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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号之二

_3 倪匡(当代)
红绫“哦”地一声,放开了那女郎。
直到此时,那女郎非但未曾说过一句话,而且未曾出过一点声,只是凭著她那双动
人的大眼睛,在沉默之中,传达著信息。
这时,她瘦小的身躯,全在红绫强有力的双臂环抱之下,两人四目交投,双方竟有
著难以形容的心理上的融洽。
虽然我明知这是不可能的事,两个人,就算她们全是青春年华的少女,由于身分不
同,她们也绝不可能有心灵上的交汇。
那少女外表看来,如此纤弱,如此秀丽,如此惹人怜爱,但她既然身为“主管”,
日然也如同黄蝉一样,是受过严格训练的特工。我自然而然,想起了另一个少女水红来
,水红在外表上看来,何尝不是一个青春亮丽,活泼可爱的少女?
还有柳絮,她甚至是极度地娴雅古典,但是在她的体内,却有小型的核武器,可以
毁灭一个城市。
可知她们这一群,外型也正是她们的武器之一!
但是,从如今的情形来看,却又实在无法否认红绫和那女郎之间,确然有著心灵上
的交流  如果这种情形,也能出自伪装的话,那实在太可怕了。
这时候,红绫突然变得温柔起来,她轻启朱唇:“妹子叫甚么名字?”
我和白素看到她这种异乎寻常的行动,想笑又不敢笑出声来。只见那女郎仍然睁著
她那双大眼睛,望著红绫,竟然一点反应也没有。
那女郎的这种态度,当然不正常,可是又不使人觉得她无礼,只是感受她眼中的迷
惘和无助。
在一旁的黄蝉代答了红绫的问题:“她的名字是秋英。”
一听得黄蝉说出了那女郎的名字,我突然觉得松了一口气。
因为我知道,黄蝉她们这一群自小受训成为“人形工具”的女子,姓名有一个特点
,就是连名带姓是两个字,必然是一种花的名称,而第一个字是应该有的姓氏,像黄蝉
,海棠、水缸、柳絮。
这个女郎的名字是“秋英”,虽然在文学上,尤其在《楚辞》之中,“秋英”是花
的代称,但似乎不是某一种花的专门名称。
这有可能表示,这女郎并不是“她们一类人”  那是我衷心希望的事。
可是在我身边的白素,却在同时,低叹了一声:“秋英是正式的名称,俗称波斯菊
。”
我的心向下一沉,那毫无疑问,这女郎正是黄蝉她们这一类人了。
所以,我也禁不住低叹了一声。
因为秋英既然是她们一类人,她的身分,就复杂无比,她非但是一个厉害之极的特
工,而且还可能是个叛徒,出卖了机密,使得那蒙面人能够进入保险库,她是那个嫌疑
最大的主管。
(后来,我查了一查,“秋英”是古称,俗称波斯菊,又称大波斯菊,是一种极灿
烂易长的花卉。)
红绫听了黄蝉的话,她的视线,仍然停留在秋英的脸上:“你叫秋英?”
秋英也仍然睁著一双大眼睛,望著红绫,可是奇怪的是,她仍然一点反应也没有 
 就算她陶醉于红绫的拥抱,这样的反应,都是极怪异的。
我和白素都觉察了这一点,一起向黄蝉望去。黄蝉十分爱怜地望著秋英,用很低沉
的声音道:“她的世界和我们不同,她活在寂静的世界中!”
黄蝉虽然没有直说,但是我和白素还是立即明白了  纤弱秀丽的秋英,是个聋子
;而且多半是天生的聋子,她的世界,是绝对的寂静!
聋子,自然也没有说话的能力  语言是通过了听觉来学习的。
可是一时之间,我仍然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因为即使是聋子,也可以出声,可是
秋英自出现以来,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像是不但是她接受的是寂静世界,她给的,
也同样是寂静世界!
而白素,更是手语的专家,她一听了黄蝉的话,立刻向秋英打出了手语:“没关系
,我们一样可以交谈,欢迎你来!”
