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驸马非马

_2 李惟七(当代)
她突然挣脱秦观雪的保护,足尖点地,飞跃而起,抓住他的袖子!
这牢狱并不如自己先前想象的阴森,过道里有灯火,暗暗的光亮使人甚至看得清身下的稻草。牢里的环境有些潮湿,但比自己事先预想的要清静。所以,岑云几乎是很满意的靠墙躺下。虽然,他一身素净的白衣与这爬着青苔的墙看上去十分格格不入。给人的感觉好像一支上好的白梅摆在了雪未消融的泥水沟旁。
灯忽明忽暗,仿佛一阵风吹过似的,过道里幽幽的光熄了。
陷入了黑暗的岑云叹了口气。
他一向喜欢明亮,厌恶黑暗。
“岑兄,你似乎知道我会来。”黑暗中的声音却十分客气。像极了朋友间亲热的语气。
如果不是一刻前几个狱卒应声倒地的声音,和现在一柄寒光照人的剑抵住了岑云的咽喉。怕是要让人以为,是朋友来聊天叙旧的。
但眼前人,决不是来聊天的。
一身黑衣的来者,脸上也用黑布蒙了面。只有露出来的一双眼睛,和剑光一样,寒如冰。
“岑某恭候多时。”黑暗中,岑云的声音也十分柔和,且带了笑意。他并不爱笑,但黑暗往往让人觉得寒冷,所以,他不自觉的便让自己的笑温暖些。
“你如何知道棋上有毒?”来者的声音转冷。
“我们使用的是一副上好的云子棋。黑子对着光线会有墨绿的色泽涵纳其中。所以,当执黑的人抬指而那本应是墨绿的光泽却是墨黑时,我便知棋子有毒。”声音淡而缓,如同一池泉水,绸缎般清凉柔软的、春天铺泻的流泉。
声音的主人心平气和,却将犀利和幽微动荡植进了对方青寒的剑。
“好利的一双眼。看来,你的心思并没有全然放在下棋上。否则,你可以赢得更多。”
“不。我的注意力纵然分开在两件事上,也只是分开,不是分散。阁下也是使剑的人,岂会不明白凝神聚气、力贯一处的道理?”
话音落时,黑衣蒙面人突然沉默了下去。
因为,他的咽喉处也多出了一把剑。
静女剑!
至清、至美、至尊的静女剑。一个传说中的名将世家才有的绝世宝剑——
黑暗被这幽光蛊惑得柔和。仿佛黑暗中的情人,玉兰花般的芳香印上四周的寂静,她秋水般的气息,轻柔撩拨着与她对峙的剑气。下一步,谁也不知道她会怎样嫣然笑起。
“你可知道我是谁?”黑衣人的声音并没有畏惧,只是冰意已更沉。
“不知。”岑云答得很随意,也很诚实。
“你没有好奇吗?”
“我对别人的事情没有兴趣。”
“现在,阁下的问题应该已经问完。轮到我说,你做。”岑云的语气仍然很柔和,但声调转为严肃。
“解药。”
他只说了两个字。
“……我若是不给呢?”
“静女剑,会比任何一把剑更快。”
对方显然在思考:“你当时为何不揭穿棋子上有毒的事实?”
“因为,我未必次次能有这样的好运气,碰巧发现物件有毒,有阁下这样用毒的高手在,我若是说了,现在怕已不能站在这里。”
对方的声音突然压低了些,似有漠然:“你何必如此厚待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阁下如何知道,我不是自己要呢?”
对方好像听到了一件十分好笑的事,发出一声干笑:“你若是自己要吃,现在已不能站在这里。”
黑衣蒙面人又道:“给你解药,我有什么好处?”
“我不追究你的本来面目。”岑云的语气温暖而柔和。无论多么冷酷的人,在这样的语气下,都会感受到被安抚的安全感。
对方在思考,慢慢的将手伸入怀中,摸出一物,抛给岑云
同时,他的剑也移开了。
岑云微微一笑:“多谢。”
他的剑也移开了。但那并不能称为“移”,而是“消失”。
他的剑,不仅仅是快。
“你不怀疑我给你的解药是假的?”
