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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台石

倪匡(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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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 花 台 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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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一块活的雨花台石
这是一个旧故事,也可以说,是一个新旧交织的故事,因为故事的前半部,发生在
很久以前,后半部,却是最近的事,相隔了很多年,一件古怪得不可思议的奇事,才算
是有了结果。
先从前半部讲起。
我的中学同学中,有各地来的人,其中有一位,来自镇江,事情就开始在这位镇江
同学身上。
这位同学,叫徐月净,这个名字很古怪,有点像和尚名字,而他家又恰好在金山寺
下,是以我们都戏称他为“和尚儿子”,徐月净是一个好好先生,给我们取了一个这样
的绰号,居然也认了,不加抗议。
镇江金山寺,是一所很有名的寺院,白蛇传中,法海和尚作法,“水漫金山”,就
是引长江水来浸金山,而金山是长江江中心的一个小岛,岛上怪石嶙峋,树木葱翠,寺
院依山而筑,气势雄伟,真是一个好去处。我有一次游金山寺,就是和徐月净一起去的
,因为那一年过年,我邀他在我家住了几天,年初四,他也邀我到他家中去,当天下午
,他就带我去游金山寺。
那天天气十分冷,中午开始阴冷,等我们到了金山时,天开始下雪,爬山到了金山
寺,雪愈下愈大,看来已无法游山,只好游寺了。
我们在寺中转了一转,徐月净道:“好冷,你要不要喝杯热茶,寺中的和尚我全熟
。”
我笑道:“当然,你本来就是和尚儿子!”
徐月净显得很尴尬,他忙道:“别胡说,在学校说说不要紧,在庙里,不能胡说。

我呵著冻得发红的手:“好,我不说了,最好找一个有学问的和尚,可以和他谈谈
天。”
中学生容易自命不凡,我那时以为自己知识丰富,所以才提出那样一个要求来。徐
月净立时道:“好,有一个和尚,叫智空,他最多稀奇古怪的东西,而且有各种古怪的
故事。”
我十分高兴:“好,找他去!”
徐月净带著我,穿过了大雄宝殿,经过了几条走廊,他自小在金山寺玩,自然对寺
中的一切,熟得可以,他到了一间禅房门口,敲著门,里面有人道:“进来,是月净么
?”
我不禁呆了一呆:“他怎么知道是你呀?”
徐月净眯著眼,向我笑了一笑:“我也不知道,事实上,他好像有一种特别的力量
!”
就一句话,已经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徐月净推开门,我向里面望去,只见一个和
尚,坐在一张桌子之前,正在抄经书。
这个和尚,如果他不是穿著袈裟的话,看来也是像一个教员,他看到了我们,笑了
笑,徐月净道:“智空师父,这是我的同学,卫斯理。”
我也不知道向和尚应该如何行礼才好,所以只好点了点头,智空和尚倒很和蔼可亲
,点头道:“请坐,外面下雪,好冷啊!”
外面的确很冷,但是禅房中很和暖,因为生著一炉炭火,我在炭火边坐了下来,徐
月净道:“智空师父,卫斯理最喜欢稀奇古怪的东西,你将那只木鸭子拿出来,给他看
看。”
智空和尚微笑著,站起身,来到一只木柜前,打开一个抽屉,回头过:“你来看!

我忙走了过去:“是甚么东西?”
我说著,已经看到那只“木鸭子”了,那是一截老树根,样子就和一只鸭子一模一
样,真可以说是维妙维肖,但是却一眼可以看出,那是天然生成的。
这东西自然奇趣,我拿起来玩了一会,然而离我想像中的“离奇古怪”,还差得很
远。
接著,在徐月净的要求下,智空和尚又给我看到几样东西,一样是壳作宝蓝色的“
凤凰蛋”,我想那大约是驼鸟蛋,另一样,是一串念珠,看来并没有甚么特别,但是据
智空和尚说,它是山魅的骨头做的,“出家人不打诳语”,我自然不好意思追问下去。
还有一只很旧的竹盒子,盒中放著一块黑漆漆的黑西,就是真正的“狗宝”,“牛
黄狗宝”,倒是时时听说的珍贵药材,却不料看来竟如此不起眼,而且我自料不会有甚
么疑难杂症,需要动用到“狗宝”的,是以我的兴趣愈来愈淡了。
外面的雪仍然十分大,但反正徐月净的家就在金山,我我已有要冒雪回去的意思,
徐月净也看出我有点不耐烦了,他对我道:“智空师父还有一件很奇怪的东西,可以令
你大开眼界的!”
