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驸马非马

_3 李惟七(当代)
没想到这么清雅的地方,竟会是奇毒解药神兵奇器的藏地。
里面的摆设也很直观,蒙面人走到药架前方一丈的距离,十分熟练的开口:“右边药架第三层,银色的瓶子。
忘同急忙要去取来,岑云拦住她,“我来。”
他走了过去,手触到药瓶,脚下却突然一空!竹子的地板仿佛有生命一般,裂开一个大口,瞬间将他吞了进去!
若在平时,以他的轻功或许还能跃开。但此时他气力耗尽,纵使反应并未迟慢,体力也绝无配合的可能。
“岑云!”忘同大叫。那蒙面人只有腿能移动,行动却迅速如风,拦在了她面前!
“你卑鄙!”忘同怒斥。
“我与他的交易,本就做完了。我只答应带他找到解药,至于找到解药之后的事,我并未承诺什么。”声音冰冷带了一丝嘲讽,“进了这间竹屋的,绝没有人能活着出去!”
“忘同……快走……”却有低弱的声音仿佛从地下传来,是岑云的声音!
“岑云!”忘同朝那药架看去,只能看见一只修长的手紧扣着地面。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你的运气不错,反应够快。还没有掉下去么?”蒙面人向那边冷望一眼,“——不过,也到此为止了!”
他的眼睛里浮出浓浓的杀机。
“下面没有别的东西,只有这世上最毒的蛇和蜈蚣,只要被咬一口,不仅仅是死,而且死时全身溃烂、容颜尽毁。小姑娘,你不怕吗?还想过去吗?”
岑云已没有力气说出话来。他决不可以死在这里。他死在了这里,她该怎么办?但人的精神可以忍耐痛苦的极限,而肉体,它的耐力却是有限的。他无法再去阻止意识的流失。他的手已渐无力。
忘同一生从未有过这样的恐惧和愤怒!
她不允许他死,决不!
“让开!”
蒙面人冷笑:“你不怕?你总是用命令的方法与人说话吗?”
“让开!”忘同心中已乱、心思已碎,但她的眼里没有眼泪。因为,她的纤手已挥出,一排银针朝面前人射去!
她的武功平平,这暗器却因了凌厉和愤怒而破空如电,直射蒙面人的咽喉!
银光闪过,那蒙面人只有两腿能动,动作却仍快得出奇。
移步如风。
银针“唰唰”钉入了他身后的墙中。蒙面人只露在外面的眼睛却突然天惊地动!
忘同飞奔过去,他竟然震惊之间没有阻止。
“岑云!”眼见他的手已无力的滑落下去。在空中,他与她,十指相交。
生死一线。
她纤小的手,竟有那样坚韧的力量。
下面,是无数恶心的蛇吐着血红的信子,还有比她的手臂还长的蜈蚣在蠕动。若在平实,她一定恶心到不敢再看一眼,可此时,她的眼中,没有恐惧和厌恶,只有感激!
感激上苍,让她的手握住了他的!
“这银针是谁给你的?”蒙面人的声音不知何时,已颤抖得混沌。
忘同咬紧牙,她现在整个人都趴在地上,一只手紧紧抓住岑云的手,另一只手扣在地面的开口处,以她的内力,这的确太过牵强了。即使她现在愿意回答他,也决不能开口。只要她一松劲,他和她就会一起掉下去。
她决不允许。
他不能死。
她也不能死。
谁都不许死!
从未面临过这么惊险、这么恐怖的情形,她却比自己想象的要坚强得多。她没有在混乱中掉一滴眼泪。
她才知道,流泪是种求助。当一个人无助到只能向自己求助,又决不肯放弃时,她的泪便可忍下!
蒙面人已知她决不会回答,声音竭力平静却无法做到:“你再不放手,你们两个死在一起!”
他说得没错。
她已经撑不下去了。
她的手已渐无力,人也向那恐怖的裂口下滑过去。
蒙面人突然大叫一声,他已强行将自己的穴道冲开。
忘同只觉得整个人被提起,然后,两人都重重落在了地板上。
“说!这银针是谁给你的?”黑衣人厉声问,仿佛其它任何事已与他无关,他只想知道这个答案。
“我凭什么……告诉你?……”尽管一张小脸已苍白,话语也因劫后余生的恐怖和刚才体力的透支而喘息,却倔强依然,高贵依然。
外面,能感觉到竹屋已被包围了。这一次,这些人不是无声无息,而是将杀气涨满。显然,没有接到命令,他们都不敢进来。
“你不说,我就一剑杀了他!”蒙面人大吼。
这威胁却已没有了一句威胁应有的稳沉和凌厉,烦乱和暴躁反而使这大吼显得底气不足。
“把解药给我,我回答你的问题。”忘同止住喘息。他既已决意要杀他们,为何在千钧一发之际出手相救?最坏的情形她已经历过了,现在她什么也不怕。更何况,虽然不知原因如何,但可以确定形势是在朝着向他们有利的方向变化。他的威胁分明只是一句威胁,他的阵脚已乱。
忘同或许还未发觉,她的心境和思维单纯如一,但她学习和模仿的能力仿佛是天生的才能。她与人做“交易”的镇定和胆量,敏锐的观察力,已是学到了岑云的几分!
蒙面人似乎完全没有想到她这样的勇气和镇定。分明主导局面的是他,命在旦夕的是他们,可他似乎被什么事情猛然震动,心神全乱。
“你就这么想救他?”蒙面人冷漠的声音里颤抖更烈。
“不是想,而是一定要!”她字字凌厉,美丽的眼睛中射出了从未有过的冰寒光芒。
蒙面人仿佛被这眼神中的寒气所慑,身形猛然一颤。他竟真的伸出手去,拿了那银色的药瓶,抛给她。
不知他是中了邪,还是他的确太想知道答案。
地板上的裂口缓缓合上了。和那些黑衣人一样,来的时候出其不意、防不胜防,去的时候却迟钝、而缓慢。
射入竹屋中的夕阳已浅淡。
希望还来得及!
