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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2 肖克凡(现代)
第二天牟棉花去医院抱孩子,走出家门之前她对丈夫说,既然抱养了谷姐姐的孩子,咱们这辈子就不生养啦。王金炳呜地应了一声,忙着去修械所上班了。
然而,后来还是生养了。人到晚年,牟棉花极为感慨地说,我这一辈子说话算话,只有生孩子食了言。牟棉花抱养的男孩儿,乳名大朝学名王援朝,以此纪念他的亲生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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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孕与分娩天气凉快了。牟棉花睁眼正是凌晨四点半钟。只要上早班她必定准时醒来,一分不差。然而她忘记自己怀了身孕,猛然爬起不由哎哟一声。肚里怀着第三胎,将近五个月了。自从抱养王援朝,她生了一闺女一小子,闺女王莹六岁,小子王建设四岁。肚里第三胎是男是女好比怀里抱着西瓜,不知什么瓤子。王金炳也醒了,连忙起身搀着妻子说,棉花你起猛了,当心扭了腰。
你再睡一会儿吧。妻子轻描淡写说着,去洗脸漱口了。孩子们还睡着。她放轻脚步走进厨房,拿起饭盒装进布兜里。饭盒里装着白面馒头和煮鸡蛋,这是她昨晚专门为自己预备的"参赛选手营养早餐"。全国掀起"大跃进"热浪,而且一浪高过一浪。全国纺织系统不甘落后,举办"接头、换梭、装纬、查布面、查经轴、走巡回"操作表演比赛,今天上午在国棉十九厂织布车间拉开帷幕。这次由纺织工业部主办的操作大赛,俗称全国纺织擂台赛。大江南北二十几名技术操作尖子云集这里。上海的许金娣来了,青岛的陆根萍也来了,还有北京、石家庄、西安、郑州、无锡等地一批高手,各怀绝技纷纷参赛,谁都想打破挡车工接头儿全国纪录,也放上一颗卫星。这次比赛正赶上怀孕。厂里领导问牟棉花能不能参赛。她说既能上天也能入地。厂长乐了,放假十天让她做好参赛准备。她一天也没歇,说我还要保持产量冠军纪录呢,歇班就泡汤了。为了掩饰肚子她特意穿了一身宽大衣裳,迎着秋风呼呼啦啦走出家门,好似一只大风筝。天色朦胧,她站在公共汽车站候车,感觉饿了。孕妇就是容易饿,俩人吃饭呢。打开布兜里的饭盒,她掰了半个白面馒头,嚼着。想起饭盒里的煮鸡蛋,没舍得吃。天阴着,憋雨。首班公共汽车来了,有空座。四个多月身孕,显怀了。她挺直腰板坐着,忍不住从饭盒里掏出一只煮鸡蛋,悄悄剥皮儿吃了。她也说不清楚这是为了肚里胎儿还是为了自己参赛,反正增加了营养。路不近,她接连吃了两只煮鸡蛋,口干想喝水,那渴劲儿就像一条离了水的鱼儿。一路颠簸终于到站了。她起身下车。口渴,水迎面就来了——这是一场悄然而至的秋雨。她心里连呼倒霉。立即撑开红色油纸伞,挺胸拔腰走向国棉十九厂大门。风很大,雨点斜刺里劈来,专门攻击下半身。进了厂她变成"半只落汤鸡"。走进车间遇到副厂长,全国擂台赛你浇病了怎么代表咱厂出马啊?湿了两条腿的牟棉花一下露出性格楞角儿,笑眯眯冲着副厂长说,既然你怕我浇病了怎么不派小轿车去家里接我呢?你是副厂长还挡不住老天爷下雨呀!副厂长被她噎住了,只好把这两句见角见楞的话咽进肚里,当早点吃了。更衣室里喝了一杯水,打了两个喷嚏出了一个虚恭,好像有点感冒。牟棉花不担心感冒担心肚子。打开更衣箱她找出一大块细纱布,叠成一尺多宽四尺多长的样子,脱了裤子一圈儿两圈儿刹在腰上。微微隆起的小腹平坦了几分。委屈你啦孩子。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刹了刹。太紧了不成。太紧肚里孩子有意见。她从更衣箱里拿出无檐工作帽、围裙,还有一双平底胶鞋,这是今天参赛的全部行头。她特意换了一条肥大的裤子,上身穿着花布小褂儿,后背贴着参赛号码"57"。看到这个号码她不由想起一九五七年也就是去年秋天,徐贰芬同志由于同情右派言论犯了错误,被免去国棉十九厂党委副书记职务,贬到市总工会劳保部去了。一会儿出场了。少想败兴事儿,多想喜兴事儿。她告诫自己稳定情绪,别慌。好像除了挡车织布没有喜兴事儿了。去年党校听讲课,老师说共产主义按需分配,劳动不再是谋生手段而是人类第一需求。那时候人类不劳动活着就没意思了。想到这里牟棉花暗暗笑了。我不用等到共产主义,现在不让我挡车织布我就活着没意思了。临近八点钟,来自全国各地的操作能手集体出场。车间人山人海,参观者挤得水泄不通。技术监督宣布抽签结果,上海的许金娣第三个出场,青岛的陆根萍第六个出场,牟棉花第十五。她乐了,这样就有机会提前观看两位全国著名的特等劳模的挡车技术了。纺织工业部规定,一名织布挡车工看车九台,一名操作能手每分钟接头二十一根。许金娣和陆根萍的接头速度,达到每分钟三十八根。被称为"金手指"。一位领导同志宣布全国纺织系统操作表演比赛开始,九位评委入场。牟棉花在观众人群里发现了白小林——这位国棉十九厂的"另类分子"光天化日之下佩戴墨镜,因此目标很大。从远处一手手传过来一架日式军用望远镜,三传五递到了郝二黑手里。这个当年的小伯役笑着交给牟棉花。她看到望远镜上贴着小纸条儿写了几个字:牟,注意看接头儿动作。这是谁给我的?牟棉花四处张望。好啊,有了望远镜任何选手的接头儿动作便看得清清楚楚。一时顾不得多想,她举起望远镜将目光投向机台。首先出场的无锡国棉一厂选手,人称"巧织女",她的接头速度达到每分钟三十八根,与上海许金娣和青岛陆根萍并称"三驾马车",共同保持最新全国纪录。望远镜里,牟棉花看着"巧织女"灵巧的手指,好像不停翻飞的玉色蝴蝶,精巧轻盈,妙在其中。巧织女的操作表演,赢得一片喝彩。牟棉花知道这是偷艺的大好时机,左手举着望远镜,腾出右手偷偷模仿人家的接头儿动作。第三位选手出场——大名鼎鼎的上海选手许金娣。这位创造了"分段分节换棱,合理计划巡回"操作法的著名劳动模范,一登场便显出大将风度。她的巡回看车,步履轻盈;她换梭装纬,姿态优美;她的查看布面,身段潇洒;果然拥有"挡车芭蕾舞"的艺术魅力。牟棉花情不自禁叫了一声好,差点儿欢呼起来。许金娣的操作真美啊,一台台高速织机化做一件件舞台道具,一个挡车女工竟然把这种又苦又累的机器操作变成一种又轻又柔的艺术表演,令人心悦诚服。牟棉花紧紧握着望远镜,忘了肚里孩子忘了自己是参赛选手,完全沉浸在"挡车芭蕾舞"的艺术享受之中,久久不能自拔。许金娣打破全国纪录,一分钟接头四十一根。现场掌声雷动。
螺丝钉卷 6 机器(2)
牟棉花仿佛没有听到掌声。她全心全意回味着许金娣的接头动作,猛然悟出这位上海特等劳模创造的"五步工作法"的精髓:首先将两根线头拉在一起,对准之后完成绕头、掖头、拉实一系列动作,关键是一气呵成不容丝毫停顿。好啊!有了醍醐灌顶般的体会,牟棉花满头大汗,两手冰凉——激动得几乎难以控制自己。这时场上再度响起热烈掌声,青岛选手陆根萍出场。牟棉花静下心来,举起望远镜注视着陆根萍的操作表演。这时身后有人传来一张小纸条,分了牟棉花的心。她展开纸条看到一行字:应当清醒,日本纺织业即将使用第二代织机了。字条儿没有落款。牟棉花估计这是白小林写的。因为国棉十九厂只有白小林研究日本企业管理而且头头是道。白小林不光研究日本,还娶了一个日本战争遗孤为妻。所以人们都说他走火入魔了。她不认为日本第二代织机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举起望远镜专心致至观察着陆根萍的操作。望远镜这东西真好,远处的景物一下变得近在咫尺。哦,这位来自青岛的陆根萍在上海许金娣"五步工作法"的基础上,接头动作有了令人难以察觉的改进。这改进的妙处,恐怕只有许金娣本人看得清楚。牟棉花寻思着,既然陆根萍在许金娣的基础上做了改进,那么我要是把陆根萍的最后两个掖头和拉头动作由中指改为食指,两个动作合而为一同时完成,这样节省一个动作啊!陆根萍的操作表演进行着。牟棉花双手收起望远镜,不由抬头注视着车间顶棚,好像从宇宙深处得到了启发。我要是节省一个动作就缩短了操作环节,这样接头速度肯定提高。牟棉花的目光穿越迷雾看到真相,大脑处于真空状态。她双手将望远镜捧地胸前,闭目养神。脑海里放映着"电影"——无锡"巧织女"的接头儿动作,上海许金娣的接头儿动作,青岛陆根萍的接头儿动作,一幕幕重现,一幕幕回放,好像入定了。不知过了多久,广播喇叭里宣布57号选手牟棉花出场。她打了一激灵,从一幕幕"电影"里走出来,仿佛一下增加了五百年阅历。浑身一派轻松。牟棉花起身走向机台。她忘了现场评委,忘了现场观众,忘了肩负为国棉十九厂争光的使命,忘了这是大跃进擂台赛,忘了肚里孩子忘了所有应当牢记的东西,只记得"把最后两个掖头和拉头动作由中指改为食指,这样节省一个动作"。牟棉花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开始操作的,也不记得自己怎样换棱怎样装纬怎样查看布面,更不记得自己是怎样接头的。她只记得身边响起一片掌声,只记得喇叭里宣布"牟棉花同志打破全国接头纪录……"幼儿园孩子们跑上来献花,牟棉花低头一看是女儿王莹。她懵懵懂懂对女儿说,今儿是谁给你梳的小辨儿这么漂亮啊。女儿呲牙一笑说我自己梳的。之后是领导同志接见、合影留念、接受记者采访。回到更衣室牟棉花清醒了,悄悄解开细纱布,解放肚子。她长长呼出一口气,说了声谢谢孩子。现场工作人员把那架望远镜给她送来,叮嘱她注意保管珍贵物品。她说了声谢谢,询后问每分钟接头多少根。工作人员笑了说,你不知道自己创造全国纪录啦?四十五根!
我的天,这比我平时成绩提高一大截!牟棉花换了衣服心情趋于平静。她寻思今天要是没有这架望远镜,许金娣和陆根萍的接头动作我统统看不清楚。这望远镜是谁传过来的?拿出白小林写的"应当清醒,日本纺织业即将使用第二代织机了"的纸条跟贴在望远镜上的"牟,注意看接头儿动作"的字体对比,她笑了。字体完全相同。看来这架日本军用望远镜是白小林特意为我预备的。一股莫名的热流涌上心头。国棉十九厂中午给牟棉花摆了庆功宴。你怀孕啦小牟?国棉十九厂党委副书记很有革命资历——延安大生产运动中摇纺车人称"葛大姐"。将近五个月。牟棉花拍着肚皮说,葛书记您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赢了?娘儿俩参战啊!好!今天擂台赛你放了一颗卫星,我祝你生个大胖小子,再放一颗卫星。牟棉花抄起筷子说,我饿了,你们要是不吃我可吃啦!说着夹起一块回锅肉放进嘴里,从盘子里抓起一只白面馒头大吃起来。葛书记,您说今天我是不是超水平发挥?一分钟接头四十五根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这位来自延安的老大姐说,这是大跃进的形势鼓舞你嘛。小牟,你知道市里要盖一座"劳模楼"吗?就坐落在"市长楼"后面,中间隔着一大片草地。牟棉花乐了说,这又放了一颗大卫星,载着我们上天了。
螺丝钉卷 6 机器(3)
天黑之后,牟棉花走进棚铺区那座低矮的小院,偷偷看望靳大姑。一间西屋亮着一盏小灯泡。靳大姑嘴上仍然叼着一根永远也不点燃的烟卷儿。牟棉花从兜子里拿出两瓶直沽老白干,墩在窗台上。靳大姑撇着嘴说,你这社会主义劳协模范看望我这个日伪时期的考工头儿,不怕受牵连啊!我当然怕受牵连,所以偷偷摸摸来了。牟棉花毫不掩饰说,我获得全国挡车接头冠军了,感谢您把手艺传授给我。嘿嘿,挡车这活计全凭悟性。你卖傻力气,没用。这是四两拨千斤的巧劲儿。靳大姑伸手把烟卷儿夹在耳朵上说,哎哟,你又怀上了?你生了一闺女一小子,怎么没完没了呢。牟棉花连忙解释说,我忙,金炳也忙,十天半月不弄一次,可是弄一次就怀了,寸劲儿!生了这第三胎我一定去结扎,不受这份罪啦。你抱养谷香儿子这些年没露馅儿吧?靳大姑关切地询问,打开老白干喝了一口酒说,我从小让人家抱养,后来养母一打我,我心里就说反正不是你亲生自养的,你打死我吧。我对大朝比亲儿子还亲!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没捅过一手指头!牟棉花挺身坐上炕沿打开话匣子说,白小林告诉日本就要改用第二代织机了,这是什么意思呢?你跟白小林还有来往?靳大姑古怪地笑了。操!这一换织机等于换一代人啊。怎么换一代人?牟棉花警惕起来。
你怎么听不明白!早知道你这么笨不收你做徒弟。靳大姑撇了撇嘴说小骚货。您爱收不收!牟棉花反唇相讥说,徒弟笨,当师傅的光荣啊?您老骚货。师傅被徒弟噎住,只得迂回进攻说,你知道猪姥姥怎么死的?笨死的!
哎!您老人家不是活得挺好吗?没死啊!牟棉花立即反攻,毫不吃亏。
两个人一捧一逗,好似说相声的。靳大姑给自己下台阶,说师傅不跟徒弟一般见识。牟棉花继续追问,你说一换织机等于换了一代人,为什么?靳大姑拉开教课的架式。比如你是拿鞭子赶车的把式,有一天马车换成汽车,你能开吗?不能。那就换别人开呗。这不是换了一代人嘛。噢。牟棉花低头寻思着。别说换了汽车,换了飞机我也敢开。只要我活着挡车工就缺不了我!你不用跟我表决心。赶紧回家准备坐月子。靳大姑撵着牟棉花说,无论生闺女生小子,千万别随你这驴脾气,逮谁跟谁较劲。操!抢白、嘲讽、揶揄、挖苦,从东洋纱厂到中纺五厂到国棉十九厂,十几年过去了,嬉笑怒骂维持了两个女人之间的极其特殊的师徒友谊。肚里怀着孩子拿了全国接头冠军。牟棉花名气大了,成为尽人皆知的著名劳动模范,还被誉为"棉纺战线一面旗帜"。肚子一天天膨涨起来,牟棉花坚持上班。怀孕到了八个月,依然不歇。她挺着大肚子挡车,一人照样看管十八台车,产量不减质量不差,成为全厂一道奇特风景。支班长找到她说,你预产期了,打算把孩子生在车间里啊?歇吧!不歇!牟棉花犯了脾气,开始跟支班长较劲。
这是车间党支部让我找你谈话,你共产党员要听党的话吧?
