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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客

_3 倪匡(当代)
几分钟之前,钢柜中还直挺挺地站著一个冻藏著的死人,但是现在,那钢柜是空的

我的身上,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我的视线几乎无法离开那空了的钢柜。
而当我的视线,终于离开了那空的钢柜时,我看到有一个人,坐在桌前的一张转椅
上。
那人背对著我,我只能看到椅背上露出的头部,那人的头发是白的。
但是我又立即发现,那人的头发,并不是花白的,那些白色的,只不过是霜花;他
是从那个温度极低的冷藏柜中出来的,他就是那个死人!
我的心中乱到了极点,但是我却还可以想到一点,死人是不会走出来坐在椅子上的

那人虽然在几分钟之前,还是在那个冷藏柜中,但是他可能不是死人,他可能是在
从事某种试验,更可能,他是被强迫进行著某种试验的。
一想到这一点,我全身每一根绷紧了的神经,都立时松驰了下来。
刚才,我是紧张得连一句话也讲不出来的,但这时,我一开口,语调甚至十分轻松
,我道:“朋友,难道你不怕冷么?”
我一面说,一面已向前走去,那人仍然坐著不动,而当我来到了那人的面前时,我
又呆住了。
坐在椅上的,实实在在,是一个死人,他睁著眼,但是眼中一点神采也没有,他的
面色,是一种要命的青灰色,那是个死人!
而这个死人,这时却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听刚才那下声响,他在坐下那张椅子之
前,似乎还曾将椅子移动了一下,是以我才听到“吱”地一声响的。
我僵立了片刻,在那刹间,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才好,我全身冰冷,好不容易,我才
扬起手来,在那人的面前,摇了两下。
那人─点反应也没有。
我的胆子大了些,我将手放在那人的鼻端,那人根本没有呼吸,他是一个死人,不
但是一个死人,而且,─定已死了很久了!
对于死人,我多少也有一点经验,现在坐在椅上的那个死人,他的皮肤,已经呈出
一种深灰色,毛孔特别显著,一个人,若不是已经死了好几天,是决不会呈现这种情形
的。
但是,这个死人,却才从冷藏柜中,走了出来,移开椅子,坐在椅子上。
这间冻房本来就冷得叫人发抖,而在这时候,我的身子抖得更厉害!
实实在在,我这时的发抖,倒并不是为了害怕,死人虽然给人以极恐怖的感觉,但
是死人比起活人来,却差得远了,真正要叫人提心吊胆,说不定甚么时候,一面笑著,
一面就给你一刀子的,决不会是死人,而是活人。
但是我那时,仍然不住地发著抖,我之所以发抖,是因为事情实在太奇诡了!
我现在已可以肯定一点:那个半秃的男子,一定有─种甚么奇异的方法,可以使死
人有活动的能力,这真正是不可思议的,我剧烈地发著抖,是因为我发觉自己并不是处
在一个普通的世界中,而是忽然之间,一步跨进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迷离境界!
我多少有点震惊,但是也有著一种异样的兴奋,眼前的这个死人就是拜访鲍伯尔,
将鲍伯尔吓得心脏病发作的那个“石先生”的同类。他们全是死人,但是却是会行动,
甚至会说话的死人!
我僵立了好久,才渐渐后退,那死人一直坐在椅子之上,一动不动。
我的思绪混乱之极,在那一刹间,我实在想不出自己该做些甚么才好。
我就这样呆立著,直到我听到了地窖之中,突然传来了“拍”地一声响,我的视线
,才从那死人的脸上移开去,抬头向前望了一眼。
也就在那时,我听得地窖之中,传来了一下沉闷的、愤怒的喝骂声。那一下喝骂声
,我听得出,就是那半秃男子发出来的。
接著,“砰”地一声响,冻房半开著的门,被撞了开来,那人脸色铁青,冲了进来
,他以一种异样凶狠的眼光,瞪视著我,他面上的肌肉,在不住的抽搐著,扭曲成十分
可怖的样子。
他喘著气,由于冻房中的气温十分低,是以他在喘气之际,在他的口中,喷出不少
白气来,他几乎是在力竭声嘶地叫著:“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在这时,反倒镇定了下来,我道:“你暗门设计得并不好,我很容易进来!”
