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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克凡(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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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器(选载)>
螺丝钉卷 1 机器(1)
圆柱形或圆椎形金属杆上带螺纹的零件——
摘自《现代汉语词典》
工厂与作坊华昌机器厂老东家白鸣岐一伸手撩开门帘跨进账房,大胖身子呼地带进一股冷风。说他胖,不假,黑缎面紫羔皮袍裹着一身货真价实的肥肉。叫他老东家,并不恰当。工商界惯例,儿子接班做少东家老子即为老东家。鳏夫白鸣岐四十浪当岁,顶着老东家虚名而已。为什么呢?他儿子白小林日本留学归来迟迟不肯接班,竟然悄悄考入日商东洋纱厂做了职员。独生儿子不肯做少东家,把老子撂在旱岸上了。家有忤子啊。白鸣岐走进账房撩起皮袍儿落座,屁股压得红木椅子说了话,吱地叫了一声。他抬头看了看墙上德国挂钟,心里知道它慢了一个钟头。华昌机器厂账房的德国挂钟,一大早儿往前拨快一个钟头,为了叫工人们提前干活儿;下晚儿往后拨慢一个钟头,为了让工人们滞后收工。这一快一慢,一天多生出两个钟头,变成二十六小时。老账房先生被辞退便没人拨动时针了。一座工厂没了账房先生好比一座宅门没了大管家,折了手也折了脚。可巧有人推荐新的账房先生李亦墩。白鸣岐喜欢《百家姓》开篇姓氏,便同意面试。白鸣岐是金华桥畔明江浴池常客,泡在塘子里好一堆白肉。因此这堆白肉将见面地点约在一街之隔的金华酒楼。金华酒楼原先三层楼房,庚子年间被八国联军烧成平房。领头纵火的是日军大佐小岛次郎。这位日本大佐归国退役投身纺织工业,终于发迹形成著名的小岛家族。坐在金华酒楼大堂里,白鸣岐点了两菜一汤,叽一口酒,吧一口菜,呼噜呼噜喝着汤。李亦墩按时到了。他脸孔清瘦目光平和,头戴栗色俗称"茶壶套"的帽子,身上裹着蓝布棉袍,脚底下黑色骆驼鞍式棉靴,不到三十岁模样。白鸣岐试探着递烟,他说不会抽。白鸣岐试探着斟酒,他说不会喝。白鸣岐叫堂倌儿沏一壶热茶,他却要了一碗白开水。白鸣岐暗暗吃惊。当今讲究及时行乐,风行吃喝嫖赌,这位操着外埠口音的中年男子不抽烟不喝酒不饮茶,好比麻将牌里的一条"素龙",难得。你以前知道华昌机器厂吗?你以前知道玛钢吗?白鸣岐连问两句。
不知道。李亦墩一句顶两句,回答了。
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地聊了几句。从不轻易表态的白鸣岐认可了,当场约定进厂的日子。告辞出了金华酒楼。可巧遇见日本宪兵队满大街抓人。大胖身躯的白鸣岐向北,瘦骨嶙峋的李亦墩往南,分头走了。华昌机器厂地处"三条石"大街东端,属于华界知名厂商。这一带的几十家小工厂,要么翻砂,要么锻铁,要么淬火,号称"热加工";要么养着几台床子承接车钳铣刨磨的订单,号称"冷加工";还有生产桅灯、车俱、度量衡、刨冰机、小锅炉、大五金的工厂,则以"制造商"自诩。因此,这里号称"华北机器工业摇篮"。俗话说,麻雀不大,五脏俱全,华昌机器厂就是如此:两座溶化铁水的"猴子炉",一间退火窑,一架打磨毛坯的"滚筒",四台冲压"熊捣子",两台镟床,还有一架"眼儿床子"。一环环工序一道道工艺一位位工匠,华昌机器厂从热加工到冷加工一环不缺一项不少。站在高处放眼"三条石"工业区,如此门类齐全的机器厂,没有几家。最令白鸣岐自豪的不是"冷加工",而是铸造"玛钢"。玛钢不是钢,是铁。这种以铁代钢的铸件,用于管道阀门、五金工具、自行车曲柄,市场广阔。尤其用于轨道"轱辘马",非玛钢不可。说起生产玛钢,它的关键环节"退火"属于绝活,难以掌握。玛钢分为"黑心儿"和"白心儿"两种,具有不同机械性能。当年,白鸣岐从"玛钢大王"手里学会这门热处理技术,如同得了太上老君炼丹术,神秘得很。白鸣岐往往选择夜半时分装窑,譬如装箱,譬如配料,譬如码放,譬如封窑,譬如烧火,譬如测温,他独自操作,身旁不得留人。这一窑玛钢一烧就是五天,白鸣岐寸步不离日以夜继,俨然乌龟瞪蛋守护着即将出世的儿女。到了进厂那天,李亦墩迎着西北风揣着双手沿着三条石大街从西向东,走向华昌机器厂。三条石大街中央铺着三条青石板,连绵不断。一左一右的两条青石板,日积月累轧出两道车辙,中间一条青石板被车夫踩出两行足迹。这三条青石板,印满岁月沧桑。来到华昌机器厂大门前,表情镇定的李亦墩看见两扇大门上露出一只只圆孔。这是一支支铆钉被强行拔去留下的窟窿。打从第五次强化治安运动,日本人强行征集中国民间金属,从小孩儿的饭勺到老头儿的铁球,从小媳妇的顶针到老爷儿们烟袋锅儿,统统回炉去了。李亦墩扭头观察周边,认为一街之隔的地方应当摆一个烟卷儿摊,买烟卷儿应当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头儿。李亦墩构思完毕,伸手推开角门探身走进华昌机器厂。看门人一贯见人下菜碟儿,知道来了账房先生连声致礼。李亦墩对这家工厂似乎并不陌生,一口气便找到账房。为了监视工人行动,华昌机器厂账房四面开窗,这样即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了。天气冷,账房挂着棉门帘。李亦墩撩起门帘猫腰钻进去,操着鲁冀交界口音向坐在红木椅上的白鸣岐问了一声好。白鸣岐注视着新任账房先生,内心突然疑惑起来。这位而立之年的男人不嫖不赌不抽不喝,素素净净地活着到底图希什么呢?思忖着,白鸣岐反而怀疑自己选错了人。他起身指着一摞账本说,华昌机器厂有十三名大工匠,分为甲乙两等,按半月取领工钱,食宿自理。除了伙夫杂役,还有二十三名徒工,工厂管吃管住,一冬一夏两次换季,发钱添衣裳。噢。李亦墩仔细听着,随手抄起抹布擦了擦桌子。白鸣岐暗暗欢喜了。以前那位账房先生不好伺候,抽烟卷儿小伙计给划着洋火,喝茶水小伙计给递到嘴边,拨拉算盘珠子累了小伙计给掐肩捶背,谱儿大去了。人啊,真是不比不知道。这位新来的账房先生不卑不亢,做事不会错的。白鸣岐抬手指着墙上德国老挂钟向这位账房先生交待了"秘诀"——每天清早儿拨快一钟头,每天下晚儿拨慢一钟头。李亦墩听罢惊诧地哦了一声。中午吃饭,白鸣岐吩咐伙房给李亦墩做一碗"光棍儿面"送到账房,以示欢迎。"三条石"一带的华商工厂多年以来形成"长迎短送"习俗,迎新进门吃面条,结账走人吃饺子。兵荒马乱年景不济,迎新只能吃杂面条,走人只能吃荞麦饺子。李亦墩吃了一碗杂面条,动手洗了海碗送回伙房。大师傅见他如此谦恭,反而端起架子。李亦墩并不介意,放下海碗回去对账了。那天在金华酒楼见面,李亦墩跟白鸣岐说明自己是单身汉。老东家给他在厂外安排住处。李亦墩一口谢绝,说账房先生睡在账房里,更好。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一连几天伏案兑账,算盘珠子从早晨响到晚上,除了吃饭喝水,那就是睡觉了。只用三天核账完毕,李亦墩手捧三册账簿交给白鸣岐。老东家哪里知道,与此同时李亦墩还完成了《一个资本家剩余价值分析》的整体构思。这篇重要文章后来发表在中共北开特委地下刊物《反抗》杂志头题位置。几经周折这册杂志通过秘密交通线传到延安,引起了一个名叫刘少奇的人的注意。《一个资本家剩余价值分析》的发表注定了四年之后"进城干部"李亦墩投身工业战线的命运。冬日黄昏,王金饼扛着铺盖卷走出火车西站,一路打听三条石华昌机器厂,跟谁说话都是点头哈腰的样子。这个身穿黑棉袄黑棉裤的庄户小子来到工厂大门口,心里犯怵不敢进去。十八岁的王金饼大脑袋细脖子,操着泊镇口音。他挪动脚步进厂,被看门人一声喝住,盘问得底儿掉。抱着铺盖卷跟随看门人走向工厂深处。迎面是一座工房,一台滚筒发出叮哩咣啷声响,好像里面盛着妖魔鬼怪,等待水浒里洪太尉放生。穿过这座工房是一个原料场子。几个小伙子光着膀子正在劈铁——隆冬天气嘿哟嘿哟抡着"窝头锤",满头大汗亮出一身"肉块儿"。王金饼心里好生羡慕,以为遇见武松。前面一间四面有窗的是账房。看门人引着王金饼进去。没人。一张桌子,配着两把官儿帽椅,四出头式样。两尊瓶胆蹲在条案上,插着鸡毛掸子。屋里生着火。王金饼瞅见炉上坐着一只铁壶冒着热汽,渴了。他从包袱里取出蓝花粗瓷大碗给自己斟了一碗热水。看门人瞥了一眼说,你小子进了门就饮驴。王金饼端着大碗说,白鸣岐是我表叔,我娘告诉我进了表叔工厂不要拿自己当外人。白鸣岐是你表叔啊?那慈禧太后还是我姑奶奶呢。长相酷似梁山好汉时迁的看门人趁机从账桌上捏起半截子烟卷儿夹在耳朵上,说你自己等着吧,抬腿走人了。王金饼端着大碗一动不动好似一尊蜡人儿。就这样蜡了一会儿,一个身穿黑色皮袍的大胖男人撩开门帘迈进账房。他目光睃着账房,满脸疑惑问道,你这根萝卜是从哪块地里冒出来的?我叫王金饼,黄金的金,烧饼的饼,我来投奔华昌机器厂老东家白鸣岐。王金饼慌忙把大碗塞进包袱里,小学生背书似的。我就是白鸣岐。他上下打量着王金饼说,账房先生呢?
螺丝钉卷 1 机器(2)
这时李亦墩掀起门帘走进账房,不卑不亢说去了一趟茅房。白鸣岐一把拉过王金饼对账房先生说,这是从老家来的学徒,你给他立一张生死字据。李亦墩随即落坐铺开纸笺打开墨盒,表情依然沉静如水。白鸣岐当场口授字据内容,清脆洪亮,就跟大街上数快板儿似的。三年学徒,一文不名。跌打损伤,概不照应。走失拐带,责任自擎。投河觅井,交保诉讼。三年满师,东伙两清。双方自愿,立据为凭。数完这段快板儿,白鸣岐迈着大步走出账房,奔向工厂后院开炉化铁去了。李亦墩和蔼地询问新来学徒的名字。王金饼如实报出大号,还说出自己乳名"饼子"。面孔清瘦的账房先生沉吟片刻说,金饼的饼字不大好听,麻将牌里不是有饼子嘛,三饼五饼容易引人取笑。你若是经常遭人取笑,就自卑了。一自卑,人就萎了。人活一口气嘛,萎了不好。我看还是改字不改音,炳代表光明,你就改成王金炳吧。光明?好啊好啊。我愿意光明。王金炳连连点头说当年我爹给我取名饼子是为了一辈子不挨饿有粮食吃。我从泊镇老家投奔华昌机器厂学徒,从今往后有了饭碗不挨饿了,您给我改成王金炳吧。光明好啊,亮亮堂堂的。那就改了。账房先生一边说一边写,之后让王金炳在契约上按了手印。
这是一个重要的日子,民以食为天的王金饼摇身变成追求光明的王金炳。他抱着铺盖卷住进了华昌机器厂的"学徒大炕"。就一间"篱笆顶"大屋里垒着两条大炕,左边大炕睡十二个学徒,人挨人;右边大炕睡十二个学徒,人挤人。基本是大车店的格局。王金炳进了屋,一看左边大炕尾巴空着一个位置,便打开包袱取出棉被填补进去。他返身出屋找到一块青砖,有了枕头。天黑了,也没人招呼王金炳吃饭,他暗暗扛着。盘腿坐在大炕上,肚子却叽哩咕噜讲了话,说饿了。他心里寻思着,操!金饼改成金炳不是不挨饿吗,这一光明我倒没饭吃了。突然屋门大开。身穿黑色棉裤黑色棉袄的学徒们吃罢晚饭回来了。人多了,屋里空气顿时混浊,添了汗脚臭鞋的味道。学徒们看见屋里添了一个傻头傻脑的新人,有的过来搭讪一声,有的投来审视的目光,有的根本不理不睬。王金炳局促不安,小团圆媳妇似的。一个瘦猴儿模样的学徒剔着牙缝儿打着饱嗝儿说,他妈的今天晚饭我没吃好,炖肉吧我嫌肥,熬鱼吧我嫌腥,烧羊腿吧我嫌膻,烤鸭子吧我嫌腻,唉,实在没有办法我只喝了两碗稀饭。喝了稀饭又遇到麻烦了,有人非要把他家的大闺女许配给我。唉,娶媳妇我嫌麻烦,这搂着女人睡觉多累啊。你们听过"四大累"吧?挖窑泥,筑河堤,养活孩子,操大逼。学徒们听罢哄堂大笑,认为这四种活计瘦猴儿说的非常贴切。
炖肉熬鱼烧羊腿烤鸭子,王金炳听了并不觉得馋,这一宗宗美味佳肴对一个乡下孩子来说实在陌生。他听了只是觉得饿。馋和饿是不一样的。馋是想吃好的,饿是想吃饱了。至于"四大累"什么的,饿瘪肚子的王金炳不去理会。他只知道"四大瘪":撒气轱辘,死蝉褪,老太太奶子,饿死的胃。王金炳悄悄下炕,溜了出去。厂院里很安静。一股铁锈的味道扑面而来,浓浓地直入肺腑。王金炳在农村嗅着黄土味道长大,遇到这种铁锈味道好生新奇,耸着鼻子吸了几口。远处账房泻出几缕灯光,恍恍惚惚使人想起"聊斋"。李亦墩踱出账房说,王金炳你还没吃晚饭吧?我领你去伙房。王金炳感动了,深一脚浅一脚走向伙房。伙房里两个厨子下棋,楚河汉界吃卒宰仕拿马捉象,杀得血肉横飞。李亦墩说新来的伙计耽误了晚饭还饿着肚子呢。胖厨子说那就饿一宿。瘦厨子说饿了让他喝凉水。李亦墩观看棋局拍着胖厨子肩膀说你想反败为胜我给你支几招,你赢了可不能让这孩子饿肚子啊。胖厨子撇了撇嘴。李亦墩说残局马上炮回乡。王金炳忐忑地瞅着这盘跟自己肚子密切相关的棋局。双方走了七八步,彼此兑掉三子。李亦墩一连支出几招儿。胖厨子完全成了应声虫。李亦墩突然说,车沉底!胖厨子啪地一挺"车"。瘦厨子的"帅"没了去处,被卡死在宫里。胖厨子果然反败为胜,颠儿颠儿去灶台取了三个杂合面饼子。瘦厨子气急败坏瞪着账房先生说,您老人家能耐不小哇,诸葛亮转世吧?李亦墩慢条斯理说我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瘦厨子急了说我是死耗子啊你骂人不吐核儿。手捧杂合面饼子王金炳狼吞虎咽。胖厨子端来盐罐子说,你小心别咬了自己手指头。离开伙房,李亦墩顶着夜色语重心长说,你先干杂活儿,沏茶打水洗衣裳涮尿盆,一天到晚伺候老东家。学徒三年你偷到几分手艺就算不错了。肚子里添了三个杂合面饼子和几粒盐,感觉有了气力。王金炳给账房先生鞠了一躬,回到"学徒大炕"去了。大屋里黑了灯,响起一阵鼾声。残存的炉火透出几丝微光,给漫漫冬夜送来温暖。他沿着左边大炕摸索着,终于找到炕尾位置,一摸却没了被褥,只剩下那块充当枕头的青砖。谁弄走了我的铺盖卷呢?他情急之下大声发问,却没人理睬。他在黑暗里走了几步,脚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蹲下身子一划拉——地上铺着保暖的稻草。张开双手敛起一束稻草,随手扔在余火未尽的炉盘上,上炕和衣躺下了。那一束稻草不遇明火难以燃烧,散发出一股股青烟。青烟缭绕弥散开去,在大屋里制造着仙境。那青烟不声不响钻进人们鼻孔,去肺里作客了。黑暗里有人在梦乡里被呛醒了,咳嗽着发出疑问。他妈的哪儿来烟气啊?呛死我啦。和衣佯寐的王金炳捏着鼻子喊了一声着火啦,呼地爬起跳下炕去。
螺丝钉卷 1 机器(3)
只听得嗡地一声如同一瓢冷水泼进滚热的油锅,顿时炸了。惊慌失措的学徒们抱起被褥争先恐后窜出"学徒大炕",好似一群没长羽毛小鸟儿挤成一堆。王金炳从墙洞里取出油灯凑近火炉,点亮了。他擎着油灯沿着大炕从左边炕头搜到左边炕尾,从右边炕尾搜到右边炕头,没有发现自己的铺盖卷。他找到火筷子掀起炉盘,将稻草灰烬扫进炉膛,快步走出"学徒大炕",黑灯瞎火站到人群里去了。老东家白鸣岐喘着粗气赶来了,高声发问出了什么事情。瘦猴儿抢先回答说,大屋里冒烟着了火,把我们给呛出来啦!看门人跑来了,他闪身进屋一眨眼工夫返身折回,大声向老东家报告说没着火。白鸣岐连声追问这是谁谎报军情存心添乱啊。见没人吱声,老东家白鸣岐说以后不许诈尸赶紧回屋睡觉吧。王金炳声音颤抖着说我的铺盖卷丢了。白鸣岐疑惑起来。华昌机器厂风气端正没丢过东西。外贼不怕,要是有内鬼我绝不轻饶!气氛霎时紧张了。人们起先面面相觑,然后互相躲闪,惟恐无意之间沾了腥惹了骚,一下毁了自身清白。瘦猴儿学徒只穿了一条大裤衩,冻得哆哆嗦嗦冲着一棵大槐树说,你们看呀树杈上挂着一个包袱,兴许是王金炳的铺盖卷吧?白鸣岐指使瘦猴儿学徒说,佟小喜!既然你看见啦那就搬梯子把铺盖卷取下来。名叫佟小喜的瘦猴儿学徒扛着梯子跑到大槐树下,迎着夜风伸出竹竿挑下铺盖卷。王金炳朝着佟小喜说了声谢谢,彼此心照不宣。第二天,王金炳去"学徒大炕"搬铺盖卷,进屋看见佟小喜盖着两条棉被,浑身哆嗦。他伸手摸了摸瘦猴儿额头,饼铛一样滚烫。王金炳端来一碗水说,你要不藏我的铺盖卷也不会半夜受寒啊。
瘦猴儿有气无力地说,新来的受整治,这是学徒老规矩,去年他们把我铺盖卷扔到煤堆里去了。我从小没人关照,你们以后不要欺负我了。扛着铺盖卷走出"学徒大炕",王金炳搬到老东家外屋去住了。白鸣岐丧妻多年未续,一年四季泡在厂里,样样须人伺候,时时要人打理。就这样王金炳成了白鸣岐的贴身小伙计。贴身小伙计,很苦。一大早儿睁开眼睛,拎起瓷壶跑到水铺去沏茶;老东家喝了茶,预备香胰子洗脸,白牙粉刷牙;晌午厂里伙房饭菜不对老东家口味,挎上食盒去饭馆叫菜,不是"独面筋"就是"爆三样";过午时分老东家吃甜食,端着碟子去打"红果酪"或者"枣儿羹";晚上睡觉,给老东家烫尿盆儿灌热壶焐被窝儿;半夜里老东家醒来渴了,要送茶水,不凉不热正对口……。如此这般,一天昼夜晨昏十二个时辰,脚手不拾闲,而且累心。细胳膊细腿儿的王金炳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外加一只大象鼻子。华昌机器闲着一辆胶皮人力车,轱辘瘪了很久。打从来了王金炳,这辆车复活了。白鸣岐让他练习拉车,围着厂院绕圈儿。没练几天便合格了。王金炳心里说,伺候吃喝拉撒行走坐卧,我成了全科人。天气暖和,蜘蛛出来织网了。一天早午白鸣岐换了春季装束出门办事,招呼王金炳备车。账房先生李亦墩跑来向老东家报告,说瘦猴儿佟小喜半夜爬树受凉,一连几天发烧,喝了几副汤药不见好转,半夜里死了。什么!王金炳惊了,撂下人力车大步朝着"学徒大炕"跑去。
瘦猴儿尸体停在床板上,显得瘦小干瘪。撩起白布看着瘦猴儿遗容,想起他嘻嘻哈哈说着"炖肉吧我嫌肥,熬鱼吧我嫌腥,烧羊腿吧我嫌膻,烤鸭子吧我嫌腻"的淘气模样,心头一阵酸楚。白鸣岐等得不耐烦了,高声招呼着。王金炳强忍泪水跑去驾起胶皮人力车,载着老东家出了华昌机器厂。一路狂奔疾跑,他好像一匹脱缰烈马。白鸣岐坐在车里连声喝斥"你疯啦"。王金炳冷静下来,沿着河堤走向日租界,心里压了一块石头。瘦猴儿冒坏水儿藏我铺盖卷,我弄出半夜火灾让他受寒着凉。现在他死了,我身上背了一条人命吧?低头拉车寻思着,王金炳觉得自己有了污点。一路找到东洋纱厂职员公寓。这是一座日式二层紫砖小楼,绿地里栽着一棵樱花树。下了车白鸣岐看到小楼前挂着"九州寮"横匾,满脸不屑表情。中国人吃米饭日本也吃米饭,中国人喝茶日本人也喝茶,中国人用汉字日本人也用汉字。日本人的事情,十有八九是跟中国人学的。"九州寮"的看门伯役是"高丽棒子"。白鸣岐说明来意,伯役面无表情地引着来访者在"九州寮"门口脱掉鞋子,打着赤脚走进会客室。华昌机器厂的老东家只好折叠双腿坐在榻榻密上,窝屈着大胖身子气喘不止。他来到九州寮是给儿子白小林下达最后通谍的。他听说,白小林在东洋纱厂使用日本名字小林白。白小林——小林白。这姓氏的颠倒使得一个中国人霎时变成一个日本人。当爹的绞尽脑汁也想不通,儿子怎么愿意变成日本人呢。中国人白小林或者日本人小林白出现了——他身穿鸦青色和服,脚踏梆梆木屐,一串碎步走到会客室门口,脱鞋进门向父亲深深鞠躬致礼。华昌机器厂老东家看到儿子的东洋做派比日本人还像日本人,便认为这小子没救了。中国人白小林操着日语吩咐着高丽伯役。高丽伯役"哈咿"一声给白鸣岐奉了茶,弓身退下了。父亲立即对中国人白小林说,当年你爷爷一介书生变卖家产兴办华昌机器厂,决心实业救国。我一块块银元垫脚把你送到日本留学,这也是为了实业救国。你学成归来放着自家工厂少东家不做,跑到日本工厂当职员。你这是想气死我呀。日本人小林白弓身跪坐,抬手扶了扶戴在脸上的日本眼镜,表情郑重语调平和说,请您不要生气。我在东京留学企业管理,毕业回国进入日商东洋纱厂见习,这是学以致用嘛。学以致用?白鸣岐端起黑陶茶盅呷了一口日本茶水说,人家东洋纱厂是工厂,咱家华昌机器厂就不是工厂啦!你学以致用可以在华昌机器厂,何必舍近求远呢?白鸣岐愈说愈生气。爹爹,咱家华昌机器厂不是工厂,是作坊。我在作坊里做少东家,那是不能学以致用的。您知道现代企业制度吗?您知道有限责任公司吗?你知道独立董事吗?东洋纱厂高级职员小林白侃侃而谈,倘若依照日本公司标准衡量中国企业,我们工厂不多,作坊不少。您非让我接手华昌机器厂做少东家,这跟中国乡村财主家的大少爷有什么两样呢?这么说你铁心不做华昌机器厂少东家了?那玛钢退火绝活我只能带到棺材里去啦!白鸣岐从榻榻密上爬起,气咻咻发出最后问询。日本人小林白暨中国人白小林极其坚定地朝着华昌机器厂老东家点点头说,爹爹,中国工业要想追赶日本,我必须彻底研究日本工厂,要想彻底研究日本工厂,我必须彻底成为日本人。要想彻底成为日本人,我必须从白小林变成小林白。我的天啊,你这是欺宗叛祖没人味!白鸣岐起身离开会客室,红头涨脑走出"九州寮",一屁股坐在胶皮人力车里,连声感叹逆子可恶。这时王金炳心里还想着死去的瘦猴儿,一时精神恍惚。拉车快走,你也想留这儿当日本人啊!白鸣岐气愤难当吼叫起来。王金炳吓得一激灵,看到老东家面孔变成一块铁板。坐在胶皮人力车里,气急败坏的白鸣岐一路回味着喝进嗓子里的日本茶水,满嘴黄豆炒糊了的味道。他咒骂着小日本儿外加高丽棒子。饼子!你说咱华昌机器厂是小作坊吗?不——是。拉车行走的王金炳头应声虫似地回应着。
螺丝钉卷 1 机器(4)
你说咱华昌机器厂是工厂吧?白鸣岐坐在车里一身肥肉乱颤。
是。王金炳拖着长腔回禀,好像京戏里的小喽罗。
白小林变成小林白,合着我花钱给日本人添了一个儿子?真他妈的窝囊到家了。白鸣岐越想越光火,一肚子怒气没处发泄。一路奔跑驶进华昌机器厂大门。一辆马车拉着两台轧花机出厂给客户送货去。白鸣岐跳下人力车吵吵嚷嚷说,谁说我是小作坊,小作坊造得出这种轧花机吗?胡说八道!走了一趟东洋纱厂职员公寓,白鸣岐中了魔症,好像要跟"小作坊"玩命。王金炳驾着胶皮人力车归了车棚,远远看见瘦猴儿尸体停在棚子下,等待发丧。奔向账房,白鸣岐一串脚步好似砸夯。他一脑门子官司说,我是小作坊啊?小作坊今天出大殡!李亦墩看出老东家这是斗气,起身相迎。白鸣岐余怒难消地说,李先生,你去买一口棺材,不要狗碰儿!请一棚和尚念经做道场,半夜给佟小喜入殓。明天一早出殡,邀一班旗锣伞扇执事,伙计们扶柩,吹吹打打送到西营门外义地下葬。你还要告诉伙房厨子,从今往后每逢今天是忌日,全厂一律吃素。李亦墩困惑地望着这位给小伙计大办丧事的资本家,以为对方发了疟子。白鸣岐不无得意地问李亦墩,你看我像开小作坊的吗?
