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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督山伯爵

_8 大仲马(法)
“他在那儿干什么?”
“在计算他的宝藏呢。”监狱长回答说。
法里亚以极其轻蔑的一瞥回敬了这句讽刺他的话。
他们走了出去,狱卒在他们身后把门又锁上了。
“或许他曾一度有过钱。”巡查员说。
“也许是做梦发了财,醒来后就疯了。”
“总而言之,”巡查员说,“假如他有钱,他就不会到这儿来了。”这句话坦白道出了当时的腐败情形。
法里亚神甫的这次遭遇就这样结束了。他依旧还是住在他的地牢里,这次视察只是更加使人相信他是个疯子了。
假如神甫遭到的是那些爇衷于寻找宝藏的人,那些认为天下没有办不到之事的狂想者,如凯力球垃王或尼罗王,则他们就会答应这个可怜的人,允许他以他的财富来换取他迫切祈求得到的自由和空气。但近代的国王,他们生活的天地是这样狭窄,已不再有勇气狂想了。从前,国王都相信他们是天神的儿子,或至少如此自以为是,而且多少还带着点他们父亲天神的风度。而现在,云层后面的变幻虽尚无法控制,但国王却已都自视为常人了。
要专制政府允许那些牺牲在他人的政权之下的重见天日,一向是和他们的政策相违背的。犯人被毒打得肢体不全,血肉模糊,法庭当然不愿意他再被人看见,疯子总是被藏在地牢里的,即使让他出狱,也不过是往某个陰气沉沉的医院里一送,狱卒送他到那儿时往往只是一具变了形的人体残骸了,连医生也认不出这还是一个人,还留有一点思想。法里亚神是在监狱里发疯的,单凭他的发疯就足以判他无期徒刑。
巡查员实践了他对唐太斯的诺言。他检查了档案,找到了下面这张关于他的记录:
爱德蒙-唐太斯拿破仑党分子,曾负责协助逆贼自厄尔巴岛归来。应严加看守,小心戒备。
这条记录的笔迹和其它的不同,证明是在他入狱以后附加的。巡查员面对眼前记录上这个无法抗争的罪名,只得批上一句,“无需复议。”
那次巡查又在唐太斯的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自从入狱以来,他已忘记了计算日期。但巡查员给了他一个新的日期,他没有忘记。他用一块从屋顶上掉下来的石灰在墙上写道,“一八一六年七月三十日”,从那时起,他每天做一个记号,以免再把日子忘掉。日子一天天,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地过去了,后来是一个月一个月地过去了,唐太斯仍然处在期待之中。他最初预计可在两个星期以内释放。可是两个星期过去然后他想到巡查员可在回到巴黎以前是不会有所行动的,而他要在巡查完毕以后才能回到那儿,所以他又定期为三个月。但三个月也过去了,三个月之后又过了六个月。在这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发生任何有利的转变。于是唐太斯开始幻想,认为巡查员的视察只不过是一个梦,是脑子里的一个幻想而已。
一年以后,监狱长被调任汉姆市长。他带走了几个下属,看管唐太斯的狱卒也在其中。新监狱长到任了。他认为记犯人的名字实在太麻烦了,所以干脆他用他们的号码来代替。这个可怕的地方一共有五十个房间,犯人们以他们的房间号码来命名。那不幸的青年已不再叫爱德蒙-唐太斯,他现在成了“三十四号”。
(第十四章完)
第15章 三十四号和二十七号
那些被遗忘了的犯人在地牢里所受的各种各样的痛苦唐太斯都尝到了,他最初很高傲,因为他怀有希望并自知无罪,然后他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冤枉来,这种怀疑多少证实了监狱长认为他是津神错乱的这一看法,他从高傲的顶端一交跌了下来,他开始恳求,不是向上帝恳求,而是向人恳求。却等到这个不幸的人,他本该一开始便寻求主的庇护的,但他却等到希望都破灭了以后才寄希望于上帝。
唐太斯恳求他换一间单房,因为不管怎么说,换动一次,总是一次变动,可以使他发泄一点烦闷。他请求允许他散步,给他一点书和手工。结果什么都没满足,那也没有关系,他还是照样的要求。他努力使自己和新来的狱卒讲话,虽然他可能比以前的那个更沉默寡言,但是,对一个人讲话,即使对方是个哑巴,也是一种乐趣。唐太斯讲话的用意是要听听他自己的声音,他也曾尝试自言自语,但他却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
在他入狱以前,每当想到这样一些犯人聚集在一起,他们中有贼,有流浪汉,有杀人犯,心中便不禁要作呕。而现在他却希望和他们在一起,以便除了看到那不和他讲话的狱卒以外,还可以看到一些其他的面孔,他羡慕那些穿着囚衣,系着铁链,肩上钉着记号的苦工。充当苦工的囚徒能呼吸到外面新鲜的空气,又能互相见面,他们是非常幸福的。他恳求狱卒为他找个同伴,哪怕是那个疯神甫也好。
那个狱卒,纵然因为看惯了许多受苦的情形而心肠硬了些,但毕竟是个人。在他内心深处,也常常同情这个如此受苦的不幸的青年,于是他把三十四号的要求报告给了监狱长。但后者却审慎得象个政治家,竟以为唐太斯想结党或企图逃跑,所以拒绝了他的请求。唐太斯已尽了一切努力,他终于转向了上帝。
所有那些久已忘记的敬神之念此时都回忆起来了。他记起了母亲所教他的祷告,并在那些祷告里发现了一种他以前从未意识到的意义。因为在顺境中,祷告似乎只是字语的堆积,直到有一天,灾祸来临后,他那祈求上苍怜悯的话,才显得非常的崇高!他祷告,并非出自爇诚,而是出自仇怒。他大声地祷告,他已不再怕听到他自己的声音了。然后他陷入了一种神志恍惚的状态。他似乎看到上帝在倾听他所说的每一个字。