那人在才一冲进来时,显然还只是发现了我,而未曾发现那坐在椅上的死人。
而当我那两句话一出口之后,我就将转椅,转了一转,使那死人,面对著他,他手
中的枪,那时已经扬了起来,我猜他是准备向我发射的了!
但是,就在那一刹间,他的面色变得更难看,他尖声叫了起来:“天,你做了些甚
么?”
我冷冷地道:“我没有做甚么,我只不过打开了其中的一只钢柜,而这位仁兄,就
从钢柜之中,走了出来,坐在椅子上!”
那人抬起头来,他的身子也在发著抖,他的手中虽然还握住了枪,可是看他的神情
,像是完全忘记了自己的手中有枪了!
那是大好机会来了,我双手用力一提那张椅,坐在椅子上的死人,在我用力一推之
下,突然向前,扑了过去,那人一声惊呼,身子向后退去。
而就在他惊呼著,身子向后退去之际,我已经疾窜而出,在他的身边掠过,一伸手
,就将手枪自那人的手中,抢了过来!
手枪一到了手中,情势便完全改观了,那时,那死人跌倒在地上,完全是一个死人
,一动也不动,而那人的身子抖得更剧烈,他后退了几步,抬头望著我,忽然之间,他
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十分难听,他道:“有话好说,朋友,有话好说!”
他在讨饶了!
我将手中的枪,扬了一场:“不错,有话好说,但是这里太冷了,我们到上面说话
去!”
那人吸了一口气,又向地上的死人,望了一眼,他显然也已经渐渐恢复了镇定:“
你是只有打开一个柜子,还是将所有的柜子全打开了?”
我冷笑著:“你以为我在看到了一个死人之后,还会有兴趣去看别的死人么?”
那人又吸了一口气:“好的,我们出去谈谈,但是你得等我将这个死人,扶进钢柜
去再说。”
我打横跨出了一步,手中的枪,仍然对准了他:“好,可是你别出甚么花样!”
那人苦笑著,俯身扶起了那死人,他似乎一点也不怕死人,扶著那死人,到了钢柜
之前,令那死人直站在钢柜中,然后,“砰”地一声,关上了钢柜的门。
那时侯,我已经站在冻房的门口了。
我一直用枪对住了那人,因为我深信那人极度危险。他关上了钢柜的门之后,转身
向外走来,我步步为营地向外退去。
一直退到出了地窖,经过了厨房,来到了客厅中,我命他坐下来,自己来到了电话
之旁,拿起了电话,他一看到我拿起了电话,脸色更是难看之极,他忙摇著手:“别打
电话,别打!”
我冷冷地道:“为甚么?你知道我要打电话给甚么人?你何必那么害怕!”
他的额头上的在渗著汗:“有话好说,其实,我也不是犯了甚么大罪,你报告了上
去,对你自己,也没有甚么好处。”
我冷笑著:“还说你没有犯了甚么罪,在地下的冻房中,有著那么多死人,这不是
犯罪?”
那人忙道:“偷死尸,罪名也不会太大!”
我厉声道:“那么,你禁锢我呢?”
那人瞪著我:“你并不是警官,老友,你假冒警官的身份,也一样有罪!”
我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他竟然还想要胁我!
在我还未曾再说甚么时,他又道:“刚才我已打电话到警方去查问过了,卫先生!

我道:“那很好,你立即就可以得到证明,看看我是不是在替警方办事。”
那人瞪了一眼:“何必呢,卫先生,我可以给你很多钱!”
听得他那样说法,我把已拿在手中的电话听筒放了下来。自然,我不是听到他肯给
我钱,我就心动了,而是我感到,我已占了极大的上风,而这件事,一定还有极其曲折
的内情。
如果我现在就向杰克报告,那么那人自然束手就擒,可是在他就擒之后,所有的内
情,也就不会再有人知道了,正如他所说,偷盗死尸,并不构成甚么严重的罪名,可能
只是罚款了事!
