怀不由被鼓动起来,顿时血气激扬,慷慨应道:
  “那么请算我一个,愿助君一臂之力 !”
  紧接着又有一名和辛弃疾相熟的天平军人马全福出列响应。商议一番,众人议定辛弃疾、王世隆、马全福三人进入城内,其他人留在城外相候。
  济州城处于京杭大运河中段偏西方向,这座古老的城市在变幻莫测的历史风云中,在战火与和平的交替中阅尽沧桑。落日正将柔和的光涂抹在斑驳破旧的城墙上,使它从又一天的躁动和疲倦中安静下来。
  张安国正和属下饮酒,握着酒杯一闪眼却又见耿京须发怒张,骂不绝口的模样。最近他总觉得心惊肉跳、寝食难安,谁知会是生死的报应正渐渐前来。
  这时有士兵来报说城下三人求见,张安国心里纳闷,但还是毫无犹疑地让放他们进来,仅仅三个人怎
么也不可能在十数万大军中形成什么威胁。
  张安国坐在堂前,眼看着三人走向自己,他认出那个书生模样的辛弃疾,不觉放下心来,贾瑞一行渡江南下的事他也知道,现在一定是回来了,见大势已去便想投附自己,自己这里确实需要一个舞文弄墨的书记官,来的正好。只是同行二人面孔陌生,不知是谁;贾瑞和其他人等又到哪里去了?
  正要问话,张安国猛一下迎上了辛弃疾浓眉下透着凌厉凶狠的眼光,心中一惊,生出一些不祥的预感。
  说时迟,那时快,三个人已经扑上前来,将他按倒在地,辛弃疾从怀中抽出一把匕首,横在猝不及防的张安国喉前:
  “不要动!让手下把兵械扔在地上 。”
  两旁军士都被刹那间的巨变震惊,不知如何应对,此时就听这红脸膛的胖壮青年厉声喝道:
  “南宋大军十万即到,尔等怎敢还骑墙观望?!金狗蹂躏践踏我大好河山 ,身为华夏子孙 ,谁个甘愿?此时时机已到,不可再犹疑不决,追从贼子!若还苟且偷生,忍为金奴,岂不是要羞破祖先面皮 !”
  众军士多为耿京旧部,并非真愿为金人效命,只是被当时形势胁迫,畏惧忌惮张安国的势力,无奈之下方才跟从。现在见张安国已被三人所俘,其亲信手下也都不知所措,便立即沸腾哗动起来,彼此传告奔走,当场有上万士兵表示愿归顺南宋。又有人冲去寻到邵进,一刀砍了,提头出来。
  辛弃疾、王世隆等人不多会儿就带领大队人马从城中拥出,合同候在外头的数十骑,径直驰往淮泗之地。
  为避金军堵截,他们一路上渴不暇饮,饥不暇食,直到渡过淮水方才正式扎营休息。
  骑马立在淮水河边,看大军浩浩荡荡乘船过渡,辛弃疾心头不由激动不已,思绪万千,丝丝缕缕之间,忽然有一桩往事冒了上来:
  有一天,他和党世杰二人为彼此志向又有争吵,互相无法说服,便决定用蓍草卜算。
  沐浴更衣,焚香祷告,二人分别取五十九根这种灵验神秘的草杆分拈数次,各得一卦。辛弃疾遇离卦,党世杰得坎卦。离卦属南方丙乙火,有镇南之意,坎卦则主北方。
  “命运在冥冥之中早有安排,我一定会去南方,也一定会在南方大有用武之地,而怀英兄注定留在北方,从他前去燕京接受官职以来就再无消息,不知他过得好不好,只愿我们二人都能够实现自己的抱负,我们不都是想造福百姓,建立功业吗?只希望有一天我能够重回到北方,能够和怀英兄一起携手共事……”
  辛弃疾对自己的前途几乎是信心百倍,他情不自禁低吟起那稔熟心头的诗句: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
  登上船头,辛弃疾回身凝望辽阔无垠的北方大地,想起扯旗起事后的风风雨雨,想起亲爱的爷爷对自己的谆谆教诲和两人的朝夕策划,想起家乡每一个熟悉的角落,他的眼睛里有些潮湿起来,暗暗下定决心:
  “我一定会回来的!我一定要回来 !”