不歇就是不歇。脸上出现蝴蝶斑的牟棉花咬定青山不放松。
支班长笑了,好啊,我现在给市总工会劳保部打电话,请教如何贯彻女工劳动保护条例……果然,徐贰芬同志来了。做过"地下工作"的人就是意志坚强,当初贵为国棉十九厂党委副书记,由于同情"右倾言论"贬为市总工会劳保部一般干部,重返工厂从容不迫落落大方,一派不卑不亢的劲头。牟棉花从心里佩服,悄悄叫她徐大姐。您身体还好吧?牟棉花反而率先慰问对方,说人活着总有山高水低的时候,您可千万不要委屈自己。徐贰芬同志笑了。劳动模范是人,不是机器。咱们国家劳动保护条例对孕期育期女工做了具体规定,我们必须执午。你肚里怀的是社会主义新一代。你一天三顿饭全变成干劲儿,胎儿吃什么呀!我看你还是休息吧。好,我听您的话,临近分娩我一定休息几天。牟棉花终于认了账。
怀孕进入九个月,车间领导安排一个年轻助手小丁协助牟棉花看车。这不是剥夺我劳动的权力吗?牟棉花嘟嘟哝哝,很像一只怀孕母兽——这十八台织机就是她的领地。怀孕母兽的领地外人不得入侵。小丁找到支班长哭诉,牟师傅手脚比猴儿都灵活,无论换棱还是装纬,一把抢在前面,我根本插不上手……支班长哈哈大笑说,你别看她挺着大肚子干活儿,照样是全国接头冠军!到了该生的日子,就是不生。纺织女工们认为到了时辰赖着不出来,这么矫情一定是丫头片子。群众眼睛是雪亮的。一辆救护车将牟棉花送到中心妇产科医院,果然生了一个女孩儿。牟棉花给第二个女儿职名王凤,一是纪念母亲获得全国接头冠军,二是希望孩子长大成为一只金凤凰。王凤一双小眼睛转动舒缓,哭声也不强烈。牟棉花顺口叫了一声傻凤。于是傻凤便成为王凤的乳名。徐贰芬同志拿着红糖和鸡蛋来到病房探视,说你参加全国擂台赛把细纱布勒在肚子上,孩子傻了也是你的责任!不傻不傻,这孩子长大了跟我一样,特等劳动模范!牟棉花自信地说着,剥开煮鸡蛋就吃。我奶水不多。这样我就把孩子送工厂幼儿园吧,中间只喂一次奶,还不耽误生产。牟棉花的心思已经飞回噪声隆隆的布场了。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那座"劳模楼"盖到三层了,总共五层。徐贰芬继续说,我也有了好消息,正式任命在市总工会劳保部女工科担任科长。只要是革命工作就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牟棉花认为这是三喜临门。一是生了王凤,二是劳模楼动工,三是徐贰芬同志有了新的工作岗位。想到徐贰芬同志不生养,牟棉花拉住老领导的手说,一旦王凤说话了,我就让她叫您姥姥!国家即将进入经济困难时期,那座全市瞩目的"劳模楼"建成了。这给全市工人阶级带来极大鼓舞。"社会主义是桥梁,共产主义是天堂"鞭策着人们。鞭炮响,锣鼓敲,各行各业的劳动模范们欢天喜地搬进了"劳模楼"。向人们展示着社会主义美好生活图景。光荣的劳动模范们首先实现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家居梦想。参加了"实行粮食定量供应紧急会议"之后,市委第一书记赶来为"劳模楼"剪彩,挨家挨户祝贺劳动模范乔迁之喜。
螺丝钉卷 6 机器(4)
"劳模楼"是依照苏联专家图纸兴建的,据说在列定格勒有几百座这样的五层楼房。坚固的"士敏土"地面和厚重的红松实木门窗,充分体现了"傻大笨粗"的俄罗斯风格。尤其它将厨房设计在朝阳方向,一年四季阳光明媚,令人怀念站在河岸上的姑娘喀秋莎。王金炳的新家很大。二楼,一厨一厕一阳台,三室一厅,还有一个纵深的玄关。市委第一书记走进门来,首先跟牟棉花握手称赞她是棉纺战线一面旗帜,然后指着王金炳说你就是那位工业战线红管家吧。市委领导与这个劳模家庭合影留念。王金炳闪到一旁。只要妻子在场,丈夫甘心充当配角。一个鞋底,一个鞋邦。通常鞋底比鞋邦结实。创造全国挡车接头纪录的牟棉花,名气超过王金炳。几年前,李亦墩调任宏光电器厂党委书记,便将王金炳带去担任仓库保管员。这位进城干部对工业管理有着独到见解,认为一座大工厂关键岗位很多,最为重要还是仓库。工厂嘛,就是一进一出。进,通过仓库,出,也通过仓库。仓库是轴心。于是,王金炳跟白鸣岐学习珠算的"狮子滚绣球"和记账的"苏州码子",竟然派上用场。做了仓库保管员,王金炳在仓库货架间钻来钻去,大到角钢铝锭,小到铁钉毡垫,一样样如数家珍。他当年被评为厂先进生产者,第二年获得劳动市总工会"工业战线红管家"称号,之后被评为市级劳动模范。乐乐呵呵搬进"劳模楼",房子大了,孩子们欢天喜地成长起来,宛若一只只笋尖儿长成一株株青竹,看着令人欣喜不已。家庭内部分配房间,王金炳牟棉花夫妻住一间;长子王援朝乳名"大朝",次子王建设乳名"设子"兄弟俩住一间;王莹乳名"灵莹",王凤乳名"傻凤",姐妹俩住一间。然而,这个劳模家庭的母亲经常"缺席",父亲也不是"全日制"。大女儿王莹渐渐成长起来,早慧早熟早当家。下厨房做饭,进卫生间洗衣裳,去粮站排队买粮,跑副食店凭票打油,里里外外一把手。每天傍晚放学,小学生王莹胸前挂着一串钥匙,推开家门系上围裙走进厨房挽起袖口儿淘米洗菜,俨然袖珍小厨师。妈妈是"棉纺战线一面旗帜",无暇分心家务。爸爸是"工业战线红管家",经常加班加点。王莹学会炒饭烙饼烧菜炖汤,加速成长起来了。一连三年的"节粮度荒",中国人民遭受大饥馑。特等劳动模范牟棉花享受"特供"待遇。"特供"分"糖豆"和"肉蛋"两个档次。糖豆是限量供应红糖和黄豆,肉蛋是限量供应猪肉和鸡蛋。每月凭"蓝本子"额外购买营养品。"肉蛋"不多,却弥足珍贵,帮助孩子们减去几分菜色。王凤自幼受到"特供"影响,对劳动模范的荣誉充满向往。她几次询问妈妈怎样当上劳动模范的,妈妈不理会。她只得转向爸爸。我觉得您跟别人没什么两样,怎样当上劳动模范呢?小女孩王凤迫切问道。是啊,爸爸跟别人没什么两样。王金炳平生首次阐释自己。我负责的仓库里东西特别多,全都装在心里。一张口说出它们的规格型号,一伸手指出它们的存放位置。嘿嘿,人家叫我一口清……小女孩王凤从爸爸的语气里感受到工人阶级的自豪,好奇地问道,您怎么没有妈妈的"蓝本子"呢?妈妈是特等劳动模范,爸爸不是特等劳动模范。王金炳如实说道。
小学三年级学生王莹做出这种价值判断:妈妈最忙,特等劳动模范天天不着家,吃上"特供"。爸爸比较忙,市级劳动模范可以抽出一点时间料理家务,吃不上"特供"。天冷。农历腊月二十三适逢"工业战线红管家"的公休日。牟棉花上早班,走了。王金炳便带领孩子们开始迎春大扫除,从早晨干到下午,这个劳模家庭面貌焕新一新。大女儿王莹与小女儿王凤暗暗商定,一定要给妈妈一个惊喜。黄昏时分,傻凤搬了一只小板凳坐在门口等待妈妈下班归来。妈妈经常自愿义务加班,经常很晚回家。天黑透了。牟棉花终于回来了。妈妈走进家门就喊渴,灵莹立即端来一杯白开水。妈妈咕咚咕咚喝了,猫腰低头脱了高靿棉鞋,说了一声"困"径直走进卧室睡觉去了。一天的辛苦劳动换来整洁面貌,妈妈下班回家视而不见浑然不觉。一种巨大的失落感袭击了小姐妹。傻凤委层地看着姐姐灵莹,灵莹沮丧地看着妹妹傻凤,姐姐妹妹哇地一声哭了起来。牟棉花听到两个女儿放声大哭,腰酸腿疼躺在床上问道,哭什么?你俩是不是考试都不及格啊……说罢翻身睡去了。全家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寂静无语。
螺丝钉卷 6 机器(5)
特等劳动模范牟棉花继续保持着全国接头冠军称号。她每分钟的接头速度已经高达五十根。国棉十九厂职工都知道,牟棉花看管的织机永远擦拭得干干净净,她周边的工作环境永远清扫得一尘不染,他身穿的工作围裙永远一天一洗,被评为全国棉纺行业文明作业标兵。然而,牟棉花下班回家什么模样则无人知晓。尤其下了早班,超额完成生产任务的牟棉花走进家门连头巾也顾不得摘下,便走进卧室歇息了。睡到晚饭时分她被厨房锅鸣铲响唤醒,起床走出卧室。饭菜香气扑面而来。牟棉花赖得洗手,抄起筷子端起饭碗张开嘴巴就吃。王莹蒸了两屉发糕,拢了一锅尜尜汤,把肉联厂的下角料拾掇干净,白菜豆腐烩成"一锅香"。她大声督促说,妈妈饭前要洗手!乳名"傻凤"的王凤眨着眼睛困惑地说,妈妈,您在工厂那么干净,回到家里这么腌臜,这可不像是一个妈妈啊。是呀,我也觉得有两个妈妈。设子接过话题说,工厂里一个妈妈,家里一个妈妈。你是说我分身有术啊?牟棉花伸出筷子夹起一块炒白菜放进嘴里说,工厂里一个妈妈,家里一个妈妈,这样我不成了西游记里的妖精啦。小学六年级学生王援朝放学回来。他走进家门表示赞成妹妹们观点。妈妈,我也觉得您是两个人,工厂里一个,家里一个。您在工厂里是棉纺战线一面旗帜,特等劳动模范……妈妈在家里呢?牟棉花一边吃一边问。
王援朝放下书包,摆出一副袖珍哲学家的样子说,您在家里主要是休息呗。牟棉花听了儿子这几句话,咯咯咯笑起来。合着我在家里除了吃饭睡觉没别的事儿啊!王莹平时特别崇拜哥哥王援朝。大朝哥哥说得对,您在家里除了吃饭睡觉确实没有别的事情,当然还要上厕所的。牟棉花惊异地看了看王援朝,又惊异地看了看王莹,说大朝灵莹你们这两个小东西联合起来批判我啊。王金炳下班走进家门,全家晚饭接近尾声。王莹从热锅里端出留给爸爸的饭菜,捧到桌前。王莹延续着刚才的话题说,爸爸在家里在厂里表现一致,所以说我们有两个妈妈一个爸爸……王金炳只听了这半截子话,停住筷子说,灵莹你不要乱讲,什么两个妈妈一个爸爸,咱们国家实行一夫一妻制……牟棉花听罢,咯咯笑得直不起腰来。
我说金炳啊,你倒是想一夫两妻制呢,那是万恶旧社会……
曲轴卷 7 机器(1)
曲轴:把机器的往复运动变为回转运动,或把回转运动变为往复运动的轴——
摘自《现代汉语词典》
孵化与走失收音机里整天播放《我们走在大路上》。哼唱着这支鼓舞人心的歌曲,王援朝从小学升入初中,进了红星中学;王莹读小学五年级;王建设读小学三年级;王凤是一年级小学生。红星中学坐落在近郊,隶属北京军区招收部队子弟。王建设问哥哥咱们不是军人家庭你怎么去读红星中学呢。王金炳为了掩盖真相出面解释,说大朝去读红星中学是组织对劳模家庭的特殊照顾。你们不要议论这件事情了。妈妈上中班,晚饭不在家。小学五年级学生王莹俨然家庭领导人,督促傻凤饭前洗手,吩咐设子拿筷子,还给爸爸挪了椅子。王援朝放学走进家门,搁下书包去卫生间洗手。王莹端来一盆白菜汤,汤盆里漂着十个小丸子。一人两个啊。她说着给每人碗里盛了两个小丸子,却只给自己碗里盛了白菜。汤盆里,漂着应当属于王莹的两个小丸子。主食是热气腾腾的玉米面窝头。王莹催促大家吃饭,伸出筷子从汤盆里夹出一个小丸子放进哥哥碗里。王凤瞪大眼睛盯着漂在汤盆里的最后一个小丸子。王莹小声警告说傻凤你眼珠子掉进碗里了。王凤只得收回目光低头吃饭。这时王援朝洗了手走出卫生间坐到桌前,抄起筷子吃饭。这位对哲学颇有兴趣的中学生嘴唇上一层毛毛茸茸胡须,大有破土成长的趋势。王建设平时不爱说话,学习成绩中等。他看到姐姐悄悄夹给哥哥碗里一个中丸子,很想效仿。这时,王凤突然伸出筷子去夹汤盆里最后一个小丸子,啪地一声被姐姐的筷子中途拦截了。姐妹的交锋惊动了陷入沉思的王援朝。他低头看着自己碗里的三个小丸子,扭脸向父亲问道,爸爸,您看我跟弟弟妹妹有什么不同吗?王援朝说话喜欢使用书面语,显得郑重其事。王金炳搪塞说没有什么不同,低头喝了一口白菜汤。王莹为了掩盖真相,立即掰了一只窝头泡在自己碗里。既然没有什么不同,为什么这样优待我呢?王援朝大声追问。
哥哥你在长身体,所以要增加营养的。王莹出面解释着,趁机将最后一个小丸子夹到自己碗里,企图缓解哥哥激动的情绪。我长身体,你们不长身体?我需要增加营养,你们不需增加营养?真是莫名其妙。王援朝放下筷子离开饭桌回到自己房间去了。王援朝与弟弟王建设住一间屋子,两张睡觉的床铺,两张写作业的方桌,很像学校男生宿舍的格局。王援朝实在无法接受这个家庭的特殊关爱,一头扎进"男生宿舍"。王莹不知道哥哥的真实身世,只是崇拜他的年少博学。大朝不吃饭,她心疼,轻轻推开房门伸进脑袋说,哥哥你别生气了去吃饭吧。明明每人两个小丸子,你偏偏优待我三个,拿我当宠物饲养啊?王援朝情绪冲动说,灵莹,我书包里两块水果糖是你放的吧?你为什么这样做呢!因为你是我哥哥,妹妹疼爱哥哥难道不对吗?王莹转身离开哥哥房间,穿过客厅躲到厨房去哭了。王建设跟进厨房小声安慰说,灵莹你别哭,往后我也学着做饭减轻你的家务负担!饭不用你做,再说你也不会生炉子。你好好学习就是了,将来上大学当工程师。咱爸咱妈给你取名王建设就要你长大成才建设祖国的。我把白菜汤热一热,你给咱哥端到屋里让他吃吧。王莹说着抹了一把泪水。王凤不愧"傻凤",她吃饱喝足挺起小胸膛回屋去了。王建设遵照姐姐指示端着一碗白菜汤两个窝头走进房间说,哥哥你吃吧,灵莹都哭了。王援朝不为所动,一手端着白菜汤一手抓着两个窝头,大步走进厨房。
苏联图纸的厨房很宽敞。小女生王莹梳着两条小辫儿穿着花布夹袄,腰间系着蓝布围裙,小大人儿似地拾掇着蜂窝煤炉子。跳跃的火苗儿映红她的脸颊,现出两只浅浅的酒窝儿,仿佛一颗熟透的西红柿。灵莹……哥哥站在厨房门口望着妹妹,一时说不出话来。
王莹封住炉火撩起围裙擦了擦手,扭脸看见哥哥嗔怪地说,你怎么还不吃呢,绝食啦?灵莹,你们为什么要把好吃的东西让给我呢?王援朝非常痛苦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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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男孩子,男孩子应当吃好喝好。我是女孩子,女孩子应当要吃苦耐劳。家家户户都这样啊。王援朝强烈反驳道,你说得不对!咱家是爸爸辛苦操持家务,妈妈什么事儿都不管,你说这是为什么?你吃饭吧,你吃完饭我告诉你。王莹说着拎起铁壶烧水——这是她给妈妈预备的热水。挡了一天车,妈妈下班回家是要热水烫脚的。哦?王援朝听罢端起白菜汤就着窝头吃起来。好奇心驱使他快速进食。一眨眼之间,四个窝头三只小丸子一碗白菜汤,呼噜呼噜装进这个半大小伙子胃口里。我吃完了。王援朝抹了抹嘴说,为什么咱家爸爸操持家务妈妈什么事儿都不管,你告诉我吧。我告诉你什么?嘻嘻,我、也、不、知、道!说完,王莹一条小鱼儿似地从哥哥腋下钻过去,咯咯笑着跑回自已房间了。你骗我!手里端着空碗王援朝脸上露出苦笑。他觉得妹妹乳名"灵莹"千真万确——又灵俐又晶莹,时时刻刻闪烁着可爱的光芒。晚间,王建设写完作业,上床睡了。王援朝熄了灯,一手握着手电筒,一手握着笔,趴在被窝里写日记。"这是究竟为什么呢?我在这个家庭里成为一个特殊人物。今年开学我外出参加军训想买一支手电筒,第二天爸爸下班就给我买了,还配了备用小灯泡。手电筒是奢侈品要花壹块多钱呢。弟弟妹妹都很羡慕我。灵莹要买一支自动铅笔,央求半年爸爸才同意。设子喜欢机械要买一套"积铁",至今爸爸也不点头。傻凤学要买一个"转笔刀",只给她买了一块带香味儿橡皮。"他轻轻叹气继续写道:"傻凤报怨转笔刀这辈子也买不上了。爸爸妈妈为什么这样优待我呢?难道因为我是家里长子。傻凤是家里老小,为什么不优待她呢?我总觉得这里有着不为人知的缘由。是的,这种特殊待遇给我带来很大压力。我是顶天立地男子汉。我不能这样生活下去,我要离开这里……"写完日记熄灭手电筒,他躺在黑暗里失眠了。想到妹妹王莹,心头一阵温暖。灵莹真是好女孩儿,热情开朗善解人意,性格清澈细腻,举止端庄大方,我将来选择终身伴侣就要寻找妹妹这样的好姑娘……十一点多钟,门响了。妈妈下中班回来了。王援朝仄耳听着。爸爸轻手轻脚开门。妈妈说了一个"累"字,坐在客厅藤椅上。爸爸拎来一只暖水瓶哗哗倒进盆里。弟弟呼呼睡着,王援朝起身推开一道门缝儿向外窥视。客厅亮起灯光,妈妈将两只脚伸进热水盆里。爸爸蹲着给妈妈洗脚。水烫吗?爸爸轻声问道。妈妈满脸惬意嗯了一声,闭目养神。
热水洗脚,血脉流通特别好。王金炳一眼看到妻子缺少小脚趾的伤残左脚脱口问道,白小林下放锅炉房劳动,他妻子回日本了吧?你怎么想起问白小林呢?他妻子回日本去了。牟棉花突然哼了一声说,他非娶一个日本战争遗孤,国棉十九厂那么多大姑娘没得娶啦?王金炳哗哗撩水,不言不语给妻子洗脚。隔在卧室里窥视的王援朝惊讶极了。他知道妈妈的左脚只有四根脚趾,却不知道半夜下班回家爸爸亲手给妈妈洗脚。这夜深人静的意外场面令王援朝心跳不止。爸爸真是一个好丈夫啊。金炳,你知道我为什么这样累吗?布场织机实现高速化,从180转增到230了。我呢,还要求扩台!速度越高我越扩台,从看九台车扩到看十八台车,这样产量提高百分之百呢!我正在总结"查纬纱、查梭子、查布面织口、查经轴、查皮结"的"五查操作法",纺织工业部准备向全国推广呢。金炳啊,从咱们结婚你就给我洗脚,这一洗就是十几年。牟棉花似乎动了感情,伸手抚摸着丈夫脑顶。陷入沉思的王金炳猛然醒悟,连忙从历史长河里爬出来,心儿湿漉漉地上了岸。王援朝看到,爸爸拿来一块白色毛巾给妈妈擦脚,之后将洗脚水倒进卫生间抽水马桶里。妈妈歪坐在藤椅里闭目歇息。爸爸倒水回来侧身冲着妈妈蹲下去。坐在藤椅里的妈妈睁开眼睛,面含微笑伸出胳膊伏在爸爸脊背上。爸爸嘿哟一声挺身站起,猫腰撅腚背负着妈妈朝着卧室走去。
爸爸对妈妈太好啦!透过门缝王援朝看见妈妈垂下的两只脚丫子在空中摇晃着,好像在给一场无声的小合唱打着拍节——而且是小夜曲。王金炳将妻子放在床上,累得喘着粗气。牟棉花起身站在床前,扬起右手练习着挡车接头动作。多少年来牟棉花为了创造"牟棉花工作法",一根根纱线缠绕手指尖,指甲都磨厚了。三十岁光景已经显出过度疲劳状态:骨刺、腰肌劳损,一身毛病。好在她属于乐观主义者,做梦唱歌也是"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毛主席领导革命队伍,披荆崭棘奔向前方!"。练得累了,牟棉花趴在床上。王金炳拿来伤湿止贴在妻子腰部,轻轻按摩起来。牟棉花发出舒服的呻吟说,金炳啊,你知道纺织工业"上青天"吗?就是上海青岛天津,如今追赶我接头纪录的人太多啦!俗话说,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我要想保持全国冠军称号,不能死守必须进攻。怎么进攻呢,那就是打破五十五根大关!哎呀累死我也要拿下来啊……王金炳一边给妻子按摩一边说,当劳动模范就是累,领导让你脱产去当干部你不当,那就累呗。我去当干部坐办公室?那更累!我在生产第一线创造全国接头速度第一,这比当干部光荣多啦!牟棉花趴在床上说。王凤半夜起来撒尿,趿拉着鞋推门走进父母卧室。王金炳扭头说傻凤你睡迷乎啦!王凤睁睛看着父亲给母亲按摩,突然冒出一句话说,长大我也要当劳模,当了劳模回家有人伺候我,多舒坦啊。你呀?牟棉花咯咯笑了。你快长大吧,妈妈等你接班呢。你接了班妈妈就松心啦。傻凤呲牙笑了笑,扭身回屋继续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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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金炳上床睡觉,不言不语将妻子揽在怀里。牟棉花抓着丈夫胳膊压低声音说,你使劲儿搂着我!你使劲儿搂着我!年轻真好啊,等到老了我连搂你的劲儿都没有了。王金炳说着,紧紧将全国棉纺战线一面旗帜搂在怀里。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里自己还是华昌机器厂小伙计,端着水盆走进账房给老东家洗脚。水有点儿烫,白鸣岐嘴里发出丝丝声响,舒心而惬意。老东家嘿嘿笑着说,饼子啊,从今往后无论走到哪里你都要把华昌机器厂忘得干干净净,你心里总想着我,那就成了负担!人活着不能有负担,有负担走不快啊。听着老东家叮嘱,王金炳蹲在水盆前嗯了一声。王援朝失眠了。目击爸爸给妈妈洗脚,他心里乱哄哄的,一时弄不清生活的真谛。妈妈是劳动模范,爸爸也是劳动模范。妈妈好像只是厂里的劳动模范,回到家里既不劳动也不模范。爸爸好像是家里的劳动模范,去到厂里照样劳动而且模范。爸爸是全能丈夫,当劳模,做家务,管理孩子,伺候妈妈,好像什么事情都会做。妈妈呢?妈妈只是棉纺战线的一面旗帜,呼啦啦迎风招展。喜欢独立思考的王援朝就这样在独立思考中,渐渐睡着了。
一连几天,王援朝想跟王莹单独谈话总是没有机会。王莹承担繁锁的家务劳动,放学径直走进厨房生火做饭,还要管理妹妹傻凤。王凤语文考试不及格,王莹一边择菜一边监督妹妹默写汉语拼音字母,十遍。小学生王凤默写八遍试图蒙混过关,吃了姐姐两巴掌——充当了晚饭。晚饭之后,王援朝主动走进厨房刷锅洗碗,其实为了跟王莹说话。王莹伸手制止哥哥说,这是傻凤的任务,女孩子从小就要干女孩子的活儿。王援朝趁机小声问道,灵莹,你知道妈妈下班回家爸爸给她洗脚吗?