我不经意地道:“是么?”
智空却道:“我没有甚么特别的东西了,你们要不要去吃一碗斋面?”
徐月净道:“怎么没有了,你那块石头呢?”
禅房中的气氛,本来是很融洽的,可是徐月净的这一句话才出口,我立时便觉不对
头了!
在刹那之间,徐月净像是说错了甚么极其严重的话一样,现出十分慌张的样子来,
而智空和尚的面色,也陡的一变,变得十分难看。
只有我,全然觉得莫名其妙,因为我实在想不出徐月净的那一句话,有甚么不对头
的地方。徐月净只不过问,“你的那一块石头”,一个和尚,藏著一个石块,决没有甚
么不对。
可是看当时的情形,徐月净倒像是问了一句“你藏的那个女人呢”一样。
如果我当时年纪大一些,我一定会装著看不出气氛有甚么不对,不再去追问。可是
当时我却年轻,我只觉得奇怪万分,我立时道:“甚么石头?”
我这样一问,徐月净和智空和尚的表情,更是尴尬了,就像他真的藏著一个女人,
已经被我识穿了一样,智空和尚先是瞪了徐月净一眼,徐月净也像是做了甚么大错事一
般,低下头去,一言不发。
然后,智空和尚转头,望著窗外:“啊,雪愈下愈大,你们也该回去了!”
为了那块石头,智空和尚竟由热诚欢迎,而变成下逐客令了,而且,徐月净和他配
合得很好,立时道:“是啊,我们该回去了!”
我当时气得几乎立时要嚷了起来,但是我却忍住了未曾出声。我的心中当然感到十
分疑惑,不知道他们提到的那块石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我已决定要弄清楚这件
事,而且决定先在徐月净的身上下手。
所以我道:“好啊,我们该回去了!”
徐月净和我一起离开了禅房,到了房外,他忽然又叫我等一等,又进房去,和智空
和尚叽咕了一阵,然后才带著惴惴不安的神情,走了出来。
我们一起离开了金山寺,向下山的路上走著,到了山脚下,我仍然直向前去,徐月
净伸手拉住了我的衣服,道:“你到哪里去?我家在那边!”
我道:“我知道你家在那里,可是我现在要到码头去,搭船进城。”
徐月净愣然道:“进城?干甚么?”
我大声叫道:“回我自己的家去!”
徐月净呆了半晌,雪十分大,我们两个人,只站立了片刻,连眉毛上都沾了雪花。
徐月净在呆了半晌之后,才道:“你……你在生我的气了?”
我知道徐月净是一个老实人,非用重语逼他,是不会发生效果的,是以我立时道:
“我何必生你的气,我们根本不再是朋友了,为甚么我要生你的气?”
徐月净著急道:“你说甚么?为甚么我们不再是朋友,我们是好朋友!”
我冷笑著:“是啊,是好朋友,与和尚眉来眼去,算甚么好朋友?”
徐月净低下头去,呆了半晌,才叹了一口气,哀求道:“卫斯理,这件事,别再提
了好不好?”
我的好奇心,使我变得硬心肠,虽然徐月净已急得几乎哭出来了,但是我还是道:
“不行,那块石头究竟是甚么,你得详细告诉我!”
徐月净抬起头来,哭丧著脸:“那……那不行,我答应过智空师父,不对任何人提
起。”
我看出徐月净已经快投降了,是以我又逼了他一句:“哼,我还以为我们真的曾经
是好朋友!”
