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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督山伯爵

_7 大仲马(法)
“认不出来了,父亲。维尔福讷纳地说,“至少,我希望如此。”
“现在,我亲爱的孩子,”诺瓦蒂埃又说,“我留给你来照料这些东西,全凭你的谨慎来把它处理掉了。”
“哦,放心好了。”维尔福说。
“是,是的,我现在相信你的确说的不错,你真的救了我的命,但你放心,我很快就会向你报恩的。”
维尔福摇摇头。
“你不相信?”
“至少,我希望是您弄错了。”
“你愿不愿意在他面前当一个预言家呢?”
“讲祸事的预言家是不受宫廷欢迎的,父亲。”
“不错,但他们总有一天会得到报偿的,假如真的发生了第二次的复辟,你那时就可以成为一个伟人了。”
“好吧,我对国王该说些什么呢?”
“对他这样说:‘陛下,关于法国的形势,市民的舆论,军队的士气,您受骗了。那个在巴黎被您称为科西嘉岛的魔王,在内韦尔被冠以逆贼头衔的人,已经在里昂被人欢呼为波拿巴,在格勒诺布尔被尊为皇帝了。您以为他是在被围剿,被追逐,或将要被擒获了,但他却在迅速前进,就象他所养的鹰那样。
您所信赖的士兵都快要饿死,累死啦,他们随时都准备着开小差,然后象雪片附在向前滚的雪球似地赶到他那儿去。陛下,走吧!把法兰西让给它真正的主了吧,让给那个不是把它买到手,而是征服它的人吧。走吧,陛下,倒并不是因为您会遇到什么危险,因为您的对手很强大,会宽容您的,面对圣-路易的孙子来说,竟让那个打赢了阿柯尔战役,马轮戈战役,奥斯特利茨战役的那个人饶他一命未免也太丢脸了。’就对他这样说,或者,最好还是什么也不要告诉他。把你这次行程严守秘密,别吹嘘你到巴黎来干什么,或曾干了什么。赶快回去,在黑夜里进入马赛,从后门溜回家,静静地,服服贴贴地,不声不响地呆在那儿,而最重要的,就是不要惹人讨厌,因为这一次,我敢向你保证,我们认清了谁是敌人以后要给以狠狠的惩罚的。
走吧,我的儿子,走吧,我亲爱的杰拉尔,假如你能听从我的话或者如果你高兴,把它算作友好的忠告也行,我们还可以保留你的原职的。这个,”诺瓦蒂埃微笑了一下又说,“就算是一种交易吧,假如有一天,在政治的天平上你高我低的时候,还希望你再救我一命。再见了,我亲爱的杰拉尔,下次再来时,请在我的门口下车。”诺瓦蒂埃在讲这番话后,他便以同样安祥的态度离开了房间。维尔福脸色苍白,急忙奔到窗前,撩开窗帘,看着他泰然自若地走过街口两三个鬼头鬼脑的人的身边,这两三个人,也许就是等候在那儿来抓一个长黑胡子的,穿蓝色披风,戴阔边呢帽的人的。
维尔福屏息静气地站在那儿呆望着,直望到他的父亲拐入了蒲赛街。然后他转过身来急忙去处理他留下来的那堆东西,把那黑领结和蓝披风塞进旅行包的箱底里,把帽子仍进了黑洞洞的壁厨里,把手杖折成几段,一下子投进了壁炉,然后戴上他的旅行便帽,叫仆人来,用眼色示意让他不要提任何问题,付了饭店的账,跳上那辆早已等候着的马车里,他在里昂得知波拿巴已进入格勒诺布尔,沿途到处都是兵荒马乱的,他终于到达马赛,这个野心勃勃的人初尝成功的喜悦,但同时,他心中又充满了种种希望和忧虑。
(第十二章完)
第13章 百日
诺瓦蒂埃先生真是一个预言家,事态的发展正如他所说的那样。谁都知道从爱尔巴岛卷土重来的这次著名的历史事件,——那次奇妙的复归,不仅是史无前例,而且大概也会后无来者。