您不像。李亦墩谨慎地回答,终于明白老东家这是花钱跟自己较劲呢。
白鸣岐果然嘿嘿笑了。三条石哪家工厂死了学徒不是苇席一卷就埋啦?他们才是小作坊呢。我是堂堂正正华昌机器厂,咱不干小作坊的事儿!白鸣岐滔滔不绝说着,难以抑制激动心情。王金炳一旁听着受到感动,认为老东家为人宽厚做事仁义,花钱买棺材出大殡还让全厂吃素,好人。账房先生奉命走出工厂大门横过马路,跟摆烟卷摊的老头儿说了几句话,就去买棺材了。天黑之后,一群和尚身披袈裟来到华昌机器厂做道场,念经超度亡魂。李亦墩从洪记杠房请来几个掐尸入殓的汉子,喝着茶水抽着烟卷儿,表情里透出几分机警。十几个"摇大轮"的学徒围拢灵前,凭悼着瘦猴儿。挑头的一个叫范金斗一个叫梁三升,属于佟小喜生前友好。华昌机器厂的老式镟床,全凭这样一只"大轮"传动两只齿轮,经过一次变向一次变速,带动卡头旋转切削一只只机械零件。其实,老式镟床可以依靠马达传动。白鸣岐却完全依靠人工动力。镟工师傅干活儿,十几个小伙计轮番上阵,摇动那只"大轮"。一个小伙计鼓足气力摇不过两三分钟,便憋得面孔发紫体力不支,另一个立即顶上继续摇动"大轮",如此形成接力,循环下去。于是"摇大轮"成为一门活计。这十几个小伙计,省了煤省了油省了电,一尊尊肉身充当着一台台大汗淋漓的"电动机"。华昌机器厂"摇大轮"的学徒们,胳膊麻木,腰板酸痛,头昏脑胀,胸闷气短,一个个活像十八层地狱里的小鬼儿。白鸣岐当然就是乐乐呵呵的阎王爷了。瘦猴儿佟小喜死了,少了一个"摇大轮"的。十几个难兄难弟聚在灵前棺哀悼,小声议论起来。范金斗惋惜地说,那天半夜喊叫着火咱们都跑出去了,怎么就瘦猴儿着凉死了呢?梁三升说,那天半夜瘦猴儿搬梯子给王金炳取铺盖卷,一定是上树让夜风拍着了。夜风杀人不用刀啊。听到人们议论瘦猴搬梯子取铺盖卷被夜风拍了,王金炳悄悄躲了。佟小喜的死跟我有干系啊。于是内疚不已。白鸣岐来了,急声急语撵着伙计们回去睡觉,说明天起早还要出殡呢。
伙计们一个个离去了。白鸣岐回屋睡觉,白天的一肚子火气还是没有泄尽。我花钱买棺材入殓,我花钱请和尚超度亡灵,我花钱出殡送葬,我华昌机器厂是小作坊啊?白鸣岐躺在被窝里嘟嘟哝哝,翻来覆去覆去翻来,肉身子烙饼。十张饼都烙熟了,他还是睡不着,问王金炳知道不知道二十四孝图。王金炳端着茶碗说知道王祥卧鱼。听了这话白鸣岐大发感慨,你一个乡下孩子都知道王祥卧冰求鱼,他白小林一个留洋学生怎么不懂得纲常呢?还说华昌机器厂是小作坊,这个儿子我算是白养了。将来我老了,冬天想吃个烫牙火烧没人给买,夏天想碗消暑梅汤没人给端,命苦啊。您把工厂卖了吧,卖了工厂自己享清福多好。您要是老了我伺候您。王金炳说着递上茶水。什么?白鸣岐呼地挺身坐起瞪大眼睛望着王金炳,情绪激动地说,好哇!从明儿我教你三字经和千字文,你想学打算盘我从小九九一直教到狮子滚绣球!你愿意学吗?我还要教你"苏州码子",这码子记账一辈子忘不了,终生受用啊。老东家,我想一门手艺。王金炳试探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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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你小子一准想学玛钢退火吧?我实话告诉你,这门绝活除了儿子我谁也传。可惜你不是我儿子。再者说,我觉得你不适合靠手艺吃饭,你死心塌地伺候我一辈子吧。我伺候您一辈子,将来您死了我伺候谁去啊!王金炳不解地说。
白鸣岐颇为满意地说,好,冲你小子这份忠心,我临死之前一定把玛钢退火技术传授给你。你知道怎么配铁屑怎么配木炭吗?这是绝活儿。老东家哼了几声,很快响起鼾声。王金炳无声地笑了。
您临死之前一定把绝活儿传授给我?您说话算话啊。注视着呼呼睡去的老东家,王金炳的笑容给沉沉夜色增添了几分复杂的涵义——好像一块黑布扔进水里渐渐褪去颜色。半夜的厂院里,李亦墩指挥杠房汉子们给瘦猴儿入了殓。叮叮当当的锤声敲击着夜色,一锤一锤,钉了棺材盖。王金炳躺在床上想象着漆黑的棺材,佟小喜永远睡在里面了。他认为阴阳两界只隔着一层棺木,特别近。睡着了。铁锈的味道渐渐浓烈,充满梦乡。梦乡里王金炳发现棺材里没有瘦猴儿尸体,装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一大早醒来,王金炳寻思着梦里景象。这是瘦猴儿给我托梦了,棺材里装满瓶瓶罐罐的,他睡到哪里去啦……?清早伺候老东家起床。白鸣岐好像火气全消了,一屁股坐下吃早饭,呼噜呼噜喝着棒子粥。中国人当了亡国奴,不许吃大米。三条石恒合灯具厂少东家过生日吃了一碗大米饭,被人告发抓进日本宪兵队折腾死了。大米成了中国人的毒药,进嘴殒命。白鸣岐不想死,已经几年不吃大米了。一辆马车载着佟小喜的棺材停在华昌机器大门外,驾辕黑马耳朵上挂着两朵白花儿,表示白事。出殡了。随着杠房汉子一声"起灵"号子,平时"摇大轮"的八个学徒挺起肩膀扛起四条杠子,嘿哟嘿哟抬起棺材走向那辆马车。三条石大街上突然驶来几辆屁股冒烟的摩托车,跳下十几个身穿黄呢军服的日本宪兵,设立路卡搜查过往车辆和行人。摆烟摊的干瘦老头儿立即横过马路走进华昌机器厂大门,手里举着一盒烟卷儿交给身穿灰布大褂儿的李亦墩,说红炮台改成粉锡包,您抽烟换牌子吧。王金炳扯着老头儿袖口说李先生不会抽烟啊。干瘦老头儿搭耷拉着脑袋走了,那一双耳朵好像卖给了酱肉铺子。八个小伙计抬着棺材走出华昌机器厂大门,那辆马车却被日本宪兵扣押,不让装载。杠房汉子急了眼,说棺材抬起中途落地,万事不吉啊。戴着白色臂章的日本宪兵拦住棺材,用日语说检查。八个伙计抬着棺材不敢落地。他们平时"摇大轮"颇有几分气力,此时还是憋出满脸大汗珠子。看门人急得甩手,说要是少东家回来多好,他会说一口东洋话啊。
什么少东家,我没有这个儿子!白鸣岐喝了一肚子棒子粥,听到"少东家"还是火冒三丈,亲自出马跟日本宪兵交涉,说给死人出殡我们不犯歹啊。统统地检查。设置路卡的日本宪兵端起刺刀说着半生半熟的汉语。
八个抬杠子的伙计登时泄气,腿脚一软腰杆一松,那只黑漆棺材便撂下了。账房先生看到棺材落地有些慌张,东瞅西瞧似乎盼望天兵援救。白鸣岐看到棺材中途落地跳着脚说,李先生找翻译官使钱吧,使钱买路赶紧把棺材送到坟地去!李亦墩解开大襟掏钱,那样子好像从胃口往外抻钞票。一位腰挎军刀的日本军曹操着半生半熟的汉语说你们支那人就懂得行贿,说着挥手打落钞票。一口黑漆棺材摆在华昌机器厂大门口,进退两难陷入僵局。白鸣岐火了,大声命令伙计们把棺材抬回厂里,今天这殡不出啦。不出殡的,也要检查。日本宪兵军曹抽出军刀敲击着棺材说,前几天有人把烟土藏在棺材里,被我们查获了。气氛更加紧张,大有开棺暴尸的趋势。王金炳突然勇敢地冲着日本宪兵说,我们老东家是良民,你们不信开棺检查保准没有烟土!李亦墩伸手推开王金炳说,开什么棺?检什么查?我们没有走私烟土!
一个日本宪兵抬手抽了李亦墩一记耳光。范金斗和梁三升冲上来护卫着嘴角流血的账房先生。白鸣岐一屁股坐在棺材前面打了一个不合时宜的喷嚏。喷嚏引来一串车铃声。一辆胶皮人力车沿着三条石大街经过华昌机器厂。坐在车里的青年男子看到摆在工厂门口的棺材,喊了一声停车。看门人跳脚拍手喊道,是少东家!是少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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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意外出现,白鸣岐当即从地上爬起。李亦墩警惕地看着从天而降的白小林。这位西装革履少东家长得很像老东家——只是爹很胖,儿子很瘦。肉,成了父与子的最大区别。一片安静。中国人白小林暨日本人小林白走近日本宪兵的刺刀,操着纯正的东京口音说了几句什么。北海道口音的日本军曹听到如此高贵的母语,颇为礼貌地介绍着情况。表情略显傲慢的小林白静静听着,转身指着摆在华昌机器厂门口的棺材,叽叽嘎嘎咿咿呀呀说出一串日语。军曹听罢军刀入鞘,挥手招唤宪兵们撤走了。日本人小林白暨中国人白小林重新坐进胶皮人力车里,朝着华昌机器厂老东家说了一句中国话——你们出殡吧。白小林说罢这句中国话,乘坐胶皮人力车离去了。
儿子几句话退了日本兵。白鸣岐反而愈发恼怒。望着远去的胶皮人力车说,哼!你小子会说两句东洋话就长精啦。只得丧事从俭。拿钱把吹鼓手们打发了。马车拉着那口棺材离开华昌机器厂驶向西营门外乱葬岗子。一路上账房先生抚摸着棺盖自言自语,占有全部剩余价值之后,这是假慈悲。尚未接触革命道理的王金炳问道,慈悲还有假的吗?
李亦墩自知失口变更话题说,你不要跟我们去坟地了,回去预备火盆吧。王金炳接受李亦墩指派的任务,跳下马车望着远去的送葬队伍,心里还是惦记着死者。昨夜梦里,瘦猴儿没有睡棺材里啊。本埠风俗,出殡从坟地回来的人是要迈火盆的。由于鬼魂怕火,迈过火盆鬼魂就不会附体了。王金炳徒步返回华昌机器厂。看门人一把拉住王金炳说,你看少东家多大能耐,叽哩呱啦一番东洋话退了日本兵,胜过《大明英烈传》里巧嘴儿滑云龙。咱们老东家有这样的儿子,大福分啊。王金炳大模大样地告诫看门人闭嘴,说老东家不许提少东家这三个字,然后径直奔向长满杂草的工厂后院。工厂后院一派荒凉。王金炳一边行走一边往怀里收拢着去年死去的蒿草,这就是火盆的燃料。心里又想起瘦猴儿,脚下踩到一堆枯草,他猫腰扒开枯草看到一片新土。好像有人在这里挖了一个大坑,填埋之后留下新土痕迹。兴许有人埋了私孩子,前几年村里张寡妇把婴儿溺死偷偷埋了。也兴许有土匪抢来金银财宝悄悄藏在这里。这样胡思乱想着,王金炳抱着一捆蒿草寻找火盆去了。此时,他仿佛看到一双双大脚从火盆上迈过去,把瘦猴儿的魂灵丢在后面。想到佟小喜从此成了孤魂野鬼,王金炳嘤嘤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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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趾与眼睛瘦得皮包骨头,而且脸色焦黄,尽显出两只大眼珠子。这种体格本埠方言叫"怜巴",就是可怜巴巴的意思。此时的牟棉花发了愁,我这么怜巴怎么去东洋纱厂考工呢,就是胡吃海塞三天五晌也胖不起来的。奶奶献计献策说,你打肿脸充胖子。自己抽自己嘴巴子瘦脸就成胖脸了。十六岁的牟棉花说了声好,抬手要抽自己嘴巴了。不等奶奶阻拦她自己先住了手。我才舍不得打自己呢。一句话,听命由天。牟棉花只睡了半宿,凌晨时分跑去排队。天气贼冷,地面冻出一道道裂纹,还结了一层白霜,使人以为做梦进了盐滩,嗓子跟着咸。身穿小花棉袄的牟棉花领到三十五号,排在队伍里。脚冷。单鞋不挡寒。她从兜儿里掏出一只毽子蹦蹦跳跳踢了起来,好似一只小母鸡。人家的毽子都是公鸡翎子做的,她的是一团线绳。身边几个姑娘为了暖脚凑过来一起踢毽子,于是一只小母鸡变成一群小母鸡。天亮时分,已然发出三百八十多号。等待考工的女人们伸长脖子期待着东洋纱厂考工场开门。那一只只伸长的脖子瘦得青筋毕露,成了景致。有人说,这是沙里淘金,也有人说这是海底捞针,还有人说这是做梦捡了狗头金,空欢喜一场。总而言之,日本工厂的饭碗,不是好端的。上午八点钟,考工场吱扭一声开了门。堂堂东洋纱厂的考工场,简陋得甚至不如临时避难所:青砖漫地凹凸不平,铁皮墙挂了一层霜,石棉瓦房顶露了窟窿,麻袋片儿缝制的门帘好似片儿汤。开了门,空气愈发沉重。有低声祷告观音菩萨保佑的,也有祷告王母娘娘的保佑的,还有信洋教的教民祷告上帝保佑。人群里惟独牟棉花不祷告,她认为中国的观音菩萨和王母娘娘外加洋人的上帝,统统管不了日本工厂的事儿。要是管得了,中国人怎么当了亡国奴呢。是时候了。牟棉花悄悄从贴近乳房的地方掏出一只菜饼子,就着自己体温吃了。平常在家吃早饭只喝一碗菜糊糊,跑一趟茅房肚子就瘪了。为了考工奶奶特意给她蒸了菜饼子,也算开斋了。考工场是前门进,后门出,这跟吃饭拉屎一个道理。听说前面的十六号一进考场吓尿裤子,哇哇大哭径直出了后门,好似屈死鬼儿逃出阎王殿。终于听到喊叫三十五号,牟棉花大模大样走进去。应当本埠"生瓜蛋子充熟的"那句俗语。迎面坐着考官穿着又肥又大的黑色棉袍,是一个满脸横肉的老娘儿们。她嘴上叼着一颗烟卷儿却不点燃,冒出一股股哈气。这模样使人想起《西游记》里老妖精。迎着老妖精的提问,牟棉花踮起脚尖儿挺高胸脯回答说十八了。牟棉花的个子不矮,尖脸盘细眼睛,梳着又细又黄的两条辫子,平板儿胸脯,细胳膊细腿,一看就是营养不良的小穷丫头。西游记里的老妖精嘴里冒着哈气说,你跟我实话实说吧,今年十几啦?
我跟您实话实说吧,我今年十八,明年十九,后年二十啦。
满脸横肉的女考官从嘴里取下烟卷儿,审视着牟棉花。什么十八十九二十,你跑幼稚园里数数儿来啦,告诉我你哪年来的月经啊?牟棉花慌了,颇为羞涩地说了实话,今年来的。
满脸横肉的女考官眯缝着眼睛说,好吧,你现在低头猫腰撅屁股,伸出右手捏住了左边耳朵,就这样猫腰撅腚从左往右转,一口气转六圈儿。你耍猴儿啊?我是考日商东洋纱厂,不是考杂耍班子。牟棉花一把没摁住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露出倔强性格的苗头。你还敢跟我犟嘴,你从小没亲妈吧?