徐月净望了我半晌,又叹了一声,拉住了我的手:“好,我讲给你听!”
他拉著我,进了一家小菜馆,在一个角落处坐了下来,我们棒著酒杯,暖著手,徐
月净又道:“我对你说,便是这件事,你无论如何,不再对旁人说起。”
我笑道:“一块石头,何必那么紧张,那究竟是一块甚么石头?”
徐月净道:“一块雨花台石。”
我呆了一呆,一时之间,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可是徐月净说得很明白,那是一块
雨花台石,我在一旁听了之后,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不错,雨花台石是十分有趣的东西,晶莹美丽,可爱异常,花纹和质地好的雨花台
石,价值也相当高。但是无论如何,一块雨花台石,不值得如此神秘,除非他们两人神
经上都有多少毛病。
我在呆了一会之后,道:“行了,早知只不过是一块雨花台石,我们也不必吵架。

我已经表示我没有兴趣再听下去了,可是徐月净究竟是老实人,他既然开始讲了,
就要将事情讲下去,这时,他反倒主动的道:“这块雨花台石,与众不同,我也只见过
一次!”
我顺口道:“不同在甚么地方?”
徐月净的神色十分凝重,压低了声音:“它是活的!”
这一次,我真的疑心我听错了,我连忙问道:“你说甚么?”
徐月净重覆了一遍,说的仍是那四个字:“它是活的。”
我呆住了,出声不得,一块石头,雨花台石,它是活的,这实在荒唐到了超乎常识
之外,令人无法接受,我道:“活的?石头?你弄错了吧?”
徐月净神色严肃地道:“没有弄错,我看到过,虽然我只见到过一次,但是它的确
是活的,一点不假,智空师父根本不肯给我看,是我有一次,不敲门就进他的禅房撞见
的,他叫我无论如何,不能告诉别人!”
我的好奇心,被提到了顶点,因为我知道徐月净决不是一个说谎的人,而一块雨花
台石是活的那件事,又实在太无法接受了。
是以我的身子俯向前:“你详细告诉我!”
徐月净道:“那一天,是夏天,我推开他禅房的门,看到他正在凝视著甚么,而一
见我来,就立时拿袖子将桌上的东西盖住,我那时很顽皮,假装甚么也没有看到,和他
谈著话,突然掀开了他的衣袖,就看到了那块雨花台石了,它有拳头大小……”
我不等他再往下说,便道:“当时,那块石头是在跳著,还是怎么样?”
徐月净道:“我说它是活的,并不是那个意思。”
我道:“那么,它如何是活的呢?”
徐月净喝了一口茶:“你耐心一点,听我说下去,我当时看到只不过是一块雨花台
石,心中也感到奇怪,那块雨花台石很美丽,椭圆形,一半是深红色,另一半,是一种
近乎白色的半透明,本来,我看到是雨花台石,只不过顺手想拿起它来看而已,可是智
空师父却紧张得将我的手按住,叫了起来,道:‘别理它!’”
“我当时呆了一呆,道:‘这是甚么?’智空师父道:‘我也不知那是甚么,那是
我在雨花台拾回来的。’我道:‘我早就看出它是一块雨花台石了。’智空师父道:‘
可是它与众不同,你看。’智空师父说著,将那块雨花台石,移到了阳光之下。”
徐月净说到这里,神情变得十分紧张,双手紧紧握著拳,面色也变了。
他的紧张神情,连带使我也紧张了起来,我道:“你看到了甚么?”
徐月净双手捧著茶杯,他的手在发抖,以致有好些茶洒了出来,他的脸色变得很苍
白,他的嘴唇颤动著,可是却说不出话来。
我心中更急:“你究竟看到了甚么?说呀,不论你看到了甚么,现在说出来,又有
甚么关系?”
我的话,多少起了一点作用,徐月净的神色,变得镇定了许多,他先叹了一口气:
“真是不可思议,那块雨花台石,一半是深红色的,而另一半,是半透明的,可以看到
石中的情形……”
我是一个心急的人,徐月净讲的话,不得要领,使我很急躁,我催他道:“那你已
经说过了,告诉我,在将那块石头移到了太阳光之下,你看到了甚么?”