我究竟不是正式的警务人员,所以是不是一定要报告杰克上校,在我而言并没有职
务上的拘束。
我放下了电话听筒之后,那人急忙道:“是啊,一切都可以商量的。”
我知道他误解我的意思了,是以我立时正色道:“你弄错了,我不是要你的钱!”
那人张大了口,像是一时之间,不明白我的意思,我索性替他讲明白:“我要朗道
一切经过,你究竟做了一些甚么事!”
那人仍然不出声,看样子他正在考虑,应该如何回答我才好。
我又问道:“你是甚么人,叫甚么名字?”
那人直了直身子:“我是丁纳医生,医学博士,你听过我的名字没有?”
他在说到自己的名字时,像是十分自豪,但是我却未曾听到过他的名字,是以我摇
了摇头。
看他的神情,多少有点失望:“你或许未曾到过中南美洲,在洪都拉斯,我曾担任
过政府卫生部的高级顾问,我是一个科学家。”
我略呆了一呆才道:“丁纳医生,你现在在从事的是甚么研究?”
丁纳医生一声不出,我又追问了一次,他仍然不出声,我不得不冷笑著:“你用甚
么方法,可以使一个人在死后仍然能行动?你就用那样的一个死人,吓死了鲍伯尔先生
!”
当我指出他可以使死人能够行动之际,他现出骇然的神色来,但是随即,他就怪声
怪气,笑了起来,他道:“你的话,在任何法庭上,都会被斥为荒谬的,那绝不能使我
入罪!”
我望著他,手中的枪,也仍然对准了他,一时之间,我实在不知说甚么才好。
而丁纳医生突然现出十分疲倦的神色来,他用手搓著脸,靠在沙发的背上。
丁纳道:“如果你知道鲍伯尔当年怎样对付我,你就可以知道,我将他吓死,实在
是一种最轻的惩罚了!”
我仍然呆望著他,他苦笑著:“放下枪来,我可以将事情原原本本讲给你听。”我
犹豫了一下,放下了手枪,但是仍将手枪放在我伸手可及的茶几之上。
在我放下了手枪之后,丁纳医生站了起来,走到酒柜之前,拿出一瓶酒来,对准了
瓶口,喝了两口酒,然后,他才提著酒瓶,回到了沙发上,他抹了抹口角上的酒,那样
子,十足是一个潦倒的酒徒。
我不出声,在等著他说话。
我不知道他和鲍伯尔之间有甚么纠葛,但是我愿意听一听,因为我感到他们两人之
间,一定有著一些惊心动魄的事情。
他吁了一口气:“三十多年前,我和鲍伯尔是同学,我们一起在美国南部的一家大
学求学,他比我高三年,我才进大学时,他已经是四年级生了,我们是在球场上认识的
,很快就成了好朋友。”
我略为挪动了一下身子,坐得更舒服些,因为我知道那一定是一个很长的故事,需
要长时间的聆听。
丁纳医生又喝了两口酒,才又道:“在一个暑假中,我因为找不到工作,而闷在宿
舍中。”
丁纳再喝了两口酒,然后放下了酒瓶,他的脸上现出十分愤慨的神色来,紧握著拳
:“鲍伯尔看准了我的弱点,他就来利用我!”
“利用你去犯罪?”我忍不住插言。
“不是,他叫我和他一起,到海地附近的一个小岛去,他付给我每天二十元的工资
,对于一个穷学生来说,那是一个极大的诱惑了。”
我扬了扬眉,直到现在为止,我还不知道在丁纳和鲍伯尔之间,发生了甚么事,但
是我却有这份耐心,听丁纳讲下去。
因为丁纳已经说过,鲍伯尔并不是叫他去犯罪,而且,还给他二个元一天的工资,
那算是对他极不错的了,何以他会那么恨鲍伯尔?
丁纳停了相当久,在那几分钟的时间内,他面上的肌肉,不断的抽搐著,看来他变
得极其可怕,终于他又用双手在面上用力按抚著,然后,用一种听来十分疲乏的声音问
道:“你知道海地的巫都教?”
