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驸马非马

_4 李惟七(当代)
说话的人是当朝天子的宠妃,君贵妃。也是前任左翊卫上将军君无意的妹妹,君相约。
花开轻蔑的冷笑着,侍卫们的包围圈在缩小,但他们的剑簌簌颤抖。花开慢慢问:“皇上要夺我的兵权,难道是预见我要谋反?”她将谋反二字说得如此清晰,君相约的脸白了一白。
“皇上……他只是要争一口气。”君贵妃说了这句话,仿佛虚脱一样,脸色惊人的苍白。原本到死,她也不会说出这句话来。没有一个女子,愿意亲口说出,自己深爱的男人爱着别人:“皇上,若连一个女子的心也征服不了,不管这个女子有多么奇特不俗,也是天子的耻辱。皇上……他只是要争一口气。”
花开突然盯住君相约的脸,那里,有那个人的影子。
只是没有那种坚定,也没有那份温暖。
她突然觉得愤怒,她一字一顿的问:“五年前,是、你、下、旨、杀、君、无、意。”
君无意私通义军谋逆,立诛之。明黄的手谕,赫然还有当日的血腥气。
杨广没有什么表情,也不犹豫:“是。”漫不经心的,他答:是。
“好,很好。”花开怒极反笑。秦剑一十七式,在这个女子手中杀气如霜,招招致命!
那剑压根儿没有把人命当命,连血沾到剑尖上的机会也不予,只有青光闪电般开凿出道路。
直取杨广的首级。
侍卫们用长枪拼身去挡,秦剑轻蔑的扬起,剑枪相撞,一时血肉模糊,此时,花开理智尽失,一心杀人,纵是千军万马,也连一分的胜算、一寸的机会也没有。
君相约在一旁惊煞惨白了脸色。她只曾听说,鱼在被钓起时,那挣脱的力气可以有鱼体重的十倍。
皇上用尽了心机来引花开上钩,一心一意要得到她。甚至为了她,动用天子的权力,杀了君将军。皇上殊不知花开这一剑,直会挣得鱼死网破。
突然,君相约颤了一下。
再或者,这原本就是皇上的本意!
不能同生,便死在她手上。那日,在重重帷幕之下,皇上突然浸凉如死灰的惨淡眼神,烙印一样在她心里灼热滚烫起来。
不——!君相约扑身去挡。花开的秦剑若要杀皇上,就先舐了她的血吧。
胸前一阵温热。一只手掌被秦剑生生洞穿。
那手不知是什么时候伸过来的,手被剑贯穿的地方血流如注,骨骼咯咯作响,君相约听着骨骼碎裂的声音,仰面昏了过去。
这世上,原本没有人可以忍受秦剑碎骨的痛苦,但这个人,这只手的主人仿佛并未闻到浓郁的血腥,平之又平的声音好似完全没有感情:“花将军,你不该回洛阳。”
他一手点住自己手腕的大穴,甚至连眉也没有皱一下,那普通的布衫血迹点点,却是风华不改,阶下人人色变。
“可惜他一生心愿——”苏同的话寡淡无味,尾音几不可闻的怅然一叹。
一年前,君无意已病入膏肓。
这个秘密只有苏同知道。
旧疾新伤并发,心肺俱损的君无意活不过那个冬天了;更何况,他就算能多撑几日,隋炀帝杀他之心也已硬如磐石——君无意早料到自己的结局,他唯一的心愿,只是保天下百姓免受战乱之苦,而这件事,唯有一个人可以做到——
花开。
“皇上,你做错了一件事。”苏同对龙座上的隋炀帝说:“你杀他,但不该让他死在翟让的军中。”他的语气平和得仿佛对面的并不是皇帝:“君要臣死,他不会有一句怨言,但你嫁祸翟让,借花将军之手去剿灭瓦岗军,让生灵涂炭血流成河——这件事,却是让他一手栽培的良将亲手毁灭了他的理想。”
苏同慢慢侧开身来,一线阳光刀般劈在他的眉目上:“皇上,你对不起君无意。”
大殿中安静得只剩下血残酷滴落的声音,杨广突然狂笑:“我负天下人,又何惧多负一个?”他居高临下扫视着众人,似乎要用暴戾的骄傲把那一双双眼睛里的仇恨点得更旺:“大好头颅,谁当斫之?”
“花开,你有了复仇的心,才会活到今日——来取我的首级。”杨广的眼中有奇怪的喜悦:“我要你活着,但永远不会给你机会去完成另一个男人的愿望——天下是属于我的,你就是我的天下!我负天下人,却只求——不——负——我——心——!”
他的声音响彻大殿,摇摇欲坠了繁华最后的真实和残艳。
宁负天下,
不负我心。
花开竟冷冷的笑了一下,甚至没有正眼看杨广:“一手栽培的良将?苏同,你也帮着他来骗我,骗我心灰意冷——你们以为,这样我就能忘了他?”她猛地转身,眸中露出一抹温暖的残忍:“你们从来没有真正的了解我。或许,我和杨广才是一类人——”
突然寒光斜飞,血溅三尺!
殿中的所有人恐惧的看着突如其来的艳烈的死亡,那闪电般的一剑,花开竟将自己的头颅整个割了下来。隋炀帝即惊即起,那头仿佛还有生命一般,滚了几圈,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那明黄龙袍。
杨广冷汗涔涔的愣了片刻,大叫一声,颓然倒地。
苏长衫的手保持着一个向前阻止的姿势,凝固在了空气中。几滴血迹溅在了他的脸上。
所有人都看见,天下第一剑秦剑,被无头的主人遗弃在了大殿的台阶上!名剑坠地,声音钝厚。
青色的剑身,倒映着尸首狰狞的悲伤,和鲜艳的血光。
大好河山万里驰骋,剑下铁血千军臣服,何曾有人真正靠近过你的天下?只在那一个曾经阳光的午后,红尘铅华洗尽,世间明雪如醉。
那时,十四岁的花开问君无意:“你喜不喜欢天下?”