他把他一生的行为都献到万能的主的面前,诉说他所愿意去做的种种事情,并在每一次祷告地结尾引用这样一句话而这句话向上帝请求时常用而向人请求时更常用,“请宽恕我们的罪恶,象我们宽恕那些罪于我们的人一样。”尽管作了这种最诚恳的祷告,唐太斯却依旧还是名犯人。
渐渐地,心头充满了陰郁。他很单纯,又没有受过什么教育,所以,在他那孤独的地牢里,凭他自己的想象无法重新唤回那些已经逝去的年代,复活那些已经灭亡了的民族,无法重建那些被想象渲染得如此宏伟广大,象马丁的名画里所描绘得那样被天火所照耀,在我们眼前而已消逝了古代城市。他无法做到这一点,他过去的生命短暂,目前很陰郁,未来的又很朦胧。十九年的光太微弱了,无法照亮,那无穷尽的黑暗!他没有消闷解愁的方法。他那充沛的津力,本来可以借追溯往事来活跃一下,现在却被囚禁了起来,象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鹰一样。他只抓住了一个念头,即他的幸福,那被空前的动运所不明不白地毁灭了的幸福。他把这个念头想了又想,然后,象但丁的地狱里的乌哥里诺吞下罗格大主教的头颅骨似的把它囫囵吞了下去。
竭力的自制以后狂怒。唐太斯用自己的身体去撞监狱的墙,嘴里对上帝大声咒骂着,以致他的狱卒吓得对他望而却步。他把愤怒转嫁到他周围的一切上,他泄怒于自己,泄怒于那来惹他的最微不足道的东西,如一粒沙子,一根草,或一点气息,维尔福给他看的那封告密信在他的脑海里重新浮现出来,一行似乎是用火红的字母写在墙上一般。他对自己说,把他抛入这无限痛苦的深渊里的,是人的仇恨而不是天的报应。
他用他所能想象得出的种种最可怕的酷刑来惩罚这些不明的迫害者,但觉得一切酷刑都不够厉害,因为在酷刑之后接着就是死亡,而死了以后,即使不是安息,至少也是近于安息的那种麻木状态。
由于老是想着死就是安息,由于想发明比死更残酷的刑罚,他开始想到了自杀。真是不幸,处于痛苦中的他竟又有了这种念头!自杀之念头就象那死海,肉眼看来似乎很风平浪静;但假如轻率地冒险去投入它的怀抱,就会发现自己被陷在了一个泥沼里,愈陷愈深被吞进去。一旦陷进去,除非是上帝之手把他从那里拉出来,否则就一切都完了,他的挣扎只会加速他的毁灭。但是,这种心灵上的惨境却没有先前的受苦和此后的惩罚那样可怕。这也是一种慰藉,这种慰藉犹如使人只看见深渊张开的大口,而不知底下是一片黑暗。
爱德蒙从这个念头上获得了一些安慰。当死神就要来临的时候,他一切的忧愁,一切痛苦,以及伴随着忧愁痛苦而来的那一连串妖魔鬼怪都从他的地牢里逃了出去。唐太斯平静地回顾着自己过去的生活,恐惧地瞻仰他的未来,就选择了那儿似乎可以给他作一个避难所。
“有时候,”在心里说,“在我远航的时候,当我自由自在,身强力壮,指挥着别人的时候,我也曾见过天空突然布满了陰云暴怒地吐着白沫,波涛翻滚,天空中象有一只大怪鸟遮天蔽日而来。那时,我觉得我的船只是一个不起作用的藏身之处,它象是巨人手中的一根羽毛,在大风暴来临之前颤抖着,震荡着。不久,浪潮的怒吼和尖利的岩石向我宣布死亡即将来临,那时,很害怕死亡,于是我以一个男子汉和一个水手的全部技术和智慧与万能的主抗争。我之所以那样做,因为那时我处在幸福之中,挽回了生命就是挽回了欢乐,我不允许那样的去死,不愿意那样的去死,那长眠在岩石和海藻所筑成的床上的景象是很可怕的,因为我不愿意自己这个上帝依照他自己的模样创造出来的人去喂海鸥和乌鸦。但现在不同了。我已经失去了使我为之留恋的生命中的一切,死神在向我微笑,邀我去长眠。我是自愿去死的。我是津疲力尽而死的。就好象在那几天晚上,我绕着这个地牢来回走了三千遍以后带着绝望和仇怒睡去一样。”
一旦有了这种念头,他就比较平静、温和了。他尽力把他的床整理好,只吃很少东西,睡很短一点时间,并发觉这样生活下去也可以,因为他觉得他能愉快地把生存抛开,象抛掉一件破旧的衣服一样。他有两种方法可以死:一是用他的手帕挂在窗口的栅栏上吊死,一是绝食而死,但前面这个计划使他感到厌恶。唐太斯一向厌恶海盗,海盗被擒以后就是在帆船上吊死的,他不愿意采用这种不光彩的死法。他决定采用第二种办法,于是,当天就实施起来了。入狱以来差不多已过去四年了,在第二年的年底,他又忘了计算日期,因为从那时起他觉得巡查员已抛弃了他。
唐太斯说过:“我想死。”并选定了死的方法,由于怕自己改变主意,他便发誓一定要去死。“当早餐和晚餐拿来的时候,”他想道,“我就把它倒出窗外,就算已经把它吃了。”
他按设想要做的那样去做了,把狱卒每天给他送来的两次食物从钉着栅栏的窗洞里倒出去,最初很高兴,后来就有点犹豫,最后则很悔恨。只因那誓言才使他有力量继续这样做下去。过去,人一看到这此食物就恶心,现在由于饥饿难忍,看到这些食物觉得非常可口的,有几次,他整小时的把盘子端在手里,凝视着那不满一口的腐肉,臭鱼和发霉的黑面包。神秘的生存本能在他的内心中与他抗争,并不时地动摇着他的决心,那时,他那间地牢似乎也不象以前那么陰森了,他也不象以前那么绝望了。他还年轻,才不过二十四岁,他差不多还有五十年可活。在那样长的时间里,谁能断言不会发生什么意料不到的事,从而可以打开他的牢门,恢复他的自由呢?他本来自愿做丹达露斯,自动绝食的,现在想到这里,便把食物送到了唇边;但他又想起了他的誓言,他天性高尚,深怕食言会有损于自己的人格。于是他毅然无情地坚持了下去,直到最后,他连把晚餐倒出窗外去的力气都没有了。第二天早晨,他的视觉和听觉失去了作用;狱卒以为他得了重病,爱德蒙则只想早点死去。
那一天就这样过去了。爱德蒙觉得津神恍惚,胃痉挛所造成的那种痛苦感消失了,口渴也减轻了,一闭上眼睛,就仿佛见眼前有星光在乱舞,象是无数流星在夜空里游戏似的。这就是那个神秘的死之国度里升起的光!