忘同急忙打开药瓶,取出解药,放入岑云的口中,再点他几处穴道,助药力发挥。
蒙面人的手微微颤抖,显然已不堪再等,吼到“快说!”
忘同的注意力只在岑云身上,根本不抬头看他,冷然到:“是我娘给我的。”
蒙面人突然踉跄后退两步,仿佛站也站不稳了:“你就是宁阳公主,小名忘同,是不是?”
这下,忘同惊诧的抬起头,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
蒙面人的眼神变得说不出的混乱。她的表情已经回答了他。他慢慢的靠近她,她警惕的向后退。这个人从未给她这么大的压迫感。不是因为杀气,而是那种强烈的——心碎般燃烧的嫉妒。
嫉妒?
如果她没有看错,那已离她很近的蒙面人,眼中浮出了水雾。
第十回、画地为牢
“忍字,刀在心上,心中尚还有刀可搁。而这个忘字,亡在心上,心只能一直流放逃亡。或者,死亡。”
“你能自己找到出路,我就放了你们!”一句带着刻骨妒意的话被冷冷丢下,蒙面人突然从竹屋中消失了。
忘同惊魂未定,吃力地背起岑云。
屋外,淡月西升。
人事岂不和天上清冷的月亮一样,虽不能时时圆满,却总有云层中忽见清辉的希望?
景物似乎都蒙着一层雾气,忘同疑惑的环顾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人声。竹林里氤氲一片,看不清楚。她用力的揉了揉眼睛,再睁开来,还是看不清。
走得更远些,面前竟是一片雾气笼罩的水域。借着朦朦胧胧的月光,好像有什么东西……
湖?是湖的轮廓?这雾气隆重的地方……
从小听的那些鬼怪故事一下子刺得她全身发凉,那些妖鬼神怪,是她最惧怕的。
天上偏偏有云了,月钻进了云层里,四周黯淡了下来。
忘同害怕了,背后的岑云仍然昏迷不醒。湖水笼着雾和夜,像一个冰凉的鬼掌,在身后忽近乎远。
拼命向前走,心“砰砰”地跳,脚下已辨不清方向,却忽见前方恍然有数十个人影站立。
她悚然止住脚步。
那些人影侧对着她,直直地站着,好像一排蜡像般纹丝不动,也像一个个……被点了穴的鬼。这个比喻让她又惊又有三分侥幸。既然是不能动的鬼,那她自然……是不用怕的。
心中“砰砰”直跳,拼命自我安慰着。忘同不禁握紧了岑云毫无知觉的手。一些月光从云层里渗出来,雾还是朦胧,但四周却亮了一些。
月光里那鬼面前,分明有个图阵。
经纬交叉,黑白盘错。
是棋局!
忘同如履薄冰的将步子向那棋局移去。经纬十九线,青石为黑子,白石为白子。这数尺见方的划地为枰,若非有非凡的武功,就是鬼邪妖术……
身上又冷了一冷。这空茫的夜色,和夜色里的这人影,如同一缸墨汁遇到了一块墨砚,彼此是漆黑和互证的。
人影的黑,将夜色渗得更死寂;
夜色的黑,将人影抹得更诡异。
忘同看着眼前的迷局,看得触目惊心。棋风如性情,那些布局的人,必是连头发尖与脚趾甲,都是冷血无情的。
“唰”仿佛一声幽风低吟,擦身而过的,是暗器。那风越过她的肩膀,稳稳落在棋局上十四之六的位置。
惊骇的睁大眼,忘同再看身后,那暗器打在她身后不远的青石上,而弹回过来落在棋局上的,俨然已是一枚圆润整肃的黑子!
这世上即使有鬼,也决没有会使暗器的鬼。
既然是人在故弄玄虚,她就没有害怕的道理!
又是幽风低吟,这次弹回的是白子,那一点尖细的声音宛如弹在忘同的耳膜中一般。
她聚精会神,才能看清棋子的黑白,二哥和御风都教过她棋技,在这种地方下棋,除了武功,还须眼力和心力。
适应了黑暗的眼力。
适应了寂寞的心力。
局为宪矩,棋法阴阳,道为经纬,方错列张。
破开这一局,也许前方就是出路!忘同突然有钟激动和冲动,在又一声细锐的声音幽风般在耳膜中弹过时,她弯腰捡起地上一块石头,“啪”拍上棋形要害!
石头的形状不圆润,她摸到了,颜色也不纯正,但这样的黑暗里,无需颜色,只需感觉。
她的感觉,也许是对的。因为,竹林缓缓让开一条道路——
忘同惊喜地托了托背上的岑云,也不管他还在昏迷中:“岑云,我这就带你出去!”