徐月净道:“你别著急,我自然会告诉你的。”
他讲到这里,又顿了一顿,我不禁叹了一口气,这个人,你愈是焦急,他愈是慢吞
吞,还是不要去催促他,由得他自己说的好。
徐月净在停了片刻之后:“我实在不知该如何说才好,嗯……在太阳光下,那半透
明的一部分,看来更加透明,我看到,自那红色的一部分,有许多一丝一丝的红丝,像
是竭力要挤向那半透明的部分,而在那半透明的部分,又有一种白色的丝状物,在竭力
拒绝那种红丝的侵入,双方纠缠著,那种情形,使人一看到,就联想到一场十分惨烈的
战争!”
我望著徐月净──实际上,我是瞪著他,我的心中在怀疑他是不是正在发呓语!
在我的神情上,徐月净显然也已经看出了我的心中正在想些甚么,是以他苦笑了起
来,放下了茶杯:“我所说的,全是真话,信不信由你。”
我仍然瞪著他:“和尚儿子,你的意思是叫我相信,在一块石头之中,有一场战争
?”
徐月净感到十分尴尬,忙道:“不,不,那或许是我的形容词不怎么得当,但是,
在那块雨花台石之中,确然有著争执,我的意思是,那种红色和白色的丝状物,它们是
活动的,而且正在挣扎著,我说那块石头是活的,就是这个意思。”
我并没有再说甚么,因为徐月净所说的一切,令我消化不了,我得好好将他的话,
在脑中整理一下,才能够逐渐接受。
而在我考虑间,徐月净又补充道:“所以,并不是说那块石头是活的,而是那块石
头之中,有著活的东西!”
那时,我已经将徐月净的话,仔细想了一遍。为了郑重起见,所以我不叫他的绰号
,而叫著他的名字:“月净,你一定眼花了,雨花台石有不少是有著极其奇妙的花纹的
,在阳光之下,稍有错觉,那种隐藏在石内的花纹看来就会像活的一样!”
徐月净忙摇著手:“不,绝不相同,你以为我没有看见过雨花台石么?我见过许多
美丽的雨花台石,但那些和智空和尚的那颗,完全不同,他的那颗,是活的,我的意思
是,石头中有活的东西!”
徐月净说得十分认真,他那种认真的态度,使我无论怎样想,也绝不会想到他是胡
言乱语。
我呆了半晌,才道:“你只看到过一次?”
徐月净点头道:“是的,智空师父不准我向任何人提起这块石头的事,甚至在他的
面前,也绝不准提起,我也一直遵守著自己的诺言,刚才,我一时冲动,提了起来,他
的反应如何,你看到了!”
我“唔”地一声:“他的反应,倒像是你提及他在禅房中藏了一个女人!”
徐月净苦笑道:“真像!”
我问道:“他为甚么那么神秘,不想人家知道他有著那样的一块雨花台石?”
徐月净摇头道:“我不知道。”
我问道:“那么,当时你看到了那种奇异的现象,你有没有问他,这块石头中,究
竟是甚么东西?”
徐月净道:“当然有,我看到的情形,实在太奇特了,我怎么能不发问?可是智空
师父自己也不知道那是甚么,他只是说了一些玄之又玄的话。”
我追问道:“他说了些甚么?”徐月净道:“他说甚么,上天造物之奇,决不是我
等世俗人所能了解的,又说甚么,佛能纳须弥于芥子,于芥子中现大千世界。”
我眨著眼:“这是甚么意思?”
徐月净道:“谁知道,佛法本来就是玄学,只怕连他自己,也一样不明白他的话是
甚么意思。”
我呆了半晌,吸了一口气:“月净,我想看看那块石头。”
徐月净吃惊地望著我,我完全明白,徐月净之所以吃惊,是因为他明白我的性格,
是想到了做甚么,一定要做到的那种人!
