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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3 肖克凡(现代)
白瀛瀛投了井,好啦!她为了你哥哥去投井,我敢说她跟你哥哥的婚姻铁定了。你想一想,一个女人为了跟一个男人在一起,她命都不要了,哪个男人不受感动?除非那男人是浑账。如今白瀛瀛一天二十四小时陪伴你哥哥,即使没有感情也会日久生情的。我了解大朝的性格,外表冰冷生硬其实心里软着呢。白瀛瀛的性格好像绵绵软软的,嘿嘿,这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只可惜白瀛瀛家庭成份太高出身不好,跟你哥哥不般配。没有听到女儿回应,牟棉花提高音量说,灵莹你睡着啦?没睡着。我听着呢。黑夜里王莹的声音好像一只小鸟儿,轻轻扑打着翅膀。是啊,你不应该睡着。妈妈嘱咐你一句话,你哥哥跟白瀛瀛的事儿,你就不要掺和啦。黑夜的房间里,盛满了沉默。
曲轴卷 10 机器(5)
灵莹,我的话你听明白了吗?牟棉花翻身坐起,焦急地问道。
黑夜凝固着,像一团黏稠的颜色。王莹的声音从黑夜缓缓流淌出来,黏稠而沉滞——妈妈,我听明白了。你听明白了就好。我知道你的脾气禀性,特别随我,认准一条道不回头,自己跟自己较劲。当初我认准进东洋纱厂做工,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将来你技校毕业要是当了产业工人,前途光明啊。你一定要认准这条道走下去。以后你搞对象啊结婚啊,妈妈决不干涉你。妈妈您睡吧,咱们不说话了。黑暗里传来王莹的声音。
第二天一早,王莹去第一半工半读技术学校教导处请假,说陪伴生病的妈妈。教导主任告诉她,和平小学打来电话通知你今晚六点准时到校参加家长会。王莹跟教导主任解释说,我弟弟王建设是和平小学六年级学生,我是代表爸爸妈妈参加家长会的,已经好几年了。教导主任笑着问道,那你的家长会谁来参加呢?
王莹开玩笑回答说,我的母亲是祖国,您能让祖国参加我的家长会吗?
离开学校回家,她旋风似地走进厨房从咸菜缸里捞出几只自家腌制咸萝卜,抄起菜刀当当当切出一盘子咸萝卜丝,然后淋了几滴香油。挑开炉火烧开一锅水,转身舀了一盆玉米面,添水和面——蒸了一锅窝头。她拿起粉笔在厨房小黑板上写道,我在疗养院陪伴妈妈,你们的晚饭:窝头蒸好,咸菜切好,小白菜汤临时做吧。祝爸爸工作顺利,祝弟弟妹妹学习进步。看看厅里钟表,知道过了午饭时间,她掏出手绢返回厨房包了两只窝头,匆匆走出家门。为了提早赶回工人疗养院,她决定乘坐九路公共汽车。如果在这一站上车,车票五分,如果步行朝前走一站上车,车票四分。她决定节省一分钱,大步走出一站地。坐在公共汽车里掏出手绢,细嚼慢咽吃了两个玉米面窝头。下了九路汽车走进工人疗养院大门,远远看见妈妈坐在甲楼花坛前面。灵莹!阳光下牟棉花起身迎上前来说,你还没吃午饭吧?说着递给女儿一只手绢,里面裹着两只白面包子。妈妈,我吃过了。我回家做好了晚饭,他们一进家门吃现成的。王莹满头大汗把裹着两只白面包子的手绢递了回去。今天晚上六点我要去和平小学参加设子的家长会。王莹挽着妈妈走向丙楼。牟棉花一边走一边寻思说,灵莹,我好像从来没有参加过设子呀傻凤呀的家长会,是吧?您只参加过大朝一次家长会,那是他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的家长会您从来没去过。有一次我在少年宫做"学习雷锋好榜样"的主题演讲,您答应我去听,厂里加班您还是没去。走进丙楼,牟棉花突然拉住女儿说,灵莹,今儿晚上我跟你去参加设子的家长会!你跟我去?嘻嘻,应当说我跟你去!你是妈妈,我是女儿啊。王莹笑着说。是啊,我是妈妈,你是女儿。牟棉花走进房间,打开柜子拿出一双女式黑色条绒布鞋,递给女儿。女儿吃惊地望着母亲说,您想去制鞋厂当厂长吧?
妈妈扑吃一声笑了,脸上透露出几分当年的活力。王莹也笑了,她觉得妈妈只有铿铿锵锵的时候才是妈妈。一萎,便不是妈妈了。牟棉花又从柜子里拿出一双男式五眼黑布便鞋说,这是给你爸爸做的。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停地做鞋?我这是偷偷苦练挡车工基本功呢。从打夹纸、剪样儿,粘底儿,搓线绳儿,纳底子,一直到锁口、搪底、绱鞋,哪道工序不是操练眼神儿啊?哪道工序不是操练手劲儿啊?嘿嘿,有朝一日我要重返生产岗位……牟棉花说到这里话锋一转,我住在疗养院里消息闭塞,也不知道我保持的接头纪录是不是被别人打破了……王莹小声安慰母亲说,您创造那纪录多不容易啊,不会轻而易举就被别人打破的。有时候我担心它被打破,有时候又盼望它被打破,心情特别矛盾。你说怎样办啊灵莹?牟棉花小孩子似地问道。晚间六点钟,王莹哼唱着:"接过雷锋的枪,千万个雷锋在成长……"陪同妈妈准时走进和平小学六年四班的教室。班主任孙老师认识王莹却不认识牟棉花,便向"棉纺战线一面旗帜"投来疑惑目光。王莹正儿八经介绍说,孙老师,我母亲参加我弟弟的家长会来啦。孙老师一愣,随即双手鼓掌说,哎哟!您是王建设的母亲?热烈欢迎特等劳动模范光临我们的家长会啊!牟棉花红了脸,连连摆手。王莹从来没有见过母亲如此窘迫,好像做错了什么事情的小学生。我跟大家一样是来参加学校家长会的……说完,牟棉花快步走到后排落坐。王莹坐在母亲旁边小声说,人家鼓掌欢迎您这是光荣啊。
曲轴卷 10 机器(6)
唉,人家哪里知道我从来不参加孩子的家长会,人家哪里知道我脱离生产岗位,人家哪里知道我住进工人疗养院病秧子一个!这叫光荣啊?白吃国家粮食白拿国家工资白住国家疗养院……妈妈,您总跟自己较劲,这样太累啦。王莹小声劝慰着母亲。
家长会结束了。王莹主动向班主任了解弟弟的情况。孙老师说王建设的学习成绩中等,主要原因是他特别喜欢机器,上课经常走思。前几天学校茶炉坏了请来师傅修理,他一旁看得入迷,结果旷了一节课。多年不跟学校老师打交道,牟棉花似乎成了"编外家长",想说话也插不上嘴,尴尬地站在一旁。孙老师说,王莹,你从小学三年级就代表父母参加家长会,担当家务劳动,照顾弟弟妹妹,人小志大自强不息,我们决定聘请你担任校外辅导员,这很光荣啊。牟棉花一时忘了自己身份,大声对孙老师说,是啊,不光生火做饭洗衣服,就连全家人的被褥都是王莹缝的……孙老师笑眯眯说,您的特等劳模奖章有王莹一半功劳啊。
突然一阵眩晕,特等劳动模范牟棉花伸手扶住女儿。
曲轴卷 11 机器(1)
地狱与天堂素有"华北机器工业摇篮"的三条石大街,灯火通明。天气大热,人心比天气更热。这一条老街遍布工厂,一座工厂推出一台批斗会,好似唱起连台大戏。桅灯制造厂批斗一对坏分子,奸夫是副厂长,奸妇是出纳,一人脖子上挂着一只破鞋,双双低头交待着奸情,时有不堪入耳之细节。机械铸造厂批斗漏网中统特务,一只痰盂扣在老头儿脑袋上,只露着一张嘴,呼呼喘着秽气。一阵阵革命口号响起,将三条石大街变成巨型音箱,处处回荡着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声浪。通用机械附件厂前身是华昌机器厂。它批斗会主角自然是反动资本家白鸣岐。天气热。热得灯光仿佛泻下一团团火光。一只只夏虫积极扑向灯火,有蛾子有蝲蝲蛄有油壳螂,主动申请着死亡。人们脚下踩着昆虫的尸体高呼打倒反动资本家白鸣岐。白鸣岐低头站在台上,大热天被迫穿着黑色棉袄棉裤,好似铠甲。铠甲捂出的汗水立即被棉袄棉裤吸收,身体脱水呈现木乃伊趋势。木乃伊胸前挂着"反动资本家"的牌子,头戴"木壳帽子"——就是称量粮食的斗。有人向白鸣岐投掷烂西红柿和臭鸡蛋。这"斗"竟然起着战场钢盔的作用。反动资本家暗暗庆幸,心里对"木壳帽子"充满感激。造反派头头梁三升派出两路人马。一路去抓"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李亦墩;一路去抓"人造黑劳模"王金炳。在此之前,柴油机厂召开了批斗大会,"走资派"李亦墩闭口不谈日伪时期从事"地下工作"的经历,包括把瘦猴儿佟小喜尸体悄悄埋在华昌机器厂后院,将根据地急需的药品装进棺材运往冀中的内幕。他站在台上说这是党的保密纪律。不能讲就是不能讲。去抓李亦墩的一路人马空手而归,说"走资派"成了香饽饽,柴油机厂造反派攥在手里不肯放人,必须拿厅局级当权派跟他们交换。去抓王金炳的一路人马凯旋归来。造反派头头梁三升当即给这位"工业战线红管家"挂上一块"人造黑劳模"的牌子,戴上一顶白纸糊的写着"资本家的孝子贤孙"尖顶帽子,噔噔噔押上批斗台。人造黑劳模?人造还是黑的,发明这词儿的人太损了。白鸣岐心里颇为王金炳抱不平。我是旧社会资本家你们批斗我,王金炳是新中国劳动模范你们批斗他,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自家人。低头站在台上,王金炳想不通。十六年前我挑着行李去找李亦墩同志参加革命工作。离开华昌机器厂老东家嘱咐说,从今往后你千万不要回来。十六年兜了一个大圈子,我挂着"人造黑劳模"的牌子戴着"资本家的孝子贤孙"的帽子回来跟老东家并肩挨斗。真是山不转水转啊。王金炳是吃晚饭的时候从家里揪来的。通用机械件厂革命群众冲进家门,高喊打倒"资本家的黑伙计!打倒资本家孝子贤孙!"的口号。人们推着搡着骂着叫着,把王炳押走了。王凤小鱼儿似地溜了。造反派冲进卧室把正在修理闹钟的王建设摁在地上,一个大胡子说狗崽子屁眼儿里藏着金条,动手扒裤子搜身。王建设浑身颤抖好似虎口小白兔。灯光照耀下,通用机械附件厂批斗会吸引了大批革命群众。一是由于王金炳的知名度,从"工业战线红管家"变成"人造黑劳模"。二是由于白鸣岐的特殊装束,人们毕竟没见过大热天身穿棉袄棉裤的。一个农民打扮的老汉站在台下,声泪俱下控诉着。我是佟小喜的叔叔,解放之后我们迁坟,找到西营门外义地刨开坟头找不到棺材。敢情是空坟啊。万恶的资本家白鸣岐,你把我侄子佟小喜的尸首弄到哪儿去啦?梁三升上台掀去"木壳帽子"大声逼问,白鸣岐你把我们阶级弟兄佟小喜的尸首弄到哪儿去啦?你们送殡去了坟地,我坐在家里怎么知道哇?白鸣岐低头辩解着。
打倒万恶资本家!几个小伙子冲上台来挥动皮带抽打着。失去木壳帽子保护的白鸣岐双手抱头,东躲西闪。你们不要打他……不知从哪儿借来胆量,王金炳喊了一嗓子。两个小伙子冲上来扳起王金炳胳膊往下狠狠一压,让他坐了一个"喷气式飞机"。胳膊很疼。肩膀很疼。腰很疼。腿很疼。从头疼到脚,然后从脚疼到头。王金炳患有腰椎增生和关节炎,咬牙扛着不敢挣扎。他知道挣扎必然挨打。梁三升朝着台下大声说,革命群众你们看,一个是反动资本家,一个是人造黑劳模,俩人一丘之貉!台下响起打倒人造黑劳模的口号。坐了"喷气式飞机"的王金炳心里说,有人造革,有人造棉,有人造丝,还有人造劳模?你老实交待!佟小喜尸首到底埋在什么地方?梁三升厉声问道。王金炳明白了,梁三升这是存心诬赖好人。批斗会现场一派静寂。一个人大步咚咚走上台来说我要揭发。王金炳听出这是当年看门人的声音。那时候我在华昌机器厂看大门,有一天半夜学徒大炕冒了烟,伙计们都跑了出来。我亲眼所见白鸣岐命令佟小喜爬到树上去给王金炳拿铺盖卷儿,夜风一拍受了凉,受凉发烧去摇大轮,没几天就死啦。这是一条人命啊!这一番证词,腾地点烧了人们心头怒火,也改变了批斗会大方向,从追究瘦猴儿佟小喜的尸体下落转向追究佟小喜的死因。既然佟小喜是被万恶资本家弄病的,那么血债要用血来还。人们冲上台去,八条胳膊四双手,一起揪住反动资本家白鸣岐。白鸣岐虚脱了,身子挺直昏倒台上。梁三升说资本家装死,一群人合力抬起身穿棉袄棉裤的白鸣岐嘿哟一声扔到台下,落地发出一声闷响。顺着灯光,一群黑色油壳螂呼啦啦腑冲下去,爬满白鸣岐全身。顿时,反动资本家仿佛穿了黑亮亮的盔甲。王金炳以为白鸣岐摔死了——虫子来吃尸体。台下有人拎来一桶凉水,哗地泼在白鸣岐身上。这水声诱导着王金炳——吓得尿了裤子。梁三升将批斗会准星瞄向人造黑劳模说,王金炳!当年军工503厂发生爆炸死了一个叫杜大喜的,那颗手榴弹是你放进焦炭堆里的吧?我的天,这梁三升怎么嘛事儿都知道哇。王金炳心惊肉跳地想着。佟小喜尸首还没找到,他又把杜大喜的人命往我身上栽。王金炳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台下革命群众义愤填膺。几个汉子挽起袖子上台,就要动手打人了。要文斗不要武斗,你们不要打人!一队女学生突然进入批斗会场,一人手里拿着一册红皮《毛主席语录》。为首的女学生身穿绿军衣腰间扎着铜头皮带胳膊上戴着红卫兵袖章语气冲天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要触及人的灵魂,不要触及人的皮肉!谁是这里的负责人?梁三升应答说,我!你们是什么人……
曲轴卷 11 机器(2)
为首的女学生手里挥动铜头皮带朝梁三升说,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你们擅自揪斗人造黑劳模,不触及灵魂只触及皮肉,这是破坏中央文革领导小组"十六条"的行为,我们要开会批斗你的!梁三升一时不知如何应对毛主席的红卫兵,往后退了两步。
把人造黑劳模押回去!一声令下,两个女红卫兵押着王金炳下台。会场出现一阵骚动。为首的女红卫兵指着梁三升说,把这个人也押回去,连夜审问他为什么破坏"十六条"!梁三升隔着人群跳脚说,你们是红卫兵小将,我是革命造反派,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为首的女红卫趾高气扬说,呸,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讲井水河水?我们晚上还有任务,明天再来找你们算账!这一群女红卫兵押解着王金炳大步离开批斗会场。佟小喜的叔叔扬起胳膊好似落水者扑腾着说,你们把黑劳模带走了,我侄子的尸骨往哪儿找去啊?路过桅灯制造厂的批斗会场,那一对奸夫奸妇下台了,换了一个鸡奸男童的老头儿上台,低头猫腰接受批斗。好奇的人流涌动着,一时道路堵塞。"人造黑劳模"成了无人搭理的盲点,丢在一旁。王莹突然钻出人群一把抓住爸爸胳膊说,您跑吧您跑吧!您不跑,回到柴油机厂您照样挨斗啊……王凤窜上前帮腔说,爸爸您先躲到工人疗养院去,您不跑白不跑,反正现在没人管您!望着突然出现的两个女儿,王金炳双腿发颤身子摇摇晃晃说,我两条腿不听使唤,跑不了啊……王莹推开妹妹说,您当年半夜协助李亦墩翻墙逃跑,那胆量呢!
一群人呼喊着涌上来,这是来自柴油机厂的革命造反派。他们如获至宝似地抓到"人造黑劳模",押回工厂批斗。落到革命造反派手里。王金炳嘴唇不抖了,腿脚不颤了,脸色渐渐复原了。他心安理得地向女儿投来一瞥,目光里居然流露出几分跳伞者安全着陆之后的神情。眼巴巴看着父亲被押走了。王莹转身躲到暗处,双手捂脸大哭起来。王凤陪着姐姐悄悄落泪。傻凤你哭什么!王莹气急败坏斥责着妹妹。
我知道你为什么哭!王凤挺起胸脯说,你看到咱爸是熊包,就哭啦。
王莹霍地站起瞪大眼睛注视着妹妹。王凤连忙说,咱爸主动回厂挨斗,这叫自愿!怪不得咱们啊。王莹在前,王凤在后,回家去了。半路上看到身穿黑棉袄黑棉裤的白鸣岐跌跌撞撞拐进一条小巷,消逝了。姐妹俩疲惫不堪地走进家门。客厅里黑着灯,从弟弟房间里泄出一缕灯光。王莹迎着灯光推门看到王建设趴在床上哭泣。上前拉起弟弟却被他的大黑脸吓了一跳。设子你怎么啦?这脸跟包公似的!
那拨造反派押着咱爸走了,又来一拨造反派,他们抓不到咱爸就说我是人造黑劳模的狗崽子,还说我爱好修理机器是走白专道路,给我抹了一个大黑脸……王建设双手捂脸哭着。哥哥别哭了,你赶紧洗脸吧。王凤小大人儿似地劝慰着。王建设说已经洗了两遍,这是油墨洗不掉。王莹从弟弟满脸怯懦的神色看到爸爸的影子,急声急语说,设子!一点油墨就把你吓住啦?你这样胆小怎么参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呀!你掉眼泪也冲不掉油墨,咱们动脑筋想办法嘛。王莹指挥王凤说,你去楼下孟叔叔家讨一小碗白酒,兴许能擦掉油墨。
一会儿工夫王凤端着空碗回来了,说钢厂来了一群人把孟叔叔带走了,也说他是人造黑劳模。坏了,都成了人造黑劳模,恐怕没有太平地方了。王莹拧着眉毛说,明天一早儿咱们去工人疗养院,千万不要告诉咱妈咱爸挨斗了……姐,我存了一小瓶汽油。王建设小声汇报。
好啊,没有酒精就用汽油试试。王莹猫腰从床下找出一团棉花,准备蘸着汽油给弟弟擦脸。一瓶汽油,一大团棉花,王莹把弟弟脸蛋儿基本擦干净了。王建设起身跑回屋里去了。王凤在厨房里热了饭菜,小声告诉姐姐说,我听楼下邻居说头一拨人来抓咱爸,有一大胡子进屋扒掉设子裤子搜查,说他屁眼儿里是藏着金条。王莹听罢咬着嘴唇说,那大胡子太没人性了。说抄家就抄家说打人就打人,以后谁还敢当劳模呀。我敢!王凤拍着胸口说,我的理想就是跟咱爸咱妈一样,长大以后无论如何我也要当特等劳动模范。傻凤,你当劳模不怕挨斗呀?王莹试探着问道。
曲轴卷 11 机器(3)
王凤笑了。当劳模还能一辈子挨斗哇?一定是光荣的时候多,倒霉的时候少。嘻嘻……躺到床上睡觉,王莹回味着王凤的一番话。孩子嘴里吐真言。当劳模还能一辈子挨斗哇?人生在世,一定是好的时候多,不好的时候少。傻凤说得对,爸爸妈妈的倒霉光景一定会过去的。人活着,有逆风就有顺风……又想起弟弟被造反派扒了裤子的遭遇。男孩子受得了这种刺激吗?唉!