  三个奇勇之人果敢擒贼的传奇经历不久就在南北朝野巷井里传开,愈说愈神,愈演愈烈。当辛弃疾年纪半百之时也还在一首《鹧鸪天》中提到此事: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 。”
  这年的辛弃疾只有二十三岁。
  第  二  章
  “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数日里绵绵细雨一直下个不停,仿佛苍天也有无数怨哀。窗外梧桐舒展枝叶,奏出滴滴答答的自然之乐。地上早已湿尽,房脚却滋养着越来越多的青苔。时间正慢慢爬远着。
  辛弃疾坐在桌边,面前摆一碟小菜,一个酒壶和酒杯,他倒满一杯,一仰脖“咕咚”喝了下去,他心中实在憋闷得慌。
  从去年渡江回来差任为江阴签判至今已有一年,可整天都是无所事事,毫无作为,只是帮助知府签批一下往来公文,这和他当初的希望实在相差太远。
  至今他还记得当时志气昂扬地等待朝廷委以重任,却被兜头泼了一瓢凉水的失望、苦涩。圣旨颁下时他心中一阵紧似一阵地狂跳,他想只凭俘获张安国,引万兵归安的功劳,皇上一定不会轻看自己,他全神贯注地捕捉着传旨官的每一个音节,等到听派遣为江阴府签判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和自己的预想相差太远了!冷静下来,他隐隐约约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一万多士兵被疏散合并到了各地驻军当中,而贾瑞和自己这一班人也被分别派到不同州县任职,相互之间远隔乃至千里……很显然,朝廷并不信任这些从北方归安回来的人。
  “小公子,不要再喝了,你已经喝了不少了 。”老仆人辛大同走进屋来。从辛弃疾很小的时候他就在辛家,辛赞待之甚厚,辛弃疾也一向很尊敬他,从来不以下人视之。到老主人死后,他便一片忠心,跟从在辛弃疾身边,从辛弃疾起义抗金投奔耿京,他一直不顾老迈,也操戈执戟混于兵卒之间,等回来南方,其他人分配编制于各个兵营,他则又重新侍候起辛弃疾,随辛弃疾来到江阴。
  辛弃疾半趴在桌角,已经有些醉得不成样子了,他僵硬的舌头含含糊糊地吐出几个字:
  “壮志难酬……壮志难酬啊……”
  辛大同心疼地扶起小主人,用力将他拖向床铺,辛弃疾拼命挣扎一下 ,又瘫软下去 ,嘴里支吾着:
  “别,别管我,我没醉……再去打酒来……”
  窗外的雨还在飘落无休,屋檐下积聚了一滩积水,随着上面不断滴下的雨水跳动着,激出一团团涟漪,一朵朵雨花。
  就在这一年的夏天,南宋北伐的军队全军覆没。
  1162年,宋高宗赵构退位给其过继子赵袺,是为宋孝宗。像每个想证明一下自己的新皇帝一样,孝宗也想改变一下宋金关系中长期滞顿的局面,他年轻气盛,不想再一味退缩忍让,于是雷厉风行地调整了朝中官员,改变以前的主和政策,起用主战派谋划北伐之事。
  文臣张浚被委为枢密使。这张浚上任后全心竭力,不敢有分毫懈怠,然而北宋遗留下来的军队制度却使他所有的辛苦付诸东流。从宋太祖、宋太宗起为了防备像唐末那样藩镇割据,影响中央集权统治的情况,就建立了一整套相互牵制、彼此约束的政治军事体制。军队将帅往往数年一换,并设监军监督将帅决策行为,以免其培植个人亲信势力。这种措施确实使将帅各守其职,不敢妄为,却极大地限制了军队的主动性。一方面兵不知将,将不知兵,下辖部属不听调遣;另一方面监军往往百般束缚局限将帅的兵权,阻挠许多决策命令,使将帅无法及时有效地根据军情作出反应。