大约在晚上九点钟的时候,爱德蒙突然听到靠他所睡的这一面墙上发出了一种空洞的声音。
牢房里住着许多讨厌的小动物,它们常发出一些响声,他早已习以为常了。可是现在,不知是因为绝食使他的感官更灵敏了呢,还是因为那声音的确比平常的响,也许是因为在那弥留之际,一切都有了新的意义,总之爱德蒙抬起头来倾听了一会儿。这是一种不断的搔扒声,象是一只巨爪,或一颗强有力的牙齿,或某种铁器在啮石头似的。
年轻人虽然已很衰弱,但他的脑子里却立刻闪出了那个一切犯人都时刻难忘的念头——自由!他觉得,似乎上苍终于怜悯他的不幸了,所以派这个声音来警告他立刻悬崖勒马。或许是那些他所挚爱,一刻也不能忘怀的人之中,有一个也在想念着他,正在努力缩短那分隔他们的距离。
不,不!他无疑地是错了,这只是那些飘浮在死亡之门前的梦幻罢了。
爱德蒙还是听出了那响声。它约摸持续了三个小时;然后他听到一块东西掉了下来的响声,接着就一切都恢复了平静。
过了几小时,声音又响起来了,而且比刚才更近更清晰了。爱德蒙对那种劳动产生了兴趣,因为它使他有了个伴儿。
但突然间,狱卒进来了。
一周以前,他下决心去死,四天前,他开始付诸实施以来,爱德蒙就没有和这个人讲过话,问他是怎么回事,他也不回答,当狱卒仔细观察他时,他就转过脸去面对着墙壁,但现在狱卒或许听到这种声音,要是追查起来,或许会永远终止这种声音,从而毁灭了这在他临终时来安慰他的唯一的一线希望了。
狱卒给他送来了早餐。唐太斯支摇起身子,开始东拉西扯说起话来,什么伙食太坏啦,地牢太冷啦,抱怨这个,埋怨那个,并故意拉高了嗓门,以便让狱卒听得不耐烦,碰巧那天狱卒为他的犯人求得了一点肉汤和白面包,并且给他送来了。
幸亏狱卒以为唐太斯在讲呓语,他把食物放在那张歪歪斜斜的桌子上后,就退了出去……爱德蒙终于又自由了,他又惊喜地倾听起来。那个声音又响了,而且现在是这样的清晰,他可以毫不费力的听到了。
“不必怀疑了,”他想,“一定是有个犯人在努力求得他的自由。噢,假如我和他一起,可以帮他多少忙呀!”
突然间,他那惯于接受不幸,难于接受欢乐与希望的头脑里,那希望之光又被一片陰云遮住了。他想,这种声音说不定是监狱长吩咐工人修隔壁那监牢所发出来的。
要确定这一点倒也不难,但他怎么能冒险去问人呢?要引起狱卒注意那声音并不难,只要注意观察他听声音时的表情就可得到答案了,但如果用这种方法,说不定会因一时的满足而出卖了自己宝贵的希望,不幸的是爱德蒙还是这样的虚弱,以致他无法的思想集中,专想一个问题。
他知道,只有一个办法可以使他的思想变清晰些把目光转向了狱卒给他送来的那盆汤上,并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走了过去,带着说不出的舒服之感喝干了它,然后他又克制住自己不要吃得太多。因为他曾听人说过,海上遭遇不幸被救起来的人常因心急吞了太多的食物而致死。爱德蒙把那快要送进嘴里的面包又放回到了桌子上,回到他床上,他已不再想死了。
不久他就觉得脑子清醒了许多,他又可以思想了,于是就用推理来加强他的思想。他对自己说:“我一定要考验一下,但必须不连累别人。假如这是一个工人,我只要敲敲墙壁,他就会停止工作,并过来查究是谁在敲墙,为什么要敲墙,由于他是监狱长派来干活的,所以不久就会重新干起来。假如,反过来讲,这是一个犯人,那我所发出的声音就会吓倒他,他会停止工作,直到他认为每个人都睡着了以后才会再动手。”
爱德蒙又一次起身,这次他的退不抖了,也不再眼花目眩了。他走到地牢的一角,挖下一块因受潮而松动的石片,拿来敲击那墙壁上声音听得最清楚的地方。他敲了三下,第一下敲下去,那声音就停止了,象是变魔术似的。
爱德蒙留心倾听着。一小时过去了,两小时过去了,墙上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了,一切都是静静的。
满怀着希望,爱德蒙吃了几口面包,喝了一点水,仗着自己良好的体质,他发觉自己已差不多完全恢复了。
这一天就在极端的寂静中度过去了;夜来临了,但并没有带着那声音同来。
“这是一个犯人!”爱德蒙高兴自忖道。
这一夜又在打不破的寂静中度过去了。爱德蒙一夜没合眼。
早晨,狱卒又把他的饭送了来,他已经把前一天的都吃了。他吃了这些东西以后便焦急地想再听到那种声音,在他的斗室里转了又转,摇摇窗上的铁栅栏,活动一下他的四肢,使它们恢复那原有的能力,准备应付可能降临的事变。每过一会儿,他就听听那声音有没有再来,渐渐地他对那个犯人的审慎感到不耐烦起来,而那个犯人却猜不到打扰他的原来也是一个象他自己那样爇切盼望着自由的犯人。
三天过去了,要命的七十二个钟头,是一分钟一分钟的数过去的呀!