不知不觉睡着了。睡梦里,王莹看见全家人围坐桌前欢欢喜喜吃着三鲜馅饺子,还有香醋和糖蒜。一大早儿醒来,嘴里存留着梦里三鲜水饺的余香,乐观主义者王莹心情很好,起床去弄早饭了。推门走进厨房,傻凤已经煮了一锅玉米面粥,突突冒着热汽。王莹满意地笑着说,傻凤啊你真是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招呼弟弟吃早饭,没回应。王莹推门走进王建设房间。昨晚的大黑脸弟弟变成今早的小白脸弟弟。王建设揉着眼睛说,姐姐,我一宿没睡总算把射钉枪修好啦。这是我花两毛钱从破烂市买来的。姐姐不敢问弟弟扒裤子的事儿,只得笑了笑说设子真是能工巧匠。
三个人一起喝粥吃早饭,想起今天是星期天不用跟学校请假。王建设嘟嘟哝哝说,我们学校全乱套了,找谁请假呀。有几个军队子弟带头造反,说资产阶级教育路线必须砸烂,还打了教导主任和历史老师……王凤不解地问道,为什么打历史老师呢?
那几个军队子弟说从夏商周秦汉到唐宋元明清,中国历史都是毛主席带领工农红军创造的,所以专门打了历史老师。王建设认真介绍着。王凤突然放下筷子说,也不知道咱爸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不要害怕不要慌张不要着急,咱爸一定平安回来的。王莹及时控制着悲伤气氛的漫延,大声说咱们准备出发吧。走出劳模楼,王莹发现"市长楼"前面围了一群人。空气紧张起来。王凤小兔子似地跑过去,又小兔子似地跑回来,一气三喘地说,一摊血!化工局戴局长跳楼自杀啦……王莹一把将妹妹搂在怀里抚摩着脑门儿说,傻凤不怕,傻凤不怕……
王建设凝神思索着说,人从高空坠落跟铁球从高空坠落一样,都是重力加速度九点八一秒方。当年伽利略在比萨斜塔上做过这种实验。设子你别说了,人跟铁球是不一样的。咱们走吧。王莹知道"市长楼"如今成了"局长楼",一把把烈火烧渐渐到走资派头上了。特殊时期特殊情况特殊对待。王莹决定乘坐公共汽车前往工人疗养院看望妈妈。走到公共汽车站上了公共汽车买了三张公共汽车票,花了一毛二分钱。王莹小妇人似地计算着,一毛二分钱能买一斤半玉米面,一毛二分钱能买十斤西红柿,一毛二分钱能买四根油条,一毛二分钱能买一斤酱油,一毛二分钱能买十二块小豆腐……。到站下车。远远望着工人疗养院大墙上的一溜大标语,颇有岁月痕迹了。从"认真搞好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到"面向工矿、面向基层、面向农村、面向边疆";从"兴无灭资、移风易俗"到"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从"坚决砸烂封、资、修"到"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一层覆盖一层,日积月累,积薄成厚,砖墙竟然被糊成了"纸墙"。走进工人疗养院大门,王莹领着弟弟妹妹绕过花草茂盛的甲楼花坛,看见丙楼前面站着一群人。一股不祥之感掠过心头,王莹快步跑上前去。一大群纺织女工围成一个大圈子。一个女工又哭又叫控诉着。王莹踮起脚尖伸长目光,一眼看到妈妈低头垂手站着中央。这是现场批斗会啊。她转身向着设子傻凤摇摇头,暗示弟弟妹妹不要出声。那位纺织女工指着牟棉花大声批判说,你算什么特等劳动模范?假的!今天我要揭穿你的老底。你明明出了疵布,我是统计员当然如实统计。你听说出了疵布当场昏倒装死。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为了保住你,非说我统计错了,非要我向你道歉,非要我去扫女厕所!王莹蓦然想起这位纺织女工是妈妈住院送来一包红糖的"荔枝壳"。哦,妈妈夜班出了疵布,工厂领导为了保护妈妈处罚了荔枝壳,让她去做清洁工……荔枝壳继续控诉说,这是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保护人造黑劳模的铁证!走资派对革命职工实行管、卡、压,对人造黑劳模牟棉花包庇纵容,还把她送到工人疗养院养尊处优享受资产阶级生活……王凤小狗儿似地钻过人墙,大喊大叫冲到荔枝壳面前。阿姨!你胡说八道,我妈妈是好人,不许你数落她……说着,王凤哇地一声哭着扑到妈妈怀里。荔枝壳连连跺脚说,把小屁孩儿拉出去!把小屁孩儿拉出去!住手!一声大喝吸引了人们目光。王莹伸长脖子寻找声音来源。
曲轴卷 11 机器(4)
白瀛瀛推着一辆木制轮椅将人圈子冲开一个豁口,驶到牟棉花跟前。王莹看见轮椅里坐着一个头戴草帽的人。啊,哥哥来啦!她顿时有了主心骨。王援朝完全农民化了,身穿一件粗布汗塌儿,露出坚硬的肩头。古铜色的皮肤好似一尊坐在轮椅里的移动雕像,散发着庄严的气息。一个又黑又瘦的纺织女工冲到轮椅前面质问道,你是干什么的?你想破坏我们现场批斗会啊!王援朝摘下草帽拿在手里不慌不忙说,我们不想破坏你们的批斗会,但是不许你们吓唬孩子,她是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说着,王援朝向妹妹招了招手。傻凤快步跑到哥哥身旁,一把抱住王援朝大腿。站在圈子中央的牟棉花看着风尘仆仆的儿子,半张着嘴想要说话,又闭上了。王援朝挥动着草帽大声对荔枝壳说,你们的现场批斗会继续进行吧!纺织女工们面面相觑。望着横空出世的王援朝,荔枝壳好像坐在一辆突然抛锚的汽车里,懵了。王莹率领着弟弟王建设挤进人圈子,一起站在王援朝轮椅前面。
荔枝壳急赤白脸说,你们一家子想干什么?这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我们就是要砸烂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就是要批倒批臭人造黑劳模!王莹受到哥哥智慧的启发说,我们支持你们现场批斗会,你们继续批吧,你们继续斗吧。那个又黑又瘦的纺织女工一看冷了场,带头高呼革命口号。打倒人造黑劳模!牟棉花必须低头认罪!牟棉花蔫头蔫脑站在人圈中央,低头不语。王莹望着母亲,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笼罩心头。妈妈是一个多么强梁的女人啊,现在萎了。喊了一通革命口号,又黑又瘦的纺织女工指着牟棉花说,我们把你揪回国棉十九厂交给革命群众批斗!白瀛瀛推动轮椅驶近荔枝壳。不行!王援朝表情庄重地说,你们开会批斗牟棉花是革命行动。但是不能把人造黑劳模攥在自己手里不让我们批斗吧?什么!你们也要批斗牟棉花?荔枝壳瞪大眼睛好像看见外星人。
对,我们大义灭亲。你们革命我们也革命,你们革命不能阻止我们革命吧?又黑又瘦的纺织女工跟荔枝壳嘀咕了几句,一时找不出反驳的理由。
王援朝突然大声命令说,王莹!王建设!你们把人造黑劳模牟棉花押回丙楼召开家庭批斗会!王莹在左王建设在右,俩人架着牟棉花快步朝着丙楼方向走去。
荔枝壳气急败坏喊道,牟棉花,你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们一定要把你揪回工厂交给广大革命群众批斗!说罢,荔枝壳气哼哼地率领着纺织女工们撤走了。又黑又瘦的纺织女工走出几步回头指着坐在轮椅里的王援朝说,我知道你们是一伙保皇派!
纺织女工们走远了。王莹连忙搀着母亲走到哥哥轮椅跟前。牟棉花从"人造黑劳模"重返母亲角色,表情显得尴尬。王建设从白瀛瀛手里接过轮椅,一边推行一边问道,哥哥,咱们真的要给咱妈开批斗会啊?王援朝表情严肃地坐在轮椅里说,每个人都要经受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战斗洗礼啊。走进疗养院丙楼,楼道里值班的护士长板着脸孔说,人人都做无产阶级革命派,从明天开始疗养员自已测量体温,自己打水取药,自己换洗卧具……空气猛然粘稠了,人心沉甸甸的。王莹打断护士长话语,满脸微笑说,自己刷牙洗脸,自己吃饭睡觉……王凤拦截姐姐话语抢着说道,自己放屁撒尿!
一句话轻松了空气,全家人进了母亲房间。值班的护士长气哼哼说,人造黑劳模还想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呀?没门儿!进了屋,王凤扶着妈妈躺到床上休息。王莹抑制不住内心崇拜说,哥哥真机智!你一番话把她们打发了。要不荔枝壳真把咱妈揪走啦!那个又黑又瘦的就是纺校毕业的小刘。我住进疗养院她接替我看车。这小丫头变得这么厉害呀!牟棉花躺在床上说。王援朝坐在轮椅里小声问道,灵莹,咱爸情况怎么样?王莹满脸堆笑说咱爸情况很好。王建设一旁鹦鹉学舌说咱爸情况不错。王援朝看着初学说谎的弟弟,笑了。这时牟棉花坐起来说你们不用哄我,我成了人造黑劳模你爸爸处境也好不了。为了避开妈妈话题,王莹高声问哥哥,你怎么跑到工人疗养院来啦?这木头轮椅一路走了几个钟头啊?白瀛瀛代替王援朝回答说,你哥心里惦着爸爸妈妈,半夜动身了。我推着他走了半宿,天亮进了市区。路过黄家烧饼铺我说买两个黄家烧饼,人家说不叫黄家烧饼叫人民烧饼,因为烧饼是人民创造的。王建设不解地说,人民烧饼?那谁还敢吃它,一张嘴把人民都吃到肚子里去了……设子,你不要这样说话,当心别人抓住小辫子批斗你呢。白瀛瀛提醒着。我们班同学昨天批斗我了,说是白专份子。王建设小声说。
曲轴卷 11 机器(5)
王援朝转向母亲说,这一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史无前例的。我们无论遇到什么情况,一是要相信群众,二是要相信党。一时一刻都不能丧失革命信念。我们村里开始批斗黑五类分子,很乱。人人都有可能受到革命洪流冲击。谁也不要产生抵触情绪,尤其是妈妈,您的名气最大荣誉最多地位最高,更要加强世界观改造,主动接受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考验。牟棉花没有见过儿子这样教训母亲,一时不太适应。转念觉得大朝说得句句在理,于是点头表示接受。王援朝继续说,妈妈,我想去一趟柴油机厂。运动来了,您看我爸不会产生抵触情绪吧?王凤及时插嘴说,我姐半路上让咱爸跑,他两条腿都吓软了,自觉自愿回厂接受批斗去啦!全家人一阵沉默。王援朝表情郑重说,我跟纺织女工们承诺大义灭亲召开家庭批斗会,咱们开始吧。啊?王莹看着妈妈,王建设看着妈妈,王凤看着妈妈。谁也没有料到哥哥果真召开家庭批斗会。白瀛瀛向着牟棉花解释说,您了解援朝的性格,他从来说话算话的。
好吧,我接受批斗!牟棉花一拍大腿,跨步站在房间中央。
人们目光一起投向王援朝。
我看别叫家庭批斗会,叫家庭批判会吧。王援朝目光投向母亲说,妈妈,我发言!我说了,你的名气最大荣誉最多地位最高,必须主动接受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洗礼!我再给你敲一敲警钟,那天夜班你是不是出了疵布?你的劳动模范称号是不是有水份?你是不是得到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庇护?你当劳模是不是产生了个人名利思想?这些都属于大是大非问题,你应当深刻反省,你应当勇于革命,我应当完全彻底放下多年形成的思想包袱,争取做一个无产阶级革命派。王莹目不转睛注视着王援朝,心里愈发崇拜了。哥哥说得多好,开门见山,言之有物,一语中的。牟棉花同志,我的批判发言你接受吗?王援朝突然提高音量大声发问。
听到哥哥叫妈妈同志,王凤倍觉新鲜,嘻嘻笑了。
我接受,我接受。牟棉花略加思索地说,不过,我认为我的劳动模范称号没有水份,那是一经一纬织出来的……我发言吧。王莹举手说,既然是家庭批判会我就一针见血了,那天夜班你究竟出没出疵布,这是关键!如果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真的保护了你……房间的门被推开。门外,值班护士长拿着钥匙,她身后站着几个身穿绿色军装的男子。咦,你们也来参加家庭批斗会啊?王凤抢先迎到门口,小大人儿似交涉着。一个中年军人指着牟棉花对一个青年军人说,她就是牟棉花同志。
青年军人走进房间朝着牟棉花点说,中央有紧急任务,请您收拾行装跟我们走吧。解放军同志,你们是从哪儿来的?轮椅驶上前来王援朝问道。
中年军人走进房间说,你们都是牟棉花同志的子女?我是警备区政治部的钟参谋。他们是总后勤部的同志,从北京来的。寡言少语的白瀛瀛说话了,一嘴学生腔。我们能知道你们把她带哪儿去吗?牟棉花毕竟经验老到,微笑着冲军人们说,你们拿来组织手续了?我是党员我不能空口无凭跟你们走的。钟参谋解释道,牟棉花同志,现在基层党组织受到严重冲击,我以警备区政治部名义调你,请极积配合吧。母亲没了主意,看了看大儿子,看了看大女儿,神色不定。
王援朝毫不犹豫地说,妈妈您收拾行李吧。我去跟解放军同志谈一谈。
白瀛瀛推着木制轮椅载着王援朝,驶出房间。楼道里,值班护士长弄不清这是来抓牟棉花还是来请牟棉花,观望着。工人疗养院丙楼前面停着两辆军用吉普车,气氛庄严。白瀛瀛推着轮椅来到吉普车旁边。钟参谋笑着对王援朝说,小伙子你不要问了,特等劳动模范牟棉花同志今天必须赶到北京报到。这是一项光荣艰巨的国际政治任务。我明白了。王援朝坐在轮椅里跟钟参谋握了握手,表情振奋。他认定妈妈此番进京不是坏事,而是好事。牟棉花拎着一只包袱走出丙楼。王莹后悔不迭地说,我应该给您买一只人造革手提包,可惜来不及啦。一个青年军人说,所有生活用品我们统一配备,包括毛巾牙膏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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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等劳模牟棉花没有跟儿女们告别,径直钻进一辆军用吉普车,不露头了。王莹无奈地向吉普车内挥手。王凤急得围着吉普车转圈儿,王建设呆呆望着吉普车的后视镜。只有王援朝大声说道,妈妈,一定给我们写信哇!白瀛瀛凑近车窗对车内说,您晕汽车有治晕车的药,您晕飞机有治晕机的药,部队有卫生员!吉普车里,没有传出牟棉花的回应,这使人们产生错觉——她并没有坐在车里。只有王莹心里明白——妈妈重新硬朗起来。重新硬朗起来的妈妈,雄赳起气昂昂,那是不相信眼泪的。两辆军用吉普车,一前一后驶出工人疗养院大门,奔着北京方向去了。
王凤孩子气地说,嘻嘻,有人再想批斗咱妈,可找不着人啦!