牟棉花笑了,说您老人家会相面啊。我三岁死了亲娘,八岁后娘也死了,我没哥没姐没弟没妹,从小跟奶奶长大的。你命硬,逮谁克谁。你可不敢收你这个小妨人精。你过来给我点着烟卷儿,点着烟卷儿就滚蛋吧。女考官板着面孔说。听说让自己滚蛋,牟棉花反而镇定下来。你日本人的东洋纱厂不录用,我去考英国人的南洋纱厂,英国人的南洋纱厂不录用,我去考中国人的北洋纱厂,不就是半夜起来排队嘛,我还能吃上菜饼子呢。她大步走上前去从女考官桌上抄起一盒洋火,麻利地推开火柴匣捏出一根火柴棍儿,甩手就要擦亮。女考官抖动着满脸横肉一把攥住她手腕,嘿嘿冷笑说我不会抽烟。你不会抽烟叨着一颗烟卷儿这算怎么档子事儿?牟棉花居然质问女考官。我愿意,你管得着吗!女考官松开她手腕从办公桌上捏起一枚小铜牌使劲扔到门口。小死丫头,你去把它捡起来吧。牟棉花咽下这口气,强压怒火转身去捡那枚小铜牌。这时候嘴里叼着烟卷儿的考官抄起蘸水笔在花名册上打了一个勾儿。牟棉花猫腰捡起小铜牌,看见上面印着"丙9551"字样。小死丫头这是你的工号。明儿早午八点钟去生徒预备班报到。在生徒预备班受训五天,考试合格你就留下,考试不合格你照样滚蛋。我嘱咐你啊小死丫头,你要是进厂上班拿了工钱别忘了孝敬奶奶。她老人家爱吃鸡脖子你别买鸡爪子,爱吃腌鸭蛋你别买咸黄瓜。好啦你下去吧。我过关啦!她连忙鞠躬说谢谢大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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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少给我戴高帽儿。我不是大管事。东洋纱厂的大管事都他妈的是日本人。小死丫头你进了东洋纱厂一定留神,当心日本大管事把你给操了。女考官话锋一转说,小死丫头你给我记住了,进了东洋纱厂宁可当小樊梨花也不要当小黄爱玉。你听明白了吗?虽然不知道黄爱玉是什么人,牟棉花还是感到心头一阵温暖。这位女考官说话粗鲁脏人耳朵,可是从来没人这样叮嘱过自己啊。为了报答女考官恩德,牟棉花突然低头猫腰撅屁股,伸出右手捏住左边耳朵,从左向右转悠起来。一口气原地转了六圈儿,她挺身站直感到头晕目眩,几乎跌倒了。
好!我这捏耳朵猫腰撅腚转悠六圈儿的考试,考十个倒十个。小死丫头你年岁不大能耐不小,这一拨人里就你没有栽在我眼前。请问您贵姓。牟棉花心里想着日后如何报答女考官,摇摇晃晃问道。
你不用跟我套近乎。告诉你吧小死丫头,人活一辈子能耐越大劳累越大。我看你就是一辈子劳累的命。牟棉花笑了,我不怕一辈子劳累,人不劳累没饭吃啊。说罢又给这位说话粗野却心地善良的女考官鞠了一个大躬,转身走出考场。手里捏着印有9551工号的小铜牌,谎报年龄的牟棉花昂首挺胸进了日商东洋纱厂生徒预备班,摇身一变添了两岁,十八了。五天的生徒预备班,手工、口试,牟棉花两门合格。厂方开始指派名单了。东洋纱厂工序繁多,细纱、穿扣、整纱、浆纱、织布……牟棉花伸长脖子支起耳朵听着:于淑芬、冯玉玲、张宝琴、刘凤霞、齐金兰、李秀珍、吴翠荣……一口气宣读下来就是没有自己名字。她慌了,起身询问。你是牟棉花啊?你的工号丙字9551到了梳棉工部,你快去报到吧。
哦。敢情我吃了小灶。牟棉花看到,别人去纱场的去纱场去布场的去布场,只有自己去了梳棉工部。东洋纱厂很大,两千多号人,分为南院和北院,中间隔着一个大水坑。牟棉花出了南院进了北院,踏着大水坑冰面跑过去找到梳棉工部,冻得流着青鼻涕站在"梳棉管事室"门外,上气不接下气。气儿喘匀了,她擦了鼻涕进了管事室。进门鞠躬,这是日本工厂的规矩。鞠了躬,她抬头看见一青年男子身穿日式长袍站在"日产进度表"墙壁前面,凝神思考着。他就是梳棉工部大管事?这时青年男子缓缓转过身来。他白净脸孔,中等身材,戴黑框圆圈眼镜,显得文质彬彬。牟棉花觉得这位五官端正的日本青年男子跟五官端正的中国青年男子相比没有什么两样。怪不得都说小日本儿祖先是中国人呢。牟棉花暗暗松了一口气,注视着那一副黑框圆圈眼镜。对方目光透过镜片向她投来冰冷一瞥。这目光刺得牟棉花不舒服,连忙说我是来报到的。你是丙字9551吗?日本大管事坐在写字台前翻开花名册,核实着工号。
这个日本人会说中国话。牟棉花平生首次跟日本人打交道,听到大管事说中国话好像老和尚念经,忍不住捂嘴笑了。年轻的老和尚撇开花名册,表情迷惘地注视着中国女工。我问你是丙字9551吗,你为什么笑?我是丙字9551,我叫牟棉花。她说罢使劲咬住嘴唇,嘴唇一疼就不笑了。你叫牟棉花,你知道棉花属于经济作物吗?
牟棉花一脸茫然。我姓牟叫棉花,我是人我不是经济作物。
我知道你不是经济作物。可是中国农民种植棉花却不知道它是经济作物,以为它只能做成棉袄棉裤棉帽子。这位日本大管事说着伸手按响电铃。踏着铃声跑来一个小伯役,进门弓身行礼。默西!你现在把9551带到初条组,交给丙班带班长谷香。
小伯役十二三岁模样,半大小子嘴里缺少两颗门牙。他带领牟棉花离开管事室。牟棉花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日本话小伯役是下人的意思。牟棉花生气了。日本人叫你下人你就没有名字啦!小伯役颇为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低头说,我姓郝,小名二黑。
郝二黑!这名字不错。我告诉你做人要有志气,我要是没志气哪里考得进东洋纱厂啊。说着进了宽敞的梳棉工房,郝二黑向初条组走去。几个女工拆解棉包,还有几个女工将原棉一片片填入机器里。机器嗡嗡山响,震得耳朵成了摆设。女工们一律哇啦哇啦大声说话,好像一群妯娌吵嘴。哎,日本大管事说的默西是什么意思?牟棉花好奇地扯着郝二黑袖口。小伯役被她扯住,只好停住脚步说默西是日语打招呼"喂"的意思,默西默西就是"喂喂"的意思。牟棉花立即尝试着说,默西!你引我去见初条组丙班带班长谷香吧。
螺丝钉卷 2 机器(3)
郝二黑咧嘴笑了,说9551派头不小,你一默西就成了我上司。
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工扭腰摆臀走向二号梳棉机。郝二黑远远说她就是谷香。牟棉花看着蓝色背影,觉得这位带班长的屁股又圆又大。等不待小伯役引荐,牟棉花噔噔跑过去站在谷香背后大声说,带班长,我是新来的牟棉花!谷香给吓了一跳,转身看了看牟棉花,又抬头看了看房顶,以为她是踏着五彩祥云下来的仙女。郝二黑介绍说这是新来的生徒9551。哦。带班长打量着从天而降的牟棉花,认为来了一个小丫头片子。新来的生徒也打量着谷香,看到她腰间系着白色围裙显得胸脯很高。谷高牟矮,谷大牟小,谷肥牟瘦——两个女人互相打量着,好似一头奶牛遇到一只奶羊。小伯役郝二黑完成了任务,朝牟棉花伸了伸舌头,做着鬼儿脸走了。
带班长谷香交给牟棉花一把扫帚说,初条组就是把片棉加工成为粗条棉,交给下一道工序加工成为细条棉。之后就离纺纱不远了。纺纱还分粗纺和细纺,看纺车换纱锭,那叫挡车工。你细胳膊细腿怎么不去纱场挡车呢?是啊,我细胳膊细腿怎么不去纱场挡车呢?牟棉花抄起扫帚反问自己。
你不得吃不得喝,身子骨没长开。你妈妈要知道你在这儿吃苦受累还不得疼死啊。谷香眨着一双丹凤眼观察着说,你遇到女考官是靳大姑吧?你别看她一脸横肉那是东洋纱厂一把好手,纱场布场无论哪道工序没有她拿不起来的。要么日本人也不会让她当考官啊。考工场,那是肥差。她叫靳大姑啊?我一份礼没送她就让我考进来了。牟棉花得意地说着跟随谷香去物品仓库领了一件白色围裙,上面印着"东洋纱厂"四个红字。她兴奋极了,当场就系在腰间。这一系围裙,她身段顿时显露出来,腰是好腰,屁股是好屁股,就是缺肉。谷香惊讶地说,我看你天生做工的材料,一系围裙人模样就出来了。你要是吃上几天好伙食填起胸脯子,现成一个小妖精。牟棉花又害羞又得意,腾地红了脸蛋儿。这时候她想起那位考官靳大姑"宁可当小樊梨花也不要当小黄爱玉"的叮嘱,立即郑重地说,什么小妖精呀,你是结了婚的小媳妇,人家还是大闺女呢。我什么都不懂你别拿我涮锅子。你又没看我良民证怎么知道我嫁了人?谷香故意嗔着脸色说道。
我不用看你良民证。我会猜。你听我猜啊——我猜考工场的靳大姑没结过婚,对吧?牟棉花肆无忌惮地说着,渐渐露出敢想敢说敢干的本性。谷香暗暗寻思,考工场靳大姑确实没结过婚,这小丫头真会猜啊。
日商东洋纱厂是三班轮作制,七天一个轮次。谷香的丙班这一轮上头班,即早晨七点钟上班,下午五点钟下班,十个钟头;再一轮上二班,即晚间九点钟上班,第二天早晨七点钟下班,十个钟头;第三轮上副班,即从下午五点钟到晚间九点钟,只有四个钟头。人们愿意天天上副班,就跟愿意天天过年一样。可惜全年只有一个正月初一。大年三十除夕夜照常上班。牟棉花说日本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没年没节啊。谷香说不是日本人没年没节,是日本人不让中国人过年过节。梳棉车间只要上班机器就不能停,轮流吃饭限时半刻钟,就是七分三十秒。还七分三十秒?凑成八分钟不结啦。牟棉花不满地嘟哝着。
八分钟可不行。七分三十秒就是七分三十秒。这是日本工厂。日本人做事特别精细。你看小林白吃饭的小碗儿就跟蛐蛐罐儿似的。小林白就是那个日本大管事。姓小林,名白。日本人都是复姓,两字儿。日商东纱厂董事长姓小岛,名更三,全称小岛更三。谷香说罢跑去操纵初条机。她弯腰扳动曲柄,费尽力气不见动弹,索性侧身甩胯摆动肥厚的大屁股嘭地一撞,曲柄转动了。牟棉花看到带班长大屁股的功能,嘻嘻笑了。一连几天上头班,牟棉花看到中午轮到谁吃饭谁就解下围裙擦擦手,从兜子里拿出家里带来的饭菜,找个犄角旮旯坐下就吃。说是饭,大多是杂合面饽饽捧在手心里啃着;说是菜,大多是咸萝卜什么的。偶尔有人带来好吃的,一块玉米饼而已。中国人吃不上精米白面,很多年了。轮到谷香吃饭。她解下围裙端着饭盒风风火火走了,好像去赶集。牟棉花将二号梳棉机打扫干净,给油盅注了油。看见带班长吃饭去了,她也饿了。午饭是一只菜饼子,包裹在手巾里。一屁股坐在机台上,吃一口菜饼子喝一口凉水。她没有解下围裙。一解下围裙就不显腰了。她臭美。杂合面掺和马苋菜蒸成的菜饼子,凉了很硬,使劲儿嚼着心里很香甜。我考进了日商东洋纱厂,谢天谢地啊。从今往后只要认头学艺,两年出徒就能养活奶奶了。她细嚼慢咽吃完最后一口菜饼子,感觉半饱。半饱就知足了,在家只能喝菜糊糊。小林白突然出现,沉着面孔一声不吭注视着丙字9551。牟棉花丢下水碗慌忙起立,一时束手无策。牟,你到工房外面去,罚站。这位日本大管事一板一眼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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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什么罚我站?牟棉花反问着,企图讨一个明白。
你犯了两个错误。一,棉絮是原料。你坐着棉絮吃饭侵害原料,罚站两刻钟。二,围裙是工作服。你吃饭时间不解围裙违犯规定,罚站两刻钟。两错相加总共罚站四刻钟。家里穷得没有钟表,牟棉花还是懂得四刻钟就是一个钟头。
谷香一阵风跑回来,挟来一股饭菜香味。牟棉花暗暗猜测她饭盒里是虾酱炒什么东西。小林白转身指责说,谷,9551中午吃饭犯了两个错误,罚站四刻钟。你是带班长对生徒管教不力,你罚站两倍时间八刻钟。小林白先生,我错了。谷香顺从地鞠了躬,朝着9551使了一个眼色。牟棉花没给小林白鞠躬,低头跟随带班长去外面罚站了。隆冬时节天上飘着小雪花。走出梳棉工房大门,看见一座土台上铺了一块钢板。谷香告诉她这是日本人专门设立了"罚站处"。这地方,夏天罚站头顶大太阳,晒热的钢板烫脚,人称日本烤肉;冬天罚站冷风搜身,冰镇的钢板冻脚,人称日本冻鱼;春天秋天不冷不热,却延长罚站时间晾着你,人称日本寿司。无论烤肉还是冻鱼,都不是什么好滋味。雪前暖,雪后寒,落雪之时寒暖间。俩人并排站着,挨罚。带班长穿的是棉鞋。生徒穿的是单鞋。穿棉鞋的谷香告诉穿单鞋的牟棉花,去年三伏热天细纱工部有个女工罚站,中暑死了。牟棉花惋惜地说好不容易考进东洋纱厂我可不能死啊。谷香冻得打着喷嚏说你死不了啊你死了谁吃苦谁受累呢。沉默着。牟棉花突然问谷香,你饭盒里是虾酱炒豆腐吧?
你真会猜啊,馋猫儿。我没吃饭就来罚站了,肚儿里没食一会儿就得冻死。你不能死,你死了谁吃虾酱炒豆腐啊。说着牟棉花解下围裙要给谷香当头巾围上。我的小姑奶奶,你敢拿东洋纱厂的围裙当头巾,这辈子可光剩下罚站啦。你知道东洋纱厂围裙的样式是谁设计的吗?日本天皇的表弟!前年在蓟县让八路军给打死啦。牟棉花赌气说,我这辈子就想去一趟日本国,亲眼看看他们纱厂里的日本女工罚站不罚站。谷香冻得跺了跺脚说,我爷儿们跟我说,无论哪国的富人都是同样心肠,无论哪国的穷人也都是同样心肠。这叫阶级……牟棉花追问说姐夫识文断字吧。谷香上牙打着下牙回答你姐夫是铁路信号工人,大老粗一个。不过他挺疼我,这虾酱炒豆腐是他亲手做的。遇到下雨刮风闹天气他还来工厂大门口接我呢。铁路是铁饭碗,连穿衣服都不用自己花钱。你真有福气,嫁了个好爷儿们。你们小日子过得不错吧。你姐夫跟我说,普天下受苦人齐心协力拧成一股绳,大家都会过上好日子。你说什么叫好日子呢?牟棉花冻得发抖追问着。
好日子?谷香左寻思右琢磨说,就说小林白吧,这数九寒天他上班坐在管事室里喝热茶吃料理,多暖和啊。下班泡在热汤池里看报纸抽香烟,多舒服啊。你说他过的是好日子吧?牟棉花摇摇头发表不同看法说,他大老远从日本跑到中国,抛家舍业清锅冷灶的,我看这不叫好日子。也不知过了几刻钟。远处咣地传来一声脆响,好似庙里老和尚敲罄。小伯役郝二黑从梳棉工房跑出来,大声叫喊丙字9551。谷香捅了捅牟棉花说你罚站时辰够了,进去暖和暖和吧。牟棉花被冻得麻木,双手搓着毫无知觉的脸蛋儿说,我再陪你一个钟头吧。谷香冻得嘴唇僵硬含糊不清地说,你还愿意罚站啊傻丫头……
我怎么不觉得冷呢?我陪你罚站不能白陪,你得让我尝尝姐夫亲手给你做的虾酱炒豆腐!谷香呜了一声。牟棉花说我给你讲个笑话吧。从前有个人忘性特别大,一觉醒来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又呜了一声,谷香缓缓瘫在牟棉花怀抱里,昏了过去。
你这是怎么啦?牟棉花摇摇晃晃抱住带班长,大声招呼郝二黑赶快救人。从梳棉工房里跑出一群女工,有的抱胳膊有的抱大腿,抬起昏迷不醒的谷香走进梳棉工房。还有几个女工猫腰撅腚去抬牟棉花,她却东摇西晃站立起来。小林白走出梳棉工房大门迎着冷风大声发问,谷香罚站不到八刻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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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棉花气愤难忍伸手指着这位日本大管事说,默西,你非要谷香继续罚站,我替她!我没有要求谷香继续罚站,我只是说她罚站还不到八刻钟。我说错了吗?小林白走上前来,冲着牟棉花高声责问。浑身冻透的牟棉花哼了一声跑进梳棉工房大门,沿着冷却水管奔向冷却箱。她知道冷却箱里流动着暖水,抬起右脚踏在冷却箱上,吸收着热气。心里还是惦记着谷香,她收回右脚换成左脚踏在冷却箱上,担心带班长死了。这时右脚觉得暖了几分,渐渐有了疼痛。她一屁股坐在原棉包上,脱了鞋子看到自己两只紫色的脚,一时吓得脸也紫了。小伯役郝二黑跑过来焦急地说,哎呀9551你冻掉一根脚趾头啊!
低头细看,自己右脚果然少了一根小脚趾,她捧起鞋子寻找丢失的零件儿,哇地一声哭了。靳大姑来了。她端着一盆冷水叫牟棉花把双脚泡进去,说你再哭那九根脚趾头全掉啦。牟棉花吓得住声不哭了。靳大姑满脸横肉说,接着哭啊,你那贼胆子呢?
牟棉花连忙询问冻掉一根脚趾头怎么办。靳大姑说少一根脚趾头少一份烦恼,未必是坏事啊。牟棉花急了,你冻掉一根脚趾头给我看看!
靳大姑冷笑着抬腿脱去鞋袜,当众亮出一只伤残的脚丫子。牟棉花吓得不说话了。小伯役郝二黑给牟棉花两只脚缠满白纱布,背起她去东洋纱厂急救所搽药。靳大姑猫腰捡起牟棉花冻僵的鞋子从里面捏出一根小脚趾头,叹了一口气。一会儿工夫,梳棉工房管事室贴出一张布告。中国女工识字不多,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有人认出布告上有"谷香"和"牟棉花"的名字,人们猜测这不是好事。果然是坏消息,罢免了谷香带班长职务,开除了丙字9551牟棉花。9551不服气,双脚裹着白纱布推门走进管事室当头质问日本人小林白。
你罚站冻掉我一根脚趾头还没找你赔,你倒先把我开除啦!你们讲理吧?你放肆!小林白没有料到丙字9551气焰如此嚣张,气得脸色泛白。我罚你站四刻钟,你偏偏延长时间。脚趾头是你自己擅自冻掉的,开除你理所应当。你赔我脚趾头!牟棉花知道自己被彻底开除,斗志反而旺盛起来。小林白,你赔我脚趾头!9551你走吧,你这样无理取闹,我打电话叫警卫队处置你!
她发现小林白中国话说得流利,便惊讶地注视着他。这位日本大管事竟然怯了,低头挪开了目光。牟棉花被两名警卫队员架走了。她大声喊叫着,谷香啊我被小林白开除了,我还没尝到你的虾酱炒豆腐呢!小林白听到牟棉花的喊叫,猜不透这位丙字9551的心思——被开除了竟然惦记着虾酱炒豆腐。这个小丫头真是不可思议。两名警备队员架着牟棉花奔向东洋纱厂大门,一路行走好似押赴刑场。沿途女工看到这种阵势吓得东躲西闪,以为一会儿枪就响了。漫天大雪。小伯役郝二黑追来塞给牟棉花一个菜饼子,转身跑回去了。
一派白茫茫颜色。两名警卫队员将牟棉花架出东洋纱厂大门一撒手扔在雪地上,扭头就走。她忍着脚伤挣扎站起,双眼噙住泪水。一辆排子车驶过来,冒着大雪停下。拉车的男人五官端正中等身材,一手紧握车把一手扶住牟棉花,说上车吧我送你回家。牟棉花不理睬,强忍脚痛在雪地里走了几步,跌倒了。那男人放下排子车拉她起来说,你是牟棉花吧?我是谷香的丈夫我叫勾华东,我送你回家吧。勾大哥……牟棉花嘤嘤哭了起来。
勾华东拉起排子车载着牟棉花,顶着纷纷大雪朝着这座城市的棚铺区驶去。牟棉花坐在车里破涕为笑,说勾大哥我还以为这辈子吃不上你做的虾酱炒豆腐啦。铁路信号工勾华东憨厚地笑了笑,往前奔去。棚铺区的街道狭窄弯曲,宛若一条条溃疡的肠子。一座院落的一间小土屋里住着牟棉花和她的奶奶。排子车停在院门外,满身积雪的勾华东没头没脑说道,小牟啊,普天下的穷人一家亲!牟棉花记住了这句话。这位铁路信号工人搀着她走进小土屋。奶奶坐在炕头缝补衣裳看见孙女回来了,连忙铺开被子。奶奶,今天我去上班,小日本儿把我给开除啦!说着牟棉花终于流出眼泪。当天夜里,一阵阵脚痛使得牟棉花蜷缩身子难以入睡。奶奶心疼孙女问她想吃什么。她知道家里只有菜糊糊,就说不饿。凌晨时分,她听见窗外响起嘎吱嘎吱的踏雪声。奶奶起身下炕,以为有贼。屋外响起女人声音说开门吧我是谷香,我给牟棉花送虾酱炒豆腐来啦。牟棉花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谷姐姐,我还以为你冻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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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点亮油灯去开门。谷香身穿蓝棉袄蓝棉裤走进屋来,显得鼓鼓囊囊的。她解开大襟从怀里掏出一只饭盒说,小牟你赶紧吃吧还没凉呢。牟棉花小鸟儿抢食似地打开饭盒抓着虾酱炒豆腐就吃,之后喊了一声咸。奶奶感动得老泪直流,你俩才认识几天就跟亲姊姐似的,这是义姐义妹的缘分啊,我看挑一个好日子你们结拜吧。牟棉花放下饭盒一把搂住谷香的脖子说,好啊,你就是我亲姐姐!