室内的空气有淡淡的香味,窗外的鸟儿突然一跃,树叶散了几片,悠悠然的碰到窗棂,又跌到案几上,像是跌疼了,被风一吹,发出呜咽的声音。
君无意微微笑着执笔:我喜欢百姓。
花开认真低头去想,然后她嘀咕:“我问的是天下。”
百姓,不就是天下么。他写。
十四岁的花开极小声的,又嘀咕了一句什么,她确定那人没有听见,但她还是红着脸低下了头,匆匆的出去了。
窗外阳光慵懒。
苏长衫斜倚在门框上:“不妨让我来一猜,那孩子问了什么——”房内,君无意纯淡温和的脸上难得的露出一抹可疑的红晕。
苏长衫毫不客气的学着那天真大胆的语气:“我也是百姓,你喜欢我吗?”
第十一回、济世安民
“岑云!你没事了?她惊喜的一下子坐起来。
“是你救了我。”他的一只手温柔的按住她的肩,另一只手为她拢好鬓角的乱发:“你总是能给我惊讶。”
风尘滚滚,一辆马车行进在崎岖的山路上。天空被两边的石壁夹成一线,湛蓝如水,又如一道威严犀利的目光。
忘同睁开眼睛,面前一张略显疲惫的俊颜渐渐清晰。
“岑云!你没事了?她惊喜的一下子坐起来。
“是你救了我。”他的一只手温柔的按住她的肩,另一只手为她拢好鬓角的乱发:“你总是能给我惊讶。”也许,她对他而言,本身就是个奇迹。
四目相望,他们想的也许都是一件事。尽管她心里有许多疑问,但那已不重要。
现在回想起竹伶筑的情形,她才觉得后怕。
“你真的没事了吗?”她红着脸又问了一遍:“你真的没事了吗?”好像只会重复这句话了一样。
他点头,微微一笑。
这一笑,仿佛自心底而出,使他显得那么真实、那么切近。他的眼睛美丽幽深,淡净的光泽,薄冰般的清凉,仿佛能融化视线内所有的喧嚣和浮躁,又仿佛有一层月光水色的屏风,不着痕迹的将他的内心与外界疏离开来。现在,在她面前,那屏风轻轻推开,竟如同推开无形的水闸,汹涌而至的都是一江春水的柔情温暖荡漾,一睐一望都是迷醉人心的深邃,一顾一盼都是淹没灵魂的沉醉。
“我还以为……我们要死在一起了。”忘同深吸了口气。
岑云只笑不语。
她突然探手抬起他的下颌,动作娇糯又霸道。手指抚过他斜飞的眉,俊逸的唇角。
“你笑起来真好看。”
岑云摇头,温和的拂开她的手:“果然是女孩子,什么时候都忘不了好看。”
忘同歪着头打量他,从那微红的耳根处看见了他极力掩饰的羞赧。却并不揭穿他,忍住笑意岔开话题:“我们这是在哪儿?”
“我们在扬州城外的郊野,不到一个时辰就可以入城了。”
前方突然传来一阵马蹄的急步。
郊野地域开阔,马匹急奔而来更无障碍。忘同已掀开车帘,但见前方沙尘扬起,三骑三人迎面而来。
“观雪!御风!”忘同惊喜的大喊。虽然距离太远看不清脸容,但光看身形就知道是他们!
岑云已命车夫停了马车,两人下了车来。
前方的人影也激动的拉住马缰:“吁——”马匹停了下来,三人跃下马来。
除了秦观雪和齐御风,还有另一个男子,威仪端凝的面容虽有尘土奔波之色,却不损半分高贵英气。
他扬起眉毛,朝忘同露出笑容。
忘同难以置信的睁大了眼睛,确信自己没有看错。“二哥……?”
“忘同。”那男子大笑着张开了双臂。
忘同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跑过去猛的扑入他的怀中,那男子将她拦腰顺势一抱,举了起来!
“让二哥看看。”大笑将她抱到高出自己的头,仰面看她:“还是好好的,就是瘦了一点,没有吃饱吗?”
“你还取笑我!”忘同抱住他的脖子,看他阳光般清朗的笑容,泪已经落了下来。
真讨厌,害自己哭了。
“受了委屈?”那男子腾出一只手来,大笑揉她的头,别有深意的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岑云。
这眼神的主人,高贵优雅的气质浑然天成,眉宇间清风阳光飒飒,威仪气势由内至外,举手投足间便有风起云涌之势。
一眼看去,便让人不由自主生出信赖和仰敬。
但此时,这眼神所传递的意思,分明别有深意。
岑云读出了这个眼神的含义,仍淡雅从容与之对视,并不回避。
孰料,那男子拍拍忘同的头:“别哭了。你再哭,二哥就去找你的朋友兴师问罪了。”说话间又微笑望岑云一眼。这一次却全无责怪之意,仿佛先前那一眼只是有意无意的试探,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二哥,不许欺负他!”忘同急忙分辩,“他救了我好几次呢,而且他还——”
她的话还未说完,齐御风和秦观雪的脸上已现出了羞愧之色。
齐御风似乎想开口说什么。
那抱着忘同的男子朗声道:“大家又不是沙地里的骆驼,喜欢在这风吹沙土的郊野讲话。别的不说,先回客栈把我这已经咕咕叫的肚子填饱了再说。各位意下如何?”
他这么一句话,在这个时候听来,倒的确比什么话都有道理。
夜色初现。
客栈里,酒筵一桌。
“喝酒之前,各位酒友们要先认识认识,免得谁被灌醉了,要骂那个灌醉他的人,却叫不出名字。”忘同调皮的扫视了周围一圈。
其实,这里除了岑云,其他人都是相识的。
随意而不失礼的淡定清傲,让岑云在这一群非凡的酒友中间,仍显出一份独到的气韵。
“秦观雪、齐御风、舒揽月、华予霁。”忘同一个个向他介绍。
岑云微微一笑:“琴棋书画,四位兄台好风雅。”
“这位是我二哥——李济安。”忘同调皮眨了眨眼。
“李兄。”岑云微笑。
李济安却朗声笑道:“不用介绍了,我已久仰岑兄的大名。齐御风几人这些天除了我们家忘同,念得最多的就是岑兄。”
他话音刚落,齐御风已经站了起来:“岑兄,这一杯是我向你赔罪的。”
岑云柔声道:“齐兄何罪之有?”