“你既要给我,何必要骗我。”岑云这话自信到旁人听起来不免有几分狂妄。但黑衣人并不言语,似乎从刚才的交手中,他已习惯。
他们已经交过手。
斗的是心力,不是武力。
然后,来者在黑暗中突然消失了。
仿佛他根本就没有来过一样,无影无踪。只有静女剑对着空空的黑暗,慢慢收回,幽静里残留着玉兰花般销魂的芬芳。
漫漫钟鼓,耿耿星河,秋夜格外清长。
在黑暗中,岑云总是带着微笑的:“既然到了,进来便是。”
“啊?”这声音听起来十分轻稚,是娇脆的女声。
却见灯光亮了,虽不是很明亮,但牢狱过道里那几盏忽明忽暗的灯火,还是一下子让四周温暖起来。
“我知道你不喜欢黑。”声音轻越,“灯熄时,我听你叹气就知道了。”
那声音接着道:“不过,你真厉害,竟能知道我藏在一旁。”
话的话音、语气,宛如涉世之初的孩子。
“李姑娘。”岑云的语气在黑暗退去后,笑意却未退,“那是因为你学艺不精。”
“刚才那蒙面人就没有发现我。”
“那是因为他的武功和听力还太弱。”
“你……”忘同生气的一把打开牢门,钥匙是从倒在地上的狱卒身上搜出来的:“你出来!”
她的武功招式内力虽不高,但轻功过人,飞檐走壁、踏雪无痕,这可是她一直得意的!
“会用毒的人,听力未必好。我只是说了实话,你何必如此生气?”
“混蛋!”气愤得声音陡然提高。
出了声才知不对。这里是在监牢,她是来劫狱的,本应是悄无声息的来去。
但已迟了。
火把和脚步声在头顶响起。
“快走!”他带起她。
急奔出地牢,才知,叫喊声根本不是冲他们而来。
不远处,一座小楼火光冲天。
两个身影拦在他们面前!
“观雪!予霁!”纵使蒙着面,她也一眼就能认出他们。而且,此时次地,除了他们,还会有谁?
不过,她的神情有骄傲和得意。好像瞒过了大人偷吃了糖果的小孩。
“……”他们口中的称呼还未来得及出口,已被她一手一个捂住:“收声!”
“你们没想到吧?每次就知道点我的穴道。哼。同样的手法不要对李忘同用第二次,懂了吗?现在大功告成,快走!”
“慢着!”岑云将一个小瓶放入秦观雪的手中:“给齐兄。”
秦观雪和华予霁面上露出了惊讶和困惑的神色。
忘同不满道:“我知道你们在想些什么。其实,你们这些自以为聪明的家伙,脑子笨得要命。”
说话间,已将瓶抢了过来,立刻打开。倒入手心,是一颗药丸!
忘同神色一动,笑容退尽:“这……”
“果然是你们!”却听一声怒吼,火把和嘈杂的脚步声移至眼前,被众人簇拥着的苏鸣筝衣冠散乱,狼狈怒道:“岑云!你好狠的手段,竟想放火烧死我!”
岑云苦笑。
不知是笑他这一番笃定的指责,还是笑同样是犯人,自己住在地牢里已经很满足,他住在小楼里反而竟不安稳。
何县令也衣冠不整的出来了,显然是急急半夜惊起的。见到面前的岑云、李忘同和两个蒙面人,似也无法澄清他们“越狱”的罪行。
“放箭!”无人敢上前,苏鸣筝一声令下,衙役和弓箭手听命而动,四周立刻箭矢如雨!
纵使这几人武功再好,也只能逃,不能战。
挥剑护住还发楞的忘同,秦观雪大声道:“快走!”
“……”她的视线却紧紧盯住岑云。因为他已给她一个微笑,转身朝另一个方向掠身而去。
他根本就没有想悄悄离开——刚才,他是故意激怒自己的!
这笑,就好像……
她突然挣脱秦观雪的保护,足尖点地,飞跃而起,抓住他的袖子
第六回、生死等闲
“别怕。我没事。”他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出了这几个字。
温柔,带着安定人心的宁和。
然后,他便失去了知觉。
岑云的眼神里满是惊诧。
他已来不及——将她的人推开!
她紧紧的抓住他的一只胳膊,而他另一只手臂——箭矢扎入,血浸衣袖。
没有任何再思考的余地,他用尽全力,提身跃出围墙。在挥剑拦过飞来的箭雨时,他的手握住她的手,却是将那掌中之物向秦观雪抛去:“接住!”
夜色在身后流动。
忘同感觉得到他的臂膀围着自己,黑暗和恐惧仿佛就被这样轻轻的阻隔在了外面。
他的轻功很好。她自己的轻功也很好,但从没有这种被人带着飞檐走壁的经历。没有人敢这么做。
他的身上还是有清竹幽淡的味道。但很快,更浓郁的血腥味刺激着她的嗅觉。
“快停下!”忘同大喊:“我们已经逃得很远了。他们追不上来了!”