同时,我也想到,就算是一个聋哑人,多少也有一点唇语的能力,红绫刚才对她所
说的那句话,简单得很,她应该看得明白,何止于一点反应都没有?
而此际,对于白素的手语,秋英仍然是没有反应,反而,她望向红绫肩头上的鹰,
忧郁的双眼之中,竟现出了一丝喜悦之色。
地分明是有思想的,但何以竟然对外界的一切,如此漠然而没有反应。
我和白素心中充满了疑惑,心知在这个怪不可言的女郎身上,一定有极其特别的故
事,我们一起向黄蝉望去,黄蝉低下了头,长长的睫毛颤动,尽量令她自己的声音,总
来平淡:“她在一个很特别的环境中长大。由于先天的缺憾,她不知道甚么叫声音,也
不知道甚么叫语言,她也没有学过手语,她一生之中接触过的人,不超过十个,从她大
约十岁开始,她就和我一起生活,她今年大约是二十岁出头,可是由于她的外型,她的
真正年岁,无人得知,她是一个孤儿!”
我大是诧异:“可是,刚才你请她进来,她立即出现,你是用甚么方法通知她的?

黄蝉又取出了那“遥控器”来:“这仪器,发出的讯号,可以被她脑部的一个植入
体所接收,仪器可以发出大约一百个讯号,她受过接受这些讯号的训练  她的生活天
地,就在那些讯号之间!”
我不禁怒吼:“胡说!她能接受我们亲切的拥抱,这难道也包括在仪器的讯号之中
?”
黄蝉叹了一声:“别忘了,她始终是人,总也有人的感情!”
本来,在听了黄蝉对秋英的“简单介绍”之后,我只感到了一股寒意,遍体漫游,
这时听得她那样说,寒意登时化为躁热,无明火起,我先发出了一下吼叫声,以发泄胸
臆中的不平和愤懑。白素和红绫,很明显也与我有同感,所以她们对我的大吼,并不感
到奇怪。
接著,我声色俱厉地指斥:“人!你也知道她是人,可是你看看,你们把一个人训
练成了甚么样子?她还有多少成分是人?是一具活的,会接受一些讯号的仪器,还是一
个人?”
指斥之后,意犹未尽,再伸手在书桌上重重拍了一下:“亏你也知道她是一个人!

我的声音和动作,都相当惊人,人人动容,只有秋英,却全然未曾注意,只是和红
绫肩上的那双鹰在逗著玩。那鹰也对她很是友善,任由她在翎羽之上轻抚著。
我发作完了之后,盯著黄蝉,以为她多少会有点愧对我严厉的眼光。
谁都知道她竟然若无其事,只是淡然一笑:“卫先生,你想详细讨论这个问题?”
白素沉声道:“我们都想。”
黄蝉道:“好,秋英在没有满月的时候,就发高烧,而导致听觉神经永久性的伤害
,进入了她的寂静世界。同时,她脑部也有其他地方,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害,这是无
可避免的病灾,当时,曾集中了全国最优秀的医生,为抢救她的生命而努力;她能生存
,可以说是优秀医生的努力,再加上奇迹。”
我闷哼一声:“她有甚么来头?”
黄蝉的回答,令我震惊:“不知道,但当时,能有如此大规模的医学抢救行动,是
由铁蛋铁大将军,亲自下令,监督执行的!”
黄蝉的话,令我震惊得好一会说不出话来。铁大将军是我少年时的好友,他后来南
征北战,为开创政权,立下了汗马功劳,官拜大将军,赫赫有名。可是结果又在残酷的
权力斗争中倒下来,甚至成了残废,遁居德国,下场十分令人扼腕。
我和这位大将军,在早期和晚期,都是知交,可以说无话不谈,甚至包括了骇人听
闻的“大秘密”在内,可是我从来也没有听说过他和甚么女婴有纠葛!