齐御风正色道:“以棋会友,讲求赤诚相待,齐某心怀猜疑,亵渎了岑兄一片诚心,自然有罪。”言毕,不容岑云再言,将杯中物一饮而尽。又倒一杯:“这一杯,是我向岑兄道谢的。救命之恩,此生不忘。”饮毕,再斟一杯:“这一杯,是为我交到了岑兄这样的朋友而饮!”
岑云待他三杯饮尽,微笑站起:“交朋友只交一颗心,肝胆相照不分彼此。齐兄既然将在下当作朋友,还有‘赔罪’与‘道谢’之说,该罚。”将杯中酒斟满:“再罚你这第四杯,齐兄,你可心服?”
齐御风眼中似有水雾闪现,接过酒,一饮而尽。
忘同也站起:“云,你也要罚!”
“第一、罚你不把我们当朋友,不顾自己的生死,你若有事,岂非陷御风于不义?”
岑云并不犹豫,将杯中物饮下。
“第二、罚你诡辩逞口舌之能,不理会我一片好心,强将‘不忠不义不仁无礼’之名加在头上,害我生气了一路。”
岑云无奈,又饮一杯。
“第三、罚你小气。”
岑云诧异,不知她此话怎讲。
忘同接着道:“我请你喝的酒,你寄存在留湖客栈,却不肯拿来喝,还要我二哥请你喝酒,不是小气是什么?”
众人都笑了出来。
岑云无奈摇头,却不多话,又饮一杯。
他酒量好,忘同于是先下手为强,莫须有的罪名灌他三杯,好让他被动些。不料,岑云又举杯道:“既是李兄请的酒,在下自当道谢,敬李兄一杯。”
李济安也笑:“岑兄好酒量,这客非是我一人请,而是我们五人同请,为你和忘同洗尘,你可要轮番再敬在座每人一杯?”
他本是一句戏言,孰知岑云微笑答道:“当然。即使李兄不讲,在下也正有此意。”
他果真轮番敬了每人一杯。
这几杯酒饮下,他接着道:“这一次,是为交到了各位这样的朋友而饮。就不能用小杯蜻蜓点水。”说完,讲面前大碗斟满,一饮而下,一连饮了六碗。
忘同他们早已见过他喝酒的本事,倒是李济安惊异不已!
这江南的俊秀才子,饮起酒来,优雅不提,竟如此豪爽和侠气。提剑纵情、对酒当歌,这一段风流态度恐怕世上难寻第二个。
先前所见他清傲沉稳、淡然平和,竟只是管中窥豹。
趁各人还未有醉意,忘同好奇的问这几日他们去了哪里。
“等我的穴道解开,和御风一起赶到县令府中。没有找到小姐,却被一张从天而降的大网网住。”舒揽月说道这里,不禁有些狼狈。“原来是苏鸣筝那小子设下了埋伏,我们被点了穴抓到牢里。”
秦观雪接着说:“我们逃出去后,两人决定分头去找小姐,一夜没有找到。清晨回客栈又不见御风他们,心急来不及细想,予霁接着去找小姐,我再上何县令府上一探。”
当时情形太乱,偏偏没有留一个人在客栈等着,所以忘同回去时与他们错过了。他们论武功都是绝顶高手,江湖经验却毕竟太少,非常事件发生时,阵脚便乱了。
“苏鸣筝挟人要挟,我们虽知他们被关押,也不敢妄动,还好何姑娘暗中帮忙,将解药带给了御风。”
秦观雪说到这,看了齐御风一眼。
齐御风不知是否多喝了两杯,一向清冷的俊颜上现出了几分红意。
“那后来你们怎么出来了呢?又是怎么遇到二哥的呢?”
“在苏府上,”这次,是李济安回答了,“你离家这么多日,爹和我们如何能不担心你?”看忘同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他接着说:“所以,我是奉了爹的命令,专来找你的。苏放先生与我们家是世交,我便先去苏府上拜会他老人家,想借他老人家之力来找你。正好秦观雪去苏府上‘告状’,便与我巧遇了。”
早该知道,苏鸣筝只有他爹能管得住,把他交给那个胆小怕事的何县令,反而给了他更为所欲为的机会,忘同气恼地鼓起嘴。原来那天她和岑云去过后,苏放派去探视的人,也早被苏鸣筝堵住了嘴巴。
“奇怪的是我们住的客栈房间里收到了一封匿名信函。上面只写着:要接人,往城郊向西。”秦观雪的神色中一抹疑惑。
这信太过古怪,他们不知是虚是实,是否陷阱。
“二公子看了信之后,决定他和我与御风三人往城郊向西,吩咐揽月和予霁在客栈等候。我们出城不到十里,就遇到了小姐你们。”秦观雪接着道。
看来,李济安也许武功不如秦齐舒华几人,但思维和行事,都冷静缜密得多。
这些暗中的对手,行事的确奇怪。
忘同也不解:“那蒙面人本来是要杀我们的,但不知为何看了那暗器就改了主意。还交出解药救了云。”
还有一点她没有说,蒙面人认出了她是九公主的事。
她并不是刻意向云隐瞒自己的身份,在经历了这样的生死并肩之后,她不介意告诉他她的一切。只是,她还没有完全做好心里准备。
岑云似在思考什么,但终是抬头笑道:“至少那在暗处的人现在已全然不想与我们为难。今日喝酒求尽兴,何不将这烦人的事搁后再想?”
他这一番话不无道理,但也不全然。谁知那暗处的人是否欲擒故纵、欲取先予呢?实在叫人放不下心来。
齐御风他们面上仍有疑问,忍不住问道:“岑兄可猜测到那蒙面人是什么人?”