路易十八对这一猛烈的打击只是软弱无力地抵抗了一下。他这个还没有坐稳的王朝,本来基础就不稳固,一向是摇摇欲坠,只要拿破仑一挥手,这座由旧偏见和新观念不好调和而构成的上层建筑便坍了下来。所以维尔福从国王那里只得了一些感激(这在目前反而可说是对他有害的)和荣誉十字勋章,但对这个勋章,他倒多了个心眼,并没有佩挂它,尽管勃拉卡斯公爵按时把荣誉勋位证书送了来。
诺瓦蒂埃当时成了显赫一时的人物,要不是为了他,拿破仑无疑早就把维尔福免职了。这个一七九三年的吉轮特党人和一八○六年的上议员保护了这个不久前保护过他的人。
帝国正在复活期间,但已不难预见它的二次倾覆了。维尔福的全部力量都用在封住那几乎被唐太斯所泄漏的秘密上了。只有检察官被免了职,因为他有效忠于王室的嫌疑。
帝国的权力刚刚建立,也就是说,皇帝刚刚住进杜伊勒里宫,从我们已经向读者们介绍过的那间小书房里发出了无数命令,在桌子上路易十八留下的那半空的鼻烟盒还敞开在那里。在马赛,不管官员们的态度如何,老百姓已知道:南北始终未被扑灭的内战的余烬又重新燃起来了;保党人如果敢冒险外出,必定会遭到斥骂和侮辱,这时如果要想挑起人民来报复他们,是不费吹灰之力的。
由于时势的变化,那位可敬的船主在当时虽还说不上势倾全市,因为他毕竟是个谨慎而胆小的人,以致许多最狂爇的拿破仑党分子竟斥他为“温和派”,但却已有足够的势力可使他所提出的要求闻达于当局,而他的那个要求,我们不难猜到,是与唐太斯有关的。
维尔福的上司虽已倒台,他本人却依旧保留了原职,只是他的婚事已暂时搁在了一边,以期等待一个更有利的时机。假如皇帝能保住王位,那么杰拉尔就需要一个不同的联姻来帮助他的事业,他的父亲已负责再给他另找一个了。假如路易十八重登王位,则圣-梅朗侯爵以及他本人的势力就会大增,那桩婚事也就比以前更实惠了。
代理检察官暂时当上了马赛的首席法官,一天早晨,仆人推门进来,说莫雷尔先生来访。换了别人很可能就会赶忙去接见船主了。但维尔福是一个很能干的人,他知道这样做等于是在显其软弱。所以尽管他并没有别的客人,但仍让莫雷尔在外客厅里等候,理由只是代理检察官总是要叫每个人都等候一下的,读了一刻钟的报纸以后,他才吩咐请莫雷尔先生进来。
莫雷尔原以为维尔福会显出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没想到见到他的时候,发觉他仍象六个星期以前见到他的时候一样,镇定,稳重,冷漠而彬彬有礼,这是教养有素的上等人和平民之间最难逾越的鸿沟。他走进维尔福的书房。满以为那法官见他就会发抖,但正相反,他看到的是维尔福坐在那儿,手肘支在办公桌上,用手托着头,于是他自己感到浑身打了个寒颤。他在门口停了下来。维尔福凝视了他一会儿,象是有点不认识他了似的。在这短短的一瞬间,那诚实的船主只是困惑地把他的帽子在两手中转动着,然后——“我想您是莫雷尔先生吧?”维尔福说。
“是的,先生。”
“请进来先生,”法官象赐恩似地摆一摆手说,“请告诉我是什么原因使我能有幸看到你的来访。”
“您猜不到吗,先生?”莫雷尔问。
“猜不到,但假如我可以做出什么为您效劳的话,我是很高兴的。”
“先生,”莫雷尔说,他渐渐恢复了自信心,“您还记得吧,在皇帝陛下登陆的前几天,我曾来为一个青年人求过情,他是我船上的大副,被控与厄尔巴岛有联系。那样的联系,在当时是一种罪名,尽管在今天却已是一种荣耀了。您当时是为路易十八效劳,不能庇护他,那是您的职责。但今天您定是为拿破仑效劳,您就应该保护他了,——这同样也是您的职责。所以我就是来问问那个青年人现在怎么样了。”
维尔福竭力控制住自己。“他叫什么名字?”他问道。“把他的姓名告诉我。”
“爱德蒙-唐太斯。”
虽然,维尔福宁愿面对一支二十五步外的枪口也不愿听人提到这个名字,但他依旧面不改色。
“唐太斯?”他重复了一遍,“爱德蒙-唐太斯?”