岑云脚步一停,已经站不稳,靠着身边的树喘息着。
“我只想停在一个有光的地方。”他的唇色苍白,唇边渗出血迹,可他在微笑。
这里临湖,四周的树木不深,水面的渔火分外明亮。
“你这笨蛋!”忘同急忙扶住他靠着树坐下,一边笨手笨脚的拉开他的衣服,看他胸前的伤口。
白衣上的血迹分外显眼,殷红刺目。
忘同的泪瞬间就落了下来。
“你也很笨。他们可以保护你,你为何要跑过来拉住我?”岑云不禁苦笑。人在身体虚弱时,思维会迟钝,想象却更为大胆。她奔过来的一刹那,竟像是认定了他一生一世的执着……她似乎还只是个孩子,是个天真得有些傻气的孩子。第一次见面,他便如此以为了。可这一次,她的聪明连许多大人也比不上。
只有她知道,他也中了毒。
她的聪明,不是来自头脑,而是来自心。
一颗纯净没有杂质的心,只有信任、没有怀疑的心。
所以,她才能这样聪明的看穿他。
所以,她才能在这扑朔迷离的疑云中不被迷惑。
“我不知道那瓶里的解药只有一颗。”她哭起来,声音仍然很清越、很干净、很动听。
“不然你便不会一直藏在一旁不出声,让那个蒙面人走。”他微笑。她在有些事上很聪明,在有些事上却单纯得傻气。那种完全不知世故的天真的傻。
她完全不知,这不是买糖果,一个瓶子里会有几十颗。这是奇毒“六道轮回”的解药。一颗,便是一条人命。
“而且——”忘同哽咽。
“而且,这样的交易也许再不会有。”岑云抚上了她的头,像安慰吓坏了的小孩。
“你不该跟来。”看她笨手笨脚的要去止血,缓缓的,岑云似叹了口气,有些不忍。
“我要做的事,没有人能拦我。”忘同的语气仍然倔强,但泪直往下落:“虽然我不任性的拉住你,你就不会受伤。但,我还是要跟来。”
她只是有一种直觉,那时他对她回头微笑时,她竟猛然觉得有两个字在胸口跳动:永别!
那么温暖的微笑象征这个含义,再柔和的也成为残酷。
忘同从未经历过生离死别,但她笃定,一个人若是死去,是一件无比可怕的事。尤其,在她对这个人有那样大的好奇之后,还未等她更多的去了解他,就永远也再见不到了。
她不能允许。
“傻瓜。”岑云止住她的动作:“闭上眼。”
“干什么?”她本一心只看着他的伤,但视线一移到与他的眼神相交,她便听话了。她不愿他耗费更多的气力来重复一遍。
等她闭上眼,她便听到箭与骨肉分离的声音,还有岑云极力压抑的轻声喘息。
惶然睁开眼,他已用力将手中拔出的血箭扔向身后的树丛中。
其实此时,岑云想的只是,他该在一个黑暗些的地方停下来,那样,她就不会看到这么多血。
“别怕。我没事。”他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出了这几个字。
温柔,带着安定人心的宁和。
然后,他便失去了知觉。
身体好像风雨里的一叶孤舟,晃动的,不仅有冰寒的河水,还有血,有风声,有凄绝的泪。往哪里走?往哪里走?
太多的血腥压迫着视线和嗅觉,呼吸困难如同脱离了水域的鱼。
“快跑!”“快跑!”温柔忧郁的声音,焦灼无力的声音,可四周太冷太黑了,仿佛在冰冷的河底,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真切。叫他如何跑?
脚下仿佛踩着一个陷阱,整个人,整个灵魂,只能下坠。
如同无底的深渊,往下坠。
这样也好……
这样也好。
却有一只手拉住了他。拉住他的袖子。那动作倔强而掩饰不了紧张,那手纤小而温柔,纯洁得如同黑夜里的灯,把那一片血雾黑暗划开。
岑云反手,轻轻的,承住了这温暖。
缓缓睁开眼,视线还有些模糊,却听到惊喜的声音:“你醒了?”
清越、纯净。
他的手,正握着她的。
“很痛吗?你流了很多汗。”忘同笨笨的抽出了手,她不是世俗的矫作女子,但除了她的哥哥们,她很少和人这样亲近。
“这里……”感觉身体似乎仍在晃动,岑云有些好笑自己的感觉,似乎是在……摇篮里。想环顾四周,但随之而来的晕眩使他不能不放弃。
“我们是在船上。”
忘同说着不禁开怀:“我请摇船的大娘为你包扎了伤口,又用一只手镯买下了他们的船。”
她说话间,岑云果然看见,她腕上的手镯少了一只。
忘同并不知道,她那样的手镯,是西域珍贵的血玉琢成,只要一只,便可买下这湖泊和所有的渔船。
但岑云已不奇怪。
无论她做出了怎样值得奇怪的事,他也不再奇怪。
“天就快亮了。”忘同掀起船舱布帘的一角,指给他看。
东方已有鱼肚白。而船舱里普通的油灯,也让他如浴点点阳光。或者,阳光的是她的脸容和眼神。
他突然十分好奇。
“忘、同、”他一字一字的念出来。
她收了手,回过头来,尽管她知道,他不是在叫她,仅仅是念这两个字。
“你敢叫我的名字!”忘同指着岑云。
“名字不是用来叫的?”