所以,我在骇异之后,自然而然摇著头,表示那太不可思议了。
黄蝉果然非同凡响,她立时道:“卫先生和铁大将军交情深,没有听他说起过?这
事之后不久,将军就出了事,惊涛骇浪的事太多,抢救一个小女孩,在将军的一生大起
大落生涯之中,只是小事一桩,他可能是早就忘了。”
黄蝉假设的解释,可以说合理,我还问了一句:“这小女孩……秋英和铁大将军,
有甚么关系?”
黄蝉道:“不知道,当时,我也年幼,当我见到秋英时,她和我们一起生活  铁
将军曾是我们的最高领导,猜想是秋英痊愈后,由于是将军交代医治的,治好了之后没
人理,就留在我们的单位了,她自小人见人爱,没人会嫌弃她,就这样……莫名其妙,
成了我们之中的一员  当然,大家都知道,她和铁大将军,必然有一定的渊源,只是
难以查证。”
我闷哼了一声,对黄蝉所说的“难以查证”不表苟同。因为铁将军虽已隐居,但是
我要找到他,并不是甚么难事,事实上,就在几年前,我还和铁大将军父子,有过一段
交往,颇是惊心动魄,我都会记叙过。
我也相信,黄蝉如果要找铁将军,也不是甚么难事,只是她不愿去找而已。
我在那一刹间,已下了决定,不管事情发展如何,我都要抽空去找铁蛋一次,弄清
楚秋英的来历  究竟为甚么要这样做,我自己也说不上来。当时我联想到的只是,黄
蝉是不是在利用我,去找铁蛋,以弄清楚秋英的来历呢?
白素在这时道:“她生活在你们之间,虽然她有缺陷,但也可以过一般残障人的生
活!”
五、悲苦的心
黄蝉低下头去一会,才道:“在她周岁那一年,铁将军出了事,另外一位比铁将军
地位更高的统帅掌权,发现了秋英,就提出了他独特的构想  把秋英训练成为最可靠
的一个看守者。”
我和白素,隐隐明白那是甚么意思,是以不由自主,感到了一股寒意。红绫涉世未
深,对于人间的种种丑恶,不是那么敏感,所以她问:“这是甚么意思?”
当时,红绫早已经放开了秋英,也把那鹰自肩头引了下来,让它停在秋英的手臂上
,秋英正和鹰玩得十分忘我,看来一点也不知道我们正在讨论她的事。
黄蝉道:“看守工作是一个简单的工作,统帅的意思是,要把她训练到除了那简单
的工作之外,其他甚么也不会  那样,她就必然是世界上最可靠的看守人了!”
红绫诧异之至:“那怎么可能,她是人,一定会懂得很多别的事!我是野人的时候
,也懂很多事!”
我握住了红绫的手:“你是野人的时候,有灵猴教你,你又和大自然接触,有种种
生活的经验,你又没有生理上的缺陷。”
红绫像是明白,点了点头。
黄蝉道:“她于是,过著与世隔绝的生活,长久以来,她只是面对一个人,而在她
脑部植入讯号接受仪之后,她也只根据那些讯号动作。等到她成年之后,她就成了秘密
仓库的主管。”
我坚持原来的问题:“经过你们这样的摧残,她还能算是人吗?我看她只是一个活
的……活的……”
由于情形实在令人愤慨,所以我竟然想不出甚么恰当的形容词来。
黄蝉略移动了一下身子,来到了我的面前,她且不说话,只是望著我。它的眼神,
深邃动人之至,内蕴著不知多少言语  这样的一双眼睛,本身就是一项厉害之至约武
器,要抵御这样的武器,并不是容易的事,我必须勉力镇定心神,才能使我的声音听来
,和刚才一样地冷和坚决:“回答我的问题!”
(后来,白素曾说,在那一刻,她居然担心我敌不过黄蝉的进攻,会败下阵来。)
黄蝉淡然一笑,向秋英指了一指:“你对我,或者说,你对我的组织,发出了许多
指责,我们现在,不讨论别的,只讨论对待秋英的那一点?”