是以他忙摇手道:“不行,智空师父一定不肯给你看的,他一定不肯给你看!”
我也早已想好了我的办法,所以我道:“我不去求他让我看那块石头。”
徐月净的神情更吃惊了,他张大了口,呆了半晌,才道:“你不是要……要去将那
块石头……”
他是一个老实人,从他的口中,始终说不出一个“偷”字来,我不等他结巴巴再向
下说,就接上了口:“你和我一起去将它偷出来!”
徐月净大声叫道:“我不去!”
他叫得实在太大声,以致茶馆中的所有人,都转过头,向我们望过来。
我放下了茶钱,拉著他便向外走,到了茶馆外,我才埋怨他道:“你疯了,我们是
商量著到金山寺去偷东西,你怎可以那么大声?”
我和他一起向前走著,因为下雪,街道上泥泞不堪,我道:“我非去不可,谁叫你
将这种怪事告诉了我?你如果不敢和我一起去,就证明你在说谎!”
本来,像我这样的“激将法”,用在徐月净这样的老实人身上,是万试万灵的,可
是,这该死的“和尚儿子”像是已立定了主意,不肯跟我去偷东西了,他摇著头:“我
不去,就算我是在撒谎好了!”
第二部:两个倒霉的小偷
他讲出这样的话来,我倒无法可想了,我们两人都不再说甚么,只是默默向前走著

不一会,到了徐月净的家中,我们仍然相互间不说话,徐月净在他房间后的小院子
中,堆著雪人,他自然不是对堆雪人有甚么兴趣,只不过是他有意避开我,不肯和我谈
话而已。
我也不去理会他,自顾自在房间中盘算著,一直到吃过了晚饭之后,天色全黑了下
来,我们才开始说话,是我先开口,我道:“好了,和尚儿子,我不要你陪我去了,我
自己一个人去!你放心,别的和尚不会捉我,因为我不是去偷他们的东西,而智空和尚
就算捉到了我,他也不会声张出来,因为我是去偷那块古怪的雨花台石,他不敢对人家
说他有一块那样古怪的石头!”
我的诡辩,使徐月净一时之间,难以应对,他只是道:“我还是不去!”
我笑著:“我根本没有要你去,而我也早就盘算好了,和尚都要做早课,智空和尚
也不能例外,我们半夜偷进寺去,找一个地方躲起来,一到清晨,和尚全都到佛堂念经
去了,我们就偷进禅房,偷了那块石头出来,管保万无一失。”
我心中实在还是想徐月净和我一起去的,老实说,一个人去做那样的事,总有点不
自在,所以,我故意在我的话中,用“我们”这两个字。
徐月净默不作声。
我又道:“这块雨花台石,既然如此之怪异,说不定有著极高的科学价值,如果让
它一直埋没在禅房中,那实在太可惜了,你可知道雨花台石的来历么?”
徐月净听得我忽然之际,转了话题,他也不禁一呆:“雨花台石的来历是甚么?”
我道:“全世界,只有南京雨花台,才有那种花纹美丽、质地晶莹坚硬的石头,当
然不是地上长出来的,它是天上掉下来的!”
徐月净道:“别胡说了!”
我笑道:“和尚儿子,你自己见识少,就不要讲人家胡说,你可知道‘天花乱坠’
这句成语?”
徐月净不服气地道:“当然知道。”
我道:“好,这句成语的上一句是甚么?”
徐月净瞪了瞪眼,说不上来。我笑道:“这就是了,你还是不知道。‘生公说法,
天花乱坠’,这里面是有一个故事的。”
徐月净道:“那和雨花台石,又有甚么关系?”
我道:“自然有关系,生公是晋时一位高僧,叫竺道生,他在虎丘说法,说得顽石
尽皆点头,他在南京说法,说得天花乱坠,自天上跌下来的花,都化为五色石子,所以
这个说法的地方,就叫做雨花台,那些石子,就是雨花台石。”
徐月净笑了起来:“你牵强附会的本领,倒是第一流的了。”
我道:“我也没有那么大的本领,那只不过是前人笔记小说的记载而已。”
徐月净道:“这种记载,如何信得?”