岑云笑答:“也许是个男人,也许未必是个男人。”
这话乍听起来机锋无限,但细品,分明是一句无用废话。齐御风几人神色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他既答应了不追究那蒙面人的身份,即使已经猜到,也决不会说。
看他又倒一碗,笑饮而尽,她便知决不是问问题的时候。
既然她相信他,便知他所做的事,总不会错的,忘同便将心中的问题也放下了。她要问的话,改日再问,总不会来不及。
李济安却已似全然将他们刚才的话题抛在脑后,道:“岑兄说得好,既然要喝酒,何必弄些沉闷的事来败了兴致?我虽酒量不佳,今日遇到了岑兄这样的高手,但求一醉!”
酒逢知己,千杯少。
窗外,夜色如缎,月朗星稀。
第十二回、天下名士
“喜欢这天空、喜欢云……”忘同指着蓝天,突然意识到自己话语中的歧义,顿时呛了一下。
她的话好像有几层意思,她不知为何竟有些慌:“呃,我是说,说……”
岑云眼眸半掩,不自然的“咳”了一声。这样的温柔腼腆,将男人脆弱的一面不知不觉暴露在草尖露水中了,像一把好剑露出了最易折断的刃口。
次日清晨,岑云早起推门而出。外面雅致庭院、乱石花径,清新的空气一洗昨日的宿醉残酒。他不禁闭上眼,深深呼吸一口露水的清香。
“岑兄。”却是李济安的声音。
“李兄,起得真早。”岑云话语中淡淡笑意。
他是聪明人,他也是聪明人。
岑云知道,他这样清早来找自己,决不是无事闲谈。所以,他只等着他开口。
李济安果然沉吟片刻,又开口道:“岑兄,有一事——”
岑云等着他的下文。
“岑兄可有意与我对弈一局?”李济安认真的说:“我听说有人能胜过齐御风,不禁好奇。”他这句话诚恳得没有深意可寻,就像一个好奇的小孩,只是因为好奇而好奇。
岑云一愣,随即释然的微笑:“承蒙李兄看得起,在下自当奉陪。”
“那是否要再来两坛竹叶青助兴,岑兄好趁醉斗棋?”
岑云笑道:“李兄说笑了。酒为诗友,茶为棋友。李兄若要与我斗诗,饮酒自然是上选,若要下棋,还是饮茶为好。”顿了顿,不疾不徐道:“李兄想要饮酒,是否想先将在下灌醉,好一占先机?”
李济安朗声道:“岑兄雅量,饮起酒来,自然是我先醉。我若没有能让岑兄输几目的自信,又如何会提这饮酒的建议?”
两人相视大笑。
世间卓绝沉敛的人,并非天生谦逊,而是没有遇上一个有趣的朋友和对手,来挑起他骄傲的兴致。
棋中天地,方寸间是宇宙。
对弈者,运子如运兵。
江南春色,些许几个时辰,一旁石台上竟落花满阶,十分美丽。
棋枰上的厮杀也已见分晓。李济安抬手放入一枚黑子,岑云赞道:“好妙的一手。”
李济安却笑道:“虽有这妙手,我仍输了半目。”
岑云摇头:“侥幸而已。”胜负已知,他面上却无得意,亦非敷衍出这一句自谦之语,而是诚恳之言。
“我已多年未有如此尽兴的一搏。输亦输得畅快。岑兄若有意,你我再杀一局如何?”李济安不是争强好胜之人,这一提议,也十分诚恳。
岑云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露出了微笑。
不知不觉,竟已至正午。
两人四番来回,两胜两负。
“我倒要指出岑兄的一点毛病。”李济安一边收拾棋枰,一边道。
“愿闻其祥。”
“岑兄心境淡泊,棋风进退自如、能以柔克刚,却不知行棋太过宽仁则士气挫顿,在非常时刻总不忍一步致人死地,反而可能为对手占得先机,反扑制胜。”
李济安说话间顿了顿,停下手中的动作,望定了岑云的眼睛:“岑云,如果你是和我一样的人,我敬你为对手;正是你与我的这一点不同——”
“如何?”岑云饶有兴味的反问。
“我惜你为知己。”
岑云眼中忧郁清傲尽数融化成笑意荡漾,使他的眼神分外生动,“现在,李兄还想喝酒吗?”
“又要喝酒?”花叶间却突然冒出一个人头来。机灵活泼的俏脸与花儿摆在一起,一下子让人觉得,人比花娇,也许是有那么回事的。
“原来你在偷看我们下棋,”李济安宠爱道:“还不出来?”
轻巧跃出,忘同鹅黄的衣裙在染金的光线里分外美丽,她的头上沾了一片从花丛中带出的树叶,看起来有些滑稽。但那叶子青碧娇嫩的形态,恰衬着她浑然天成、活泼纯净的气质。
李济安沉声道:“有只花猫!”
“哇啊!别过来!”忘同大叫一声,整个扑入岑云怀中,脸颊紧紧埋入他的胸前,爪子把他的衣服紧紧揪住,动也不敢动。旁人看来,她这模样才像一只受惊的猫四爪并用紧贴在人身上。
岑云只能任由她抱住,她长如黑缎的青丝柔柔搭在他胸前,发上有幽幽花香。而且,她是否贴得太紧了些?……
半天不见动静,忘同偷偷眯开一只眼,谨慎的四下打量。
这才看到李济安忍得极辛苦的笑意,忘同顿时知道了是怎么回事!
她慢慢松开手低下头去,仿佛受了委屈的小孩在地上找着什么,李济安上前一步要拉她起来,却突然“唔”的一声。
岑云亦上前一步,诧然关切道:“李兄?”
李济安侧身险险闪过又一枚鹅卵石。揉着方才被砸到的肩膀叹息道:“得罪什么人,也不要得罪女人。”
原来,忘同低下头去装乖,是在找石头砸人呢!
一旁的岑云不禁被这兄妹逗得笑了起来。他突然发现,自从认识她以来,自己笑的时候,似乎多了许多。
“岑云,我带你去做好玩的东西!”忘同不由分说拉起岑云的手。
穿花过柳,被她拉到一间房子,只见地上摆满竹篾,狼藉一片。齐御风几个正忙头大汗的在编着什么。
岑云不解的抬眸。
“嘿嘿。”忘同满怀期待的问:“他们几个在做风筝,但是技术太差了,你会不会?”