“是的,先生。”
维尔福翻开一大卷档案,放到桌子上,又从桌子上那儿走去翻另外那些档案,然后转向莫雷尔:“您肯定没弄错吗,先生?”他以世界上最自然的口吻说道。
假若莫雷尔再心细一点,或对这种事较有经验的话,那他说应该觉得奇怪,为什么对代理检察官不打发他去问监狱长,去问档案官,而是这样亲自答复他。但此时莫雷尔在维尔福身上没发现半点恐惧,只觉得对方很谦恭。维尔福的作法果然不错。
“没有,”莫雷尔说,“我没弄错。我认识他已经十年了,在他被捕的那一小时里,他还在为我服务呢。您也许还记得,六个星期以前,我曾来请求您对他从宽办理。正象我今天来请求您对他公道一些一样。您当时接待我的态度非常冷淡,啊,在那个年头里,保皇党人对拿破仑党当时是非常严厉的。”
“先生,”维尔福答道,“我当时是一个保皇党人,因为当时我以为波旁家族不仅是王伯的嫡系继承者,而且是国人所拥戴的君主。但皇帝这次奇迹般地复位证明我是错了,只有万民所爱戴的人才是合法的君主。”
“这就对了。”莫雷尔大声说道。“我很高兴听到您这样说,我相信可以从您这番话上得到爱德蒙的喜讯。”
“等一等,”维尔福一边说,一边翻阅一宗档案,“有了,他是一个水手,而且快要娶一个年轻的迦太兰姑娘了。我现在想起来了,这是一件非常严重的案子。”
“怎么回事?”
“您知道,他离开这儿以后,就被关到法院的监狱里去了。”
“那么后来呢?”
“我向巴黎打了个报告,把从他身上找到的文件附送去了。你该明白,这是我的职责。过了一个星期,他就被带走了。”
“带走了!”莫雷尔说。“他们把那个可怜的孩子怎样了呢?”
“哦,他大概被送到费尼斯德里,壁尼罗尔,或圣-玛加里岛去了。你一定会在某一天看到他回来再给您当船长的。”
“无论他什么时候回来,那个位置都给他保留着。但他怎么还不回来呢?依我看,依拿破仑党法院最关切的事,就该是释放那些被保皇党法院关进监狱里去的人。”
“别太心急,莫雷尔先生,”维尔福说道,“凡事我们都得按法律手续进行。禁闭令是上面签发的,他的释放令也得在老地方办理。拿破仑复位还不到两个星期,那些信还没送出去呢。”
“但是,”莫雷尔说,“现在我们已经赢了,除了等待办理这些正式手续之外,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我有几个朋友,他们有点势力,我可以弄到一张撤消逮捕的命令的。”
“根本就没什么逮捕令。”
“那么,在入狱登记簿上勾消他的名字。”
“政治犯是不登记的。有时,政府就是用这种办法来使一个人失踪而不留任何痕迹的。入了册就有据可查了。”
“波旁王执政时,或许是那样,但现在——”
“任何时代都是这样的,我亲爱的莫雷尔,从路易十四那个时代就开始这样了。皇帝对于狱规的管理比路易更加严格,监狱里不登记姓名的犯人多得不计其数。”
即使莫雷尔再有什么怀疑,这番苦口婆心的辩解也足以使之完全消除了。“那么,维尔福先生,您能否给我个什么忠告以便使可怜的唐太斯快点回来?”他问道。
“去求一下警务大臣吧。”
“噢,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大臣每天都要收到两百封请愿书,但他还看不了三封。”
“那倒是真的,不过由我签署的,并由我呈上去的请愿书他一定会看的。”
“您愿意负责送去吗?”
“非常愿意。唐太斯当时有罪,但现在他已无罪了。当时把他判罪和现在使他重获自由都同样是我的职责。”
这样,维尔福就避免了一次调查的危险,一经查究,他可就完了,这虽然并不一定会成为事实,但却是很有可能的。
“可是我怎么去对大臣说明?”