  张浚的军队刚刚渡淮而北,尚不及深入,就因部属内讧,将佐不能相辖失去了斗志。勉勉强强在符离(今安徽宿县)待战,哪料等金兵一到,便如洪水扫过,一下子全线溃散,士兵丁夫等十三万人皆掉臂南奔,蹂践饥困,死伤无数,积蓄数年的器甲资粮也丢弃无余。
  随后不久张浚上表请罪,同时声称:金军勇锐善战,南宋难以匹敌。眼看从前一片赤诚,全力以赴要求反击金军的主战派代表陡然间换了腔调,加上摆在面前的事实,南宋君臣不得不相信自己的确不是金朝对手。一时之间,朝野颓丧,皇帝也不再像起初那样信心十足,言必称战了。这半壁江山于是又一次在风雨飘零里重温起了升平苟安的梦。
  辛弃疾刚刚听到朝廷发兵北伐是多么的高兴啊。他似乎看到烽烟滚滚之中,宋军将士英勇无畏、拼力厮杀的场面:
  只听杀声震天,南宋兵将个个前赴后继,挥舞大刀长矛,向敌营冲去……
  平时耀武扬威、烧杀无度的金兵全都落荒而逃,地上丢满了兵甲武器、燃烧着的帐筵和横七竖八的尸体……
  飘扬着“大宋”二字的旗帜很快插遍北方大大小小每一块土地,所有的城头都换了精神抖擞的宋军士卒………
  他又仿佛看见久受践踏的百姓扶老携幼,夹道出迎,激动的泪水从眼中夺眶而出,当中有那个姓高的老人……
  姑姑、乳娘一家一定喜上眉头,天天数指头盼自己早点回去……
  好朋友党世杰也一定不再会那么执拗,会和自己一起操心于国事,建筑大汉民族的家园,成为大宋国的栋梁之材……
  想着想着,辛弃疾忽然有点失落,自己真的能够成为栋梁之才吗?从来到南方就一直被猜疑、不被信任,不得不在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位置上混混日子,谋点俸禄,难道朝廷以为自己回归只是为几碗饭填饱肚子吗?难道自己只配在这里管管文件、签签字吗?曾经在耿京军中也是大致类似的营生,但那时自己对未来的把握大多了,心里清清楚楚这只是权宜之计,可现在,自己敢说将来一定会有所改变、不会总是如此吗?朝廷根本不重视自己,北伐恢复也并不需要自己参加……唉!胜利恐怕不久就会到来了,该高兴才是,可自己怎么反而有一种空荡荡的感觉呢?自己不是一直在盼着北伐将金狗赶出中原吗?
  ……
  辛弃疾默默地沉思着,就在这时,从门外一掀帘子,走进一人来:
  “幼安兄,久违了,久违了 !”
  辛弃疾一下被惊醒,扭头一看,忙道:
  “是励之兄,请,请,好久不见,不知你去何处贵干了 ?”
  此人姓吴名勉,字励之,是当地富家吴金德的独养儿子,自幼不好读书,却爱拨弄称杆算盘,后来竟能像模像样地主持家里经营的大小商务了。虽为富家子弟,又惯买卖之事,吴勉却不是那种奸猾之徒,为人豪爽大方,不拘小节,常常济助贫困,帮助朋友时不遗余力,深得各方人士敬爱,他的交际圈子也是庞杂繁多:上至高官重位,下至乞丐贫民都有他相知相熟,甚为密切的朋友。
  他和辛弃疾自打认识以来就觉性格投合,甚为相得,往来很频繁,遂结为至交。
  只听这吴勉连声叹息,径直坐到椅上,却并不回答辛弃疾的问话。
  辛弃疾心中奇怪,忙问:
  “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吗?励之兄为什么看去心情沉重,有所不快呢 ?”
  “你知道吗?咱们的军队在符离全军覆没,几十万大军几乎没有活着回来的!皇上又在准备和鞑子们签约和谈呢 !”