我欠了欠身子。
丁纳的问题,听来是突如其来的,而且与正题无关的,但是,那却也足以令我震动
了。
严格来说,丁纳的那个问题,对我而言,是─种轻视。他问我是不是知道“海地的
巫都教”,而事实上,我对海地的巫都教,有著相当程度的研究,但是我却也不敢说自
己是研究巫都教的专家,因为,我未曾亲自到海地去过,未曾亲身去体验过巫都教中那
种神秘和恐怖的事实。我对于巫都教的事实,全是从书本中得到的知识。
在那一刹间,我立时想到的是一件有关巫都教最神秘的事情的记载。
有好几个曾经亲历其境的人都记载著,说海地的巫都教中的权威人士,都有一种神
奇的能力,他们可以利用咒语,使死人为他们工作,有一个人还曾亲眼看到,一个巫都
教徒,用咒语驱使一百具以上的尸体,来为他的蔗地,进行收割。
当我一想到了这件事的时候,我也自然而然把这几日所发生的事,联想了起来,那
位“石先生”,那个从钢柜中走出来,坐在转椅上的死人,难道丁纳也是学会了巫都教
驱策死人的法子?
这时候,我实在没有法子保持缄默了,虽然丁纳只是问了我一句“你知道海地的巫
都教么?”但是我立即回答道:“丁纳先生,你……证实并且掌握了巫都教驱策死人的
方法?”
丁纳睁大了眼望著我,在他的脸上,现出一种极度厌恶的神情来,以致在刹那之间
,我几乎认为,他已不会和我再交谈下去。
还好,他那种厌恶的神情,终于渐渐地消失,但是他的语气之中,显然还十分不满
,他道:“别自作聪明地向我反问,回答我的问题!”
我略呆了一呆,我不想冒犯他,因为我知道,在他的口中,将会有许多稀奇古怪的
事讲出来,这些事,可以使我的好奇心,得到极度的满足,而我正是一个好奇心极强的
人──这是我的大弱点。
我点头道:“听说过,我曾经读过很多有关巫都教的书籍,那些书藉,全是身历其
境的人写的。”
丁纳突然激动了起来,他涨红了脸:“放屁,那些书上记载的,全是放屁,因为没
有一个外人,曾真正到过巫都教的中心!”
他讲到这里,急促地喘了几口气,然后才一字一顿地道:“除了我!”
这一次,我学乖了,我没有再向他问甚么,只是等著他自己讲下去。
他挥著手,可是并不开口,等到他垂下手来时,他的声音,倒也恢复了平静,他道
:“刚才我说到了甚么地方?是的,我说的鲍伯尔以每天二十元的代价,请我陪他一起
到海地附近的一个小岛去,他说,他要到那小岛去,采集一些药用植物的标本。”
丁纳停了一停,又继续道:
“鲍伯尔和我不同,我是一个穷学生,鲍伯尔的祖父、父亲,全是大官,你看过‘
官场现形记’,应该知道有一句话:‘做官的利息,总比做生意好些。’所以他有钱,
他甚至有一艘游艇,我们就是坐那艘游艇去的。”
我略为挪动了一下身子,坐得舒服一些,好听他继续讲下去。
丁纳停了一停,又道:“我们在海上五天,在那五天中,我总觉得鲍伯尔的态度很
古怪,他不止一次问我有甚么亲人,又问我,如果失踪了,会引起甚么人的关怀,而且
,在事前,他又一再叮嘱我,要我将这次旅行,保持秘密,所以我越来越感到,他是对
我不怀好意的,可是我却也绝想不到,他竟如此卑鄙!”
我用很低的声音,问了一句:“他对你怎样?”
然而丁纳却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只自顾自地说下去,道:“我虽然已感到了这
一点,但是心中也十分坦然,因为他在留学生中,很有地位,而且他的家族,声势显赫
,我也不怕他会对我怎样,我只是一个穷学生,根本没有甚么可损失的。
“第五天傍晚,我们驶进了海地的一个小港口,有一个白人和两个黑人在码头上迎
接我们,鲍伯尔带著我,上了岸,他和那白人,作了两下手势,根本没有讲话,他们像
是早已有了联络,而那两个黑人板著脸。
“我们登上一辆马车,马车驶过了市镇,在山脚下的一所大屋前,停了下来。
“那时候,天色已经黑了,在黑暗中看来,那座深棕色的大屋,有著一种十分神秘
的气氛,在路上,我不止一次地向鲍伯尔问,我们究竟到甚么地方去,但鲍伯的回答却
来来去去只是一句,他说我们去见一个人。
“这时,看到了那幢大屋,我想,我们要见的那人,一定是住在那幢大屋中,我一
直不知道我们要见的是甚么人,只感到气氛像是越来越神秘,但是我却一点也不恐惧,
因为鲍伯尔始终和我在一起。
“到了那大屋的门前,那大屋的两扇大门,是红色的,在黑暗中看来,更是刺目,
那前来迎接我们的白人下马车,他推开了门,才转过身来,道:‘请进来!’