王家的儿女们一起走到工人疗养院大门口。一辆大卡车疾驶而来,嘎地停住。王莹看见有人押着徐贰芬站在车厢里。一个大胡子男人喊道,你们去把牟棉花揪出来,跟徐贰芬一起批斗!这太惊险了。咱妈前脚走,后脚来了批斗的。王莹小声对哥哥说。
王援朝不动声色说,地狱并不遥远,就在天堂隔壁啊。
说着,王援朝挥手向弟弟妹妹告别,抓紧时间返回金水村。白瀛瀛拧开疗养院门卫室外面的水龙头,哗哗灌了两瓶子自来水,推起轮椅走了。这是一个简单的时代——邂逅没有惊喜的握手,离别没有难舍的拥抱。见了就见了,走了就走了。望着哥哥坐在轮椅里的背影,王莹突然热泪盈眶。我什么时候才能跟哥哥在一起呢。返回金水村中途到达邓家店,天色黑了。推着轮椅长途行走白瀛瀛两脚磨起血泡。路边,她停下轮椅给王援朝擦汗,之后去水渠边洗手巾。洗了手巾她脱掉鞋子,在渠水里涮了涮脚,感觉清凉几分。月亮升起来了,无意之间她侧脸看到水渠边躺着一个人,好像穿着黑色棉袄棉裤。趁着月光她看见这个人脸,尖叫一声跑了回去。援朝,这个人我看着面熟!白瀛瀛扑到王援朝怀里说,好像是我爷爷……资本家白鸣岐?王援朝镇定自若搂着白瀛瀛说,既然好像是你爷爷咱们把他救回家吧!白瀛瀛颤抖着说,他是挨了批斗的反动资本家呀!我不敢……
你不敢?我敢!王援朝笑了。月光下他的笑容被镀了一层银色。
曲轴卷 12 机器(1)
喧嚣与宁静牟棉花的第一封家信寄自阿富汗,是写给孩子们的。她的家信经过特殊邮路转递,牛皮纸信封右下角印着"北京六五三九信箱"红字,散发着神秘色彩。接到母亲寄自阿富汗的平安家信,孩子们又蹦又跳又喊叫。原来妈妈代表中国工人阶级出国援外了,光荣啊。家信开篇是一段出自《纪念白求恩》的毛主席语录:"一个外国人,毫不利己的动机,把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当作他自己的事业,这是什么精神?这是国际主义精神,这是共产主义精神,每一个共产党员都要学习这种精神。"台头是大朝、灵莹、设子和傻凤,没有提到孩子们的爸爸。王莹读后断定,妈妈知道爸爸身在"牛棚",有意回避了。牟棉花的字体歪歪扭扭,概括了从北京到达阿富汗援建巴格拉密纺织厂历经的时光。"我们中国援阿二期专家小组十六人,离开北京到达阿富汗的巴格拉密。这是一座在牧场上建立起来的纺织厂。一期专家小组完成厂区基本建设回国了,我们二期专家小组担负设备安装和工人培训,据说一直工作到开车投产,我们的任务就完成了。""我是织布挡车工,来到这里成了织布专家,专门负责布场项目。设备到了,等着开箱呢。机械工程师告诉我这里安装的新式织机,我们国家自己都舍不得用。我怕自己不熟悉新式织机影响工作,弄不好让美帝和苏修看笑话。我们是代表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来支援世界革命的。不能出现一丝一毫的闪失。三个月以后就要开展技术培训了,我担任布场首席技术顾问……"王莹跑到新华书店买了《世界地图册》,全家人聚在灯下寻找地处西亚的阿富汗王国,然后寻找一个名叫巴格拉密的地方。怎么找不到巴格拉密呢?王凤以为从此妈妈消失了,小嘴儿一咧,哭了。王莹心里起急,表面故作镇定。她不言不语拿着妈妈的家信和《世界地图册》,悄悄到金水村找哥哥去了。初春节气大地光秃秃的,麦苗儿尚未返青。金水村却苏醒了,村头几棵梨树白花盛开,驱散着残冬的赖散。王莹蹦蹦跳跳走进村子,看到一家大门上写着"此户系地主",继续朝前走去,看到又一家大门上写着"此户系国民党伪军"。拐过碾房,几个武装民兵押着一个人迎面走来,那人胸前挂着"地主兼资本家钱子柏"的木牌子。王莹闪到路旁。一个武装民兵盯着她问道你进村找谁。王莹说出哥哥名字。对方嗯了一声,押着钱子柏走过去了。白瀛瀛走出院子看到王莹,朝她无声地笑了笑。王莹径直走进哥哥住房。下肢瘫痪的王援朝半躺着看书,背后垫了两床棉被。灿烂的阳光扑到窗台上弄得哥哥好似镶在画框里的人物。王莹一眼认出那床紫色线绨被面的棉被正是当年自己亲手给哥哥缝制的。炕上摊着一堆书籍,有艾思奇的《大众哲学》和毛泽东的《矛盾论》,有斯大林的《论社会主义经济问题》,还有普列汉诺夫和费尔巴哈的哲学著作。白瀛瀛连忙跃上炕头,伸出胳膊抱起哥哥坐在炕沿上,然后蹲下给他穿鞋。白瀛瀛弓身再次抱起哥哥,从炕沿挪到木制轮椅上。瘦弱的白瀛瀛具有这么大力气,王莹惊了。一瞬之间王莹产生了幻觉——哥哥是一个大孩子,一时一刻也离不开白瀛瀛呵护。王援朝并不认为自己是大孩子,坐在轮椅里看着突然到来的王莹,之后低头看了看手里书本,似乎在妹妹与书本之间做着选择。灵莹,我正在看梁漱溟的著作,他当年深入山东河北搞基层乡村建设,大胆实验真不简单啊。可惜赶上七·七事变,半途而废了。王莹知道梁漱溟是大右派,然而阿富汗来信比右派著作更重要。她将妈妈来信递给哥哥。他惊喜地接过信封抻出信瓤埋头阅读起来。哥哥阅读的表情,宛如一尊石雕。他突然拍着轮椅扶手激动地说,灵莹,敢情妈妈代表四个伟大支援阿富汗人民建设去了,从全国纺织统劳模队伍里选拔技术尖子,这是咱妈的光荣也是全家的光荣。递上《世界地图册》王莹焦急地说,光荣是光荣,可是妈妈去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地图上根本找不到!哥哥看了妹妹一眼,笑了。他打开《世界地图册》翻到"阿富汗王国",仔细寻找着那个名叫"巴格拉密"的地方。瀛瀛,你把眼镜递给我。王援朝特意戴上近视镜,目光在"阿富汗"上空搜寻着。找不到吧?王莹催问说,我们在家里把阿富汗地图扫荡了好几遍,就是找不到妈妈说的巴格拉密。我找到了,在这里。王援朝指着一个名叫"巴格兰"的地方说,Baghlan可以翻释为"巴格拉密"也可以翻释为"巴格兰"。妈妈说的"巴格拉密"在《世界地图册》里被翻释为"巴格兰"。巴格拉密的具体位置在阿富汗首都喀布尔正北偏西大约二百四十公里,坐落在阿姆河上游东岸。巴格兰就是巴格拉密呀!怪不得呢。王莹接过地图册忘情地注视着哥哥。白瀛瀛及时递给她一碗白水,但不是取自阿姆河东岸的。哥哥,你没去过阿富汗怎么知道巴格拉密距离首都二百四十公里?王莹对哥哥佩服的五体投地,一时忘了地图上印有比例尺的常识。我瞎猜的呗。哥哥为了保护妹妹的自尊心,故意这样回答。
曲轴卷 12 机器(2)
白瀛瀛留王莹吃午饭。尽管对白瀛瀛心存妒意王莹还是接受了。白瀛瀛毕竟是哥哥的未婚妻而且迟早会成为嫂嫂的。王莹跟随白瀛瀛去做饭,发现房前屋后画满了水彩宣传画。烟薰火燎的灶间墙上画着一个男青年坐在轮椅上伸手指着广阔田野,表情很是豪迈。王莹伸长脖子看着男青年,原来是哥哥的形象。这一定出自白瀛瀛的画笔。于是心里很不是滋味。归根结底王莹对白瀛瀛依然心存芥蒂——她毕竟抢走了亲爱的哥哥。白瀛瀛夺走了我心爱的哥哥,就等于夺走了我内心炽爱。我的人生首次失败发生在这个名叫金水村的村庄。这里有田野,这里有炊烟,这里有苦水井,这里有骡车,这里大队部和广播喇叭。白瀛瀛赢了,终于能够跟哥哥朝夕相处了。我败了,无论怎样我都要干出一番事业,败不气馁。大灶返烟,灶间里宛若仙境。仙境里白瀛瀛还是坚持做熟了饭。她伸手从锅里拿了两个玉米面饼子又捏了一撮子雪里蕻放进大碗里,起身送到后院去了。王莹好奇,不声不响跟去了。白瀛瀛走路很好看,摇动腰肢好似风摆柳条。王莹看到后院一间柴房里钻出一个脏兮兮的老头儿,从白瀛瀛手里接过大碗就返回柴房了。这老头儿穿着黑夹袄黑夹裤,一副面孔似曾相识。王莹回忆着,从前在什么地方见过呢?一时想不起来。吃了午饭,王莹想打听柴房老头儿的情况,白瀛瀛在场不便询问,就告辞了。走到村头,迎面看到村支书拉着粪车去积肥。王莹看出他也成了"走资派"靠边站了,便轻轻叫一声大伯。这位身处逆境的村支书仍然不忘发表感慨,白瀛瀛是好孩子,为了跟王援朝一起成为社会主义新农民,投了井!这是以死明志啊。她是我们金水村贫下中农的亲闺女!听了这番话王莹心里很不是滋味。唉,我败就败在那口苦水井上啦。
八个月之后,收到阿富汗寄来第二封家信。此间王莹思念哥哥却没有理由前往。妈妈来信了,她兴高采烈踏进金水村。只要有接触哥哥的机会,王莹绝不放过。正逢初冬季节。这时的金水村里规模最大的群众造反组织是"贫下中农战斗队"简称"贫战队",夺了权。他们推举王援朝掌管金水村。王援朝以下肢残疾为由婉言谢绝,坐在家里读《资本论》。看到妹妹进门,他放下《资本论》阅读妈妈第二封家信。牟棉花的第二封家信介绍了巴格拉密纺织厂的建设进度,说:"眼下正在调试设备,必须确保试车成功。阿方厂长托菲基阁下是阿富汗王室成员,对中国专家很友好。托菲基厂长招募了一百名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要我把他们培训成为挡车工。我的老天爷,这些小伙子都是游牧部落的后代,骑马放羊粗手大脚,怎么接纱头啊。""我告诉托菲基厂长,您得招募女工。那位翻译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伊斯兰国家妇女不出来工作,从来没有女工。果然,我在大街上见到当地妇女身穿黑袍蒙着脑袋,顶着水罐走回家去。"牟棉花在这封家信的末尾写道,"我的援外任务两年,也可能延长到三年。你们就等待我胜利回国吧。王金炳同志好吗?"王金炳同志好吗?妈妈为什么这样问呢……读了母亲远方来信,乡村知识分子王援朝陷入沉思。王莹认为这是妈妈对关押在牛棚里的父亲的思念。革命者是不能说"我想你爸爸的"。白瀛瀛下地干活儿去了。王莹猛然想起后院柴房里的老头儿,便跨出哥哥住房门槛。身后追上来哥哥声音,灵莹啊,你要去后院当心吓着瀛瀛的爷爷……王莹转身回到哥哥屋里。原来柴房里老头儿是白瀛瀛的爷爷?我记得他是三条厂工厂的资本家白鸣岐啊。资本家也是人。王援朝让王莹坐下,端起粗瓷大碗喝了一口水说,十月革命之后莫洛托夫乘坐装甲车去外高加索演说号召人们加入集体农庄。说是号召其实是强迫。于是出现了从肉体上消灭地主富农的过激事件。我们中国不能那样。咱们是平民百姓做不成国家大事,总做得成凡人小事吧?哥哥,你是出于对白瀛瀛的感情才收留了她爷爷吧?王莹反问。
那天我们从市里返回金水村,白瀛瀛发现一人躺在水渠边,她说这个人看着面熟,其实是不敢认。我们找车把人弄到镇卫生院,抢救的时候白瀛瀛才认定这是她爷爷。这老头儿批斗会上摔折一只胳膊,逃了出来。我知道哥哥富有同情心。不过这种事情要是被人发现了,那就不是收留而是窝藏啦。王援朝笑了笑说,不管是收留还是窝藏,我是把白鸣岐当做一个研究标本的。《资本论》是死的,资本家是活的呀。标本?在王莹思想里标本是泡在福尔马林药水里的。哥哥把资本家白鸣岐当做研究标本,她很不理解。灵莹,当年白家也是地主。传到白鸣岐的父亲,他一口气卖掉全部土地,来到三条石开了一间铁铺,从铁铺到铁工厂,这当然是原始积累阶段。传到白鸣岐,他是货真价实的资本家了。我计算了一下,白家当年卖掉的田亩与白家后来拥有的工厂相比,资产翻了三番。这就是地主吃地租与资本家吃剩作价值的不同结果啊。王莹睁大眼睛听着哥哥说话,满脸迷茫表情。王援朝继续说,假若以后有机会建立村办工厂,白鸣岐是有用之人。我看中国农业迟早要向工业转化的,尽管非常遥远。他知道妹妹对政治经济学不甚了解便拿起妈妈家信说,灵莹,既然咱妈在信里问到咱爸,我认为应当回信说明爸爸的现实处境,让妈妈通过外交部或者总后勤部把爸爸从"牛棚"里解放出来。哥哥,你这样做就分了妈妈的心啊!王莹非常惊讶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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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援朝再次笑了。你以为咱妈现在就不分心吗?她更分心!咱妈出国援外,最惦记的就是咱爸何时走出"牛棚"。所以她在信里问"王金炳同志好吗?"。如果咱们回信说咱爸出了"牛棚",她肯定不信。咱们不如请咱妈出头营救咱爸。你知道吧,咱妈的性格就是做强者心里最踏实,做弱者心里最不踏实。如今能够营救别人就是强者,被别人营救的是弱者。你让咱妈做一次强者,她心里反而踏实了。王莹激动地注视着哥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哥哥太深刻了,哥哥太精辟了,哥哥太明辩了……她找不出更多词汇表达对哥哥的崇拜,只得兴奋地叹了一口气。趁着白瀛瀛不在,王莹说出了心里话。哥哥,你起初立志做一个社会主义新农民,来到金水村安家落户,那很好。现在你下肢行动不便,继续留在农村没有实际意义了。你躺在哪里都是看书,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回城市去呢?灵莹,我要是躺在城市楼房里看书那是空想社会主义者。你知道傅立叶和圣西门吧。我要是躺在农村土炕上看书就是实践了。梁漱溟当年在山东搞乡村建设失败了,如今成了反面人物。我天天思考,究竟怎么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毛主席说,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王莹随口说道,以粮为纲,全面发展。学习大寨经验,劈山造田,争取亩产上纲要跨黄河过长江……王援朝摇了摇头说,除了阶级斗争,光靠种地也不行。我在金水村调查了两户地主,田德茂是土里刨食的土财主,只有几十亩地多年没有大发展。钱子柏则不同,村里有地亩,常年吃租子,同时还在城里开工厂开店铺,做了资本家,亦农亦商财产连年增长。当年晋商票号都是地主出身,他们不甘于土地。我研究了附近村庄十几户地主发家史,很有收获。依我看来中国农村人多地薄,社会主义新农村光靠种庄稼肯定不行。一旦城市经济发展,农村劳动力便有了去向,当然这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这一番话,王莹听不大明白。王援朝及时变更话题说,你回去就给咱妈写信吧,让她通过有关领导争取早日让咱爸走出"牛棚"。告别哥哥,王莹走到村口迎面遇到一群佩戴着红卫兵袖章的女学生。看样子她们是高中学生,显得成熟而稳重。一个中等身材面孔削瘦的女学生显然是首领,开口向王莹打听王援朝住在哪里。王莹警觉地打量着这一群来意不明的女学生。这位首领自我介绍名叫滕维丽,开门见山说她们是女四中的学生决定步行去祖国边疆做社会主义新农民,临行之前特意向王援朝取经。王莹放心了,详细向这位名叫滕维丽的女学生首领指点着王援朝家的方位。滕维丽走上前来将一枚毛主席像章别在王莹蓝布褂子的左胸前说这是革命留念,转身走了。走出村子,身后突然跑来一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还有胳傅上戴着"贫战队"红箍儿的持枪民兵。她站住看着这一群人奔向村西,听到人们吵吵嚷嚷说钱子柏死了。王莹一惊,钱子柏不就是胸前挂着"地主兼资本家"木牌子的老头儿吗?这时有人告诉她钱子柏投井死了,就是村西菜园的姑娘井。姑娘井?王莹跟随人们跑向村西菜园。啊!这就是当年白瀛瀛投的那口苦水井啊!是啊,当年白瀛瀛投井没死,村里就叫它姑娘井啦。人们解释着。
钱子柏的尸体打捞上来摆在井台旁边,远远望着好像一条出水的鲨鱼。王莹不敢近看,心里想这口姑娘井没淹死姑娘,淹死一个老头儿。村里这样动荡混乱,哥哥竟然专心至致躺在家里看《资本论》读"空想社会主义",真是心有静气。从哥哥想到父亲,她心头一沉。尤其远远望着躺在井台旁边的溺水尸体,王莹心慌了。万一爸爸关在"牛棚"里寻了短见……回到家里,王莹动笔给妈妈写信。闭门构思打好腹稿开篇写道,"妈妈,首先让我们共同敬祝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然后,她说我国革命形势一派大好。敌人一天天烂下去,我们一天天好起来。开场白之后,她开始详细介绍家里情况,报了平安。她总共写了三页纸。末尾,绞尽脑汁想出一个含蓄而明了的句子:"妈妈,请您跟有关领导呼吁一下让爸爸回家吧。"到邮局买了一只印着毛主席语录"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信封,王莹把这封含着特殊使命的信函寄往"北京六五三九信箱"。王莹惦念关押在"牛棚"里的父亲。她突然发奇想,要是让父亲看到母亲的家信那该多好啊。既然敢想,王莹就敢干。她拿出母亲来信让王凤抄写一遍,寻思着如何送到父亲手里。王凤抄写的家信,字体歪歪扭扭,有的地方涂涂抹抹,跟牟棉花的亲笔信相比,基本再现了原貌。因此她的抄写几次受到姐姐表扬,说你的错字别字特别像咱妈。傻凤不傻,一边抄写一边嘟嘟哝哝说,姐姐你别表扬了,你越表扬越说明我的字儿难看。等咱妈回国了我告诉她,你这叫拐着弯儿骂人。我可不敢拐着弯儿骂你,咱妈去阿富汗是代表四个伟大!就是代表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去支援世界革命的。咱妈来信说中国支援建设阿富汗王国巴格拉密纺织厂是毛主席他老人家亲自点头的,这是头号国际主义任务!王莹滔滔不绝说着。王凤不说话了。她从小就服从姐姐的权威。即使到处高喊打倒"权威"的革命口号,王凤也不敢造姐姐的反。哥哥去农村了。姐姐便是家里的擎天柱。王凤歪歪扭扭的抄写越来越像牟棉花——深得母亲笔体的精髓神韵。王莹甚至认为,父亲阅读妻子家书一定认为这就是来自阿富汗巴格拉密的原件。听说姐姐为传递信件发愁,王建设找出射钉枪去小树林里做实验了。他满头大汗跑回来告诉姐姐,这把射钉枪是他在破烂市买的,经过大修有了射程。他向姐姐解释说,我给射钉枪加了腔管儿,用弹簧代替气体动力,把咱妈的来信搓成纸卷儿塞进腔管儿,嘭地一声就能发射到"牛棚"窗外草堆里。王莹不放心,第二天一大早儿跟弟弟一起去了。柴油机厂处于半停产状态,安静无声。只有关在"牛棚"里的"牛鬼蛇神"们按时出工,去废品仓库清理废旧钢铁。牛鬼蛇神是不允许家属探视的,过着与世隔绝的劳改生活。出工之前,集体高唱那首"牛鬼蛇神之歌":我们是牛鬼蛇神,反动透顶,腐朽至极,有着无比肮脏的灵魂!我们是牛鬼蛇神,恶贯满盈,血债累累,永生永世不得翻身!我们是牛鬼蛇神,头顶生疮,脚底流脓……提前探明了,王金炳睡在"牛棚"临近第三个窗口的铺位。窗外不远便是工厂大墙。射钉枪的射程,恰恰就是从墙头到达"牛棚"的距离。酷爱机器的王建设满脸兴奋表情攀上柴油机厂墙头。只要咱爸一露面儿我就挥手指着窗外草堆,他就明白了。说着,王建设对准第一排"牛棚"第三个窗口,满怀信心地发射了。王莹只听到一声闷响——那纸卷儿便飞到牛棚窗外的草堆里去了。可巧,爸爸推开窗子看到趴在墙头的女儿和儿子,愣了。王建设挥手指着窗外草堆。王莹看到父亲连连点头,表示明白。这太好啦!激动的王莹捶了弟弟一拳头说,设子,你真棒呀!