我沉声道:“是,你们用不人道的方法对待她,使她变成了一个……一个……”
我再一次无法把秋英目前的情形,去分类形容。
黄蝉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不必动脑筋去想了,她仍然指著秋英:“你看看,她像
是一个不快乐的人吗?”
我呆了一呆,这时,那鹰正在秋英的面前,跳跃著,鹰一跳起来,秋英的身子就向
后缩一缩,现出又高兴又害怕的神情,看起来,确然绝不能用“不快乐”来形容。
黄蝉缓缓地道:“你说不出怎么形容她,我说很简单,她是人,是一个快乐的人,
她的脑子,比起普通人来,可以说是一片空白,只有那几十个讯号。她无忧、无虑,不
愁生活,没有思想,她有本能的反应,她自然也有痛苦,可是她的痛苦,全是生理上的
现象,没有心灵上的苦痛。她的快乐,发自内心,一件极小的小事,就可以令她感到真
正的快乐。她没有欲念,没有所求,自然也就没有失落,不会悲伤。世事纷扰,却与她
无关,她单纯空明,世上芸芸众生,无人能及。令嫒在苗疆时的无拘束,大自在,也至
多只及她的十分之一!”
黄蝉忽然之间提到了以前的红绫,我不禁震动了一下。自然而然,向红绫望了过去
,只见她在一时间,也有点惘然之色,但随即恢复了正常,并且道:“你错了,我并不
怀念以前的野人生涯。”
黄蝉竟像是早就知道了红绫会有此一说,她立时道:“你不同,你生理正常,有父
有母,当然回归社会,如鱼得水。可是她不同,你不觉得如今这种情形,对她来说再好
不过了吗?”
黄蝉的词锋锐利,连我和白素,都未必是对手,遑论红绫  她立时张大了口,说
不上来。
我沉声道:“这一切,对你们来说,无非只是为了要有一个忠诚可靠的看守人,并
非真正为她著想。”
黄蝉的声调,仍然很是平淡:“那又是另外一个问题。总之,现在的小秋英,不敢
说比世上所有的人都快乐,但绝对比世上许多人更快乐  至少,比我快乐得多,她甚
至绝无烦恼。”
说到“至少比我快乐得多”时,黄蝉的声音低沉,听来令人心酸。
接著,她又道:“即使她被人怀疑是她出卖了组织,她也根本不知道,一样没有烦
恼!”
黄蝉这话,是针对我的了  我刚才曾一再强调,那个“主管”,是嫌疑最大的人
,可是现在看来,黄蝉并非一直在维护那个主管,而是照秋英的情况来看,她绝不会做
出卖组织这种事,因为那根本是在她脑部活动之外的事,她没有做这种事的能力。
我只好道:“或许她是在无意中,泄露了秘密?”
黄蝉只用了极简单的一句话,就把我的假设否定了,她说:“她用甚么方法泄露?

我苦笑,是的,秋英她口不能话,手不能书,甚至无法用行为来表达比较复杂的意
愿,她如何能泄露那么复杂的秘密?
白素问:“那么,她是如何执行她的‘主管’职务的呢?”
黄蝉的回答是:“她要做的事,刻板之至,总共十七个步骤,她每天重复这十七个
步骤三次,工作就完成了,这些年来,她一直做得很好。”
白素“嗯”地一声:“有一种自鸣钟,每隔半小时或一小时,就会有一个人走出来
,做一些动作。”
黄蝉的声音大是委曲:“我刚才所说的一切,两位一点也不接受?”
白素道:“如果事实真知你所说那样,我们会接受。”
黄蝉一字一顿:“事实正如我所说那样!”
白素忽然改变了话题:“一个大家都认为是有为的青年,忽然因为某种原因而昏迷
不醒,要依靠维生系统来维持生命,很多人都安慰他的亲人:别难过,就算他永远不醒
了,他在昏迷之中,也一无痛苦。”
白素说到了这里,略顿了一顿,望向黄蝉。
黄蝉果然聪明绝顶,她竟然把白素的“故事”接了下去:“可是也有人力排众议:
怎么不知他脑部保持著清醒?如果他知道自己是在一种长期昏迷的情形之下,那是巨大
之极的痛苦,不如让他快些死亡的好。”
白素点头:“独排众议的人虽不受欢迎,可是也无法证明他说的不是事实。”
黄蝉针锋相对:“也无法证明他说的是事实!”