“到这儿来,”维尔福一边说,一边把他的座位让给了莫雷尔,“我说,您写。”
“真的由您费心来办吗?”
“当然罗。别浪费时间了,我们已经浪费得太多啦。”
“是的。想想那个可怜的青年人还在那儿等待着,在那儿受苦,或许在那儿绝望了呢。”
维尔福一想到那个犯人在那黑暗寂静的牢房里咒骂他,就不禁打了个寒颤。但他仍不肯让步,在维尔福的野心的重压之下,唐太斯是必须被摧毁的。
维尔福口述了一封措辞美妙的请愿书,他在里面夸大了唐太斯的爱国心和对拿破仑党的功劳。以致唐太斯简直成了使拿破仑卷土重来最出力的一名活跃分子。据推测,一看到这份函件,大臣会立刻释放他的。请愿书写好了,维尔福把它朗诵了一遍。
“成了,”他说,“其余的事交给我来办好了。”
“请愿书很快就送去吗?”
“今天就送出去。”
“由您批署?”
“证明您的请愿书内容属实,这是我很乐意做的事。”维尔福说着便坐了下来,在信的末端签上了字。
“还要做什么别的吗?”莫雷尔问。
“去等着吧,”维尔福回答,“一切由我来负责好了。”
这个保证使莫雷尔充满了希望,于是他告别了维尔福,赶快去告诉老唐太斯,说不久就可以看见他的儿子了。
维尔福却并没有履行诺言把信送到巴黎去,而是小心地把那封现在看来可以救唐太斯但未来却极易危害他的请愿书保存了起来,以等待那件似乎并非不可能的事情的发生,好二次复辟。
“这样唐太斯仍然还是犯人,被埋没在黑牢的深处,他根本听不到路易十八垮台的消息,以及帝国倾覆时那更可怕的蚤动。
但维尔福却用警觉的目光注视着一切,用警觉的耳朵倾听着一切。在拿破仑复位的“百日”期间,莫雷尔曾先后两次提出他的请求,但都被维尔福甜言蜜语地把他哄骗走了。最后发生了滑铁卢之战,莫雷尔就不再来了。他已尽了他力所能及的一切,这时任何新的尝试不仅徒劳无益而且很可能会有害他自己。
路易十八又重新登上了王位。在马赛能引起维尔福内心愧疚的记忆太多了,所以他请求并获准了调任图卢兹检察官一职,两星期后,他就和蕾妮结婚了,岳父在宫廷里比以前更显赫了。这就说明了在“百日”期间和滑铁卢战役以后,唐太斯为什么会依旧被关在牢里,好象上帝已把他忘了似的,但实际上人们并没有忘记他。
格拉尔很清楚他给了唐太斯那一击是多么厉害,他象所有做贼心虚但又要小聪明的人一样,诿称这是天意。当拿破仑回到巴黎以后,腾格拉尔害怕极了,唯恐唐太斯会随时来复仇,于是他便把自己希望出海的想法告诉了莫雷尔先生,得到了一封介绍信,把他介绍给了一个西班牙商人,三月底就到那儿去供职,那是在拿破仑回来后的第十一二天。他当时离开马赛后去了马德里,此后就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了。
弗尔南多只知道唐太斯已从眼前消失了,其他的事他则一概不知。到底唐太斯怎么样了,他也懒得去问。只是,在他情敌不在的这一期间,他时时苦思冥想,有时想到编个离开的理由来欺骗美茜蒂丝,有时想迁移或强行把她带走。于是他常常忧郁地,一动不动地坐在弗罗湾的顶端,从那儿可以同时望到马赛和迦太罗尼亚人村,他是在守望着一个英俊的年轻人出现在他眼前,那个人就是他的复仇使者。弗尔南多已下定决心:他要一枪打死唐太斯,然后自杀。但他错了,他这个人是不会自杀的,因为他还抱有某种希望。
在这个时候,帝国作了最后一次呼吁,法国境内所有能拿起武器的男子都赶去听从他们皇帝的号召了,弗尔南多和其他的人一同离开了马赛,但心里却怀着一个可怕的念头,深恐他的敌人会在他不在的时候回来,而同美茜蒂丝结了婚。假若弗尔南多真的想自杀,则在他离开美茜蒂丝的时候就该这样做的了。他对她的关心,以及他对她的不幸所表示的同情,都产生了效果。美茜蒂丝一向象兄妹般地深爱着弗尔南多,现在这份情谊上又加上了一份感激之情。