岑云将滑落在地上细长的竹篾捡了起来,只见琴棋书画四个雅致绝伦的男子都满头黑线,求助的看着他。看来……做风筝这件事,难倒了当今大唐宫廷四大高手。
“好吧,我来试试。”岑云苦笑。
“有赖岑兄了!”四人如释重负的对望一眼,求之不得的起身:“我们先告辞了!”“公主,你和岑兄好好研究!”
河边夏草茂盛,天高云淡。
“飞起来罗!飞起来罗!……!”一只风筝高得淡成了蓝白的天空上小小的黑点。另外几只则盘旋美丽,见得出大雁、游鱼的形状。
“快!我们的风筝没有那只飞得高!你快放线啊!”忘同一边跑,一边催促。她鹅黄的衣裙融洽在天地画布中,从未曾流失春夏的生机。放风筝的人有许多,忘同的风筝飞得已经很高了,更有徘徊在低空的彩蝶、游龙、凤凰。
鱼形的风筝渐渐飞得更高。
“差不多了吧。”岑云停了下来,薄汗在他额上折射了阳光,这个半侧回身的动作轩雅俊朗,平日难得见到如此风格的他。
不仅要做风筝,做完了还要带某人来放风筝……恐怕,他从来无法拒绝小丫头任何要求吧。
“可是,还有一只比我们的高!”忘同遥指。
“在哪儿?”岑云伸手为她挡住阳光。
“那边!你看——”
“喔,看到了。”
“你说自己做的风筝是好风筝,可它飞不到最高。”忘同仰头,那手修长优美的形状就在眼前,阳光将他手背上淡蓝的筋脉照射得仿佛透明,像凉丝丝的莲藕,让她想咬一口。
“好风筝未必会飞得最高。”
“飞不到最高的怎会是好风筝?”
“也许它是快乐的风筝。”岑云微笑。
忘同歪着头他,其实只认识了半个夏天,她却觉得他们相识好久了,他清淡简约,也温暖精彩。
岑云笑意清澈,不仅仅是沉醉:“飞得最高的风筝,也许有命运的重量系在它的翅膀上,你可听过那些关于风筝的典故?萧衍被困时从城中放出的风筝,是惊惶求助的;韩信用来测量皇宫的风筝,则带了刀剑兵戈的智慧。”
他说话间,那只最高的风筝渐渐小得淡出了他们的视线。
“公输班,还有墨子,试过坐在风筝上飞上天呢!”忘同拍手。
岑云只是笑。
公输班或墨子即使真正在他们三日不落的风筝比赛中争出了高下,他们也不会灵巧得能将自己放在风筝上。
“公输班是个大胖子,我怀疑他一爬到风筝上,就把风筝压扁了,嘿嘿!”她瞅着他在阳光下分外深刻雅致的轮廓:“或许,你倒可以试试看,你的轻功那样好,乘着风筝能飞起来也说不定。”
“你在笑我瘦吗?”
“我是在夸你,哼。”
岑云揉揉小丫头的头,眉目被阳光洗出一波波的光华,温暖的沉默,有着更胜语言的美好。
“我们的风筝飞得好高了!”忘同额头上,欢喜的汗水熠熠发亮。
岑云掏出手帕来,为她擦汗。一只风筝甚至可以将机密挂上它的翅膀,在战争与血肉中穿梭,只是她不知道罢了。在她眼里,许多东西都从着最简单的快乐与自由,如同阳光无处不在的清澈。
“耶!”忘同一声欢呼。
鱼形的以风筝如同游在水中般自由,深深沉入了天空的胸膛。
小丫头跑累了,两个人并肩坐在草地上。
忘同将一枚破土的幼草放在唇边吻了吻,清香的草味,最娇嫩的气息,她顽皮将它贴在额头上:“江南真好,我喜欢这里。”
“喜欢山水,还是喜欢风筝?”岑云笑。
“喜欢这天空、喜欢云……”忘同指着蓝天,突然意识到自己话语中的歧义,顿时呛了一下。
她的话好像有几层意思,她不知为何竟有些慌:“呃,我是说,说……”
岑云眼眸半掩,不自然的“咳”了一声。这样的温柔腼腆,将男人脆弱的一面不知不觉暴露在草尖露水中了,像一把好剑露出了最易折断的刃口。
忘同的心底涌起一股奇特的感觉,酸酸的、柔柔的,像是怜惜,又像是甜蜜。
“我还喜欢小草……”她为了掩饰自己的脸红,调皮的将额头上的草叶拿下来,贴在岑云的眉毛上。
岑云不禁苦笑,草叶停在他水墨般的眉上一动也不动,很滑稽。
也很……好看。
“回去了啦!”忘同感觉自己的脸越来越红,扔下手里的风筝,跳起来背对着他。
夕阳半掩,小径流金。
“我们回来啦!”忘同一手抓着风筝,一手抓着野花野草回到客栈,发现所有人都在等着他们。
“又去顽皮了?”李世民似乎和琴棋书画四人在商量什么事情,看到她,故意沉声。
忘同双目一扬,毫不示弱。
李世民大笑,眉眼间的纵容敛尽清明:“想不想去苏家?”
苏家为江南名门。
皇上亲赐的府第却不如一般人想象中的气势轩昂、雕金镂银。大门端凝典雅,连上面的“闲庭”二字门匾,也仿佛带着浓郁的江南水乡的秀逸之气。
二人下了轿来,忘同一眼便看见那门匾,赞道,“好俊的书法,二哥,你说是不是?”