“鲍伯尔和我,也下了车,我们一起走进门去,才一进门,眼前一片漆黑,简直甚
么也看不到,鲍伯尔像是早巳料到会有这样情形,所以他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可是我却
实在奇怪之极!
“当时,我就道:‘咦,怎么不著灯?’那时,在海地这样的落后地方,虽然不见
得有电,可是人类得使用火,已有几万年了,总不见得他们落后得连灯都没有,所以,
我在那样说的时候,著实表示不满意。
“但是,我的问题,却换来了鲍伯尔的一下低声的叱责:他道:‘别出声,也别发
出傻瓜一样的问题!’接著,他将一条绳子,塞在我的手中,又低声道:‘循著绳子向
前走,我就在你的前面。’我抓著那条绳子,在黑暗中向前走著。
“那时候,我心中的惊讶,实在是可想而知的,因为我足足走出了一百多步,眼前
始终是一片漆黑。我不知道自己在甚么地方,不知道要去见甚么人,却在一所漆黑的巨
宅之中,循著─根绳索,向前走著,那屋子之中,简直见不到一点光!
“我每走上两三步,手就向前碰一碰,我碰到鲍伯尔的背脊,心中才安定了一些,
因为鲍伯尔就在我的前面,我自然不必害怕。
“虽然鲍伯尔曾经警告过我,但是在走出了一百多步后,而且发现了我在走的路,
正在渐渐向下斜下去之际,我实在忍不住了,我低声道:‘鲍伯尔,我们究竟要到甚么
地方去啊?’我的这一句话,换来了鲍伯尔在我胸前,用肘重重地一撞。
“他并没有回答我,那使我知道,我是不应该出声的,我的心中很气愤,但是也没
有再说甚么。
“我可心感觉到,我走的路,越来越倾斜,我像是要走到地狱去一样,走了好久,
鲍伯尔才低声道:‘到了,记得,千万别出声!’我只是闷哼了一声,直到那时,我才
肯定了一件事,那就是,鲍伯尔以前曾来过这里,可能还不止一次!
“我听到有人来回走动的声音,我也听到,像是有人在搬动著沉重的东西,接著,
鲍伯尔又碰了碰我的身子,低声道:‘坐下来!’我这才发觉,就在我的身后,有著一
张椅子。
“我坐了下来,才一坐下,就听得鲍伯尔道:‘我带来的人已经来了,你满意么?
’我听得鲍伯尔那样说,自然知道他所谓‘带来的人’,就是我了。
“我当时心中在暗骂见鬼,这里一片漆黑,简直甚么也看不到,有甚么人能够看到
我的样子?
“可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在我的前面,大约七八尺处,我听到了一个十分生硬
的声音,道:‘很好,我感到满意!’我实在忍不住了,我只觉得事情实在滑稽得可以
,鲍伯尔究竟在搞甚么鬼?他虽然出我二十元一天,可是他决也没有权利,将我当作傻
瓜一样地来摆布的,所以我立时大笑了起来!
“我一面笑著,一面道:‘喂,究竟是甚么把戏?甚么玩意儿?’同时,我取出了
火柴来,突然划亮了一根,火光一闪,我看到了眼前的情形……”
丁纳一口气不停地讲著,可是当他讲到火光一亮,他看到了眼前的情形时,他却陡
然地停了下来!那时,他的脸色极其苍白,他的双眼睁得老大,他的嘴唇在不断抖动著
,可是自他的口中,却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来。
人只有在极度的惊恐之中,才会有那样的神情,所以我立即可以肯定,当时的火柴
一擦亮,火光一闪间,丁纳所看到的情形,一定是极其可怖的。
那种可怖的景像,一直深印在他的脑海之中,以致事隔许多年,他一提起来,还禁
不住神经受到震荡!