白素缓缓地道:“是的,要知道人的脑部活动的真正情形,极其困难,但是也可以
在一定程度上,由外表观察得到。”
黄蝉抿著嘴,并不出声  显然是她知道白素要说甚么,但由于她对白素的话,无
法反驳,所以她才不出声。
白素向秋英一指:“譬如说,她现在很快乐,谁都可以看得出。”
黄蝉仍然不出声。白素又道:“但是她刚才一来的时候,双眼之中那种无助、迷惘
、孤苦、茫然的眼神,也反映她脑部活动的情况。”
黄蝉不说话,低下了头。
她一直低著头,竟达一分钟之久,这使我们都为之惊讶不已。
刚才,她和白素,虽然两人都语调优雅,声线动人,可是唇枪舌剑,正在激烈争辩
,但忽然之间,她竟像是完全放弃了!
我乾咳了一声,黄蝉仍然垂著头,低声道:“这都是我不好。”
她没头没脑,说了这样的一句话之后,顿了一顿,再道:“秋英有相当强的模仿力
,刚才你所说的这种眼神,确然是表达流露无助、迷惘、孤苦……那是我和她单独相处
时常流露的神情,久而久之,给她学去了。”
黄蝉的这种解释,当真是匪夷所思,至于极点,我刚想发笑,黄蝉已抬起头来。
当她一抬起头来,我和她的眼神一接触,就再笑不出来了!
因为这时,流露在她双眼之中的那种无依和孤苦,竟十倍于秋英!
于是,她的解释再荒谬无据,也就变得可信了!
我呆住了作声不得,心中实在不愿意再和这种眼神接触,可是我却无法移开我的视
线。
我并且不认为她是伪装出来的,因为我实在无法相信,一个人可以装出这样的眼神
来。我看到白素走过去,握住了黄蝉的手,柔声道:“不要太难过了,每个人的心中都
有伤心事的。”
黄蝉的喉际,发出了几下听来令人心酸的声音  真正的意义不明。然后,她深深
吸了一口气,略转过头去,望向秋英:“她很敏感,我只有在和她一起的时候,才敢把
心中的悲苦,自眼神中流露,她虽然不知道那代表甚么,但也会怔怔地面对我,久而久
之,她竟然懂得了模仿我的眼神,虽然只有一两成,但已足以动人心弦的了。”
这时,黄蝉的解释变得合情合理,可以接受了。
黄蝉立时又作了一个手势:“别问我为甚么会这样,那是我的事  请你们替我保
守这个秘密,这可能成为我致命的罪名。”
我和白素点了点头,红绫有点不解,可是她也感到事情很严重,没有再说甚么。
这时,那鹰飞了起来,秋英双手向上,打著圈,鹰就绕著飞,看来,她真是一片纯
真,了无牵挂。
刹那之间,屋子中静了下来,只有鹰翅展动发出来的声响。
过了足有两、三分钟之久,白素才道:“你对我们说了那么多,目的是甚么?”
这个问题,也正是我想问黄蝉的,以她的身分来说,自她出现后的一切言行,都有
严重违反纪律之处,尤其是她表示了身在组织之中,竟然内蕴著如此悲苦的情绪,这就
大逆不道之至了。
这种情形,如果经由我们传了出去,那么,对她来说,大是不利  她的地位虽然
高,但上面还有更高的。而且,位高势危,在那种只求谋权夺利,可以不择一切手段,
多年生死与共的战友,一转眼就可以展开血肉横飞的残杀,黄蝉无疑是把可以置她于死
的武器,交到了我们的手中!
她这样做,为了甚么?