谷香对奶奶说,您老人家也尝尝这虾酱炒豆腐吧。这是我爷儿们亲手做的。他叫勾华东是铁路信号工。您就当他是您孙女婿吧。奶奶激动得双手合十,连连祷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牟棉花一旁笑嘻嘻说,您从天上掉下来一个孙女婿!你的脚伤疼吧?那天罚站你要是穿棉鞋也不会冻掉脚趾头啊。赶明儿我给你做一双棉鞋吧。谷香关切地说。她从小逞强好胜,我给她做了两双棉鞋她不穿,说不冷。奶奶抱怨着。
我走啦我得上班去啦,去晚了又得罚站。谷香跟牟棉花拉了拉手又朝奶奶点了点头,匆匆走了。奶奶追着送出大门拉着谷香的手说,你是天底下头一号好人啊。
普天下穷人一家亲!谷香说罢奔东洋纱厂上班去了。
牟棉花吃上了虾酱炒豆腐,一餐解了八辈子馋,满足了。
一连串的光景过去了,她喝着菜糊糊养好脚伤。右脚缺了一根小脚趾头。穿鞋下地走了一圈好像并不碍事。想起小林白,她心里就有气。想起谷香,她心里就欣慰。坐在桌前抚摸着谷香留下的饭盒,她犯了寻思。谷香姐姐你怎么一猛子扎下去不露面呢?莫非你把我给忘啦。思念谷香,牟棉花双手托腮坐在屋里怀春似的。奶奶悄悄出去打听。老人家好不容易找到日商东洋纱厂。工厂大门口,下班的女工们不声不响排起长队等待搜身。两名身穿制服的女人猫腰摸一摸女工裤裆,抬手戳一戳女工脊背,一努嘴儿放行一个。一张张女工面孔拉洋片似地从眼前一闪而过。奶奶叹了一口气说,这大姑娘啊小媳妇敢情天天让人家当贼审啊。这时一个女工却被逮着了——她腰间缠了好几圈白布,哭哭啼啼被警卫队押走了。真不给中国人争气啊。奶奶撩起大襟擦了擦眼睛,突然看见谷香从大门里走出。老人家奔过去一把拉住谷香的手,落泪了。谷香满脸憔悴,瘦了。她一头扑到奶奶怀里说,我家散啦!勾华东一句话没留就走啦!奶奶以为勾华东死了,捶胸顿足嚎啕大哭。他走得太年轻啊!我还没认这个孙女婿他就走啦!老天爷不睁眼啊……谷香不哭了,告诉奶奶勾华东那天下班穿着铁路制服就走了,托人偷偷带回口信说去了光明的地方。我也不敢打听那光明的地方到底在哪儿。跟随奶奶回家,进了门谷香哭了。牟棉花反而变成大姐姐,安慰年长八岁的谷香说,三年五载之后勾大哥带着马弁坐着汽车回家接媳妇,他是薛平贵,你就是《大登殿》的王宝钏。奶奶嗔怪说,胡说八道!王宝钏寒窑吃苦十八年,登基享福十八天。谷香姐姐是一辈子享福的命。勾华东倒是说过,中国劳苦大众总会有享福的那一天。谷香擦去泪水说。天气热了。牟棉花外出捡煤核儿坐在东洋纱厂大门外。遇见熟人问她坐在这儿干什么,她便说等着招工呢。我一定要杀回东洋纱厂,让小林白知道中国姑奶奶的本事。一天下午。东洋纱厂大门外贴了一张告示。牟棉花不识字,别人告诉她这是招工启事。牟棉花乐得直蹦,好像东洋纱厂重新录用了她。回到家里奶奶告诫说,小日本儿记仇,他们不会再招你的。
牟棉花打比方说宣统逊位不是照样去满洲国当皇上嘛。奶奶气得笑着说你小丫头片子敢跟大清皇上比,犯上作乱啊。盼到考工的日子,牟棉花半夜跑去了。这次等候考工的人不多。人不多,她依然拿到第三十五号。我两次都拿到三十五号,无巧不成书啊。天儿一热,考工场从冬天冰窖变成夏天蒸笼,人也从冰疙瘩变成热包子,一进去一身臭汗。好不容易轮到三十五号,牟棉花走进考工场抬头看见考官还是靳大姑,忍不住笑了。满脸横肉的靳大姑好像不认识她,嘴里照旧叼着一颗永远也不点燃的烟卷儿沉着面孔问道,你看这屋里有苍蝇吗?牟棉花说有。靳大姑说你怎么知道有苍蝇。牟棉花说有人的地方就有苍蝇。小死丫头,你以前考过东洋纱厂吗?靳大姑冷冷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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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过呀,考进去没几天给开除了。那个日本大管事小林白真不是东西。
好马不吃回头草。你怎么又来考呢,二皮脸吧?
我不是马,我是人。反正我认准了日商东洋纱厂。英商南洋纱厂八抬大轿请我,姓牟的还不去呢。你姓牟名棉花,这是谁给你取的名字?靳大姑换了话题。
听说是我爹给取的,我娘怀着大肚子给人家打短工把我生在棉花地里,弄红了一大堆棉花,赔人家三天工钱还不够呢。这次东洋纱厂只招收勤杂工,打扫楼道拾掇厕所什么的,你愿意做吗?
我愿意做。只要能进东洋纱厂你把我变成小鬼儿都行。
靳大姑很有涵义地说,我看你前世就是一棵棉花,今生今世投胎在纱厂,你非得把自己纺成一团纱线不可啊。你说得对!我今生今世投胎就是要进东洋纱厂。我进东洋纱厂就是要见识见识那个小林白……闭嘴!你以为这是饭馆点菜,你想见识谁就见识谁。这是日商东洋纱厂不是华商杂货铺子。靳大姑说着突然向她扔来一枚小铜牌。牟棉花一伸手攥住了,展开手心一看,又惊又喜。9551。怎么阴魂附体又是这个工号啊?这四个数目字不吉不祥不顺不利,他妈的。牟棉花暗暗咒骂着。两次都是报考日商东洋纱厂,两次都是半夜排队拿了第三十五号,两次都是女考官靳大姑,两次都是9551工号,莫非时光倒流了?她掐了掐大腿,疼。疼就不是做梦。你非进东洋纱厂不可,那只有做勤杂工了。考官靳大姑挥挥手好像驱赶苍蝇。牟棉花环视四周,考工场里果然飞舞着一只麻头苍蝇。看来除了这只麻头苍蝇,这次夏天考工跟那次冬天考工丝毫没有两样。没有两样就没有两样吧。牟棉花暗暗较劲,低头猫腰撅屁股,伸出右手捏住左边耳朵,从左向右转悠起来。跟上次一样她一口气转了六圈儿。只觉得头晕脑胀两腿绵软,扑嗵一声跌倒地上。考官靳大姑嘿嘿笑着说,小死丫头逞能吧?这次我可没让你转呀。知道这次你为嘛跌倒吗?因为你少了一根脚趾头。对,我一定把这笔账记在小林白身上。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不到。她咬紧牙关爬起来,小声嘟哝着。你怎么认准了小林白啦?你他妈的一根筋啊!
她嘻皮笑脸说,您整天叨着一颗烟卷儿又不抽,您才一根筋呢。
靳大姑登时变了脸色,起身走过来压低声音说,小死丫头以后再敢这样跟我说话,我撕烂你的嘴!她吓得伸了伸舌头,鞠躬下去了。
第二次考入东洋纱厂,进厂上班便遇见梳棉工房小伯役郝二黑。他满脸惊愕表情问道,我的姑奶奶呀,你怎么回来啦?牟棉花自豪地说,你以为小林白一手捂天啊?姑奶奶我想回来就回来啦!庶务课果然指派牟棉花去做勤杂工,清扫女厕所。东洋纱厂女工多,女厕所也多。牟棉花走马上任大动干戈,抡起扫帚清走陈积多年的门窗灰尘,抄起铁锨铲去肮脏不堪的污渍地面,不出几天光景,一座座难以下脚的厕所变得洁净起来。女工们纷纷说紫姑来了。中国民间传说一个名叫紫姑的女子被狠心妒妇害死厕所,被玉皇大帝封为厕神。牟棉花得意地说,我把厕所弄得干干净净,对得起你们的大白屁股了。
可巧靳大姑蹲在粗纺工部女厕所里,她提起裤子说,你这小死丫头真愿意打扫一辈子厕所啊?牟棉花不笑了,恭恭敬敬说靳大姑我想拜您为师学手艺。
靳大姑不理不睬系紧裤子走了。牟棉花扭脸看见厕所外边扔着一张大纸。她不识字不晓得这是一张抗日传单。她猫腰捡起,想到细纱工部女厕所窗户破了,苍蝇蚊子飞进飞出就跟走亲戚似的。一路小跑来到细纱工部女厕所,把这张字张贴到窗户上。于是,这一张来历不明的"日本侵略者必败,中国人民必胜!"的抗日传单,公然出现于光天化日之下,无声地传播着革命道理。糊了窗户,大字不识的牟棉花满意地笑了。这时候徐贰芬从这里经过,这位操着南方口音的女工看见这幅抗日标语,惊诧地瞥了牟棉花一眼,匆匆走了。立秋之后,突然传来日本天皇宣布投降的消息。牟棉花将信将疑,扔下扫帚跑到梳棉工部问谷香。谷香也是将信将疑。牟棉花索性跑到东洋纱厂大门口,逢人便问。一个警卫队员脱掉制服扔在地上说日本人真的投降了。牟棉花懵了,一时不知所措。这时候一队学生高呼庆祝抗战胜利的口号从外面马路走来。牟棉花跳脚拍手说,小日本儿真的败啦!小日本儿真的败啦!一个小贩举着"老鼠旗"吆喝着,说庆贺日本战败免费奉送"灭鼠灵",一包耗子药毒死十个日本兵。牟棉花乐了,伸手领了一包耗子药径直回家,告诉奶奶日本人败了。奶奶接过"灭鼠灵"满腹狐疑说,怎么没听见响动,你说是谁把日本人打败啦?一句话问住了牟棉花。她也不知道是谁把日本人打败了。反正有人把日本人打败了。孙悟空,哪吒,二郎神,诸葛亮,武松,穆桂英,岳飞……咱们中国有人啊。您老人家甭操心了,赶紧蒸几个杂合面窝头别掺野菜了。我明天上班吃得饱饱的。吃饱了有力气骂小日本儿啊。第二天一大早儿,她吃了一个杂合面窝头。一路小跑来到东洋纱厂大门前看见警卫队照常站岗,就气哼哼走进去了。毕竟是日本工厂不见有人闹腾。她心里窝火只扫了两座女厕便不干了,来到水房洗手洗脸,之后拿出两个杂合面窝头提前吃了,浑身添了力气。她选了一把白蜡杆扫帚直奔梳棉工部去了。迎面遇见谷香。谷香看着她的扫帚说,牟妹妹你不能一辈子打扫厕所,托人求情还是学一门手艺吧。牟棉花知道谷香胆儿小,只得将计就计说我去找小林白求情。说着她举起白蜡杆扫帚推门走进梳棉工部管事室。小林白站在"日产进度表"前面,凝思沉思。他上身穿着白色衬衣,下身穿着蓝色吊带西裤,一副文弱书生形象。扭脸看见牟棉花进来,他疑惑不解地问道,默西,你要干什么?你知道你们日本投降了吧?牟棉花瞅着那只紫砂茶壶,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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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林白辩解说,我是企业管理人员我跟战争没有关系。
你跟战争没有关系,那你赔我脚趾头吧。牟棉花手里握着白腊杆扫帚说。小林白不解地反问,你擅自冻掉脚趾头为什么找我赔呢?岂有此理。
你们天皇都降服了,你还这么霸道!牟棉花抓起紫砂茶壶朝着小林白掷去,击中他肩头。紫砂茶壶砰地一声摔成碎片儿。小林白气急败坏说,这是宜兴紫砂大师倪万全的作品,存世只有三件……她二话不说举起扫帚向着小林白打去,就跟日本突袭美国珍珠港一样。由于提前吃了两个杂合面窝窝头,她浑身充满力气嘴里高喊打死小日本儿。小林白没有想到小女工如此凶猛。无路可退,他攀着窗子跳了出去。一时间万般委屈涌上心头。牟棉花想起霍乱而死的父亲,又想起投河自尽的母亲,想起年老体弱的奶奶,她霎时疯狂起来,跳出窗子提着扫帚一路追击,不依不饶地撵上去。小伯役拦住牟棉花说,你疯啦不怕日本人毙了你啊。
你放屁,今天我要毙了日本人!我操日本天皇八辈子祖宗……
谷香望着牟棉花背影喊道,牟妹妹牟妹妹,你千万不要闹出人命官司啊。一路追赶,她听见人们高喊打死小日本儿,却不见有人参加进来。终于跑来两个细纱工部的女工,一人手里举着一只纱筒子,说日本人投降了我们不打白不打啊。看到来了援军牟棉花斗志猛增,绕过大水坑举着扫帚一直追到锅炉房后面,一路高呼打死小日本儿。小林白害怕了,围绕着锅炉房后面的煤堆东奔西窜,宛若一只丧家之犬。两个女工抓起煤块连连投掷过去。小林白的衬衣变成黑色。牟棉花趁机扑上去,举起扫帚打在他的脸上。啊地一声大叫,小林白双手捂脸跌倒了。小林白的眼镜被打破了,一块玻璃碎片扎进了左眼窝儿。
徐贰芬赶拉住牟棉花小声说,妹子,我们的斗争要有理有利有节。
牟棉花听不懂这种具有革命斗争涵义的话语,狠狠踢了小林白一脚说,小林白!你们小日本儿也有今天的下场啊。说着,情绪冲动的牟棉花脸色惨白浑身颤抖,嘴里念叨着打死小日本儿。徐贰芬一把抱住牟棉花小声说,妹子,你赶快离开这儿!当心有坏人报复。没有人知道徐贰芬是中共地下党员。更没有人知道她丈夫李亦墩是中共北开地委书记,以账房先生身份进入华昌机器厂开展地下工作,通过一个烟卷摊传递情报。他的任务就是把紧俏物资秘密运往冀中根据地。李亦墩慎重选择押运人员。终于选中一个名叫勾华东的铁路信号工人。勾华东冒充死者瘦猴儿哥哥以护送棺材回乡下葬为由,前往冀中。那口棺材里没有尸体,装满了解放区急需的十几种药品,包括奎宁和盘尼西林。小女工牟棉花打垮了小林白,扛着扫帚往回走。沿途厂房里涌出一拨拨女工给她鼓掌。她这才知道自己真的成了小樊梨花。小闺女都动手打日本了,咱们别闲着啦。一群机修工部的男工挽起袖子冲进仓库,高喊着打倒小日本儿一哄而抢弄走了一百二十匹白布,直接送到朱记染坊卖了。东洋纱厂连夜掀起痛打小日本儿高潮。日本人东躲西藏,成了过街老鼠。这可乐坏了朱记染坊的东家,伸长脖子站在东洋纱厂大门外等候着,一有白布他就低价买走,说这一回小日本儿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啦。一连几天全市沸腾,社会各界欢庆抗战胜利的活动达到高潮。北方剧社把牟棉花狠打小林白的事迹编成鼓曲《小女工痛揍日本人》四处传唱,将她塑造成为一个敢做敢为的姑娘。这时有人出来锦上添花说,早在日本投降之前牟棉花就在细纱工部女厕所窗户上贴出"日本侵略者必败,中国人民必胜!"的抗日标语,这是真正的巾帼不让须眉。人们纷纷向小女工牟棉花挑起大拇指,称赞她"牟大胆儿"。自从得了"牟大胆儿"外号,牟棉花还是牟棉花。她工号也没有变,她小铜牌上还是9551。谁也没有想到这四个阿拉伯数字预示了女主人公的死期,尽管属于巧合。这么一朵棉花,活过了一个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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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海与爱河光复了。从南边来了接收大员。摘掉旧牌匾,换成新字号——日本人的"东洋纱厂"改为中国人的"中纺五厂"。工人还是工人,菜饼子还是菜饼子。小日本儿滚蛋了,守着"活寡"的谷香愈发怀念铁路信号工人勾华东,愈发怀念搂着丈夫睡觉的热被窝儿。光复了却不见丈夫踪影,谷香消沉了。徐贰芬找到谷香谈心,鼓励她擦干眼泪挺起脊梁迎接新曙光。谷香不晓得新曙光在哪里,东张西望。徐贰芬告诉她一定要分清敌我友。谷香只知道神仙老虎狗。徐贰芬以小林白为例耐心讲解。谷香听着,暗暗吃惊。厂道上遇到牟棉花。这小丫头抢先说道,小日本儿滚了勤杂工我是不做了,要么进纱场要么进布场做挡车工,好好学一门技术!你就是这样,云彩来了下雨,云彩走了晴天。谷香一把拉住牟棉花极其神秘地说,被你打瞎一只眼睛的小林白敢情不是日本人!他不是日本人?牟棉花不以为然地说,他不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啊。
他就是中国人啊!这是徐贰芬亲口告诉我的。谷香满脸焦急地说,他留学东洋学会一嘴日本话,心里特别羡慕人家日本工业发达,暗暗发誓学习日本经验。他跟别人说要想真正把日本经验学到手,首先自己变成日本人。这跟老虎向猫学习爬树一样道理。老虎怎么没有学会爬树呀?老虎没把自己变成猫,最后才没有学会爬树。谷香喘了一口气说,你打瞎人家一只眼睛还不知道人家是哪国人。我告诉你吧,小林白本名白小林,虚岁二十五,属鸡。属鸡是中国人,要是日本人就属鸭了。牟棉花嘻嘻说道,原来我打瞎了一个中国人的眼睛?幸亏打瞎了左眼,留着右眼让他看东西。哼!小林白不是日本人——这消息确实令牟棉花感到意外。闹了半天我牟大胆儿打的是一个中国人?她越想越泄气,恨不得马上揪住一个纯种日本人打瞎一只眼睛,左眼右眼都行。中午打水,牟棉花看见戴着墨镜的白小林走过来,立即转身绕开好像理亏似的。躲到水房里她反问自己,我凭什么怕白小林啊?他冻掉我一根脚趾头,我打瞎他一只眼睛,这事儿扯平了。下班了,她换了干净衣裳走出工厂回家。纱厂停了生产,工人停了薪水,日子更难了。走在大街上,抗战胜利的巨大喜悦依然洋溢着,好像过年。一家酒馆门外摆着几张桌子,坐着十几个身穿白袄白裤的汉子。原来正是哄抢东洋纱厂仓库白布的一帮人。他们拿白布换白酒,一醉方休了。不知为什么,牟棉花瞧不起这一群发国难财的老爷儿们,停住脚步故意问道,你们白袄白裤给谁穿孝呢?一个喝得舌头僵硬的汉子说,七尺裤子八尺袄,日本仓库的纱布不穿白不穿!我媳妇还做了三条裤衩呢。说着,这汉子端着酒盅过来要牟棉花喝酒。她伸手接过酒盅说,日本人在的时候你是三孙子,日本人一走你成英雄啦?就是日本人回来,老子照样是英雄!这汉子脱掉白布褂子光着膀子撒起酒疯。老子敢抢日本人仓库就是头号大英雄……牟棉花抬手把一盅白酒拨在汉子脸上说,我敬你一盅头号大英雄!