“二公子,小姐,里面请。”苏放、苏鸣筝,还有一个形容温婉的秀丽女子早已在门口迎候。
待几人进入一间雅室,苏放摒退了仆从。
室内的陈设简洁,案几、琴具、壁上一幅书法。
书法是稽叔夜的《酒会诗》。开篇几句,落墨清丽流畅,是典型的南方书墨。乐哉苑中游,周览无穷已。百卉吐芳华,崇台邈高跱。
随后,临川献清酤,微歌发皓齿。素琴挥雅操,清声随风起,就挺拔峭洒些了。而写到高潮,笔锋急转。
酒中念幽人,守故弥终始。但当体七弦,寄心在知己。
字陡然从“斯会”开始至“知己”结束,挥破得大而潇洒,不拘一格,脱去了江南碧玉精巧之气,高邈超拔,内含腕力骨劲,如同一曲声音起伏跌宕的琴歌,把留墨者的心情志趣都在笔锋的起承间体现淋漓。
深刻的想念如纷纷扬扬的雪和墨,这书法的主人挥墨时,应也有把酒思念着的知己吧。
“那是舍弟苏长衫所书。”苏放见众人的目光都被书法吸引,从旁道。
忘同诧异,心中好奇更浓。
传闻长衫先生智慧清朗、能酒、善琴,在他想要用高亢的调子演奏时,没有人能压抑他的音乐。如同没有人能压抑他的真性情。
苏长衫风流高才的名声传遍天下时,关于无数少女仰慕他的传闻同样随波流荡在江南水乡。
十指有这般才情,筋骨又如此傲气,苏长衫,究竟是怎样的人?
这时,苏放已率一双儿女双膝齐齐跪下:“庶民参见二殿下、公主。”
“不必多礼,苏先生请起。”那“李济安”,赫然是当今二皇子、秦王李世民。光听声音,温雅有礼中自有一股威仪让人心生崇敬,更不提那英气逼人、天然尊贵的面孔。
苏鸣筝低眉垂手,看来已经受过训导叮嘱。他身旁那个温温婉婉的女子,典型的南方美人,眼波似水,含娇带怯,三分柔弱无依。
忘同悄声对世民道:“二哥你看,这个姐姐温柔貌美,比长孙姐姐如何?”
“咳。”李世民微敛眉目,示意她不可胡闹。
“这是犬子苏鸣筝,小女苏含雪。”苏放向两人介绍。
忘同俏皮一笑:“苏伯伯,我和二哥这次微服到扬州来,也是父皇挂念您老人家,让我们来探望您。既然不在宫中,又不在朝堂,就不必以公主殿下相称了。”世民不禁苦笑,偷溜出宫,还敢称自己是微服私访?连父皇的名义都用上了。自己也只有顺水推舟:“苏先生,不必太过拘礼。”
苏放历世几十年,早已养成了宠辱不惊的沉稳脾气:“皇恩眷顾,老夫心中感激无限。罪子苏鸣筝当请公主和二殿下降罪。”
“请公主降罪。“苏鸣筝竟十分听话的跪了下来。
“罚是要罚的,等我想好了再说。”忘同慧黠的眨眨眼。
“谢公主。”苏鸣筝的态度十分配合,全然没有了跋扈之气。起身时,眼神却不舍的在忘同身上停留了片刻才离开。
“不知长衫先生可在府上?”世民似不经意的问。
苏放脸上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半晌回到:“舍弟偶感风寒,正在静养,未能前往拜见,请殿下恕罪。”
“长衫先生于父皇有救驾之恩,而今染恙卧床,世民当以子侄之礼前往探望。”李世民负手站起。
那一袖贵气,威仪摄人。
洪荒居。
苏长衫的居室,名为“洪荒居”。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不知苏氏是真狂傲,还是假痴癫。
李世民恭恭敬敬立在门外:“长衫先生,世民前往拜会。”
里面并无人应答。
李世民也不再出言,垂手站在门外。秦王是新生的大唐王朝的传奇,他沙场征伐、屡立奇功,征服了四海威望和朝野人心——此刻,却长身静立中宵。
星行月移,已是三个时辰。
忘同已经吃完了一碟松子、一包糖炒栗子、一袋红泥花生,终于眨眼道:“二哥再等下去,恐怕要出人命。”
“公主此话怎讲?”一旁的苏放不由得愕然。
“长衫先生这么久还不能来开门,只恐怕是风寒发热,昏了过去,”忘同嘻嘻一笑,话未说完,人已如飞燕掠起:“待我前去救他!”
她人影刚到窗口,一颗东西从里飞出来。那只是普普通通的一颗花生,飞行的速度也不快,却恰好打到了来者的穴道。
只听“哎呀”一声,一个重物如麻袋般从半空坠落!
那发声的,却分明是个男人。
室内,忘同竟已笑盈盈的在门后立定,对着布衫的背影道:“长衫先生,你能未卜先知,却算不到你的侄子苏鸣筝轻功不好,吃不到你送的花生吗?”
原来,她早已用了声东击西之计,佯从窗入,实则行轻功入大门。
背影正对灯阅卷,头也不抬道:“入室是客,请坐罢。”
忘同毫不客气的绕上前:“我二哥英俊潇洒,年少英雄,今日他为你风露立中宵,那些仰慕我二哥的红粉佳人岂能服气。我就替他看一看,苏郎是不是真有江南民谣中唱得那般风华?”
她出言戏谑,那灯影投下的清峭背影却并无动怒之意。
抬袖将书卷一合,苏长衫转过身来。
忘同的眼里不禁有几许失望。这长衫先生实在是长得普普通通,毫无特别之处。且不说岑云、更不用说她的几位兄长,就是跟随她身边的秦齐舒华四人,也都是风姿卓然的美男子。比这位先生不知要美多少倍。
“公主见到在下,是否十分失望?”苏长衫说话也平平无奇,但一下子就看穿了对方的心思。
“有一点。”忘同坦率的点头。
“恐怕不是有一点,而是很有一点。”苏长衫将灯烛挑亮了些,笑道。
忘同这才发现,他的脸上一对逸兴斜飞的眉,倒是能给人几分印象。
苏长衫从容将一叠花生推到忘同面前:“公主自便。”
那装花生的器皿是上好的虎斑花口碟,忘同捡了几颗在嘴里,含糊不清的说:“好花生——”说完朝门口嚷道:“二哥,先生请你吃花生——!”