曲轴卷 12 机器(4)
溜下墙头,王建设伸手揉着右眼——射钉枪的弹簧蹦出腔管儿打伤了眼睑,视线一片模糊。就这样,关押在"牛棚"里的王金炳收到妻子的两封远方家信,都是从窗外草堆里捡回的纸卷儿。他反复阅读之后撕成碎片吞下肚去,把妻子的话语留存心里,暖融融的。关在同号"牛棚"里的一个"历史反革命"上吊自杀了,却没有动摇内心怯懦的王金炳的生命信念。他的存活无疑与牟棉花来信有关。妻子的家书宛若一股清泉,滋润了王金炳龟裂的心田。妻子的家书好似一盏明灯,给漫漫长夜里的丈夫带来光亮。吞到肚里的妻子家信,王金炳竟然能够通篇背诵,一字不差。身陷"牛棚"的"工业战线红管家"管理仓库的"一口清"技能,此时没了用场。于是他便将记忆力完全倾注在妻子家信上,字字烂熟于胸,句句脱口成诵。关押在"牛棚"里的王金炳认为自己跟墙头结下不解之缘。当年李亦墩同志半夜逃跑卡在华昌机器厂墙头上,是我踮起脚尖儿伸手托了他屁股一把。如今我的儿子趴在柴油机厂墙头上嘭地一声给我射来一封封家书。嘿嘿。墙头这地方,真好。然而,王金炳也养成了"心病",一有机会便将目光投向"牛棚"窗外的草堆里,寻找秘密家信。他的心弦绷得紧紧,随时都要断裂。他尽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这样的特殊生活,把王金炳折磨成为一个表面镇定自若内心忐忑不安的男人。终于,王莹收到母亲回信。这是她出国援外的第三封家信。捧在手里愈发有了份量。她小心翼翼拆开阿富汗来信,仿佛在拆卸雷管。信中,妈妈还是没有彻底克服错别字。她主要讲述巴格拉密纺织厂,语气流畅自然,就跟面对面说话似的。"阿富汗国王接见了我们。我没怯场,当面向国王建议招聘当地女工培训。翻译告诉我,国王问为什么男工不行。我说全世界我不知道,反正中国的挡车工百分之九十五是女工,男工特别少。为什么少呢?因为男工长得又高又壮,转身慢,步子沉,抬头低头都不容易。还有,男工手指粗大,装纬费劲,换梭费劲,接头更费劲,既影响产量又影响质量。大马拉小车,划不来呀。国王听了翻译之后,笑了。""过了几天阿方托菲基厂长对我说,国王同意招收少量女工培训,尝试一下。我一听乐得拍手,说先招十个吧。"不知为什么,王莹觉得妈妈说起巴格拉密纺织厂的事情,过于罗嗦。她急于读到有关爸爸的内容,便伸长目光在字里行间寻找着。没有。妈妈只字未关于爸爸的事情。王莹疑惑了。难道妈妈没有看懂我的信?不会的。我请她通过外事部门呼吁爸爸回家,这也是解除出国援外人员的后顾之忧啊。假若爸爸在"牛棚"里寻了短见,那才是政治影响呢。牟棉花在家信里写道:"我跟设备项目经理说,咱们先开动六台织机开展实际操作培训吧。培训了十五天,我选了五个男工五个女工,轮流上场,技术比赛。那天来了不少观众,还有王室成员。结果呢,装纬换梭,接头巡车,男工们满头大汗,手忙脚乱,转身猫腰都费劲。女工们脚快手巧眼神灵活,利利索索,脸不变色气不喘。我告诉托菲基厂长,不论中国还是阿富汗,女人都是天生织布纺线的好手,男人比不上的。"现在,他们打破妇女不进工厂的惯例,专门允许我招聘三百名阿富汗女工进入阿巴拉密纺织厂。他们说我创造了阿富汗妇女的历史。"尽管这封信里没有提到爸爸,王莹还是命令妹妹傻凤立即抄写一份。当天晚上妹妹抄写完毕交给姐姐说,你们又不是不会写字怎么总让我抄写呀?哼,一定是害怕这事儿暴露了,追查的时候全是我的笔迹。你小死丫头思想这么复杂!我可没想到追查笔迹的事儿……王莹惊得瞪大眼睛看着妹妹,气得胸脯一起一伏。好吧,我也留下笔迹!说着王莹抄起钢笔在信件末尾添了一句话:"爸爸,我是王莹,您千万不要想不开,我们天天盼望您平安回家。"王莹余怒难消地说,现在好了吧?现在有了我的笔迹有了我的名字,到时候追查起来就没你事儿啦。姐姐,我跟你开玩笑呢。王凤咧开缺了一颗门牙的嘴,笑了。
曲轴卷 12 机器(5)
你以后少开这种玩笑!王莹指斥着王凤说,咱们革命家庭就是不许出现自私自利的风气。爸爸关押在"牛棚"里受罪,我们还担心追查笔迹?没羞!我们学校院里也有一座"牛棚",校长和一大群老师关押在里面只能喝脏水……说着,王莹突然呜咽了。有一天一个牛鬼蛇神扫厕所溅了我鞋上脏水,我张口骂他十恶不赦,还把扫帚丢到了楼下。骂出口我就后悔了。因为我想我爸爸也在工厂扫厕所啊。王凤跑去拿来毛巾,给姐姐擦拭泪水。王莹继续说,其实咱们不用惦念妈妈,她出国援外受到王室尊重还创造了阿富汗妇女历史。咱爸太不容易了,窝窝囊囊一点脾气都没有,关押在"牛棚"里吃苦……咱妈命好呗!国内一乱,她就被毛主席派到阿富汗去了,躲过多少倒霉事儿啊。王凤说着给王莹端来一杯水,姐姐,你命也不错,从小在家里当领导,我是你的兵。王莹破啼为笑,觉得妹妹既可恨又可爱。她将傻凤抄好的信件交给设子,由弟弟"射"给父亲。王建设领命,第二天一大早儿悄悄去了柴油机厂。这是妈妈的第三封家信。在此之前他已经将两封搓成纸卷儿的家信发射到"牛棚"窗外草堆里。他小毛贼似地趴上墙头举起射钉枪描准第一排"牛棚"的第三个窗口,准备发射了。迎着晨曦,他看到远处变电站挂着一条陈旧的标语:"严禁触摸电线,五万伏高压一触及死,违者批斗!"王建设认为这条标语实在荒唐,一触就死了,违者你批斗谁啊,批斗死尸?这种情绪影响了射钉枪,它突然出了故障,发射不成。王建设从墙头溜下来,坐在墙根排除故障。对酷爱机器的王援朝来说,沐浴着晨光修理射钉枪,优哉游哉就是享受。他甚至不愿意很快修好射钉枪,就像饮者不愿意很快喝光一壶好酒。太阳升起,照耀着墙内"牛棚"也照耀着王建设的脸。修好了。他重新攀上墙头,举起射钉枪瞄准目标——只觉得右眼视力不强,第三窗品外面的草堆一派模糊,不如以住清晰了。这几年他总是半夜点燃一盏油灯偷偷摆弄齿轮发条什么的,伤了眼睛。他嘭地一声发射出去了。与此同时,他看见爸爸的身影出现了——王金炳缩头缩脑被两个造反队员押解着,从东头拐过来沿着第一排"牛棚"向着第三个窗口走来。王建设吓得屏住呼吸,伏身观察着。爸爸弓身哈腰走近第三个窗口,伸手指着窗外的草堆,好像低头交待着什么罪行。一个造反队员指着爸爸鼻子,不停地训斥着。另一个造反队员抬腿随意踢了一脚,望着草堆啊地叫了一声。王建设知道自己刚刚发射的纸卷儿——妈妈的第三封家信被发现了,离开墙头拎起射钉枪,迎着晨风跑回家去。回到家里,姐姐给弟弟做好了早点,馒头切片儿夹着白砂糖端上桌子,大有犒劳功臣前线归来的味道。其实王建设脸色并无异常,王莹断定出事了。她直觉的准确有时候连自己都感到惊讶。督促弟弟洗了手,她盛了一碗米汤,坐在桌旁看着他吃着早点。王建设咬了一口馒头片儿抬头看了姐姐一眼。王莹心里咯噔一下明白了,弟弟百分之百遇到了意外情况。看弟弟吃完早点,王莹坐在桌前收拾着碗筷说,设子,无论出了什么事情,你总得让姐姐有个思想准备吧?王建设低下头去,细声细语说出事情经过,我要是提前一秒钟发现爸爸被押过来,也不会把纸卷儿发射出去的。王莹手里捧着碗筷凝神思考说,这么说,咱妈的第三封家信落在造反派手里了……起身回到自己房间,王莹坐在桌前提笔写信。她眉头紧皱,一边思索一边写着。我妈妈出国援助阿富汗人民,这是毛主席委派的,这是发扬国际主义精神。谁敢说她是人造黑劳模?谁敢说谁就是怀疑毛主席!谁敢追究她的家信问题?谁敢追究谁就是反对毛主席!一连抛出一顶顶大帽子,她上纲上线写得风起云涌。这封信终于写完了,累得脸色泛白。找出一只信皮将信瓤封好,找到掸子拔了三根鸡毛粘在信封上。王莹将妹妹叫到房间里,手持"鸡毛信"耳提面命,好一番叮嘱,反复说红卫兵团二十四小时住在我们学校里。傻凤听罢并无惧色地说,人家海娃把鸡毛信夹在羊尾巴底下藏着,我藏哪儿呀?现在又没有日本鬼子你藏什么羊尾巴?狗尾巴也用不着。王莹露出临危不乱的乐天性格,数落着妹妹。黄昏时分,爸爸突然走进家门。王凤喊叫着扑上去,一头扎进爸爸怀里。王建设木头木脑叫了一声爸爸,没话了。王莹又惊又喜从厨房跑出来,扎煞着沾着面粉的双手,眼睛里闪动着泪光。手里拎着行李,王金炳不安地错动着双脚瞧瞧女儿瞅瞅儿子,一时无语。王莹上前接过爸爸的行李说,您去洗洗吧,换一身干净衣服,歇一会儿咱们吃饭。王莹钻进厨房翻出全部"库存物资",决定给爸爸炒了四个好菜:腌肉炒白菜,葱头烩猪血,油渣烧海带,咸鱼炖豆腐。主食是"银裹金"烙饼。她干活儿十分利索,并行不悖做着三件事情。一边握刀切着海带丝,一边瞅着锅里煎的豆腐,同时腾出一只手搓洗着腌肉,厨房里刮起一阵青春旋风。一只只小咸鱼投入锅里煮着,她眼睛盯着沸腾的酱汤暗暗想道,那第三封家信被造反派发现了,他们反而放了爸爸?这是欲擒故纵啊。理不清头绪,心里愈发警惕了。她将妹妹叫进厨房重新叮嘱一番。傻凤眼巴巴看着炖在锅里东西,咽下一团口水。记住,我一递眼色你就溜走,不声不响下楼去。别忘了鸡毛信!我不是给了你一毛钱吗?你坐三路公共汽车,四站地就到了我们学校。吃饭了。王金炳局促不安,看了看坐在左边的王建设,又看看坐在右边的王凤,堆出满脸谦卑的笑容。离开这张家庭饭桌一年多了,一切都显得生疏。随着拿起一双乌木筷子,上面刻着"保家卫国"的字样早已磨光了。他想这起这是结婚时候李亦墩和徐贰芬送的礼物,说是添碗添筷子添人丁。如今,李亦墩同志关进市直机关"牛棚"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徐贰芬同志贬去茶淀农场,说是"右倾份子"。只有这一双磨秃的老筷子记载着昔日风光。王莹捧着一摞"银裹金"热饼摆上饭桌,低声喝斥王凤说,咱爸一回家你怎么变成资产阶级大小姐啦?厨房端菜去!王建设主动拿起一张热饼递给爸爸,说您吃您吃。王金炳接在手里说,设子,你长高啦。爸爸,您瘦了也黑了。王建设实话实说,却不提拿射钉枪往草堆里发射妈妈家信的事情。可能出于避讳的原因,家庭空气沉甸甸的。爸爸的归来没有带来多少喜庆色彩反而添了几分忧虑气氛。只有厨房里飘出饭菜香味,平添了一股家常味道。终于,四个热菜全部端上桌子。王凤眼睛一亮随即伸出筷子奔向咸鱼炖豆腐。不幸中途被姐姐的筷子拦载。王莹笑眯眯说,傻凤,今天是给咱爸接风,不是让你撒风。抢!你不知道咱爸最爱吃豆腐咸鱼?王金炳手里拿着一张烫手的"银裹金"烙饼,低头吃着。这时他想起自己乳名叫"饼子"。饼子吃饼。不由苦笑了。王莹看到爸爸光吃饼,就催促他吃菜。王金炳机械地举起筷子,却伸向平时并不爱吃的油渣烧海带。王建设很快吃了两张饼,搁下筷子离开饭桌回自己房间了。王凤重点吃了腌肉炒白菜和葱头烩猪血,咀嚼着起身回自己房间了。王莹看着弟弟妹妹的离开,突然意识到这个家庭如今缺少几分温暖。吃了咸鱼也吃了豆腐,王金炳充满歉意地说,好吃好吃。
曲轴卷 12 机器(6)
爸爸……王莹不无哀伤地注视着心猿意马的父亲,印证着自己的内心判断。终于看到高压之下爸爸的怯懦,不由心头一痛。王莹只是一个缺乏社会经验的姑娘,却从爸爸游离不定的目光里强烈地感受到,惶惶不可终日的挤压,度日如年的煎熬,大水没顶的挣扎,悬崖失足的绝望……晚饭之后,王金炳立即起身跑到厨房里刷锅洗碗,延伸着"牛棚"养成的劳动改造的习惯。王莹明明知道刷锅洗碗是王凤的任务,却没有阻止爸爸。爸愿意躲避就让他躲避吧。就寝之前,王莹站在卫生间里搓洗爸爸替换下来的衣裳。啊,从那一片片污渍就可以想象"牛棚"的滋味。牛棚啊,使胆大的男人愈发胆小,使胆小的男人敢于自杀;使软弱的男人走向疯狂,使疯狂的男人变得温顺。端着一盆湿衣裳走出卫生间去住阳台,王莹看到爸爸独自坐在客厅里。灯影里父亲愈发显出木讷,似乎正在努力将自己变成一尊木雕。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觉得生活除了凄苦,好像没有别的滋味。晾了衣服,王莹打了一盆热水端到木雕面前说,爸爸您烫脚吧烫了脚就休息呢。面对一盆热水,王金炳突然双手抱头伏在桌上,嘤嘤哭了起来。
王莹拿来一条毛巾放在桌上,躲进自己房间。她不愿意看到父亲的眼泪,尽管她知道父亲的软弱,也知道有时候眼泪是男人天空下的小阵雨。过了一会儿,王莹听到父亲站在门外说,灵莹,你出来跟我说说话吧。
爸爸一定是有话要说的,一旦说出来心里就痛快了。这样想着她来到客厅里落坐,跟父亲隔着一张桌子。苏联式的房子愈发空旷。空气却粘稠起来。灵莹,前面那两封家信,我看完以后就撕碎嚼烂吞到肚里去了。王金炳低头说着。好啊,这种事情是要保密的。您吞进肚里最安全。王莹劝慰着说。
可是,吞下肚去我心里倒盛不下了。心里总是嘀嘀咕咕的,管不住自己的眼珠,动不动就往窗户外面瞟,瞅瞅那草堆。有一次夜里做恶梦,梦见那草堆着火了,还燎了我头发。我啊地叫一声,醒了。王莹看到父亲痛苦诉说的样子,起身斟了一杯白开水递给他说,爸爸,您这是吓的,越害怕心里越紧张。是啊,睡在我旁边铺位的一个"三青团份子"看出苗头儿,就去揭发了,说我心神不定肚里有鬼。造反派连夜提审,啪啪拍着桌子说发现了我的罪证。我一害怕就招了。一大早儿他们押着我去现场。我心里想反正两封信都吞到肚里去了,查无实证……可是您没想到一走进那草堆,人家就发现了第三封家信,这是设子刚刚发射的。是吧?王莹问道。是啊。王金炳垂头丧气地说,他们押着我往草堆那里走,嘭地飞来一个纸卷儿。我知道这一定是设子射来的,恰恰落到他们手里了。后来我听这封信上还有你写给我的几句话,这事儿把你也牵扯进来了……恐怕这件事情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王莹思忖着说,一定是妈妈通过有关领导把您保出牛棚了,可巧这时他们发现了第三封家信就成了您的新罪证。他们只是象征性地把您放回来……他们很快就会把我抓回去继续关在牛棚里吧?王金炳惊恐地说,灵莹,爸爸窝囊,爸爸胆小,爸爸没出息。可我还是要求你别把这事儿告诉你妈妈。王莹点点头说,您别内疚了。多长的铁棍都能磨短,多硬的骨头都能煮软。无论怎样您永远是我爸爸呀!灵莹,有你这句话我心里就踏实了。王金炳勉强地笑了笑,回屋睡觉了。第二天一早,王莹起床在厨房给全家弄早饭。楼下响起一阵口号声。伸长脖子仔细听,呼喊的口号居然是"揪出内奸份子牟棉花!打倒泄露国家机密的王家小集团!"。她趴上阳台探头看到楼下摆着好几只糨糊桶,一群人手持扫帚正往墙上刷大字报。他们果然来啦!王莹离开阳台穿过厨房越过客厅跑进卧室,一把从床上拉起酣睡的妹妹说,傻凤!穿上衣服出发吧。我昨天跟你说的事情,乘三路公共汽车坐四站地就到了我们学校找红卫兵团……睡眼惺忪的王凤抬头望着姐姐说,我知道你是让我送鸡毛信去!
曲轴卷 12 机器(7)
嘭嘭嘭!有人狠力叩门了。王莹跑去开门。柴油机厂造反派凶神恶煞般涌进来,高喊揪出王家叛国小集团,打倒人造黑劳模。王凤趁机小鱼似地游出家门,下楼去了。造反派押着王金炳和王莹下楼。王建设不知所措地跟在后面。姐姐扭头笑着对弟弟说,设子没你事儿,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吧。楼下,牟棉花的第三封家信已经被抄成大字报,刷在墙上公布于众了。王金炳听见有人高别呼打倒叛国者打倒内奸份子的革命口号,双腿颤抖起来。王莹担心爸爸受到惊吓,扯了扯衣襟暗示他不要害怕。然后,王莹以攻为守,一声尖叫扬手指着大字报说,这是谁贴的大字报?他妈的给我站出来!一个柴油机厂造反派头头儿走过来说,小丫头片子你还会骂街,这大字报是我贴的你敢怎么样!来人啊,把她给我五花大绑了!上来几个汉子推着搡着,七手八脚将王莹捆起来好像一只大粽子。
王建设举着射钉枪冲上来说,不许欺负我姐姐!不许欺负我姐姐!
造反派头头儿乐了说,这小子拿凶器吓唬人,快缴他械!快缴他械!
几个汉子抢去射钉枪,把又踢又咬的王建设摁到旁边。被缚的王莹怒目圆睁小母老虎似地吼叫着。谁要伤我弟弟一根毫毛,我跟谁没完!父亲王金炳百分之百罪人形象,弓身垂头站着,好像没了魂魄。
王莹声嘶力竭叫着。我母亲出国援外是受到毛主席委派的。这是国家机密!你们贴大字报泄露国家机密,还诬赖我们是叛国小集团?你们一个个才是苏修美帝的内奸!我要到北京去告你们……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婆儿嘴里叼着一颗不冒烟的烟卷儿,站在人群里看大字报。这大字报抄写的正是牟棉花泄露国家机密的罪证——那第三封家信。肮脏的老太婆嘴上叼着的烟卷儿并不点燃,好像一种象征。她眯着眼睛看着大字报,喃喃自语。操,敢情牟棉花出国援外了,怪不得没见批斗这娘们儿呢……王莹你不要自找苦吃!我们现在就陪你去北京,我们还要把牟棉花从阿富汗揪回来呢!造反派头头儿指着王莹鼻子说。你们放屁!我妈妈遵照毛主席指示出国援外,这是发扬国际共产主义精神……那个嘴里叼着烟卷儿的老太婆冲出人群,伸手撕着墙上大字报,嘿嘿笑着嘴念念有词:你们不要揪棉花,你们不要揪棉花……王莹呆呆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老太婆,觉得她好像妈妈厂里的靳大姑。
你是什么人?你敢破坏革命大字报!两个造反队员扑过来揪住老太婆的头发,押向大卡车。人们纷纷嚷叫起来。这疯婆子是国棉十九厂的,去年就疯了!