他妈的,你小丫头片子找倒霉啊!那汉子挽起袖子骂了粗口。
这时突然响起靳大姑的声音,这位爷儿们,你也想让她打瞎你一只眼啊?她是牟大胆儿?假装疯魔的汉子犯怵了,转身回去继续喝酒。
牟棉花扭脸寻找着,看见靳大姑身穿青布大袄坐在酒馆角落里,右手捏着锡制酒壶左手端着白瓷酒盅,斟满一盅白酒,一扬脖儿饮了,马上斟满第二盅,一扬脖饮了。牟棉花迈过酒馆门槛眨着一双细长眼睛说,您喝酒是庆贺东洋纱厂改名中纺五厂吧?靳大姑满喝得满脸横肉红里泛紫,嘴里叼着一根烟卷说,你得了牟大胆儿的外号,人人怕呢。我告诉你吧小死丫头,无论哪朝哪代哪个王八蛋坐江山,你在工厂都要凭技术吃饭。人的脑袋二寸地,不学技术是傻逼。你当工人没技术,连傻逼都不如。甭说接收大员,日本人坏不坏?你要是技术尖子他们照样高看你一眼。我知道日本人高看您一眼。牟棉花主起酒壶给醉意朦胧的靳大姑斟满酒盅。嘿嘿。小死丫头我知道你心思,如今满世界抓汉奸。你说日本人高看我一眼我就是汉奸啦?白小林算是汉奸吧?牟棉花想起被自己打瞎一只眼睛的假日本鬼子,逮着机会便打听他的情况。他根本算不上汉奸。你以为阿猫阿狗都是汉奸?不够格!靳大姑抿了一口酒,咬了一块咸萝卜说。牟棉花探讨着说,他给日本人做事还不算汉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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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大姑挺起胸脯长长呼出一口气说,他给日本人做事,你牟棉花打扫厕所不是给日本人做事?我靳大姑考工不是给日本人做事?照你这么说东洋纱厂两千多号工人全是汉奸?小死丫头我看你心思不善,一有风吹草动就想做恶人!您说我是恶人?牟棉花恼羞成怒抄过酒壶扬起脖子就喝。锡制酒壶空了,她大张嘴巴只沾了两滴白酒,气得扭动着屁股摇得凳子吱吱响。小死丫头你不愿意做恶人,好哇!那你一门心思学手艺吧。无论中央军的三民主义还是八路军的共产主义,你都甭相信那玩意儿。记着,无论东洋纱厂还是中纺五厂什么时候也要靠技术说话。她点头表示虚心接受靳大姑叮嘱。这时一个青年男子快步走进酒馆坐到远处角落里去了。这是小林白吧?靳大姑喝得红头涨脑照样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女判官似的。牟棉花压低声音给她纠正错误,说他不叫小林白他叫白小林,假日本鬼子,二十五岁,属鸡。嘿嘿,我知道他是假日本鬼子。你看这小子文质彬彬的模样,一准招大姑娘喜欢。可惜你打瞎了人家一只眼,独眼龙不值钱啦。牟棉花心虚地辩解说,我要知道他是中国人就不打瞎他眼睛啦……
你不是牟大胆儿嘛,去找他赔脚趾头啊。不敢去?嘿嘿,做女人不光胆量大,还要心胸大。怎么叫心胸大?见得你爱的人,也见得你恨的人。只能应付爱不能应付恨,那是大傻逼。人世间有因爱生恨的,也有因恨生爱的。你一样样品尝去吧!说着,靳大姑掏出两张"法币"结账,摇摇晃晃走了。靳大姑一番话说得牟棉花面红耳赤。平时遇到事情她不怵头,今天却被靳大姑施了"定身法",脚下好像穿了铁鞋。这时听到那一群白衣白裤的汉子们小声议论着"牟大胆儿痛打小日本儿",蓦然之间她增了劲头。我是牟大胆儿我怕谁啊。起身走向小酒馆角落里的白小林,一屁股坐在他对面。身穿灰色长衫的白小林戴着一副双色镜片的眼镜,坐在那里显得单纯而沉郁,好似一个害羞的学生。牟棉花盯着左边的墨色镜片,知道镜片后面的眼睛是被自己打瞎的,心里一虚,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被白小林冻掉的脚趾,心思又强硬起来。默西,我叫你小林白还是叫你白小林?牟棉花含有几分挑衅口吻。
哦,小林白是我日本名字,白小林是我中国名字。在中国,白是姓,小林是名;在日本,小林是姓,白是名。这两个名字属于两个不同的国家。你到底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牟棉花做出大模大样的气势,显得特别动人。面对牟棉花义正辞严的审问,他伸手朝鼻梁上推了推墨镜解释说,我只不过给自己取了一个日本名字而已。你是中国人凭什么取日本名字!牟棉花怒目圆睁,啪地一拍桌子。
酒馆掌柜端来两碟小菜满脸堆笑说,这位姑奶奶我知道您是东洋纱厂的牟大胆儿,不光贴抗日标语还敢打日本人。可是敝店小本经营吃罪不起,您莫谈国事吧。不等牟棉花说话,白小林又伸手朝鼻梁上推了推墨镜说,掌柜的,要是老百姓都敢谈论国事,中国就有希望赶上日本了。牟棉花恼了。合着你还是向着日本人说话。你非说中国赶不上日本,那中国怎么把日本给打败啦?酒馆掌柜一听,吓得转走了。
白小林心平气和说,我知道你打瞎我一只眼睛是因为你恨日本人。可是你不了解日本啊。我研究日本,这辈子也不会放弃的。一个人活着就要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是啊,中国把日本打败了,可是你知道当初日本怎么把中国打败了吗?从明治维新到甲午海战,一只小蚕跟一片桑叶结下孽缘。小蚕是日本,桑叶是中国。蚕吃桑叶,日本把中国研究透了。桑叶被蚕吃了,中国对日本却缺乏深入研究。如今中国胜了,桑叶还是桑叶。如今日本败了,那蚕变成蛾,那蛾产出卵,一旦开春那卵又变成蚕啦!它照样还要吃桑叶啊。一口气说出一番话,从日本留学归来的白小林用一只眼睛注视着这位自以为是的中国女工。默西,我说的话你听得懂吗?牟棉花果敢地摇了摇头,承认自己听不懂。听不懂就是听不懂,这就是牟大胆儿的性格。白小林的一番论述,她如听天书,仿佛在陌生世界里迷了路,不知东南西北。什么蚕啊桑叶啊蛾啊卵啊,只觉得一头雾水,情绪却平稳几分,隐约感到有些坚硬的东西开始融化,比如冰与水。白小林继续说,日本人走了,东洋纱厂改为中纺五厂,这里仍然是我研究日本工厂的标本。无论日本胜了还是日本败了,我都要继续研究下去。谢谢你给我留了一只眼睛,我有一只眼睛研究日本足够用了。你这是骂我吧?你们肚里有墨水儿的人就爱绕着圈儿说话。牟棉花的语气明显和缓。她感到奇怪。仇人见面,理应剑拔弩张。她拔剑出鞘,不见对方拿弩。剑拔弩不张,于是气氛松弛,世界仿佛和平了。小酒馆里飞进两只觅食的麻雀,一转眼就飞走了。几个身穿白袄白裤的汉子满脸坏笑站在酒馆门口。哎哟,这两个冤家凑到一起,这是不打不成交啊。牟棉花腾地红了脸。中间隔着一张桌子。白小林伸手往鼻梁上推了推墨镜,继续沉默着。我猜你还没吃饭呢!白小林打破沉默递来一双筷子说,你吃吧,我走啦。牟棉花勉强进攻说,这两碟小菜你没动就走哇,害怕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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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小林一本正经说,我突然产生一个想法必须回去记录下来。我在写书呢,书名叫《中国日本之异同》。说着白小林起身掏出一堆"联银券",不声不响结账走了——好似一只飞去的大鸟。望着他的背影,牟棉花突然感到心头空空荡荡的。摆在桌上的两碟小菜,一碟五香豆腐丝儿,一碟油炸蚂蚱。这座城市喜欢食用昆虫。秋后蚂蚱肥美,热油烹炸香味扑鼻,胜似鲜虾。牟棉花平时缺嘴儿,难得吃上这种好东西。她大大咧咧夹起一只炸得焦黄的泼了酱汁儿的大蚂蚱,放进一九四五年秋天的小嘴儿里,馋猫儿似地咀嚼起来。酒馆掌柜小心翼翼凑过来说,姑奶奶您真威风,那位戴墨镜的太君见了您居然不敢动筷子,结了账走人。牟棉花又夹了一缕五香豆腐丝儿放进嘴里说,日本人走了哪里还有什么太君。我看你是让小日本儿吓出毛病了。吃着小菜儿,牟棉花心里寻思着。白小林说他有一只眼睛研究日本足够用了?于是她闭上左眼,尝试着用一只右眼望着酒馆掌柜。酒馆掌柜看到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奇怪模样,呵呵陪着笑脸。一只眼睛哪有两只眼睛看东西方便啊。牟棉花并不认同白小林的说法。
突然想起白发苍苍的奶奶,她放下筷子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巾,动手把两碟小菜儿包裹起来。她记起当初考工场靳大姑的叮嘱,一定要回家考敬奶奶。捧着手巾回家中途必须经过白河。以往为了省钱,上班下班都要徒步绕行下游浮桥。今天为了让奶奶尽早把油炸蚂蚱和五香豆腐丝儿吃到嘴里,她毅然决定花钱去过摆渡径直回家。站在摆渡口等船,嗅着手巾里散发出油炸蚂蚱的香气,她想起谷香冒雪送来虾酱炒豆腐的情景,心头不由热乎起来。是啊,她同情谷香走失丈夫的不幸遭遇。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恩情似海深。谷姐姐真可怜,没结婚吧想男人,结了婚吧靠男人,一旦没了男人就没了脊梁,成了一堆拆骨肉。一路小跑儿进了家门,看见奶奶盘腿坐在炕头纳鞋底儿。天色黄昏她老人家舍不得掌灯就那么眯缝着眼睛做活儿,一派苦熬苦业的场面。牟棉花举着手巾叫唤着说奶奶我给您带来好菜了您快吃吧。吃着油炸蚂蚱五香豆腐丝儿,奶奶幸福地笑了。这东西是谁给你买的呀?白小林。牟棉花脱口说出那位被打瞎一只眼睛而且发誓一辈子研究日本的青年男子的名字。白、小、林?我怎么没听你提过这个人呢。奶奶错动着吃惯咸菜的牙床,欣喜地咀嚼着。不知什么缘由,牟棉花一下乱了心思。好像有人往她胸口塞进一团棉花,纱不纱线不线,无论如何也纺不清爽。吃了晚饭躺下睡觉,她破天荒地失眠了。人生头一遭品尝睡不着的滋味,她又气又急使劲儿掐着自己大腿。这一掐,更睡不着了。白——小——林。你为什么死心塌地研究日本呢?真傻呀。
黑暗里,响起奶奶轻微的鼾声。失眠的牟棉花眼巴巴望着屋顶。白小林,你冻掉我一根脚趾头,我恨你。我打瞎了你一只眼,你却不恨我。天底下真有你这种不记前仇的男人?我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思索着,文质彬彬的白小林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就跟拉洋片似的。竟然一宿没睡。窗外蒙蒙亮了,牟棉花披衣坐起抚摸着炕沿说,白小林啊白小林,你这冤家缠了我一宿你知道吗?奶奶翻身坐起说,你一宿没睡那是你心里缠着人家,怪不得人家呢。
牟棉花扑吃一声笑了。奶奶你吃了汉奸的油炸蚂蚱就替汉奸说话啊,这真是吃了人家的嘴短。我不知道谁是汉奸谁不是汉奸,反正你睡不着觉不能怪枕头。奶奶颇为公正地评判着。依您这么说白小林是我的枕头啊。人家日本留学,我一个穷丫头可睡不起这么贵重的枕头。牟棉花咯咯笑了。天色大亮,牟棉花却趴在炕头睡着了。奶奶拿出一条破夹被盖在孙女身上,然后压低嗓音说道,趁着厂子停产你睡吧,东洋纱厂不是改名中纺五厂嘛,一开工你就睡不成了。趁着孙女睡了,奶奶悄悄拆开这一条夹被,从里面取出五张五圆面值的"联银券",迈着一双小脚走出家门前往银行兑换"法币"。一大早儿,中国银行大门外排起了长队,好似一字长蛇阵。等待兑换法币的人们怀里揣着"联银券"哼唱着新近流行的歌谣:"孔子拜天坛,五圆变一圆。"五圆面值的"联银券",正面印着孔子画像,背面是天坛。日本投降"联银券"成了伪币。国民政府规定五比一,五圆联银券兑换一圆法币。一下苦了老百姓。听着人们表示不满的议论,奶奶心里算计着,我手里这二十五块钱一下缩成五块钱。扭头看见谷香来了,奶奶大声招呼她。身穿青色大袄的谷香胸脯鼓鼓囊囊跑到奶奶面前。你哪儿来这么多联银券?奶奶不解地盯着谷香见楞见角的胸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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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言难尽啊奶奶。谷香双手抱在胸前表情紧张地说,一会儿兑换了法币我把底细告诉您,谁让我跟棉花是好姊妹呢。我先跟你打听一个人,白小林是干什么的?棉花念叨他大半宿!
她念叨白小林?谷香极其疑惑地说,白小林是梳棉工部大管事,他罚站冻掉棉花一根脚趾头,日本投降了棉花打瞎他一只眼睛,一对冤家啊!兑换的人多,队伍好像面条儿一样,越抻越长。临近晌午,奶奶和谷香终于把联银券兑换成为法币。五圆换一圆,大缩水。走出银行大门,谷香的胸脯变成了瘪柿子。奶奶一把拉住谷香说道,人家白小林留学日本能看上我家棉花吗?
您说什么呢!他冻掉她一根脚趾头,她打瞎他一只眼睛,仇人啊。您这是尿罐儿打酒——差了壶啊。不是我差了壶,是我家棉花惦记人家!她瞪着两眼一宿不睡,不是动了心思是什么?真的!谷香一把抓住奶奶的手说,你说牟妹妹心里惦记白小林?冰炭不同器水火不相容,您老人家糊涂了吧!奶奶深沉地摇摇头说,我可不糊涂。你们少不更事,不知道就仇人跟仇人一定弄不成,错啦!我爹当年烧了孟财主家柴禾垛。孟财主派人打折他一条腿。可是我十五岁那年孟家大少爷看上我,还偷偷派人送我一只银顶针儿呢。可惜第二年他得痨病死了。您说孟家大少爷看上您,我信。您说白小林看上牟棉花,我可不信。谷香态度坚决地说。不是人家白小林看上我家牟棉花,是我家牟棉花看上人家白小林。奶奶一板一眼更正着,嘿嘿笑了。谷香抬头看了看天上云彩,低头看了看地面,之后满脸疑惑说,奶奶,牟棉花不是崔莺莺,白小林也不是张生啊。奶奶突然想起一件大事,拉起谷香就往僻静地方走。我说谷香啊谷香,你怀里揣着那么多联银券来兑换法币,还没有告诉我它的来路呢。哦……请您多多包涵。谷香猛然意识到不能说出这笔钱是勾华东临走之前留下的。她道歉似地向奶奶鞠了一躬,转身快步走了。联银券兑法币,人心隔肚皮。奶奶望着谷香远去的背影,感到几分失望。奶奶说人心隔肚皮,却没有在姊妹之间造成隔阂。谷香还是姐姐,牟棉花还是妹妹。一天晚晌谷香跑来了,告诉牟棉花中纺五厂复工的消息。牟妹妹留住谷姐姐,俩人钻了一个被窝儿,说明天一起进厂上班。一个姑娘,一个少妇,身子挤着身子,脑袋挨着脑袋。牟棉花伸手捅了捅谷香的乳房问她为什么不生孩子。谷香掐了她一把说我一个人跟谁生孩子。她问谷香有没有勾华东的消息。谷香迟疑地摇了摇头,然后咬着耳朵问她是不是看上白小林了。黑暗里,牟棉花霍地撩起被子翻身坐起喘着粗气说,谷姐姐你要是我好姐姐,今生今世也不要向我打听这件事情!谷香没有料到牟棉花反应如此激烈,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谷姐姐,我说得话你记住了吗?黑暗里牟棉花大声追问着。
我记住了。谷香回答说,既然这样,你今生今世你也不要向我打听联银券的来历。联银券?我才不想知道它的来历呢。牟棉花不以为然地笑了。
好吧!一言为定。被窝儿里谷香跟牟棉花拉起小手指头——这是两个女人之间的永久契约。谷香知道牟棉花有了心思,这种心思有时像一团火,有时像一角冰,有时像一根羽毛飞扬上天,有时好像一块顽石横在路上。谷香固守着契约。从东洋纱厂改名中纺五厂恢复生产,一直到中国人民解放军攻城的炮声隆隆响起,几年之间她对牟棉花与白小林的关系一句不问。白小林担任中纺五厂的质量检验员。每次厂里相遇视而不见,好像世界上根本没有白小林这个独眼男人。然而,白小林的存在却划定了牟棉花的心理禁区,闲人免进。多年以来谷姐姐恪守诺言不问一句,使得牟妹妹在自己心田伺养着一株私密之花。这一株不曾开放也不曾凋零的私密之花独自占据着她的心田。牟棉花对白小林的这种极其复杂的情感,似乎属于前世注定的孽缘,弄得她心思愈来愈重。终于到了一九四九年隆冬。"牟大胆儿"已经是中纺五厂织布工部的挡车工了。解放军对这座城市发起总攻前夜,她毅然参加工人护厂队,成为三十六名护厂队员里的惟一女子。牟棉花穿着肥大的棉袄棉裤,单薄的身体被夸张得鼓鼓囊囊好像一只小狗熊,跟随护厂队驻守卫夜间的变电站。看到小伯役郝二黑也在队伍里,她悄悄说了"默西"。领头的工人外号"大老美"。大老美说国民党军队要破坏中纺五厂,咱们护厂就是护自己的饭碗。跟随几个护厂队员踏着夜色进了变电站院子,她瞪大眼睛守卫现场。郝二黑找来电焊枪,噼噼啪啪将变电站的大铁门焊牢,活门成了死门。牟大胆儿果然大胆,独自一人手持木棒站在门外,首当其冲。兵荒马乱的夜晚,牟棉花竟然想起白小林。其实平常见面只不过几句交谈而已,绝无深入交往。她对自己经常想起白小林感到奇怪。奇怪归奇怪,反正经常想起。想起就想起吧,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凌晨时分,驶来一辆大卡车停在距离变电站不远地方。牟棉花不由握紧手中木棒。从大卡车里跳下几个男人身影,朝着这里扑来。她大声质问。我们奉命进入变电站。你他妈的闪开!一个身穿棉猴儿的首领狠声狠气说。我告诉你们,谁敢动中纺五厂的一草一木没有好下场!牟棉花露出小母狮子的本相,破口大骂了。牟棉花突然嗅到一股熟悉的气息。这气息在夜空里散发着,看不见摸不着却存在着。这是白小林来了吧?她伸出目光环视四周,在深沉如墨的夜色里寻找着。远处传来解放军攻城的隆隆炮声。开足马力,撞开大门,冲进变电站去!黑夜里身穿棉猴儿的首领大声下达了命令。说罢,钻进大卡车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催促司机开车。汽车启动了,缓缓朝着变电站的两扇铁门驶来。牟棉花挥动着木棒尖叫,你们要想进去先从我身上轧过去吧!说着横身躺在地上。两只手电筒照射在牟棉花身上好像瞄准目标。大卡车加速驶来。牟棉花侧脸盯着愈驶愈近愈变愈大的车轮——距离只有几尺了。她知道自己就要死了,紧紧闭上眼睛。嘎地一声刹车,大卡车轰然停住——距离牟棉花不足两尺地方。车轮卷起一阵尘土扑鼻而来。大卡车上传来激烈的责骂声。白小林你刹车干嘛?从她身上轧过去撞开变电站大门啊!一个身影从驾驶室里跳下来。几只手电筒的光柱立即照亮这个身影。果然是白小林啊!牟棉花笑了。穿棉猴儿的首领冲上来说,白小林,你的任务是开车撞开变电站的大门,你临阵逃脱啊!白小林身穿黑色皮夹克,依然戴着一副墨镜。黑夜里他摘下白纱手套扔在地上,极为平静地对"棉猴儿"说,请你不要吼叫,开车轧人我是不干的。你不干?这一群人只有你会开车,你不干谁干!穿棉猴儿的首领说着钻进驾驶室,手忙脚乱地鼓捣起来。大卡车吭哧了一声颤抖起来。牟棉花急了,再次横身躺在地上喊叫说,你以为你穿了棉猴儿就是孙悟空呀?你要是破坏变电站,我们一人一口唾沫就淹死你!大卡车被"棉猴儿"鼓捣得缓缓动弹了。白小林迎着车轮大喊停车。大卡车好像一个耳聋眼花的老人,慢慢吞吞朝前驶来。白小林脱下皮夹克朝着驾驶室抛去,横身仰卧跟牟棉花并肩躺在地上。他穿着一件白衬衣躺在地上,这在夜色里十分显眼。他的肩膀与她的肩膀紧紧靠着,黑夜里听到她的呼吸。这时候她的心头蓦然一热,情不自禁地抓住他的手。这是牟棉花长大成人以来第一次抓住男人的手。白小林的手很软很凉,使人想起正在溶化的河畔残冰。这残冰在她手里渐渐消融,流入心田浇灌着那一株私密之花。她与他就这样并排躺在冰凉的土地上,活像一对殉情的男女。牟棉花并不知道,一个女人的命运里,有时伫立爱河畔,有时驻足孽海边。爱缘是缘,孽缘也是缘。爱河里有波,孽海里也有浪。爱河里有小鱼,孽海里也有小鱼,它们同样都会亲吻你的——只要你主动把脚丫儿伸进水里。郝二黑挥动木棒冲上来,尖声喊叫着。大卡车吭吭哧哧,竟然停住了。牟棉花侧脸看到当年的小伯役如此勇敢,咯咯笑了。她的笑声激荡着夜色,给这个不凡之夜增添几分莫名其妙的内容。听到这种笑声,"棉猴儿"跳出驾驶室,丢弃了汽车带领一拨人马,扭头跑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攻城的炮声愈来愈近,牟棉花与这个名叫白小林的男人并身齐肩躺在地上,好像凝固在漫漫长夜里。阴差阳错,这两个负有截然相反使命的人却共同阻止了一辆疯狂撞向变电站大门的大卡车。多年之后牟棉花回忆这个令人不可思议的夜晚,仍然记得夜空闪烁的一颗颗星星,仍然记得自己轻轻问了白小林一句话。默西,你冷吗?冷。甩掉皮夹克只穿了一件白衬衣的白小林躺在地上如实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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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啊?那也冻掉你一根脚趾头吧。牟棉花笑着挖苦说。