“但不是谁都可以随便叫的。”她撇嘴。她的任性他见怪不怪,不过他可以确定,她所说的“不能随便叫”决不是一般姑娘家的忸怩。
“好吧,特许你这样叫。”忘同望向他,“本小姐特许你这样叫。”
岑云失笑。
不是因为她的骄傲,而是因为她阳光的情绪。
“很奇特的名字,好像——是为了纪念什么人,或什么事。”
第七回、情可或忘
这原本不像岑云说出的话。可在她面前,他已经说了太多从未说过的话,做了太多从未做过的事。
“想忘却而不能忘。本是最无奈、也是最辛苦的纪念。”
忘同本要反驳,但又觉得他的话也并非全无道理,便收了声。
注意力转移间,她的心绪似乎低落了下来。她不能忽略,他中了奇毒“六道轮回”,现在还没有解药。
“你真的不知那蒙面人的身份吗?”虽知是废话,她还是要问。
“不知。”
听到了确认的回答,还是不免失望。
“连线索也没有?”
“我答应了,不追究他的身份。”岑云慢慢坐了起来。
“你的剑已指着他的咽喉,为何不逼他多交一颗解药——”忘同知自己又说了一句废话。如果那蒙面人知道他那一剑已刺不下去,他决不会将解药给他。岑云唱的,原本就是空城计。
“你,就没有想过为自己弄到解药吗?”说到这里,忘同不免有些气恼,既气自己,也气他。他这么厉害,却未想到为自己弄一颗解药?
“没有。也许——”他沉吟,“那时我并未将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
果然!
忘同这才真的生气了。生命在她看来是最可贵、最值得珍惜的,任何人都一样。无论是多么悲伤、多么绝望、甚至是有罪的人,她也从不觉得他们该死。
而面前这个人,竟说未将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
他以为他很潇洒、很有义气吗?
是混蛋才是!
可是,她忽略了他的话中,用了“那时”。
忘同狠狠瞪了他一眼,“竟然有人笨到想死。这人的脑子一定有很大的毛病。”
岑云微笑,纠正她的两个错误:“我不是想死,而是不怎么怕死。而且,我说的是那时,不是现在。”
虽然还没有弄明白“那时”和“现在”的区别,忘同还是自然而然反应般问道:“那现在呢?”
“现在我很怕死。”
岑云心中已不平静,但忘同看到的,仍是他平和无波的眼。
“哼,”她仍不怎么明白,虽然怕死不是什么好事,但总比不把生死放在心上要好些。
而且,她突然想到了另一件事,犹豫了一下,仍是开了口。
若有问题搁在她心里,她是一定要问出来的。
“你既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大可一走了之。为什么还要留在牢里?是为了御风?”
岑云已经试图站起来了,忘同看他身形不稳,急忙去扶他。
“你是懂棋的人,应该能了解。”他的眼里有微笑。“棋逢对手的机会不是常有的,我已将齐兄当作我的朋友。”
正如她所想。
忘同咬了咬下唇。这样的经历她不曾有过,但她有一颗能对别人的感受感同身受的心。
“棋逢对手,和棋逢知己,原本就是一件事,对吧?”她的声音不觉多了一份温柔。
“但,我说错了一点。”他肯定的同时,补充了一句。
“齐兄还略逊我一筹,要称上‘棋逢对手’这四个字还有些牵强。”
这原本不像岑云说出的话。可在她面前,他已经说了太多从未说过的话,做了太多从未做过的事。
“你可真自大!”忘同瞪他:“不过,御风他……”
“他不是不信任我,而是要保护你。”岑云却仿佛能看见她眼底的矛盾,柔声接口:“他们要保护你的心,胜于他们心中的其它任何力量。”
忘同眼中有了一丝惊异。他什么都知道。
可是,他看人的眼光竟这样透彻、这样宽容。
“可现在,我却把你带入危险之中,他们一定十分担心。”
天已经亮了。
清晨的阳光铺在湖面,水上波光涤荡如金。
“这船怎么办?”两人上岸后,拴在湖边的渔船轻轻摆荡。
“先留在这里,以后再来取啊。”忘同调皮一努嘴。
“你倒提醒了我。你请我喝的杜康酒,味道上佳,不再喝十坛,我做鬼也不能安心。”
她瞪他一眼,却有被安慰的放心。他是在告诉她,他不会死。
不知何时,她与他已有了这样的默契。
“忘同。”他柔声道。
“啊?”她的反应却有些过大了。然后,在他征询的注视下,她却笑了起来,眼眸里倒映了波光塘影。
“刚才你的语气,有点像我二哥在叫我,我还以为他突然从哪里冒出来了呢。”
他的声音磁稳中有清傲,不寒冷的清凉,不嚣张的骄傲,真像。
“你知道吗?除了你之外,还有人能胜过御风的棋艺,就是我二哥。”忘同说到她的哥哥,似乎很骄傲,“如果他真的冒出来了,一定有办法……”
岑云只是微笑:“哦?”