“哥哥,”她把行囊挂上他肩头的时候说,“你要自己当心一点,因为如果你再永远离开了我,那我在这个世界上就只有孤零零的一个人了。”这些话在弗尔南多心中注入了一线希望。如果唐太斯不回来的话,总有一天,美茜蒂丝也许就是他的了。
现在只剩下美茜蒂丝一个人孤零零地来面对这从未如此荒凉的大平原,和从未如此一望无际的大海了。她天天以泪洗面,人们看见她有时不断地在迦太罗尼亚人住的这个小村子周围徘徊,有时看见她一动不动地象一尊石像似的站着,呆望着马赛;又有时看见她坐在海边,倾听那如同自己的哀愁那样永恒的海的声吟,她常常自问,是否应该让自己投入海洋那无底的深渊里,也许这样可以比忍受如此焦灼的等待更好一些。
她并非缺乏这样做的勇气,而是她的宗教观念帮了她的忙,救了她的命。
卡德鲁斯也象弗尔南多一样应征入伍了,但由于他已经结婚,且比弗尔南多大八岁,所以仅被派去驻守边疆。老唐太斯一直是靠希望支撑着的,拿破仑一倒,全部希望都成了泡影。在和他的儿子分离五个月以后,几乎也可以说就在他儿子被捕的那一刻,他就在美茜蒂丝的怀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莫雷尔先生不仅负担了他的全部丧葬费,还把那可怜的老人生前所借的几笔小债也还清了。
这样做不仅需要出于慈悲心,而且也需要勇气,——因为象唐太斯这样危险的一个拿破仑分子,即使你去帮助他临终的父亲,也会被人当作一个罪名来污蔑的。
(第十三章完)
第14章 两犯人
路易十八复位后一年左右,监狱巡查员到伊夫堡来作了一次视察。唐太斯从他那优深的地牢里听到了那准备迎接巡查员的嘈杂的声音,在地牢里的一般是听不见的,只有听惯了蜘蛛在夜的静寂里织网,凝聚在黑牢顶上的水珠间歇的滴声犯人的耳朵才能听得出来。他猜想生活在自由之中的那些人发生什么不平常的事了。他已很久没同外界发生任何接触了,以致他把自己看作了死人。
巡查员依次视察大牢单间牢房和地牢,有几个犯人,由于他们的行为良好或愚蠢得到了当局的怜悯。巡查员问他们的伙食如何,有什么要求没有。他们一致回答说伙食太坏,要求恢复自由。巡查员又问他们还有什么别的要求没有。他们摇摇头!他们除了自由以外还能希求什么别的呢?巡查员微笑着转过身来对监狱长说:“我真不明白上面为什么要作这些无用的视察,你见过一个犯人,就等于见到了全体犯人,说得总是老一套,什么伙食坏啦,冤枉啦。还有别的犯人吗?”
“有,危险的犯人和发疯的犯人都在地牢里。”
“我们去看看,”巡察查员带着疲乏的神色说。“我得完成我的任务。我们下去吧。”
“请等一下,我们先派两个士兵去,”监狱长说。“那些犯人有时只为了活得不耐烦,想判个死刑,就会毫无意义地走极端,那样你或许可能成为一个牺牲品的。”
“必须采取一切必要的防范措施。”巡查员说。
于是便找来了两个兵,巡查员他们顺着一条污臭,潮湿,黑暗的楼梯往下走,仅走过这些地方,就已使眼睛,鼻子和呼吸感到很难受了。
“噢!”巡查员走到中途停下来说道,“见什么鬼,是谁住在这种地方?”
“一个最危险的谋反分子,一个我们奉命要特别严加看守的人,这个家伙什么都干得出。”
“就他一个人吗?”
“当然罗。”
“他到这儿多久了?”
“有一年了吧。”
“他一来就关在这种地方吗?”
“不,是他想杀死一狱卒以后才关到这里来的。”
“他想杀死狱卒?”
“是呀,就是替我们掌灯的这一个。对不对,安多尼?”