当我想到这一点之际,我要急于知道,他当时究竟看到了甚么!
我忙问道:“你看到了甚么?”
丁纳急促地喘了几口气,才道:“那其实只是还不到一秒钟的时间,火光才一亮,
在我身边的鲍伯尔,便立时发出了一声怒吼,一掌打在我的手上,火柴自然地给他打熄
了!”
我听得出,丁纳是在故意讳避著,不肯说出他究竟看到了甚么。
当然,那并不是他不想说出来,而是他觉得拖延一刻好一刻,自然那是因为他看到
的情形太可怖的缘故。我道:“快说,你看到了甚么?”
丁纳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道:“我看到的是,唉,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我
一直以为在黑暗之中,只有我、鲍伯尔和那另一个人,却不料火光一亮,我看到了许多
人,是有好几十个,他们离我极近,他们在黑暗之中,一点声息也没有,他们根本没有
呼吸,他们是死人!”
丁纳讲到后来,声音变得异常尖锐,他又开始急促地喘息起来,然后道:“那些人
,大多数是黑人,也有白人,可是就算是黑人,他们的脸色,也苍白得可怕,他们完全
是死人!”
我连忙道:“那么,和你们谈话的那个人呢?”
丁纳摇著头:“遗憾得很,我已经被我身边的那些人吓呆了,所以我没有看到那个
人,你知道,火光是立时熄灭的,我的眼前,又恢复了一片黑暗。在那时,我像是闻到
了一股极度腐霉的气息,我想说话,可是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我只听得那一个人也
发出了一下怒吼声,接著,便是鲍伯尔怒骂我的声音,他骂了我一些甚么,我也记不清
楚了!”
他再度用手按抚著脸,我道:“丁纳医生,你那时所做的事,一定是一件极蠢的蠢
事!”
丁纳愤怒地道:“那我应该怎样,应该在黑暗之中,被他们愚弄么?”
我平和地道:“其实,你不应该怕甚么,因为鲍伯尔始终在你的身边!”
丁纳“哼”地一声,道:“我以后的遭遇,已经证明鲍伯尔是早已不怀好意的了。

我急急地问:“你以后又遇到了甚么?”
丁纳道:“我那时,在极度的惊恐中,根本发不出声音来,我只是挥舞著双手,突
然之间,我的手腕被两只冰冷的手抓住,直到那时,我才发出了一下惊呼声来,而也在
那时,我的后脑上受了重重的一击,就此昏了过去,人事不知了。”我紧张得屏住了气
息,一声不出。丁纳又道:“我不知是甚么时候醒来的,当我又开始有了知觉之后,我
的第一个动作,便是想挣扎著站起来,但是我却无法动弹。”
我问:“你被绑起来了?”
“不,”丁纳苦笑著;“没有被绑,我是在一个极小的空间之中,那个空间,刚好
容得下我一个人,可是却狭窄到我无法转身,你明白么?我是在一具棺木之中!”
丁纳医生的声音又有些发抖,他的话讲得越来越急促,他道:“我在这时,才真正
大叫了起来,一个人被困在棺材中,大声叫喊,连自己听到自己的声音,也是恐怖莫名
的。
“我叫了许久,一点反应也没有,那时我几乎是狂乱的,我用力挣扎著,想从那具
狭小的棺材中出来,但是我却一动也不能动,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渐渐静下来,我才开
始能想一想。
“我想到了鲍伯尔种种诧异的神态,想到我的遭遇,想到我是在脑后受了重重的─
击之后才昏过去的,我想,当时我在昏了过去之后,他们一定以为我已经死了,所以才
将我放进棺材中的。
“一想到他们可能以为我已经死去,我更加害怕起来,我又开始大声喊叫,直到我
的喉咙,剧烈疼痛为止。我想,现在我是在甚么地方呢?是我已经被埋在地下了,还是
正被运去下葬呢?