“我的哥哥们,都很有办法,没有他们做不到的事。”忘同展颜,“不过,他们现在不在——”声音低了下去。
从长安到扬州,三日来回怕已来不及。而且,在这件事上,她的哥哥们未必有办法。毕竟,江湖和朝堂是两个世界。
像是想到了什么,忘同问:“你不好奇我是什么人吗?”
“你也并未问过我是什么人。”岑云只看她倒映了美丽波光水泽的眼睛,直到她噗哧笑了出来,“你真聪明。因为即使你问了,我也不会告诉你。”
天真的慧黠,才是不易猜透的;正如在最清澈的水里捉鱼,才是不易捉到的。因为水至清,那少见的鱼也至灵。
“现在我们——”
“回客栈,找到齐兄他们。”
等他们回到客栈,齐御风几人却已不在。
忘同从未想过,她会找不到他们。
她一直以为,他们一定会等着他,即使有什么再紧急的事,至少也会留下一个人等着她,给她消息。从出宫到现在,她还没有和他们分开过。
“他们……会不会出了意外?”忘同只能作此猜想,她的声音也着急了起来。虽然秦观雪拿到了解药,但他是否将解药带到了?还是他们根本就没有逃出去,被苏鸣筝抓住了?
还有客栈里的两个人,齐御风中了毒,舒揽月又被她点了穴道。她怎么这么粗心!如果有人这时来袭击他们——
她几乎急得要哭了!
“不会。”却是岑云磁柔的声音。他的手握住了她的肩。“他们不会有事。那蒙面人要对付的,既不是你,也不是我。”
忘同的心思已慌乱,只有他的话在此时能给她安慰。
“如果他要对付的人是你或者我,决不会将解药交给我,而且——”他顿了顿,“昨日不会让你们五人轻易的走掉。”
她的思维这才顺着他的慢慢回想,她的肩在他手中仍微微颤抖。
“我们现在,去苏府上。”
她的目光有不解:“是苏鸣筝——”
“或许,他要对付的人,是苏鸣筝!”
第八回、疑云扑朔
“他不会死的!”忘同大声打断他的话。她没有任何要流泪的意思,眼睛是笃定的凌厉光芒。
苏放没想到会有两个不速之客前来拜访。
一个身形颀长的英俊男子,神色疲惫,看得出受了伤,却不仅仅是受了伤。苏放精通医理,能看出他还中了毒;另一个是个美丽中有稚气的女孩,眼睛带了忧虑,却隐隐有高贵,让人能推测,在平时,这是一双明澈、慧黠的眼睛。
“苏先生,”岑云的声音不能算亲切,但让人听起来很舒服,“我们为苏公子而来。”
苏放听到儿子被提起,沉稳的面孔有了恨铁不成钢的愧怒。
“不知犬子——”
“昨晚何县令府中小楼失火,先生可知?”
苏放的神情有诧异,显然不知。但他是聪明人,立刻知道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不知鸣筝他——”
岑云已开口,“至少我们离开时,苏公子还安全无虞,先生若不放心,应速派人去看望。”
苏放立刻命令左右:“去县令府上看看公子。”
几人领命而去。
与苏放说话十分轻松,岑云可省去许多解释的功夫。
“苏先生与何县令可有仇怨?”这一句问得十分唐突。
苏放却出乎意料的配合:“没有。”
“先生可与别人结仇?”
这样的问话简直是咄咄逼人了。忘同甚至以为对方不会回答。苏放却注视了岑云的眼睛一会儿,道:“老夫虽自愧无德,却也从未与人结怨。”
“那令公子呢?”