“对,他要杀我!”狱卒回答。
“他一定是发疯了。”巡察说。
“他比疯子还糟糕——他是一个恶鬼!”狱卒答道。
“您要我训斥他一顿吗?”巡查员问。
“噢,不必了,这是没有用的。他已经受够罪的了。而且,他现在差不多已经疯了,再过一年,就会变成一个十足的疯子的。”
“疯了对他来说反而好些,——他的痛苦会少一些。”巡查员说。从这句话上读者可以看出,巡查员是一个较有人情味的人,做他这份差事很合适。
“您说得不错,先生,”监狱长说,“这句话说明您对这一行很有研究,现在,大约再走二十步,下一层楼梯,我们就可以在一间地牢里看见一个老神甫,他原是意大利一个政党的领袖,从一八一一年起他就在这儿了,一八一三年发了疯,从那时起,他就来了一个惊人的转变。他时而哭,时而笑。以前愈来愈瘦,现在胖起来了。您最好还是去看看他,别去看那个,因为他疯得很有趣。”
“两个我都要看,”巡查员回答,“我做事不能敷衍唐塞。”
这是巡查员第一次视察,他想显示一下他的权威。“我们先去看这一个。”他又说。
“好的。”监狱长答道。于是他向狱卒示意,叫他打开牢门。
听到钥匙在锁里的转动的声音以及铰链的嘎嘎声,那本来踯伏在地牢的一角,带着说不出的快乐在享受从铁栅里射进来的一线微光的唐太斯,他抬起头来。看到了一个陌生人,两个狱卒掌着灯,还有两个兵陪着他,而且监狱长还脱了帽对他讲话,唐太斯猜到来者是何许人,知道他向上层当局申诉的时机到了,于是合着双手跳向前去。
两个兵急忙用他们的刺刀向前一挡,因为他们以为他要来伤害巡查员,巡查员也退后了两三步。唐太斯看出自己被人当作是一个危险的犯人了。于是,他脸上做了一个心地最温顺,最卑微的人所能有的全部表情,用一种令人非常惊讶的虔敬的雄辩进行了一番表白,想打动巡查员的心。
巡查员留神倾听着,然后转向监狱长,说道:“他会皈依宗教的,他已经驯服多了。他很害怕,看见刺刀就后退,疯子是什么都不怕的。这一点在夏朗东曾出于好奇心而观察过几次。”
然后他又转向犯人,“你有什么要求?”他说。
“我要求知道我犯了什么罪,我要求公开审判,总而言之,我要求:假如我有罪,就枪毙我,假如我是冤枉的,就该让我自由。”
“你的伙食怎么样?”巡查员说。
“还可以,我也不知道,但那没有关系。真正重要的是,一个清白无辜的人,不该是一次卑鄙的告密的牺牲品,不该就这样一直咒骂着他的刽子手而老死在狱中,这不仅关系到我这个不幸的犯人,还关系到司法长官,更关系到统治我们的国王。”
“你今天倒非常恭顺,”监狱长说。“但你并不总是这样的,譬如说,那一天,你就要想杀死狱卒。”
“不错,先生,我请他原谅,因为他一向待我很好,我当时非常恼怒,简直是发疯啦。”
“你现在不那样了吗?”