可她步子刚刚一抬,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一股烟雾突然从地底冒出来,浓浓睡意顿时袭来,两个人一起倒在地上。
小楼烛火幽微浅醉,窗纱舞轻风,一段缱绻凄清的风情从阁楼的窗口迷醉下来。
“教主,他们中了阵法里的瘴气。”一个黑衣人禀报。
“没有江湖阅历,凭一点小聪明就敢大胆妄为,和当年的蓉妃一样。”那教主冷冷嘲讽:“可笑。”
手将最后一笔写完,利落柔劲的收笔。
纸上,是一个“忘”字。
墨迹未干,那最后一划的点笔,写得尤其重,墨湿便聚集在这笔中了。
黑衣人恭敬的说:“教主,这个字,最后一笔重了一些。”
“你们知道吗,所有的字里,我只觉得这一个字难写,而这最后一笔,”被称为教主的人将纸拿起来,放在唇边轻轻吹了吹:“不仅难写,而且难看。”
“教主的字,是极好看的。”
“忍字,刀在心上,心中尚还有刀可搁。而这个忘字,亡在心上,心只能一直流放逃亡。或者,死亡。”声音突然带了幽冷如冰的笑。“看来,蓉妃那个女人,比我爱苏长衫更深。”
说到这里,寒伶教教主的声音里有了些爱恨交织的喟叹:“苏郎顾曲,一生误过多少红颜?纸者阵,笔者刀鞘,墨者鍪甲,水砚者城池,心意者将军……”狠狠将手中的书法揉成一团:“他是这样说的,可他非但没有真去做个将军,随身连武器也不带——似乎那些身外物,他喜欢的,只有琴而已。”
话音刚落,教主一拂墨黑衣袖,破窗而出——
“揽衣曳长带,屣履下高堂。东西安所之?徘徊以彷徨。春鸟向南飞,翩翩独翱翔。”
歌声和着月光,漫过小荷的尖角,月光琢成的芙蓉,也没有这眉眼的清皎静皑、幽冷无尘。声音很美,比一块冰沉落融化在水中的触觉还要流畅悠柔:青葱碧玉般莹洁的手指,指尖将琴细细爱抚。
江湖人闻风丧胆的寒伶教教主抱琴临水,婷婷而立,面若莲花。
“放了那两个孩子吧。”一个声音打着哈欠说。
歌声突然停了下来,美貌的教主猛然回头,极力压抑着情绪:“……”
大片荷叶优雅的屈身,在月光里翻出浅绿淡白的叶背,一个相貌平平的布衣人踏水而来,修长的手在袖口浸渍了月色。
“我就知道……”女子声音微颤,痴痴的重复了一遍:“我就知道,苏长衫……你会来。”她以手按琴,曲不成调:“你是为了沈蓉,才来的?”
“不是。”苏长衫的回答简洁明白。
女子原本冷漠的眼睛似乎有些喜悦,轻轻抬起下颌:“有你这句话,我原本什么也不会吝啬。但——那个小公主带着自己的情郎中了阵法里的瘴气,怪不得我。”
岑云在昏迷中,仿佛置身大片的水域。
天气冷极了,冰色的一轮白月。河水中倒映出满月的皎素来,不知是月光冻住了河水,还是河水冻住了月光,那凄白的月影在河中一动也不动。浩荡繁华的楼船里,重重叠叠的笙歌醉舞映衬着这寂静的洁白的轮廓。龙舟,翔璃,漾彩,朱乌,玄武……颜色彩眩的船,胭脂香绮缭乱着奢靡的灯酒。龙舟里,四重船身弘大精致得逊去了河水的银月颜色。
从第四层内殿口到殿中央,不过数十步距离,孩子却错愕的每一步都如同走在刀尖上。面前的情景,像一个梦境中更尖利的梦境。
那是一段以梦为形式的往事,为何最痛的记忆只能在梦中重现?
也许只有在梦里,痛苦才没有着力处。
爹清冷的笑着,四把长剑同时贯穿了他的身体,他说:“太多了,浪费……”说到“浪费”时,血突然从爹爹身上和口中涌了出来。
娘尖叫的去抱爹爹,但四把剑贯穿,爹爹的身体像一只软了的空袋子,她抱不住,触到的只有金属的坚冷。她蓬散开的乌发下惊恐的眼神像凄艳的墨汁突然整滴渲在白纸上。
这龙舟上没有人见过恐惧中仍如此美丽的眼神。
那个在奢靡的笙歌中慵懒了神情的帝王,坐在他的龙座上意味深长的看着这一切。更具体的说,他在看那个月亮宝石般的君家女子,等着她乌黑的眸中倾出月光的泪水来。
娘只呆呆的愕了一刻,就紧紧的抱住了她的丈夫。那带着他的血的四把长剑,贯穿了她的身体,将她和他,穿在一起;将他们的血,流成一道。她的嘴角流着鲜血,但她的笑容温暖而柔软:“云儿,你若能活下来,不要怀着怨恨,你若得不到幸福,那比死,更不堪……”她说着,突然紧紧搂着她的丈夫,纵身一跃。
帝王从他的宝座上骇然站起。
楼船寒殿,四十五尺。
这四十五尺下,便是漆黑的河水,冰皎满月。
“不——”岑云这时才声嘶力竭的从肺腑喊出声音来,喊得他口中登时溢出一口鲜血。
他猛然睁开眼,只见一个布衣人蹲在他身前。
空中,爬上了半轮月亮。
岑云的眼睛异常疲累,一时分不清梦和现实。
“毒已经解了,但还有余毒不能马上消退,要休养几天。”苏长衫扶了他一把:“站得起来吗?”
天像破了一线的棋局,白色亮了,露水湿润了晨曦。只听苏长衫那令人舒服的嗓音说:“小丫头没事,很快就会醒来。”
“长衫先生。”岑云吃力地站起来:“多次得你相助,大恩不言谢。”
“你在想,我为什么帮你?”苏长衫一拂衣袖,面孔上涟漪不兴,却有清风透彻人心。
岑云双眸温暖:“什么也瞒不过长衫先生。”
见苏长衫似笑非笑,岑云接着说:“我开始以为,是因为忘同。她的名字,似乎和你有关——”
苏长衫只顿了一下,便平平反问:“你觉得呢?”
“苏郎并没有诗词中吟唱的那样多情。”岑云微笑摇头:“如果天下每个对你用情的女子,你都要牵挂,你怎么能活到今日?”