“犬子不肖,惹是生非屡教不改。”
“但并无杀人放火的大恶之行?”
他的一连串问话仿佛本来就是一句话似的,流畅如一。
“他虽好逸恶劳、性情躁戾,但除却这一次,从未伤过人,老夫更不允许他与江湖中人结交。”
“江湖”二字似乎让岑云若有所思。
岑云淡然道:“先生一府蒙受皇恩,可与官场中人有瓜葛?”既与江湖无关,那必与朝廷相关。
苏放摇头:“老夫全家无一人做官,对官场之争,党派之争从不参与。”
“皇恩亲宠,据说是因为十多年前,长衫先生保驾有功?”岑云仍是淡淡的语气,眼神中已有了几分计较。
忘同不禁好奇,她并未听说过此事。
苏放一直十分配合,听到此言却颜色微变。
“前尘旧事,并不可炫耀之处。老夫也不愿再提。”顿了顿,他才说出这句话。
岑云也不再问:“多谢先生相告。告辞。”
一阵空灵的琴音自内室传来。
仿佛春风拨弦,流云为筝,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忘同从未听过这样清妙的音乐,一时有些痴了。
岑云本来钝痛的胸口在琴音中舒缓了不少,昏沉的头脑也清明了些。一曲《阳明春晓》宛若拨开一湖阳光,温暖消融了他体内的寒毒。这不仅是优美的琴音,抚琴者还有极高深的内力,十指弄弦,在为他疗伤止痛。
里面琴声突然停了。
忘同只觉得耳中一空。
“苗疆奇毒‘六道轮回’,解药只有一种,是由当初苗疆‘寒伶教’教主用天山蜥蜴尾部筋脉外加十六种蛇信配置而出,以毒攻毒。”
内室传出的声音平之又平,毫无特色,实在让人难以相信,那样普通的音质,十指下竟有清妙无伦的天籁琴音。
“那你这里有没有解药?”忘同见他知道得这么清楚,一下子充满了希望,欢喜的问。她虽然任性,有时候嘴也是很乖巧的。不然,如果她是一个只是任性,不会哄人的孩子,便不会这样讨人喜欢。
“没有。”对方的回答简洁。
忘同一下子失望了,那声音却已接了下去:“你去竹伶筑,还有一线生机。”
“请问……”忘同诧异还想追问,里面却传来更衣的声音,然后是人往床榻卧下的声音。不知为何,让人觉得,床一定十分舒适,被褥一定轻软无比。
日上中天,正是午睡时间。
忘同瞠目瞪着内室。
“苏郎顾曲,清绝天下,”岑云朝琴音流淌的内室一揖:“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竹伶筑,江湖中人恐怕没有不知道的。各种奇毒解药和奇兵神器聚集于其中。简直是个藏宝之地。但这地方很古怪,据说迷宫重叠,再厉害的高手,进去了也难以出得来的。又有传闻这竹伶筑和邪教“寒伶教”有关,想闯竹伶筑的人,一半是进去了便再没有出来,还有一半,根本还未进去就无端暴毙了。
所以,这竹伶筑是个神秘之地。
事实上,凡是与“寒伶教”相关的一切,是江湖上黑道最神秘的传奇。传说教主亦正亦邪,武功绝世,易容术能以假乱真,更擅用各种奇毒。却从未有人见过教主的真面目。
出了苏府,路上人群熙熙攘攘。
岑云看了看前方,问身边的忘同:“前面有冰糖葫芦,你可要吃?”
忘同的心思全不在这上面,随口应付道:“什么是冰糖葫芦?”
她竟连冰糖葫芦都不曾见过。
岑云看她心不在焉的神情,知她一直在担心自己。
他心中升起了一股爱怜和疼惜。
拿着两串冰糖葫芦,忘同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了。她从未见过这样有趣的东西。红通通的串在一起,好像还有亮亮的糖水透明的裹在外头。
“可以吃吗?”她问。
“当然。”
“给你一个。”她递过来一串。
他不禁微笑。
“你说,蒙面人会不会是何县令?”她将自己的推测和怀疑讲了出来。
“不是。”他否定。“我之前也觉得最有嫌疑的就是他,但现在已否定了这推测。他没有动机和理由。”
“动机和理由?”她咬了一口冰糖葫芦。
“一个人做一件事,不会是毫无缘由的。而他,根本没有针对朝廷的理由。”
忘同不禁惊诧。
“蒙面人的目标,最有可能,是苏家——和朝廷。”
忘同已来不及将这话问得更仔细,一阵奇异的香味弥漫开来,她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时,竟是在一个山洞里,四周都是岩壁。
岑云躺在自己身旁。
“岑云!岑云!”将他扶起来半靠进自己的怀里,忘同着急的大喊,却不见他有任何反应。
“呵。”一声干笑。
有人走了进来,赫然是那天的蒙面人!