“不了,监狱生活已经使我低头屈膝,俯首贴耳了。我来这儿已经这么久啦。”
“这么久啦?你是什么时候被捕的?”巡查员问。
“一八一五年二月二十八日,下午两点半钟。”
“今天是一八一六年七月三十。咦,才十七个月呀。”
“才十七个月!”唐太斯答道。“噢,您不知道在监狱里的十七个月意味着什么!那简直等于说十七个世纪,尤其是象我这样一个即将得到幸福,将和他所喜欢的女子结婚的人,他看到光明的前途就在他眼前而霎那间竟一切都失去了,他从最欢乐的白天一下子堕入了无穷无尽的黑夜。他看到自己的前途给毁灭了,他不知道他未婚妻的命运现在怎样了,也不知道他年老的父亲究竟是否还活着!十七个月的监狱生活对一个呼吸惯了海上的空气,过惯了水手的独立生活,看惯了海阔天空,无拘无束的人是太难过了!先生,即使是犯了人类史上最令人发指的罪行,十七个月的禁闭也是惩罚得太重了。可怜可怜我吧,我不求赦罪,只求公开审判。先生,我只要求见一见法官,他们是不该拒绝审问嫌疑犯的。”
“我们研究研究吧,”巡查员说,然后转向监狱长,“凭良心说,这个可怜的犯人真使我有点感动了。你一定得把他的档案给我看看。”
“当然可以,但您只会看到对他不利的可怕的记录。”
“先生,”唐太斯又说,“我知道您无权释放我的,但您可以代我向上面提出请求,您可以使我受审,我所要求的仅此而已。”
“你说明白一点。”巡查员说。
“先生,”唐太斯大声说道,“从您的声音里我可以听出您已经被怜悯心所感动了,请告诉我,至少我有希望吧。”
“我还不能这样说,”巡查员答道,“我只能答应调查一下你的案子。”
“噢,那么我自由了!我得救了!”
“是谁下令逮捕你的?”
“是维尔福先生。请去见他,听他说些什么。”
“维尔福先生已不在马赛了,他现在在图卢兹。”
“怪不得我迟迟不放,”唐太斯喃喃地说,“原来我唯一的保护人调走了。”
“他对你有没有什么私人的恩怨?”
“一点没有,正相反,他对我非常好。”
“那么,关于你的事,我可以信赖他所留下来的记录或他给我的意见了?”
“绝对可信。”
“很好,那么,耐心等着吧。”
唐太斯跪下来,喃喃地祷告着,他祈祷上帝赐福于这个象救世主去拯救地狱里的灵魂一样到他狱中来的这个人。门又关上了,但现在唐太斯心中又怀有了一个新来的希望。
“您是想马上看那档案呢,还是先去看看别的牢房?”监狱长问。
“我们先把牢房看完了再说吧,”巡查员说。“我一旦上去了,恐怕就没有勇气再下来了。”
“嗯,这个犯人,不象那一个。他疯得跟他的邻居不一样,也不那么感动人。”
“他有什么怪念头?”
“他只认为他有着一处极大的宝藏。头一年,他提议献给政府一百万让他自由,第二年,两百万,第三年,三百万,不断地这样加上去。现在他入狱已经是五个年头了,他一定会要求和您密谈,给您五百万的。”
“哦,那倒的确很有趣。这位大富翁叫什么名字?”
“法利亚神甫。”
“二十七号。”巡查员说。
“就是这里,打开门,安多尼。”
狱卒遵命打开了牢门,巡查员好奇地向“疯神甫”的牢房里探视着。在这个地牢的中央,有一个用从墙壁上挖下来的石灰画成的圆圈,圆圈里坐着一个人,他的衣服已成了碎布条,难以遮住身体了。他正在圆圈里划几何线,那神态就象阿基米德当马赛鲁斯的兵来杀他时的那样全神贯注。尽管开门的声音很响,但他却一动也不动,继续演算他的问题,直到火炬的光以稀有的光芒照亮了地牢陰暗的墙壁,他才抬起头来,很惊奇地发现他的地牢里竟来了这么多人。他急忙从他的床上抓过被单,把他自己裹了起来。
“你有什么要求?”巡查员问。
“我吗,先生!”神甫带着一种惊愕的神气答道,“我什么要求也没有。”
“你没弄明白,”巡查员又说,“我是当局派来视察监狱,听取犯人的要求的。”
“哦,那就不同了,”神甫大声说,“我希望我们大家能互想谅解。”
“又来了,监狱长低声说道,“就象我告诉过您的那样,他又要开始讲了。”
“先生,”犯人继续说道,“我是法里亚神甫,罗马人。我曾给红衣主教斯巴达当过二十年秘书。我是在一八一一年被捕的,是什么原因我却不知道。从那时起,我就在向意法两国政府要求还我自由。”
“为什么要向法国政府要求呢?”
“因为我是在皮昂比诺被捕的,而据我推测,象梅朗和佛罗轮萨一样,皮昂比诺已成为法国所属的省会了。”
巡查员和监狱长相视而笑。
“见鬼!亲爱的,”巡察员说,“你从意大利得来的新闻已经是老皇历啦!”