我道:“当然不能尽信,可是也多少有一点因头,天花乱坠,化为五色石子,自然
是没有科学知识的人所说的话,而如果从科学的观点来看,可能是有一颗流星,化为殒
石,穿过地球的大气层,变为千百万块小的殒石粒,落在雨花台这个地方,当万千殒石
粒坠下,不是正像天上的花朵纷纷坠下么?”
徐月净笑道:“好了,我说不过你!”
我也笑著,拍著他的肩头:“本来就是,我想他那块雨花台石,一定有著科学上的
研究价值,说不定,我们两人,可以研究出一些天文学上的意外新发现。睡吧,半夜我
会叫醒你的!”
徐月净苦笑道:“叫醒我做甚么,我又不曾答应和你一起去偷东西。”
我笑了起来:“你怎可以不答应?你要是不答应,一定会后悔一世!”
徐月净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甚么,我们钻进了被窝,虽说我们都想好好睡一觉,
再采取行动,可是却全紧张得翻来覆去,睡不著觉。
后来,我们索性不睡了,弄旺了炭火,详细地计画著如何开始行动。
等了凌晨三点钟,我们离开了徐月净的家。
雪己停了,积雪很厚,才一开门,一股寒风,扑面而来,令得我和徐月净,连接打
了好几个寒战,我们缩著头,笼著手,顶著风,向前走著。
当我们开始上山的时候,风势劲疾,吹得我们两人,全身都像是冰一样,身上厚厚
的皮袍子,就像是纸糊的,一点也顶不了寒。
徐月净的牙齿打著震,以致他讲起话来,也是断断续续地,他道:“我真笨,会跟
你来干这种事!”
我也一样发著抖:“已经来了,还埋怨甚么?如果不是你告诉我有关那块石头的事
,我怎么会想出来要偷来看看?”
我们咬紧牙关,顶著寒风,向山上走著,积雪又厚,脚高脚低,身上的衣服又臃肿
,好几次跌在雪地上,在雪地上打著滚,我心中在想,只怕世界上自有窃贼以来,没有
哪两个小偷,有我们这样狼狈的了。
好不容易,来到了寺前,我们又不敢从寺正门进去,沿著围墙,绕到了寺旁。
当我们沿墙站著,受到寒风的威胁稍小了些的时候,徐月净又叹了一口气:“古人
做诗,说甚么踏雪寻梅,情调如何好,他妈的全是鬼话。”我呵著冻得发红了的双手:
“别理会那些了,我们还得爬墙进去。”徐月净叹著气:“这一辈子,总算甚么都试过
了,你先托我上去。”
我将徐月净托了上去,自己也爬过了墙,好在庙墙并不是太高,爬墙倒并不是十分
困难。
当我们爬进了寺之后,远远已断断续续,传来了鸡啼声,我们恰好是在金山寺后的
厨房附近爬进来的,厨房中有灯光,热气蒸腾,我们真想奔过去,好好地暖和一下,再
开始行动!
我们贴墙站了一会,才继续向前走,由徐月净带著路,一直来到了智空和尚的禅房
附近,才蹲了下来。也幸亏有徐月净带路,如果是我一个人摸进来的话,那些大殿、偏
殿、走廊、院子只怕已弄得我头昏脑胀,转到天亮,也转不出去!
但徐月净就不同了,他是自小在金山寺玩大的,对于寺内的地形,自然十分熟悉。
我们蹲了下来之后,更觉得寒冷了,棉鞋已被雪湿透,一阵阵透骨的寒气,自鞋底
之上,直冒了上来,两个人都在发著抖。
虽然我内心的好奇心,仍然是如此强烈,但是我也有点后悔了,真是的,放著暖被
窝不享受,倒来这里受这样的活罪!
远处的鸡,啼了又啼,可是和尚却老是不肯起身,好不容易,钟声响了起来,我们
看到,有些房间中,亮起了灯火,我们躲在墙角,看到寺中的和尚,一队一队,向佛堂
走过去。
又等了一会,佛堂那面,响起了诵经磐声、木鱼声,我低声道:“差不多了!”