我知道……看到哥哥惆怅表情,王莹立即补充说,我长大成人无论嫁给什么人,我也不要他给我洗脚的。那你给他洗脚吗?王援朝求知欲强烈,追问妹妹。
自己的脚自己洗嘛,为什么要别人伺候呢?王莹爽快地回答。
进入初中三年级,红星中学要求毕业班学生统一住校。王莹提前动手为哥哥准备生活用品。洗脸盆、肥皂盒、牙刷子、茶缸子、饭勺儿、针线包……,心里却舍不得哥哥。王建设撅着小嘴儿找到爸爸说,我哥哥住校去,天凉就我没被子盖了。
王金炳恍然大悟。这哥儿俩夏天一人睡一张单人床,只要季节转冷就将两张单人床拼成一张双人床,哥儿俩合盖一床棉被。王援朝住校带走这一床棉被,王建设只能晾着了。王金炳决定给大朝做一床新棉被。可是前几天远房表弟娶媳妇添衣服添被褥,借走今年的布票和棉花票,明年归还。牟棉花感慨道,我接连五年织布产量质量第一,给儿子做不成一床棉被!你织了那么多布,那是公家的,给大朝做被子,这是私家的,你不能拿私家的事儿跟公家讲条件啊!平日里唯唯喏喏的丈夫,一番话问住妻子。牟棉花软了,说咱俩分工吧,你去厂里找同事借布票,我去厂里找同事借棉花票,明年发了新的还给人家。第二天上班,王金炳走进国营宏光电器厂,却不知道找谁去借布票。自从被评为劳动模范,同志之间没了油盐柴米的生活内容,光是比学赶帮争上游了。走进中心仓库更衣室,接到紧急通知要求他去柴油机厂报到。自从跟随李亦墩同志调离503厂来到国营宏光电器厂,他从军工厂修理枪械的钳工变为地方企业的仓库保管员,十年以来保持着"工业战线红管家"的称号。他管理的宏光电器厂中心仓库连年评为"红旗仓库"。如今忽然调离,他颇感意外。物资科的胖科长喘着粗气跑来说有他的电话。王金炳去接了,电话里传出一个宏亮有力的声音。你是金炳同志嘛,我是李亦墩!我到任十天啦。你明天上午给我跑步到柴油机厂报到!这里是国家重点企业,仓库是企业的要害部门。你快来吧!今后我走到哪里,就把你调到那里。我特别需要工业战线红管家为我掌管家当。放下电话他告诉物资科长,李亦墩同志把我调走了。物资科长急了。你一调走,咱国营宏光电器厂就没有劳动模范啦。王金炳想起那句顺口溜:我是革命一块砖,那里需要哪里搬。怀着恋恋不舍的心情走进中心仓库深入,他摸摸这里看看那里,每个角落都留下他的足迹,每只货架都洒下他的汗水,尤其那一册册用"苏州码子"编写的账簿,更浸透了他的心血。我在这里当了十年仓库保管员,还跟朱德委员长握过手呢。想起当年情景,湿了眼角。走到存放特殊物品的仓位,心头轰地一热。这十二箱进口绝缘材料是国家使用外汇购买的,具有反帝反修意义,领导指示必然妥善保管。于是,工业战线红管家王金炳认真守卫着,以仓库为家了。几年过去,如此贵重的物品存放着,迟迟不派用场,似乎成了多余的废物。无论废物不废物,王金炳照样精心保管着。那十二只印着外国字母的包装箱被他擦得一尘不染,胜过中国人民银行的保险柜。如今,他跟随李亦墩同志调到国营柴油机厂去了。也不知道这十二箱具有反帝反修意义的绝缘材料何时派上用场,这心情,就跟惦念亲人似的。下班时候,他跟物资科长交了钥匙,特别指出那几册用"苏州码子"编写账簿如果别人看不懂,可以随时打电话问他。物资科长拍着工业战线红管家的肩膀说放心吧你走了没人使用这种码子记账了。听物资科长这样说,王金炳心里更加酸楚,好像自己断子绝孙了。这时候他已经知道,李亦墩同志调任柴油机厂厂长兼党委书记。那是一座拥有七千多名职工的国营大厂,属于第一机械工业部骨干企业。回到家里他告诉妻子自己调到柴油机厂去了。我到新单位一个熟人没有,不能找李亦墩同志借布票吧。牟棉花兴奋得抓住丈夫手说,我今天创造了新一轮万米无疵布的纪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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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金炳说祝贺祝贺。然而,布票和棉花票的压力冲淡了创造万米无疵布纪录的喜庆气氛,好像一碗没放盐的鸡汤略显美中不足。牟棉花说了声我要戒骄戒躁,咕咚咕咚喝了一碗白开水。她在厂里从来不喝水。这是多年练就的绝招儿。上班不喝水就不用上厕所,减少时间的浪费。只要上厕所就要别人替车,一替车质量便难以保证了。八小时里牟棉花除了吃饭不喝一口水,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工厂保健站大夫多次忠告这样对肾脏不利。肾脏不就是腰子嘛。牟棉花机器人儿似地一笑置之。第二天一大早,王金炳拎着饭盒去柴油机厂上班。从住家到工厂不通公共汽车,他只能步行。步行费鞋,却省了车钱。今天我就是柴油机厂的职工了。走出"劳模楼",隔着一大片草地他看见前面"市长楼"停着一辆辆小轿车,有华沙,有吉尔,也有伏尔加。自从最后一位副市长搬走,这座名不符实的"市长楼"变成名符其实的"局长楼"。小轿车是来接局长们上班的。机电工业局的高局长招手把王金炳叫进小轿车里,说捎他一程。老八路出身的高局长听说王金炳调到柴油机厂了,哈哈大笑说李亦墩就是喜欢聚敛人才,他恨不得把全市劳动模范都调到自己手下,这是水泊梁山的江湖思想!王金炳替李亦墩辩解着说,管好工厂首先管好仓库,一进一出最重要。
高局长不以为然。这是典型的小农思想——春种出仓,冬藏入库。管好工厂最重要的是搞好均衡生产。现在柴油机厂的问题是总装车间上旬没活儿干,中旬不够干,下旬昼夜干不完。生产不均衡!我们派李亦墩去柴油机厂就是解决这个老大难问题的!真是官儿越大越敢说话啊。王金炳听着高局长的高淡阔论,不敢吱声。
小轿车驶到柴油机厂。王金炳跟高局长道了再见拎着饭盒下了车。走进工大门,看到迎面挂出一条横幅标语"热烈欢迎工业战线红管家王金炳同志来到我厂工作!"我又不是人家大庆的王铁人,配不上这么大场面啊。他有些自卑,快步走向门卫室。厂劳资科长迎上前来,说王副厂长专门迎候您呢。白白胖胖的王副厂长说,您是工业战线红管家,若不是李亦墩书记调您来,我们想都不敢想啊。王金炳窘迫极了,搓着双手不知说什么好。王副厂长说李书记外出开会了,之后陪着王金炳前往仓库。这是柴油机厂的"配套库",规模很大,全厂十二个生产车间所有工艺流程的零件部件都在这里形成配套。时时有进的,时时有出的,来来往往好像一座车船大码头。国营宏光电器厂的中心库与柴油机厂配套库相比,可谓小巫见大巫了。七位仓库保管员列队鼓掌欢迎著名劳动模范王金炳同志到来。这时他倏地想起给大朝借布票的事儿,心里犯了愁。从副组长手里接管工作,王金炳担任这座大型仓库的组长。面对如此陌生的环境暗暗给自己打气,当年老东家口传心授的"童子功"记账法,我保证做到"一口清"。前年我给全国工业会议代表演示一口清功夫,指哪儿打哪儿,就跟打靶十环一样。换上柴油机厂工作服,戴上工作帽戴上套袖,王金炳手持一叠叠卡片儿一头钻进一座座货架里,开始工作了。他时而踮起脚尖儿对号识货,时而猫腰寻找着牢记在心。他目光专注宛若新来的阿姨,努力认识着幼儿园的小朋友们。他忘记了喝水忘记了吃饭更忘记了找别人借布票,甚至忘记了时间,完全融入这座仓库里——好比一条小鱼儿融入海洋。天色渐渐暗昏了。核对了几箱异型轴承的存放位置从仓库角落里钻出来,他发现同事们不声不响下班走了。偌大仓库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敢情我忘记了吃午饭啊。腰酸腿痛口干目涩,他索性坐在一只铁桶上歇息。起身回到更衣室从饭盒里拿出忘了吃的午饭:两只窝头一根咸萝卜,就着白开水吃了下去。洗了洗手洗了洗脸,脱下工作时间穿的工作服,换上回家时间穿的工作服。工人就是这样。一辈子只有两套工作服,上班一套,下班一套。都是蓝色劳动布的。收拾停当拎起空饭盒走出配套库,咣当一声锁了大门。这咣当一声也震动了王金炳的思想。我在宏光电器厂负责中心仓库,一个人。如今到了柴油机厂配套仓库,一群人。我一昧加班加点大干苦干,别人心里怎么想呢?劳动模范处理不好班组关系,就梗了。今天他们不打招呼把我撂在仓库里下班走了,这就是矛盾的苗头吧。天色暗了,一路行走看到金工车间亮着灯光,其余车间黑着。路过职工食堂闻到饭菜味道,意然想起当年华昌机器厂账房先生李亦墩给伙房胖厨子支招儿,一盘棋为他赢来三只杂合面饼子的陈年旧事。唉,我怎么总也忘不掉过去的事情呢?拎着空饭盒走到工厂大门口,传达室的门卫向他便投来疑问目光。他主动自我介绍。门卫哦了一声立即敬礼说,您是著名劳模王金炳师傅。走出工厂大门沿着河堤行走。柴油机厂在河北,劳模楼坐落河南。一河之隔无论上班下班必须经过马家渡口。他决定不乘摆渡,徒步绕行上游那座木桥,这样每天往返多走四十分钟路程,却能节省过摆渡的四分钱。走路费鞋,然而鞋子可以自家制作,钞票则由国家印制,不由人。他暗暗算了一笔账,不过摆渡一天节省四分钱,一年就能节省十五块钱。这十五块钱是一个小学生从一年级到六年级的学杂费啊。这时他又想起借布票的事儿,心里压力挺大。思着想着走过那座木桥,伴着桥下流水他决定舍近求远走三条石大街。每久没有从华昌机器厂门前经过,心里怀着几分念想。天色渐渐黑了。他沿着具有百年历史的三条石大街走进当年的"华北机器工业摇篮",看到一家锻造厂灯火通明,传出叮叮晃晃的锤击声。走到华昌机器厂大门口,他知道这里已经改名"通用机械附件厂"了。角门吱扭一响从里面走出一个人。光线昏暗,王金炳一眼认出这是白鸣岐。他脱口叫一声老东家,然后便不知如何是好了。留着光头穿着灰色春绸裤褂的的白鸣岐抬头看见昔日小伙计,愣住了。你怎么还叫我老东家?这让别人听见就揭发你跟我划不清界线呢。白鸣岐走上前来仔细打量着说,饼子,你找我有事儿吧?我一时失口。站在黑暗里王金炳小声解释说,我从这里路过可巧碰到您啦。你调到柴油机厂上班啦?你跟牟棉花过得还好吧?拉扯四个孩子过日子有困难吗?白鸣岐一口气发问,那关切的表情好像老子多年不见儿子。我今天刚到柴油机厂您就知道了?王金炳惊异地看着昔日老东家。白鸣岐也意识到自己失口,表情局促起来。饼子,公私合营之后我吃股息了,当初政府说实行十五年赎买政策。我知道这座工厂不是我的了。可是我觉得工私合营以来,工厂反而没了主人。你说工人是企业主人,我看不像。你说厂长啊车间主任啊是企业主人,我看也不像。咱说那座退火窑吧,按照规矩早应当大修了,就是没人上心。工人在窑里拉屎撒尿,臭气冲天得罪太上老君啊!全厂无论工人还是干部,没有一个人像我当年那样心疼这座工厂啦!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工业战线红管家表情尴尬地望着这位资本家,一时语塞。白鸣岐再次追问昔日小伙计遇到什么难处了。王金炳不由自主说出布票二字,就收了口。白鸣岐嗯了一声,转身走了。那噔噔步撵儿,说明身板儿很是硬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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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通用机械附件厂"大门敞开,灯光里梁三升和范金斗一人推着一辆自行车走出工厂。他俩看见王金炳,同时叫了一声劳模。王金炳知道范金斗是厂工会主席,梁三升是副厂长,便说你们进步了厂里生产形势也很好啊。范金斗接过话题说,绝对不能放松警惕,就说资本家白鸣岐,至今吃着股息这属于剥削啊。前几天他领着小孙女白瀛瀛进厂,围绕着那座退火窑东瞅西瞧好像这座工厂还是他家的。我看他怀里揣着一本变天账。梁三升深沉地说,前两年蒋介石叫嚣反攻大陆,白鸣岐就跑到工厂后院转悠。你记得解放前夕挖过一条防空壕吧?我估计白鸣岐一定是观察地形妄图复辟资本主义。当时从防空壕挖出一块码钢墓牌。范金斗若有所思说,佟小喜的尸骨至今下落不明,有朝一日总会水落石出的。是啊是啊。王金炳不便掺言,笑呵呵告辞走了。
一连几天过去了,布票成了一块石头压在王金炳心里。晚间上床歇息。已经入睡的牟棉花伸手抓着他的胳膊,让他搂着她。他说今天我没给你洗脚你就睡了,之后睁大眼睛汪视着黑暗的天花板。她一头扎到他怀里含糊不清地说,今天我借到棉花票啦。听说妻子借到棉花票,他心头压力徒然增大。思来想去竟然失眠了。妻子不失眠,歪头睡着了。凌晨牟棉花起床,王金炳仍然醒着。妻子睡眼惺忪告诉丈夫,这几天进厂问谁借都说没有棉花票,可巧在厕所遇到靳大姑。我跟她说大朝住校没有棉被。她马上从裤衩里拆下一个小布包儿,说她把全部家当都缝在身上。果不其然从小布包儿里抻出两张棉花票,当场送给我说不用还啦。王金炳受到感动,说解了燃眉之急感谢人家靳大姑吧。
牟棉花表情严肃地说,金炳,这件事情咱们保密,靳大姑是日伪时期东洋纱厂考官儿,成份不好。这要传扬出去别人会说我跟她划不清界线呢。牟棉花上班去了。一夜未眠的王金炳却睡着了。六点半钟了,他仍然沉睡着。这是进入新中国以来他第一次睡过头。王莹起床,以为爸爸妈妈上班走了,便走进厨房操持早饭。她知道哥哥晨跑去了。做好早饭她回到房间悄悄拿出那条包裹着五颗大红枣五块高粱饴软糖一撮花生米的白色手帕。这白色手帕上面绣着一颗红五星。它不仅仅包裹着食品,还包着一颗少女的心。哥哥晨跑回来了,洗脸漱口之后坐在桌前吃早饭。王莹趁着弟弟妹妹没有起床,伸手将绣着红五星的白色手帕塞给哥哥,说明天你参加学校田径集训,补充一下营养吧。这是过春节的东西啊你一直保存着呢?灵莹你为什么这样自己不吃……
王莹低头摆弄着肩头小辫儿,终于说出埋藏已久的心里话。
哥哥,我爱你……
王援朝停止咀嚼,霍地站起连声说不可思议。灵莹你不要这样好不好?我是你哥哥,你是我妹妹!即使少女怀春你也不能胡思乱想信口开河啊……面对怒气不已的哥哥,王莹低头哭泣着说,哥哥你不要误会,是我没有表达清楚。你是我哥哥,我是你妹妹,可是我真的非常崇拜你非常喜爱你……王金炳被惊醒了。他翻身下床跑进客厅看见墙上挂钟,连连说起晚了。
父亲的突然出现,使这场发生在兄妹之间的不为人知的冲突,戛然而止。腋下夹着饭盒,王金炳跑出劳模楼。经过"市长楼"他心里说今天高局长要是捎我一程多好啊。一路小跑,他不敢绕行上游那座木桥,在马家渡口花二分钱过摆渡。他没有手表,估计肯定迟到了。远远看见柴油机厂大门,他心里说我堂堂劳动模范上班迟到,影响多不好啊。过了上班高峰时间,工厂大门冷冷清清。一个身穿黑色栲沙上衣的男人站在门口朝着王金炳挥手。老东家!王金炳快步走上前去。一大早儿您怎么在这里呀?
我还以为你进去了,一直等到现在。白鸣岐从怀里掏出小纸包儿,伸手递给他。他接在手里,不知这是什么东西。白鸣岐突然说,你看好端端的玛钢,它怎么市场越来越小呢?有人说清华大学教授王遵明研制成功球墨铸铁,简称"球铁"把玛钢给顶了。我不信!你说南方的水牛顶得了北方的黄牛吗?哼!我一直想问您,佟小喜究竟埋在哪里啦?王金炳跳过玛钢,提出这个问题。佟小喜是谁啊?白鸣岐满脸茫然望着这位劳动模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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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小喜就是瘦猴儿啊!一九四五年春天死了。李亦墩押着马车把棺材埋到西营门外乱葬岗子,解放前夕在工厂后院挖防空壕挖出佟小喜墓牌,还是玛钢铸的呢!王金炳一字一句回忆着发生在日伪时期的那桩公案。这件事情你得去问李亦墩,我想他心里清清楚楚!不过,我劝你不要招惹一身腥气。白鸣岐说罢匆匆走了。打开小纸包儿,看到裹着两张布票,一张面额一丈的,一张额五尺的,总共一丈五尺。他抬头望着老东家远去的背影,心情沉重起来。连忙将裹着布票的小纸包儿装在贴身衣兜儿里,腋下夹着饭盒进厂了。多少年了,老东家的身影依然笼罩着自己,这辈子恐怕走不出了。走进配套库,他找到负责考勤的副组长说,今天你给我划迟到吧,我晚了四十分钟。副组长干干巴巴笑着,您是著名劳动模范我可不敢管您的事儿。王金炳一时不知怎么办。七位仓库保管员各司其职各就各位,有条不紊工作着。有进货的,有出货的,还有换货的。他终于明白,调到这座大仓库担任组长,自己成了无事可做的脱产干部。惟一能做的只是洒水扫地,他抄起扫帚进入"工业战线红管家"角色。一辆轻型插车开进仓库,副组长戴上手套引领装货去了。王金炳只好拿起一叠子卡片钻进货架里,继续熟悉物品存放位置。我从宏光电器厂调到柴油机厂,从大忙人变成大闲人。中午吃饭他躲到一座货架后面,就着咸菜吃发糕,喝了一大碗白开水。俗话说人挪活树挪死。我一挪反而不成了?一种说不清楚道不明白的情绪笼罩心头,充满委屈。厂党办秘书打来电话请王金炳去李亦墩书记办公室谈话。副组长接了电话终于在仓库深处找到这位特等劳动模范。王金炳诚恳地说,也让我具体负责几个货位吧。
我是您副手,您有什么要求跟李书记提啊。副组长不冷不热说。
离开仓库前往厂党委书记办公室,一路上他摸着衣兜儿里的布票——这是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靳大姑送了棉花票,白鸣岐送了布票。恰恰这两个腐朽陈旧的人物给革命事业接班人王援朝拼凑了一床崭新的棉被。心里这样想着,王金炳苦笑了。身穿白衬衣蓝裤子的李亦墩书记起身跟他握手。金炳,新的工作岗位你有什么困难吗?从前是小仓库一个人,现在是大仓库一群人,一是不太适应,二是不太熟悉,三是不太胜任。李亦墩给他斟了一杯茶水,大谈柴油机厂五年发展规划。王金炳认真听着,内心很受鼓舞。秘书走进来请李书记去会场给革新能手颁发奖状。李亦墩意犹未尽,问他还有什么问题。王金炳咽下一口唾沫颇为艰难地说,我是仓库小组长,七位保管员各有分工,我也想具体管理几个货位……李亦墩哈哈大笑说,你担任柴油机厂配套仓库小组长,他们的工作由你分派嘛。具体工作你一句话就解决了,还要我替你下达命令啊!听了李亦墩同志这番话语一路回到配套仓库,王金炳思忖着。自从进了华昌机器厂就伺候老东家,让人家指使惯了。后来进了军工503厂修械所,还是听师傅的。后来管了仓库被称为工业战线红管家,主要是管物。论手艺吧,没手艺,论说话吧,没口才。如今被李亦墩同志调到柴油机厂担任仓库小组长,从管物变成管人。官儿不大,也是七个人的领导啊。我管物管惯了,根本不会管人。现在不是我掌权领导那七个人,是那七个人掌权领导我。看来,我只有领导自己的能力,干脆辞职吧。下班回到家里。王莹做熟晚饭。晚间睡觉王金炳告诉妻子有人送了一丈五尺布票。牟棉花打着哈欠问谁送的。他犹犹豫豫说出老东家的名字……咱家成什么啦!我那棉花票是一日伪工厂考工头儿送的,你这布票是一资本家送的,咱们用它买被里买被面买棉花做成棉被,偏偏盖在志愿军遗孤身上。你说这事儿让外人知道还不笑掉大牙?性格粗放的牟棉花歪在床上咯咯笑着,上气不接下气。王金炳也意识到这床棉被与阶级立场有关。你把棉花票退给靳大姑,我把布票退给白鸣岐,行吗?别人说靳大姑是坏人,我可没说啊。牟棉花止住笑声说,你退布票我退棉花票,咱们想把大朝冻死啊?睡吧睡吧,明天我上早班呢。有了布票和棉花票,王莹主动领取采购任务。王金炳同意了。王莹去百货大楼买了被里被面和棉花套。可巧遇到几个男同学嘻嘻哈哈叫她"小家庭妇女"。当天晚上,王莹在客厅里铺了一张凉席,挑灯夜战。她盘脚坐着飞针走线给哥哥缝被子——那样子活脱脱一个支前小模范形象。能够亲手给哥哥缝被子,王莹感到莫大满足。找来一块红绸剪了四颗"红心"她偷偷缝在棉被四角。牟棉下班回家径直走进卧室睡觉了。王莹抱着自己缝的被子追到床前盼望得到妈妈表扬。牟棉花嘻嘻笑着说,你就能耐吧,我看你长大成人也是劳累一辈子的命!棉被的问题解决了。工业战线红管家王金炳还是难以进入"配套仓库一把手"的领导角色,他几次想找李亦墩同志提出辞职,担心对方骂自己没出息,忍在心里了。王金炳面对那七个仓库保管员,真不知道如何领导他们。他们则各自为战地工作着。好像王金炳并不存在。他终于下定决心重新分工,找到副组长。副组长轻描淡写说,什么时候开会通知就是了,我们保证不迟到不早退踊跃参加。碰了一个软钉子。内心苦闷想找人诉说,没有。王金炳恍然大悟,当了多年劳动模范自己根本没有知心朋友,人人都是见面点头的同事关系。下班回家更是苦闷。他不想跟妻子诉说,说了牟棉花肯定骂他窝囊废。他也不想跟王援朝诉说,父亲的尊严肯定大打折扣。他更不能跟设子傻凤念叨,小毛孩子哪里懂得大人心思。心事重重地想到王莹,父亲感到欣慰。灵莹这孩子懂事,年纪不大懂事不少,特别善解人意。吃过晚饭,王莹指使傻凤刷锅洗碗,应邀陪同爸爸下楼散步。这个家庭从来没有饭后散步习惯。王莹感觉新奇。走出劳模楼沿着草地边缘行走。王金炳吞吞吐吐的样子逗得女儿笑了。您有什么话就说,我替您保密。比如您给妈妈洗脚我就没跟别人说过。你为嘛不跟别人说呢?王金炳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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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莹郑重表情说,这是您的秘密呀!不能随便讲给别人的。比如我的秘密,别人讲了我就不高兴。草地边缘有几张公园椅,这是当年总工会为了劳模们户外休息特意安装的。王金炳看到女儿如此懂事,便坐下了。灵莹啊,比如说你是小组长,你小组里有七个学生,原先他们各有分工,现在你要重新给他们分配任务,你怎么办呢?小学五年级学生王莹眨着眼睛问道,您仓库里有七个人啊?