终于在一天晚上,狱卒来作了最后一次的查看,唐太斯又一次把他的耳朵贴到墙上去的,他仿佛听到石块之间有一种几乎察觉不出的响动。他缩身离开墙,在他的斗室里踱来踱去,以便集中思想,然后又把耳朵贴到老地方去。
不用再怀疑了,那一边一定在做一件什么工作,而犯人已发觉了危险,所以比以前更小心地在继续干着,已用凿子代替了铁杆。
在这个发现的鼓舞之下,爱德蒙决心要帮助那个不屈不挠的劳动者。他先搬开了他的床,因为在他看来,那工作是在床后面那个方向进行着的。他用眼睛寻找一件什么东西以便可以用来穿透墙壁,挖掘水泥,搬开石块。
但他什么也没看到。他没有小刀等尖利的工具,虽然他窗上的栅栏是铁做的,但它非常牢固,他已试过多次了。地牢里的全部家具就是一张床,一把椅子,一张桌子,一只水桶和一个瓦壶。床上有铁档子,但却是旋紧在木架子上的,得用螺丝刀才能把它们取下来。桌子和椅子无法利用,水桶是有柄的,但那柄已被拆掉了。只有一种办法了,就是把瓦罐打碎,挑一块锋利的碎片来挖墙。他把瓦壶摔到了地上,碎成了片。他挑了两三块最锋利的藏到床上草褥子里,其余的留在地上。他有整夜的时间可以工作,但在黑暗之中,他干不了多少,他不久就感觉到工具碰到了某种坚硬的东西。他把床推回去,等待天亮。一有了希望便也有了耐心。
他整夜都听着那个隐蔽的工作者,那个人在继续他的挖掘工程。白天来了,狱卒走进来了。唐太斯告诉他,说他在喝水的时候瓦罐从手里滑下去,摔碎了,狱卒一边埋怨一边给他去另外拿了一个,甚至都懒得去打扫那些碎片。他很快就回来了,并叮嘱犯人以后要小心一点,然后就走了。
唐太斯无比喜悦地听到钥匙在锁里格勒地一响。他注意听着,他注意听着,直到那脚步声完全消失,然后,他急忙拉开自己的床,借着透进地牢里来的那点微弱的光线,才发现昨天晚上他挖的是块石头而不是石头周围的石灰,由于牢内潮湿,石灰一碰就碎。他很高兴地看到它竟会自己剥落,当然,那只是一些碎片,但半小时以后,他已刮下了满满一把。一位数学家大概可以算出来,这样挖下去,两年之内,假如不计那些石头,就可以掘成一条二十尺长,二尺宽的地道。犯人埋怨自己不该把那么多时间浪费在祷告和绝望中,而没有及早开始这项工作,在被关在这里的六年里,还有什么事完成不了呢?
唐太斯接连工作了三天,极其小心地挖掉了水泥层,使石头露了出来。墙壁是用碎石砌成的,为了使它更坚固,还用粗糙不平的大石块嵌住其间的空隙里。他所挖到的就是这样一块石头,他必须把它从石窝里挖出来。他勉强用他的指甲去挖,但指甲太软了;至于那瓦罐的碎片,嵌进石缝里一撬就碎了,经过一小时白费力气的辛苦以后,他住手了。难道他就这样刚开头就停下来,然后什么也不做地干等着,等着那位疲倦但也许有工具的邻居来完成一切吗?一个想法突然出现在他的脑子里,他微笑起来,额头上的汗也干了。
狱卒给唐太斯送汤来的时候,总是盛在一只铁的平底锅里的。这只平底锅还盛着另一个犯人的汤,因为唐太斯曾注意到,它有时是很满的,有时则是半空的,这是看狱卒是先送给他还是先送给他的同伴而定。这只平底锅的柄是铁的,唐太斯情愿以他十年的生命来和它交换。
狱卒每次把这只平底锅里的东西倒入唐太斯的盆里以后,唐太斯就用一只木匙来喝汤,然后洗干净,留待第二次再用。当天晚上,唐太斯故意的把盆子放在门旁边。狱卒进门时脚踩到盆子上,把它踩破了。这一次他不能怪唐太斯了。他固然有错,不该把它放到那里,但狱卒走路也该看着点儿。
那狱卒咕哝几句也就算了。他看了一下四周,想找个东西来盛汤,但唐太斯所有的餐具只有一只盆子,再无其他可以代替的东西了。
“把锅留下吧,”唐太斯说,“你给我送早餐来的时候再带去好了。”这个建议正合狱卒的心意,这可以使他不必上下再多跑一次了。于是他就把平底锅留了下来。
唐太斯简直高兴极了。他急忙吃了他的食物,又等了一个钟头,唯恐狱卒会改变主意又回来,然后,他搬开床,把平底锅的把手一端插进墙上大石块和碎石的缝里,把它当作一条杠杆。他开始撬动,大石块动了一下,他明白这个主意不错,一小时以后,那块大石头就从墙上挖了出来,露出了一个一尺半见方的洞袕。