我不是存心冻掉你脚趾头的。我那是执行日商东洋纱厂管理制度。你知道连蜜蜂采蜜都有严格管理制度。何况我们人呢。徐贰芬赶来了,身穿棉袄腰间扎着一条皮带,英姿勃发的样子。她打开手电筒照耀着地上的皮夹克惊诧地说,你俩怎么躺到一起啦?快起来吧解放军开始攻城啦。白小林捡起皮夹克穿在身上,伸手往鼻梁上推了推墨镜。徐贰芬当场发布命令说,牟棉花你带两个人留守变电站,白小林你开汽车拉着几个护厂队员去支援锅炉房。白小林扭头看了看牟棉花,又往鼻梁上推了推墨镜。牟棉花说你去吧,那口吻就跟送战友上火线一样。白小林钻进驾驶室,拉着护厂队员上路了。这位发奋研究日本的书呆子,阴差阳错地拥有了"解放前夜弃暗投明毅然驾车参加护厂队"的革命经历。这段革命经历好似一首漫长乐曲里的一个短小乐句,使他在历次政治运动中饱经劫难却保全了性命。他不改初衷,用这条保全下来的性命继续研究他的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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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铁与馒头一九四九年初冬子夜时分,一队国民党军警冲进华昌机器厂,抓捕以账房先生身份隐伏在这里的中共北开特委书记李亦墩。李亦墩提前得到情报攀上工厂后墙逃跑,被塞满钞票的沉重书包拖住后腿。那钞票是为解放区购买药品的巨款,关系着一条条战士性命。半夜,王金炳披着棉袄趿拉着棉鞋出来倒尿盆儿,远远瞧见工厂后墙头卡住一个人影儿,近看是李亦墩。他伸出右手托了这位账房先生屁股一把,听到李亦墩翻过墙头说了一声谢谢。天亮之后得知半夜跑了"共产党嫌疑犯"李亦墩。王金炳担心吃官司。好在没人瞅见他托了李亦墩屁股,心里踏实下来。收了网的鱼,跑了。国民党军警不肯罢休把白鸣岐带去审问。一连两天,王金炳盼望老东家平安归来。第二天傍晚,王金炳动了自首念头——我去把老东家赎回来。可巧听见看门人说放走共产党是死罪,他怯了。第三天上午,白鸣岐瘟鸡似地回来了。几天不见好端端一个大胖子瘦了一圈儿变成二胖子。二胖子灰头土脸进门喝了一碗茶水倒头便睡。这一觉睡了两天。醒了,白鸣岐想起有一批玛钢阀门等待退火,起身跑到后院指挥工人装窑。光天化日之下装满窑炉,老东家在窑前窑后分别插了一支"棒子",用以观察火候。这一批阀门属于"黑心儿玛钢",他悄悄往铁箱里装了铁屑,以便造成局部还原气氛,使得铸件获得表面硬度,内部具有韧性。他亲自生火,使人觉得点窑很有学问,其实是假象。白鸣岐喝退众人独自围绕窑炉转悠,那机警的模样好似一只猎狗。这窑炉一烧就是五天。困乏了,他叫来王金炳陪着聊天。王金炳以为老东家要传授玛钢退火绝活儿,兴奋了。白鸣岐鼓励几句说,李亦墩跑了我也不聘账房先生了,你跟我学记账吧。王金炳不想做账房先生,听罢连连摇脑袋。老东家忧心忡忡说,你学会记账也算专长,改朝换代照样有饭吃。谁都知道解放军围了城,说不定哪天炮弹落在厂里,毁啦。我重金聘请的那几位大工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这好比蜀国没了关羽张飞赵子龙啊。王金炳觉得老东家特别爱惜工厂特别爱惜工匠,就跟好男人爱惜老婆孩子似的。他试探着问道,解放军攻城的炮弹万一把工厂炸平怎么办啊?你咒我?白鸣岐不满地瞪着王金炳说,老的炸了我建新的,只要我活着就不能没有华昌机器厂。您死了还有少东家呢。王金炳安慰着,一句话点燃了火药桶。
你再提"少东家"三个字我打断你的腿,这辈子我绝户了没有儿子!说着白鸣岐去看火了,吆喝伙计们出窑。半夜三更,华昌机器厂后院热闹起来。白鸣岐指挥打开窑门,经过退火的玛钢铸件仿佛临产婴儿,出世了。眼瞅着火爆灼热的场面,王金炳心里说,我认老东家做干爹他也不把绝活传给我的。这绝活就是绝后啊。风声愈来愈紧了,有人建议关门停产。白鸣岐摇头不同意。前几天东南城角居士林要铸一尊铁菩萨,派人送来画样子,四尺高,莲花座。铸造菩萨像是功德,他拍着胸脯应了,指派翻砂匠许瞎子十天交活。许瞎子一连三天吃素净身,光凭一张画样子抠出立体砂模,拌油砂打出芯子。干模儿干芯儿,平做立浇,严丝合缝扣了箱,一个水口两个冒口,只等开炉化铁浇铸了。白鸣岐心情挺矛盾的。天黑开炉化铁有火光,攻城的解放军以为这是兵工厂必然炮轰,工厂就毁了。工厂讲究信誉,既然接了订单必须按时交活儿。腊月初八是佛祖得道日,人家居士林敬候开光呢。几经犹豫还是开炉化铁,铸造菩萨佛像。下晚儿,"猴子炉"点火,一层焦碳一层铁条投进炉里,几个小伙计反复挤压气囊,往炉里鼓风。天冷火慢,最怕寒眼。小半夜时分,白亮亮的铁水终于下来了。大工匠小工匠嗷嗷叫唤着,纷纷端包浇铸。白鸣岐身穿皮袍观战,手里拎着一只沉甸甸的大蒲包儿。一圈儿水口同时注进铁水,没憋气没涨箱没跑火,一尊铁菩萨顺顺当当浇铸成功。老东家把手里的大蒲包儿递给王金炳说大伙素净好几天了,一人一个酱猪蹄儿让他们啃去吧。白鸣岐通知几位领班大工匠说,解放军的队伍说攻城就攻城,这几天谁也不许外出,一百只麻袋填土垒住临街大门,保护工厂。说是不许外出。胆大的工匠憋不住色,翻墙溜号跑到"落马湖"逛窑子。胆小的工匠不敢外出,躲在厂里聚众赌博"斗根儿",工房成了宝局。眼瞅着这一帮闲人不干正事儿,白鸣岐指派范金斗和梁三升带领一群"摇大轮"的小伙计,抄锨动镐刨开冻土在工厂后院挖出一条长壕,说四尺宽三尺深,上面铺设木板,木板上培起土堆就是简易防空壕了。晚晌了,白鸣岐坐在账房里打开手摇留声机,听了两张谭富英的唱片,有《摘缨会》有《李陵碑》还有《鱼肠剑》。听这种唱片,先是解乏提精神,一会儿就睏了。王金炳端来洗脚水趁机询问说,这两年我识字打算盘,您还要教我什么本事啊?嘿嘿,你小子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憋着屁呢。白鸣岐把双脚泡在热水里说,我实话跟你说,你天生就不是学手艺的材料干脆死了这条心吧。王金炳埋头给老东家洗脚。这一双大脚皮糙茧厚,好像走了好几万里路,久经磨砺了。洗了脚,还要涂抹蛤蜊油。白鸣岐有冬天裂脚的毛病,抹了蛤蜊油还要烤火。端来火盆一烤,蛤蜊油吃进裂纹里,老东家就舒服了。看到王金炳满脸委屈,白鸣岐一边烤脚一边说,解放军进了城共产党得了天下,他们也不能关闭华昌机器厂吧?那时候你就替我管账呗。您想让我当账房先生?王金炳忐忑起来,一时不知是喜是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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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只脚烤得热烘烘,老东家深深呼出一口气说,你要是我儿子多好,过两年我把华昌机器厂交给你,自己享清福去了。王金炳端着火盆走到工厂后院,一泡尿浇灭余火说,我可没有福分做您儿子,华昌机器厂您还是给白小林留着吧。一天早晨,远处没了炮声。白鸣岐召集工人们训话打了两个喷嚏说,响水不开,开水不响,没了炮声兴许解放军半夜就攻城。你们赶紧给防空壕培土。培厚土浇透水,一上冻枪子儿打不透,人蹲在里面平安了。临近傍晚,梁三升从防空壕里刨出一块四寸多宽一尺多长半寸多厚的铁牌,上面铸着五个字"佟小喜之墓"。这是谁啊?梁三升问范金斗。范金斗接过铁牌搓去泥土说佟小喜就是瘦猴儿啊。范金斗跑去把铁牌交给老东家大声说瘦猴儿阴魂不散。白鸣岐伸出手指弹了弹铁牌听了听声响,认定这是一块玛钢。天黑了,白鸣岐坐在账房里闭目养神说,李亦墩真是敢想敢干啊。
王金炳揣摸老东家把来历不明的铁牌跟越墙逃走的账房先生联系起来了,就咳了一声。白鸣岐睁开眼睛仿佛从一场大梦里走出。饼子,那天半夜是你托了李亦墩屁股让他翻墙逃走的吧?
王金炳惊了。敢情您看见啦?那您怎么不把我供给军警呢?王金炳心有余悸问道。我把你供出来咱厂就成了贼窝子。我出来,你进去,以后谁伺候我?你以为我傻呀。你快去打酒吧,告诉伙房炒两个好菜,今晚你陪我好好喝几盅。听了这番话王金炳稀里糊涂笑了。我没酒量,我要是喝醉了谁服侍您啊。你要是喝醉了,我服侍你。白鸣岐郑重其事说,这几年你没黑没白伺候我,解放军进了城你小子就熬出头啦。现在是有钱人坐大堂,没钱人不吃香,到时候是有钱人不吃香,没钱人坐大堂。刘伯温推背图说得明白,改朝换代啊。打了一瓶高粱酒,炒了两个好菜,一个焦溜里脊一个油爆鱼片。白鸣岐让王金炳陪着。他没跟老东家同桌吃过饭,手脚挺拘束的。白鸣岐呷了一口白酒说,吃饭有吃饭的规矩,一呢吃东西不许吧嗒嘴,二呢拿筷子不许敲碗边,三呢喝汤不许把条羹含在嘴里,四呢夹菜不许翻山越岭,五呢给长辈敬酒不许高擎酒盅……六呢?王金炳一本正经问道,还有六呢。
六啊,你陪客人吃饭,客人不撂筷子,你不许撂筷子。要是客人没撂筷子你先撂了,人家还怎么吃啊?再吃不成贪嘴啦。王金炳给老东家斟满酒盅说,我现在陪您吃饭,您说我撂不撂筷子呢?
嘿嘿。你小子把我给问住了。白鸣岐眯着眼睛说,好吧,我罚酒,我连干三盅!王金炳抄起酒瓶给白鸣岐斟满酒盅说,要是改朝换代呢老东家?
即使改朝换代,为人处世的规矩也改不了。白鸣岐斩钉截铁说,七呢,就是吃多少饭盛多少饭,不许剩碗底子!八呢?王金炳看到老东家喝多了,一边问一边扶他上床。
八?八八六十四……老东家迷迷糊糊躺下,睡着了。
当天夜里,解放军攻城了。白鸣岐满嘴酒气披衣起床招唤大伙钻防空壕。有人听话去钻了。有人不去钻,说防空壕里埋着瘦猴儿尸骨,有鬼气。白鸣岐沿着工厂大墙巡视,连声说改朝换代了。枪声大作。一发炮弹落在远处炸了。王金炳劝老东家钻防空壕,保命要紧。保命?工厂就是我的命,保命就是保住工厂。白鸣岐撩起皮袍坐"猴子炉"前面,借着酒劲儿打开话匣子。这华昌机器厂是我爹变卖田亩创建,开头叫白记铁铺,后来传给我。我应该传给我儿子吧?白小林不接。这样我就绝户了。工厂兴,兴在我手里,工厂败,也败在我手里。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绝了门。我认命了。你年纪轻轻犯不着舍命陪我,快去钻防空壕吧。明天一早儿改朝换代,你小子咸鱼翻身啦。天色亮了,枪声炮声稀疏下去。白鸣岐跪地磕头谢天谢地谢祖宗,保佑华昌机器厂平安无事。他起身催促王金炳上街迎接解放军进城。王金炳却不动弹。白鸣岐抬腿踹他一脚说,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愿意一辈子没出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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伺候老东家几年从来没吃过拳脚。王金炳看出白鸣岐动火了。打开角门钻出华昌机器厂,穿得暖暖和和的王金炳上了大街。他的棉裤棉袄棉帽子都是老东家给买的,因此引起伙计们嫉妒,背地叫他"小公公"。小公公就是小太监。空气里飘浮着浓烈的火药味道。炮声停了,枪声稀了。三条石大街上一家家工厂大门紧闭,不见人影。天色越来越亮。一只黑猫窜过去,也不知道这只畜牲属于哪路人马。一个老头儿手里举着几支纸糊的小红旗儿迎面走来,擦肩而过二话不说递来一支。接在手里王金炳看到小红旗儿上写着"欢迎解放军",愈发觉得对方面熟,终于想起这就是摆摊卖烟卷的老头儿。一群当兵的跑过来。一个戴狗皮帽子的黑脸军官叫了一声老乡,说我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前去窑洼执行任务。王金炳二话不说引领着他们奔向浮桥方向。他听见一个当兵的对黑脸军官说,勾连长,你家住在堤头你回家看看嫂子吧。勾连长嗯了一声挥着短枪发布命令说,全体注意,目标窑洼,跑步前进。来到河边,这位勾连长跟王金炳握手致谢,带领战士们匆匆过桥去了。对岸立即传来一阵枪声,又炸响了两颗手榴弹。王金炳转身走向南北大街。一群大学生站在一家竹器店门前,有男有女高高举"欢迎解放军进城"的布幅子,满脸兴奋表情。只要见了大学生王金炳就自卑,怯生生不敢靠前。一个女学生跑过来说,你是三条石的学徒吧?工农商学一起欢迎解放军进城啊。说着,学生队伍走动起来,朝着金华酒楼方向涌去。王金炳挥着小红旗儿走着,一下振作了。不知不觉,王金炳落在纱厂女工队伍里,踩了一个纱厂女工的脚。这纱厂女工回头说你踩得我好疼啊。王金炳看到一双又细又长的眼睛。还未张口道歉,人流涌动那双眼睛不见了。他记住了这双眼情。解放军队伍浩浩荡荡开过来了。人们挥舞着小红旗儿欢呼着,跑上前去往战士们怀里塞花生塞鸡蛋,也有送热茶的。王金炳尴尬起来,人家欢迎解放军又送吃又送喝,我拎着十个手指头来了,太没脸了。一个纱厂女工从金炳身旁钻过去,冲到队伍前面把一只白面馒头塞到一个解放军手里。这个解放军身穿黄色棉衣腰系水牛皮带佩着一支短枪,一看就是军官。这军官满脸微笑推辞着。纱厂女工大声说人民的军队就要吃人民的馒头!看着人民的军队和人民的馒头,王金炳啊地叫了一声。这军官不就是账房先生李亦墩吗?他的叫声惊动了送馒头的纱厂女工。她回头,眨着一双又细又长的眼睛望着王金炳。他认出了这一双眼睛。这是一双波光荡漾的眼睛。那波不是秋水是春水。秋水是收敛的,流向冰封季节。春水则在发力,流向大汗淋漓的盛夏。王金炳顾不得这双眼睛,追着队伍寻找李亦墩去了。他担心李亦墩认不出自己,索性摘去棉帽子露出热气腾腾的脑袋。一路奔跑,王金炳追上李亦墩叫了一声李先生。李亦墩一步跨出行列随手把纱厂女工的馒头塞给他,说金炳你好吧。王金炳握着馒头没头没脑说,我学会打算盘啦。李亦墩拍着他肩膀说,工人阶级是国家主人翁,你学会打算盘可以管理工厂嘛。金炳,你危急时刻能够站稳阶级立场支持我,这很好嘛。新中国建设事业需要各方面人才,你要做好思想准备,今后承担更为重要的工作!说罢,英姿勃勃的李亦墩追赶队伍去了。
敢情我学会打算盘就成了新中国建设人才?手里举着小红旗儿心里又惊又喜。这么说我伺候老东家没白吃苦没白受累,成人才。老东家教我识字,认识好几百个汉字了;老东家教我念《三字经》,"犬守夜,鸡司晨,苟不学,曷为人?蚕吐丝,蜂酿蜜,人不学,不如物。"老东家教我打算盘从"二二得四"一直打到"狮子滚绣球"。老东家还教我"苏州码子",既能记账还能当"手语"在袖口里交易,特别实用。看到手里白面馒头染着红点儿,想起过年敬神的供品。好久没有尝到白面馒头滋味了,他伸出舌头舔了舔,揣进怀里跑回华昌机器厂。路过隆昌海货店看见伙计们搬出桌子摆上茶碗,斟满热茶,说是劳军。王金炳凑到桌前试探着端起一碗。几个伙计看见他手里举着小红旗儿,连连点头哈腰说,您喝吧我们也欢迎解放军进城呢。热气腾腾的茶水里竟然放了白糖,很甜。他索性又喝了一碗充满感动说,解放军真好,一进城我就喝上不花钱的糖茶啦。一连喝了三碗甜滋滋的热茶,他不好意思灌大肚儿,道了声谢谢。一个小伙计拉住他低声问道,先生,解放军好吧?王金炳端起肩膀说,不是先生是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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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治?小伙计以为听到清朝皇帝年号,继续问解放军好不好。
嘿嘿,解放军当然好,我给一个勾连长带路去了窑洼。你知道原先账房先生李亦墩吗?他成了大军官一点架子都没有,这就是同志啊。王金炳得意洋洋说着,认为自己比别人提前跨进新时代。走进三条石大街,仍然冷冷清清不见人影,他手里攥紧小红旗儿钻进华昌机器厂角门,快步来到账房。白鸣岐坐着闭目养神。王金炳同志立即变成王金炳伙计,随手从炉盘上抄起热水壶给老东家沏了一碗茶水。白鸣岐睁开眼睛,仿佛注视着一个陌生人。外边,挺好吧?
挺好,您猜我看见谁啦?李——亦——墩!
哦。他果然回来了。白鸣岐起身离开椅子说,李亦墩当大官儿了吧?