加上副组长七个,加上我八个。王金炳笨拙地表述着。
我在班里就是小组长,管着九个人比您多两个。我觉得当小组长就得说话,不说话没人听你的,说话了他们只好听你的。爸爸,您说了话他们就得听,不听不行。我以前说话他们不听,我就告到班主任那里。王莹滔滔不绝地说着,小领导人似的。另外,您要给他们开会的,不开会是不行的。开会之前您要做到胸有成竹,比如分配张三做什么,分配李四做什么,把王五以前负责的工作派给赵六,把赵六现在负责的工作调给刘七。但是,您一定要熟悉情况,这样您说话就一针见血啦。好!你按这思路替我写个发言稿,我提前背熟了,到时候哇啦哇啦一说,就成了。王金炳兴奋地拍大腿。我写短点儿,写长了您背不下来,到时忘词儿就糟了,他们更瞧不起您啦。灵莹,你不会笑话爸爸吧?这件事儿千万不要往外说啊。王金炳满脸忠厚里透出几分狡黠。接受女儿建议,王金炳暗暗用功掌握了柴油机厂工艺流程和生产环节。实践出真知。他做到胸有成竹了。女儿写的发言稿,他背得滚瓜烂熟。我呀解放前依靠白鸣岐,解放后依靠李亦墩,现在依靠王莹,我什么时候自己依靠自己啊。王金炳偷偷给自己鼓劲儿。不过,我依靠自己亲生女儿也不算什么错误!开学了,王援朝住校了。他模仿解放军战士将那床崭新的棉被打成背包,轻轻哼唱着《我们走在大路上》,雄赳赳走出家门。大朝威风凛凛的形象,进一步激发了父亲的斗志。他板着面孔找到副组长,说今天中午开会。副组长说咱们从来没有中午开会的习惯。对方果然不买账。看来王莹的估计是对的。王金炳毫不退让地说,你上次跟我说什么时候开会通知就是了,你们保证不迟到不早退踊跃参加。现在我通知开会,你又说没有中午不开会的习惯。谁给你们养成这种习惯啊?你有意见开会时候说。现在你去通知他们开会吧!听到工业战线红管家这样说话,副组长嗯了一声转身走了。
王金炳对自己的表现感到意外。我说话真冲啊。仔细想想这冲劲儿是女儿给的。灵莹写的发言稿,精短有力,一句顶一句。中午在更衣室里开会。七个人来了六个。王金炳望着副组长问道,你们不是保证不迟到不早退踊跃参加嘛,怎么差一个?你这副组长是怎么当的!副组长自知理亏,跑出去找人了。
人齐了,开会。王金炳几乎一字不差把肚里底稿背诵一遍。我担任配套仓库小组长这是领导信任。我当小组长就要对领导负责,你们当保管员就要对我负责,这样大家目标就一致了。你们要是有这种习惯那种习惯,从今天开始就得去掉旧习惯养成新习惯。王金炳继续背诵底稿说,配套仓库是一个整体,八个人一盘棋,不能各自为战。现在我重新划分保管员的分工,要求你们互相配合认真完成交接工作。宣读了重新划分的仓库保管员责任区域。副组长首先举手反对说,你这样打乱了车间顺序,造成生产环节的混乱。一点儿也不混乱。你们以前的分工是一车间二车间一个人管,三车间四车间一个人管,五车间六车间一个人管,好像按照生产环节走的,其实不然。就说工具车间和机修车间吧,这两个车间跟所有生产车间都有联系,你按照生产环节怎么衔接呢?就好比厨房墙上挂着一辫大蒜,你去揪一头他去揪一头,实际没人管理。现在仓库管理混乱就是这个原因造成的。这么长时间你们怎么没有发觉呢?我看你们什么都不缺就缺工人阶级主人翁精神!保管员们你看我,我看他,他看你,没人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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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按照全厂生产工艺流程划分仓库保管员职负,这样就顺了。王金炳说着站起身来,你们回去按照我的思路每人写一份工作安排,明天上班交齐了。谁还想伸手往墙上揪大蒜,没门儿。好了散会吧。散会了。王金炳独自走到仓库深处长长出了一口气。我从来没有这样长篇大套说过话呀,今儿哇啦哇啦成了话痨。他妈的,我可不像以前那么窝囊了,管人管物其实都一样,只要你手里有权力。他环视着这座大仓库轻轻说,你以为我有多大能耐?给你们开会都是我闺女出的主意。你们这一群大老爷儿们让一个黄毛丫头给整治啦。副组长快步跑来说有您的电话。王金炳大模大样去接电话。这是红星中学教务处打来的,询问王援朝同学没有按时到校的原因。王金炳慌了,失手扔了电话筒。大朝失踪了!他给国棉十九厂织布车间打电话。牟棉花听到消息请假跑回家里。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她第一次因为私事请假。想起勾连长和谷大姐,她深知大朝失踪这件事情的份量——天知地知,他是革命烈士遗孤啊。其实,王援朝并未返回学校而是径直奔向郊区一个名叫金水村的地方。他表情严肃地站在金水村党支部书记面前,表示自己决心以实际行动学习侯隽和邢燕子,落户农村当一个社会主义新农民。村支书吃惊地注视着这个初中三年级学生,说你还小哇,这社会主义新农民不是说当就能当的。当天傍晚,金水村的村支书骑着自行车驮着王援朝,将这位热血小男儿送回家。王金炳连连拱手行礼表示感谢。自从离开华昌机器厂老东家参加革命工作,这是他首次使用旧式礼节表示谢意。牟棉花看到儿子回家了,兴奋之余起身离家跑回工厂加夜班,说一定要把下午请假耽误的产量夺回来。晚上,王金炳悄悄告诫王建设,只要大朝有动静一定及时报告。他悄悄锁了王援朝和王建设的卧室房门,放心睡觉去了。转天清晨,牟棉花加夜班回家走到楼下抬头看见二楼窗口垂下一条绳子。上楼审问负责看守哥哥的王建设。王建设不但承认哥哥系着绳子爬出窗户攀着雨水管道从二楼溜到一楼跑了,还承认那条绳子是哥哥将床单撕成布条儿由弟弟亲手搓成绳子的。设子,你是知情不举呢还协助处逃啊?父亲气得浑身发抖,抬手给了王建设一巴掌。这是新中国以来王金炳第一次动手打人。牟棉花更是难以控制情绪,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嚎起来。勾连长啊谷大姐,大朝死心塌地要当社会主义新农民,我可是没有办法阻止他啦!王莹站在一旁机警地问道,勾连长是谁啊?谷大姐又是谁啊?
傻凤出现了,伸手指着姐姐突然揭发说,妈妈,是灵莹把大朝给逼走啦,那天我听见她跟哥哥在厨房里争吵,哥哥气得连连说不可思议……你们闭嘴!牟棉花撵小鸡似地将傻凤和灵莹撵走,说你们两个丫头片子别跟着添乱啦。说罢她走进卧室小声问丈夫说,金炳啊,我看大朝这孩子铁了心,你还有什么办法吗?好吧,我去把他接回来。王金炳向妻子表了决心。
王金炳找到金水村,话说了一大筐,王援朝还是不回家。王金炳并不气馁,认为年轻人一阵两伙犯了犟脾气,过几天就好了。过了几天,还是不见王援朝回家。牟棉花趁着公休日跑到金水村去做儿子的思想工作。王援朝照旧操着书面语说,平时你们对我太好了,好得让我觉得莫名其妙。四个孩子你们为什么偏偏对我特殊优待呢?只有俘虏才受优待呢。我忍受不了这种莫名其妙的生活。祖国好儿女志在四方,我就要落户农村做社会主义新农民。牟棉花乘兴而去,失落而归。走进家门当头就说,金炳啊,大朝这孩子人不大,主意不小,真是勾连长的骨血。你还有什么好法子吗?有哇!你给李亦墩同志打电话,替我请三天假!说着王金炳侧身躺在床上,伸手拉过一床棉被蒙在头上。哎!这都什么时候啦你还睡觉?牟棉花没有看出这是工业战线红管家的最后绝招儿,嚷嚷起来。捂在被窝里王金炳嗡声嗡气说,你去给大朝送信儿,就说他什么时候回来我时候起来,他这辈子不回来我这辈子不起来啦!牟棉花咯咯笑了,嘿!结婚这么多年我不知道,你还有绝食这一招儿啊?以守为攻。这是典型的王金炳式斗争策略。当年老东家要挟少东家就用过这一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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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金炳就这样躺了一天,不言不语不挪不动,光喝水不吃东西。王凤蹑手蹑脚走到床前小声说,爸爸您这样不会饿死吧?胡说!你哥哥这两天肯定回来的。牟棉花下班归来大声斥责女儿。
一连两天,不见王援朝归来。这位对自己身世一无所知的志愿军遗孤终于实现了做社会主义新农民的誓言,落户金水村了。他在日记里写道:我享受不了家庭给我的特殊待遇,我更害怕妹妹王莹纯结而炽热的目光,我愿意在金水村扎根落户当一辈子农民,春种秋收开创自己的新生活!第三天,王金炳终于起床了。他摇摇晃晃走出卧室坐在客厅藤椅上,深深叹了一口气。这次绝食斗争失败了,失败在儿子手里。当年老东家也败在儿子手里——少东家听说父亲绝食从东洋纱厂回来看了看,第二天又走了。王金炳两眼失神说,我没有见过大朝这样的孩子!他怎么不怕老子饿死呢?王建设走过来冒冒失失说,爸爸,我哥哥一定认为您是饿不死的。
你是说我假装绝食偷偷在被窝儿里吃东西?王金炳瞪大眼睛质问着。
王建设惊讶地反问,爸爸您真的在被窝儿里偷偷吃东西吗?
王金炳气急败坏地说,你们这一代孩子思想怎么这样复杂呢?唉!
王莹两只眼睛哭得跟烂桃似的,思念哥哥。她端来一碗鸡蛋汤面告诉爸爸,人饿久了只能先吃流食。有人叩门。王莹跑去开门。王金炳看见副组长领着两个仓库保管员走进门来,手里拎着慰问病号的食品。听说您病了,我们来看看您。副组长表情尴尬地将两盒藕粉放在桌上说,仓库的事情您不用惦念,我们按照新的分工搞了一份责任区域流程图,大家热情很高嘛。王金炳暗暗笑了,心里说西方不亮东方亮,我败在大朝手里,配套仓库却被我捋顺了。王金炳上班了。在家躺了三天体力大减。配套仓库工作却大有进展。他愈发觉得应当感谢女儿。中午他去工厂小卖部,掏钱给灵莹买了两根红色塑料头绳儿,还有一包儿女孩子爱吃的酸梅。牟棉花下班看到丈夫给王莹买的礼物,笑话他财迷,说幸亏有一包儿酸梅,要是光买两根红头绳儿你就成杨白劳啦!王金炳尴尬地笑了,说新社会哪有杨白劳啊,连黄世仁都被镇压啦。
这时候,王莹躲在房间里写日记:"我万万没想到忠厚老实的爸爸居然绝食。他绝食这几天给家里省了好几斤粮食,同时我也看到爸爸性格的另一面。他不敢领导七个仓库保管员,却敢绝食。人啊,真不可琢磨。"她还在日记里写道:"我懂了,真的爱一个人就应当让他去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我尊重哥哥的选择,只是心里舍不得他离开啊。"泪水模糊了王莹视线,末了她大胆写道:"我爱哥哥,我很爱哥哥,我非常爱哥哥。哥哥是我的精神支柱,我真的不能失去哥哥……"妹妹傻凤趁机偷吃着灵莹姐姐的酸梅,嘎吱嘎吱活像一只小田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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疵点与鲜花织布车间大墙上,挂着"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横幅标语,给夜班工人增添了一道红彤彤景致。牟棉花忙碌着。清晨六点半钟就要交班了。织布车间噪声隆隆,一切在噪声中滋长一切又在噪声湮灭。噪声擂响耳鼓,世界在噪声里变得简简单单清清净净——此时有声宛若无声。牟棉花沿着织机操作。织机得寸进尺地织着,一经一纬都在发出呐喊。坯布如雪,噪声如海,即使近在咫尺也要扯着脖子喊叫。纺织女工响声大嗓儿,全国人民都知道。女统计员怀里抱着表格来了,她脸色深重而且充满颗粒,外号荔枝壳。荔枝壳大步走到牟棉花身后高声说了一句话。她嗓音又尖又亮极具穿透力,因此被提拔为车间统计员的。荔枝壳说给牟棉花的这句话,别人是听不到的。然而牟棉花认为全车间都听到了。老牟啊,你今天的单班产量排在全厂第三,而且还出了疵布!女统计员荔枝壳又说了一遍。什么……?牟棉花懵懵懂懂看着这颗荔枝壳,双腿发软心儿疾跳。连续十五年保持质量无疵品纪录,连续十五年保持全国织布档车工接头速度第一,连续十五年保持棉纺系统单班产量第一。我是棉纺战线一面旗帜啊。今天单班产量排在全厂第三还出了疵点,你弄错了?她向荔枝壳走了几步。没错!没错!没错!没错……
这一连串的声音撞击耳膜,只觉得脑海里泛起一堆泡沫。她想亲眼看看统计表,踉踉跄跄走了几步身体被愈堆愈多的泡沫吸起,升腾而去。一只只梭子蓦然模糊了,一台台织机蓦然静止了,身体变成一只纸风筝渐渐飘扬起来。晕倒之前她内心竟然感到几分喜悦。这种喜悦的心情究竟为何而生?是解脱是逃避还是什么,她永远说不清楚。牟棉花晕倒的时间是清晨六点十五分。荔枝壳发出一声恐怖的尖叫,这尖叫惊动了织布车间。无论下夜班的还是上早班的,都听到牟棉花晕倒了。一辆白色救护车一路鸣笛将牟棉花送到工人医院。听说病人是全国著名劳动模范,曾经留学苏联的工人医院副院长披挂上阵。急症抢救室里,护士给牟棉花鼻孔插进氧气管。空气极其紧张。徐贰芬同志现场指挥说,马上组织全市专家会诊,一个特等劳动模范怎么说昏倒就昏倒呢?我们没法向全国总工会和纺织工业部交待啊!同情右派言论贬了官,徐贰芬秉性不改,说话直来直去依然具有冲击力。全市专家会诊出具了一份书面报告。徐贰芬读不懂。主治医生耐心解释说,牟棉花晕倒的诱因是受到外界强烈刺激,导致牟棉花同志晕倒的主要原因则是过度疲劳。好比一台连续运转的机器必须按时检修。牟棉花是一台连续运转多年从不按时检修的机器。您将一个人比喻为一台机器,这不太合适。以后不要这样讲了。前几年的反右运动大家都受到教育。徐贰芬表情严峻说,牟棉花同志是我们棉织战线一面旗帜。她疲劳过度晕倒,这是现象。他的身体是否受到损伤你们应当全面彻底检查啊。徐贰芬紧急请示市总工会主席,第二天牟棉花从急症室转入高干病房。
王援朝得知母亲病倒,是国棉十九厂工会给金水村大队部打来电话通知的。他脑海里呈现的母亲形象,不是急匆匆走出家门去上班,就是慢腾腾走进家门下班了,化作遥远身影而已。村支书陪同王援朝从郊区的金水村赶到市区的工人医院,骑着自行车走了三个钟头。经过农村生活的摔打王援朝成为一个目光炯炯肤色黢黑粗手大脚的小伙子。他的劳动者形象代表着革命时代美男子的风采。一路骑行赶到工人医院。大墙上贴着一幅大红标语:"移风易俗,提倡火葬!"医院门口可巧遇到王莹。她扎着两只羊角小辫子,蓝衣蓝裤白球鞋,胸前佩戴第一半工半读技术学校的校徽。哥,你怎么在这儿啊!她的齐耳短发衬着粉红的脸蛋儿,表情又惊又喜。灵莹!王援朝向妹妹问道,咱妈住在哪间病房啊?我找不到……
王莹掏出手绢猫腰为哥哥抽打着裤角泥土,说你这衣服该洗啦。王援朝满脸窘迫,连连躲闪着。村支书手里托着烟袋一旁观察说,这是你妹妹啊援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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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莹转向村支书自我介绍说,大伯您好,我是援朝的大妹妹叫王莹,还有个小妹妹叫王凤,念小学三年级。我还有个弟弟叫王建设,念小学五年级呢。社会主义新农民王援朝努力摆脱妹妹突然出现带来的窘境,大声说道。哥,咱妈住在高干病房三楼五号,这是市领导特批的。
王援朝听了,表情愈发窘迫。似乎"市领导特批"不但没有给他带来荣誉反而增添了羞愧。村支书从帆布兜子里掏出几只新鲜玉米说,咱们赶紧去高干病房看望你妈,村里农活儿挺多,我们还急着返呢。三楼高干病区门口写着"未经许可不得入内"。一个护理员把守着说,为了保障首长休息未到规定时间不得探视。村支书怀里抱着玉米低声说,高干高干反而麻烦,我看还不如去住老百姓病房,移风易俗嘛。王莹向把守楼道的护理员交涉说,三楼五号病房住着著名特等劳模牟棉花,她住进高干病房是市领导特批的,你非要我给市委办公厅打电话吗?说着,王莹大步走过门口转身招呼说,哥,大伯,你俩进来啊!