唐太斯小心地把泥灰都收拢来,捧到地牢的一个角落里,上面用泥土把它盖上。现在他手里有了这样宝贵的一样工具,这是碰巧得来的,或更确切地说,是他巧施计谋得来的,他决定要尽量利用这一夜功夫,继续拼命地工作。天一亮,他就把石头放回原处,把床也推回去靠住墙壁,在床上躺下来。早餐只有一片面包,狱卒进来把面包放在了桌子上。
“咦,你没有另外给我拿一只盆子来。”唐太斯说。
“没有,”狱卒回答说,“什么东西都让你给弄坏。你先是打烂了瓦罐,后来你又让我踩破了你的盆子,要是所有的犯人都象你这个样,政府就支付不了啦。我就把锅留给你,就用这个来盛汤吧,那样,省得让你再打碎了碟子。”
唐太斯抬头望天,在被子里双手合十。他对上天让他保留这一片铁器比给他留下什么都更感激。但他也注意到了,那边的那个犯人已停止了工作。这没关系,他得加紧工作,假如他的邻居不来靠拢他,他可以去接近他。他不知疲倦地整天工作着,到了傍晚时分,他已经挖出了十把水泥、石灰和碎石片。当狱卒快要来的时候,唐太斯就扳直了那条锅柄,把铁锅放回了原处。狱卒向锅里倒了一些老一套的肉汤,不,说得确切些,是鱼汤,因为这一天是斋日,犯人每星期得斋戒三次。要不是唐太斯早就忘了数日子,这本来倒也是一种数日子的方法。狱卒倒了汤就走了。唐太斯很想确定他的邻居是否真的已停止了工作。他听了一会儿,一切都是静静的,就象过去的三天来一样。唐太斯叹了一口气,很明显的他的邻居不信任他。但是,他仍然毫不气馁地整夜工作。两三小时以后,他遇到了一个障碍物。铁柄碰上丝毫不起作用,只是在一个平面上滑了一下。
唐太斯用手去一摸,发觉原来是一条横梁。这条横梁挡住了,或更贴切地说,完全堵住了唐太斯所挖成的洞,所以必须在它的上面或下面从头再挖起。那不幸的青年没料到会遇到这种障碍。“噢,上帝!上帝呵!”他轻声地说,“我曾这样诚心诚意地向您祷告,希望您能听到我的话。你剥夺了我的自由,又剥夺了我死亡的安息,是您又让我有了生存下去的希望,我的上帝呵!可怜可怜我吧,别让我绝望而死吧!”
“是谁在把上帝和绝望放在一块儿说?”一个象是来自地下的声音说道,这个因隔了一层而被压低了声音传到那青年人的耳朵里,陰森森的,象是从坟墓里发出来的。爱德蒙感到头发都竖了起来,他身子向后一缩,跪在了地上。
“啊!”他说,“我听到了一个人的声音。”四五年来,除了狱卒以外,他再没有听到过别人讲话,而在一个犯人看来,狱卒不能算是个人,他是橡木门以外的一扇活的门,铁栅栏以外的一道血和肉的障碍物。
“看在上帝的份上,”唐太斯说道,“请再说话吧,虽然你的声音吓了我一跳,你是谁?
“你是谁?”那声音问。
“一个不幸的犯人。”唐太斯回答说,他答话的时候毫不犹豫。
“哪国人?”
“法国人。”
“叫什么名字?”
“爱德蒙唐太斯。”
“干那一行的?”
“是一个水手。”
“你到这儿有多久了?”
“是一八一五年二月二十八日来的。”
“什么罪名?”
“我是无辜的。”
“那么别人指控你什么罪?”
“参与皇帝的复位活动。”
“什么!皇帝复位!那么皇帝不在位了吗?”
“他是一八一四年在枫丹白露逊位的,以后就被押到厄尔巴岛去了。你在这儿多久了,怎么连这些事都不知道?”
“我是一八一一年来的。”
唐太斯不禁打了个寒颤,这个人比自己多关了四年牢。
“不要再挖了,”那声音说道,“只告诉我你的洞有多高就得了。”
“和地面齐平。”
“这个洞怎么遮起来的?”
“在我的床背后。”
“你关进来以后,你的床搬动过没有?”
“没有。”
“你的房间通向什么地方?”
“通向一条走廊。”
“走廊呢?”
“通到天井里。”
“糟糕!那声音低声说道。
“哦,怎么了?”唐太斯喊道。
“我算错啦,我计划里的这一点缺陷把一切都毁了。设计图上只错了一条线,实行起来就等于错了十五尺。我把你所挖的这面墙当作城堡的墙啦。”
“但那样你不是就挖到海边去了吗?”
“那就是我所希望的。”
“假如你成功了呢?”
“我就跳到海里,登上附近的一个岛上,多姻岛或是波轮岛,那时我就安全了。”
“你能游那么远吗?”
“上帝会给我力量的,可现在一切都完了!”
“一切都完了?”