世民端步而入,以子侄之礼对苏长衫深深一揖:“世民拜见长衫先生。”
“我什么时候,请殿下吃花生了?”苏长衫语气平平,并无责备之意,但向来泰山压顶而色不变的李世民,竟有些局促。
“先生请我吃,我请二哥吃。不就是先生请二哥吃了吗?”忘同剥了一颗花生,笑眯眯的说。
“二殿下若要吃花生,苏同自当奉上;要问天下之事,却无可奉告。”苏长衫自顾往榻上一躺,用手摸了摸脑后的枕头,将其垫高了一些,十分舒适。
忘同再朝他看去,他竟似闭目要入睡了。
“虽然人传先生能未卜先知,但世民对此并无企图。天自行健,就算真能知道未来,也未必能改变什么。世民只是对先生的才学十分倾慕,故前来拜会。”世民诚恳道。
苏长衫翻了个身,打着哈欠问:“岑云的身体好了吗?”
他的声音虽然平平,但语含内力,故而门外的人也都听到了。
苏含雪敛眉垂首,不发一语,两手轻轻绞在一起,面上浮出难以察觉的一抹红晕。原来,那日她知家中有客,与丫头一时玩心,躲在屏风后偷看来人。但见那男子身如玉树,一袭白衣,谈吐间优雅的清傲现于眉目间,有种让人不敢随意亲近亵渎、甚至自惭形秽般的淡定不群。她竟芳心轻动,暗暗迷恋上了他。苏家虽是名门大户,但家风开明,加上苏放因为儿子不成器,而格外疼爱温顺懂事的女儿,苏含雪和爹爹十分亲近,倒也不似矫俗女子,竟鼓起勇气将心事将给了爹爹听。
可,苏长衫是否知道这些的?
“他的毒早已解了,现在活蹦乱跳的。”忘同开心的回答。
岑云被提起,忘同想的是,不知他他现在在干什么?不会一个人在客栈喝酒吧?想到这里,她调皮的吐了吐舌头。
县令府内。
夜色静谧,精致的阁楼里,灯色温柔氤氲,一双白皙秀巧的手正在细心绣花。手的主人眉如柳叶,长睫丹唇,是个清冷柔媚的女子。
却有一身影从窗口悄然跃入,无声无息,仿若夜行的猫一般。他的声音磁柔而温暖:“何姑娘,擅闯闺阁,冒犯之处望姑娘见谅。”尽管这声音柔和不带任何威胁性,但突然出现的男人仍是让那绣花的女子吓得脸色煞白,手中的绣针也掉到了地上,半晌才颤抖到:“你是什么人?”
岑云仿佛在苦笑摇头,“何姑娘,我既然会来这里,自是你认识的人。何必有此一问?”
这话在旁人听来,再看此时此刻的情景,怕是要以为有那个色胆包天的登徒子来调戏这美貌女子,或者,是她的暗中相好来夜间私会。
那女子原本玉颜苍白,纤秀的肩轻轻颤抖,听了这一句,却奇怪的平静了下来。那眼睛仍是那眼睛,人仍是那人,全身的气质却突然完全不一样了。
第十三回、凤隐龙藏
“----你可原意为她死?”
岑云仍正色道:“不愿。”
“我愿为她而活,决不轻言生死。一生相守,不离不弃。”
灯影摇曳,男子英俊的脸容平静如窗外的月色,女子的神情幽冷如捉摸不定的寒星。
他仿佛什么也没看见,语气仍然磁柔:“我来此,为三件事。一为感谢姑娘相救之恩,二为请姑娘归还一件东西,三为请姑娘帮一个忙。”
何隽笑了起来,笑容有冰霜却柔媚:“我从未见过你这样聪明的男人。不仅有一颗冷锐心思,还懂得恪守礼节,更懂得让女人欢喜。”
“姑娘过奖了。”话虽这样说,但他这样的面孔、举止与声音,至少在旁人看来,那姑娘的最后一句话没有说错。他与人有种淡然有礼的疏离,但正是这样一种清净的傲气,更吸引女子去好奇、去仰慕、去怜惜。
何隽将绣针拾了起来,连同手中的绣品一起放在了身边的桌上,“说说你交易的条件。”
她的话十分直接,也十分客气,有女性的娇柔。
“我请姑娘帮忙,既是请求,便不是交易。”他淡淡笑道。
何隽似没有料到他说出这句话来,脸上捉摸不定的神色不知是喜,是怒,还是根本只是嘲笑这么狂妄的说辞。
“你说来听听。”她不知是在压下怒气,还是只是压下情绪的波动。
“我的玉佩乃家母遗留之物,肯请姑娘赐还。此其一。”他顿了顿,再开口时,已改了称呼:“请何教主,不要插手皇室之事,此其二。”
纵使她再镇定,听到了后面一句话,神色也不能不变。他不仅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也知道了李忘同的身份。但她很快在心中叹了一声,像他这样的聪明人,本没有任何事能瞒得住他,更何况已有太多踪迹可寻的事。
“我不答应呢?”她微笑,笑冷如霜。
岑云似乎并不意外她的回答,他轻叹道:“何教主是江湖义气中人。插手朝堂之事恐怕未必出于自愿。如此委屈行事,又是为何?”
他的问题,的确让何隽神色一动,她接口反问:“岑云,你既然有信有义,答应了不追究我的身份,为何还要有此一行?”她的话已不似先前的冷静。
“我答应了不追究,所以,我虽然猜到了,也和没有猜到并无二致。”他这一番话,在情理中,虽随意,亦是承诺。
她仿佛一时有些恍惚,竟笑道:“你爱上了宁阳公主?”不待他回答,她又摇头,“我问了一句废话,我该问的是,你可原意为她死?”这次,她的语气仍有如霜的笑意,目光却比寒星更冷。
何隽这番话听起来前言不搭后语,与他们先前所谈的问题毫不沾边,岑云仍正色道:“不愿。”
何隽脸上出现了奇怪的表情。不知是嘲弄,是讽刺。
却听他接着道:“我愿为她而活,决不轻言生死。一生相守,不离不弃。”
无论她有多么奇特,多么强大,终究是个女人。一个女人在听到这样的誓言时,眼中是不会平静的。她的眼中甚至出现了天真少女般的欣赏和向往。
她的眼神落到手边的绣品上,手执起那绣针,在桌上轻轻一划,桌子仿佛有生命般,一个暗格从里面升起。她的手伸进去,取了一枚灵莹精致的玉佩,玉上隐隐有一个尊贵潇洒的“君”字。
“此物稀贵无双,能有此物者,你的身份我也猜出了八九分。”
何隽抬头望了望他,如愿以偿的看到他神色有变。
她接着冷然笑道:“东西可以还给你,至于你的要求,恕难从命。”
不容任何商量的余地。
“在下的请求,仍请姑娘斟酌。”
何隽似乎不再理睬他的话语,又仿佛是为了转移话题,冷柔出了声:“虽然这好奇很愚蠢,我还是想知道,你是如何猜到我的身份的?”