  吴勉的声音缓慢低沉,却像一记响雷在辛弃疾头顶“轰隆隆”炸响,他简直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
  “在符离一战中,咱们几十万大军全军覆没 !”吴勉又重复了一遍。他的神情看去沮丧而又失望,和他初听大军北伐来到这里的兴奋劲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辛弃疾几乎是喊出来的。
  “据说当时部将不听调遣,军纪散漫,尚未迎敌就已自乱!皇上正派人追究当事者的罪责……”
  “你刚才说皇上又要和金狗和谈签约?”辛弃疾打断他的话问道。
  “是的,大军惨败,我们已经无力与金兵抗衡,这次北伐激怒了他们,他们扬言要踩平江南,朝廷无奈……,唉!我等百姓也是有心出力,无力回天啊,金朝运势正盛那 !”吴勉毫无顾忌,连连叹息。
  辛弃疾走到窗前,透过卷帘和窗棂间的缝隙往外看着,阳光真好,好的让人没法相信任何不幸和失败。大军失败了,就这样,寄托了无数希望和期盼的北伐夭折了,不知有多少人痛哭失声,难以承受!大宋屈服忍辱的历史难道还要继续下去吗 ?不 !不能!可是……自己一个小小的通判又能怎么样呢?又能怎么样呢!我还是恪守本职,批点文件算了……但,我又怎么能总这样下去呢?自己的宏大抱负、爷爷的殷切盼望、北方父老的悲惨境遇都不容自己懈怠下去……朝廷所以退让求和是由于这一战失败,挫伤斗志,以为金军不可战胜,可事实并非如此,自己手里就掌握了一大堆金军的虚实资料,应该向皇上奉上,让众位大臣知道金人实际是外强中干,矛盾百绽,大是有隙可乘。倘若这份折子被皇上重视,不仅全国气象要有所更新振奋,自己的命运不也将要大有变化吗?!
  辛弃疾呆呆地沉思着,吴勉的消息使他失望的同时竟更有了一种憧憬和希望,想着想着脸上由于激动升起一层红晕。这时吴勉走了过来:
  “幼安兄,你在想什么 ?”辛弃疾一怔,转过身笑笑道:
  “我在想,其实金兵并不足惧,关键可怕的是我们自己丧失信心 !”
  吴勉点点头,但同时疑惑地问道:
  “ 确实需要保持信心 ,可是 , 光有信心能行吗?”
  “当然,光有信心还不足够,必须还要详知敌我,了解各自优劣所在,另外就要操演军马,训练出精锐善战的士兵,同时为将者的智勇双全也很关键,必当能随机应变,果敢决断,可这一切之先是信心。没有信心则气虚胆小,一个气虚胆小的国家和一个气虚胆小的军队一样永难成为胜者 !”辛弃疾讲着讲着不由激动起来,眼睛里又重新充满了消失许久的自信、坚毅、决断的神采,变得灼灼放光起来。
  吴勉也被辛弃疾的慷慨激昂所感染,重复道:
  “是啊,是啊,一个气虚胆小的国家和一个气虚胆小的军队一样永难成为胜者 !”
  两人又到桌边坐下,让辛大同买点酒菜回来,便开始纵论天下大事。多是辛弃疾说,吴勉听,他敏锐迅捷的头脑,慷慨啸傲的气质,洒脱豪爽的性格,才华横溢的谈吐无不深深折服着吴勉。
  “幼安兄乃堪成大事之人啊 !”吴勉不由自主地赞叹起来。
  辛弃疾脸上掠过一缕自嘲的笑容:
  “堪成大事?只能作作签判而已 !”
  吴勉没有言语,但他心里暗暗决心尽可能地帮辛弃疾一把,这是千里马,他吴勉不能成千里马,那就作伯乐好了。
  夜到三更时分,吴勉才告辞而去,辛弃疾送客回来,仍觉心潮难平,无法自已,于是疾步走到书桌前面,铺开纸张,挽起袖口,提笔蘸墨,快速往下书写开去:
  “美芹十论……”
  美芹,用于譬喻奏议乃是精美饮食,乃深益于健康。辛弃疾这份长达十篇的侃侃之论凝结了他和爷爷在北方付出的多年心血。先是以翔实有据的方式论证出金国并不像想象的那样强盛壮大,而是外强中干,破绽百出,而后便详细客观地就南宋方面如何充实力量,从事作战准备等问题提出具体建议和规划。为了尽可能地把握住朝廷军政的弊病,了解南方大大小小的优劣所在,辛弃疾又花了将近一年时间对所在之地和周围邻近做了方方面面的考察、研究和判断,这封《美芹十献》直到1164年才交到皇上手中。