“我帮你,是因为你与我的一个朋友有几分像。”苏长衫慢慢说:“一个抛洒热血,却穿白衣的朋友;一个用兵如神,却从不为自己考虑的朋友;一个习惯微笑,却不怎么快乐的朋友。”
说到这里,树叶的投影被筛在苏长衫的脸上,他整个人浸在了疏密间隔的阴影中。
“你说的,是前朝君无意将军吧。”岑云轻轻一句话,让苏长衫猛地抬眸。
“我九岁之前随爹娘到长安,见过他几次,那是一个……让人仰望如神的人呢。”岑云的眼眸也似有裂痕,两人对视,苏长衫试图从对方的眼底找到关键的线索,平生第一次,他看不透近在咫尺的人心。
世间之事,关心则乱——
终于,只听岑云一字一字道:“我娘,在出嫁之前,闺名叫做君墨如。”
月光猛然渗透树叶,如水泼洒清凉,将明明暗暗的地面洗得透彻。
君家是名将世家,到隋末一代,更是煊赫非常,三女一子中,君墨如、君随心,都嫁到了富甲天下的世家,君相约是天子贵妃,君无意更是掌管天下兵权的左翊卫上将军。
可惜后来——
苏长衫按住岑云的肩膀,手竟有些微的不稳。
“我最后一次见到舅舅时,只有九岁,却听到长安百姓传唱,长衫江湖,无意功名。”岑云闭上眼,因为泪在涌:“先生见我有亲切之感,我见先生,亦如此。”
天像破了一线的棋局,露水沾了月光。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
番外、识君天下
那时,十四岁的花开问君无意:“你喜不喜欢天下?”
室内的空气有淡淡的香味,窗外的鸟儿突然一跃,树叶散了几片,悠悠然的碰到窗棂,又跌到案几上,像是跌疼了,被风一吹,发出呜咽的声音。
君无意微微笑着执笔:我喜欢百姓。
花开认真低头去想,然后她嘀咕:“我问的是天下。”
1
九年前。
隋炀帝大业十三年,戊戌朔,日全食。
一座轩雅的宅院内,几个仆婢小声交头接耳:“公子真要今日去洛阳?那里早就人心惶惶,今日这日食又是凶煞之兆……”
低声议论的几个人噤了嘴,一个青衫人匆匆从她们身边走过。向着最东的一间厢房走去了。
那人影在屋前停了一下,轻扣了门,便听见一声平平无奇的声音从房内传来:“进来。”
屋内的背影清淡,布衣长衫。
“公子,车马都准备好了。”
一人一仆,一车一马。
“公子,你既然不愿参与朝廷之事,为何此次还要前去洛阳?”青衫的侍从有疑惑在心里,终是问了出来。
“我去会一位故人。”苏长衫平平的说:“她谋反了。”
此言一出,被唤作青麓的侍从大吃一惊。这话若是被外人听见,是灭九族的忤逆之言。
“青麓,天下风云本与我无关,可惜我此生只得一位知己,这人托付于我的事却不能推辞。”苏长衫在马车内舒展四肢,打了个哈欠。
青麓心中叹息。这些年天下纷乱,贼流四起,可惜了公子这样的人物不愿出仕。否则以苏同这个名字在朝野的名望,必是辅国的重臣。
大业六年御赐的三榜状元,那时,未及弱冠的公子鲜衣怒马、风流无双。那琼林宴上狂歌纵酒、才惊四座的光华,不知让多少闺阁女儿的相思飘落在江南旧宅沉寂的落花流水中呢。市井之间随处可听见传唱的词曲,有井水处,皆有女子歌咏苏郎。
苏长衫似有情,还无情,羽扇风流只容少女们在一阕词中雾里看花。
洛阳。将军府旧宅。
回廊上的紫藤又开花了,藤萝密布如织,花却伶仃。
天空灰蓝的倦着。苏长衫穿过寂寥的庭院,铺满灰尘的地面,青石寒凉的石阶,走进一间暗室。
道路幽暗曲折,水滴声忽远忽近。
苏长衫一双眸子无喜也无悲,仿佛他就如灰蓝的天空一般无情无心。可在水滴声中突然握住的手心,分明有紧得没有缝隙的痛楚。
水又滴了一下。
苏长衫按下石壁的一个机关,一道石门轰然打开,光线强得人忍不住要捂上眼睛。
冰的世界,那是寒冰折射的光芒。
冰的地面,冰的墙壁,冰的椅子,冰的桌案上——
立着左翊卫上将军的灵位。
苏长衫深深的拜了下去,头磕到了地面,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对不起,我没有想到——”
花开谋反了。
天策镇西大将军花开临阵倒戈,一路逼近洛阳。很久以来,江湖上就流传着一句话,得秦剑者,得天下。
那个得到了秦剑的女子,终是要——得——天——下——!
2
大隋大业九年,花开十一岁。
花开在轱辘巷子做了十一年的乞儿,甚至不知道,世间还会有那样金壁辉煌的地方。当她看到“将军府”这几个苍劲到让她以为自己在做梦的堂匾时,她才知道,那人并没有骗她。
花开虽然是个乞儿,可她一直有很高的理想,她想学武功,学到从此不怕东街那四个泼皮。学武功的前提,是她必须先吃饱肚子。轱辘巷子的大樟树上有一窝鸟蛋,她忍耐它们很久了,这一次,在饿了三天之后,她终于决定自己的肚皮必须消化它们。
可是,在她伸手就可以够到那白花花的蛋的关键时刻,突然,一种诱人的香味缭绕在她的鼻端,不是鸟蛋的香,而是,糕点的香。
那只手掌如玉清隽,使得手上托着的松花糕更显美味,连撩起他衣袖的风都仿佛带了几许香气。他将糕点举到自己面前,说:“小朋友,我用糕点换你的鸟蛋,如何?”