前推后搡扭胳膊摁肩膀,疯婆子依然结结实实叼着那一颗并不冒烟的烟卷儿,好像生长在嘴唇上。听到人们喊叫她是疯子,两个造反队员松了手。一队红卫兵从远处跑来,足有好几百人,掠过"市长楼"踏着中央草地径直奔"劳模楼"来了。柴油机厂造反派顿时紧张起来,一起投去目光。王莹长长出了一口气。好啊,这是妹妹拿鸡毛信去学校搬来了救兵。
红卫兵的首领竟然是曾经去金水村向王援朝取经的滕维丽,而且送给王莹一枚毛主席像章。滕维丽走上前来慢条斯理说,牟棉花代表中国工人阶级援助阿富汗人民,这是党中央毛主席的委派,这是发扬国际主义精神,你们跑到这里贴大字报,究竟长谁的志气?究竟灭谁的威风?滕维丽语气突然强硬起,你们是工人阶级造反派,你们更应当听毛主席的话。我要求你们马上给王莹松绑,不要做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战场一片沉寂。柴油机厂造反派好像寻找着反击武器,心律出现间歇。
疯婆子悄悄溜到王莹面前,嘴里念念叨叨:你们要听毛主话,你们要听毛主席的话……王莹注视着疯疯癫癫的靳大姑,从她的目光里看出几丝慈祥。
一个女人突然挤出人群,一拍大腿质问滕维丽。你说牟棉花代表中国工人阶级援助阿富汗去了,她一个黑劳模代表得了吗?你说牟棉花发扬国际共产主义精神去了,她一个黑劳模发扬得了吗?这是荔枝壳啊。王莹看到荔枝壳身后站着十几个佩戴"红纺战斗队"袖标的纺织女工,吵吵嚷嚷着。我们就是要把牟棉花打翻在地踏上一只脚,让她永世不得翻身!
曲轴卷 12 机器(8)
滕维丽一挥手,外围待命的几百名红卫兵战士呼啦一声对现场形成一个包围圈。他们一手举起"红宝书",一手举起"椅子腿",节奏急促地高喊着:文攻武卫!文攻武卫!你们要不悬崖勒马,我们红卫兵联合会就要采取革命行动啦!滕维丽大声发出警告。荔枝壳冲上前来尖声喊道,谁敢保护人造黑劳模,我们就跟谁斗争到底!她一句话,好似点燃了烈火,现场骤然升温,人们开始互相推搡了。王莹气愤地喊着,荔枝壳你官报私仇……一群女红卫兵冲上去擒拿荔枝壳,跟纺织女工们扭打起来。
王凤窜到王莹面前,一边松绑一边说,姐姐,你快跑吧!你快跑吧!
王莹望着从文斗转向武斗的混乱场面,犹豫了。我跑?咱爸怎么办呀!
王凤转身飞快地窜到王金炳面前说,爸爸,趁着乱劲儿您快跑吧!快跑吧!王金炳突然猫腰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啪地拍在自己面门上,登时红汁流淌,脑袋成了一只血葫芦。爸爸你疯啦!人家还没打你,你自己打自己啊……小女孩王凤尖叫着望着父亲,仿佛看到一只怪物。王金炳浑身颤抖说,不用他们打我,我先把自己打了吧。
王莹跑过来哭着说,爸爸您这是干什么!自残啊……
我、我还是跟他们回牛棚去吧。回到牛棚我就踏实了。王金炳抹着满脸血迹说着,好像只有牛棚才是他的安全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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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现代汉语词典》
扫帚与芒果王援朝告诉王莹,咱家很快就会度过难关一步步走向好转的。哥哥的判断果然灵验,两件喜事接踵而来。一是强调"三结合"爸爸被"解放"了,走出"牛棚"恢复工作,重新成为柴油机厂中心配套仓库保管员。二是王莹技校毕业了。由于半工半读毕业生没有上山下乡任务,她被分配到东方制冷设备厂成为工人阶级的光荣一员。"牛棚"岁月将王金炳改造成为一只惊弓之鸟,他表情紧张地嘱咐女儿进了工厂一定要虚心向工人阶级学习,首先是不怕不脏不怕累,别人不愿意干的工作,你一定要抢着干。再者是搞好团结,跟同志们打成一片……灵莹,你给阿富汗写信告诉妈妈你参加工作了,让她高兴高兴。王金炳说着压低声音说,大朝真的收留了白鸣岐?这是窝藏包庇反动资本家呀!说着,王金炳转身走进卧室,好像害怕了。
一大早儿王莹前去报到。东方制冷设备厂坐落在市郊结合部,距离九路公共汽车终点站不远。工厂大墙上刷着一条"最高指示"的大标语:"革命委员会好。"王莹拎着兜子走进工厂大门,主动跟传达室打招呼说是来报到的。传达室老头儿笑着说,总共十五个新工人,你是第五个报到的。从"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的大标语前面走过,她找到政工组。办公室很简陋,两张办公桌,一只文件柜。迎面墙上贴着一条最高指示:"要节约闹革命。"一位白白胖胖的中年男子埋头写着什么。王莹叫了一声师傅。在社会上叫同志,在工厂里叫师傅,这是两种最为亲切的时代称谓。
她递上分配通知书说是来报到的。对方抬头朝她投来审视的目光,提笔批了一行字:请生产组安排该同志参加新工人进厂教育学习班,统一分配工种。找到生产组办公室。女同志小杜让王莹填表,说填了表你去工具库接受七天进厂教育,然后分配工种。第一课是"东方制冷设备厂的历史与现状"。主讲者正是那位白白胖胖的政工组长范金斗。王莹给自己的笔记本编了号码"1970A",一丝不苟记录着工厂概况。"咱们东方制冷设备厂归口第一机械工业部,生产各种类型的冷制设备,比如说本市食品二厂的三座冷库,就是我们厂生产安装的。前几年还生产了几套大型制冷设备,援助社会主义友好邻邦朝鲜和越南,受到外贸部长李强同志的好评。我们厂总共五个一线生产车间。你们这十五位新工人进厂,我们就有八百四十三名职工了。这是新鲜血液。毛主席说世界是你们的。希望你们能够接好革命班,迅速成长争取早日挑起大梁!"王莹一边听一边记录,她在"朝鲜"二字下面划了一道杠杠,表示重点。范金斗的讲话使得新工人们了解到工厂的基本情况。尤其讲到明年的生产任务援助阿尔巴尼亚的三套大型制冷设备,王莹激动了,心里哼唱起那首全国传唱的《北京——地拉那》。"北京,地拉那,中国,阿尔巴尔亚,英雄的城市,英雄的国家,中阿人民并肩战斗,团结在马列主义旗帜下,万岁——毛泽东!万岁——恩维尔·霍查!万岁——伟大光荣的党,万岁——北京地拉那!"介绍工厂概况,范金斗谈到一线生产车间的十二个工种,着重提醒新工人们做好从事艰苦作业的思想准备,比如喷漆工序接触二甲苯就属于有毒有害作业。你们可能不知道,机械行业流传这么几句话,"车钳铣,没法比;电汽焊,凑合干;要翻砂,就回家"。还有"王八瞪蛋是冲工,大锤震耳是铆工,遛遛达达是电工,轻轻松松是化验工"。坐在后排的一个浓眉大眼的男生举手说,还有,断子绝孙是老公!
人们哄堂大笑,好像是相声专场演出。大家为什么发笑,王莹却听不懂。范金斗不急不躁说,老公?我们是社会主义工厂不是封建王朝皇宫,哪儿有什么太监啊!王莹这时听明白了,老公原来就是太监啊。她意识到自己的单纯,社会上很多术语,自己是听不懂的。范金斗表情和蔼地指着浓眉大眼的男生说,你叫什么名字?那位男生起立回答说,我姓董叫董泰建,。白白胖胖的政工组长范金斗不动声色说,董——泰——建。泰建?怪不得你对断子绝孙的事情特别明白呢。人们再次哄堂大笑。王莹也跟着笑了。董泰建——董太监。她觉得工厂真是一块幽默宝地,就连这位从容稳重不苟言笑的政工组长范金斗说出话来也这么灵活机智令人回味。董泰建满脸尴尬对身旁男生说,我叔我婶嘱咐我进了工厂别多嘴多舌,人家工人一句话能把你噎死,今天我算领教啦。听了范金斗的报告,王莹对东方制冷设备厂有了了解,笔记本密密麻麻写满几页,心里十分充实。董泰建凑到王莹面前自我介绍说,我是从第二半工半读技术学校分配来的。王莹敷衍说我是第一半工半读技术学校的。董泰建嘻皮笑脸说,你是第一半工半读,我是第二半工半读,我比你大一倍啊。你再大也超不过《清宫秘史》的李莲英吧?一定是受到工人阶级幽默的感染,王莹说出这样一句话。人们听了笑得前仰后合,当场给董泰建确定了绰号:董公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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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产组小杜走来批评董泰建说,你这是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新工人进厂应当虚心学习工人阶级优良品质,不要学得油嘴滑舌一身社会习气。董泰建只得自我解嘲说,他们叫我董公公,好哇!我是大公无私的公,我是公而忘私的公,我是公事公办的公……你怎么不说你是公共厕所的公呢?小杜一句话堵了董泰建的嘴。
这就是工厂语言啊,小杜这样的女同志说出话来也是一口咬到骨髓里。王莹暗暗想到父亲母亲。妈妈说爽爽快快,从来不拖泥带水,直来直去特别符合工厂风格。相比之下爸爸吭吭叽叽显得沉闷,好像一间没有天窗的屋子。这可能与他是仓库保管员有关吧。中午时分,王莹走进职工食堂独自坐在角落里打开饭盒吃着"银裹金"烙饼。这种烙饼,看外表你在吃白面饼,只有自己知道咽下去的是玉米面。食堂中央摆着一只大铁桶,有人端着饭盒去舀汤。免费的。王莹端着饭盒走过去,舀了一勺倒进饭盒里,转身悄悄喝了一口,笑了。这清汤就是食堂刷锅水,加了一撮子食盐而已。她耐着性子喝得出汗,出了食堂沿着厂道走去。午休时间,一个身穿草绿军装的年轻军人一手拎着小桶一手挥着板刷正往车间大墙上刷写标语。已经刷写了"抓革命,促生产,"六个大字,王莹知道还有六个大字是"促工作,促战备!"如今是标语时代。工人疗养院在刷写标语,柴油机厂在刷写标语,东方制冷设备厂在刷写标语,处处都在写标语。王莹迎着标语走去,看到这个年轻军人穿着两只衣兜儿的军衣,知道他是战士不是干部。干部四个兜儿。过午的阳光照耀着年轻战士,汗水浸湿帽圈儿好像戴一道箍。他停下板刷回头操着南方口音说,你是新工人吧?别进车间啊里那里是军工保密产品。你写的仿宋字不保密吧?王莹看到对方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笑着问道。
啊?我的仿宋字当然不保密。年轻战士看了看王莹,伸出板刷蘸着白浆继续书写。王莹转身走开。他停止书写大声问道,喂,你叫什么名字?王莹转身望着这个身材适中眉清目秀的南方口音的兵,说我叫王莹。对方立即自报姓名说,我叫冯五一。你叫冯五一?那你一定是劳动节那天出生的!王莹惊奇不已。
年轻战士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我爸爸为啥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王莹问道,你是解放军战士,你到东方制冷设备厂来干什么呀?
三支两军啊。冯五一朝冲着王莹大声说,你知道三支两军吗?
知道哇!三支是支左,支工,支农,两军是军管,军训。王莹对答如流。冯五一突然不好意思了,低头说我们的主要任务是支左,过几天还要对你们这批新工人开展军训呢。看到对方这种表情,王莹不明白他为什么窘了,说了声再见扭身走了。年轻的冯五一注视着王莹远去的背影,一时忘了继续书写大标语。下班回家吃过晚饭,王莹坐在灯下写信。她是写给朝鲜民主主义共和国一个名叫崔莹的女孩子。"崔莹你好,首先敬祝中国人民的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我叫王莹,我一九五二年三月十一日出生,那一天罗盛教烈士被授与"一级爱民模范"称号。他为了救你,落入冰窟献出自己保贵生命。为了纪念罗盛教叔叔,我出生那天我爸我妈一致同意给我取名王莹。这样,你和我就成了同名的人。""崔莹,今天我走进东方制冷设备厂报到,成为一名社会主义中国的新工人。我们这座工厂前几年还向你们国家出口制冷设备呢。我知道你们国家提倡千里马精神,我们国家提倡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建设社会主义的精神。你是崔莹,我是王莹,我提议,咱俩在不同的工作岗位上开展社会主义劳动竞赛。你说好吗?"写了信,装进信封,王莹不知道怎样寄给远在朝鲜的崔莹,便小心翼翼放在抽屉里。王建设推门告诉姐姐,他组装矿石收音机出声音了。接过弟弟耗费半年心血攒成的矿石收音机,果然听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一组标题新闻。"我国第一台具有先进水平的韶山型大功率半导体干线电力机车在湖南株洲机车车辆厂试制成功。""河南省红旗渠工程全部建成。该渠建成后,林县水浇地面积从不到一万亩扩大到六十万亩。""原国民党空军上尉黄天明、学员朱京蓉驾驶T-33喷气机起义,从台湾飞返大陆,在中南地区某机场安全降落。"第二天,厂里专门召开忆苦思甜大会。十五名新工人参加,还有东方制冷设备的十八名武装基干民兵。说是大会,总共不过一个排的兵力。会场前面摆了一张长桌子,算是主席台。会议由政工组长范金斗主持。他发言非常实在,说忆苦思甜大会主要是忆苦,甜还用思啊!你们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本身就泡在蜜罐儿里。你要是感觉不到甜,那是忘本了。列宁说,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背叛不就成了《红灯记》的王连举啦?范金斗作出准备鼓掌的姿势说,今天请来当年三条石华昌机器厂老工人、现任通用机械附件厂革委会副主任粱三升同志给我们作忆苦思甜的报告!大家鼓掌欢迎!身穿劳动布工作服的梁三升大步走到前面,十分正规地给大家敬了一个军礼。董泰建恶习难改说着风凉话,你又不是军人给我们敬什么军礼呀。王莹扭头制止说,人家敬军礼怎么啦?毛主席号召全民皆兵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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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民皆兵?瞎子瘸子一起上阵啊,嘻嘻……
王莹心里为董泰建感到悲哀。小伙子五官端正身材均称。可惜整天嘻嘻哈哈的,没正形。梁三升落坐,开始作报告。你们知道当年三条石工人的悲惨处境吗?我给你们哼唱一首歌谣吧:"三条石,靠运河,棒子面,大粗箩,想抽烟,有锯末,要喝水,有臭河。"王莹听着,冷静地将这首歌谣记在笔记本上。她依稀记得这位梁三升就是当年批斗父亲的主角,如今成了三条石老工人代表,到处忆苦思甜作报告。这时候,梁三升讲到挂在华昌铁工厂账房墙上的"昧心表"。万恶的资本家啊!上班拨快一个钟头,下班拨慢一个钟头。这样工人一天就多干两个钟头,一个月就多干六十个钟头,一年就多干七百二十个钟头。他们压榨工人血汗不管工人死活,铁证如山。昧心表。王莹认为这是华昌机器厂剥削工人的典型案例,便详细记录在笔记本上。父亲也是三条石工厂出身,可是从来没有给她讲过资本家疯狂剥削工人的故事。父亲工作太忙,根本没有时间给孩子们开展忆苦思甜的教育。王莹认为父亲是一株树,常年栽在工厂仓库里。母亲好似一朵棉花,早早将自己纺进棉纱里去了。梁三升又哼唱了一首歌谣,说明当时工人的伙食:"韭菜长吃,菠菜种吃,一年到头吃饺子!"哼唱之后,梁三升解释说,韭菜长吃就是韭菜长到二尺多长,最后一茬跟草一样,给我们吃。菠菜种吃就是菠菜老得打了籽成了种子,给我们吃。一年到头除夕夜,才给我们一顿黑面饺子吃,牙碜的只好囫囵吞下肚子,不敢合牙!听着黑面饺子的故事,王莹猛然想起今天下班回家做饭。工厂五点钟下班,走进家门六点钟。全家吃什么菜做什么饭呢?她走思了,耳朵离开水深火热的三条石工厂,心思走进自家的厨房。焖一锅粳米饭,买二斤炒韭菜炒着吃吧。今天的新社会韭菜跟过去的三条石韭菜肯定不同。今天的新社会韭菜只有半尺多长,不老不嫩,小虾皮炒韭菜正合适。西红柿便宜,煮一锅汤,又红又酸又开胃。坐在工具库里的小型家庭主妇构思着晚饭,王莹下意识地抬头寻找着钟表。工具库里没有钟表。她联想到三条石华昌机器厂的"昧心表",便抬头注视着慷慨激昂的梁三升同志。苦大仇深的梁三升口才很好,讲到一个名叫佟小喜的学徒,公元一九四五年死于资本家的虐待。佟小喜外号"瘦猴儿",受了风寒资本家不闻不问,一个人躺在炕上等死。后来果然死了,万恶的资本家假慈悲,把尸体装进棺材发丧。谁都认为佟小喜被埋在西营门外乱葬岗子,可是后来在工厂院子里挖出了他的墓牌。工人弟兄的尸骨何在,至今也是一个谜!这个惊险故事再度吸引了王莹思绪。她停止自家晚饭的谋划,捧起笔记本埋头写道:三条石学徒佟小喜,外号瘦猴儿,死后究竟埋在何处,如今仍然没有答案……忆苦思甜报告会,拖得时间很长,字字血声声泪控诉着万恶的旧社会。武装基干民兵排长霍地站起,带领大家高呼革命口号,声声震荡着空旷的工具库。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誓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第四天,一位安全员讲课。他黑脸膛大嗓门,拉开丁字步环视着会场,首先念了一段毛主席语录,"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念罢这段语录话锋一转,他说毛主席他老人家讲的是革命战争年代的牺牲精神,我们为了解放全人类不惜赴汤蹈火不怕肝脑涂地。今天我们是和平年代经济建设,就必须做到安全生产了。你们这一批新工人里的女同志请举手!安全员突然一声大喊。王莹立即举起手来,回头看一看,还有另外四名女同志举手。安全员倒背双手一边遛达一边说,先说你们女同志进车间吧,必须佩戴工作帽而且要把发辫掖到帽子里。前几年第九机床厂一个女车工,身材苗条,脸蛋白净,一双大眼睛,两条黑油油的大辫子,走在大街上百分之百回头率。那天上早班迷迷糊糊忘戴工作帽,上了车床一抡摇把,大辫子绞进卡头,三绞五绞就把脑袋给削了,死啦!这个女工故事听得王莹心里直冒冷气,合起笔记本不敢记录了。好在我梳着两条齐肩的短辫子,没有什么危险。安全员清了清喉咙继续说,再说男同志吧,你小伙子年轻帅气,细皮嫩肉两只手,无论干什么活儿都戴着手套。可是安全操作规程明文规定,上钻床打眼儿不能戴手套。话说第二汽车配件厂一个钳工,小伙子平时喜欢乐器业余时间练习小提琴,因此特别保养自己的一双手。王莹心里想,这又是一起流血事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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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小伙子戴着手套上钻床打眼儿,一不留神手套绞进钻头,只是一眨眼工夫就绞住袖口,他穿了一件崭新的工作服,那袖口特别结实,手臂也绞进去了。残疾啦!王莹情不自禁举手问道,那小伙子要是穿一件旧工作服呢?