村支书及时推了王援朝一把,俩人进去了。王莹指着胸前校徽对护理员说,你不要害怕,有事情我负全部责任!大摇大摆走进高干病房区。王援朝心悦诚服地说,灵莹,你真行啊!
走进三楼五号病房,首先是一间会客室,红漆地板,四周摆着沙发,中间一张茶几,适合召开小型会议。这间会客室通往病房。王援朝快步穿过会客室走进病房。病房宽敞明亮。临窗的病床上躺着牟棉花。妈妈!他大步跨到病床前,注视着身穿白色病号服的母亲,激动地说不出话来。牟棉花睁开眼睛看见儿子,努力地笑着。王援朝蓦然觉得母亲生疏了,好像从来不曾见过似的。妈,我们村支书来看您了。王援朝闪身介绍着。鬓角添了几丝霜色的牟棉花强打精神说,谢谢老支书,你们要严格要求王援朝不要搞特殊化啊。你放心,援朝是好样的。村支书说着捧出几只新鲜玉米递到床前。
王莹小声说我妈暂时吃不下东西输葡萄糖呢。她接过支书的新鲜玉米摆在窗台上。窗台上放着十几听罐头,有铁罐的也有玻璃瓶的,太阳照耀下闪烁着营养的光芒。牟棉花有气无力地说,你爸在仓库加班,迎接中央领导视察。说罢转向村支书,您回吧老支书,村里工作不要耽误了。老支书实实在在说,是啊,全国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一个文件接一个文件往村里传达,有时开会到半夜两点,转天照样起早下地干活儿。困啊,好多年轻人学会抽烟呢。我把援朝留下陪伴您,我返啦。不行。牟棉花欠了欠身子说,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谁都不能缺席,让援朝跟你一起回去接受锻练!王莹眨着眼睛看了看妈妈,又看了看村支书,心里特别希望哥哥留下。
灵莹,给你哥哥拿上几听罐头,让他跟老支书一起回去!牟棉花态度坚决。我跟老支书一起回去。王援朝指着窗台说,村里五保户赵大爷一辈子没吃过肉罐头,我把那一听"红烧牛肉"给他拿去吧。村支书极为感动地说,好啊!这次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强调无产阶级立场,援朝关心老贫农这是活典型啊。王莹拿过两听罐头塞过哥哥,低声说红烧牛肉的给赵大爷红烧猪肉的你自己留着吃吧。王援朝对母亲说祝您早日康复,转身跟着村支书走了。王莹送他们走出病房,眼含泪水望着哥哥的背影走向楼道尽头。一个护士怀里抱着一大束白色百合花走过去。王援朝回头看见护士走进母亲病房——也看见站在病房门外的妹妹目送自己。他朝王莹挥了挥了手,心头热乎乎的。回到病房,护士送来的一束鲜花引起王莹的好奇。妈妈,这是谁送给您的?你去问护士啊牟棉花不动声色说,管它谁送的,把它插到花瓶里灌上两杯水。妈妈,您一定知道这花是谁送的!王莹凑到母亲面前——脸对脸追问着。
不——知——道。牟棉花嘴里这么说着,心里却另有想法……这鲜花百分之百是白小林送的。车间的姐妹们光懂得送罐头,实惠。只有白小林这种又穷又酸的知识分子懂得送鲜花。这几年来她与白小林接触不多,心里却不曾疏忽对方。尤其全国擂台赛关键时刻他送来一架望远镜,功劳太大了。王莹给花瓶灌了水,捧起这束百合花爱不释手。姑娘爱花,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母亲拖着长腔说,灵莹,你这么喜欢干脆拿回家吧,摆在你屋里养着。这鲜花是人家送给您的,我凭什么拿走?王莹将花瓶摆上窗台说,您为什么不珍惜这洁白的百合呢?将来要是有人送给我鲜花,我一定备加珍惜的。牟棉花望着天花板突然反问说,灵莹,你是不是遇到白瀛瀛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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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今天早晨我在街上遇到她了,她向我打听大朝在农村的情况,我还跟她提起您住院的事儿呢。王莹惊诧地望着母亲。咦,您躺在病房里怎么知道我在外面遇见白瀛瀛呢,您能掐会算?我当然能掐会算。牟棉花暗暗认定是白瀛瀛告诉白小林"高干病房"的,于是微笑着问女儿,你知道白瀛瀛的父亲是谁吗?我不知道。王莹走到病床前说,不过我知道白瀛瀛追求我哥哥,她这是早恋。她早恋干嘛牵扯我哥哥?哼!我也听说白瀛瀛追求大朝呢。牟棉花忍不住说道,白瀛瀛的父亲名叫白小林。白小林是谁?王莹拿来湿毛巾一边给妈妈擦脸一边问道。牟棉花咯咯笑了,说白小林就是白小林呗。王莹又惊又喜说,妈妈这几天您可没这样笑过呀,病好啦?
我身体本来好好的,一时头晕罢了。过几我出院回厂上班去!
吱地一声门响有人走进高干病房,怯声怯语叫了一声牟姐姐,手里捧着一个纸包儿走到病床前。是你啊荔枝壳!牟棉花看到车间统计员来了表情随即紧张起来。王莹并不认识来者,很有礼貌地叫了一声阿姨。荔枝壳脸色涨红,愈发印证着她的外号。她说牟姐姐我是来向您道歉的,那天我统计错了,我的工作失误给特等劳模造成难以挽回的恶劣影响,我后悔不及啊。牟棉花惊异地欠起身子说,你是老统计员你真的弄错了?我不相信……
反正是我错了。领导把我调离统计员岗位去后勤处清扫女厕所了。
啊!牟棉花有气无力地叹了一口气说,当年我在东洋纱厂当清扫工,从初条车间到细纱车间一天要扫二十几座女厕所呢。那是万恶的旧社会,受罪。我给社会主义工厂扫厕所,光荣!荔枝壳把手里的纸包儿捧给王莹说,这一包红糖给你妈补补身子吧。牟棉花扬起胳膊急声制止,我又不是坐月子吃红糖干嘛?你家里不富裕拿回去给孩子们沏水喝吧。王莹把一包红糖塞回去。荔枝壳唯唯喏喏接在手里,走到病房门口转身说,牟姐姐,您千万别让厂里领导知道我来看您了,到时候他们又要说我存心惊吓特等劳模。荔枝壳走了。棉纺战线一面旗帜——牟棉花躺在病床上陷入沉思。唉,二十年时光转了一大圈儿,转来转去转到荔枝壳去清扫女厕所了。天色渐渐暗了,心情复杂的牟棉花突然呜呜哭了。王莹站在病床前注视着母亲。渐渐她受到母亲感染,她也哭了。牟棉花止住哭声小声说,我哭有我哭的道理,你跟着凑什么热闹!我好不容易逮着哭的机会,哭呗。王莹不甘示弱地抹了一把眼泪说,您哭有您的道理,我哭也有我道理呢。我知道你心思。白瀛瀛一追求大朝,你就受不了。哭吧,今儿你痛痛快快哭个够吧。妈妈这么一说,王莹反而不哭了。她擦干泪水站到窗前,一声不吭望着外面黄昏景象。唉,妈妈毫无顾忌地戳向女儿内心痛处,女儿只得以沉默抗议了。人们都说妈妈是个粗线条女人,今天我领教了。妈妈的线条粗得就像马路人行横道线。粗线条的女人轻易不哭。妈妈为什么突然哭泣呢?是因那一束鲜花还是因为这一包红糖?是因为产量质量问题被更正了还是因为女统计员被调去清扫厕所了?晚饭时间,住院部膳食员给高干病房送来晚餐,一菜一饭一汤,说是营养搭配科学进餐。牟棉花看着肉烧茄子大米饭西红柿鸡蛋汤说,你吃吧。我等你爸来给我送小米粥呢。王莹说您不吃我也不饿,我爸加班辛苦这饭菜留给他吃吧。
人影儿一闪,王凤不声不响走进高干病房。她身穿小花袄胸前系着红领巾,手里拎着一只壶套,一进门就说妈妈小米粥来了。王莹迎上前去掀开壶套看到里面卧着一只小钢精锅,热热乎乎保着温。傻凤你来送饭,咱爸呢?王莹端出小钢精锅把小米粥给妈妈盛在碗里。
小学三年级学生王凤盯着摆在桌上的肉烧茄子大米饭西红柿鸡蛋汤说,咱爸煮好小米粥又回厂了,说仓库连夜加班明天中央领导视察。小护士走进病房和颜悦色地拔掉特等劳模胳膊上输汁针头,摘去棉纺战线一面旗帜鼻孔里的输氧管,说了声体温正常便退了出去。牟棉花获得自由了,从病床上缓缓坐起举着胳膊跟王莹说,你要是考卫生学校毕业当护士多好,非去念什么半工半读学机械制造。王莹笑着说,您现在的任务是把这碗小米粥喝下去!说罢她扭脸追问妹妹,傻凤你今天算数测验得了多少分?六十。王凤脸不变色心不跳,如实回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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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才得了六十分?差一分就不及格啦。王莹给母亲喂了一勺小米粥,说妈妈您看傻凤学习这么差以后怎么办啊。王凤振振有辞说,考六十跟考九十九一样,都是差一分。六十少一分不及格了,九十九多一分满分了。牟棉花喝了两口小米粥,皱着眉头指着胸口说难受,侧身躺下不喝了。王凤趁机大声说,妈妈我饿了妈妈我饿了。牟棉花指着小钢精锅说,傻凤你饿就把小米粥喝了吧,反正我不喝了。
王凤两眼盯着高干病房的一菜一饭一汤,得寸进尺说,我想吃大米饭!
你还想吃肉烧茄子和西红柿鸡蛋汤,对吧?王莹气愤地责问说,傻凤我告诉你,咱爸半夜加班回来饿了怎么办?这份饭菜是给咱爸留着的。你考六十分还想吃饭!牟棉花躺在病床上发号施令说,灵莹,你就让傻凤吃了吧,你爸饿了让他喝我的小米粥。王凤得到母亲批准,快步走到桌前抄起筷子夹了一块肉烧茄子放进嘴里,跟着喝了一口西红柿鸡蛋汤,之后端起大米饭吃了起来。妈妈,您怎么一点儿都不疼我爸爸呢!王莹气得不知如何是好,狠狠瞪了妹妹一眼。为了安抚王莹的不满情绪,牟棉花望着狼吞虎咽的王凤说,傻凤你要好好学习啊,你不好好学习将来怎么办呢?我将来当劳模啊!王凤吃得心情舒畅,一边咀嚼一边道出远大理想。我学习不好肯定考不上大学,所以我进工厂当劳模呗。你小丫头片子是想气死我呀!牟棉花伸手指着王凤,哭笑不得。王凤将最后一口饭扒进嘴里说,妈妈您放心,我将来一定跟您一样当上特等劳模的,病了也住高干病房!傻凤,你吃饱了去水房洗碗!洗了碗擦桌子扫地,你跟我一块回家,回到家你马上给我写作业,不许听收音机!不许下军棋!王莹气哼哼指挥着妹妹,露出几分指挥若定的天赋。旁观着大女儿有条有理有张有弛有利有节地管理着小女儿,特等劳动模范牟棉花满足地笑了。灵莹真是好闺女,小小年纪替我挑起家务重担,顶起半边天。拾掇干净了。王凤跑去从花瓶里掐了一朵百合花戴在头上,然后抱起壶套,准备出发。王莹则端起小钢精锅。姐妹异口同声向妈妈说了再见,一起离开病房回家了。一前一后出了工人医院大门——王莹牵着王凤的小手儿走在华灯初上的大街上。妹妹哼哼叽叽要求乘坐电车回家,两张电车票四分钱。姐姐说你考了六十分还有脸坐电车,走吧!一路行走,路灯照耀下拉出俩人倾斜的身影。经过人民印刷厂里面正在排演现代评剧《红色交通站》,"一个马副官,两个臭婆娘,两个灌一个,这里有文章!"的唱腔从大门里传出,王凤提出看戏的要求。王莹说你考了六十分还有脸看戏啊,没出息。王凤急了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考了六十分你枪毙了我吧。
姐姐笑着说,我们中国人民解放军优待俘虏,不枪毙你!
经过一家昼夜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利民食品店,姐姐进去花一分钱买了一块水果糖,剥去糖纸塞在妹妹嘴里大声说,记住,你存我这儿的五分钱剩下四分啦!嘴里吸吮着水果糖,王凤从姐姐手里讨回糖纸,一口将水果糖吐在手心里用糖纸重新包裹,小心翼翼装进衣兜儿说,什么时候我考了一百分才吃呢。王莹忍着不笑说,傻凤你这样要求自己,恐怕一辈子没有机会吃这块糖啦。姐,你说话总像锥子一样,扎人啊!王凤不满地叫唤起来。
尽管如此,姐妹俩还是手牵手走进劳模楼。一进家门王莹马上变了脸色,大声命令王凤罚站。王凤极其熟练地面墙而立,象征性地哭了两声。傻凤!知道我为什么罚你站吗?
知道,我把高干病房的饭菜给吃啦。小学生王凤一气呵成地认了错。
哼,肉烧茄子大米饭,外加西红柿鸡蛋汤,你见了好吃的就扑,小狗儿似的。你这德行还想当社会主义革命事业接班人?王莹气咻咻说,咱爸加班需要增加营养,你却跟他抢吃抢喝!损人利己……王建设满脸油污从屋里跑出来说,你们嚷嚷什么!把我思路都干扰了……你又修理那只破闹钟?王莹看着执迷不悟的弟弟说,设子,人家扔进垃圾堆的东西你捡回来,我看一辈子修理不好的。那我就修理它一辈子呗。这位小学五年级男生扭头回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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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凤,罚站结束,你回屋写作业吧!技校女生王莹俨然班主任气派,主宰着这个全市著名的劳模家庭。夜里,睡梦中王莹听见门响,起床穿衣跑出卧室看到身穿工作服的父亲加班回来了。她揉了揉眼睛叫了一声爸爸,噔噔跑进厨房去热小米粥。王金炳跟进厨房说,我不饿啊留着小米粥你们吃早饭吧。王莹一听急了,扭头注视着工业战线红管家说,您现在也是特等劳动模范啦,怎么这样轻视自己?妈妈生病住进高干病房,换了您肯定搬回普通病房去住。您一碗小米粥都不喝,让我怎么办呢?王金炳受到极大震动,低头避开女儿锋利的目光说,我喝我喝,灵莹你给我盛一碗吧。王金炳双手捧着大碗坐在客厅里喝着小米粥,一股暖流徐徐深入胃脘,弥散开来温暖着五脏六腑,舒心而惬意。他一口接一口喝着,领受着女儿的孝心。王莹端着一盆热水走出厨房说,爸,喝了小米粥您烫烫脚。王金炳眼窝儿一热,端起大碗遮住脸孔,咝咝喝粥。
爸爸,我妈妈到底得了什么病?要是小病小灾也不至于住进高干病房吧。王莹把水盆摆在父亲面前,小声问道。唉,看来你妈妈需要长期治疗。王金炳放下大碗从衣兜里抻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片。我问了主治大夫,你妈妈身上毛病挺多。我一样一样念给你听。低血压、肝大、收缩期心脏杂音、浅表性萎缩性胃炎、肾小球肾炎,植物神经紊乱,腱鞘炎、腰椎增生、脚骨刺、风湿关节炎,还有妇科病我就不念了……这么多毛病啊!王莹手里紧紧攥着毛巾说,大夫说没有生命危险吧?
主治大夫说一台机器不能单纯依靠大修,日常维护保养更重要。你妈妈好比一台既不维护也不保养的机器,应当大修了也不大修,年久失修很难恢复。王金炳脱鞋扒袜把双脚泡进热水盆里说,大夫建议转入工人疗养院,一边治一边养,争取早日恢复劳动能力。我妈都丧失劳动能力啦?王莹瞪大眼睛说,她要知道自己丧失劳动能力了还不急死!添病如山倒,去病如抽丝。人病了就得听大夫的。王金炳接过毛巾擦干双脚。王莹猫腰端起水盆突然问道,爸爸,我妈说白瀛瀛的父亲叫白小林,他是干什么的?王金炳趿拉着两只布鞋说,白小林的父亲白鸣岐是华昌机器厂资本家,白小林从日本留学回国,从东洋纱厂到中纺五厂到国棉十九厂,三朝元老。他是技术科资料员,有时下放锅炉拉煤,有时抽到局里当翻译,挺不稳定的。哦。王莹放下水盆计算着说,白瀛瀛的爷爷白鸣岐是资本家,白瀛瀛的父亲白小林留学日本,这么说她出身不好啊。爸爸,白瀛瀛追求我哥呢,她一星期给我哥写三封信。去年我哥照片登在《中国青年报》上,她一口气买了五十份报纸四处散发,花了二块钱呢!我哥立志做一个社会主义新农民,白瀛瀛这是拉我哥后腿破坏我哥形象。王金炳眉头紧锁说,灵莹,这事儿你妈妈知道吗?
知道啊。我妈反倒说我小心眼儿。我爱护我哥成了小心眼儿,您说我冤不冤啊。王莹眼含泪水大声控诉着。父亲叹气,劝慰女儿回屋睡觉。他穿过厨房来到阳台,独自望着茫茫夜色。我离开白鸣岐多少年,好像总有一只纠缠不清的线团儿,拉拉扯扯的;牟棉花跟白小林之间呢,你欠我一根脚趾,我欠你一只眼珠儿,成了一对说不清道不明的冤家;现在白瀛瀛又鳔上王援朝,这真是三代人一本账啊。迎着夜色思绪翻滚,王金炳看到东方泛白露出几丝曙色。他呼吸着经过夜色过滤的新鲜空气终于明白了,不是这个世界太小,这个世界原本就不大。天色大亮。一夜未睡的王金炳走出家门上班去。一个女学生骑着自行车驭着铺盖卷,迎面驶来。她梳着两只"小刷子",一张团团脸,圆溜溜的眼睛,翘鼻子小嘴儿,小巧灵珑的样子。王金炳一路走去,没有看到她就是美术学院附属中学女生白瀛瀛,也就不知道她此行前往金水村安家落户了。在这座城市里,白瀛瀛是继邢燕子和侯隽之后涌现出来又一位自觉自愿落户农村的女知识青年。一路骑行,临近中午白瀛瀛大汗淋漓地推着自行车走进金水村大队部,抬头看到这里成了"四清工作队"驻地。工作队一位老大姐询问了她的来意。白瀛瀛主动向她汇报了家庭情况,说爷爷旧社会是资本家,父亲曾经在日本留学,如今是国棉十九厂的职员。四清工作队老大姐说,家庭出身自己不能选择,人生道路自己能够选择,你今天的行为说明你接受思想改造的决心和信心,今后看你的表现啦。村支书听说来了一个安家落户的女学生,派人去叫王援朝。王援朝带领几个年轻人在村边积肥,闻讯沾着两脚粪土跑来。白瀛瀛一眼看见王援朝,满面绯红低下头去。王援朝一眼看见白瀛瀛,惊得一时语塞。这一男一女的表情,村支书看得明明白白,哈哈笑了。欢迎欢迎。这位女学生你暂时住在周寡妇家里。收你不收你,我要跟四清工作队研究一下。傍晚时分,为了表示落户农村做社会主义新农民的决心,白瀛瀛调兑颜料抄起画笔在大队部墙上绘出一幅水彩画。画面左边是一座座棉花山,右边是一座座米粮仓,中间两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男的一手握着钢笔一手锄头,女的一手拿着镰刀一手拿着活页文选。这幅宣传画下方写着一行大字:永远做社会主义新农民!很快,白瀛瀛自愿去郊区金水村安家落户的消息传到工人医院,躺在三楼五号高干病房里的特等劳动模范牟棉花听罢,咯咯咯笑得流出眼泪。我儿子王援朝不愧是革命军人后代,把白瀛瀛带到农村安家落户去了!白小林啊白小林,当初你不是崇拜日本吗?如今你女儿崇拜我儿子!晚间时分,工业战线红管家王金炳拎着高腰提梁饭盒送鸡汤来了。牟棉花蓦然想起这只高腰提梁饭盒是铁路工人勾华东的遗物。勾华东死于抗美援朝战场谷香死于难产,这只具有纪念意义的铁路工人饭盒随同没出满月的王援朝来到牟棉花身边。睹物思人不禁伤感,牟棉花面对丈夫送来的鸡汤,没了胃口。王金炳汇报说,一听说白瀛瀛去了金水村,灵莹急了,也闹着去安家落户。我看灵莹中了魔症!牟棉花一拍大腿说,咱们工人之家都去当农民,以后谁接班呢?再说白瀛瀛的妈妈回日本了,她出身不好没有前途所以追着咱家大朝不放。灵莹出身劳模家庭前途光明,她整天跟白瀛瀛较什么劲,真丢人。你也不要把人家白瀛瀛说得没有前途。王金炳捧着一碗鸡汤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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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棉花接过鸡汤得意洋洋说,白瀛瀛只有跟了咱家大朝,她才有光明前途!王金炳据理力争说,白瀛瀛要是去日本找她妈妈呢?