  然而殷切的希望和一腔热血到底落空了,奏章递上去便如石沉大海,再无消息传来。孝宗只读了附在上面的进书札子便不肯再读下去,这位想做些事的皇上自从受了挫败以后变得现实多了,他放下札子,仰头靠在龙椅背上,长叹一口气:
  “朕何尝愿意被动受敌,只是无奈无力啊!继续备战?书生之论而已啊— — ”
  在江阴日夜期盼的辛弃疾终于失望到了极点,他似乎一下子对自己的信心也丧失殆尽了,整日喝酒游玩,让心里空空白白,不去想国家的屈辱软弱,不去想北方父老的苦苦等候,不去想爷爷的反复嘱托,不去想自己的被猜疑和困蹇不遇……只是喝酒只是游玩笑闹……
  转眼间江阴签判的职任已经满期了,辛弃疾更加清闲无聊,他等待着朝廷的再次派任,他已经不对未来抱什么希望,朝廷不信任自己,不肯重用自己,无论是怎样希望都毫无用处,倒不如干脆扔掉所有希望算了,免得总是痛苦。
  不久,他随同吴勉前往吴江散心游玩。吴勉看辛弃疾颓废不免着急,于是便想起个人来,或许这个人能够帮他振作些。同时这吴勉就加紧在四方朋友处播布辛弃疾的声名,称此人是平阳落虎,海底盘龙,尚未行动似遭困厄,但气节不凡,一旦腾跃而起则必使天下大兴。虽然吴勉多方努力,大作文章,辛弃疾却还是一无所知,整天仍旧一付自暴自弃的样子。
  这一天吴勉来到自家设在吴江的店铺,去后堂摇醒仍旧沉睡的辛弃疾:
  “幼安兄,幼安兄,今天去拜访一人 。”
  辛弃疾睁开眼睛,问道:
  “拜访谁 ?”
  “此人名叫范邦彦,邢台人,过去是金朝蔡州新息县的县令,后来带领全县开城迎接王师,再后来家就迁到此地。这位范老先生五十多岁,学识渊博,谈吐高亢,与幼安兄颇有相似之处,你们二人一定能够深为投合 。”
  两个人高高低低在狭窄的巷子里穿行,两边石砌的墙壁上爬满了青青绿绿的藤本植物,偶尔还能见嵌在里面的一两点小花,这迟开的美丽在大片背景的衬托下显得娇羞怯人,楚楚可怜。
  吴勉终于停住脚步,站在一家朱漆剥落的大门前,拾起门环轻轻叩了几下,“噹噹噹”。随着稍显空旷的声音将寂静敲碎,那扇大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里面探出一个孩子的脑袋,年纪约摸十二三岁,眼睛乌亮乌亮,盯着两个不速之客问道:
  “您二位找谁 ?”
  吴勉微笑道:
  “小泥猴,不认得我了 ?”
  那孩子愣了一下,忽然喊道:
  “是你,你是大冬瓜叔叔,你怎么来了,快进来,我去告诉爹爹 。”说着连蹦带跳地跑了进去。
  辛弃疾觉得奇怪 :“这是范老先生的孩子?为什么没有仆佣 ?”
  吴勉跨进门槛,道:
  “这老头子从在新息的时候就不用仆人,跟在身边的只有一个厨娘,家里杂事都是夫人和小姐一起劳动的……”
  话还没说完,就见一人迎了出来:
  “吴掌柜可又发财了吧,这么长时间都不过来坐坐 。”
  细瞧来人,面容矍铄清瘦,身材不高,着一身深蓝长袍,脚步轻快敏捷,完全不像五十多岁年纪的人。
  三人进屋坐下,那个小孩子便端茶上来,然后斜倚在吴勉椅子旁边听大人说话。
  吴勉把辛弃疾向范邦彦稍作了介绍,范邦彦一听之下,连忙问道:
 “可是那个闯进敌营,抓获叛贼,引十万大军归还的辛幼安 ?”
  “正是 。”吴勉答。
  辛弃疾开口道 :“并无十万,只一万人马。唉!往事已去不可再追,提它何用 !”
  范邦彦立刻注意到辛弃疾情绪有些萎靡不振,略一思忖,就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正想追问,又觉不妥,便打住不说,只是接着往下讲:
  “久闻辛兄大名,实在是早图一见,今天真是我范某人三生之幸啊 !”