你问得好!安全员喝了一口水说,首先,他要是不戴手套只绞一个手指头,他戴了手套就把一只手绞进去了。其次,旧工作服不结实呀,钻头一绞就烂了,兴许还有机会挣脱,新工作服绞不烂,他半条胳膊也搭进去了。新工人听罢,你看我,我看你,显然给吓住了。
新工人同志们!机器是什么?你严格按照安全生产规程操作,它是你的好伙伴。你马马虎虎毛毛糙糙不遵守安全生产规程操作,它是一只吃人的铁老虎。铁老虎啊,就是武松转世也拿它没有办法。一句话,必须严格执行安全生产的各项规章制度,有了设备隐患,及时发现及时报告及时整改,不过夜!绰号董公公的董泰建又开始嘟哝。这一上午我光听惊险故事了,敢情工业生产比抗美援朝伤亡都大啊?一会儿削了脑袋一会儿绞了胳膊,这往后谁还敢当工人啊。嘟嘟哝哝不过瘾,董泰建索性站起来说,毛主席教导我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毛主席还教导我们说,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黑脸膛的安全员冲着董泰建嘿嘿笑着说,小伙子,我们提倡为革命而牺牲,坚决反对拿人命换产值!毛主席还教导我们说,宇宙间人是第一可宝贵的。你懂吗?他懂,因为他姓董嘛。王莹为了让董泰建就坡下驴,笑着对安全员说。
生产组小杜走过来压低声音说,董泰建,你不要以为自己是革命烈士遗孤就可以随便说话,你要是违背了毛主席教导我们照样批判你!董泰建做了一个鬼脸儿,不言不语坐下了。
敢情你是革命烈士遗孤啊?王莹回头看了看董泰建,对这个信口开河的小伙子有了新的认识。董泰建挤眉弄眼说,我是革命烈士遗孤又怎么样?毛主席教导我们——不要吃老本,要立新功。立新功?王莹一下想起远在农村的哥哥王援朝。她想象着哥哥坐在轮椅里的情景,伤感了。哥哥当初被评为"全国青年社会主义建设积极份子"可是他下肢残疾了怎么立新功呢?七天的新工人进厂教育,军训只有半天时间,主要项目是队列行走。年轻的解放军战士冯五一来了。他主动伸来目光跟王莹打招呼。她朝冯五一点点头,表示回应。十五个新工人,十男五女,分为两拨练习基本动作。身着国防绿军装腰间扎着武装带的冯五一耐心做出示范。学员们一遍遍练习,人人练得满头大汗。进入列队行走练习,表情严肃的冯五一要求王莹出列,"立正、稍息、向右转、起步走",单独演示一番。王莹个子不高却身材挺拔,行走起来体态庄重步姿标准。没人知道,她用白布将隆起的胸脯勒平,呼吸显得急促。冯五一指着王莹对大家说,她的动作非常规范!你们照着她的样子做。
啊?王莹没想到自己一下成了样板,不好意思地笑了。
训练列队行走,冯五一带头高喊"提高警惕,保卫祖国,要准备打仗!"的口号,十分威武。王莹突然激动了。是啊,大家迈着统一步伐呼着统一口号向前走去,心头涌起一股强烈的归属感。这种归属感使她确认自己工人阶级一员的身份,充实着人生价值。这样的往返列队行走,王莹并不觉得枯燥。她偷偷看着发号施令的冯五一,觉得这位拿起板刷能写大标语,喊起口号能训练队列的年轻战士,称得上文武双全了。军训结束了。冯五一郑重其事地跟王莹握手告别,颇有几分意味深长的感觉。董泰建不合时宜地凑过来告诉王莹,咱们马上就要分配工种了。分配工种照常在工具库开会。东方制冷设备厂又干净又轻松的工作岗位挺多,比如检验工化验工画线工,舒舒服服小干部似的。又脏又累的工种也不少,比如喷漆工电焊工司炉工,一天累得臭死还属于有毒有害作业,对象都不好搞。宣读分配工种名单之前,政工组长范金斗讲话。他表情严肃说这次进厂的十五名新工人有一个清洁工名额,你们谁想去可以自愿报名。会场里一片沉寂。王莹坐在中间,她朝左边看看,左边的新工人低着头;她往右边看看,右边的新工人也低着头。清洁工?就是扫地刷厕所吧……有人小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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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金斗点了点头说,主要负责清扫厂道,属于露天作业比较艰苦。
王莹想起母亲说过,当初她在日商东洋纱厂做清扫工,一天清扫十几座女厕所呢。如今妈妈照样是特等劳动模范而且出国援外了。是的,革命工作不分贵贱高低。心里这样想着,王莹缓缓举起手说,你说是清洁工啊?我报名吧。十四个新工人齐刷刷将目光投向王莹,一下照亮了她的脸。一贯严肃的范金斗露出少见的笑容,冲着这位自愿报名当清洁工的姑娘点了点头。还有报名的吗?范金斗清了清喉咙,面对鸦雀无声的会场开始宣读分配工种的名单。第一个便念到董泰建——工具库保管员。董泰建站起身来环视着空空如也的工具库说,保管员?这里什么都没有我怎么保管呀!范金斗说,你先把自己保管好了,过几天工具一入库,你就有得管啦。
依次宣读名单:两名车工,两名磨工,两名刨工,三名装配钳工,一名天车工,一名幼儿园保育员,一名食堂饮食员,一名汽车队搬运工。一共十四名。外加一名清扫工。总共十五个人,齐啦。范金斗宣读完毕说,希望新工人在新的工作岗位上,斗私批修反骄破满,不要吃老本要立新功。嗡地一声散了会,新工人们欢欢喜喜去工作岗位报到了。生产组小杜告诉王莹清洁工属于后勤组。王莹就去后勤组报到了。填写劳保卡片,领取了工作服和劳动保护用品,有套袖、脚盖、护肩、高靿胶靴、乳胶手套、油布围裙以及防尘眼镜什么的,一共要发十几种劳保用品。发放劳保用品的老头儿摘下老花镜望着王莹说,闺女,听说你是自愿报名当清洁工的?这活儿以前都是牛鬼蛇神干的……听到牛鬼蛇神这四个字,王莹回味着。是啊,我为什么自愿报名当清洁工呢?思来想去自己也说不清楚。开弓没有回头箭,当了就当吧。董泰建跑来了,笑嘻嘻问道,女雷锋!你真要当清洁工啊?
这是我自愿报名的,还有假吗?王莹略有迟疑地回答。
好!你要是赶上抗日战争,一定就是刘胡兰啊。董泰建嘻嘻笑着说。
当天下班回家,王莹在饭桌上宣布自己做了清洁工。王凤瞪大眼睛说姐姐你犯错误了吧。王建设反驳说姐姐是不会犯错误的,她一定是自愿的。王莹期待着爸爸表态。王金炳只说了一句话,做什么都是革命工作,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女儿以为自己做清洁工的选择给父亲带来苦恼,等到弟弟妹妹吃饱离开饭桌,便悄悄询问父亲有什么想法。王金炳犹豫再三,终于向女儿道出内心苦闷。李亦墩同志调我去六九七五工程当仓库保管员,那是一座露天材料库啊。王莹以为父亲不愿意管理露天仓库,便劝了几句。父亲摇摇头告诉女儿,不是不愿意管理露天仓库,是觉得自己成了李亦墩同志的尾巴。他到哪儿,我就随到哪儿。从华昌机器厂到了军工503厂,从军工503厂到了国营宏光电器厂,从国营宏光电器厂到了柴油机厂,如今从柴油机厂到了六九七五工程。还不知道下次跟随李亦墩同志调到什么地方去呢。这都是革命工作需要。王莹这样劝慰父亲。王金炳愁眉不展说这十几年我调来调去成了万金油,涂抹到哪儿都行。李亦墩同志是六九七五工程的副总指挥。我明天就去他那里报到了。清洁工王莹开始工作了。她身穿白色小帆布工作服,腰系油布围裙,脚踏高靿胶靴,雄赳赳气昂昂清扫着厂道。想起远在阿富汗的妈妈得知女儿做了清洁工一定会说,灵莹哟,想不到事隔二十多年你也做了清洁工,现在可不是东洋纱厂啦。新社会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你好好干,人家著名劳动模范时传祥还是掏粪工人呢。冯五一身穿军装腋下夹着一卷大批判材料沿着厂道走来,兴高采烈哼唱着革命歌曲。只听他啊地叫了一声,停住脚步注视着这位女清洁工。你怎么……?冯五根本没有想到王莹做了清洁工。你怎么扫了马路呀!听说你爸你妈以前都是特等劳动模范呢。我爸我妈是特等劳动模范我就不能扫地啊?王莹抡起扫帚继续清扫厂道。之后遇到了范金斗。这位政工组长感慨地说,你不愧劳动模范的后代,主动做了清洁工。你做得对,你做得好,你做得又对又好!王莹并不知道这位政工组长与父亲当年都是华昌机器厂小伙计,只不过范金斗"摇大轮"充当电滚子,王金炳寸步不离伺候老东家,外号"小公公"。清扫厂道,她渐渐熟悉了自己的领地,哪里有沟哪里有坎,全在心间。一条厂道几乎成了一册大书,她挥帚扫地好似挥笔写字。她还在更衣室门外设立了"失物招领箱"。扫地遇到有人遗失东西,拿回来放进箱子里。王莹渐渐体会到清洁工的艰苦。冬天风吹,夏天日晒,往往被别人低看一眼,以为你犯了错误接受改造呢。董泰建确实不低看她,一有空闲就跑来搭讪。王莹冷脸,一声不吭地扫地。董泰建不怕冷脸,拉磨似地围绕着她。不知为什么,王莹觉得这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子不错,就是稀汤寡水的不受别人待见。下午,王莹完成清扫任务之后在水房洗脸,后勤组长跑来叫她去花房集合。厂里分配下来一张自行车购买证,后勤组十八个人做成十八个纸阄儿,全部到场轮流抓。王莹早就认为爸爸走路上班下班实在辛苦。可是家里孩子多积蓄少日子紧,他只能依靠步行。此时她盼望自己能够抓到那只写着"有"字的纸阄儿,给爸爸买一辆崭新的自行车。王莹排队等待抓阄儿,位列十七。一二三四五,抓到的都是"没有"。轮到烧茶炉的刘姐第六个抓阄儿。她打开纸团啊地大叫一声"有",那模样好似范进中举。人们得知自行车落到刘姐手里,嗡地散去了。没有给爸爸抓到自行车购买证,王莹心情有些失落。唉,看来爸爸的步行只好继续下去了。离开花房,迎面看到董泰建驾驶电瓶车撞过来。她吓得一声尖叫,董泰建猛地刹车一本正经说,你真想买一辆自行车?我给你搞一张购买证吧!说大话,你去哪儿去搞购买证?王莹撇了撇嘴,根本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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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泰建从身后抽出一把小铲子说,这是我专门为你做的,遇到清扫不掉的脏东西,一铲子下去就干净了。王莹心头腾地热了,接过这一把用不锈钢做成的小铲子。从小接过操持家务的担子,王莹习惯于关怀别人,极少受到别人关怀。今天终于有人关怀自己了。她满怀感激地说,董泰建啊董泰建。下班回家下厨做饭,王莹脚手不闲。好比李铁梅"里里外外一把手"。完全充当了家庭主妇角色。吃过晚饭王金炳低声低语说,今年不是建国二十周年大庆嘛,我被选为机械行业工人代表去北京参加天安门国庆观礼。明天就集中了。这是好事儿啊!王莹高兴地说,这么光荣的事情您怎么还犯愁呢?
当了这么多年的劳动模范又蹲了这么长时间的牛棚,我不愿意显山露水了。我最大的心愿是自己管理一个小仓库。女儿只得劝慰父亲说,参加国庆观礼是政治任务。别人想去还去不成呢。十月二号一大早儿,全厂青年工人紧急集合前往火车站迎接国庆赴京观礼代表团凯旋归来。男的身穿崭新的蓝色劳动布工作服,人人戴白色长檐工作帽;女的身穿白色小帆布工作服,人人戴蓝色无檐工作帽。手里挥舞着小红旗。火车站前人头攒动,旗帜飘舞。王莹跟随队伍走进站前广场,感觉一下淹没在浩瀚无边的大海里。随着队伍行走她感觉有人扯住自己袖口,便下意识地甩甩胳膊,回头一看是董泰建。他急了。我是怕你挤丢了找不到队伍才拉你一把!你是金枝玉叶不让摸啊?王莹看着急赤白脸的董泰建,扑吃笑了。我这金枝玉叶还没急,你太监倒急了。董泰建气咻咻反驳说,我这辈子兴许能当上太监,你这辈子肯定当不上金枝玉叶的。我不当金枝玉叶,你去当太监吧。王莹继续逗乐儿,占了董泰建的便宜。这时候,站前广场的大喇叭播音了。人群发出嗡嗡回荡,千军万马似的。王莹扬起脑袋竖起耳朵仍然听不清楚。她只好大声询问董泰建。董泰建趁机紧紧抓住她的手,朝她投来火热的目光。王莹不知如何是好。为了避免难堪,她只得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伸长脖子东瞅西瞧。董泰建极其殷勤地说,广播里说伟大领袖毛主席送给我市工人阶级一颗什么果,一会儿火车就到了!她担心董泰建的勾当被别人发现,狠狠瞪了对方一眼。外号"董公公"的小伙子愣了愣,终于撒了手。人群又是一涌。生产组小杜吆喝着大家别掉队。王莹和董泰建追随着"东方制冷设备厂"的旗帜,朝着出站口方向涌去。广播喇叭传出播音员激越的声音,说是伟大领袖毛主席送给我市工人阶级的芒果到了!站前广场轰地掀起一波声浪,扑面而来。播音员的声音被覆盖了。一波波声浪扑来,王莹感觉双脚腾空,朝前漂浮着。一种茫然无助的情绪笼罩心头,想哭。此时,她多么希望有人抓住自己的手,有力地握着。董泰建凑近耳畔大声说着什么,脸与脸贴得那么紧。她分明感受到男人的呼吸吹进耳孔,潮湿而急促。她懵懵懂懂保持着这种距离,嘴唇冰凉。平时在家里接触爸爸哥哥弟弟,他们都是男人,却从来没有今天这种难以言状的感觉。这种感觉使她确认了身为女性的身份,同时增添了几分迷茫。不知道为什么,站前广场突然一静,她终于听到广播喇叭里说"手捧盛有金色芒果大步跨出车厢的是工人代表王金炳同志!"是爸爸呀!王莹感觉醉了,内心幸福得一塌糊涂。人山人海,女儿根本看不到父亲身影。欢迎仪式结束,铁路工作人员在站前广场捡到四百八十五只鞋子,各式各样满满装了十大筐。王莹回家做好午饭,打卤捞面,还配了两样菜码。然而,爸爸午饭没有回来,晚饭也没有回来。一连三天,不见爸爸回来。终于,她从报纸上看到了父亲的行踪。原来,伟大领袖毛主席为了给进驻上层建筑的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撑腰作主,几次在北京接见来自全国各地的工人阶级代表,特意把一颗颗外国领袖送给他老人家的金色芒果赠给全国各地的工人阶级。在国外金色芒果被称为"圣果",意义非同寻常。国庆观礼之后,本市工人阶级代表王金炳小心翼翼从北京捧回金色芒果,一下火车即受到本市二十万产业工人的夹道欢迎,盛况空前。为了及时把毛主席的恩情送到工人阶级心坎上,工人代表王金炳从火车站直奔钢厂,之后去了兴无化工厂和代代红毛纺厂,两天跑了四十二座工厂,二十八万革命职工瞻仰了毛主席送给工人阶级的金色芒果。第三天中午时分,一辆佩带红绸的大轿车驶到东方制冷设备厂大门口——毛主席的金色芒果来啦!喜讯传来,全厂职工列队迎送。广播喇叭介绍现场实况说:"金色芒果光闪闪,毛主席恩情重如山。同志们,我市工人阶级代表王金炳同志手捧玻璃盒子走出大轿车!玻璃盒子里装着毛主席他老人家送给我们工人阶级的金色芒果!"现场欢声雷动,高呼"毛主席万岁!",争相目睹金色芒果的风采。王莹挤在队列里急得又蹦又跳,这是爸爸的光辉时刻我不能看不见啊!董泰建挤到王莹身后,猫腰一头扎进她两腿之间。王莹吓得叫了一声。董泰建猛然挺身站起,稳稳当当将她驮在肩膀上。一时间,王莹视野开阔,一眼看见爸爸手捧一只玻璃盒子大步走过,满脸微笑。很久没有见到爸爸这种笑容了,她激动得没了眼泪。王金炳手捧芒果回到大轿车里了。董泰建缓缓蹲下身子,王莹双脚平稳落地。一群人围观着这种俗称"傻小子驮媳妇"的场面。有人起哄说,董公公,你快去追你媳妇呀!又有人挖苦说,太监哪有媳妇啊,废物一个!我操你祖宗,以后谁要敢叫我太监我劈了谁!董泰建突然翻脸了,双手插腰气势汹汹说。王莹羞得红了脸,伸长脖子看着父亲乘坐大轿车离去,转身跑了。
链条卷 13 机器(7)
王金炳一天要跑很多工厂,向工人阶级展示着毛主席的金色芒果。人们听说他在北京跟毛主席握过手,所到之处大家便频频跟他握手。跟他握手等于跟毛主席握了手。就这样不停地握手,他患了腱鞘炎,手腕贴了伤湿止去痛膏,仍然隐隐作痛。到了第八天,毛主席的金色芒果出现黑斑,开始腐烂了。金色芒果变成黑色芒果,不能展示了。有关领导紧急命令工艺美术制品厂以石蜡染色仿制替代品,供奉在军管会大厅毛主席塑像前面。已经腐烂的芒果摆放在市委第三招所王金炳房间里。这怎么收场呢?他跑去问张三,张三躲闪了。他拉着李四询问,李四回避了。好像人人都不愿意接触这件事情。王金炳反而成了多言多语的绕舌鬼。噢,他渐渐明白了。留它又留不得,扔它也扔不得,没人愿意承担责任啊。领导为他摆了庆功晚宴,四个凉菜四个热菜,鸡蛋汤白米饭,都是从市直机关食堂端来的。王金炳知道巡回展示金色芒果的任务圆满结束,心里居然有几分伤感。于是他破天荒喝了一杯啤酒,满嘴马尿味道。领导关怀地说,王师傅生活方面有什么困难尽管提出来。他想说需要一张自行车购买证,因为大女儿参加工作了。转念一想自己从来没有向领导提过任何要求,就没张嘴。喝了啤酒晕晕乎乎回到房间,他一眼看到那只渗汤流汁的乌黑芒果,眼窝儿一热。从怀里掏出一条素白手绢将这只芒果包裹起来,好像包裹了一桩心思。一夜未眠,他起早带着手绢包裹的芒果离开市委第三招待所,回家了。十天没回家,增添了几分陌生感。金色芒果变成乌黑芒果——这是绝对机密。他悄悄将它藏在自己卧室里。这是毛主席的芒果必须妥善安置。他存心不让孩子们知道。一旦出事,免受牵连。这只芒果完全溃烂了,卧室里弥散着一种腐败的香气,味道怪怪的。傻凤跑进来询问什么味道,被他撵了出去。当天夜里他剔除腐烂果肉,剥出一只扁似牛舌的芒果核儿,摆上窗台晾干。他点燃一柱香,跪在芒果核前,一连磕了三个响头说,毛主席我对不起您,我让您老人家的芒果烂啦。总是担心有人追究芒果下落,好像成了埋在家里的一颗定时炸弹,随时都会发生爆响。于是惴惴不安,度日如年。王莹不了解爸爸的心思,使用一系列词汇形容忧心忡忡的父亲:如履薄冰,如坐针毡,如鲠在喉,如临大敌……总而言之,女儿对父亲的委琐表现深感失望。您都跟毛主席握了手,还有什么值得自卑的呢。王金炳偷偷将那颗晾干的芒果核儿栽在一只花盆里,还浇了水。有时弄一只西红柿埋在土里,促进土壤酸性。他嘿嘿笑着说,我用西红柿喂养芒果呢。第二年开春,竟然发芽了,从花盆土壤里钻出一棵油亮翠绿的幼苗儿,那叶子又细又长,好像妻子的两片眉毛。活啦!毛主席的芒果活啦!王金炳悲欣交集,不觉流下泪水。