牟棉花喝了一口鸡汤说,那算叛国投敌吧?
小护士走进病房从棉纺战线一面旗帜的腋下取走体温计。工业战线红管家追问了一句。小护士说三十七度三,走了。这汤——公鸡母鸡?牟棉花呷了一小口鸡汤,低声询问具体内容。
公鸡。工业战线红管家慢条斯理汇报说,一个老中医告诉我,这种季节男人喝鸡汤煮老母鸡,女人喝鸡汤煮大公鸡。所以我让设子去黑市买了一只大公鸡,白色的。那两只鸡爪子傻凤给啃了。高干病房窗台上,那只花瓶里插着无名氏送来的第二束鲜花——依然是洁白的百合花。王金炳心里说,这玩艺儿既不解饱也不解渴,聋子耳朵——摆设。第二天,牟棉花从工人医院高干病房转入市工人疗养院,住进丙楼单人房间,开始了漫长的疗养员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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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智与情感王莹下定决心追随哥哥去农村安家落户,心儿飞到金水村。她照着镜子悄悄对自己说,不是我不爱这个家庭了,是我更爱哥哥。我要追随哥哥去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去做社会主义新农民。星期六晚上,哼唱着"共青团员之歌",王莹坐在灯下给傻凤缝补书包。妈妈住进工人疗养院,爸爸在厂里加班,弟弟妹妹都睡了。她悄悄收拾行装,包括写满六册的日记本和哥哥留给她的长篇小说《牛虻》和《斯巴达克斯》还有《简·爱》。在此之前,她不动声色做好各项准备,还写了一首"离家诗":"父亲是从黄土地里走出来的,他用汗水湿润了这座城市,我是在这座城市出生的,我要用汗水灌溉父亲的黄土地,盛开丰收之花。"她给爸爸留了一封信,说这个月油票花了,剩下的肥皂票、豆腐票以及鸡蛋票放在抽屉里,当心过期作废。她还告诉爸爸这月水费交了,电费没交。我每月替四楼张奶奶去买治疗老年骚痒症的草药,这个任务交给设子。写完这封信,她哭了。我为什么不留恋这个家庭呢?原因非常简单——我要阻止白瀛瀛得到大朝哥哥。星期日清晨,爸爸加班没回家。王莹悄悄起床。洗了脸漱了口,还搽了雪花膏。平时她不喜欢打扮。今天为什么特意搽了雪花膏?她说不清楚。弟弟王建设睡着,妹妹王凤也睡着,一切都在预计之中。溜进厨房,王莹悄悄吃了一块发糕。这种以玉米面为主以白面为辅颜色浅黄的蒸食,咬着很暄。之后喝了一杯白开水,她将平时省吃俭用积攒的私房钱掖在贴身地方,总共三元五角八分。她穿了一身洗得泛白的"学生蓝",拎起行李轻手轻脚走出家门。雪花膏特有的味道散发在空气里,为周围留下余香。走出劳模楼,绕过容易遇到熟人的地方,一路疾走来到人民公园终点站,她心情紧张地踏上郊区三路公共汽车,抱着行李坐在前排。她一眼认出售票员是市级劳动模范田绍珍,便心怀崇敬地买了汽车票。田绍珍笑着说后排小姑娘的票也由你买吧?王莹扭身回头看见王凤手里拿着一块发糕坐在后排。天啊!她抱着行李挪到后排压住火气小声质问妹妹。傻凤!你怎么跑这儿来啦!盯我稍儿啊?满眼眵目糊的王凤咬了一口发糕说,我看出你要去金水村,一出家门就绕到前头上了汽车等着你。傻凤实话实说。秘密谋划多日的行动居然被妹妹识破,王莹恼羞成怒。傻凤摆摆手说姐姐别生气我就想送你去金水村。王莹转念一想,放缓语气问道,傻凤,你特别希望我去农村安家落户吧?对!我特别希望你去农村安家落户,你走了我考试不及格就没人让我罚站啦。王莹伸手刮了刮妹妹的鼻尖儿说,叫你傻凤,你一点儿不傻!
她知道妹妹是自己的尾巴,要想甩掉除非拿刀割了,只得掏钱补了一张车票。公共汽车开动起来。咽下最后一口发糕王凤身子一歪倒在姐姐怀里睡着了。一路坑坑洼洼的公路,郊区三路公共汽车到达邓家店车站。王莹抱着行李拖着妹妹,下了车。她回头对售票员田绍珍说,我看过劳模光荣榜,你长得比照片好看!春风迎面吹拂。十二华里土路走出二里王凤停下了,说脚疼。王莹说傻凤你不是发誓长大要做劳动模范嘛?这么骄气。王凤受到姐姐挖苦式的激励,只得起身继续赶路。走出三四里路后面来了一辆拉酒糟的马车。赶马车的把式大声询问好她们搭不搭车。王莹看到马车上坐着一个衣冠楚楚的中年男人,便摆手谢绝了。王凤急得一蹦老高,说姐姐你怎么不搭车呢,说罢小狗儿似地爬上马车,向王莹挥手说,姐姐我在村里等你啦。这是我妹妹傻凤?她长了毛儿比猴还灵呢!王莹望着远去的马车苦笑了。走近金水村头,看到一座秫桔扎得牌楼立在村口,上面的横幅标语是"艰苦奋斗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一个本村小伙子迎上前来接过王莹的行李说村支书派我来接你。王莹知道这是王凤报告的消息,跟随小伙子走进村子。一条土路引向大队部,沿途有土房也有砖房,参差不齐。一家铁匠铺传出叮叮当当的煅打声,清脆而亲切。王莹觉得金水村比自己想象的规模要大。本村小伙子回头告诉她,白瀛瀛的父亲也来了。白小林啊!王莹脑海里闪过这个名字。竟然在这里相遇,太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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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大队部,首先迎将出来的村支书。王莹在母亲的高干病房里见过这位农村干部,当头叫了一声大伯。四清工作队老大姐走上前来拉着王莹的手说,家里不放心派你们来看望哥哥呀。不,我也是来安家落户的。王莹当即说明来意,从本村小伙子手里接过行李紧紧抱在怀里。你也来安家落户?村支书愣愣看着王莹。王凤嘴里嚼着东西跑过来大声说,姐姐我吃的甜瓜是白瀛瀛给的!谁给你东西你都吃,真没出息!王莹气得拧了拧妹妹耳朵。王凤咧了咧嘴角,继续咀嚼着嘴里残存的甜瓜。在王凤的咀嚼声里,美院附中女学生白瀛瀛走进大队部。这姑娘跟王莹一样穿了一身洗得泛白的"学生蓝",脚上却是一双崭新的白球鞋——这说明她来自一个生活富裕的家庭。村支书指着白瀛瀛说,你长得瘦小单薄,这体格根本干不了农活儿。你安家的问题还没解决,王莹又来落户啦!白瀛瀛低头辩解说,我有劲儿,我驮着行李骑了好几十里地。再说,我爸爸也同意我来农村安家落户……村支书张开双臂轰鸡似地说,晌午了响午了,先吃饭吧先吃饭吧。
吃饭的地方在村支书家里。一张矮脚饭桌摆在院子中央。一笸箩热气腾腾的玉米面饼子,一盆咸菜熬小鱼儿,真正的农家风味扑面而来。白瀛瀛坐在王莹对面。王凤坐在姐姐身旁,满怀羡慕地说白瀛瀛的白球鞋真好看啊。王莹压低声音满脸微笑地对妹妹说,傻凤你给我闭嘴!
村支书亲手端来一盆玉米粥,说庄户人家的饭菜你们趁热吃吧。王凤立即抓起一只玉米面饼子,使劲儿咬了一口。四清工作队老大姐也来吃饭了,坐在白瀛瀛身旁。王莹抬头望着村支书说,我哥哥呢?村支书乐乐呵呵说,你哥哥下地干活儿,我派人去东开洼叫了,一会儿就回来啦。四清工作队老大姐说,王莹啊,我知道你母亲是棉纺战线一面旗帜,你父亲是工业战线红管家,你爸你妈都是著名劳动模范。你应当接他们的班做社会主义新工人啊。王莹冲着对方笑了笑,目光转向白瀛瀛发问道,你爸爸呢?你爸爸怎么不来吃饭呢?他……白瀛瀛环视着左右,好像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村支书对白瀛瀛说,噢,咱村有一台老世辈子的电滚子,一直没人认识洋文,荒了多年不会修理。你爸爸说那是日本金山株式会社产品,一个人正在农具仓库里翻译呢。王莹稳操胜券地笑了,挺起胸脯大声说,你们知道白瀛瀛为什么长得瘦小单薄吗?因为她妈妈是日本人!什么?四清工作队老大姐吃惊不小,白瀛瀛原来你有这种家庭背影啊!
我……白瀛瀛慌不择辞,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
王莹故作惊诧说,白瀛瀛你没把家庭背景跟四清工作队说清楚?这是不可以隐瞒的呀!村支书蹲在矮脚饭桌旁边小声问道,白瀛瀛你妈妈真是日本人啊?
白瀛瀛双手捂脸轻轻哭泣起来。我妈妈是战争遗孤,回日本定居了……
王援朝手里提着一张铁锹跑进院子里,一眼看见白瀛瀛哭泣,当时愣住了。哥哥!王莹起身,目光炽热地注视着王援朝。王凤伸出筷子夹了一条小鱼儿放进嘴里,含混不清地叫了一声哥哥。你们怎么跑来啦?王援朝放下铁锹转向村支书问道,白瀛瀛哭什么呀?
四清工作队老大姐扯了扯王援朝的袖口说,你还是先吃饭吧。
王援朝顺势坐在白瀛瀛身旁,伸手拿起一只玉米饼子。王凤大声说,哥哥,你饭前不洗手!村支书和工作队的四清老大姐同时笑了起来。
王莹注视着面孔晒得黢黑的哥哥,心头一阵伤感。哥哥怎么变成这样啦,脏乎乎的大手抄起饼子就吃,而且一直盯着白瀛瀛好像看不够似的。村支书家的院子里,空气变得复杂起来。四清工作队老大姐起身离开饭桌走到院外,思考着如何对待白瀛瀛海外关系的问题。村支书起身跑到农具仓库去叫白小林来吃饭。王援朝看看白瀛瀛又看看王莹,跑进屋里洗手去了。饭桌上只剩下三个女孩子。
白瀛瀛停止抽泣抬头对王莹说,我没有得罪你,为什么跟我过不去呢?我只想做一个社会主义新农民。我求你不要破坏我的事情好吗?我没有破坏你的事情,我如实向组织反映你的家庭情况就是跟你过不去吗?王莹不急不躁说,你说你只想做一个社会主义新农民,我看你是来拉我哥哥后腿的,早恋!我没有拉你哥哥后腿。情格软弱的白瀛瀛低声细语说,王莹,我只想做一个社会主义新农民,摆脱家庭出身海外关系给我带来的阴影……看到双方出现对峙局面,王凤伸长脖子凑到王莹耳畔小声说,姐姐我跟你是一伙的。沉默着。笸箩里的玉米饼子渐渐没了热汽。盆里咸菜熬小鱼儿也渐渐凉了。村支书引着一个人走进院子,是白瀛瀛的父亲白小林。王莹认出他是搭乘马车进村的中年男子。白小林头发乌黑,脸上戴着墨色眼镜,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上身穿着深蓝色夹克衫,敞怀露着白色衬衣,下身是浅驼色西裤,一双三接头式黑色皮鞋擦得锃光瓦亮。白小林挨着自己女儿坐下,向着王莹王凤姊妹点头致意,表示友好。
曲轴卷 9 机器(3)
王援朝介绍说,这是我的大妹妹王莹,这是我小妹妹王凤。
是吗?白小林隔着墨镜投来意外的目光说,王莹长得不太像你母亲……
王莹对视说道,白瀛瀛长得却很像你,这就是家庭烙印啊。
四清工作队老大姐回到饭桌前,颇为用心地看了看白小林又看了看白瀛瀛说,这真是家庭烙印,你们父女确实很像的。王莹得胜地笑了。白瀛瀛望着王莹。这眼光里包含着艾怨,也包含着无奈,更包含着讫求休战的期待。围坐而桌吃了顿沉闷的午饭。撂下筷子,四清工作队老大姐约请白氏父女去大队部谈话。院子里安静了。王援朝一副兄长作派,一边踱步一边批评王莹。灵莹,我来金水村安家落户是要做一个社会主义新农民。你跑来干什么?谁都知道咱们是劳模家庭。你小小年纪就挑起家庭主妇的担子,成为全家离不开的人物。你走了全家瘫痪,爸爸的劳模当不好,妈妈的劳模也当不下去。弟弟妹妹更是没人照管。你就忍心放弃自己对这个家庭责任呢?王凤突然大声说,哥哥,你走来走去说话就跟电影里列宁一样!
王莹忍不住扑吃一声笑了,眼睛里闪动着泪花。哥哥,你要求我承担这个家庭的责任,你们谁对这个家庭承担了责任呢?我从小学三年级脖子挂着一串钥匙,放学回家走进厨房,淘米洗菜生火做饭,星期天一盆一盆地给弟弟妹妹洗衣裳。我尽了妈妈没尽的家庭责任,我尽了爸爸没尽的家庭责任。升入初中你住校了,我更尽了你没尽的家庭责任。今天我选择自己的生活道路,你反而批评我放弃家庭责任!哥哥你是男子汉,你什么时候为我着想呢?我……王援朝被迫停住脚步,哑口无言活像一座雕像。
村支书蹲在一旁吧嗒吧嗒抽着烟袋,缓缓起身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我掺和几句吧。王莹我问你,你是因为家庭负担太重才跑到这里安家落户吗?不是。我从小承担家务劳动,从来不懂逃避。王莹态度鲜明地说,我就想跟我哥哥在一起,一起成为社会主义新农民。那你哥哥如今要是在煤矿里挖煤呢?村支村抽了一口旱烟问道。
王莹斩钉截铁回答道,我就跟哥哥一起成为社会主义新矿工。
我明白了,你是无论如何要跟你哥哥在一起。可是我告诉你,你哥哥将来必然成家立业,你将来必然了出嫁结婚,你这辈子不能总跟哥哥在一起吧?你怎么知道我将来必然出嫁结婚?王莹孤傲地笑了。大伯您是村支书,我跟您表明立场吧,只要你们收留白瀛瀛,你们就必须收留我!王援朝终于说了话,灵莹!你这是无理取闹啊。
我没有无理取闹。王莹转脸对村支书说,我在半工半工技术学校学的钳工专业,我有技术。我来金水村安家落户能够发挥一技之长的。王援朝诚恳地说,灵莹,你的最大特长是组织能力。我相信你将来能够领导万把人的队伍!因为你从小锻炼了这种本领。王莹一时无法接受如此高度的评价,颇为吃惊地注视着王援朝。哥哥,我就要跟你在一起做社会主义新农民!村支村发话了。好吧,吃饱了喝足了,咱们现在去找四清工作队,看看怎么解决王莹和白瀛瀛的安家落户问题。王凤拍手赞成说,好啊,我就喜欢看你们吵嘴!我就喜欢看你们吵嘴!
一行人来到大队部。四清工作队老大姐开诚布公说,如今提倡知识青年回乡参加劳动与广大贫下中农相结合,我们应当积极支持。但是白瀛瀛和王莹属于在校学生,事情就不好办了。这几天我们暂时收留了白瀛瀛。今天王莹又来了。我们认为首先要经过家长同意……王凤当即举手表态说,我同意!我同意我姐姐来这里安家落户!
四清工作队老大姐觉得这丫头傻得可爱,就说你现在还没有公民权,你说话是不算数的。白小林微微躬身说,我是白瀛瀛的家长,我女儿自觉自愿来到金水村安家落户做一个社会主义新农民,我举双手赞成。我今天就是来给她送生活用具的。说罢,白小林往鼻梁上推了推下滑的墨镜,谦恭有礼确实很像一个日本人。村支书随即问道,王莹,你父母同意你来我们金水村安家落户吗?
曲轴卷 9 机器(4)
王援朝轻轻咳了一声说,王莹不会撒谎,我替她回答这个问题,我父母是不会同意她离开家庭的……王莹说话了。豫剧《朝阳沟》里银环妈思想落后反对女儿去农村,银环照样去了。我是半工半读技术学校的学生,完全可以决定自己的选择。只要你们收留白瀛瀛,就必须收留我!对,你们必须收留我姐姐!王凤叫唤起来,好像一只汪汪咬人的小花狗儿。村支书看着王援朝,四清工作队老大姐也看着王援朝。三人同时叹了一口气。王莹面色惨白地说,我再说一遍,只要你们收留了白瀛瀛,就不能剥夺我做一个社会主义新农民的权力!王援朝觉得妹妹思想坚定思路清晰表达明确,确实很有前途。
四清工作队老大姐当机立断说,这样吧,既然关系到兴无灭资移风易俗的革命原则,我们晚晌召开党支部紧急扩大会议做出最后决定。村支书连忙说,援朝你是预备党员,党支部急紧扩大会议你也参加吧。
身材高挑肩膀宽阔的王援朝与文弱娇小面孔苍白的白瀛瀛一前一后走出大队部。此时金水村笼罩在傍晚饮烟里,家家户户飘出玉米粥的香味。度过三年自然灾害难关,农村渐渐摆脱了粮食匮乏困扰。庄户人家依然保留着勒紧裤带的生活习惯,晚饭以稀食为主,玉米粥便唱了主角。站在村头。绿绒绒的田野被即将落山的夕阳镀了一层含蓄的金黄。美院附中学生白瀛瀛被这种城市里难以见到的美景感动了,伫立小河畔。你看过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吗?王援朝小声问道。
白瀛瀛摇摇头说,我只知道车尔尼雪夫斯基的名言"美是生活"。
我给你讲一讲《怎么办》里主人公的故事吧。王援朝音色雄浑地说,拉赫梅托夫贵族出身,却是一个充满理想的俄国青年。他为了考验自己的革命意志,竟然躺在一张钉满了钉子的毡子上睡觉,扎得浑身鲜血淋淋。为了远大理想和事业,他成为一个生活俭朴而体贴百姓的人。后来他还断然拒绝了一个年轻漂亮寡妇的爱情……白瀛瀛听着王援朝的激情讲叙,目光火热地注视着自己心爱的人。
还有一个人物叫罗普霍夫。他发誓献身革命事业,得知革命同志吉尔沙诺夫深深爱着自己的女友薇拉,便悄悄制造一个自杀现场。让女友以为心爱的人死了。薇拉与吉尔沙诺夫结合了,罗普霍夫则远走国外。你给我讲这个故事想说明什么呢?白瀛瀛品味着充满革命激情的爱情悲剧,愈发困惑不解。我觉得无论拉赫梅托夫还是罗普霍夫都是我学习的榜样。至于薇拉,后来她开了两间缝纫工场,生活也很幸福。王援朝充满崇敬地说着。援朝,我不明白你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应当把革命事业放在首位。譬如拉赫梅托夫,他的钢铁意志我要用一生时光去磨炼啊。我来到农村跟你一起磨炼革命意志,你不欢迎吗?