“你是什么人?你对岑云做了什么?”她厉声问。在这样的情况下,她虽然着急,却并不慌乱,更无惧色。问话间有种天然的尊贵。
“我什么也没有对他做。我只是让你们小睡一觉,带你们到这里来。”
“那他——”
“他中了我的‘六道轮回’还能强装那么久不露破绽,连我也瞒过。在内力只剩三成的情况下仅凭招式与人打斗,我是否简直要佩服的说一声了不起呢?小姑娘,你是否知道,在‘六道轮回’还未发作的这三天内,中毒者也不是安安稳稳度过的,他的内力每天还要再减去一成直至消失,这种过程的全身煎熬的痛苦恐怕你连想也不到。而且,他似乎还受了箭伤?纵使再坚韧的毅力,也终有极限。”
“他不会死的!”忘同大声打断他的话。她没有任何要流泪的意思,眼睛是笃定的凌厉光芒。
“好一个小姑娘,我以为你会吓哭咧。看来,我低看了你。”
“把解药给我!”又一次打断他的话。
“哈哈哈……”笑声转大,几乎成了声嘶力竭的大笑。
她在命令他交出解药?
“我本是未尝不可将解药给他,无奈他太聪明。”蒙面人停止了笑:“有时太聪明,未必是件好事。”
“你——”看他一步步逼上前来,忘同不由得抱紧了岑云:“你要对他怎样?”
“不是对他,是对你。我对有胆识的小姑娘最有兴趣,你若听我的话,也许我会考虑放你走也说不定呢?”蒙面人的手已经向忘同身上探了过去。
“放肆!”忘同急怒中一记耳光打过去,却被蒙面人抓住了手腕!
“好傲气的小姑娘,我喜——”
“欢”字还未出口。
因为,他的胸前,赫然有一柄寒剑抵住!
“以同样一种方式犯两次错误,是阁下太笨呢?还是在下太聪明?看来,有时聪明未必是件坏事。”
岑云的人还是半躺在忘同的怀里,但他手中,不知何时已多出了一把剑。
那蒙面人腰间的剑!
“带我去找解药。”
“为了你自己求药?”
“我对别人的事情没有兴趣,对朝廷的事情,更没有兴趣。”
“你之前并未在意自己的生死。”蒙面人的声音很冷,却多几分谨慎。
“此一时,彼一时。”
蒙面人望了一眼一旁的忘同,似已了然。是为了这个小姑娘?他没有问出口,因为这是与他们的交易无关的废话。
“你可以再考虑。只用这两成的内力,我一样可以一剑刺下去,让你感觉不到痛苦。”
对方在考虑。
岑云总是给人充分的考虑时间,而且在对方思考时,决不打扰。
此刻,他的人已慢慢坐了起来,剑却如同钉在了蒙面人胸前一样,稳稳未动分毫。
他只用剩下的两成内力,一样可以杀他,这决不是在威胁他。
那日在牢中,他唱的,也决不是空城计。
这个年轻人的定力太好。
即使空有招式,他一样可以使出完美的剑法。即使武功全无,他一样可以绝境求生。他的意志、反应、心境和智慧,是比剑法更有力的武器。
忘同的眼睛睁大了。
不知何时,已有十来个同样的黑衣蒙面人出现在了山洞里。不知他们是何时进来的,因为他们的脚步轻得没有任何声音,他们的存在也没有任何的‘存在感’,让人感觉仿佛只有眼睛能看到他们,却感觉不到他们。
就像鬼。
黑衣人在靠近。
没有任何压迫感和存在感,只是黑色的影子在靠近。
岑云的剑锋突然一倾!
忘同瞬时玉手拂出,制住了蒙面人的穴道!
寒剑抽身而出,剑光如一池秋水,横扫而过。
蒙面人的剑,是世间罕见的好剑。虽挥剑的人只有微弱的内力,但精湛的剑法使剑气已伤人于无形。
那些“人”急速后退!
这几个动作几乎是同时进行的。
两人已有默契。
她的武功虽平平,悟性却好,反应更快,他确信这一点,所以毫不怀疑这一击能够成功。
“好,好得很!”被制住穴道的蒙面人竟突然冷笑起来,大喝一声:“都退下!”
他这一呵斥,那些人仿佛瞬间被赋予了生气,他们来的时候悄无声息,这时退走却如同正常人一样,有脚步声,有存在感。忘同才惊觉,不仅是前面的十多个,在他们身后,原已被黑衣人包围。
他们是人,不是鬼。
世上竟有这样的轻功!