黄蝉深深吸了一口气,向秋英一指:“为了她!也为了我。”
我和白素一起扬眉,表示不解。
黄蝉道:“保险库中,失去了喇嘛教的三件法物,盗宝者的行动,全被摄录了下来
,来人行动如此顺利,显然是早知一切秘密。”
我转过身去,望著秋英:“于是,有许多人怀疑是她出卖了秘密。”
黄蝉道:“是,连卫先生你,也未能例外!”
黄蝉词锋锐利,我冷笑了一声:“在知道了她的情形之后,所有对她的怀疑,自然
撤销  ”
白素真是好伴侣,她立即接了上去:“但总是要有一个人被怀疑的,不是秋英,被
怀疑的对象,自然就是我们的黄姑娘了!”
黄蝉长叹了一声,低下头去,从她苗条的身形上,也可以感到她内心的困扰。
红绫大为不平:“不是你做的事,你告诉别人,说不是你做的,那不就行了?”
黄蝉再是一声长叹,仍然垂著头,我向红绫道:“事情要是那么简单就好了,罗织
罪名,本来就是统治阶层的拿手好戏,传到了他们手中,更是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一
旦怀疑你有罪,那连你自己做梦也想不到的‘罪行’,早已罗列好了,等你来打手印自
认有罪了!”
红绫对于这种可怕的情形,显然仍不能理解,所以眨著眼睛。
我道:“这是人类行为之中,最丑恶的一环,你不必深究了,你且陪秋英去玩,我
们和黄姑娘,有事商量。”
红绫很高兴,一手牵了秋英的手,带著那只鹰,一起走了出去。
我和白素,都有心帮助黄蝉,所以开门见山,我就道:“以你如今的处境,带著秋
英来找我们,只有更加不利,不会有好事。”
黄蝉摇头:“这是我唯一可走的一步!”
我和白素都有点不明白,黄蝉道:“一定有人出卖了秘密,不是秋英,就是我,不
会是秋英,嫌疑就落在我的身上,情形虽恶劣,但由于我出身特殊,所以还有辩白的机
会。”
我道:“那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太多人,根本连这个机会也没有,你们名义上的国
家之首,就是顶著叛徒的罪名屈死的。”
我说的这件事,虽然骇人听闻之至,但却是举世皆知的事实!
黄蝉三叹:“失了喇嘛教的转世三法物,本来就无风也要三尺浪的最高层,自然有
了兴风作浪的因由  ”
我见她提到了这一方面的事,立时高举双手来:“好极,这叫‘鬼打鬼’,不论谁
胜谁负,死的全是鬼,这种行动,越多越好,最好是再来一次全国大乱,造反有理,大
干一场。”
黄蝉望著我,等我说完,才幽幽地道:“上面的斗争,我也没有资格参加,但是最
高领导为了不受攻击,必须把这件事,处理得十分漂亮。”
我冷笑:“这个最高领导早已寿登古稀之上,又不是其无后乎,下令坦克车去镇压
学生的事也干过了,还那么贪恋权力干嘛?”
白素低声道:“且别抢白,听她说下去。”
我冷笑一声:“大可宣布废除现有的活佛制度,由他老人家自任活佛,有不从的,
一律用坦克车去压,也就一了百了,乾脆得很。”
黄蝉的俏脸一阵红,一阵白,白素感叹:“人做了坏事,尽管有人歌功颂德,尽管
有人贪利忘本,但是天下悠悠之口,历史春秋之军,总无法抹尽抹煞的。”
黄蝉几乎是在哀求:“我请两位相助,若不能,当我没来过好了!”
我立刻一摆手:“请便!”
她显然料不到我的心肠如此硬,所以怔了一怔,一时之间,难以下台。
白素却推了我一下:“我们和黄姑娘又不是第一次相识,你何必那样对她?”
这时,我忽然长叹了一声  老实说,当时我为甚么会喟叹,连我自己也说不上来
,但是后来,证明了我这一声长叹,大是有理!