当啦!王金炳从怀里掏出那只染着红点儿的白面馒头说,这是纱厂女工劳军的,他又送给我啦。好哇。白鸣岐盯着白面馒头说,解放军的馒头真白啊。李亦墩跟你说话啦?说啦。我告诉他我学会打算盘,他说不光要学会打算盘还要学会管理工厂。他嘱咐我做好思想准备,今后承担更为重要的工作!白鸣岐若有所思说,共产党不光攻城拔寨夺天下,也讲人情世理。你不是帮着李亦墩翻越墙头嘛,我看他没有忘记这码事情。我伸手托了他屁股一把,也没费多大力气。王金炳不以为然说。
嘿嘿,你小子托了共产党屁股一把,交了好运。你要是托了国民党屁股一把,就交了霉运。你放心吧,这几天李亦墩一定会来找你的。李亦墩找我去伺候他啊?王金炳不解地问道。
白鸣岐拍着大腿说,你真愿意一辈子伺候人?如今改朝换代,你放下旧碗端新碗,改吃新社会的饭啦。王金炳兴奋地说,我吃新社会的饭,您也吃啊。
我?我跟你不一样啊。白鸣岐脸色黯然,不言不语走出账房来到工厂后院。大工匠许瞎子带领几个学徒给那尊铁菩萨清砂。清砂就是清除残砂和毛刺,干干净净交活儿。白鸣岐高声嘱咐说,你们可以不信佛,不可以不敬佛。今天给铁菩萨清砂,一不许张嘴说脏话,二不许掏出来就尿,三不许随便敲打佛头。记住了!这是铁佛不是秤砣,你们都给我敬重着。一尊铁菩萨,清去残砂,剔掉毛刺,打磨得干干净净。白鸣岐担心热涨冷缩铁佛开裂,装进窑里退了火。出了窑,他亲手扫去煤烟子给铁观音擦了一遍油脂,光光亮亮披了一块红绸子,端端正正入了库房。白鸣岐指派王金炳前往居士林,询问金林长铁菩萨宝座何时起驾。
自从解放军进城,您还没上街呢。外面改朝换代,我拉车您出去看看吧。白鸣岐连连摆手说,我不出去看!我就不出去看!这样子很像一个躲避打针吃药的大男孩儿,看着挺可怜的。王金炳去了一趟居士林。大门口卖糖葫芦的老头儿说金林长跑了。金林长为什么跑呢?老头儿说金林长一定是害怕共产党呗。这句话启发了王金炳。哦,老东家不愿意上街也是害怕共产党吧。买了一只红彤彤的糖葫芦一路快走回到华昌机器厂。看门人嘻嘻笑着说,兵慌马乱的你还出去买糖葫芦,怪不得老东家喜欢你呢。走进账房白鸣岐不在,王金炳断定在后院。他成年累月伺候着老东家,老东家成月累月被他伺候着,俩人形成默契。这种主仆默契,好比一锅一灶一锁一钥一刀一鞘,成了一双,合了一对,配了一套。白鸣岐指挥工人们填埋防空壕。面黄肌瘦的范金斗手持铁锨说,老东家,这瘦猴儿的冤魂不散啊。你闭嘴,哪儿有冤魂?白鸣岐指着范金斗鼻子说,解放军进了城你还留着防空壕做什么?你要是不愿意干,打铺盖卷儿走人,别在这儿给我胡吣!范金斗不言语了。虎头虎脑的梁三升接碴儿说,解放啦,我要是在这儿挖出瘦猴儿尸骨就去报案!你报什么案?瘦猴儿得病死了,你小子非要弄出一个杀人案啊。我看你是吃饱了,撑的!白鸣岐顺手把那块"佟小喜之墓"的铁牌扔进壕里,溅起一股尘土。工人们不敢说话,抄起铁锨还土填壕。一会儿工夫,瘦猴儿墓牌就埋没了。白鸣岐回头看见王金炳,二话不说接过糖葫芦咬了一只红果儿,嘎叭嘎叭大嚼起来。王金炳低声关照说,老东家,您当心把假牙粘下来。梁三升停下铁锨挖苦说,嗨,你比亲儿子还孝顺,赶紧认老东家干爹吧!白鸣岐手里举着红彤彤的糖葫芦转身奔向账房。王金炳在人们哄笑里跟随老东家走了。进了账房,老东家端起茶碗询问铁菩萨何时起驾。王金炳小声说金林长跑了。不对呀!国民党三青团害怕共产党,吃斋念佛的人也害怕共产党?白鸣岐望着王金炳问道,你害怕共产党吗?王金炳一愣。我?我不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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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害怕就好。白鸣岐从皮袍里抻出一只信封说,李亦墩派来一个军人找你。我说你去居士林了。那当兵的留下这封信让你明天上午去报到。报到?王金炳接过信封知恩地说,要不是您教我识字,我还是睁眼瞎呢。白鸣岐欣慰地笑了。你小子命好,贵人相助前途无量啊。
这是一封内容简短的便函。李亦墩告诉王金炳新中国即将成立,工人阶级必然成为国家主人开创新生活。"你马上离开那间小作坊,我调你去军工503厂工作,明天上午九点钟到城厢区十五号路市军事管制委员会工业组会面。"王金炳照本宣科给老东家念了一遍。白鸣岐听罢腾地满脸涨红,嘟哝着。李亦墩也说我是小作坊?这解放军怎么跟白小林一个腔调啊?你拾掇利索明天去报到吧。白鸣岐又恼又羞却没怒,安排着王金炳的日程。我……王金炳伸手搔着鬓角说,我要是跟您学会玛钢退火的绝活,照样人前显贵啊。白鸣岐啪地一拍桌子。你真是汤圆滚进门——浑蛋到家啦!我有玛钢手艺我就人前显贵啊?连儿子都瞧不起我,白小林宁死不做少东家。你放着前程不奔跟我学手艺?真他妈的没出息。你明天必须滚蛋!天色暗了。王金炳收拾行李,从老家带来的蓝花粗瓷大碗也塞进包袱里。手巾里包着一只晾干的白面馒头,那红点儿已然褪了颜色。看见馒头他蓦然想起人群里纱厂女工一双又细又长的眼睛。小时候歌谣这样唱道:"男的想女的,媳妇给兄弟娶的,女的想男的,姐姐给妹妹瞒着。"这首童谣简明扼要,男的想女的,女的想男的——这就是人间的大道理了。胖厨子跑来了,嘻嘻哈哈催促他去伙房吃晚饭。华昌机器厂的老规矩,送人离柜的这顿饭在伙房吃饺子,谓之"离伙"。怀里揣着那只白面馒头,他趁着天黑跑到挖防空壕的地方,抄起一只破锨刨着冻土,自言自语。瘦猴儿啊我知道你叫佟小喜,明天我离开这里跟你道别啦。你年纪轻轻死了,我心里愧疚对不住你。我拿这个白面馒头祭祀你吧。郑重其事将白面馒头埋葬,起身去了伙房。胖厨子端来一盘热气腾腾的黑面饺子说,我包饺子送走十几位,有账房先生有大工匠,从自解放军进城你是我送走的第一位。吃了饺子回到老东家房间,给火炉续煤蹲上一壶水,之后动手给老东家铺被窝儿,还换了一块新洗的枕布。这是最后一次伺候老东家,有几分伤感。外面响起脚步声,白鸣岐回来了。我出去听戏啦。白鸣岐兴致勃勃开了口。这是解放军文工团演的文明戏,有男有女,穿着平常衣裳,满口京腔,光说不唱就跟真事儿一样,这出戏叫《兄弟姐妹们站起来》。看来老东家不害怕共产党了。王金炳感到欣慰,沏了一碗热茶。
这文明戏也叫话剧,真不错。听说解放军文工团里尽是大学生,有北洋的有南开的还有辅仁燕京的。白鸣岐喝了茶洗了脚抹了蛤蜊油,翘着双腿等待火盆烤脚。这四年你给我烤了多少次脚啊。白鸣岐感慨不已。王金炳一字一句回答说,今天是第二百一十五次。白鸣岐惊讶得晃动两只脚丫子说,四年光景你记得这么清楚,好脑子呀!钻进被窝儿,余兴未尽的白鸣岐说,《兄弟姐妹们站起来》里胡记磨坊的大少爷把小丫儿给放了,小丫儿进城之后给同益面粉厂的大少爷当了女佣人。小丫儿离开磨坊进了面粉厂,还是蹭了一身白面呀。王金炳对剧情一无所知,却认为小丫儿的命运没有改变。他走到外间屋,横身躺在床上。哗啦一声身下床铺塌了。王金炳翻身爬起瞪着断腿的铺凳开裂的铺板,连连咂嘴说,这床铺我睡了四年,最后一宿它不让我睡了。里间屋传出白鸣岐的声音说,这是天意。你抱着被褥进来咱俩打通腿儿吧。打通腿儿这种睡法,就是俩人一张床,一个人头朝南脚朝北,另一个人头朝北脚朝南。各人睡各人的觉,各人做各人的梦。从来没有睡在老东家身旁,他蜷着身子不敢动弹好像被绳索捆着。一想起明天离开这个地方,就想跟老东家说话。侧耳细听,老东家响起鼾声。他想跟老东家说,您这二茬光棍儿还是填一房吧。三条石工厂的东家哪个不是又妻又妾,周记袜厂老东家连小姨子都娶进来了,还生了大胖小子。您万贯家财,娶十个八个的黄花大闺女有富余啊。他还想跟老东家说,您不嫖不赌,就是把华昌机器厂当成老婆也不能跟机器过一辈子吧。您那一座玛钢退火窑无论多么热乎,也比不上洞房热被窝儿吧。心里念叨渐渐进入梦乡。梦里的王金炳,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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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王金炳猛然醒来,一看身旁没了老东家,赶紧起床。动手收拾被褥打成铺盖卷儿,结结实实捆得好似一只大粽子。一只铺盖卷儿,一只大包袱,还有几张钞票缝在衣裳里,这就是二十二岁的王金炳进城四年的全部家当。站在账房门口,白鸣岐大声说,昨儿晚上吃了离伙饺子,今儿就不管早饭了,这是华昌多年的规矩。你扛上行李走人吧。王金炳拿起一根扁担,一头挑起铺盖卷儿,一头挑起大包袱,不知如何跟老东家告别。我送你一个小玩意儿。白鸣岐掏出一枚黑色戒指说,它不是金的不是银的不是铜的,是玛钢的!这种东西外表硬心儿里软,愈戴愈亮。你知道我摸索玛钢退火技术烧废多少窑吗?从脚底下码到脑袋上全是钞票啊。这枚戒指是我烧成的第一窑,给你留个念想吧。谢谢您呐。王金炳给老东家鞠了一躬。白鸣岐扯起嗓子说,你命里有贵人相助,好好干吧傻小子。王金炳放下扁担小声说,我劝您一句话,往后别拨钟表了,又搬凳子又踩桌子,一不留神闪了腰崴了脚,不值啊。我也劝你一句话,往后把华昌机器厂忘得干干净净!白鸣岐拍了拍王金炳肩膀却避开他的目光。王金炳突然想起《兄弟姐妹们站起来》问道,小丫儿进城后来怎么样啦?小丫儿?白鸣岐好像忘了昨晚看的话剧,一边回忆一边说,噢,小丫儿后来嫁了一个解放军连长。这我就放心了。王金炳满足地说着,上路了。
一群工人聚拢过来,给王金炳送行。梁三升说,你在这儿混得不错干嘛跳槽呢。你跪下磕三个响头认老东家当干爹,有朝一日你就是华昌机器厂的少东家,一辈子吃香喝辣穿绸裹缎。范金斗说,亲儿子都不认老东家,还要干儿子干嘛?走吧,大路通天呢。挑着行李走出华昌机器厂,王金炳往东去了。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叫——小——番!"这是老东家坐在账房里扯着嗓子唱起京戏《四郎探母》,急于奔往宋营的杨延辉的"嘎调"。大街中央的三条青石在太阳的照耀下,闪动着幽暗的光。乳名"饼子"的王金炳同志迎着太阳走着,嘴里嘟嘟哝哝说着。就因为我伸手托了李亦墩同志屁股一把?到底是他的屁股交了好运还是我的手交了好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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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烧与清蒸中午开饭,503厂食堂人进人出好似一座大戏院。从小作坊来到大工厂,吃过午饭王金炳只觉得脚没处搁手没处放,一时闲得难受。若在华昌机器厂,老东家一撂筷子他便递去一碗漱口水,紧接着热毛巾擦脸。此时这里嘴多脸多,却没有漱口擦脸的习惯。这里只有同志,没有老东家。看到一只冒着热气的大铁壶。他立即拎在手里见了谁就往谁饭盒里斟水,恢复小伙计形象。503厂工人们望着这位新来的小伙子,好像一群大山羊看着一只小绵羊。一个腰间扎着帆布围裙的麻脸师傅审视着大铁壶,问他从哪儿调来的。王金炳说华昌机器厂。麻脸师傅喝了一口热水说私营小作坊吧。当天下午,一位南方口音的军代表分配王金炳去生产铝制行军锅的三车间。市里派驻503厂军管小组成员,姓张叫张代表姓王叫王代表。李亦墩是驻厂总代表,人称"李总"。据说"李总"到华北军区后勤部开会去了。三车间有两座大型坩锅,烈火熊熊熔化铝水。一道道白亮亮的铝水奔流而出浇入砂模,铸出一只只行军锅。这种场面,很像华昌机器厂化铁。王金炳备感亲切以为回到姥姥家,只是没有见到舅舅。车间主任听说王金炳没有手艺,让他到小坩锅组配制中间合金。进了小坩锅组见到组长。组长自我介绍说在太行兵工厂铸造地雷做铁活儿,调进503厂改做铝活儿不过半年光景。王金炳问组长知道不知道玛钢。玛钢啊!组长满脸敬畏说,它进窑之前是白口铁,又脆又硬没啥用场,退火之后变了,又有韧性又有强度成了宝贝疙瘩,以铁代钢。如今有谁掌握玛钢退火技术,一定是社会主义建设人才啊。王金炳得意地笑了,心里暗暗为老东家感到自豪。
没有手艺,王金炳只得给组长打下手活。他拉着排子车去仓库领取焦炭。仓库大门上贴着"工人阶级团结紧,努力建设新中国"的红色标语,鼓舞着工人们的干劲。身后有人喊叫王金炳的名字。他停住车子,回头看见身穿黄色军装的李亦墩同志大步走来。你怎么跑这儿化铝来啦!李亦墩既没有问候也没有寒暄,一见面大声责问。他说是军代表分配的。李亦墩气哼哼说了一句"乱弹琴",转身走了。
拉着一车焦炭回到小坩锅组,他渴了,拿出从老家带来的粗瓷青花大碗喝水,先斟了一碗给组长递过去。组长摆摆手说咱们是阶级弟兄,谁也不要伺候谁。想起在华昌机器厂跟老东家念《幼学琼林》的句子,"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世间最难得者兄弟",王金炳被组长感动了。于是感动地喝下一大碗热水,心里舒舒坦坦。中午时分车间主任来了,要他马上去修械所报到。他抹了抹嘴把粗瓷青花大碗往胳肢窝一夹,拿腿就走。503厂很大,逢人打听"修械所",一路摇晃脑袋。王金炳纳闷,农村赶集大杨村打听小刘庄,无人不晓。这样一座大工厂反倒人生地不熟了。终于在偏僻角落找到一座大院子。门外站岗的身穿黄色军装却没戴章帽徽,向他询问姓名。他说大号王金炳小名饼子。就让进去了。一个腰间扎着帆布围裙的师傅站在院里。正是在食堂吃饭遇到的那位麻脸师傅。这位麻脸师傅年岁不大,只是满脸麻子增添了沧桑。他对麻脸师傅说,三车间那边轰隆一声巨响冒出一股白烟,好像爆炸了。你不懂军工厂规矩?这工段的不能到那工段去,那车间的不能到这车间来。你进了修械所就甭管外边事情了。师傅您贵姓?还不知道师傅尊姓大名,他问道。
满脸沧桑的麻脸师傅说,免贵姓麻。
姓麻,而且满脸麻子。敢情天下还有这样巧合的事情。他跟随麻脸师傅走进工房,以为到了武器库。一张大案子摆着十几条步枪,两个工人埋头拆卸枪筒,一个工人修理扳机。麻脸师傅手里拎着一把三角挫刀说,我们这里主要是给武装民兵修理枪械。你以前在资本家小作坊学过钳工吧。他连忙回答没有学过钳工。麻脸师傅疑惑地问他学过什么。他说算盘。
你学管账啊。麻脸师傅指着几支枪托说你用砂纸把它们打磨干净,染一层"地板黄",再打磨干净,我教你给枪托儿刷漆。这活儿并不生疏。去年有人送给老东家一根藤条手杖,就让他拿砂纸打磨毛刺儿,刷了三道永明漆。藤条手杖跟枪托儿相比性质不同,道理一样。打磨了两支枪托,手心扎了木刺儿,生疼。王金炳暗暗寻思,从资本家的小伙计变成军工厂的工人,日子就从这根木刺儿开始了。临近下班来了两个战士,一高一矮,二话不说把王金炳带走了。麻脸师傅嘟嘟哝哝说,这修械所太小,你们调他去修理高射炮吧。王金炳听说调自己去修理高射炮,顿时产生畏难情绪。两个战士带他走向三车间小钳锅组的爆炸事故现场。现场乱七八糟:倒塌了一面墙,小钳锅裂成碎片,遍地铝锭子,角落里燃烧未尽的焦炭冒着一缕缕不死的青烟。车间主任哭丧着脸,却不见组长身影。李亦墩同志神情凝重,脸色接近玛钢。他掂着手里的碎片对调查人员说,既然肯定是手榴弹爆炸,就顺藤摸瓜查出凶器来源吧。你们连夜调查现场有关人员,明天一早儿我看笔录。李亦墩转脸冲王金炳说,你调进503厂都干了什么事情,一件儿一件儿跟调查组说清楚吧。李亦墩披起黄呢大衣走了。王金炳向调查组如实交待说,我进厂参加十天政治学习,懂了不少革命道理。之后参加三天军训,列队走步还喊革命口号。军代表分配我到三车间小钳锅组。今天上午组长派我去拉焦炭。吃了午饭我就被调到修械所去了。半路上听到轰隆一声巨响,我寻思是爆炸了。你怎么知道是爆炸呢?调查组的军人突击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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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金炳不好意地笑了笑,说解放军进城那天我给勾连长带路去窑洼,隔着河听见过爆炸声,轰隆轰隆的。之后,王金炳补充了一个细节,他夹肢窝夹着青花大碗去修械所报到,看见组长抄起铁锨装满一筐焦炭续到炉里去了。调查组的军人立即问道,那一筐焦炭是你从仓库拉来的吧?
王金炳思忖着说,我拉来一车焦炭哗啦啦卸在焦炭堆里,反正都是焦炭呗。好比一车大米哗啦啦卸在一座米仓里,反正都是大米呗。反正有一颗手榴弹随着一筐焦炭续进炉里,一点火轰隆一声把杜大喜炸死了。杜大喜!他想起这是组长的名字大声问道,他死啦?
回答了一大堆问题,王金炳在笔录上按了手印儿,擤一把鼻涕回到宿舍睡觉了。躺在床上他伸出沾着红色印泥的手指,突然想起那染了红点儿的白面馒头。我这个人怎么总跟人命官司打交道呢?在华昌机器厂死了一个佟小喜,到了军工503厂又死了一个杜大喜。一小喜一大喜,这两个案子要是都栽在我头上,阎王爷账薄里就是两条人命啊。真是我拉的那一车焦炭里混进了一颗手榴弹?轰隆一声炸了。想起"但行好事,莫问前程,福祸无门,如影随形"四句话。这是老东家教我念《名贤集》的开篇,老东家说我有贵人相助,那贵人在哪儿啊。一大早儿去食堂,吃集体伙食。他见人就招呼,看谁都像贵人。吃饱了便拎起大铁壶给别人饭盒里斟开水,一抬头竟然斟到李亦墩同志饭盒里。这位李总代表颔首微笑说,这里不兴斟茶倒水的风气,不过你这样做也很好,助人为乐嘛。昨天的爆炸事故查清了,那不是阶级敌人搞破坏。听了这话王金炳得寸进尺,张口打听当年佟小喜尸体下落。李亦墩板着面孔说,从今往后你不要提起华昌机器厂了,更不要说起你识字是白鸣岐教的,他毕竟是资本家嘛。李亦墩同志匆匆走了。王金炳心里说道,怪不得老东家嘱咐我把华昌机器厂忘得干干净净呢,敢情不是好买卖啊。几天之后,职工食堂大门上贴出一张红纸表扬信,标题是"一壶开水见精神",称赞王金炳为人服务的"大铁壶精神"。麻脸师傅哼了一声,好像并不买账。十二支步枪修好了。最后工序是验枪。验枪就是实弹射击,不合格不能交付民兵使用。修械所人人报名参加验枪,很踊跃。王金炳踌躇了,在此之前他接触的最大武器是打鸟儿的弹弓,击毙的最大敌人是偷吃麦粒的老家雀。李亦墩赶来做动员报告,用力挥动着大手慷慨激昂地讲着。我们为什么要验枪呢?一是通过实弹射击校验准星,是否三点一线;二是通过实弹射击检验撞针与子弹发火装置之间,是否存在间隙。三点不成一线,射击时容易失去精度;撞针与子弹发火装置之间存在间隙,射击时枪筒容易发生爆炸。你们知道吴运铎同志吧,他是我们军工战线的英雄人物。他明明知道试射枪榴弹容易发生爆炸,每次都抢在前面。不幸炸伤双眼,他毫不退缩继续试验,终于成功了。我们要学习吴运铎同志的革命英雄主义精神!王金炳脸色苍白双唇颤抖,激动地攥紧拳头。佟小喜不明不白死了,杜大喜也不明不白死了,难道我还怕明明白白去死吗?他呼地站起扬着胳膊说,您把这个任务交给我吧,反正我没有什么手艺牺牲了工厂损失不大。谁要你去死,这只是接受一次严峻考验!李亦墩发布命令说,我给你们分为两道工序,检验步枪撞针任务交给王金炳,校验步枪准星任务交给麻师傅。你们分头准备好啦。一辆老牌道奇卡车戴着十二条步枪以及四个押枪的战士,摇摇晃晃驶往靶场。一路看到国民党军队残留的碉堡,他想起那位带兵打仗的解放军勾连长。到达靶场,第一道工序是检验步枪撞针。麻脸师傅给一支步枪压上子弹小声叮嘱说,你是检验撞针不是校验准星,端枪射击就可以了。听了麻脸师傅这番话心里热乎乎的,他咬了咬嘴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辆美式跨斗摩托车赶来了。一个胸前挎着照相机的年轻记者从车里跳下来。现场空气紧张起来。远处土堆立着一只靶子。王金炳端起第一支步枪,脑海一片空白。他对准靶子一扣扳机,砰地一声——远处草丛里扑扑楞楞发出几声响动。值靶战士告诉他脱靶了。脱靶就是子弹没沾靶子,成了"飞子儿"。王金炳伸出步枪指着远处草丛说,脱靶?我一定打中什么东西啦!另一个战士跑到草丛里拎出一只肥硕的野兔,说你打出的飞子儿可巧击中了这个倒霉鬼!几个押枪的战士哄堂大笑。麻脸师傅摇头说,这是一只怀孕母兔。你一枪打死一窝兔子。好的,这第一支步枪撞针没有问题。王金炳窘得红了脸,一时手脚无措。他从战士手里接过第二支步枪,突然猫腰趴在地上瞄准远处的靶心。麻脸师傅一旁大声喊道,你起来!你卧姿瞄准,万一枪管儿炸了不是无谓牺牲吗?王金炳砰地放了第二枪,还是脱靶。枪筒冒出一股淡淡青烟。麻脸师傅脸色铁青大声说,你还是端着打吧。王金炳接过战士递来的第三支步枪,仍然卧倒瞄准,砰地放了第三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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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击中靶子。王金炳朝着麻脸师傅呲牙一笑说,我打中了!枪管儿没炸!记者小伙子受到现场紧张气氛感染,冲到王金炳面前拍了一张照片。他继续卧倒射击,咣咣咣检验了十二支步枪,撞针全部合格。记者小伙子请他手持步枪站在靶前,又拍了一张照片。麻脸师傅呼出一口气,开始校验步枪准星。他以标准姿式卧倒以标准姿式瞄准以标准姿势击发,一枪一弹地射击着,弹弹射中靶心。真是好枪法。押枪的战士们啪啪鼓掌。麻脸师傅的麻脸上露出几丝笑容说,我实话告诉你吧我这一脸麻子就枪管爆炸留下的纪念品。真的!王金炳拎起野兔递给麻脸师傅,您拿回家滋补身体吧。