笑容很温柔,说话的人声音也很低。花开识字没有几个,却猛地觉得一个词在胸口跳动:微——风——
笑若微风。
花开咽着口水看着糕点,再看看那人,再看看鸟蛋,她不说话,那人也不催促,两人就这样挂在树上。
确切的说,花开是趴在树干上,而他不知是一种什么姿势,像坐,又不像坐,优雅得很。仿佛那不是树枝,而是上好的椅子,又仿佛他根本没有重量,就那样凭着树枝的力量,坐在空中。
终于,花开又咽下一口口水,一双又亮又圆的眼睛几乎也要淌出口水来:“我可不可以都要?”
那人温和的回答:“不可以。”
那时,花开不知道他是谁,他也不知道日后花开会成为谁。
但他将花开带进了左翊卫上将军府。
这里是天下兵权俯首的朝堂。大隋军中实行府兵制,有十二大将军和二十四军,十二卫既是戍守京师的禁兵,又统领天下府兵。其中又以左右翊卫最为显贵,为天下七大外军之首。
轱辘巷子的乞儿,和当今的左翊卫上将军君无意,就几只鸟蛋和一块糕点,谈了半个时辰的条件。
花开答应不摸鸟蛋,而君无意承诺:请客。
他没有食言。
不知为何,花开本来饿得可以吃下一车大米,但面对那样丰盛的菜肴时,她却不由自主的做出了平生最斯文的吃饭动作——用筷子夹菜而不是抓菜,用勺子舀汤而不是用碗灌汤。
市井传唱的才子苏同,三征高丽的大将军叶禹岱,这些传说中的人物,和她在一张桌上,面面相觑。她脸皮虽厚,此刻压力也很大。
除此之外,还有——那个人。他吃得很优雅,眉心微微蹙起的样子却几分无辜,又像读书人在字斟句酌什么文章一样。上到第六道菜时,花开数了,他一共才吃了小半碗。
第六道菜名叫冷烛绿蜡,这名字花开听不懂,但配菜她认识,是芭蕉叶。
“君无意,这道菜你不能吃。”
君无意的筷子一动,苏同突然去拦他,一双筷子暗暗的压在另一双上,动作很轻,却是强硬。
花开抬眸看去,君无意的神情不见波澜,一只极纤白的手,和象牙的筷子一般颜色,淡淡收了回去。
此时的君无意,举止仍是无懈可击的隽雅。
苏同的声音不大,但既然花开听到了,没有理由其他人听不见。花开环顾四周,满桌的人都在吃菜,或是自顾的夹菜,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她也只能低下头去,夹自己碟子里的一只田螺。
“尝尝这道甜点。”一盘温热的翡翠菊花羹端到花开面前,端菜的童子垂首退下,却是君无意在发话。
他微微笑着,眼睛里似早春薄冰消融的湖水,一份温暖之意,仿佛从冰雪里破寒而出,细细碎碎,竟是让人心疼的美好。
花开禁不得他这注视,立刻用力的点头,将羹舀到碗里。吃一口,才知是真的好吃。
入口即化,甜而不腻,还有菊花清幽的香从喉咙一直到胃里。
“好——吃——”说话的却是叶禹岱:“看那丫头的表情就知道了!”叶将军的大嗓门洪亮如钟。
苏同也瞟了过来,眉峰斜斜的上扬,使得平凡的相貌也生出几分风流。
花开的第一反应是要瞪叶禹岱。但这里不是轱辘巷子,坐在她对面的是大名鼎鼎的才子、杀人如麻的将军。
更何况,还有君无意坐在那里。
唯一可惜的是,她想到这些时,那一眼已经瞪出去了。
叶禹岱用力拍拍君无意的肩膀,啧啧不平:“好利的眼神,君无意,俺肯定这丫头以后会给你惹大麻烦。”
君无意也不躲,只说:“尝尝西陵的淡水鱼。”
君无意清瘦的肩看上去仿佛经不得一握,但他说出一句话来,桌上除了叶禹岱,所有人都依言去吃鱼。
这一顿饭,花开吃得很饱。她下了两个结论:一是今天的客人全都很奇怪,叶大将军似乎对君无意颇不服气,文辞锦绣的苏大才子竟一派平凡闲散。二是她最后悔的一点。她也是在这一天才知道,撑死也许并不比饿死好受。她吃得太饱了,几乎要走不动了——
阶前的一木一石都精致无伦,花开穿着新换上的干净的衣裳,却是迈着最不雅的步态,向她的厢房走去。
夜里的石阶是冷色的,没有星月,脚步在青石上便显得更厚重。
前面有人,阁楼上微淡的灯光还不足以让她看清人脸。从身形判断,很像是君无意,又不是他。
宁煦的气质是他,弯腰的姿势决不是他。
君无意又怎么会折下他的腰去?
花开惊疑的走近了,唤一声:“……君将军?”
那人的背影顿然一僵。直起身来,黑暗里眼神不太清楚,声音很低:“夜深了,怎不回去?”
“……”花开尴尬的立在那里,总不能告诉他,是因为吃得太饱,睡不着吧。立刻,花开又察觉了些许不一样。
君无意的声音向来不高,但笃定如金石。这一刻,那声音不仅是低,更是轻,像柔软的柳絮,下一刻便要消融、散去。
“君将军,你怎么了?”
“没事,回去吧。”君无意说着话,人却没有动。他的声音提高了些,却仿佛在刻意显示着力气一样的不自然。君无意自己也发觉了,又轻声说:“回去吧……”说了这三个字,那声音就真的轻到散去了。
缠绕着回廊的藤萝突然“嚓!”的一声断开了,紫色的花零零散散的落了一地。
月亮正是在这个时候露出细细的弦一样的光。
所以,花开能看见,回廊里栽种的是紫藤萝。君无意的衣衫在紫色的花中间,眉睫皎洁就像是白色的月光。
花开骇然怔在那里,半晌之后,才大喊出来:“救人——!救人——”
那一幕,花开永远也不会忘记。
那时她还没有从军,也不会武功。
直到花开成为天下第一剑秦剑的主人,她也始终忘不了那一天。在她还没有武功时,她连去扶一个人的身手和反应都没有。
只能眼看着,他跌落在清冷的回廊上,紫色的藤萝花缀满他的衣衫,月光凝结在他紧闭的眉睫上。
她想要力量,并不是为了秦剑,只是想要保护一个人。
她在大隋军中受遍了严苛的训练,再举起长剑和万千军士一起高呼“忠君报国”,只不过是要保护他。
她从他那里索取力量,只是想要保护他!