我欢迎不欢迎,只是我个人态度,我们应当服从组织决定。晚晌召开支部紧急扩大会议,你耐心等待最后结论吧。白瀛瀛眼泪汪汪说,要是没有王莹突然出现,我安家落户也不会遇到这么大麻烦。你妹妹好像把我当做敌人对待,我心里特别害怕她……王援朝笑了。瀛瀛你不要害怕,到时候我会保护你的。
谢谢你!白瀛瀛破涕为笑——夕阳照耀下满脸金灿灿的表情。
咱们回去吧。我要去大队部开会了。说着,王援朝雄赳赳走在前面。白瀛瀛跟在后面柔声细语说,援朝,你走路的样子很像一个军人。是啊,很多人不了解情况都以为我是部队子弟,可我百分之百工人家庭出身。王凤返回大队部向姐姐通风报信,说大朝哥哥跟白瀛瀛出村谈恋爱了。王莹神色严肃,没吱声。她看到大队部院里蹲着一口水缸,伸手拉住妹妹说闲着也是闲着,我给你洗洗头吧!说着去找肥皂和毛巾了。王援朝回到大队部,瞅见王莹把傻凤的脑袋按在水盆里洗着。那种名叫"猪胰子"的肥皂泛起的泡沫包裹着小学三年级学生的脑袋,一团团一簇簇,仿佛一座袖珍雪山。看到王莹这种充分利用空闲时间的只争朝夕精神,哥哥心里感慨不已。泼辣勤快灵活实干,这就是王莹的一贯风格——无论走到哪里也不会发生丝毫改变的。是啊,当年王莹在厨房里说了一声"哥哥我爱你",我就批评她小资产阶级情调。她哭着反驳我说妹妹爱哥哥无可厚非。我知道她非常爱我,我是哥哥她是妹妹,这种情感只能是兄妹情感。与多愁善感的白瀛瀛相比王莹性格坚忍作风顽强,很少感情用事。她到金水村安家落户绝不是心血来潮。村支部紧急扩大会议总共九人参加,包括老铁匠、大队饲养员、军属嫂子还有老贫家赵大爷。是否接收两位女学生安家落户的争论,持续了半个钟头。渐渐统一认识并且做出决议,一个也不收。如果她们坚决要求做社会主义新农民,只能等到毕业之后了。预备党员王援朝举手表态说,我服从支部紧急扩大会议的决定。他的声音充满了发自肺腑的响亮。散会了,点亮大队部院里的电灯。村支书板着面孔向宣布支部紧急扩大会议的决定,既不拖泥也不带水——无论是白瀛瀛还是王莹,金水村一个不留。啊!白瀛瀛与王莹,一时谁也说不出话来。她们像两只受伤的小动物,你看我,我看你,然后一起看着村支书。为什么呢?王莹率先发问。村支书露出笑容说,我说得明明白白,你怎么还问为什么呢。干脆你找一本《十万个为什么》回家看去吧。我的情况跟王莹不一样,我来了好几天,你们也收留了我,怎么又变卦呢?我不走,我已经是金水村的人了。美院附中学生白瀛瀛细声细语申诉着,那样子好像比窦娥还冤枉。你们谁也不要喊冤,支部紧急扩大会议决定两个女学生一个不留。现在去吃饭,村里给你们包饺子!今儿在村里睡一宿,明儿一睁眼村里派一辆骡车送你们回家。王莹认为,这是一场没有胜利者也没有失败者的平局,不言语了。
曲轴卷 9 机器(5)
在大队部里吃晚饭。黑面饺子,没肉。灯光照耀下,王莹低头吃着,同时瞟着白瀛瀛。白瀛瀛无意之间与王莹对视,苦笑了。吃完晚饭。王莹和王凤跟随四清工作队老大姐去了临时住处。王凤拢着半湿的头发问道,白瀛瀛怎么不跟我们住在一起啊?你多嘴!王莹低头制止着妹妹,笑着跟工作队老大姐道了晚安。
村支书打着手电筒领着白小林去王援朝屋里睡觉。王援朝住房是一条大炕。平时做饭烧灶,只有炕头热乎。王援朝将村里送来的被褥铺在炕头,自己的睡在炕尾。村支书说了声你们休息吧,转身走了。屋里掌着一盏油灯,炕沿上放着一本打开的书——《绞刑架下的报告》。
没电啊?白小林脱下深蓝色夹克衫露出白色衬衣,小声问道。
今天赶上停电。只好点着油灯看书了。王援朝进一步解释说,四周郊区村庄都通了电,大队部里有广播喇叭,还有电话。我觉得城乡差别正在一步步缩小,广阔天地真的大有作为。我们休息吧。白小林往鼻梁上推了推下滑的墨镜,试探说。
王援朝起身从柜子上拿出牙缸子和毛巾,去院里洗脸漱口。白小林从提包里取出洗漱用具,跟随主人来到漆黑的院里。看来王援朝依然保持着城市学生的卫生习惯,晚间刷牙。院里有一口水井。黑暗里王援朝熟练地摇着辘轳汲了一桶水,从桶里舀水刷牙。白小林模仿着,把一口牙齿刷得山响。王援朝刷了牙,蹲在水桶前面双手捧水洗脸,说这样节省一只脸盆。白小林问冬天呢。王援朝说冬天照常这样。白小林想说日本陆军学校就是这样训练士官生的,没敢说。你夜晚也戴着墨镜,不黑吗?
不黑。习惯了。比如养成晚间刷牙的习惯,不刷牙就睡不着觉。无论什么事情,总会养成习惯的。回屋上炕睡觉,熄了灯。黑暗里王援朝问白小林懂不懂俄语。白小林说只懂日语。王援朝说初中学了两年俄语,手头有一本俄文原版《铁流》。白小林想说日本男作家小林多喜二,也想说日本女作家宫本百合子,都没敢说。我知道你爸你妈都是著名劳动模范。你母亲还保持着全国织布挡车工接头速度第一吧?如果我没记错她一分钟接头突破五十大关了,神速。你对我母亲熟悉吗?黑暗里王援朝的声音飘荡过来,沉降在白小林耳畔。他下意识地摘下墨镜放在枕边说,应当说比较熟悉,我也在国棉十九厂工作。王援朝纵深询问道,我母亲生病住院是不是疲劳过度造成的?
沉默好似浓浓夜色,渐渐凝固在这间农村的土屋里。既然白小林默不作声,王援朝说了声对不起,便侧身去睡了。终于响起白小林的声音,深沉而绵长。棉纺行业是劳力密集型作业,而且存在环境伤害,那就是噪声和棉尘。噪声影响人的神精系统,棉尘影响呼吸道和肺部。纺织女工如果超强度作业,过度疲劳在所难免。过度疲劳的最坏结是过劳死。就说日本的档车女工吧,她们都是穿着旱冰鞋穿梭往来的,好像一只只燕子。不过目前日本小岛家族正在研制射流织机,那是非常厉害的。怎么厉害?王援朝很感兴趣。
白小林字斟句酌地说,以前啊,日本是把中国当做他们领土用战争方式加以占领的,今后呢,日本会把中国当做他们的市场用资本手段加以占领的。就说小岛家族吧,他们从来没有忘记当年东洋纱厂是日本产业……我们是社会主义主权国家啊!王援朝吃惊地说,帝国主义任意欺侮我们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你说小岛家族它只是一个家族而已,我们是拥有六亿五千万人口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你说将来日本资本会占领中国市场,我不敢苟同。这是我个人的看法,你完全可以不同意。白小林说罢,不言语了。
半夜里,王援朝突然醒来了。他思忖着"半夜里我突然醒来"这句话的俄语怎么说,之后将目光投向炕头注视着黑暗里熟睡的白小林。这时候白小林轻轻说了两句梦话,不是汉语也不是俄语更不是英语,好像是日语。王援朝无奈地笑了。说梦话也是日语,白小林都把自己研究成日本人了。这时候有人轻轻叩击后窗。王援朝终于明白自己是被这种声音弄醒的。他起身凑近后窗低声问道,谁?窗外一阵沉寂,之后轻轻响起白瀛瀛的声音。援朝,我只跟你说一句话,即使千难万险我也要跟你在一起。说罢,窗外的脚步声远去了。唉,我何尝不喜欢你呢,这也是磨炼我的革命意志啊。王援朝叹了一口气,悄悄躺下了。清晨起床。白小林随手戴上墨镜望着土炕不解地问道,王援朝你睡在炕席上不铺褥子啊?你看过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吧,主人公拉赫梅托夫为了磨练革命意志故意睡在钉满了钉子的毡子上。我跟他相比是小巫见大巫。说着,王援朝从板柜里找出一件白色线衣穿在身上——这是王莹拆了十九双劳保手套用课余时间给哥哥织成的,还在胸前用红线绣了"前进"二字。沿着村道,王援朝引着白小林去村支书家。村里两个二流子蜷着身子蹲在墙根儿下晒太阳。看到白小林大戴着墨镜一个二流子大声说,你是从城里面粉厂来的吧?白小林停下脚步困惑不解地反问,您怎么认为我是城里面粉厂的呢?
曲轴卷 9 机器(6)
另一个二流子嘿嘿笑着说,一看就知道!俺们村东头磨坊里的驴拉磨的时候也戴你那玩意儿……白小林往鼻梁上推了推下滑的墨镜说,你这样比喻很不恰当!驴拉磨戴的是眼罩儿,我戴的是墨镜,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两种东西。说罢,就大步去追赶王援朝了。两个二流子哈哈大笑。一个二流子说,还比喻不恰当?这城里人咋这么傻呢!另一个二流子说,他兴许不是中国人,中国人没有这种戴墨镜的榆木脑袋。王援朝走进村支书家的院子,满头大汗的王莹迎上前来兴奋地说,哥哥!我学会添柴禾烧大灶贴饼子熬粥啦。白瀛瀛袖手站在旁边,显然没有与农村生活打成一片。
吃罢早饭,一大群人聚在大队部门口,送行。广播站先播放了"戴花要戴大红花,骑马要骑千里马",村支书说换一首。又播放了"俺是个公社的饲养员",村支书笑着说播这首歌儿她们更不愿意走啦,干脆放一首歌颂工人阶级的让她们回城吧。村里广播喇叭响了,放出一首歌颂钻井工人的歌曲:"锦绣河山美如画,祖国建设跨骏马,我当个石油工人多荣耀啊,头戴铝盔走天下!头顶天山鹅毛雪,脚踏戈壁大风沙……"村支书对车把式大声说,这辆骡车拉三个人,有白瀛瀛的父亲,有王莹,有王凤,还有几件行李。四清工作队老大姐从大队部里跑出来告诉王莹,柴油机厂打来电话说今天阿尔巴尼亚外宾参观,王金炳同志不能请假来接你们。你们知道阿尔巴尔亚吧?它是欧洲社会主义一盏明灯!对,我爸爸肯定要给那一盏明灯表演一口清的绝活儿啦!王凤自豪地说。王援朝一旁解释说,什么叫一口清绝活儿呢?就是偌大一座仓库无论你提问哪个零部件,我父亲都能一口气说出它的规格它的型号它的材质它的库存量以及具休存放位置。村支书说,白瀛瀛你是骑自行车来的,还骑自行车回去吧。
王莹趁机走白瀛瀛面前小声说,你没有留在这里,我也没有留在这里,咱们一比一打平了。白瀛瀛推起自行车说,我不会跟你打成平局的,因为我从来不想跟你比赛!说罢,向送行人群挥手说了声再见,跨上自行车向着村西头骑驶而去。好啊。村支书望着白瀛瀛出村的背影说,白瀛瀛思想通了!说着依次跟白小林和王莹握手道别,说欢迎你们常来金水村做客。王援朝表情郑重地跟白小林握手,压低声音说,我认为今后日本的资本没有任何机会进入我们中国的。车把式一甩鞭子,拉着客人们向着村口跑去了。
四清工作队老大姐朝着远去的骡车挥手致意,从衣兜儿里掏出一只白色信封递给王援朝说,白瀛瀛托我转给你一封信。当场撕开信封,王援朝读着白瀛瀛的绝命书。
"援朝:你给我讲过车尔尼雪夫斯基小说《怎么办》里的男主人公罗普霍夫,他为了告别爱情制造一个自杀假现场,投身革命去了。我不会制造自杀假现场的,我只会留给你一个自杀真现场——因为我发誓跟你在一起,所以我将自己的尸体留在金水村西那一口苦水井里……"啊!王援朝一声大叫,村西头菜园里有一口苦水井吧?白瀛瀛投井了……四清工作队老大姐急忙问道,你怎么知道她投井啦?
这信里写得明明白白的!王援朝说着,朝村西菜园飞奔而去。他听村支书说过苦水井是大跃进那年凿的,当时就算放了一颗卫星。那井水苦得连牲口都不愿意喝。冲出村口,远远看见井台旁边立着一辆自行车——这正是白瀛瀛的"飞鸽牌"。王援朝一路狂奔来到井前,看到井水动荡不定,猫腰抓住辘轳把的麻绳,顺着井壁降入井里。瀛瀛!他喊叫一声。水很凉,双手抓着井筒,脚下触到一个绵软的物体。他一头扎向井水深处,屏住呼吸将白瀛瀛拖起,举出水面。这时井口传来村支书的声音,说这口水井淹不死人。王援朝心头一喜,两脚撑住井壁两手攀住麻绳将白瀛瀛挂在汲水斗上。井口村支书亲手摇着辘轳,白瀛瀛的身体离开水面,缓缓升起了。井口传来王莹的呼喊,哥哥!你一定坚持住啊……
曲轴卷 9 机器(7)
水面齐胸,王援朝抬头望着愈升愈高的白瀛瀛,喘了一口气。只听嘭地一声闷响——麻绳断了。浑身湿透的白瀛瀛从空中落下,重重砸在王援朝头上。王援朝缓缓沉下去。他挣扎着,企图举起双手托着白瀛瀛的身体。
村支书一看大事不好,疯了似地将井口辘轳掀翻,趴在井口大声呼喊着,我一定要把你们救上来!我一定要把你们救上来!绳子断了,辘轳倒了,井筒又深又暗,人们束手无策。不知什么时候白小林冲上来。他弄来一根胳膊粗的竹竿将辘轳的铁钩儿拴在尖端,伸入井里。白小林呼喊着女儿名字,一次次打捞着,好像有着使不完的气力。王莹跑来协助,被他的竹竿甩开了。只是一瞬之间,白小林迸发出惊人的力量,大喝一声将白瀛瀛从井里挑了上来——那场面就像从井里钓出一条大鱼。白小林随手丢下竹竿,激动得五官变形脸孔扭曲,紧紧抱住湿漉漉的女儿,哇啦哇啦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语言。人们目击了一个世间罕见的父亲形象——极端亢奋的白小林情不自禁地讲出一大堆日语。几人个抬起白瀛瀛,脑袋冲地两脚朝天,从肚子里往外控水。一股股浑水从她嘴里流了出来。王莹急了,从地上抄起那根竹竿大声说,还有我哥哥呢!还有我哥哥呢!人们终于清醒了,涌到井台前。白小林抢过竹竿伸进井里,继续打捞着。四清工作队老大姐哭着说,你能把你女儿钩上来,就能把王援朝钩上来!王莹认为哥哥没救了,坐在辘轳旁边呜呜哭了起来。她看见几个人抬着白瀛瀛送往镇里卫生院,追过去大声说,你把我哥哥砸到井底,我饶不了你……人们合力将王援朝从井里捞出来。王莹扑过去看到哥哥两眼紧闭脸色惨白,好像没了呼吸。她倏地冷静下来,想起在学校接受的急救训练,立即实施人工呼吸。她曲膝跪在哥哥面前,使劲儿掰开他紧咬的牙关,拉起他两条胳膊,一举一展一张一合地实施着战地紧急抢救。哥哥你不能死,你死我也不活了。她一边做人工呼吸一边叫喊,疯了似的。一辆驴车从村里赶来。人们将王援朝就近送往镇卫生院。王莹跳上驴车。驴车狭窄,胳膊施展不开,她索性嘴对嘴给哥哥做着人工呼吸。哥哥的嘴唇冰凉,使人想起青铜雕像。一呼一吸,一吸一呼,她竭尽全力挽留着哥哥的生命。在镇卫生院打了强心针插上氧气管,一辆汽车载着生命垂危的王援朝前往城市铁路医院。王莹一路不停地做着人工呼吸。汗水湿透头发湿透衣裳湿透鞋袜,好像从水里打捞出来的不是哥哥而是她。哥哥,我真的愿意替你去死。王莹站在城市铁路医院急救室门外祈祷着。焦急的等待,煎熬着人们的心。从急救室里走出一位值班医生,他面无表情地问道,是谁一路不停给伤员做人工呼吸?是我!王莹大步上前急声问道,我哥哥怎么样啦?值往医生意味深长地看着王莹说,幸亏有你这么一个妹妹,否则他没救啦。王莹啊地一声尖叫跳了起来,一把抓住这位医生的手说,谢谢您!谢谢您啊!请你不要激动。值班医生冷静地问道,你代表病人家属进来签字吧。
坐在医生办公室里,值班医生手持X光片子向王莹介绍病情。尽管从小学三年级开始操持家务,毕竟是孩子。如今挺身而出守护着哥哥的生命,王莹切实感到自己长大成人了。走出医生办公室,王莹强作镇定告诉村支书,哥哥的颈椎受到严重损伤,即使积极治疗也要落下肢瘫痪后遗症的。啊!村支书失神落魄地说,咱们不能让援朝残疾啦!
王凤吓得哭了。王莹蹲下给妹妹擦眼泪说,妈妈身体不好住进疗养院了,咱哥的事儿不要让咱妈知道啊。王凤使劲点头说,咱哥他死不了吧?