她一直自诩轻功了得,到现在,才知山外有山。
“这交易,我做了。”蒙面人冷哼一声。
“岑云,我们要如何带他走?”忘同问。
她没有问岑云如何知道蒙面人身上没有解药,也不问他为何肯定蒙面人能带他们破竹伶筑的迷宫。
她原已十分聪明,与岑云相处两日,更见乖巧。
聪明人也许并不是什么事都能想得明白,但和一个什么事都想得明白的聪明人在一起,相信他,便足够了。
“总之不是我背他去。”岑云微笑。
“你要雇轿子抬他去?”忘同巧笑。这么阴惨惨的山洞里,她若不开开玩笑,也会觉得闷得慌。
他摇头,“我身上的银两还要留着喝酒,怎么可以用来雇轿子伺候这位仁兄?”
说话间,已转向蒙面人:“我们的交易既已达成,我解了你腿上的穴道,你的腿会用来走路,不会用来使毒,是吗?”
第九回、执子之手
“岑云!”眼见他的手已无力的滑落下去。在空中,他与她,十指相交。
生死一线。
她纤小的手,竟有那样坚韧的力量。
这一句仍是缓缓道来,但平静清冷更为慑人。
蒙面人也笑,笑声说不出的怪异:“当然,我们先前达成的交易,也依然算数吗?”他说这话时,看了一眼视线在他身上打量的忘同。
“你放心!”忘同不以为然的撇撇嘴:“既然云答应了不追究你的身份,我也不会好奇到掀开你的蒙面布来瞧瞧的。我对看丑八怪没有兴趣。”
蒙面人发出了一声怪怪的哼声:“你说我是丑八怪?”
“你不敢见人,难到还要我把你想象成宋玉潘安呀?”伶牙俐齿决不饶人。
“不过,我有个问题要问你。”忘同的目光严肃起来:“齐御风他们是不是你抓走了?”
对方冷哼了一声:“不是。”
蒙面人带路,两人跟在后面,出了山洞。天竟已黑了,半轮素白的月亮挂在天幕上,显得格外清冷。脚下的山路崎岖不平,忘同一步步小心着脚下,却突然感觉自己的手被牵住了。他的手很凉,可手指修长,将自己的整个手都包裹了进去,使她感觉整个人都在他的保护之中,一种安全的放心从掌心传递开来,她不禁脸红了。
山路险而漫长,月光却清冽如洗。
他牵着她踏月而行,白衣在似水的月华里飘然出尘,他的侧脸看起来那么清傲、那么忧郁、那么美丽。她的步子也不知不觉和他的一致起来,俏丽活泼的脸容是少见的宁静如水。
蒙面人的步子缓了一些。似乎是这月色让他想起了什么。这种苍凉美丽的景色,总是容易让人想起些往事的。
岑云却止住了忘同想要催促的举动。
她的手在他的掌心动了动,终是很听话的跟在蒙面人后面慢慢的走。
她也许还不知道,此时他的胸中正有翻腾一般的痛苦,他的内力便在这痛苦中又减一成。换了别人,此刻即使不大声的叫喊出来,也绝无这样步履不变的定力。但他做到了。因为她在他身边,需要他给她的安全感和保护。他哪怕是一个痛苦的表情和颤抖,也决不能有。不能让她担心。
不能让她害怕。
所以,他甚至感激蒙面人慢下来的步子,使他不至于因抬步时强烈的痛苦而被昏眩主宰,使他能保持意识的清醒和步子的稳定。
等山路终于走完,夜色也退了下去。
山脚下的景色竟是截然不同的生机盎然。小溪清浅、鸟语啁啾、云展风和,清晨一抹朝阳、满地花荫。
四周赫然是一片竹林。
进入竹林,路看似笔直,但无论从哪一个方向、哪一个地方看去,看到的景色竟都是一样的。那远方的溪流、云影,近处石头的姿态、质地,甚至连每一根竹子,都长得分毫不差。
两人讶然对视一眼。
原来,他们早已身在竹伶筑之中。
路直,却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蒙面人也不说话,只是向前走。
忘同走了这几乎一天一夜,也觉得疲累不堪,抬头看一眼岑云异常苍白的脸色,心不禁揪紧了。自己都觉得累,更何况是中了毒的他?日落之前,如果再取不到解药,岑云就绝然看不到明天的日出了。
“到了没有?”她终于忍不住开口催促。
蒙面人的步子不停,却有冷冷的声音答到:“到了。”
前方,一间朴素的竹屋已清晰可见。
竹林小屋,纤尘不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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