“也就在这时候,我觉得我的身子虽然不能动,但是整个棺材,却在动,那是一种
摇动,等我又使我自己竭力平静下来之际,我发现,我很可能,是在一艘船上,那么我
要到何处去呢?
“我不知道自己在棺材中躺了多久,奇怪的是,在那一段时间中,我像是在冬眠状
态之中一样,除了一阵又一阵恐惧的袭击,除了思潮起伏之外,我没有一点其它的活动
和需要,甚至我的呼吸,也极其缓慢,几乎停止,我不觉得饿,我不觉得渴,我想这一
段时间,至少有好几天。”
丁纳医生讲到了这里,我忍不住道:“不可能吧,那多半只是极短的时间,只不过
因为你的心中,感到了极度的惊慌,所以才误会是好几天。”
“是的,可能是,”丁纳说:“但是,当我再看到光亮时,正是夕阳西下时分,我
是在晚上昏迷过去的,至少那是十小时之后的事了,那具棺木,密不透风,容下了我一
个人之后,根本没有甚么空隙,我何以又能不窒息致死呢,请问?”
我摇著头:“我当然不能解释,我想,你也一样不能解释。”
丁纳十分严肃地道:“当时我不能,但是现在,我却完全可以解释。”
我立时问道:“是为了甚么?”
丁纳却并不回答我这个问题,只是道:“我先是听到了有‘托托’的声音,自棺盖
上传了下来,接著,便是一阵木头被撬开来的声音,棺盖被掀开了。”
丁纳接著说:“你看到了光亮,我起先是甚么也看不到,我只是极力挣扎著我麻木
的身子,坐了起来,接著,我就看到西下的夕阳,我又听到了撬木的声音。
“直到那时,我才能看清四周围的情形,我的确是在一艘船上,而当我看清了船上
的情形时,我实在难以形容我当时的感觉。
“那是一艘平底船,在平底船之上,一个接一个,全是狭窄的棺木,足有二十具。
我看到就在我的身边,也是一具棺木,而且,有一个黑人,像我一样,坐著,一动也不
动,不但是我身边的那具棺木如此,被撬开的棺木,已有十来具,每一具棺木之中,都
有一个人坐著,看来,他们全是死人!
第六部:我是不是一个死人?
“我真是惊骇之极了!那时,我也是和他们一样地坐著,那么,我是甚么呢?我也
是一个死人吗?但是我当然不是死人,我要是死了,为何还会思想?在极度的惊骇之下
,还听到有撬木的声音发出来,我转动眼珠,循声望了过去。
“我看到一个身形高大的黑人拿著一根一端扁平的铁棒,在撬著棺盖,每当他们撬
开一具棺盖之际,就有一个人自棺口坐起来。
“等到他撬开了所有的棺盖之后,他伸手自他的腰际,解下了一条鞭子来,他向空
中挥动著那鞭子,发出了一种奇异的‘嘘嘘’声。
“我不知道他那样做是甚么意思,但是我却看到,那身形高大的人,一挥动鞭子,
那种‘嘘嘘’才一传出来,所有在棺木中的人,便都以一种十分僵直的动作,站了起来
,挺直著身子。
“我在一看到了光亮之后,就坐起身来,本来,我是立即想跳出棺木来的,但是因
为我看到的情形,实在太骇人了,以致我仍然坐在棺木之中,直到这时,我看到其他的
人都站了起来,我突然之间,福至心灵,认为我应该和别人一样行动!
“所以,我也站了起来,那时,我根本不必著意去模摹别人的动作,因为我的身子
,也感到十分麻木,我站起来的时候,动作也是僵直的。
“等到我们每一个人都站了起来之后,那身形高大的黑人,才停止了挥鞭。
“在那时候,我更可以定下神来了,我发现船在海上行驶,但是离一个海岛已经很
近了。所有站在我身边的人,毫无疑问,全是死人,他们根本没有呼吸,只是直直地站
著不动。
“那时候,我心中最大的疑问就是:我是不是也已经是一个死人?