只要姐姐在,咱哥就死不了!咱哥要是残疾了,我伺候他一辈子!王莹握着拳头说道。
曲轴卷 10 机器(1)
母亲与女儿工人疗养院是一座仿古园林式建筑,有假山有湖水,闹中取静,别有洞天。牟棉花从工人医院转到这里,与钢厂劳模孟繁奎、百货大楼纽扣柜台模范售货员赵秀玉、自来水公司抢修队"铁姑娘"朱依华三位劳动模范编为一组。她的任务是组织疗养员开展政治学习。今天不是政治学习日,下午自由活动。牟棉花决定悄悄返回工厂,以实际行动证明自己能够重返生产第一线。吃过午饭,楼道里静悄悄。她躲在房间里脱掉疗养院的疗养员服,改成日常装束:一件蓝底白花儿的布褂子,一条灰色布裤子,一双偏带坡跟黑布鞋。这一身外出散步的打扮,不会引起别人注意的。自从进了工人疗养院,时间咣当一下松弛下来。除了一星期的三次政治学习,便是保健治疗和健康讲座,学打太极拳什么的。从一天八小时的紧张忙碌变成一日三餐的休闲疗养,特等劳动模范牟棉花很不适应。有时半夜翻身醒来立即光脚下床,以为上班迟到了,闹了几次笑话。牟棉花认为,紧张的工作能够使人产生强大的抗病能力。一旦清闲下来便不行了,食欲不振、大便干燥、神经衰弱、月经不调……清闲,是"母"毛病,很快生出一堆小毛病。因此,她决定悄悄返回车间一试身手,证明自己照旧是棉纺战线一面旗帜,证明自己照旧保持着全国接头冠军的称号,证明今天的牟棉花照旧是昨天的牟棉花。一身家常装束的牟棉花走出工人疗养院侧门,没有引起门卫注意。十二路公共汽车来了。牟棉花一阵心跳上了车。她知道这叫心悸。工人疗养院保健医生建议服用柏子养心丹。吃了十多盒,不见好。上了汽车坐在前排渐渐定住心神。到站下车,她看见国棉十九厂大门口形成人流,心头热乎乎的。正是中班工人进厂高峰时间。牟棉花快步走进滚滚人流,不禁兴奋起来。是鱼,就得在水里。是猴,就得在山上。是牟棉花,就得在棉纺厂。这样想着,她笑了。一种小鸟归巢的感觉,油然而生。走进织布车间更衣室,她打开离别多日的更衣箱,看到自己的套袖、工作帽、平底胶鞋,心头一阵激动——扑扑腾腾好像怀里揣了一只小兔子。拿起那件印有"国棉十九厂"字样的围裙系在腰间,走进织布车间。正好下午二点钟。这符合她多年习惯,中班,二点半钟接班她总是二点钟到场,这是特等劳动模范的表率作用。织布车间景物依旧,噪音隆隆取缔了纺织女工的耳朵,她们眼睛却明亮起来。姊妹们看到牟棉花突然出现,一排排织机响起惊喜的尖叫,这一声声尖叫淹没有噪音海洋里,上演一场无声电影。牟棉花系上围裙走到织机前面,心儿疾跳仿佛见到久别的亲眷。上早班的小侯扑上来拥抱她说,牟姐姐你可回来了想死我们啦。又白又胖的支班长跑来,她拉着牟棉花的手泪花滚滚。震耳欲聋的噪声里牟棉花跟支班长大声交谈着,俩人吼来吼去。她告诉支班长,今天回厂跟班作业就想证明自己能够重返生产第一线,不用疗养了。早班交班,中班接班。小侯下班走了,中班接替小侯织机的是纺织技校毕业的小刘。看着青春年少的小刘,她不由想起当年的自己。小刘激动地说,牟师傅您是棉纺战线一面旗帜。我下班回家就给我爸我妈说,我今天跟特等劳动模范牟棉花一起看车,太荣幸啦!不知为什么,牟棉花感到织机陌生了几分,浑身大汗湿透衣裳。只觉得动作迟缓,脑子想到的,眼神达不到,眼神达到的,手脚做不到,好像一台机器掉了链子,左右失去平衡,前后难以衔接。一着急,心跳加快了。小刘熟练地接头儿,一捏一挑一结,动作一气呵成。牟棉花知道自己遇到了新一代的挑战。不要着急,拳不练生手,曲不唱口生。她告诫自己,跟小刘打了招呼,走向车间角落厕所。以往上班时间中途不去厕所,一口气八小时。如今憋不住了。走进厕所她想起医生说的话,工作时间故意不喝水故意憋尿,所以你患了肾小球肾炎。一个戴着大口罩的女工走进女厕所,抄起扫帚叫了一声牟姐姐,之后随手摘下大口罩——原来是荔枝壳。你还在扫厕所呢?牟棉花突然觉得双眼发黑,脑袋嗡地一声大了,身体朝前扑去。荔枝壳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大声喊叫起来。救命啊!特等劳模死在我怀里,我吃罪不起啊……牟棉花感觉自己好似一块大石头,朝着水底沉去。她隐约听到荔枝壳的呼喊,那声音很遥远,仿佛来自天外云端……醒来时候,她睁眼看到徐贰芬站在病床前,不知这是什么地方。市总工会劳保部女工科科长徐贰芬同志又气又恼说,你又吓了我们一大跳!真是无组织无纪律,你以为自己还是当年东洋纱厂小女工啊?你现在是特等劳动模范,你现在是棉纺战线一面旗帜!你身体没有复元偷偷跑来上班,要是出了人身事故让我们怎么跟上级领导交待啊!徐贰芬同志身后闪出王金炳。他小声告诉妻子这里是国棉十九厂保健站。牟棉花环视望着双层玻璃窗终于想起,这里当年是东洋纱厂的急救所,我冻掉一根脚趾头小伯役郝二黑背着我来这里搽了冻疮膏。从晕倒到苏醒,牟棉花觉得经历了漫长时光,她注视着丈夫突然张口问道,孩子们都好吧?我惦记我保持了六年的接头儿纪录。王金炳笑了。你那接头儿纪录早晚得被别人打破。你惦记有什么用?有人打破你的纪录是好事儿,说明长江后浪推前浪,革命自有后来人。荔枝壳跑来看望说,牟姐姐保重身体吧,我还指望你给我说几句好话让我调回织布车间呢。救护车将牟棉花拉回工人疗养院。人们一拨拨跑来慰问,送糕点送罐头送橘子汁。牟棉花成了大熊猫式人物,重点保护起来。输液、打针、吃药、针灸、推拿、拔罐子,治疗与保健结合,心理疗法与物理疗法兼顾,还增加了水疗。一时间,牟棉花偷偷回厂上班传为美谈——充分体现了工人阶级轻伤不下火线的大无畏精神。一位老中医开了药方,告诉她做好长期服药的思想准备。回到房间她翻了翻《活页文选》又感到一阵眩晕,只得侧身靠在床头,哼哼叽叽忍耐着。我身体真的垮了?我今年虚岁三十七就抱着药罐子啊。她想起二十年前的东洋纱厂考工场。靳大姑要我低头猫腰撅屁股,伸出右手捏住了左边耳朵,猫腰撅腚从左往右转,一口气转了六圈儿。如今添了头晕目眩的毛病。英雄不话当年勇啊。午餐时间,牟棉花精神怠倦食欲不振。度过三年自然灾害,工人疗养院餐桌上见到鱼肉禽蛋,一日三餐为劳动模范们提供着营养。疗养员吃饭四人一桌,一桌四菜一汤。牟棉花与赵秀玉和朱依华同桌吃饭,赵秀玉站柜台天生饭量小,朱依华在抢修队多年露天作业患了胃病。钢厂劳模孟繁奎饭量很大,三女一男科学搭配,达到了均衡饭量的目的。进了饭厅坐在四号桌。赵秀玉说牟大姐你儿子真有出息啊。朱依华也夸赞着牟棉花的儿子,还说祝王援朝早日康复。你们说什么呀?牟棉花好像顶了一脑袋泡沫,不解地问道。
曲轴卷 10 机器(2)
孟繁奎翻开报纸说,小牟你教子有方,你儿子成了新闻人物上了报纸头版!什么?牟棉花伸手夺过报纸,一眼看到头版头条位置一行大字标题:"又一曲社会主义新人赞歌",下面一行副标题是——"王援朝深井勇救落水女学生"。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哇!牟棉花满脸疑惑站起身来,不知所措地离开餐桌走出饭厅大门。突然得知儿子负伤住院的消息,做母亲的哪有不受刺激的。赵秀玉端起一盘冒着热汽的饺子说,我给牟大姐送到房间里去,她心里有事儿一饿就虚脱啦。咱们一起去!孟繁奎端起饺子走出饭厅,看见牟棉花摇摇晃晃倒在六角亭前。孟繁奎大步赶上来说,小牟你说昏倒就昏倒,这成了磕头虫啦!
回到房间打吊针,牟棉花强打精神对护士长说,我想见见我女儿王莹……第二天过午,第一半工半读技术学校女学生王莹顶着大太阳来了。她依然扎两只羊角小辫子,一身洗得泛白的"学生蓝"。经历了生活之火的冶炼,脸黑了人瘦了,长大成人了——从一块普通内涵的铁炼成一块特殊性格的钢。是啊,谁也不会想到哥哥成了下肢瘫痪的残疾人。妈妈虚弱的身体承受不了强烈的刺激。王莹不知如何向向母亲汇报哥哥病情,轻轻叩门走进母亲房间。灵莹!牟棉花躺在床上唤着女儿乳名。王莹快步走到床前,佯装笑脸。自从哥哥出事她学会了假笑。母亲看着女儿,女儿看着母亲。母女就这样对视着。牟棉花虚弱地笑了笑,伸出双手说妈妈想摸摸你的脸。仿佛电流通过全身。王莹束手无策望着母亲。落生十五天,妈妈便中断母乳挡车去了。童年记忆里没有妈妈的亲吻没有妈妈的抚摸,只有幼儿园阿姨的面孔。她从小认为妈妈既不属于家庭也不属于自己,只属于工厂。灵莹……牟棉花慢慢收回双手。女儿猛然醒悟,伸长脖子将脸蛋儿凑到妈妈面前。母亲伸出双手默默抚摸着女儿的脸颊。任凭母亲抚摸着,王莹渐渐冷静了。您放心吧大朝受了轻伤,住几天医院就会好的。牟棉花捧着女儿的脸蛋儿说,你现在还骗不了妈妈。你越说大朝受了轻伤,我越知道他受了重伤。报纸上说你哥哥救一个女学生,是吧?女学生就是白瀛瀛。王莹终于说出一句实话。
哦。你给市总工会劳保部徐大姐打电话,请她派汽车拉我去医院看你哥哥!徐贰芬乘坐一辆吉普车赶到工人疗养院。她走进房间笑着说,大家瞒着你还不是因为你身体虚弱嘛。反正瞒不住了,我陪你去医院看望大朝吧。前往铁路医院。牟棉花与徐贰芬坐在吉普车后排。徐大姐,我特别重视自己保持全国接头儿冠军的纪录,这也是国棉十九厂的荣誉。你千万不要以为我身体垮了。我一定重返生产岗位的。你不要想得太多,别人打破了你保持的接头儿纪录也抹杀不了你的贡献!你照样还是特等劳模范,你照样还是棉纺战线一面旗帜。坐在吉普车前排的王莹不由想起下肢瘫痪的哥哥。谁来照顾这位社会主义新农民一辈子?只有我了。我不光要照顾他这一辈子,我还要照顾他下一辈子!走进铁路医院住院部,徐贰芬一把拉住牟棉花说,大朝跳进井里救白瀛瀛,没想到绳子断了白瀛瀛掉下来砸在他头上,伤了颈椎。现在下肢行动不便,不过医生努力争取让大朝重新站立起来,你一定要挺住啊!我明白了。牟棉花镇定地向徐贰芬说,你要是相信我就让我自己进去看望大朝,你看我能不能挺住!徐贰芬眯起眼睛想了想,转身对王莹说,你把妈妈送到哥哥病房门口就回来,咱们在楼道里等着。王莹挽着母亲的胳膊走到哥哥病房门口。牟棉花扭脸看见女儿头发上沾了一丝草叶儿,伸手摘下来说,灵莹,妈妈挺得住。牟棉花走进病房。徐贰芬跟王莹并排坐在楼道椅子上等待着。王莹低头摆弄着衣角说,徐阿姨您对我妈妈太好了,有了事情总是跑前跑后,我心里特别感激您。徐贰芬侧身搂着王莹的肩膀说,你哪里知道,我跟你妈妈从一九四五年就认识。那时候你妈妈跟你这般年纪,比你还瘦,比你还矮,可胆子比谁都大。解放前夜国民党组织别动队破坏中纺五厂变电站,你妈妈硬是躺在汽车轮子前面把敌人挡住啦!是吗?我怎么没听妈妈说过呢!王莹一下兴奋了,心里却愈发觉得妈妈陌生起来。你妈妈苦练挡车接头技术,没黑天没白天地练,手指甲都磨厚了,好像中了魔症。你妈妈还特别谦虚,明明她创造了"牟棉花接头法"却不让报社记者宣传,她说那算不上什么。王莹愈听愈陌生,好像徐阿姨在讲别人的事迹。王莹感慨地想到,这一桩桩事情不是妈妈不愿意给我讲,而是妈妈根本没有时间给我讲啊。医院楼道里清清静静,空气暗暗有了斤量,吸进肺里沉甸甸的。王莹望着哥哥病房门口,想象着白瀛瀛给哥哥喂饭喂水洗手擦脸的场面,心里嫉妒起来。那是我的大朝哥哥凭什么交给你白瀛瀛呢?这样想着她对白瀛瀛的抵触心理越来越重,好似情敌一样。徐阿姨看了看手表,说灵莹你还要赶回家做晚饭吧?王莹回答说,我让傻凤熬一锅小白菜儿,我提前烙好了银裹金的饼。银裹金的饼?什么呀又是金又是银的!徐贰芬感到新奇,打听详细情况。您问银裹金啊?王莹得意了,挺胸挥手拉开架式说,您说粮店每月只供应百分之三十的白面,那百分之七十的玉米面怎么吃?嘻嘻,就发明了银裹金的饼。我教给您吧徐阿姨,先压出一张玉米面的饼,然后擀出两张薄薄的白面饼。玉米面的饼是瓤儿,白面饼是皮儿,一包一裹一捏缝儿,就成了银裹金的饼了。烙熟了您看吧,外表香喷喷是白面饼,一咬,里头黄澄澄是玉米面。又看好,又好吃。我弟弟设子参加植树劳动我给他烙了银裹金的饼。同学们羡慕极了,说看人家王建设不愧是特等劳动模范的儿子,吃百分之百的白面!其实呢?那是银裹金!徐贰芬一声不吭地听着,出神地注视着这位心灵手巧吃苦耐劳的小姑娘。您怎么啦,徐阿姨……?王莹被徐贰芬看懵了,不知自己出了什么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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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你这小丫头不得了!嘴一份手一份,既能说又能干。徐贰芬大发感慨说,我要是有儿子将来一定娶你做儿媳妇。可惜我不生养啊。您说什么呀徐阿姨!王莹羞得红了脸,起身走向哥哥病房。徐贰芬一把拉住她说,你不了解你妈妈性格,她绝不让别人看见她掉眼泪。这时,牟棉花走出儿子病房,表情恬静。王莹迎上前去搀住母亲。牟棉花闪开了,朝着徐贰芬微笑着。大朝没有生命危险,我放心了。他脖子打着石膏两腿没有知觉,医生正在努力治疗。他坐几个月轮椅就好啦。牟棉花从从容容说着。徐贰芬反而不放心了,小声试探着说,小牟,你没事儿吧?
牟棉花颇为轻松地说,我没事儿。这里有白瀛瀛陪伴大朝我更放心了。咱们回去吧。一行人乘坐吉普车返回工人疗养院,路上王莹坐在前排几次回头观察母亲脸色。哥哥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妈妈竟然如此镇定,王莹心里既惊异又佩服。一路行驶着。她突然听见母亲小声对徐阿姨说,这几天我想让灵莹跟学校请假陪陪我,你看可以吗?这很好嘛。你平时跟孩子们交流不多,这两天就让灵莹陪陪你吧。
吉普车驶进工人疗养院,停在甲楼花坛前面。王莹抢先下车去搀抚妈妈。牟棉花已经下了车,向车里说了一声徐大姐再见,快步向丙楼走去。绕过甲楼,黄昏里王莹追上妈妈。牟棉花转身抓住女儿胳膊声音虚弱地说,灵莹,你搀着我啊……她用力挽住母亲,发觉她浑身颤抖。扶着妈妈坐在六角亭里,王莹恍然大悟说,您一路上硬扛着啊?牟棉花苦笑着说,傻闺女,我不想让徐大姐看到我是病秧子啊。
徐阿姨要是知道您这样子,您就不能重返生产岗位了?王莹小声问道。
妈妈要是不能重返生产岗位,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牟棉花伤感地说,妈妈要是不能重返生产岗位,还不如死了。您除了重返生产岗位就没有别的念想?王莹不解地问道。
妈妈不言语,一动不动地坐着——暮色里好像添了一尊雕像。她听见这尊雕像迎着西沉夕阳说,灵莹,你晚上陪我住在疗养院,明天去学校请假。王莹心头泛起一阵涟漪。这么多年了,妈妈风风火火嘻嘻哈哈大大咧咧好似铁质女人,偶尔头疼脑热,不打针不吃药睡一觉又去上班了。既不依赖家人也不要家人依赖。今天主动要求女儿请假陪伴——妈妈从来没有这样示弱啊。咱们去吃晚饭。妈妈领着女儿径直走向饭厅。一进饭厅大门,牟棉花蓦然变了一个人——精神抖擞步伐轻快满面春风,嘻嘻哈哈跟别人打招呼。王莹惊愕地望着神话似地母亲,在四号桌落座了。赵秀玉拉着王莹的手说,哎呀,这娘儿俩真像啊,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朱依华端详着王莹说,嗯,闺女长得比妈妈好看。这就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要是一代比一代长得难看,还怎么接革命的班呀。牟棉花笑着叫来饭厅服务员,说加一份饭菜另外付钱。赵秀玉立即制止,说钢厂老孟请假回家吃晚饭,不用加了,还是四人一桌。我闺女吃人家老孟的饭菜,这不合适吧。牟棉花一丝不苟说,不行不行,我还是要交钱交粮票的。有什么不合适?这是我们工人阶级的第二代嘛。吃!第二代吃第一代是应该的。赵秀玉笑眯眯递给王莹一块水果糖。同桌吃饭的这两位劳动模范,只字不问牟棉花儿子的病情,好像故意回避着。王莹悄悄看着赵秀玉阿姨,觉得这位百货大楼的模范售员皮肤白皙眉清目秀,说话和声细语跟自来水公司抢修队的"铁姑娘"朱依华阿姨完全不同。朱阿姨皮肤粗糙高声大嗓,很像男同志。晚餐四菜一汤,主食是二米饭。二米饭就是大米掺小米的饭。四菜是三素一荤,还有一盆清汤。王莹主动给两位阿姨盛饭,当即受到赞扬。牟棉花吃了一大碗二米饭,显出很好的食欲。全桌人只有王莹心里明白,心绪不宁脾胃不合的妈妈,这是强吃强喝。闺女,疗养院的饭菜好吃吗?朱依华一边吃一边问。
王莹小心翼翼评点着,炒肝尖儿不错,青椒炒土豆也好,粉丝熬菠菜比较差,过火了。清汤更不行了,喝着发涩。你会做饭啊?赵秀玉颇为意外,给王莹夹了一块肝尖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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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棉花颇为荣耀地说,她小学三年级就给全家做饭啦!四年级拆洗棉被,五年级学会了织线衣……妈妈您别说了,您再说我也成特等劳动模范了。王莹给妈妈盛了一碗清汤。吃完晚饭,王莹起身收拾桌子,说去洗碗。朱依华告诉她疗养院吃饭不用自己洗碗。赵秀玉感动地说,这闺女天生热爱劳动将来跟妈妈一样也是特等劳动模范。王莹陪着母亲走出饭厅去小树林里散步。天黑透了,妈妈的体力随即衰败下来,全然没了大庭广众之下的精气神。女儿觉得妈妈这样活着太累——特等劳动模范的光荣称号,就像一顶铁帽子戴在妈妈头上。黑暗里散步,女儿陪着母亲走进丙楼跟值班护士长打了招呼,回到房间去了。王莹知道妈妈有早睡的习惯,伸手拉上窗帘。走进卫生间,由于没有自己专用的洗漱器具,她撩了几把清水洗了洗脸。妈妈站在卫生间门外说灵莹你要是刷牙就用我的牙刷吧。王莹嗯了一声,从漱口盂里拿起妈妈的白色牙刷看了看,放弃了。无论妈妈的太平洋牌毛巾还是妈妈的绿宝牌香皂,对女儿来说都是别人的器具。牟棉花去铺床了。这时王莹想起,妈妈上床睡觉爸爸要给她打水烫脚的。如今妈妈独自住在疗养院,没了爸爸那盆热气腾腾的洗脚水。于是返回卫生间拧开热水龙头,王莹哗哗接了一盆水。伸手试了试,不太热。她拿来暖水瓶添了一股子热水,端到床前。牟棉花铺了床单,将两只枕头并排摆放,跪在床上展开毛巾被,竟然累得气喘吁吁。她回头看见女儿端着一盆热水站在床前,愣住了。牟棉花慌忙坐在床边。王莹猫腰将水盆放下,蹲在床前动手给妈妈洗脚。我不用你洗,我不用你洗。牟棉花的双脚东躲西闪,好像盆里漂着一颗水雷。王莹低头看到妈妈缺少一根小脚趾的伤残左脚,便不坚持了。女儿毕竟了解妈妈的性格——争强好胜,不会轻易接受女儿援助的。熄了灯。月光渐渐镀亮窗台,也镀出人间的轮廓。一张双人床,妈妈睡一侧,女儿睡一侧,共同盖着一床毛巾被。有生以来首次跟妈妈同床而眠,王莹不太适应。黑暗里母亲的声音趁着月色光泽,轻轻响在耳畔。王莹告诉母亲,半工半读技校学制三年,半天在学校上课半天在车间劳动,理论与实践相结合。学生毕业掌握一门技术,大多分配到国营大工厂,挺好的。妈妈满意地哦了一声。有技术就好。当初你爸在资本家厂里当伙计,白天扫地擦桌子,晚上打水端尿盆儿,没有机会学手艺。解放后成了仓库保管员。因为没有技术爸爸才去管仓库啊?王莹惊讶地问道。
那倒不是。你爸爸在503厂修械所当过钳工,修理了几十支步枪呢。
黑暗里,王莹望着天花板,想象着爸爸妈妈往昔的岁月。一个是私营工厂里的小伙计,一个是日本纱厂里的小女工,新中国双双成了特等劳动模范。半夜王莹听到叹息声,原来妈妈也醒着。她翻过身去低声问道,妈妈您也失眠啊。灵莹,我想跟你说说话。妈妈抓住女儿的手说,以后你毕业进厂当工人就是大人了,我提前跟你说说大人的道理吧。你说吧,我听着。王莹闭着眼睛,等待母亲讲叙大人的道理。
人的感情,那是很怪的。你不知道,当年我在日商东洋纱厂打瞎了一个工头儿的眼睛,因为他冻掉了我一只小脚趾头。这是阶级仇民族仇吧?可是,后来我倒对他有了几分好感,甚至愿意跟他说话。这到底是什么心思,我自己都说不清楚。后来我寻思,可能他是知识分子吧,言谈举止引起我的好奇心。王莹嗯了一声,静静听着。
你的心思,我看得清清楚楚。就说你跟你大朝的感情吧,他是你亲哥哥,你是他亲妹妹,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嘛,无论你对大朝感情多深,那也只能是兄妹感情。你要是连这点儿事情都弄不明白,那就自找苦吃了。王莹又嗯了一声,继续静静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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