  趴在椅边的小泥猴这时早已不见了踪影,过了会儿,辛弃疾觉得似乎有人从屏风后面窥视自己,有点不自在起来。
  范邦彦的称誉之辞倒真不是客气,他听闻此人此事之后一直深为推服敬佩,以为非大智大勇之人不能为此等大事。但现在的辛弃疾怎么显得垂头丧气,无精打采呢?他怕是毕竟年轻,过于刚强就会容易折断,这大器之材尚缺沉稳柔韧的气质呵。范邦彦看着辛弃疾,心中涌起一股疼爱同情,他知道这年轻人是孤身来到南方的,不像自己,还有一个家……
  三人客气一番,渐渐就把话题拉到了当今天下局势。范邦彦捋捋胡须长叹口气道:
  “当今天下,胡虏、大宋各坐一半已成定势,从澶渊之盟至今,每年我们都要向金朝进献金银币帛无数,如此便不得不重赋剥敛,现已致使人民穷困,国库亏空,若再这样下去,则恐内乱频生,未待人灭先已自灭了 。”
  吴勉点点头:
  “确实如此,但纵使已经危险重重,还是有许多官自以为是,整天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看不见看得见的关系网到处都是,全只顾拉帮结派,营取私利,导致朝政腐败,简直难以挽回 。”
  范邦彦似乎陷入了沉思。辛弃疾只是听着,并不言语,但心里掀起了又一阵波澜。所有这些情况他都想变革,他要像一场瓢泼大雨一样把天地间的污垢洗得干干净净,他要重新整顿人世的秩序,把金狗赶出自己的家园,让苦难不幸的人找回失去的幸福。他要用这样雄伟豪放的方式把自己的名字永远刻在青史之上………可是,他不被命运偏爱,皇上不信任他,不用他……
  范邦彦又开口缓缓道:
  “以个人微薄之力要改变这一切谈何容易!唉!但身为天地间人,就该秉承天地之气,天行健进,君子该当自强不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范邦彦最后一句话音一字一顿,表现出一种毅然决绝的心志。他的话既说给自己也有些说给辛弃疾的意思。
 辛弃疾的心被这一句重似千钧的话压得透不过气来,他默默重复着: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 是啊 ,做人应该不丧失志气和奋斗的目标才对。”吴勉应合着。
  三人正说话,就听脆生生的童音喊了起来 :“爹,娘说是不是该用午饭了 。”
  饭菜碗筷摆放整齐,三人入座吃饭。吃完饭闲坐休憩片刻,辛弃疾于是把自己的苦恼悲哀一一吐出。
  他时而慷慨拍案,时而黯然神伤……范邦彦和吴勉静静地不插一句话。
  “其实老夫初时回归也与辛兄一样,朝廷对我猜疑不说,几乎就是完全的不信任!最开始觉得一片忠心博得这样待遇实在不公平,就日日以酒消愁,比之辛兄现在有过之而无不及啊……后来慢慢想通了,心中决定的大志向永远不能丢掉,但同时还要能接受现实,做好眼下点滴事务,以待时机,只要有真才实学……”等辛弃疾话音一落范邦彦便道。范邦彦话还没说完又被吴勉抢了去:
  “这事既要真才实学,也要有大臣们引荐推举,让那爱才的知你的才名,让那爱钱的取你钱财,各方面尽量疏通打点,还有何不可?幼安兄,我吴勉别的没有,人还认识几个,也还有几个小钱,我就不信总这样窝着你。良贾善识未琢之璞,兄弟你是块好玉我知道 。”
  辛弃疾感激地看着范邦彦和吴勉两人,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忽然觉到一种惭愧与内疚,那么多人在期盼,那么多人在努力,他们不顾现实的挫折,不顾力量的微渺,都维持着一个有如信念一样的心愿,可自己竟然只为一点不遇就想放弃自己的一生,真是太脆弱了。
  范邦彦用眼睛盯着辛弃疾似有所动的脸,又说道:
  “遇和不遇确实有命,可是有时候信心和执着可以改变命运,即使不能,对于君子而言,保持积极健进的心态和生活也是必须的,要用尽可能的努力最大限度地发挥、完成自己 !”
  “可不是嘛!幼安兄,还记得那天你和我讲的话:‘一个没有信心的国家永难成为胜者 。’一个人不也是这样吗 ?”
  辛弃疾出神地凝视着中堂那幅上山回头虎的画,深深地思索着。他知道这么长时间的放浪形骸后,他确实该认真想一想了。倘若爷爷还健在,将会怎样为自己的孙儿失望啊,自己曾在爷爷坟前发下过誓啊,难道这一切自己都忘记了吗?!自己难道真的那么没出息,碰到一点不顺就沉沦萎靡下去吗?!