“是的,你小心别再挖了。别再干了。听候我的消息再说吧。”
“至少请告诉我你是谁呀。”
“我是——我是二十七号。”
“那么你信不过我吗?”唐太斯说。他似乎听到从那个无名客那儿传过来一阵苦笑。
“噢,我是一个基督徒,”唐太斯大声说,他本能地猜想到这个人是有意要弃他而去。“我以基督的名义向你发誓,我情愿让他们杀了我也不会向刽子手们吐露一点实情的,看在上帝的份上,别离开,别不和我说话,不然我向你发誓因为我已忍耐到了极限,我会把头在墙上撞碎的,会懊悔的。”
“你多大了?听你的声音象是一个青年人。”
“我不知道自己的年龄,因为自从到了这里以后,我就不曾计算过时间。我所知道的只是当我被捕的时候,我刚满十九岁,当时是一八一五年二月二十八日。”
“那你还不满二十六岁!”那声音轻轻地说,“在这个年龄,是不会做坚细的。”
“不,不,不!”唐太斯喊道,“我再向你发誓,就是他们把我剁成肉酱也不会出卖你的!”
“幸亏你对我这样说,这样请求我,因为我就要另去拟一个计划了,不顾你了,但是你的年龄使我放了心。我会再来找你的。等着我吧。”
“什么时候?”
“我得算算我们的机会再说,我会打信号给你的。”
“千万别抛弃我,即使请你到我这儿来,要不就让我到你那儿去。我们一同逃走,即使我们逃不了,我们也能说话,你谈你所爱的人,我谈我所爱的那些人。你一定爱着什么人吧?”
“不,我在这个世界上孤单一人。”
“那么你会爱我的。假如你年轻,我就做你的朋友,假如你年纪大了,我就做你的儿子。我有一个父亲,要是他还活着,该有七十岁啦,我只爱他和一个名叫美塞苔丝的年轻姑娘。我父亲没有忘了我,这一点我可以肯定,但她还爱不爱我,那就只有上帝知道了。我会象爱我父亲那样爱你的。”
“很好!”那声音答道,“明天见。”
这几个字的语气无疑是出于诚意的。唐太斯站起身来,象以往做的那样小心地埋藏了从墙上挖下来的碎石和残片,把床推回去靠住墙壁。他现在整个儿沉没在幸福里了,他将不再孤独了,或许不久就会获得自由了。退一步说,即使他依旧还是犯人,他也至少有了一个伙伴,而犯人的生活一经与人分尝,其苦味也就减少了一半。
唐太斯整天地在他的小单房里踱来踱去,心里充满了欢喜。他有时竟高兴得发呆,他在床上坐下来,用手按住自己的胸膛。每有极轻微的响动,他就会一跃跳到门口去。有几次,他内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担忧,唯恐他会被迫同这个他把他当作朋友的人分离。如果发生这种事,他打定了主意,只要狱卒一移开他的床,弯下身来检查那洞口,他就用他的瓦罐砸碎他的脑袋。这样他会被处死,但他本来就已经快要忧虑绝望而死了,是这个神妙不可思议的声音又把他救活了过来。
傍晚时分,狱卒来了,唐太斯已上了床。他觉得这样似乎可以把那未挖成的洞口保护得更严一点。他的眼里无疑露出了一种奇异的目光,因为那狱卒说,“喂,你又疯了吗?”
唐太斯没有回答。他怕他的声音会把自己的情绪泄漏出来。狱卒一边摇着头一边退了出去。夜晚降临了,唐太斯满以为他的邻居会利用这寂静来招呼他,他想错了。但第二天早晨,正当他把床拖离墙壁时,他听到了三下叩击声,他赶紧跪下来。
“是你吗?”他说,“我在这儿。”
“你那边的狱卒走了吗?”
“走了,”唐太斯说,“他不到晚上是不会再回来的。我们有十二小时可以自由自在的。”
“那么,我可以动手了?”那声音说。
“噢,是的,是的,马上动手吧,我求求你!”
唐太斯这时半个身体钻在洞里,他撑手的那一块地面突然间陷了下去。他赶紧缩回身来,一大堆石头和泥土落了下去,就在他自己所挖成的这个洞下面,又露出来一个头,接着露出了肩膀,最后露出了整个人,那个人十分敏捷地钻进了他的地牢里。
(第十五章完)
第16章 一位意大利学者
唐太斯用爇烈的拥抱来迎接他这位渴望已久的朋友,然后把他拉到窗口,以便借着从铁栅栏间透进来的微弱的光线把他整个人看得清楚些。这个人身材瘦小,头发已经灰白,那大概是受苦和忧虑的结果而不是由于年龄的原因,眼睛深陷有神,几乎被那灰色的眉毛所掩没了,一把又长又黑的胡子一直垂到胸前。他那神色疲惫的脸上刻满了忧虑的皱纹,再加上他那个性坚毅的轮廓,一望便知他是一个惯于劳心而少劳力的人。他的额头正淌着大滴的汗珠。他的衣服已破碎成了片,披在身上,已看不出它们原来的样子了。
他看上去六十岁到六十五岁之间,但他行动上倒挺利索,这说明由于长期囚禁的结果使他显得比实际年龄老一些。他那变得冷漠了的心境似乎又变得温暖激奋起来。他很诚意地感谢这样亲爇的欢迎,尽管他有些失望,因为他原来以为可获得自由,而现在却只是进入了另外一间地牢。
“我们来看看,”他说,“我进来的痕迹能不能想法去掉。我们要严守秘密,千万不能让狱卒知道。”他走向洞口,弯下身子,轻而易举地把那块大石头拿了起来。然后,又把它塞回原位说:“你挖这块石头的时候太不小心了,我想你大概是没有工具作帮手吧。”
“工具?”唐太斯吃惊地问道,“难道你有工具吗?”
“我自己做了几样,除了少一把锉刀以外其余必要的我都有了,我有凿子,钳子和锤子。”
“噢,我很想看看你凭耐心和巧手做出来的这些东西!”