谁也没有想到,花开,日后会成为秦剑的主人。
有很多事情,都是人们想不到的。就像沙场征战数十年的叶禹岱会被铁匠王薄所败,在山东邹平县身中三十多箭阵亡。
3
冷烛无烟绿蜡干,芳心尤卷怯春寒。一笺书札藏何事,会被东风暗拆看。很久之后,花开知道了第六道菜名从何而来。
雨中的芭蕉美人,清冷、知性,让人怜惜。她拿起书的时候,也曾希望君无意能为她多识了字而开心,那种期待,在他的温和颔首中化为浅醉,只是,却没有东风来拆看。
十一岁从军,她的天分,还是在剑上。
花开练剑的速度很快,到又一年芭蕉绿的时候,她已练到锦剑第十三式。这时,大将军叶禹岱开始亲自教导她。
“羿剑勇敢,陨剑深沉,而锦剑,则取二者之长。”
“知道了。”
“出剑从容,收剑果断——”
花开舞了几招,那一出一收之间,甚是灵动。她突然偏了头来问:“叶将军,什么剑是最好的剑?”
叶禹岱将她的胳膊向下压了一压,示意她动作还要低一些:“天下最好的剑,是秦剑。”
“我就知道,这些剑都无趣。”花开歪了头来看叶禹岱,她看人胆子极大,毫不避讳:“它们都是好剑,但羿剑太轻浮,陨剑太迂腐,而锦剑,又显得中庸。真正的名剑,应该——”
她将剑灵巧的从叶禹岱手中抽出来,空气都为剑气冷了一冷,她随意挥手,凌空挽了一个剑花:“真正的名剑,应能举重若轻,身怀百胆,笑若微风——!”
就像那个人一样。
叶禹岱结结实实的愣了一下。他习剑二十六年,带兵十九年,从来没有想过,一个后辈能说出这样的话。
时值天下农民起义硝烟四起,义军的部队已经攻城掠地,气焰如虹,君无意在南方带兵,而叶禹岱的军队在北方平乱。
花开问叶禹岱:“军中为什么流传你们南北两位将军不和?”
叶禹岱原本应该发怒。谈论将军,在军中是禁忌。但一半因为他对花开的纵容,一半因为花开自己率直的性情,她似乎是什么话也不避讳的人。叶禹岱看着她毫无城府,却极其利落的眉眼,冷哼了一声:“君无意得天下人心,而俺是个粗人,当然有时候看他不惯。”
“连你也觉得,皇上对君将军有猜忌?”花开一语将他话中未尽之意点破,着实教叶禹岱心惊。
然而,她自己却笑眯眯的,高高的扬起好看的眉毛:“我却觉得,你对君将军很好啊。”
兵部受命讨伐杜伏威,但那些日子君无意正在病中,叶禹岱立刻请缨前去平叛——这一仗揽下了赫赫军功不说,还把君无意麾下的五万兵马收为己用。花开就是在那个时候被收入叶禹岱帐下的。
甚至有传言说,叶禹岱一朝得志,竟猖狂的拍案而起:“君无意,你这将军不必做了!”帐中人人噤若寒蝉,君无意却不发一言,只淡淡敛眉。
花开看见,他的眼中,藏着一种被关怀的感激、纯淡与温和。君无意是不多话的人,读他的眼神,需要默契。
叶禹岱长君无意十三岁,官阶却在他之下,朝中官员都知一南一北两位将军势同水火。而政治永远微妙,这种矛盾背后的隐衷和身不由己,恐怕只有高明者才能窥探一二。叶禹岱貌似粗犷,却不是有勇无谋之辈,两位武将的矛盾存在一天,隋炀帝才能高枕无忧一天,才能将杀戮的念头压下一天。
她一开始不喜欢叶禹岱,是因为他对君无意不敬,而此后她不再讨厌叶禹岱,是因为他对君无意关怀;她喜欢苏同,是因为他与君无意知心;就像她喜欢念书,是因为君无意说她可以多识些字,她喜欢练剑,是因为君无意也用剑。
她的世界很小,仅仅能容得下一个人。
秦剑是一把禅剑,它的剑柄上有四个小字:心系一处。花开一直奇怪,为什么君无意武功绝顶,没有成为秦剑的主人。当她拿到秦剑时,她突然明白,玄机只在这四个字里。
君无意做不到这四个字。因为他是太宽容的人,他的心中放的是百姓,所以,他做不到心系一处。
而她,却可以。
4
大业十二年冬天,花开十四岁。
噩耗突然传来,叶禹岱在与瓦岗军的混战中被乱箭射杀。花开看到插满羽箭的尸首时,喉口一阵哽咽的悲壮:将军双手紧紧握着徽剑,铜铃般的眼睛在血污的脸上瞪得很大——叶禹岱死得不瞑目。
那一日,十四岁的花开,继承了徽剑。南北两军各有一把镇军之剑——北军的名徽剑,南军的名谡剑。
花开十四岁时,就得到了徽剑。
徽剑,与君无意的谡剑,并驾齐驱。
在漫天白帷幕的葬礼上,君无意的衣襟飞扬着疲惫悲怆的风尘,温和如墨的眸子被微雨淋湿,花开出帐十里迎接,天地苍茫,兵戈肃穆,两把旷世名剑发出重逢的悲鸣。
军士们这才发现,他们长时间簇拥在一个剑者麾下,仰视着她亦笑亦怒,亦冷亦热的真性情,几乎忘了她的年龄;而那一袭白衣跃马而下的时刻,花开的模样突然变回她这样年纪的孩子,她仰起头来问他:一路可好?