  渐渐地辛弃疾的眼神明朗坚定起来……
  范邦彦望着这青年伟岸魁梧的身影,仿佛感觉到他埋在底下的一股澎湃激昂的力量,一种具有摧毁力、破坏力和创造力的涌动。现在它正蠢蠢欲动,想要从眼睛、手指、毛孔,从任何可以表达的地方冲溢出来,这是一个有无限潜能的青年啊……只要再多一点沉稳多一点成熟,他一定能够取得许多人难以企及的成功。自己虽则心怀大志,也有从容练达的处世能力,可毕竟已老,也缺乏那种既能破坏又能创造的力量和敏锐断事行事的才干,到底才气有限呀!
  范邦彦看着看着,心里忽然生出个念头来:自己女儿不是尚无夫婿吗?何不招辛弃疾为婿呢?只是不知他愿不愿意,嗨,也不必掩饰了,直言相问吧。
  拿定主意,范邦彦便问辛弃疾:
  “不知辛兄今年贵庚几何 ?”
  “虚度二十六春秋。范先生何出此问 ?”
  “我不妨就直说了,我膝下尚有一女在阁,辛兄也未有家室,我欲以女相许,不知肯否相就 ?”
  辛弃疾早与这范邦彦心生亲近之情,同从北方南渡,同样心怀大志,但要比自己冷静成熟得多,言辞间的谆谆之意颇像父兄师长一样。而且自己年已二十六岁,一直耽于抗金大业未曾虑及婚姻之事,南渡后虽时觉孤单,可既无家财门第,又无高官厚禄,哪家闺秀肯屈身下嫁,加上心头时时郁闷,所以也懒得多想,现在范老先生竟然以此相问,真正是求之不得啊。
  吴勉此时已拍手大笑:
  “好啊,真是大好之事!范老先生和幼安兄一见如故,结为亲家,再好不过,但一定要谢谢我吴勉,若没有我牵线,哪里来今日姻缘!幼安兄,还不拜谢岳丈大人!哈哈哈……”
  辛弃疾脸上一红,离座起身,冲着范邦彦便拜了下去:
  “多谢范老先生 !”
  范邦彦连忙扶起:
  “辛兄请不要多礼 !”
  吴勉在一旁连连喊道:
  “错了错了,该喊岳丈,该喊贤婿了 !”
  大家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不久,在吴勉的主持下办了婚事,辛弃疾便住在范家。新夫人闺名唤作秀琴,模样虽然平常,但心灵手巧,聪敏能干,而且贤德沉稳,有许多男子不能及的优秀品质。她早就听说过这位鼎鼎有名的辛幼安,心中一直视他为豪俊义勇,深感敬佩,哪里料他竟会登门拜访,又哪里料他竟会成为自己的夫婿。
  辛弃疾也深以为幸,夫人贤惠知礼,明晓大义,举手投足间的干练有度,颇得乃父之风。这夫妻二人新婚燕尔,恩爱不尽不须细提,转眼就过了一年多。
这一年里辛弃疾每日习读练武,再无半点懈怠,闲时便与岳丈范邦彦细论各种国政、人生、文学之事,妻子范秀琴也是洒扫缝补,做得有条不紊,面面俱到。在这样的生活里,辛弃疾身上逐渐孕育着稳重成熟的品质,而且他对生活对事业的看法也一点点丰厚深沉起来。
  就在这天,吴勉笑眯眯前来,拎着一盒精致点心,直走进房内,边走边道:
  “幼安兄,双喜临门了 !”
  辛弃疾放下手中的书卷,奇怪地问道:
  “喜从何来 ?”
  “一是小公子诞生满月,我得回会阴有事办理,提前相贺;二是幼安兄即将被委为建康(今江苏南京)通判,不日颁旨,这算不算二喜 ?”