链条卷 14 机器(1)
初恋与情殇王金炳在家只字不提往事,王莹自然不晓得范金斗与他的老关系。俩人都是资本家工厂的小伙计,如今渐行渐远。一天,王莹提着胶皮管子给一排冬青浇水,后勤组长通知她马上到厂部会议室参加重要会议。她顾不得脱下高靿胶靴就去了。脚步咚咚走进会议室看见坐着一群陌生人,她只认识政工组长范金斗。会场气氛庄严,她伸了伸舌头解下油布围裙顺势坐在角落里。范金斗对上级领导汇报说,自从接到市里电话通知我们立即抽调六名骨干力量,做为第二批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随时待命。这次我担任工宣队长,工宣队员有苦大仇深的安师傅,有参加过中印边境反击战的复员军人阙师傅,有学毛著积极分子薛师傅,还有锅炉工童师傅和新工人王莹同志。听到自己的名字,王莹不知所措地站起朝着大家点头致意。范金斗趁机介绍情况说,她就是新工人王莹同志,她主动要求去做别人不愿意做的清洁工,任劳任怨扫马路!受到全厂职工一致好评。王莹同志技校毕业有文化,我看可以担任工宣队内勤工作。这很好嘛!领导模样的同志拍板说,你们这一支工宣队人员构成合理,老中青三结合。王莹同志做为全厂青年工人代表入选工宣队,说明你们注意吸收新鲜血液。你们要认真学习毛主席关于工人阶级占领上层建筑的最高指示,要认真吃透工宣队肩负的历史使命和现实任务,随时待命进驻长征中学!长征中学?就是我设子读书的学校啊!王莹不由偷偷笑了。我进厂几天就成了工宣队员,一起去占领上层建筑了。下班在工厂大门口遇到董泰建,她心血来潮邀请这位太监去家里吃饺子。他问了地址和时间,嘻嘻笑着说保证准时出席。回到家里,王莹一头扎进厨房,右手握刀跺馅儿,左手掺水和面,左右开弓,齐头并进。他一会儿擀着饺子皮一会儿包馅儿,脚手不停闲好像生了三头六臂。王凤放学回家看到厨房里的姐姐满头大汗,放下书包马上洗手,自觉加入包饺子的行列。傻凤!你包的饺子小元宝似的,比我包的好看多啦。王莹惊喜地说。
王凤得意了,自我表扬说不光会煮饺子还会蒸包子。姐姐伸出手指戳着妹妹脑门儿。说你胖你就喘,说你白净你就腆脸,说你进步你就自满,说你……姐姐,你在工厂学会说快板啦?王凤掐断王莹话流,笑了。
王金炳下班走进家门,摘下工作帽露出新剃的光头。王凤拿起掸子给爸爸扫着裤角浮土说今天咱家吃饺子。王金炳呜了一声好像不为所动。王建设放学走进家门叫了一声爸爸,王金炳照样呜了一声,抬手搔了搔光头。晚间六点半钟,王莹开始煮饺子。那家伙怎么还不来呢?她暗暗反思着。我请董泰建来家里吃饺子是不是太唐突了?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我入选工宣队不要得意忘形啊。饺子一锅锅煮熟了。王莹盛了四碟子,配上醋和蒜端上桌子。一人一碟埋头吃了起来。王莹拿起第五只碟子盛了八只饺子,还放了一双筷子。每次家里改善伙食王莹都给妈妈盛上一份摆在桌上,这样全家就团圆了。设子,饺子好吃吧?王莹喜不自禁问道。
王建设一边咀嚼一边说,好吃问好吃,饺子什么馅儿的?
爸!你们叫我傻凤,现在设子都傻得不知道饺子什么馅儿啦……王凤委屈地控诉着,夹起一个饺子放进嘴里。王莹突然问道,那你说饺子什么馅儿的?
王凤嘿嘿傻笑了,什么馅儿?我也不知道,光顾吃啦。
王莹心里等待董泰建的到来,趁着这个机会大声宣布自己入选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过几天进驻长征中学。王金炳停住筷子,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说,灵莹,六九七五工程指挥部也推选我去工宣队,说是进驻北开大学。我坚决不去,就让开吊车的老黄抢着去了。这是光荣的政治任务,您怎么不去呢?抬头看到父亲面露怯色王莹问道。灵莹,那一阵子我手捧芒果巡回展示出尽了风头,还是踏踏实实管理仓库吧。王金炳如实回答女儿说,我觉得最适合我的地方就是仓库。王建设停住筷子恍然大悟。咦,长征中学就是我们学校啊!之后凝神思索说,姐姐你进步速度太快了,当工人才几天就变成工宣队了。王凤颇为羡慕地说,哼,长大了我了当工宣队……
链条卷 14 机器(2)
晚间八点钟,还不见董泰建露头。王莹感到几分失落,走进厨房把预留的饺子煮熟晾凉,数了三十个装进饭盒里。王凤溜进厨房小声问道,姐姐这饺子你给谁带去啊?王莹回答说一个同事。王凤问是男同事还是女同事。你这是搞外调呢?王莹瞪了妹妹一眼。王凤一边撤退一边说,这么好的饺子你拿到厂里去,我看你是在搞对象!要不是搞对象你舍得把这么好的饺子给别人吃啊!妹妹说完就跑了。王莹站在厨房里发愣。是啊,我为什么要把饺子带给董泰建呢?难道我真的跟他有了感情?第二天上班,王莹端着盛满饺子的饭盒来到工具库,大声招唤出来董泰建。她故意轻描谈写地问他为什么没去家里吃晚饭。董泰建噢了一声抬手挠着头发说,你真请我去你家吃饭啊?我还以为是开玩笑呢。我什么时候跟你开过这种玩笑!她把饭盒塞到他怀里,气哼哼走了。
下午,董泰建归还饭盒来了,迎头就说饺子味道不错。他递来饭盒之后把一支钢笔塞给她,说了声祝你进步,扭头走了。这是新款英雄牌钢笔,特制铱金笔尖。她知道很贵的。董泰建赠送钢笔就跟战友离别似的。于是心里美滋滋的。三天之后,王莹跟随工宣队在长征中学全体师生的夹道欢迎下走进这座有着几十年历史的著名学校。身穿工作服头戴工作帽的王莹手举红宝书在欢迎的人群里寻找着王建设,一直走进工宣队驻地就是学校从前的物理实验室,也没见到弟弟身影。哼,这家伙是个落后分子,就连欢迎工宣队进驻学校的活动都不参加。她回到家里郑重地告诫弟弟说,设子你以后必须积极参加学校各项政治活动,共公场合见面不要叫我姐姐,我们工宣队员要公事公办。王建设眉头紧锁不解地说,姐姐当了工人没几天,一下成了工宣队员管着学生,这就叫摇身一变吧?设子你不要乱讲。我们都是小小螺丝钉,党把我们拧到哪里我们就在哪里发挥作用。重返校园生活,从当学生到管学生,身份骤变。王莹也感到自己在加速飞翔,很高很快。她在工宣队里负责内勤工作,抄写文件接听电话,活动范围以室内为主。有时从操场走过,她身穿标志着工人阶级身份的蓝色劳动布工作服,步伐稳健表情凝重目光直视,透露出一种超越年龄的成熟。学生们私下叫她"小王师傅"。表情木讷的王建设严格服从姐姐的嘱咐,即使迎面走过也不跟姐姐打招呼。他的这种冷漠表现顿时遭到同学们批判,纷纷指责他对工宣队员"小王师傅"缺乏无产阶级感情,狂妄自大。王建设一时无所适从,回到家里冲姐姐说,非让我假装不认识你,我都快成地下工作者了……仲春时节,这座城市的应届初中毕业生迎来一次选调机会。百分之一点五的比例留城,做为新鲜血液充实到工矿企业。其余百分之九十八点五的学生,依然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二百个人里选调三人,这比例太小了。性格内向的王建设躲在自己房间里喃喃自语。我要是留城当工人,天天修理机器多好啊!我要是留城当工人,天天修理机器多好啊!王凤向姐姐报告说,设子兴许神经啦!两眼直勾勾看着我……
王莹推开弟弟屋门,看到目光黏滞的弟弟大虾米似地躺在床上,凝视着天花板,心头一痛。好弟弟,无论留城不留城你都要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即使上山下乡,你也可以修理电磨啊抽水机什么的。哦。王建设缓缓挪过目光投向姐姐说,我特别喜欢工厂,我特别想当技术革新能手……你从小就是这样,姐姐知道你的心思。
长征中学应届毕业生依照军事建制编为四个连十六个排,总共七百二十三名学生,按照百分之一点五比例计算,只有十点八人留城。经过四舍五入,核定名额十一人。进驻长征中学的工人毛泽东思想宣队是最高领导机构,工宣队长范金斗主持会议,研究敲定这份沉甸甸的选调名单。王莹负责这次会议记录。她手握英雄牌钢笔,埋头疾书着。这支钢笔是"董公公"送给她的礼物。想起董泰建嘻皮笑脸的样子,王莹心里挺温暖的。这家伙送我钢笔什么意思,他可能喜欢我吧?收拢思绪,王莹暗暗红了脸。她知道自己走思了,便聚精会神开会。此时已经确定了十人留城名单,一个存疑。苦大仇深的安师傅提出三个候选人:八连三排的姜卫东、七连一排的米文革、六连五排柳向阳。请大家三中选一。还有其他候选人吗?工宣队长范金斗沉稳地问道。然而没人言语。面对无人发言的局面,工宣队长范金斗准备拍板了。有!"小王师傅"缓缓举起手来,这动作,就像她缓缓举手报名去做清洁工一样——迟缓而坚定。我推荐一个候选人,就是六连二排的王建设,男生。
链条卷 14 机器(3)
王建设?我们怎么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不是骨干吧。工宣队员们互相询问着,并不认为这是一个合适人选。王莹继续说,我郑重推荐王建设留城,因为他是我弟弟。
小会议室里一片哗然。
你弟弟?这不行。我们是毛主席的工宣队,必须禀公办事!范金斗表情庄严说道。俗话说举贤不避亲。我弟弟天性喜欢机器,上小学偷偷把我妈妈的基洛夫牌手表给拆了……参加过中印边境反击战的复员军人阙师傅说,拆了就装不上了吧?这种淘气的孩子小学敢拆手表,中学就敢拆座钟!对,上中学他把家里座钟拆了,擦了擦油泥重新装好,走得挺时准的。
苦大仇深的安师傅说,修理手表也好修理钟表也罢,这能说明什么问题呢?说明工人家庭出身的孩子应当接班成为社会主义新工人。王莹从容不迫地说,你们现在去学校防空洞工地看一看,王建设帮着修理水泵呢。他天生就是当工人的材料……范金斗站起快步走出会议室,径直奔向学校后院的防空洞工地。
一个蔫头蔫脑的男生迎面走来。范金斗叫了一声"王建设",问他水泵修好了吗。王建设停住脚步说,他们不懂行,把线头接反了所以电机不转。
范金斗板着面孔问王建设喜不喜欢工厂。王建设说喜欢机器。范金斗说你懂得钳工车工吗。钳工怕打眼儿,车工怕削杆儿。王建设漫不经心答道。
电工呢?范金斗不无欣赏地望着王金炳的儿子,故意沉着脸色。
电工?四句方针,别拿钳子当榔头,别拿螺丝刀当锥子,别拿电线系腰带,别拿电工刀子切萝卜。这四句话是什么意思?范金斗索性审问起来。
什么意思?凡是拿钳子当榔头的,拿螺丝刀当锥子的,拿电线当裤腰带的,拿电工刀子当菜刀的,那都不是真正电工。王建设对答如流,好像上辈子就是电工肚里一条蛔虫。你愿意上山下乡做农民还是愿意留城进工厂做工人?
王建设呜了一声说愿意做工人学技术,转身走了。范金斗从王建设身上看到当年王金炳的影子,笑了。返回小会议室,工宣队长范金斗拍板决定,王建设选调留城了。
学毛著积极份子薛师傅说,我保留意见。王建设留城,我看这是王莹同志走后门儿!王莹镇定自若说,薛师傅,我说过了,这是举贤不避亲,不是走后门儿。第二天,长征中学贴出大红榜,十一人选调留城名单王建设身列其中。当时他蹲在学校食堂里给一辆平板车安装轴承。几个同学跑来报喜说王建设你留城当工人啦。王建设自言自语修理着平板车说,最好的润滑油是四氯化钼。
性格内向的王建设喜怒不形于色,当天放学回家他还是突然拥抱了姐姐,说了声谢谢。王莹为了维护弟弟的自尊心说,你选调留城是组织决定,这跟我没有关系呀。手持分配通知单,王建设走进华北电机厂报到。华北电机厂将王建设分配到机修车间,学徒。每月工资人民币十七元,外加二元五角福利费,三元交通补贴,总共二十二元五角。王建设觉得这是一笔令人头晕目眩的大数目。上班的第三天赶上发薪日。王建设领到人生第一笔工资。下班回家路上走进一家小饭馆,憋足了劲头花掉一斤粮票九毛钱,吃了一斤猪肉包子,完全彻底解了馋。吃着包子,王建设心里纳闷。我一不是红卫兵二不是班级骨干,选调留城怎么轮到我头上呢?姐姐说这事儿跟她没关系,那跟谁有关系呢。吃了包子,王建设跑到古旧书店买了一册《机械学原理》和一册《电工学》,耗资一元五角。走进百货大楼他给爸爸买了一顶蓝昵帽子,给妈妈买了一条毛线围巾,给坐在农村木头轮椅上的哥哥王援朝买了一张海棉坐垫,给妹妹王凤买了一件花布小褂儿,惟独忘记给姐姐王莹买礼物。王莹一点也不抱怨弟弟,反而叮嘱他一定走又红又专的道路,认真改造世界观刻苦钻研技术,争取早日成为出类拔萃的好工人。进工厂当工人修理机器,弟弟实现了夙愿。王莹长长出了一口气。这时她收到阿富汗来信,妈妈写了整整五页,着重介绍了巴格拉密纺织厂最新动态,"上次写信我说了,我培训三百名纺织女工的消息引起巨大震动。当地一家报纸说我开辟了阿富汗妇女走出家门迈向社会的新纪元。紧接着我向阿富汗王室提出第二条建设性意见,取消十二小时工作制,改为八小时工作制。原先他们的工矿企业都实十二小时工作制,加上路途时间,工人每天劳作高达十四小时,工人多累呀,肯定影响干劲儿。我建议改为八小时三班工作制。几次交涉托菲基厂长同意了。工作时间缩短了,产量啊质量啊反而上去了。巴格拉密纺织厂一下出了名。工人们围着我唱歌跳舞,说我是真主派来的。阿富汗王国的首相接见我,他的名字我给忘了。得,首相挽留我在这里延期工作三年。"读着妈妈的来信,王莹笑了。她能够想象妈妈的得意心情。是啊,一个劳动模范以劳动为荣,这是最大幸福。一个劳动模范不能以劳动为荣,那是最大痛苦。爸爸蹲在"牛棚"里的时光,正是这样。妈妈来信进一步激发了王莹的责任感。王建设参加工作了,她担心弟弟钻牛角尖认死理,变在白专份子。一天上午她向学校工宣队长范金斗请假,前往华北电机厂。华北电机厂当年属于劳联援建项目,规模很大。她从工厂大门走到机修车间,足足用了十五分钟。走进机修车间党支部办公室,她主动做了自我介绍。车间书记吃惊地看着她说,你是王建设的姐姐啊?你穿了一身工作服我还以为来了一个学工劳动的女学生呢!我长得这么小吗?从小学到中学都是由我代替父母参加弟弟妹妹的学校家长会啊。王莹笑着对车间书记说,我想了解一下我弟弟进厂以来的表现。不过您不要告诉他我来了,那样伤了他自尊心。车间书记很受感动说,你这当姐姐的真是操心的命。王建设这孩子挺不错的。外表稳稳当当,从不多言多语,对师傅也很尊重。他见了机器呀跟见了亲爹似的,围着转圈儿。我听说他偷偷自学《机械学原理》?有出息。那天他看见车间角落里摆着一台旧的三级减速箱,忍耐不住动手拆开了。他师傅火了,说你以为这是幼儿园搭积木啊?我处分你!结果呢,他依照原样又给安装好了。王莹说,这等于犯了自由主义,您还得批评他呀!他跟师傅解释说,就是想看看减速箱里是什么东西,所以给拆了。我看你弟弟是蔫大胆儿。不过如今小青年有这种钻研精神也不是坏事儿。他师傅跟我说,这小子无师自通心灵手巧,将来是块好材料呢。谢谢书记,以后对王建设您要严格要求。我们也是工人家庭,特别希望孩子们早日成为工人阶级合格的一员。车间书记十分爽快地说,我知道,你父亲是劳动模范王金炳。前几年在民园体育场里召开万人批斗大会,我记得他左边站着一个"日本狗特务",右边站着一个"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你爸爸脖子上挂着"人造黑劳模"的牌子。当时我就想,人家是实打实干出来的劳动模范怎么是人造的呢。现在你爸爸挺好的吧?我爸爸去年恢复工作了。谢谢您关心他。王莹起身告辞,车间书记哎了一声说,我想起来了,你弟弟从来不在车间澡塘洗澡,工人们都笑他是大姑娘,不好意思脱裤子……是啊?王莹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我弟弟性格腼腆,你们经常开导他吧。
链条卷 14 机器(4)
走出车间书记办公室,王莹寻思着。当年设子被造反派扒了裤子,说是搜查黄金,这形成了心理阴影吧?这样想着,她来到宽敞明亮的机修车间,远远地看见满脸油污的弟弟跟随师傅修理一台马达。多年以来分担着母亲角色的姐姐,激动了。设子啊设子,你不是从小就喜欢修理机器吗?这次姐姐让你遂了心愿。工宣队开会敲定留城名单,我说是举贤不避亲,可是符合留城条件的学生太多了,姐姐为你走了后门儿啊。设子你一定要给姐姐争气,你要是不给咱家争光可就伤了姐姐的心啊!这样想着王莹渐渐冷静下来。她知道自己其实肩负着一家之长的重任,为了弟弟妹妹随时挺身而出。一心一意跟随师傅修理电机的王建设并不知道姐姐来访。他抬起手背蹭了蹭额头汗水,递给师傅一只扳手,然后低声请教着电机的线圈箍数。这个小徒工与大机器的终生恋爱,就这样开始了。快步走出华北电机厂大门。王莹看到一百多人拉着一百多根绳子,嘿哟嘿哟拖着一辆"地牛"缓缓驶来。三十八只胶皮轮子的"地牛"上载着一台巨型锅炉。华北电机厂的大门楼太低了。几个工人手持焊枪正在切割,焊花儿好像一簇簇节日焰火。这是蚂蚁啃骨头啊。王莹被工人阶级的力量感动了,跑上前去扯着绳子。这时候,她确实感到自己就是一台大机器上的一颗小镙丝钉。中午时分赶回长征中学,简简单单吃了午饭,一块发糕一根咸萝卜,喝了一杯白开水。下午工宣队长范金斗找她谈话,头一句就说王莹你回厂吧。什么,您让我回厂?王莹毫无思想准备,吃了一惊。
原来,长征中学工宣队里,苦大仇深的安师傅和复员军人阙师傅对王莹公然举荐弟弟王建设留城,很有意见。俩人联名给上级领导写信,强烈要求处分走后门儿的王莹,以达到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目的。一开始上级打算不了了之。安师傅和阙师傅出于高度革命责任感,连续向上反映情况。经过几次研究上级领导认为公开处分王莹等于是给进驻上层建筑的工宣队抹黑。那就让王莹同志回厂吧。上级领导一句话,范金半只得让王莹离开长征中学工宣队,返回东方制冷设备厂。王莹回厂了。一时间议论纷纷,有人说她犯了生活作风错误,有人说她经济方面出了问题,有人说她阶级立场不坚定,就是没人说她走后门儿让弟弟选调留城了。王莹觉得好笑,懂得了假做真时真亦假的道理。她继续做清洁工,抡起扫帚沿着厂道清扫着。冯五一闻讯跑来询问原委,你怎么没有提干反而还做清洁工呢?