于是,君将军的目光洒落在她含泪的脸上。他的眼神教人心暖心疼。
他答:“好。”
她就不再问,突然张开双臂来,接住了他的人。
君无意说了“好”字,花开突然抱住了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花开踮起脚来抱住了君无意。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年幼的花开一身红铠清艳,映亮了君无意如雪的容颜。
没有人知道,花开接住君无意,也接住了那一瞬间他的掩饰。君无意带伤八百里奔波付丧,十年兄弟一朝诀别痛摧肝胆,心力已至极限。也没有人知道,就在叶禹岱阵亡的同一天,北军先锋被十面埋伏,虽未能立刻要君无意的命,但着实重伤了他。消息锁死如铁桶,连君无意的贴身副将也不知晓,只除了一个人——
苏长衫。
如果这世上有君无意的知己,那无疑是苏同;如果这世上有君无意的生死之交,那也是苏同。
发现这一点时,花开不是没有嫉妒的,也不是没有感动的。
百姓都道,君将军坐着,就是一怀锦绣江山,君将军站着,就是千里金汤城池。
这个天下,不许君将军病。
君无意卧床三日,没有惊动一兵一卒一个大夫,起居都由苏长衫照料,又被苏某人灌下几碗稀奇古怪的药汁,慢慢竟能下地走动。花开仍记得见他下床,她几乎欢喜的要奔过去,君无意却不说话,表情有微微苦楚。以前,他总是温和的。
他指自己的喉咙——
那些稀奇古怪的药材,让他暂时不能说话了。大病初愈的君无意看上去更为纯淡,苦笑的薄唇有种孩子般的委屈。不知哪一根心弦被牵动,也不知哪一寸温柔被撩拨,花开在门口犹豫了半晌,突然红了脸。
君无意暂时不能说话了,但他还能写字。
纸上二字草书,让一向不问世事的苏同懒懒的将宣纸折起时,也折起了眉心。
天下。
为将者写下这两个字来,很难不让人往复杂处想。
但,狂草的笔墨却缥缈着悲悯。
正是乱世。隋王朝摇摇欲坠,皇上需要一个帮他稳住局势的人,却不需要一个为他主宰局势的人。君无意待百姓太好,他不拥兵自重,却阻拦不了人心所向。对杨广来说,要平复对君无意的疑心好比登天,但事实只有一点:天下若没有君无意,早已分崩离析。
所以,皇上倚重他,也是一种没有选择的选择。
苏长衫叹了一声,摇头道:“你何须如此固执,天下早已变了。我听说,为皇上筑东都洛阳,当地每月役使二百万人,半数以上死在工地。皇上在西郊建造了的御花园绵延数百里,从江南采得大木柱,运往东都,每根大柱须两千人往返递送,沿途络绎不绝,每百米路程就有一具尸首。”
物必先腐而后虫生,隋王朝从内部开始腐烂,民不聊生。杨广倒行逆施,大举杀戮功臣良将,叶禹岱的死、君无意的重伤,其中的巧合却无人敢深究……
这一点,君无意也清楚。
各路农民义军,如果有万分之一的可能,用怀柔来应付,朝廷也不会和他们闹到今天这般田地。如今,义军的势力再扩大,天下便会分崩离析。
这一点,苏同也清楚。
砚中的墨渐渐凝成冰,君无意的手显然冷得有些僵了,苏同突然一把拿开了他手中的笔,随手丢入墨缸。笔打碎了薄冰,沉入缸底,咕咚一声幽微低响。
然后便是寂静。
苏同不说话,君无意无法说话,他们面对面的坐着,良久,君无意咳嗽起来。这大雪天寒,怕又侵了他的肺腑三分。人的卓绝,有时比冰雪更冷静,也比冰雪更冷酷。
一件狐袄披在君无意的肩上,苏同为他披衣的双手也是冷的,不见什么怜惜:“这笔用着清寒,既不能说话,倒不如我们来手谈。”
手谈,俗称围棋。人说,能用兵的人,都能手谈;擅读人心的人,亦擅手谈。
君无意这一生,只与一个人手谈过,所以,天下人皆不知君将军是手谈个中高手。更不知他统领天下兵权的气度背后,还有这般清雅情怀。
雪后冬阳温柔,花开收拾着桌上的黑白子和笔墨,发现君无意随身珍爱的一盒云子,竟碎裂过半。
不经意间看到了那两个字,她问君无意:“你喜不喜欢天下?”
那时,她站着;君无意很安静、很温和的坐着。
室内的空气有淡淡的香味,窗外的鸟儿突然一跃,树叶散了几片,悠悠然的碰到窗棂,又跌到案几上,像是跌疼了,被风一吹,发出呜咽的声音。
他微微笑着执笔:我喜欢百姓。
花开认真低头去想,然后她嘀咕:“我问的是天下。”
“百姓,不就是天下么。”他写。
十四岁的花开并不太明白他的话,但她记下了,他答的是“喜欢”。世人流传一句谶语:得秦剑者,得天下。
既然他喜欢,她就喜欢。
芭蕉也好,百姓也好,天下也好,只要他说喜欢,她就喜欢;如果他说不喜欢,她也就不喜欢。
谁也不会想到,这样一个女子,能得到秦剑。
谁也不会想到,大业十二年冬天,黎阳发生了震惊天下的变故。瓦岗军攻下隋朝最大的粮仓——兴洛仓,开仓恣民所到,老弱襁负,道路相属,义军的队伍迅速壮大到数十万。
乱世铁蹄,江山飘摇。瓦岗军节节战胜,又大败越王杨侗的军队,继而攻占了黎阳,开仓济民,迅速扩张到二十多万人,大举向东都洛阳进军!