徐月净点了点头,我们要相互扶持著,才能站起身来,而站起身来之后,我们的双
脚,根本已冻得麻木了,几乎难以向前挪动!
我们仍然相互扶持著,向前走了几步,从一扇角门,转进了走廊,走廊中静悄悄地
,天还没有亮,我们快步向前,奔了几步,来到了智空和尚的禅房门口。
我先贴耳在房门口,向内听了听,听不到有甚么动静,就推开了门,智空和尚果然
不在房间中。
在这样紧要的关头,徐月净好像又犹豫了起来,我连忙用力一推,将他推进了房间
:“快,他那块石头,放在甚么地方?”
徐月净向那只大木柜的上面,指了一指。
我抬头向上一看,拖过了一张木凳,站了上去,再伸直了手,总算可以勉强够得上
那只抽屉的铜环,我拉住了铜环,将抽屉拉了开来。
我并不能看到抽屉中有著甚么,只是踮著脚,伸手在抽屉中乱摸著,总算给我摸到
了一只方形的盒子,我将那只盒子,取了出来,低头望著徐月净。
徐月净连连点头,我忙将盒子取了下来,推上了抽屉,跳下了凳子。
我将盒子打了开来,只见盒中放著一块石头,在黑暗中,也看不出那石头是甚么样
子的,我拿著盒子,塞在袍子的袖中,和徐月净两人,退出了禅房。
当我们又翻出了围墙之后,两个人是一口气不停,奔下山去的,天色才开始有点亮
,一路急奔,我们都大口喘著气,倒也不觉得冷了。
我们先在一个卖豆浆的摊子上,喝了一碗热热的豆浆,喝得头上冒汗。
当我们回到家中的时候,徐月净家的佣人,用吃惊的眼光,望定了我们,我们一起
来到了徐月净的房间中,我道:“怎么样,我说一定可以成功的吧!”
徐月净道:“快拿出来看看。”
我笑道:“你已经看过一次了,倒比我还心急!”
徐月净道:“那东西实在太奇怪了,我也一直在想,上次我看到的,会不会是我眼
花了。”
我自袖中,将盒子取了出来,打开盒盖,这时,天色已大明了,阳光从窗中照进来
,是以我一打开盒盖,就可以看到,那确然是一块雨花台石,有拳头般大小,一半红,
一半透明。
就算这块雨花台石,没有徐月净所说的那种神异的现象,也是一块令人见了,爱不
释手的有趣玩意儿。我将那块石头,拿了起来。
徐月净忙道:“快对著阳光看看,你就知道我绝不是骗你的!”
我将那块石头,举了起来,使太阳照在石头之上,在那刹那间,我也呆住了。
那块雨花台石的半透明部分,在阳光之下,变得几乎全透明,但也当然不是像水晶
那样的澄澈,不过,里面发生的事,也看得够清楚了。
我之所以选择了“里面发生的事”这样近乎不通的句子,是有原因的,因为我一眼
看去,就直接地感到,在那块石中,有事情发生著。
当然,我绝对无法知道是发生了甚么事,但是我的确看到有事发生。
事情和徐月净曾经形容的大致相若,但是徐月净的形容本领,相当低能,他曾选用
了“战争”这样的字眼,也不是十分恰当的。
正确地来说,那应该是厮拼,是无情的厮杀和斗争。为甚么会给我以那样的感觉,
连我自己也有点说不上来,但是我所看到的情形,的确使我立时联想到血淋淋的屠杀!