你不知道我吃素哇?麻脸师傅好像遇到克星,躲闪着说我从来不吃肉的。一个整天修理枪械的大男人食素不食荤。这让王金炳大长见识,看来谁都有禁忌,只是禁忌各不相同。白鸣岐的禁忌是不吃黄豆芽儿。回到职工宿舍,王金炳蹲在院子里操刀开膛,从野兔肚子里掏出几只尚未成形的胎坯,顺手埋在树下。由此想起自己埋在华昌机器厂后院的白面馒头,他心头一沉。人活着遇到的事情,往往相似啊。我怎么忘不掉过去的事情呢?他颇为苦恼地剥了毛绒绒的兔皮,将它紧紧绷在木板上晾着,寻思它够做一副手套的材料。传达室老头儿跑来说,晚饭之前赶到李亦墩同志家里。他问明地址,换了一身新洗的夹裤夹袄,拎着一具光鲜鲜的兔肉找到李亦墩的院子。这里就是过去的"九州寮"啊。当年他拉着胶皮人力车载着老东家来找少东家。白小林就住在这座日式房子里。他看那棵属于"九州寮"时代的樱花树死了,变成枯木立在院里。拎着一具兔肉径直走进前院,吓得小保姆迎面一声尖叫,以为他提来一具婴儿尸体。小保姆不敢接手,他只好亲自将兔肉放进厨房。他意外地发现李亦墩同志腰间扎着一条围裙坐在灶前腌制着一条大鱼。坐在客厅里喝茶,这是王金炳极其熟悉的花茶,只不过那是华昌机器厂账房,这是李亦墩同志家里。"九州寮"里"榻榻密"改为地板,散发着紫色油漆的剩余味道。身穿墨绿色列宁服的徐贰芬脚步噔噔走来,一看到王金炳便笑了,你是小王同志吧?我听老李说当年在华昌机器厂你半夜里协助他突围,很勇敢嘛。平生首次有人叫自己小王同志,他不停地搓动双手,好像很庠的样子。
我是李亦墩的爱人,你就叫我老徐吧。徐贰芬坐在客厅沙发里,说小牟同志一会儿就到。王金炳不知小牟同志是谁,就喝了一口茶水。花茶的香气带着往事的味道,被他咕咚一声咽到肚子里去了。徐贰芬看见丈夫走进客厅当头就说,家里又不是没有保姆,你不要亲自烧菜了。李亦墩扎煞着沾满鱼鳞的双手说,保姆哪里会做我们家乡酸辣腌鱼呢。说着,李亦墩一眼看见王金炳左手戴着玛钢戒指,脸色沉了下来。金炳,你是新中国工人阶级一员,手上戴着大戒指像什么样子!徐贰芬同志和蔼地说,小王同志,旧社会老掌柜啊少东家啊,他们喜欢佩金戴银的,我们新中国工人阶级应当抵制这种低级趣味。老徐同志,这不是金的不是银的,是玛钢的。王金炳一边解释一边捋下这枚戒指,塞进衣兜儿里。一阵旋风似地走进一个姑娘,上身穿着碎花布衫下身穿着蓝布裤子脚下穿一双偏带黑布鞋,两条小辫子一条搭在胸前一条甩在背后,咯咯笑着。她眨着一双明亮的眼睛说,李亦墩同志扎着围裙变成家庭妇女,我还以为这是排演话剧呢!受到咯咯笑声震荡,王金炳以为来了什么大人物,慌忙起身等待接见。
徐贰芬同志主持大局说,我给你们介绍一下吧,这位是国棉十九厂织布车间先进生产者牟棉花同志,这位是503厂修械所的优秀青年工人王金炳同志。从今往后你们就算认识了,一个织布一个修枪,一个军工一个棉纺,互相帮助取长补短共同进步!王金炳从牟棉花脸上看到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想起迎接解放军进城的那只白面馒头。心里将信将疑。这时牟棉花端起茶杯,咕咚咕咚喝了起来。今天咱们吃老李腌制的酸辣腌鱼,我们结婚六年老李很少下厨呢。小王同志拿来新鲜兔肉,你们说怎么吃?徐贰芬同志极其民主地征求着意见。李亦墩说清蒸。王金炳心里附和着清蒸。徐贰芬也倾向于清蒸,温和地说清蒸味道比较鲜美嘛。不!清蒸没滋没味的,不好吃。红烧红烧红烧。牟棉花一口气说出三个红烧,无拘无束地否定了两位领导同志的清蒸方案。小王同志,你还没发表意见呢。徐贰芬催促王金炳表态,要么清蒸要么红烧。客随主便。既然男主人女主人均倾向清蒸,王金炳自然附和"清蒸"的,心里想着"清蒸"嘴里却说出"红烧"二字,神差鬼使一般。他"红烧"一出口,局面顿时改观。牟棉花朝王金炳伸了伸舌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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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蒸与红烧,二比二,我们尊重青年人的意见,清蒸改成红烧吧。徐贰芬大度地吩咐保姆对兔肉实施红烧方案。还是我去做红烧兔肉吧。牟棉花起身,一阵旋风似地去了厨房。
我说小王同志,你看小牟这姑娘多有主见,说红烧就红烧,性格开朗思想坚定。她在国棉十九厂外号牟大胆儿,敢想敢干敢做敢为,你深入接触就了解啦。徐贰芬同志趁机向王金炳介绍牟棉花详细情况,好像推销优等棉纱。王金炳试探着说,那天欢迎解放军进城牟棉花塞给李亦墩同志白面馒头,还染着红点儿呢。李亦墩解下腰间围裙表情迷惘地说,是吗?欢迎解放军进城人山人海,无论染没染红点儿我也记不住一只白面馒头啊!一大盘子红烧兔肉端上桌来,一时香气扑鼻。徐贰芬同志表扬牟棉花烧菜又好又快,我们应当以这种速度建设社会主义。李亦墩同志问牟棉花怎样学会的烧菜。徐贰芬代替牟棉花回答,说解放军进城号召恢复生产,小牟同志带头去食堂帮厨,半夜把饭菜送到机修工段第一线,她的猪肉炒香干儿大受欢迎呢。王金炳抓住这个机会问道,那天欢迎解放军进城你塞给李亦墩同志一只染了红点的白面馒头,你还记得吧?牟棉花停住筷子回忆着说,那么多解放军,那么多馒头……
王金炳提供细节说,那天还有人踩了你的脚呢。
牟棉花表情茫然,好像从来不曾经历似的。看来她是一个健忘的人。
王金炳寻思着,我怎么忘不掉过去的事情呢?伸筷子夹了一块酸辣腌鱼,他埋头吃饭,心里开始怀疑自己。你不会是我记错了吧?记错了比记不住更糟糕。记不住就是忘了,等于没有。记错了就严重了,明明是东你记成西,明明追狗你记成撵鸡,这就完全颠倒了。这样想着,他被吓出一头汗。牟棉花给他夹了一块红烧兔肉随口做出自我批评说,我这人属耗子的撂爪儿就忘,记性不好。小王同志你不要见怪。金炳觉得风风火火的牟棉花性格直来直去,挺可爱的。
这顿饭很快吃完了。徐贰芬同志把剩余的腌鱼和兔肉盛了满满一饭盒,让牟棉花带回家去吃。牟棉花也不推辞,大大方方拎在手里。徐贰芬同志嘱咐王金炳送牟棉花回家,小声说男同志应当积极主动嘛。
天黑了。王金炳替牟棉花拎着饭盒,恢复了小伙计身份。牟棉花一路走着一路说,说她的工厂以前叫日商东洋纱厂,光复之后叫国纺五厂,解放了叫国棉十九厂。解放前我是扫厕所的清洁工,解放了我在织布车间做档车工,这几天正跟靳大姑学习接头儿技术。靳大姑的技术全厂独一份。王金炳贡献出一双耳朵,一路听着。牟棉花继续说,解放前纱厂是两班倒,工人累得臭死。解放了工人翻身当家作主,现在是三班倒,还有四班三运转,等于一个星期休息两天呢。我明天上早班,早班是早晨六点半钟上班,过午两点半钟下班。我下了班不回家,打扫女厕所。我们国棉十九厂总共二十五座女厕所。我义务劳动干到傍晚五点半钟。谷香姐姐也参加义务劳动,没有我经常。把牟棉花送到棚铺区小巷口。她突然说,我还忘了,你有手艺给我做两把扁铲,有了扁铲女厕所地面就戗干净了。王金炳点头承应。牟棉花满意地从他手里接过饭盒说,那天解放军进城浩浩荡荡,多么伟大的场面。你非盯住一只白面馒头不放。我记不住一只馒头,可我记住了一筐馒头,嘻嘻。说罢,她笑着跑进小巷深处。王金炳仿佛灌了一脑袋糨子,迷迷糊糊的。当初遇到的那一双春水荡漾的眼睛,也仿佛变成夜空里的星星,远不可及了。一定是我记错了,这双眼睛不是那双眼睛,这只馒头不是那只馒头。王金炳这样想着心里反而没了负担。没了负担,心情松弛下来。他抬头仰望夜空,心里渐渐明白了。繁星满天,有谁记住其中一颗星星呢?没有。于是,心里那一双春水荡漾的眼睛也变成星星,高高挂在夜空里了。转身离开小巷口,他荒腔野板地哼唱着京戏,犹入无人之境。这是偷偷跟老东家学的一句唱腔:骑马离了西凉界!第二天《滨河日报》头版右下角登出一篇通讯,大字标题《勇士验枪记》,还配发王金炳手持步枪的照片。头版左下角是国棉十九厂召开女工忆苦思甜大会的报道,文中提到牟棉花"一根脚趾的控诉"。王金炳出了名,《勇士验枪记》使他成为503厂的先进人物。国棉十九厂党委副书记徐贰芬同志邀请王金炳参加纺织女工座谈会,介绍验枪勇士的先进事迹。走进国棉十九厂遇到牟棉花。她眨着一双又细又长眼睛小声说,我告诉你吧小王同志,就连我奶奶都说红烧比清蒸好吃!你奶奶?王金炳一时忘了兔肉事情,只好敷衍着笑了笑。她趁机抓住把柄说,你一只白面馒头记得清清楚楚,一盘红烧兔肉倒忘得干干净净!哦。终于想起红烧兔肉,他诚恳地笑了。看来谁都有记不住的事情,譬如白面馒头、红烧兔肉、一个人踩了另一个人的脚,还有那一双变成星星的眼睛。这次座谈会开得很成功。王金炳与牟棉花的关系有了进展。他主动邀请她看电影,并且约定在和平电影院。然而时间一拖再拖。不是王金炳工厂加班,就是牟棉花工厂加点。终于能够会师了。这天傍晚,王金炳提前来到和平电影院门前排队,掏钱买了两张电影票。售票员说可以自由选择座位。他选择了15排10和9号。他穿了一件黄色军式上衣,很像光荣退伍的军人。新中国了,交朋友搞对象谈恋爱——革命军人配城市姑娘,成了一道普遍风景。只是这件黄色军式上衣有些长,透出几分衣裳大于人物的意味。去小摊上买了一串糖葫芦,他郑重地举在手里,想起老东家也爱吃糖葫芦。这时电影院传出《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的音乐,提示观众入场了。牟棉花满头大汗跑来,身穿毛蓝大袄腰间系着"国棉十九厂"的围裙。他递过糖葫芦说咱们进去吧。她解下围裙拿在手里说来不及换衣服就跑来了。一前一后走进和平电影院,找到15排10和9号。牟棉花坐10号,王金炳坐9号。临近开演时间了,电影院关了大灯,只亮着一排小灯。这时候15排11号来了一个身穿黑色风衣的青年男子,不声不响坐下了。一会儿看什么电影?坐在10号座位的牟棉花举着糖葫芦嘎吱咬了一只红果儿,咀嚼着问。坐在左边9号座位的王金炳小声回答,说买票的时候忘了问啦。是纪录片《日本投降》。坐在牟棉花右边11号座位的青年男子主动解答。牟棉花觉得声音熟悉扭脸看着右边11号座位说,默西,你是白小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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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11号座位的白小林依然戴着一副墨色眼镜说,你也来看电影啊牟棉花?听到白小林的名字,王金炳顿时一愣,随即侧身朝着右边投来一瞥。他看到白小林身穿一件寻常少见的黑色风衣,不由疑惑起来。本埠风俗大家子弟服丧期间身着黑衣。莫非白鸣岐他老人家……?牟棉花看了看左边王金炳,之后朝右边白小林问道,你不是戴着一黑一白的两色眼镜嘛,怎么换成墨镜啦。白小林极其认真地解释说,我以前戴着两色眼镜,人家一看就知道我坏了一只眼睛,问这问那特别好奇,小学生以为我是负伤退伍的解放军战士,追着我讲革命战斗英雄的故事,弄得我尴尬极了。我就换成这种墨镜了,又几个小学生说我像国民党特务。牟棉花咯咯笑了。电影还没开演。她的笑声惊动了观众,纷纷投来惊异目光。牟棉花捂嘴不笑了,郑重其事坐在两个男人中间。王金炳再次将目光从左向右投向那位不愿接班的少东家。白小林不认识身穿黄色军式上衣的王金炳,只是礼节性点了点头。你喜欢看纪录片啊白小林?这时电影院黑灯,银幕打出"观迎光临"四个大字。紧接着打出一个"静"字。马上要开演了。黑暗里牟棉花听到白小林说,这部电影纪录了中国胜利日本失败的历史时刻。我要了解日本必须看这部片子。这是我第五次来看了。听了这番话,牟棉花恼火了。你非要戴那顶日本特务嫌疑的帽子?你这样下去我保不了你的。银幕上映出"日本投降"四个大字,纪录片开始了。黑暗里白小林聚精会神说,无论你保不保我都要研究日本的。你看日本人战败了傲气不减。我研究日本企业发展就是要从他们的面部表情开始……日本日本日本,你怎么死不改悔呢?我可不愿意看你一辈子倒霉!牟棉花起身离开座位,沿着通道快步走出电影院。一时弄不清黑暗里发生了什么事情,王金炳起身追去了。脸色煞白的牟棉花余怒未消地站在电影院大门外,手里举着糖葫芦嘎吱嘎吱咬着,分明是在斗气。王金炳快步走过来说你喜欢吃我再给你买一支。一派小樊梨花形象的牟棉花,气得笑了。这树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王金炳继续着电影院里的故事线索说,那位白小林是华昌机器厂大少爷,他不愿意接班当少东家,坚决脱离了家庭进了日本东洋纱厂。你也认识白小林?牟棉花瞪大一双又细又长的眼睛,觉得世界太小了。
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我知道他,他不知道我。王金炳好像在说绕口令。牟棉花轻轻叹气说,兴许白小林将来有所作为,可是有谁愿意一辈子保护这个书呆子呢。看出牟棉花感伤,王金炳送她回家。乘坐有轨电车叮叮当当开了三站,下车步行。一路行走王金炳心里惦念着老东家。白小林身穿黑色风衣引发了王金炳的不安——他担心这是服丧。牟棉花改变主意说,我饿了咱们去谷香家里混顿饭吧。她丈夫勾华东解放前押运药品去了冀中根据地,如今当了军官呢。谷香住在一座大杂院里。她挺着怀孕的身子迎出屋门。牟棉花把王金炳介绍给谷香,说我们还没吃饭呢。谷香捂着大肚子说,我拿小虾皮炝锅给你们做尜尜汤,还有两个玉米面饼子。王金炳颇有礼数地说,我看您身子不方便,您告诉我东西在哪儿,我做。你大老爷儿们还会做饭?谷香惊奇地转向牟棉花说,牟妹妹你将来当了大干部,真得找一个能够操持家务的男同志做爱人。说罢自觉失口,谷香扭身对王金炳说我看你也是当大干部的苗子。
捅开炉火坐上铁锅,王金炳站在小厨房里兑水和面。他听着谷姐姐与牟妹妹的对话,愈发认为牟棉花的性格简单明快——简单得好似一根纱线,明快的好似一把菜刀。我姐夫一回家你就美了吧?久别夫妻胜新婚。当初人家勾华东投奔革命根据地你还哭哭啼啼,没觉悟!今天当了官儿太太。牟棉花嘻嘻哈哈说着。你姐夫带着他一连人进城去窑洼家里看了看我。没想到犯了擅离职守的错误,从连长降成排长。降职之后准假探亲,回家屁股没坐热,又走了。我姐夫屁股没坐热你就怀上啦?这革命军人真是百发百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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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盆热气腾腾的尜尜汤端上桌子。谷香嗅着香气说,小王同志你真会做饭,我馋啦我也喝一碗,你给我放点儿醋。牟棉花兴奋地说,俗话说酸儿辣女甜双双。你想吃酸的一定生儿子呀!
你一个大姑娘说话没边没沿,一会儿百发百中,一会儿酸儿辣女,我看你要成精了。谷香抿嘴嗔笑着。谷姐姐,你不知道有一句顺口溜——色钢厂,浪棉纺。牟棉花凑到谷香耳边压低嗓音说,钢铁厂没有呆汉子,棉纺厂没有傻娘们儿。你们赶紧吃饭吧。王金炳给谷香盛了一碗尜尜汤,又给牟棉花盛了一碗,放下马勺说你们先吃着我出去一趟一会儿回来。牟棉花大大咧咧应了一声,抄筷子端碗吃了起来。
出了谷香的大杂院儿,王金炳一路快跑,过了窑洼浮桥往西奔向华昌机器厂。天黑人稀。他拐进三条石大街心里愈发紧张起来。父亲去世的时候他年纪小,不懂得忧伤。如今老东家无疑充当了父亲角色,他心里惦记。跑进三条石大街,觉得道路变窄了房屋变矮了,熟悉里包含着陌生。一口气跑到华昌机器厂大门前,他想起老东家的临别叮嘱:"从今往后不要回来看我,从今往后你把华昌机器厂忘得干干净净!"心里踌躇,可巧看见梁三升从华昌机器厂角门里钻出,黑咕隆咚叨着一根烟卷儿。王金炳呼呼喘着粗气好像一台小火车,一把抓住梁三升的胳膊。梁三升吓了一跳。饼子是你呀!你怎么跟警察逮臭贼似的?我听说你像片登上报纸啦。三升啊,你快告诉我,老东家他怎么样啊?
老东家?他挺好的,这不是吃了晚饭出去听戏啦。你走了换成我伺候他了。老东家处处对我不满意,整天念叨你把你夸成一朵花啦!王金炳一颗悬着的心儿嗒吧一声放下,上气不接下气地叮嘱梁三升,你千万不要告诉老东家我来过,说完转身就跑了。梁三升冲着远去的背影小声说,风风火火跑来,没放几个屁,又风风火火跑去,操!饼子你脑子有毛病吧。知道老东家平安无事,王金炳沿着原路返回汗水湿透衣裳。他脱下小褂儿拧了拧,走进谷香家里。牟棉花满脸歉意说,你做的尜尜汤太好了,我和谷姐姐喝得精光。
一路狂奔摇晃得五脏六腑挪了位,王金炳没了食欲。他若无其事地说,我不饿,我有水喝就行了。牟棉花乐了,说光喝水你是鱼啊,鱼也要吃食的。好啦,天不早了咱们走吧。谷香小声批评说,牟妹妹你吃饱了一吆喝就走,人家一碗水还没喝呢。你要是这样跟人家搞对象,一准成不了。嘻嘻。牟棉冲着谷香挤眉弄眼说,成不了就不成呗。说着扯了扯王金炳袖子,脚步噔噔走了。她在前,他在后,一前一后走出院落走出胡同走上大街。店铺打烊,行人稀少,大街上好像只有这一男一女。他注视着她的后背说,谷姐姐为什么说咱俩搞对象呢?她停住脚步回头说,咱俩就是搞对象呀,谷姐姐说得没错。
王金炳笑了。敢情咱俩真的搞对象啊?我还以为你是为了完成徐贰芬同志下达的任务呢。你也是为了完成李亦墩同志下达的任务吧?牟棉花伸手戳了戳王金炳脑门儿说,我没有任务,你也没有任务。赶上最后一班电车。牟棉花坐在车厢里兴致勃勃讲起了谷香丈夫的故事:解放军打进城来,军官勾华东擅自回家看望媳妇,一下从连长降为排长,然后发誓在哪里跌倒了在哪里爬起来。他南下剿匪立了两次三等功,官复原职又成了连长。如今勾连长跟随部队渡过鸭绿江,抗美援朝去了。王金炳疲乏地说,解放军进城那天我给一个姓勾的连长带路,那个勾连长兴许就是这个勾连长。这时候电车从和平电影院门前驶过。牟棉花想起坐在电影院里左边是王金炳右边是白小林的场面,心底长叹一声。一边是"清蒸"一边是"红烧",人生正是如此。有人说清蒸好有人说红烧好,都好,最后抱怨命运不好。这样想着,又觉得怠慢了王金炳。一个大男人又买糖葫芦又做尜尜汤,挺不容易的。她望着车窗外渐渐远去的电影广告牌子说,金炳啊,咱俩一定要在和平电影院看上一场电影,无论什么片子都行。这场电影挂在口头上,一拖又是很久。全民支援抗美援朝,军工503厂掀起大生产高潮。王金炳一天工作十八个小时,跟随麻脸师傅修理老式步枪。紧急装备六个武装民兵营。一天傍晚,修械所的党支部书记跑来把满手油污的王金炳叫到一边,说你马上洗手洗脸到李亦墩同志家里去一趟。于是洗手洗脸,身穿背带式工作服跑去了。徐贰芬同志身穿大红色毛衣坐在客厅沙发里,好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她笑了笑说李亦墩同志去北京开会了。小保姆给客人端来一杯茶。王金炳从小保姆身上看到昔日自己伺候老东家的岁月,心里挺感慨的。徐贰芬同志皱眉凝思,抬头注视着的王金炳。小王同志啊,小牟跟我说你俩恋爱关系进展顺利,那就结婚吧。革命年代婚礼从简,你俩也给青年同志们树立一个榜样。小牟同志真的愿意跟我结婚?王金炳半信半疑,不由想起佩戴墨镜的白小林。徐贰芬同志笑着说,她不愿意跟你结婚她愿意跟谁结婚?你还犹豫什么!公元一九五零年十二月六日,中国人民志愿军攻克朝鲜首都平壤。这天傍晚,王金炳与牟棉花在和平电影院门前集合,看了一场纪录电影《解放区的天》,就算结了婚。黑暗里,修枪的新郎与织布的新娘掰开一只冰凉的馒头,吃了。牟棉花靠着王金炳肩膀说,你知道我为嘛急着跟你结婚吗?我外号牟大胆儿,我担心自己头脑一热干出意想不到的事情……你担心自己头脑一热嫁给白小林啊?王金炳宽厚地说道。
螺丝钉卷 5 机器(7)
咦?黑暗里牟棉花瞪大眼睛注视着新郎。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啊!
电影散场,新郎与新娘一起去给李亦墩和徐贰芬送喜糖。一进门便听到一个噩耗,谷香难产大出血,死啦!她抛下一个七斤半的大胖小子。好似惊雷轰顶,牟棉花啊地叫了一声昏倒在徐贰芬同志面前。打电话给工厂保健站叫来医生。李亦墩同志表情严肃地告诉王金炳,组织上一直瞒着谷香,其实勾华东同志牺牲在朝鲜战场了。牟棉花渐渐清醒过来。她瘫坐在沙发里伸手指着王金炳说,我明天就去医院把那孩子接回家,从今往后你王金炳是孩子亲爹,我牟棉花是孩子的亲娘。王金炳点头说,咱们一辈子保密!这孩子就是咱们的亲生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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