天子被困洛阳,东都城内一片混乱。
花开本来绝不会在这个时候离开君无意。她的剑已经练得很好,她可以帮助他,甚至——保护他。
但君无意说:“去河北。”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花开也不反驳,定定的望着君无意。
“你带兵去河北,我要留守洛阳。”北方的土地也燃起了战乱的烽火,窦建德率领的河北义军来势汹涌,已占据了河北大片土地。
“不去。”这一次,花开斩钉截铁。
“不听我的话了吗?”君无意负手将神色微微一敛,并不发怒,卓绝的气质已让人臣服。花开怔了一怔,突然从身后去掰他的手。纵使君无意武功绝顶,也没有想到她会有这样的动作,一时间,他的手,被她握住了。
花开的手暖,君无意的手冷。
花开将那双冷的手分开,想用自己的小手握住它们。
君无意微微挣扎了一下,没有再动。他只是紧紧地闭上了眼,似是要阻止什么东西流出。那样小的手,竟然想将君无意的手捧在掌心。
那样小的手,竟然是能拿剑的。
她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已做了太多一个孩子原本做不到的事。但她还在拼命努力。她是那样率真的喜欢着他,只要他说喜欢,她就会用尽一切力量去拼命。
“我不能听你的话。因为,你要我离开。”花开一字一字的说:“你说过,‘开’是‘开心’的意思,所以我每一天都很开心。但你没有告诉我,花开的‘开’,是为了‘离开’。”
君无意很久没有说话,终于,他说:“你如果不再相信我,就留下吧。”
如果不相信他,就留下。
花开怎么会不相信他?只要他说出一句话,便是她全部的快乐和期待,只要他说出一句话,就是她所有的向往和幸福。
她从来都,毫无保留的——相信他。
花开没有看见,君无意慢慢抽出手时,那同时慢慢抽回的目光,有无限复杂的情感。
她如果看见,就不会相信他!
很久之后,她才知道,当时,他也许期待着她的不相信。因为,他根本骗了她。
他也许期待着,花开在“相信”和“留下”之间,选择留下。因为相信,是纯真的仰慕,而留下,则是生死相随。
洛阳飞雪,残碎红尘——生——死——相——随……
他把选择的权力给了她,但她没有选择留下。
洛阳战役历时三个月,上百次鏖战中大隋损失惨重,就在洛阳城摇摇欲坠之际,翟让突然发来军函。
久仰君将军德被天下,为减少无谓损伤,请将军出城相议。
此函在朝廷内掀起了轩然大波,龙椅上的隋炀帝神色阴晴难测,金銮殿上朝臣们人人心照不宣。
“末将不愿多添杀戮,愿意与翟让一议。”不出所料,君无意从容道。
“不可——!”同僚的武将王世充着急道:“翟让分明是耍阴谋诡计,要君将军有去无回!”
“而今洛阳危在旦夕,别无他法啊……”年老的文官颤巍巍的说。
“君将军,”隋炀帝的脸在冠珠的掩映下十分慈祥,声音不泄漏半分:“你用兵有道却心地仁慈,此次与反贼大战三月,竟不杀一名俘虏。名声早已传遍了义军,相信他们是真心敬你,不会言而无信的。”
杨广的话语中充满嘉奖,王世充的脸却惨白了一瞬:皇上对君将军猜忌至此,此行已成定局。
残阳如血,洛阳城门缓缓打开。
君无意白衣孤身而出。他抬眼望了城内一眼,眸中竟是天空的如血气象:“王将军,请就此留步。”
王世充的喉咙哽咽住了,身后的军队里一个个铁打的汉子们眼睛都红了,黑压压的军队里仿佛倒进了夕阳。
“王将军,洛阳城交给你了。”
王世充没有想到,这真的是最后一次看见君无意。
翟让但对君将军礼遇有加。不出三日,君将军为何突然去世,决不是大隋诏告天下的文书上所写:突染恶疾。君将军的身体虽然不好,但武功却绝世。更何况,他还那样年轻。
只有一种最可能的解释,义军明以礼待,暗中杀害。
流言真假不可追辩,翟让和他的义军,却为此付出了致命的代价。
传说,秦剑茹血,触骨尽裂。
这句话的意思是,秦剑杀人的时候,不是直刺心脏,而是先碎去人全身的骨头,再让人活活的疼痛而死。
大业十三年,翟让暴毙而亡,有看见的人说,翟让死的时候,全身的骨头都碎了。
5
太极宫的光线忽明忽暗。
五年了,杨广等了这一天很久。
“你终于肯来见朕了。”杨广坐到龙椅上,俯视站在下方的人。
花开谋反了。
天策镇西大将军花开,一路铁骑,所向披靡。皇城终于沦陷。大隋的多数将士无心恋战,北军中更是人心向着花开。现在的皇帝,不过是一只人人可以诛杀的困兽。但,杨广仍然很冷静,甚至,仿佛有一点奇怪的喜悦。
花开冷冷的盯着他的脸,青色的秦剑在她的手掌下,发出一种嗜血般的低幽的红光。
杨广一动不动的坐在他的龙椅上,保持着这个居高临下的姿势。
世间早有传言:得秦剑者,得天下。一年前,花开得到了秦剑,杨广便顺水推舟封了她做镇西将军。
一年间,花将军的铁蹄攘外安内,踏遍了这万里江山,征服了朝野人心。
在杨广眼前的,是个多么奇特的女子。
他朝思暮想的女子。
一个男人,也许只有赢她,才能赢得她。后来,杨广却发现,自己连这一点,甚至也做不到。
“花开,你为什么要谋反?”声音很小,说话的人面容皎素,说不上有多么美丽,但那眉眼,让人看到她就仿佛看到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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