“好吧,这是我的凿子。”说着,他拿出一片尖利结实的铁块,上面有一块木棒做的柄。
“你是怎么做成的?”唐太斯问。
“用我床上的一根铁楔子做的。我就是用这个工具挖通了到这儿来的路,至少有五十尺的距离。”
“五十尺!”唐太斯惊叫了一声。
“小声点儿,小伙子,说话轻点儿!在这种国家监狱里,是常常有人站在牢房门外偷听犯人的谈话。”
“但他们知道我是一个人。”
“那也一样。”
“你说你挖了五十尺才挖到这儿吗?”
“不错,那差不多就是你我两个房间之间的距离。可惜我没有把转弯弄对,我因为缺少必要的几何量具来计算我的比例图,本来只要挖一条四十尺长的弧线就行了,我却挖了五十尺。我已经告诉过你,我本来是想挖到外墙,挖穿它,然后跳进海里去的,但是,我却顺着你房间对面的走廊挖,没有挖到底下去。我的一切努力白费了。因为这条走廊是通到院子里的,而院子里到处都是兵。”
“不错。”唐太斯说,“但你所说的走廊只占我房间的一面,还有另外三面呢。那三面方位你清楚吗?”
“这一面是用实心的岩石筑成的,得有十个经验丰富的矿工,带着所需要的各种工具,再花许多年的功夫才能挖穿它。
另外这一面和监狱长住处的下部相联,假如我们挖过去,只钻进一间锁了门的地牢里,在那儿又会被人捉住的。你这间地牢的第四面,也就是最后一面是通向——等一下,它是通向哪儿的呢?”
引起好奇心的这一面有透进光线的窗洞,这个窗洞向外渐渐缩小,开口的地方连一个小孩都钻不过去,上面还装着三条铁栅,所以连最多疑的狱卒也尽可以放心,知道犯人是绝不可能从这个地方逃跑的。新来者一面说着,一面把桌子拖到窗口底下。“爬上去。”他对唐太斯说。
年轻人顺从地爬上桌子,他已猜到了他同伴的意图,就将背牢牢地贴住墙壁,伸出双手。唐太斯到目前为止只知道这个人的牢房号码,从他外表来看绝想不到他竟会这样敏捷,他一跳就跳了上来,象一只猫或一条蜥蜴那样敏捷的从桌子爬到唐太斯伸出的手上,又从手上爬到他的肩头上,然后,弯下腰,由于地牢的房顶使他无法伸直身子,所以他勉强把头从窗洞的栅栏间塞了出去,以便从上到下看个仔细。
一会儿以后,他赶紧缩回头说道:“我早料到会是如此!”
凭着象刚才上去那样灵巧地从唐太斯的肩上溜了下来,敏捷地从桌上跳到地面上。
“你早料到了什么?”年青人用焦急的口吻问道,他也从桌子上跳了下来。
老犯人沉思了一下。“是的,”他终于说,“是这样的。你房间的这一面的外边是一条露天走廊,不断地有巡逻兵在那儿踱来踱去,而且日夜还有哨兵把守着。”
“你看清楚了吗?”
“当然。我看到了一个哨兵的军帽和毛瑟枪的枪管,所以我才赶紧地把头缩回来,我怕他会看见我。”
“怎么办呢?”唐太斯问。
“现在你该知道了要想从你的地牢里逃出去是绝对不可能的了吧?”
“那么,”年青人用疑问的口吻追问道。
“那么?”老犯人答道,“上帝的意志是应该服从的!”当老人慢慢地吐出这些字的时候,一种听天由命的神情渐渐显示在他陰云密布的脸上。这个人酝酿了这么久的希望,现在就这样一下子放弃了,唐太斯望着他,既惊讶又钦佩。
“请告诉我,我求求你,你是什么人?”他终于说。
“好吧,”那人回答说,“如果你对我还存有好奇心,我可以告诉你,反正现在我已无力帮助你了。”
“你可以安慰我,鼓励我,因为依我看,你是强者中的强者。”
怪客凄然微笑了一下。“那么听着,”他说,“我是法利亚神甫,是在一八一一年关到伊夫堡来的。在这以前,我曾在费尼斯德坦克堡被关过三年。一八一一年,我从皮埃蒙特被转押到了法国。在那个时候,拿破仑似乎万事如意,甚至把他那个还在摇篮里的儿子封做了罗马国王。我万没想到竟会发生你刚才告诉我的那个转变。想不到四年以后,这个庞大的帝国竟会被人推翻。那么法国现在由谁统治呢,拿破仑二世吗?”
“不,是路易十八。”
“路易十六的兄弟!天意真太难测了!究竟是因为什么苍天要贬黜一个显赫有名的人,去抬举一个软弱无能的人呢?”
唐太斯的全部注意力都被他吸引去了,这个人多么奇怪,他竟忘记了自己的不幸,而关心起别人的命运来了。
“是啊,英国也是这样的,”他继续说道,“查理一世以后,来了克轮威尔,克轮威尔之后是查理二世,然后是詹姆士二世,詹姆士二世的继承人是他的一个外甥,一个亲戚,一个什么爱尔兰亲王,一个自任为国王的总督,对人民作了一些新的让步,订立一部宪法,然后自由来了!你会看到的,小伙子,”他转向唐太斯,以一种预言家的所有的兴奋的眼光凝视着他说,“你还年轻,你会看到的。”
“是的,假如我能出狱的话!”
“不错,”法利亚答道,“我们是犯人,但有时候常常忘记了这一点,甚至有些时候,当我头脑里的想象把我带到这座监狱外的时候,我真以为自己已经获得了自由了呢。”
“你怎么会到这儿来的?”