我看到,在那红色的一部分,有著许多红色的细丝,想挤到透明的那一部分来,而
在那透明的一部分,则有许多乳白色的细丝,在和那种红色的细丝迎拒著、纠缠著,双
方绝不肯相让,有的红丝或白丝,断了开来,迅速消散,但立时又有新的红丝和白丝,
补充上去,继续著同样的厮杀和纠缠。
我真是看得呆了,没有人可以否定那石头中的这些细丝是活物,因为它们在动、在
斗争。
我呆呆地望著那块石头,看了很久,紧张得我的手心中在冒著汗,我彷彿是在空中
,参观著一场惨烈无比的斗争,在小时候,我喜欢看黄蚂蚁和黑蚂蚁打仗,但是比起这
雨花台石中的那种厮拼来,蚂蚁打仗,根本算不了甚么刺激的事了。
徐月净一直站在我的身后,过了好久,他才道:“不是我眼花!”
我也喃喃地道:“也不是我眼花!”
徐月净的声音有点急促,他道:“这是甚么?怎么在一块石头之中,会有那样的事
发生?”
我撑著头,完全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才好,那全然是超出我知识范围以外的事,我
就想胡诌几句,也是难以说得出口。
我只好道:“我不知道,真是太奇怪了,那些东西,明明是活的!”
徐月净道:“是的,他们在互相残杀!”
我的手有点发抖,我将那块雨花台石,放了下来,放在桌子上。
当那块雨花台石离开了阳光的照射之后,透明部分没有那么明亮,也看不出内中有
甚么特殊的变化来,我们两人互望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过了好久,我才道:“想法
子剖开来看看!”
徐月净忙道:“不可以,如果里面那些东西,走了出来,那怎么办?”
我道:“那只不过是些细丝,怕甚么?”
徐月净骇然道:“或者它们见风就长!”
我听得徐月净那样说法,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徐月净的话,实在太可笑了
,他将石头中的那些细丝,当作是孙悟空的金箍捧,会见风就长?
可是,我只笑了一半,就笑不出来了。
我之所以在突然之间,收住了笑声,并不是因为徐月净瞪大了眼望著我,一副愤怒
的神气,而是我在突然之间想到,事情一点也不好笑!
真的,在石中的那些两色细丝,究竟是甚么东西,我一点也不知道。
对自己一无所知的东西,又怎知它不是见风就长的怪物,怎可立时否定徐月净的话

徐月净究竟是老实人,他见我不再笑了,愤怒的神色,也缓和了许多,他道:“我
们还是别弄坏这块石头好,你也看够了,将它送回去吧!”
我忙道:“不,如果不将它剖开来,怎能够研究石头里面的那些细丝是甚么?”
可是这一次,徐月净像是打定了主意,再不听我的拨弄,他大声道:“不行,我一
定要将它送回去。”
我撇著嘴:“你这人真是没出息,一点研究精神也没有。”
徐月净呆了一呆,忽然叹了一口气,讲出了几句十分有哲理的话来,他道:“唉,
你口口声声研究,我们不能明白的事,实在太多了,而且,决不是每一件事,都是可以
研究得出道理来的。”
我无法反驳徐月净的那几句话,所以我呆住了不出声,那时,我的手中,紧握著那
块雨花台石,而当我紧握著那块雨花台石的时候,我更可感到一种发自石头内部的轻微
的颤动,那块石头,真是“活”的!
自然,我对于这种轻微的震动,在开始的时候,觉得十分奇特,然而当我再一次在
太阳光下审视那块石头的透明部分,看到它内部那种红色和白色的细丝,那样纠缠不休
,狠狠苦斗的情形。我觉得,石头的内部有著如此惨烈的争斗,而外面的感觉上,只是
那么轻巧的颤动,实在太不足为奇了。
徐月净一直在我身后催著,要将石头送回去,我也决定了不去理会他。
我决定非但不将石头送回去,而且,还要召集更多的人来研究,这块奇怪的雨花台
石之内,究竟有著甚么东西,自然我未曾将我的决定对徐月净讲出来,因为我知道,如
果我说出了决定的话,徐月净一定会和我大吵特吵的,我决定欺骗他。
而就在这时候,徐月净的老仆人在门口叫道:“少爷,老爷叫你出去!”
徐月净没好气地道:“甚么事?”
老仆人在门外边:“金山寺有一个和尚来找你,老爷正陪他在客厅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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