  辛弃疾乍听之下,并无欢喜之意,可一琢磨,便知道了吴勉之意,建康乃南宋重要镇守之地,许多朝廷举足轻重的人物都是从那里选拔栽培出来的,通判虽说和签判实无二致,可到底环境不同,可以广泛结交,为自己铺垫基础。现在的辛弃疾已渐去了浮躁不定之气,明白应当精心准备,稳当扎步,这建康通判不正是一个起点,一个希望的开端吗?他连忙起身让坐。
  吴勉放下点心盒,道:
  “ 驻节建康的江南东路计度转运副使赵德庄赵端彦是个爱才之人,他在当地势力较为盛大,周围聚了一班才学之士。我已经和他提到过你,你去后便可前往拜见,必能有所扶持 。”
  这吴勉到底只是个平头百姓,这回辛弃疾的调任之事,他前后打点,很费了一番心,也只讨了个建康通判的职。但辛弃疾一无门第荫庇,二非大宋进士,只马马虎虎作个签判,要想直接进入高层实在很不容易,所以也只能尽量立足在条件、环境比较好,机会比较多的地方,慢慢再图发展,倘能够有幸争取到推举保荐就更好不过了。
  然而不知为何,通判的委任状一直不见颁发下来,辛弃疾耐心等待,又过了一年,到1168年初终于正式派遣辛弃疾往建康府任通判之职。南宋时候,建康府通判例置三员,分东、西、南三厅;辛弃疾是南厅的添差通判,不过是知府长官二三等的助理而已,仍属于比较闲散无事的职务。
  辛弃疾告别岳丈范邦彦一家,携带妻子和老仆辛大同前往建康。
  建康乃是六朝古都,其繁华兴盛为辛弃疾生平未见。这座美丽的城市就这样在漫长的岁月里抹去所有泪痕,枕在红尘香粉里,在战火连绵和丝簧呜咽之间捡拾着短暂的快乐。
  辛弃疾拜访了赵德庄,经他介绍又认识了一大批人物。悠游在文人的酬唱应和里,辛弃疾身上那种长期有意抑制的浪漫气质得到了充分的发挥,他的出众才华立刻引起了众人的瞩目。
  在遍满“无可奈何花落去”和“梧桐更兼细雨”的惆怅哀婉中,在阴柔和缓的风气里,辛弃疾的词有如晴天霹雳,震耳欲聋,充满了生命的激情和阳刚之气,又饱含沧桑悲愤。
  是啊,他何曾想过把生命消磨在这种文字之事里,他从小便立志行大丈夫之事,大丈夫
  就该建立功业,改造重整现实的秩序,呼风唤雨,顶天立地,哪里会执拿一小象牙板在嬉笑
  玩闹间唱作词曲!可他现在不得不这样,不得不重拾纸笔,又不得不把策论分析改为抒解性情的长短词句,像其他那些人一样沉浸在浓愁淡怨里。这是南宋,是一个文人的世界,无论是谁,怀抱了怎样的鸿鹄壮志,都必须先懂得文章儒学,尤其是标榜才学性情的诗词格律一类,才可能进入这个统治者的风雅圈子。辛弃疾也只好把钟鼎大器先挪作歌舞之用。
  但到底器不同则声不类,辛弃疾才一吟作便惊起众人。那是为赵德庄祝寿的席筵上,挥
  毫泼墨自是不可缺少,众人纷纷书写,恭维祝愿赵德庄益寿延年,长命百岁。轮到辛弃疾,只见他沉吟片刻,便纵横笔锋,疾如走蛇。不一会儿停笔,旁观的人们已经念出声来:
  “闻道清都帝所,要挽银河仙浪,西北洗胡沙!”
  叫好声也应之而起。确实,像这种场合下,能把壮烈胸怀和希求保举之心以及祝寿称美之意揉合起来,那样恰到好处,不落俗套,可真不是容易的事。有时精熟于文字的大家也不见得能作好这种文章。
  不久后在行宫留守史正志的酒筵上,辛弃疾又一次笔惊四座:
  “鹏翼垂空,笑人世,苍然无物,又还向九重深处,玉阶山立。袖里珍奇光五色,他年要补天西北。且归来,谈笑护长江,波澄碧 。”
  春天逐渐老去。枝头仍残留着深浅不一的粉白红黄,远远还看得,走近细瞧却是参差零落,阑珊满目。但就在这里面隐隐约约有鹅黄浅绿挤出来,预示着不断的新生。风大起来,落日不及作绚烂瑰丽的告别,便匆匆西沉,将待生的和已灭的一同淹没在灰色黯淡之中。
  辛弃疾抱膝倚栏,独自一人坐在建康赏心亭上,这亭雕梁画栋,四角呈腾起之势,临于秦淮河上,可北望长江,遥见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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