“一八○七年,我想出了那个拿破仑在一八一一年实现的计划。因为,象马基维里一样,我也希望改变意大利的政治局面,我不愿意看着它分裂成许多个小王国,每一个小王国有一个无能的或残暴的统治者。我想把它建成一个伟大的,团结的,强有力的帝国。最后,由于我把一个头戴王冠的傻瓜错当成我的凯撒布琪亚,他假装采纳了我的意见,但实际上却出卖了我。亚历山大六世和克力门七世也曾有过这种计划,但现在是绝不会成功的了,因为他们轻视这种计划,认为它不会有好结果,而拿破仑不能实现。意大利似乎命中注定要倒霉的。”老人说最后这几个字时的语气极其沮丧,他的头无力地垂到胸前。
在唐太斯听来,这一切都是无法理解的,他不懂一个人怎么能为这种事甘冒生命的危险。不错,他知道一点拿破仑,因为他曾见过他,并和他讲过话,但克力门七世和亚历山大六世,他听都没听过。
“你是不是就是那位有病的神甫?”唐太斯说,他开始有点相信狱卒的话了,这也是伊夫堡普通的看法——“你是想说他们叫我疯子,对不对?”
“我不敢那么说。”唐太斯微笑着回答。
“好吧,那么,”法利亚带着苦笑重新接着说,“让我来回答你这个问题吧,我承认我是伊夫堡那个普通人认为的疯犯人。
很多年来,他们都把我当作笑料,指给来参观监狱的来宾看,说我如何如何地疯狂,假如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有孩子们来的话。还极可能再抬举我一下,叫我耍把戏给孩子们看。”
唐太斯默默无言地呆立了许久。最后,他终于说,“那么你完全放弃逃走的希望了吗?”
“逃走已是不可能的了,而且我认为,硬要去尝试那万能的上帝显然不许的事未免太违抗上帝了。”
“不,不要泄气。你第一次尝试就希望成功,那未免期望太高我吗?为什么不再试试看,在另一个方向找一个出口呢?”
“你把重新开始说得这么轻松,你知不知道我以前是怎么做的?首先,我花了四年的功夫来制做我现在所有的这些工具,然后又花了两年的功夫来挖掘那象花岗石一样坚硬的泥土,然后我又得搬开那些我曾认为连摇都摇不动的大石头。我整天都做着这种非人力所及的工作,如果到晚上我能挖下一寸见方这种坚实的水泥,就认为自己是很不错的了。你知道,这种水泥,由于年代已久,简直如同石头一般难挖。然后,我又得把挖出来的大量泥土灰沙藏起来,我不得不掘通一条楼梯,把它们扔到楼梯底下的空隙里。那个地方现在已经完全塞满了,如果再投一把泥土进去,一定会被人发觉的。你再想想看,我本来完全相信我已经实现了我的目标,达到了我的目的了,为了这项工作,我曾尽了我的全力,而正当我算来已经成功了的时候,希望却永远地离开了。不,我再说一遍,想叫我重新再试,那显然是违背天意的,是决不可能的了。”
唐太斯低下头,他对于这个计划的失败并不感到怎么遗憾,他不愿意让他的同伴看到他脸上的这种表情。说老实话,这个年青人的心里现在只有高兴儿,因为他发觉自己已不再孤独了,不再冷清了。
神甫就势倒在爱德蒙的床上休息,而爱德蒙仍然站着。他以前从未想过要逃走。有些事情看来实在是不可能的,以致他的脑子里从没有过那种念头。在地底下挖一条五十尺的地道,用三年的时间来干这项工作,即使成功了,也不过是把自己带到了海边的一块悬崖边上,从五十尺,六十尺,或许一百尺的高处向下跳,冒着在岩石摔得粉身碎骨的危险,即使哨兵的子弹没打死你,你逃过了一切危险,也还得再游三里路的海面,这一切在唐太斯看来实在是太艰难了,这种计划他甚至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过,他只是听天由命。但现在他看到一个老人竟这样大胆不怕死的在寻求活路,他也就有了一个新的希望,勇气和津力也被激励起来。已经有别人尝试过他希望连想都没有想过的事,而那个人,还不如他年轻,不如他强壮,也不如他这样灵敏,却凭着耐心和技巧给自己配备了做那桩惊人的工作所必需的一切工具,只是由于计算上的一个失误而变成了一场空。那个人既然做到了这一切,那么,唐太斯就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事了!法利亚从他的牢房里掘通了五十尺地道,唐太斯则决心掘通两倍于那个距离。年已五十的法利亚,用了三年的时间的时光致力于工作,还没有前者一半年龄的他,却虚度了六年的时光。做教士和哲学家的法利亚,甘愿冒生命危险去游过三哩路然后登上大魔岛,兰顿纽岛,或黎玛岛,难道象他这样一个身强力壮的水手,一个经验丰富的潜泳者,竟做不到这一点吗?难道象他这样的常常只为了好玩而潜到海底去采珊瑚的人,还会迟疑去游那三里路吗?三里路他在一小时内就可以游到,从前,纯碎是为了消遣,他曾多次在水里游过两倍于那么长的距离!唐太斯下决心以这位大无畏的同伴为榜样,并牢牢地记住,曾做成过一次的事,是可以再一次做到的。
年轻人继续沉思默想了片刻,说道,“我想出你所寻求的办法了!”
法利亚吃了一惊。“真的吗?”他赶紧抬起头来说道,“请告诉我你发现了什么?”
“你从你住的地牢挖过来的这条通道,是不是和外面这条走廊是同一个方向?”
“是呀。”
“而走廊离你的地道不过十五步左右?”
“最多也不过如此。”
“那好吧,我来告诉你我们该怎么做吧。我们必须在地道的中间处开一条丁字形的路。这一次你测量得准确一些。我们可以挖到你讲过的那条走廊边上,杀死看守走廊的哨兵,就此逃走。要保证成功,我们只需要勇气,这个你不缺,还要力气,这个我也有,至于说耐心,你已经够多的了,现在就瞧我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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