我叹了一声之后,经白素一说,我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来客气一些:“你究竟想我
们怎样?”
黄蝉这一次,说得再直接也不过:“帮我找出这个人,找回这三件法物!”
我闷哼了一声,转过脸去,白素道:“你凭甚么认为我们能做到这一点?”
黄蝉沉声道:“关于喇嘛教,关于二活佛转世的事,两位比我知道得多,所以,也
应该比我更有能力找到这个人。”
我一听得她那么说,全中不禁一凛。
当下我不动声色  虽然我连望也不向白素望一眼,但是我知道白素也同样因为黄
蝉的话,而心生警惕。要知道黄蝉的身分特殊,她外表动人,惹人怜惜,使人乐于帮助
她,那是一回事,而她若利用这个优点,要利用我们,完成她的任务,那又是另一回事
了。
我淡然一笑:“你只怕弄错了,我们只是一介平民,也不是叛徒,怎么会和活佛转
世的秘密扯上关系。确立活佛转世,那是强权势力的事!”
黄蝉对我直接使用了“强权势力”这个名词,竟然一点特别的反应也没有,连眉毛
也没有抬一下。
她低叹了一声:“我实在需要帮助,这一次,如果我过不了关,那我……我……那
我……”
她连说了三声“那我”,也说不出那她究竟会怎样。事实上,我和白素,都知道,
如今她的处境不妙,不单是失责,组织上还怀疑她有背叛的行为,若是过不了关,那在
她的身上,会发生甚么事,真的连想都教人不敢想。
白素也叹了一声:“我们实在是帮不了忙……这事情,我看也没有那么严重,没有
了三件法物,你们一样可以确立二活佛。”
黄蝉苦笑:“但是说服力就大大减弱,尤其是在有关二活佛的……说法满天飞的时
候,失去了法物,是极不利的事。”
她说著,就用那种十倍于秋英的无助无依的眼光,望著我和白素。
她一定知道,无法坐视一个人流露出这样的眼光,是我们的弱点,所以她才那么做
的。
明知在那种目光之后,她可能真有一颗悲苦的心灵,但更可能,是她的造作,我们
的弱点,也是发作了。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我道:“你可以告诉组织,不见了这三件法物,并不是甚么
大不利的事。”
黄蝉惘然问:“为甚么?”
这“为甚么”,我就不好回答了,因为要回答,就必然要说出,若是没有了法物,
等于转世二活佛丧失了“最佳时机”,反而对强权有利。这是个硕大的秘密,我绝不能
透露。
所以我道:“只是我的分析。”
黄蝉低下头去,过了一会才抬起头来:“那盗宝人……他……他……”
我道:“你不会还以为那是我吧?”
黄蝉道:“不是你,但是一定和你,有特殊关系!”
我又好气又好笑:“秦桧有了传人,这是‘莫须有’的平方。”
黄蝉摇头:“不是,我这么说,有一定的根据  电脑把这个人的头部骨骼还原之
后,现出来的形像,居然是你,那说明甚么?”
我答得极快:“说明电脑错了!”
黄蝉仍然摇头:“电脑没错,现出来的那个人,其实不是你,只是一个和你在外貌
上十分近似的人,由于大家都没有见过这个人,只见过你,所以一看之下,就以为那是
你!”
黄蝉的话,令我心中,陡然一动,我抿著嘴,一时之间,思潮起伏,出不了声。
黄蝉又道:“两个人相貌相似,是很普通的事,但最容易有相似相貌的,要推有血
缘关系的亲属  父子、兄弟……等等。”
我的声音变得很低沉,那是为了掩饰我内心的激动,但显然并不成功,我道:“你
的意思是  ”
黄蝉一字一顿:“这个人,推测和你有相当直接的血缘关系,根据已知的资料,我
的推断是:其人姓卫,名不虚传,行七,所以大家叫他卫七。”
我闭上了眼睛,从“其人姓卫”闭起,到“大家叫他卫七”才睁开来。
卫七,就是我的七叔,也就是最早在喇嘛教的登珠活佛手中,接过了三件法物的人

六、勾心斗角
卫七把那三件法物带到了故乡,穷活佛率众前来追讨不果,卫七又带著三件法物离
去,一去就人、物下落不明。直到小郭在河底捞起了三件法物,落在强权之手。
其间岁月匆匆,我曾用尽法子找寻七叔的下落,却一点也没有消息。
而今,黄蝉却作了这样的推断  更令我激动的是,我不单是同意了她的推断,而
且在她说出来之前,我自己也有了同样的推断。
卫七,七叔。
他有充分的理由,把三件法物盗走,因为他受托于登珠活佛,他有责任不便法物落
于他人之手!