“这是根据我被捕那一天的消息推测的,”法利亚神甫答道。“既然皇帝要为他的儿子建立罗马王国,我想他大概也已实现了马基难里和凯撒-布琪亚的梦想,把意大利变成了一个统一的王国了吧。”
“先生,”巡查员回答说,“上帝已经把你这个看来竭诚支持的计划改变过了。”
“这可是使意大利获得幸福和独立和唯一方法呀。”
“可能是吧,但我不是来和你讨论意大利政治的,我是来问你,你对于吃的和住的有什么要求吗。”
“吃的东西和其他监狱一样,也就是说,坏极了,住的地方非常不卫生,但既然是地牢,也总算还过得去。这都没什么关系。我要讲的是一个秘密,我所要揭露的秘密可是极其重要的。”
“那一套又来了。”监狱长耳语道。
“为了那个理由,我很高兴见到您,”神甫继续说道,“尽管您刚才打断了我一次最重要的演算,如果那个演算成功,可能会把牛顿的学说都改变过来。您能允许我同您私下谈几句话吗?”
“我说得怎么样?”监狱长说。
“你的确了解。”巡查员回答道。
“你所要求的事是不可能的,先生。”他对法利亚说道。
“可是,神甫说,“我要和您说的可是很大一笔钱,达五百万呢。”
“正是你所说的那个数目。”这次是巡查员对监狱长耳语了。
“当然,法里亚看到巡查员已想走开,就继续说,“我们也并非绝对要单独谈话,监狱长也可以在场。”
“不幸的是,”监狱长说,“我早已知道你要说什么了,是关于你的宝藏,是不是?”
法里亚眼睛盯住他,那种表情足以使任何人都相信他是神志清楚的。“当然罗,”他说,“除此之外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巡查员先生,监狱长又说,“那个故事我也可以告诉您,因为它已经在我耳边喋喋不休了四五年了。”
“那就证明,”神甫说道。“你正如《圣经》上所说的那些人,他们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政府不需要你的宝藏,”巡查员说道:“留着吧,等你释放以后自己享用好了。”
神甫的眼睛闪闪发光,他一把抓住巡查员的手。“可以假如我出不了狱呢,”他大声说道。“假如,偏偏不讲公道,我被老关在这间地牢里,假如我死在这儿而不曾告诉过任何人我的秘密,则那个宝藏不是就白白地丧失了吗?”倒不如由政府享一点利益,我自己也享受一点,那不更好吗?”我情愿出到六百万,先生,是的,我愿意放弃六百万,余下的那些我也就满足了,只要换来我的自由。”
“老实说,”巡查员低声说道,“要不是你事先早告诉我这个人是个疯子,说不定我真会相信他说的话呢。”
“我没有疯!”法里亚大声回答说道,他有着犯人们那特有的敏锐的听觉,把巡查员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我所说的宝藏真有其事,我提议来签订一个协议,内容说明,我答应领你们到那个地方去,由你们来挖,假如我欺骗了你们,就把我再带回到这儿来,我不求别的。”
监狱长大笑起来。“那个地方离这儿远吗?”
“三百里。”
“这个主意倒不坏,”监狱长说道。“假如每个犯人都想作一次三百里的旅行,而他们的看守又答应陪他们去,他们倒是有了一个很妙的逃跑的机会了。”
“这个办法并不新奇,巡查员说道,“神甫先生看来是不能享受发明权了。”然后他又转向法里亚,“我已经问过了你的伙食怎么样?”他说。
“请对我发个誓,”法里亚答道,“假如我对您讲的话证明是真实的话,就一定要让我自由,那么你们去那儿,我可以留在这儿等。”
“你的伙食怎么样?”巡查员又问了一遍。
“先生,你们毫无危险呀,因为,如我所说的,我愿意在这儿等,那我就不会有逃跑的机会啦。”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巡查员不耐烦地说道。
“你也没回答我的呀,”神甫大声说道。“那以,你也该受诅咒!象其他那些不肯相信我的傻瓜一样。你不愿意接受我的金子,我就留着给自己。你不肯给我自由,上帝会给我的。你们走吧!我没什么可说的了。”于是神甫扔下他的床单,又坐回到了老地方,继续进行他的演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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