王莹扛着扫帚,笑而不答。冯五一告诉她,我脱下军装就地复员去华北电机厂报到,过几天就走了。你也去了华北电机厂?王莹突然咯咯笑了。这笑声来自遗传,跟当年牟棉花面对白小林发出的笑声一样——就是觉得好笑而且发自肺腑。冯五一显然不能适应这种笑声,感到莫名其妙。其实他是专门来向王莹表明心迹的。他事先背熟的台词是:王莹啊从我第一次见到你就留下很好的印象。现在我复员地方了,希望你我以后保持联系。我还希望咱们在革命同志的基础上,进一步发展个人关系。错过表明心迹的机会,冯五一怏怏而去。几天之后,解放军战士冯五一复员了。市荣复转退军人安置办公室果然将这位南方口音的复员军人分配到华北电机厂武装部,担任干事。冯五一与华北电机厂的缘分,从此开始了。性格强梁的王莹继续做东方制冷设备厂的清洁工,天天抡着扫帚往地上"写大字儿"。她还负责给厂区小树浇水。遇见熟人,她既无愧色也无惧色,反而弄得对方特别不好意思,远远躲了。怎么董泰建那家伙也没露面啊?难道我真的成了瘟神。王莹心里空落落的。妈妈当年在东洋纱厂做清洁工,只干了三个月日本就投降了。我要有做一辈子清洁工的思想准备。在哪里跌倒在哪里爬起来,我要以攻为守。一天,她穿着高靿雨靴戴着橡胶手套,推门走进党支部郑重递交一份入党申请书,然后大声说我要入党。党支部书记表情窘迫说,你从学校工宣队回来群众议论很大,再说你没有入团就申请入党……王莹表示决心说,有很多革命老前辈都是没有入团直接入党的,我要向他们学习!走出党支部王莹笑了。看党支部书记不知所措的样子,足以说明我王莹在东方制冷设备厂绝非等闲人物。好吧,咱扫地也要扫出大名堂。这时候,她特别想念大朝哥哥,恨不得扎在他怀里大哭一场。公休日,王莹带着两封妈妈的来信,去金水村看望哥哥了。下了郊区公共汽车行走十二华里,一路快走进了哥哥的院子,听见屋里哗哗水响。白瀛瀛的声音传出来。灵莹,我正给你哥洗澡呢,一会儿就好啦。王莹坐在石礅上等着。这时她想起资本家白鸣岐,起身去了后院。后院柴房敞着门,花白头发的白鸣岐闭目养神,坐在屋里自言自语着。大工厂啊,一弄就把市场全占了,那叫大资本主义。可是养活劳动力主要依靠小工厂啊,这叫小资本主义。大资本主义,太大了就容易死。小资本主义,反而容易活着……王莹在技校学过政治经济学,知道"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垂死阶段"的名言。看来白鸣岐说的大资本主义就是垄断资本主义,便轻轻咳了一声。白鸣岐被惊动了,缓缓睁开眼睛看着王莹,不浓不淡地笑了笑。
链条卷 14 机器(5)
你知道我是谁吗?王莹站在柴房门口,仔细打量着这位资本家:眼睛不大,目光有神,光头方脸,大耳阔口,还有一双寿星眉。白鸣岐抖动着寿星眉说,我知道,你是王援朝的妹妹王莹。
你说的大资本和小资本是什么意思啊?王莹追问。
什么意思?就是说小工厂比大工厂要好,小工厂养人啊。你在小工厂里上班比在大工厂里上班舒服,是吧?我在大工厂里上班。王莹旗帜鲜明告诉对方东方制冷设备厂不是小工厂。白鸣岐听罢似乎有些失望,起身走出柴房说,我在村里办了一座小玛钢厂,才八个人。你在这儿办了小工厂?这是资本主义尾巴!王莹急赤白脸说,你这是给我哥哥添病啊。这是你哥哥让我办的,你哥哥说不管出了什么事情他都兜着。白鸣岐振振有词说着并且对王援朝表示钦佩。你哥哥胆子真大,他若是出生在八国联军打中国的年代,一定是大英雄!王莹回到前院,哥哥坐在轮椅里等待她了。她看到哥哥头发湿湿的便抄起毛巾包裹着他额头说,小心感冒啊。白瀛瀛诚惶诚恐给王莹端来一大碗白水。王莹接过大碗咕咚咕咚喝了,压低声音说哥哥你怎么敢在村里办小工厂呢,当心被人揭发啊。哥哥古铜色脸庞,一双目光炯炯有神,当年文弱内向的大男生变成刚毅沉稳的社会主义新农民。他不慌不忙向妹妹解释着原由。一是自行车零件厂闹派性,没人干活难以完成出口阿尔巴尼亚自行车的生产计划,只好将自行车曲柄的生产任务扩散出来,金水村趁机建起一座焖火窑接过这批玛钢曲柄退火的任务;二是以村办小玛钢厂为活案例,从头到尾分析中国基层农村如何创造生产资料。全国批判三自一包,我们拥护。毛主席还说以粮为纲全面发展嘛。我们金水村以粮为纲普遍种了冬小麦,那全面发展也应当包括副业吧?小玛钢厂就是我们金水村的副业。抓革命促生产,我们既有理论依据又有实践典型,是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者啊。噢……王莹听罢,哑口无言望着坐在轮椅里的农村思想家。她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切切实实感受到哥哥的力量,这种力量是何等深沉何等强劲何等不同凡响啊。然而,哥哥这种生产资料理论与毛主席的阶级斗争理论毕竟南辕北辙,心里暗暗捏了一把汗。哥哥平静地读着妈妈来信,突然兴奋起来。他认为妈妈在巴格拉密纺织厂的工作,平凡而伟大。一是她招收了三百名纺织女工终止了阿富汗妇女居家不出的古老传统,二是建立八小时工作制废止十二小时工作制,这两点功绩绝对具有划时代意义,一定会进入阿富汗王国史册的。王援朝坐在轮椅里激动地挥动着胳膊好似中国版本的列宁。灵莹啊,进入人类历史——我们做人就是要做这样的人!我们做事就是要做这样的事!你知道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吧?妈妈敢情这么伟大,已经跟哥伦布摆一块啦。王莹完全被哥哥震住了,猛然感到一阵眩晕。这时候她突然想起,一向眩晕的妈妈自从到了阿富汗便没了眩晕,病好了。她很想把自己的故事讲给哥哥听,从工厂清洁工到进驻上层建筑的工宣队员,从上层建筑工宣队员退回工厂继续做清洁工。一会儿是龙,一会儿是虫。然而她还是没有开口。面对哥哥,她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渴望亲近又不敢亲近。哥哥此时当上了金水村革委会主任,吃过饭要去大队部办公。王莹跟哥哥告别。白瀛瀛友好地送她走出院门。王莹回头注视着业余女画家问道,你怎么还不跟我哥哥结婚?面色苍白的白瀛瀛淡淡一笑,说这事儿你应当去问你哥哥呀。别了白瀛瀛,王莹走到村头往东望去,果然看到远处冒出一股黑烟。那是哥哥冒险开办的小玛钢厂。不知为什么,她心目之中的哥哥倏地陌生了。熟悉的那个人没了,变成这个似曾相识的人。她若有所失地思忖着,心里莫名地痛苦起来。回到东方制冷制备厂上班,王莹懵懵懂懂的好像在金水村喝了迷幻药,一时缓不过劲儿来。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只是感觉哥哥变成另外一个人了。或许从前哥哥就是这样,我不了解而已。如今哥哥真是理想主义者,铤而走险做着凡人不敢做甚至不敢想的事业。就那样饲养着一个资本家作为研究标本,就那样建立一座村办小工厂作为实践基地,就那样尝试着走一条创建社会主义新农村的路子。哥哥胆量真大,可是随时都会被扣上一顶"和平演变"大帽子的。抡着扫帚清扫厂道,她想起白鸣岐的言论,小工厂比大工厂好。她不同意这种说法,大工业就要大工厂,大工厂促进大工业。这时一个念头从心底升腾起来:我既然进工厂当工人就应当研究工厂这门学问吧?什么是工厂,什么是工人,工厂与工人是什么关系,机器与工人是什么关系……这一系列问题我不能稀里糊涂,必须搞清楚弄明白的。董泰建终于出现了——这是王莹遭贬回厂以来这家伙首次露面。他留了两撇小胡子,好像故意将自己塑造成为国民党特务形象。王莹为了避免尴尬开口就问,我的自行车购买证你还没搞到啊。董泰建不以为然说你真的搞不到一张购买证,我还以为你说着玩儿呢。我告诉你,滨河日报的一位见习记者四处抓素材呢。我撺掇他来采访你。你做好思想准备啊。说完董泰建匆匆走了。王莹永远不会忘记改变自己人生命运的那个下午,她左手拿着抹布,右手拎着不锈钢小铲子,擦洗厂道两侧的标语牌子。乍暖还寒,她的两只小手儿变成十根水灵灵的胡萝卜。滨河日报见习记者吉顺利远远观察着,对这位清洁女工任劳任怨的主我翁精神产生了敬意,举起照相机啪啪拍了几张照片,之后跟她走攀谈起来。王莹似乎意识到这是展示自己的大好时机,充满诗意地对见习记者吉顺利说,我认为做清洁工很有意义,深秋清扫落叶,内心充满对来年春天的期待。隆冬清扫积雪,内心希望理想像白雪一般纯洁。夏天清扫积水,内心对水流千里归大海的道理有了深刻认识。我做清洁工时间不太长,可是思想觉悟却有不小提高。一把扫帚,教给我实践出真知的道理。见习记者吉顺利惊了,他为王莹诗一样的语言吸引,尤其是"一把扫帚,教给我实践出真知的道理"这句话无疑构成一篇通讯的"文眼"。临近三八国际劳动妇女节,来了一个老记者。他的举止稳重很像中学语文教员,漫不经心询问着王莹家庭情况。王莹说出爸爸妈妈的名字,这位老记者先是一愣,然后会心地笑了。解放初期的《群众日报》刊登大字新闻《勇士验枪记》,正是这位名叫罗成汉的记者给军工503厂修械所青年工人王金炳拍摄照片,发表在头版位置引起广泛关注。光阴荏苒似流水。小伙子变成老头儿,罗成汉却无巧不成书地采访了王金炳的女儿王莹。一个记者的镜头和笔尖,二十年间塑造了父女两代工人形象。当年你爸爸的枪法很准,一枪就撂倒一只野兔子。缅怀往事的老记者嘟哝了一句。王莹听不懂。她不知道当年爸爸在靶场验枪歪打正着射中一只野兔,结果上了报纸;更不知道爸爸拎着这只野免去李亦墩同志家里相亲,女方正是纺织女工牟棉花。三八国际劳动妇女节那天,《滨河日报》在"纪念三八"专版右下角位置刊发表来自工业战线的通讯《一把扫帚,教给我实践出真知的道理》,署名本报记者罗成汉、吉顺利,主人公正是东方制冷制备厂的女清洁工王莹。那位老记者名叫罗成汉啊。王莹牢牢记住这个名字。董泰建跑来满脸坏笑说,看见报纸了吧?祝贺你卷土重来!祝贺你东山再起!祝贺你复辟成功!东方制冷设备厂轰动了。不认识王莹的人们特意跑来看看这位上了报纸的女清洁工,参观大熊猫似的。厂部会议室里,厂级领导们人手一份《滨河日报》,紧急开会研究如何对待王莹。一方意见是找到《滨河日报》,强调这篇通讯见报之前应当由厂方审稿。一方意见是既然已经见报应当因势力导培养爱护王莹这个青年女工的先进典型。午休时间,王莹来到工具库对董泰建说了一声感谢。董泰建竟然羞涩了,低头说你不用感谢这是你自己努力工作换来的荣誉。王莹没有想到董泰建如此腼腆,一下被感动了。下班之后,王莹怀里揣着一份刊登着自己劳动照片的《滨河日报》,回家途中买了门票走进人民公园。她寻找一个没人的角落坐下,失声痛哭。这是一场淋漓尽致的泪水,这是一次畅快至极的释放。从小肩负家务劳动的王莹首次感受到哭泣对自己来说是多么舒心惬意。她尽情地哭着,从有声哭嚎转入无泪啜泣,渐渐感到浑身轻松。安师傅,阙师傅,我为弟弟走后门儿进工厂,你们就要一棍子打倒我啊。可是我没倒,我扶着一把扫帚站了起来。告诉你们,我妈妈当年就是从一把扫帚开始的,如今我也是从一把扫帚重新开始……我永远感谢老记者罗成汉,我永远感谢小记者吉顺利,我永远感谢《滨河日报》。她自言自语着,一直说到天黑。几天之后,清洁工王莹被厂里推荐到市委党校"工人学哲学读书班"去了。毛主席说,"让哲学从哲学家的书本里和课堂上解放出来,成为广大人民群众改造世界的武器"。王莹学习十五天结业回厂,感觉收获不小。怪不得哥哥酷爱哲学,它既是显微镜又是望远镜,可以把世界看得很小也可以把世界看得很大,真是好武器。半个月的学习,她认识了同班的小伙子孔小围。回厂没几天,王莹脱产了。放下扫帚离开后勤组,调到"厂办"当干部,俗称"以工代干"。这个新的工作岗位是坐在办公室里给各式各样的人开具各式各样的介绍信,手里写字的铱金笔正是董泰建送给她的"英雄牌"。走出人生谷底,王莹还是想借机将哥哥与白瀛瀛剥开。她几次给金水村打电话,请求下肢致残的哥哥回城休养一段时间。王援朝彻底谢绝了妹妹的好意。他立志做社会主义新农民的志向没有改变,他立志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决心没有改变。王莹深知,自己对哥哥的爱慕既不能表达也不能实现,只能深深埋藏在心底。兄妹就是兄妹,这是铁定的血缘关系,这是今生今世根本无法逾越的珠穆朗玛峰。一天下午,工具库出了工伤故事。王莹听说被砸伤的是董泰建,嗡地一声脑袋大了。一排货架突然倒塌一只锥型齿轮恰恰砸中董泰建后脑,已经送到医院去了。她马上跑到工具库看见满地血迹。你们告诉我,小董没有生命危险吧?没人回答王莹的提问。只有沉闷的空气笼罩着事故现场。五脏六腑好像变成铅块。一个工人小声说,昨天公休我在黑市还看见董泰建花三十块钱买了一张自行车购买证呢。赶到医院手术室。门前亮着"手术中"的红灯,安全科长告诉她董泰建还在抢救之中。楼道里椅子上堆着董泰建脱掉的血衣。王莹冲动起来,想哭。这时候她渐渐明白,自己心里其实挺喜欢这个外号"董公公"的小伙子。尤其他热情外向的性格,令人感到踏实。安全科长从董泰建的上衣里掏出一只牛皮纸信封递给她。她看到信封上染有血迹,打开信封看到信纸里包裹着一张自行车购买证。信纸上歪歪扭扭写着:"王莹,有人送给我一张自行车购买证,我用不着它,送给你吧。怎么样?我说话算话吧。咱工人阶级就是说话算话。我觉得你当了办公室干部应该买一块手表,工作需要嘛。你要是没有手表购买证,我可以帮你搞一张的……"王莹的泪水洒落在自行车购买证上,心里又酸又热。你这个倒霉鬼,你花三十块钱在黑市买了一张自行车购买证,还跟我说大话呢。手术室门外的红灯熄灭了。一个男医生走出来毫无表情地说,人不行了,你们送太平间吧!什么?王莹猛然冲上去指着男医生的鼻子说,你胡说八道!你胡说八道!这位医生吓得倒退几步,想跑。王莹揪住他衣领声嘶力竭喊叫着,臭老九,你马上把小董给我救活啦!你马上把小董给我救活啦……她的失态似乎说明,她彻底失去了自己并未察觉的人生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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