许多许多问题,随这个推断而生:这些日子,七叔在甚么地方?在干甚么?何以他
竟会受了这样的重伤?他怎么知道秘库的资料?他盗了法物之后打算如何处置……一连
串的疑问,没有一个有答案。
我思索紊乱,白素只有比我更甚,她一直望著我,我知道她是在向我问一个问题:
你的长相,和七叔相似吗?
老实说,这个问题看来简单,但是还真的不好回答。我的记忆之中,当然有七叔的
模样,但是却无法拿来和我自己对比。
因为,那全是少年时的印象,少年的印象之中,七叔高大威猛,是我崇拜的对象,
宛若天人一般,自然难以和自己作比较。
如果七叔有照片留下来,那就容易了,和照片一比较,就算自己难以下结论,别人
一看,也可以知道是不是相似了。偏偏七叔一张照片也没有。
所以,我只好向白素摇了摇头,然后,我转向黄蝉:“你的推断,很令我震惊  
老实说,我很同意你的推断。那人,有可能是我的七叔,但是却一点用处也没有,因为
我根本不知他的下落。”
黄蝉静静地望著我,我又道:“早一阵子,有人在全世界范围内,出上亿英镑的赏
格要找他,重赏之下,也没有结果。”
黄蝉的神态,安静得出奇,像是在讨论的事,和她没有甚么关系。她道:“我们可
以从一连串的假设之中,来寻求事实的真相。”
我和白素齐声道:“请!”
黄蝉道:“有关喇嘛教的传言是,才去世的二活佛是假的。”
白素沉声道:“我也听说了。”
才去世的二活佛是假的,这件事,我和白素早已深信不疑,但若白素此时只说“听
说”,那是为了掩饰我们所知的真相,不让黄蝉在我们的话中,套出话来。
黄蝉又道:“又有传言,说真的二活佛的转世,已经降世了。”
白素又道:“我也听说了。”
黄蝉续道:“假设两项传言都属实,那么,那转世二活佛,必然想得到那三件法物
。”
这次由我来表示态度:“可以这样说。”
黄蝉再继续:“而卫七是早年得到了那三件法物的人,他是怎么得到这三件法物的
,你我都清楚  他身负这三件法物重归喇嘛教的重任!”
我和白素没有说甚么,只是点了点头。
黄蝉吸了一口气:“多年之前,他把法物沉于河底,以为无人能找得到,却不料法
物又重见天日,他自然有理由要把法物取回来。”
我闷哼一声:“太有理由了。”
黄蝉明知我还有话要说,所以她并不立即开口。我立即道:“一个人有理由要去做
一件事,绝不等于这件事就是他做的!”
黄蝉作一个同意的神情:“一切都只是假设。”
我强调:“我只同意卫七有理由去盗法物。”
黄蝉自顾自地说著:“基于以上的假设,法物得手之后,他下一步会怎么做?”
我心中又是一凛,觉得黄蝉的每一个假设,都是一个圈套,渐渐地要把我们心中的
秘密全都套出来。所以一时之间,我没有立刻出声。
白素发出了一下冷笑,一副接受挑战,不怕跌入圈套的神情,她道:“他会把三件
法物,交回喇嘛教!”
黄蝉道:“白姐说得是  他会交到甚么人的手中?”
白素道:“甚么人交给他,他就交还给甚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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