若说女人是好奇的动物,一点不假。越是冷漠的女人,也许好奇心越强。
“‘六道轮回’有两种施法,一是下入酒水食物中,由口而入,这一种施毒方法看似简单直接,发作却反而慢些,须等一个半时辰药力才发挥;二是涂抹在物件上,经接触肌肤而入体内,这种施毒方法看似次优,却药力发挥迅速。不过,麻烦的是,这样施毒还须一味药引。我终于知道,你那蒙面的轻纱落地时,正是药引散开之时。不巧的是,那局棋,你原本应是为苏鸣筝准备的。可惜,他迟到了。”岑云顿了顿,淡然笑道:“况且,除了女子,还要什么人会在生死攸关的时刻,还在意别人评价他相貌的美丑呢?”
任何一个细节,都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何隽冷然妩媚道:“好一个心细敏锐、博闻强识的岑云。看来,我无论再怎样高看你,仍是低估了你。”
“不敢。”
“你的要求,不必再多言了。你既是谦谦君子,便不会强人所难吧。”她的声音已是客气的极限。
一种态度到了极限,便是要反向而行的时候了。那最客气的言语,往往预示着下一步的杀机。
岑云淡淡一礼,起身告退:“多些姑娘,在下告辞。”
他比任何人更懂得适可而止。
“到了啊……”睡意朦胧的声音慵懒含糊。
世民见这丫头打瞌睡已经将头磕到了自己肩上,不禁怜爱的拍拍她,虽说有秦齐舒华四人护卫,安全应无虞,但夜风仍是冷些。若是睡着,更怕着凉生病。世民不忍叫醒她,只好将外袍脱了为她披上,抱着她下了轿。
客栈门口,竟赫然停着另两顶轿子,持剑持枪的侍卫林立。
世民一怔:“大哥?四弟?”
忘同本来睡意朦胧,听到这一声,也立刻清醒了起来,睁眼一看,前方不算明亮的灯色下,一个人斯文略显冷漠的沉稳,一个人面带怒气年少意气,不是自己的大哥和四哥,还能有谁?
“大哥!四哥!”欢喜的从世民怀里下来,奔了过去。
“忘同,在外面有没有吃苦?”李建成握住她的小手,狭长的凤目和浅褐的瞳孔称得上精致俊美,而沉郁的书卷气息,则有一点幽冷。
李元吉趁机捏捏她的脸蛋,面上的怒气在见到妹妹后也消失不见。
“二哥在那边。”她笑指。
建成意味深长抬头道:“原来二弟先到一步。”
这话客气的有些生疏了,亦不怎么像久别重逢的兄弟该说的话,世民倒似不介意,温暖而威仪的面孔上有笑容,拍了拍二人的肩膀:“大哥,四弟。”
见两人没有移步的意思,世民笑道:“我们还是快些进去吧。”
不说还好,这话一说,元吉的脸上怒气腾腾:“我们当然想进去,可守客栈的侍卫——”
秦齐舒华四个侍卫平时他们依仗着父皇的特许,可以只听公主的吩咐,似乎就没有把他这个齐王放在眼里,他早已十分不满。这次被拦在门外,更是怒不可遏。
“四哥,不要生气。”忘同拉着他的胳膊,吐吐舌头,“你生气的时候,眼睛瞪得好像两只猫眼一样,不可爱了。”
“你——”元吉一时语塞,没了办法。看到她的可爱模样,他的火,怎么都发不起来了。
“我们进去罗——”忘同欢声宣布。
门却在这个时候开了,一个白衣的俊美男子出现在门口。
看到外面侍卫林立的架势,他似乎有些讶异。如果凑近些,便能感觉到他衣襟上的风尘。他们竟然同时到达了,或者说,他到的还要早些,他们走的是正门,他走的是屋檐。
“你又是何人?”元吉跋扈惯了。
岑云微倦的看了他一眼,神色宁静有些疲惫。
周围唰唰的拔刀声在他抬步的动作中突然响起,只听李元吉大喝:“将这来历不明的人拿下!”
六把大刀同时向岑云劈来,他有两个法子可以避过。一是闪,二是拔剑。若对方没有喊出“来历不明”四个字,若今日他的心情没有这样沉郁,他会选择前一种。
可是——他拔剑了。
旁边的李建成神色未动,冷眼旁观。只见那人的但手中长剑秋水吟光,竟是至清至美!
在洁白绝美的剑光剑气中,大刀灭失了杀气纷纷折断。如同拜倒在倾城女子裙下的追慕者,为她情人般的低语献上他们带血的头颅。那些金属刀身的伤口仿佛还流着热慕与焚烧的爱意,淌着无怨无悔的银色的祭血。
静女剑。是失传天下二十年的静女剑!
李建成危险的眯起眼。传说此剑是名将世家君家的宝物,怎会出现在这里?
只见一只手格开侍卫们的刀剑,李世民面色威严沉敛:“放肆。”这句话却不知是说给侍卫们听的,还是说给李元吉听的。
侍卫们原本惊疑不定,此刻更没有人敢再妄动。
“这位是岑云。”世民引见道:“四弟生性莽撞,岑兄不要见怪,我们先进去再说吧。我吩咐过任何人不得擅入,却不知大哥和四弟会来,一会儿我罚酒三杯,向大哥和四弟赔罪如何?”
“二弟言重了,罚酒亦不必。”建成也笑,笑容里却不见温度。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