“我趁那身形高大的黑人,转过身去时,抬起手来,在我自己的鼻端摸了摸,我的
鼻端是冰凉的,但是我还有气息,我又伸手,推了推我身边的那个黑人,那个黑人被我
一推之下,立时身子斜侧。
“那黑人‘砰’地向下倒去,在他跌倒的时候,又碰到了他身边的另一个人,刹那
之间,一连倒了五六个人。
“那身形高大的黑人,本来已经转身要走进舱中去的了,可是五六个人一跌倒,他
立时转过身来,发出愤怒的吼声,又连连挥动鞭子。
“他一挥动鞭子,那种刺耳的‘嘘嘘”声一发出来,倒下的人,便又摇摇晃晃,站
了起来。
“那时,我已觉得我身上的那种麻木感,在渐渐消失,我已经恢复了充分的活动能
力了,我已经决定,当那黑人,再转过身去时,我就在他的背后袭击他。
“可是,就在这时,鲍伯尔出现了,他从船舱之中,走了出来,道:‘甚么事?’
那黑人道:‘没有甚么,可能是船身倾倒,跌倒了几个。’鲍伯尔停了一停,就向前走
了过来。
“他面对著我们那些直挺挺站著的人,似乎并不感到十分惊讶,他直来到了我的面
前,向我笑了一笑!
“我真想双手扼住了他的颈,将他活活扼死,可是我发现他佩著枪,所以我忍住了
不动,我甚至故意屏住了气息,因为我直到那时为止,根本还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和
鲍伯尔的目的是甚么?”
丁纳医生这一次,是接连不断地在讲著,我听得出神之极。
他讲到他不知鲍伯尔的目的是甚么时,我才插口道:“那是一艘运尸船,巫都教的
人,利用死人工作,你就是其中之一。”
丁纳望了我半晌,才道:“是的,开始我还不明白,但是后来,我也知道了,虽然
我自己可以肯定我没有死,但是他们是认为我和其他的人一样,全是死人,全是被他们
利用来做没有一个活人肯做的苦工的死人!”
我忙道:“其余的,真是死人?”
丁纳低著头,道:“这一点,我慢慢再解释,当我明白到我自己的身份,处境之后
,我就知道,我必须扮成死人,我绝对不能有所异动,那时,我还不是真正的死人,但
如果一有异动,我就会成为真正的死人了。
“我是在鲍伯尔来到了我的面前,那样肆无忌惮地向我怪笑时,才突然想到我在他
们眼中的身份的,所以尽管在我的心中,想将他活活扼死,可是我却仍然直挺挺站著,
一动不动。
“可恶的鲍伯尔,他不但望著我,笑著,还用他的手指,戮著我的胸口,道:‘二
十元一天,哈哈,很够你享用一阵子的了!’我忍住了呼吸,一动也不动,他又转身走
了开去。
“这时候,船已渐渐靠岸了,鲍伯尔也转过了身去,和那黑人道:‘这一批,好像
还很听指挥。’那黑人道:‘是,鲍先生,经过施巫术之后,没有会不听话的。’
“‘他们绝不会有甚么额外的要求,只知道听从命令,拼命地工作。’鲍伯尔又道
:‘他们看来,真的像是死人一样!’那黑人神秘地笑了笑,并没有回答。”
我听到这里,张口要发问,但是丁纳医生却扬起手来,止住了我,他道:“是的,
从鲍伯尔的那句话中,我才知道原来在我身边的那些人,并不是死人,他们只不过看来
像死人而已。”
我忍住了没有再出声,因为丁纳医生已经将我想问的话先讲出来了。
丁纳先生继续道:“船靠了岸之后,那黑人不断地挥动著鞭子,那些看来像是死人
一样的人,显然全是听从那根鞭子的‘嘘嘘’声而行动的,他们一个接一个,走向岸上
,轮到我的时候,我也那样,那黑人和鲍伯尔,跟在我的后面。
“那个岛的面积不大,岛上几乎全种著甘蔗,一路向前走去,我看到甘蔗田里,有
很多人正在收割,那些人的动作,完全像是机器一样,也有几个黑人在挥动著鞭子,我
也注意到,那些在工作的人,完全是和死人一样的人,而挥动鞭子的黑人,胸前都有著
一个十分古怪图案的刺青,他们全是巫都教的教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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